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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城市蜿蜒小巷的污浊角落。我的对侧是一面高墙,斑驳得裸露出被风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红砖。这面墙后是一座挂满霓虹灯的高楼,闪烁属于夜的灯红酒绿。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虽然我不知道这座城市坐落何方,也不知自己正被拢在哪个角落,但我对所见的景色,所闻的喧嚣,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暗黑潮湿的高墙窄路是小巷,参天闪光的钢筋水泥是大厦,路过我面前时匆匆加快脚步的是行人,以及,我是一个记不起自己过去的少年。
我手中一直攥着一把被红色剑袋包裹的日本刀。我拿起来掂掂,传到手上的是金属的厚重感,以及弥漫着血腥味的凉意。放下它之后,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意识到那血的味道并不是来自触摸的通感,而是来自板结大衣的硬块。由于对面的高墙挡住了远处大部分的灯光,凑近端详,才能隐隐约约辨认出颜色不同于黑色风衣的暗红色污渍。这件大衣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我便脱下它,揉成一团。
或许是这里太过安静,把风也降了温度。远远的,那条车水马龙的街,飘来混杂着金属乐的歌声,还有些许食物的香气。
我的身体发出了饥饿的宣告,但我并不想做出什么反应。用我搜罗了好久才想到的词解释来说,我没有追求它的欲望,我也不知道填饱肚子除了能让我活的更久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我保持蜷缩的姿势待了很久,而我的身体在一刻不停地瑟瑟发抖着。或许再过几天我的意识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所谓,我没有做出改变的想法。
小巷的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子朝这边跑了过来。他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踩到了我扔在地上的风衣,随后身体慢慢倒了下去,脸贴在地上。
这个人一定很冷。他在一边喊痛一边爬起来来的时候,手依然缩在毛衣袖子中。站起来拍掉沾染的尘土,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诶?"他眨眨眼睛,好像见到了稀奇的东西。
我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低下头消磨漫长的时间等待意识自己离去。
"少年,你是离家出走了吗?"
"不知道。"鬼使神差地,声音自己跑了出来。我把头埋在手臂里,静静回答道。
"迷路了?"男子接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不知道。"我机械地复读了一遍,但这的确是事实。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啊?"男子的语速明显加快,眉头也往下压了几分。
"我叫御手洗无。"我平缓陈述着对自己唯一的记忆。男子张了张嘴巴,挣大眼睛望着我。接着他用袖子末端搓了搓金色的头发,"啊~占卜师说要好好帮助别人才能转运的,但这不是根本就无从下手嘛——"
"为什么要帮我?"我和他素昧平生,他竟然还要帮助我,太奇怪了。
"总不能让未成年冻死街头吧?"他将手从袖子里伸出一点,抓抓耳边的碎发,"那先跟我回家吧,等你想起来再说。大冬天在外面冻一夜会死的啊。"
"为什么?"我越发无法理解他的话语。他拽着我的手臂,而我无动于衷——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被称为善心的东西在作怪。
"你为什么一定要理由,不想让别人冻死还需要理由吗?"他突然扬起声调,声音也加大了几倍,手上的力道加重,愈发急切地想拉我站起来。见我没有反应,他慢慢送开手,好像也没刚才那样有精神了。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那就让上天决定吧,正面你就跟我走,活下去,如何?"
我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出乎意料地有说服力。
他将硬币卡在拇指和食指之前,向下一按抛上天空。硬币很快被昏暗的光线吞噬,等它再次回到视线中时,男子右手打个弧,把它攥在手心。他把拳头伸向我,伸开手指,硬币带有数字的一面在昏黑的光下闪了闪。
那就去吧。我拄着剑袋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钻入繁华的城市中。
2
"怎么样?"男子——他自称苏——坐在长方的欧式餐桌对面,拖着腮,眯眯眼睛问道。
"不饿了。"我放下勺子,向前推了推只剩下汤汁的咖喱。
我被他带到距离CBD不远的一栋公寓里。这栋公寓和闹市中心相隔一座公园,所以听不到那里的嘈杂。苏的家不大,但是很整齐。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住,他并没有让家杂乱得随心所欲。之后他便从冰箱中拿出食物端给我吃,我则全程一言不发地坐在这——我找不到和他讨论的理由。
"不是问你这个啦!感觉怎么样?"苏抚了抚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
"不饿了。"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确实除了饱腹感外没有任何感觉。
"不,我是指心情……"他瞪大眼睛,歪着头,像是没有听懂的话——我倒是觉得自己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心中所想。"按常理说不应该开心点嘛!"
我把放在餐桌上的手臂往回收了收,低头思考他所说词语的含义。
想不起来。或许「开心」是某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吧。"开心是什么?"
"开心是……呃……你在开玩笑吗?"
"开玩笑是笑着说谎话的意思吧?第一,我没有笑;第二,我说的是真话。"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怕他还是这幅不解的样子,我放慢了语速。
"你……"他站起来,束手无策似的,顺手端起餐具嘀咕了一声"这也能忘掉啊"。
"你说是我忘掉的东西就表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吗?"我偏头看着他,"声音为什么突然这么小,我听不太清。"
"这是我的吐槽,不是让你听的。"他状态不太稳定,摇摇晃晃地把餐具放入洗碗机,接着折了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听?这是不可告人的事吗?"
"你……"我明明没有出语攻击他,他却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我觉得你听了可能会不开心所以说给自己听啦。"
"不开心,是开心的否定,你还没有解释什么是「开心」。"
"这要怎么解释啊?就是想笑,心里也好脸上也好很欣喜!"他之后又拿出手机按了按,浑身颤抖,"心情舒畅,快乐。百科上是这么解释的。"
"心情舒畅是什么感觉?我心里一直都是一样的……"我认真地做了分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没有想笑,所以是不开心,根据定义来说我也是心情不舒畅。是这样吗?"
"不……你不是不开心,倒像是平静过头了……"
"平静吗?我记住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平静,我将它印在对自我空虚的记忆中。"按照你对开心的说法,如果你肯告诉我更多类似于「开心」定义的事,我会很开心。"
"开心这词被你这么说出来反而有点毛骨悚然了。"苏缩了缩手,毛衣袖子被拉得更长。
"毛骨悚然?"
"……"他又拖了半晌才回答我。"就是害怕,想要躲避。"
"你为什么想躲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人类的样子,既没有呲牙咧嘴也没有长出奇怪的角。
"不,只是打个比方……我现在是另一种心情。"
"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无奈。"
我端详他后,将无奈这个词与塌肩扶额画上等号。
苏支吾几声,抬起长长的袖子捂到脸上打了个哈欠。"好困,去睡觉吧,那边的房间给你用了。"
我起身,走向他指向的房间。透过门缝,能稍微看清里面的摆设。屋子里有个很大的书架,书架旁的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电脑,另一边则是一张单人床,外面连着阳台。这是一间一间很整洁也很简单的书房。
"对了,"他突然叫住我,"家里没有多余的生活必备品,明天跟我一起去买些吧,你好像也没有衣物之类的。"
"你是想让我一直住在这了吗?"我转身望着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收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要跟对方一起生活。
"那你有别的地方去吗?"尽管他睡眼惺忪的,我还是在他眸中看到了奇怪的光芒。"看样子你也不知道自己亲人是谁,明天赶你走你不还是一样冻死。"
"我冻死难道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不,这是善意,我的人生准则。"他走上前,抬高手拍了拍我的头——我才发现他原来比我矮上一点。
"给我一个硬币。"我伸手,对他说道。
他掏掏口袋,最后找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递给我。"你想买东西吗?楼下倒是有自动贩卖机……"
我把它抛了出去,慢慢等它落到胸前的位置才接住。是正面,铜黄色的大圆刻着凹凸对比强烈的数字。
"那就住下了。"我攥着这枚硬币,走过他身旁进入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如果是命运的决定,我就遵从好了。
3
第二天,苏真的拉着我跑了半个商业圈,把需要的东西全都买齐了——当然,所有的包裹都由我来拎。我要懂得怜香惜玉,他如是对我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可怜一个男人——况且我也完全没有同情这种心情,但掷过硬币之后,我还是照做了。反正由谁拿东西这件事也不会害死谁。
我还背着那把日本刀,现在背带已经溜到肩膀外侧,就快掉下来了。我走到一家商店门前,将五颜六色的购物袋放在阶梯角落,整了整背带。
"你干嘛还把它带出来啊?"苏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语气。
"硬币决定的。顺带一提,昨天夜里我用你的电脑查了很多类似「开心」的词——原来那是叫做情感的东西,现在我的行为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珍重」。"
"等等……我该从哪里吐槽你比较好……我的电脑可是有密码啊?"苏愣了愣,"还有行为是心情自发的体现,而不是倒过来,你又不是机器人……"
"你看上去是马马虎虎的类型,密码应该会写下来贴到什么地方,于是我在键盘底面找到了。"我陈述着昨晚做过的事,"关于第二句话,我认为也是否定的。我的思维活动不需要编程和人类的命令,能决定我行为的只有命运。"
苏长长叹了一口气,和昨天一样,是无奈的表现。"罢了……反正就算你看了电脑里的文件也不会说什么的。"
"没错,你终于理解我了。"网络上说这种情况会产生的感觉是欣慰,尽管我内心毫无变化,还是先这样形容吧。
"话说马马虎虎这种评价听到之后我很伤心!"过了几秒钟,苏突然仰面喊道。这样看他倒又迟钝起来,不过网络上有很多人喜欢这样性格的男子,称他们为软萌,我着实无法理解。
"人们说谎言才是最让人伤心的东西,我说了实话,你为什么还会伤心?"
"这里需要善意的谎言!"苏把他长长的袖子一股脑搭到我的肩上,使劲摇了摇。
"善意的谎言——你很帅气,很有男子汉气息,也很乐于助人,所以请你把地上的购物袋拿起来,我们走吧。"
"啊——!!"他好像完全拿我没辙,捂住头大叫着。我顺手抛了硬币,看看要不要把购物袋递给他,答案是否。于是我走上几级台阶,去拿那些购物袋。
商店的自动门开了,穿着制服的数名学生从里面冲出来,和我撞了个满怀。这对我造成了一定的身体伤害——我跌下台阶,手臂擦破一大块。我右手攥紧剑袋,如果对方是恶意中伤,我应该立刻抛硬币决定是否反击。
"你没事吧!非常抱歉!"一个女生跑过来,把我扶起,满脸歉意地翻着背包,"真的很对不起!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OK绷……"
"没关系没关系啦!"苏可能看出我想要拔剑,连忙插进来说道。"好了无我们快走吧。"
女生包好我的伤口后连忙鞠了一躬,匆匆回到她的团队之中,和她们一起离开了。苏则望着那群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
"果然还是该和同龄人接触下吗……"他小声喃喃道。"无,你知道自己多大吗?"
"昨天在网络上做了测试,我的知识掌握程度和新高一学生相当,推测年龄为十五至十六岁。最后投掷硬币决定的结果是十五岁。"
"好吧……"他连吐槽的力气也没有了——明明我说的话都有理有据。
"你想去上学吗?"他接着问我。
去不去上学。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做出选择,理由依然是对两边的事情没有任何欲望。我颠了颠硬币,轻轻将它扔上去,不到一秒后它和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
"那就去吧。"我捡起硬币之后,又扔了一次,"去刚才那群女生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