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划一期完结!】
日本江户时代某年,就在樱花初开的三月,人们迎来了百年一遇的影祸之祟,整个江户城陷入一百天的长夜,而被人类俗称为妖怪的萤者们也随之出现。
但无论是生命短暂的蜉蝣,是终于能获得人形的灯九十九,还是贪恋人间的夜明神,这都是难得的良机。萤者为了不成为影祸的食物而依靠着人类,人类为了内心不被黑暗吞噬也无法离开萤者。就在这样彼此依赖的一百夜里,两者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然而这一切都将会随着长夜结束而改变。萤者和人类,这份爱恋终能修成正果,还是随黎明化作往事?而你又是否愿意为了与恋人长相厮守向神明付出献祭? 一期一会充满抉择的爱恋,就此开始。
【半架空恋爱企】
【场外小组:http://elfartworld.com/groups/873/】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拥有对现世的感知,或许,那并称不上是什么感知,只是一种混混沌沌的朦胧感。
他就在那,有时听得到参拜者喃喃的祈愿,有时听得到祭祀时的吵闹,听得到乌鸦掠过的振翅……那时,他还是神社内一座平凡无奇的石灯。他或许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就那样守在那,既没有名字也看不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时间不知这样过去了多久,突然他感受到之前所有混沌的感觉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他感觉到了,那是一股温热的血液溅射到了灯上。而另一个拥有强大灵力的源头靠近自己。
【哦?因为这个无聊老头的血液得到了灵性?明明只是个同样没劲的石灯……还以为是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那是一只犬鬼。
神社的神主自知自己的年龄已经不能支撑他在这个神社达成他的职责,便冒险做出了召唤灵力强大的犬鬼凭依在自己身上的危险决定。然而结果很不妙,这个犬鬼既不想凭依在人类的身上,也对帮助人类没什么兴趣,契约无法达成,神主也因为无法承受术式的反噬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犬鬼四处兜兜转转,发现神主早已在四周设下结界,戾气不消,结界不破。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召唤过来又被莫名其妙的关在结界里,即使他知道自己越气愤结界就越强大但是也没办法一时间平息自己的愤恨。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犬鬼在这个逐日破旧的神社内也愈发无聊,突然他好像想起些什么似的,再次打量起那天并没有引起他多大注意的石灯。
嘛,就算是有东西陪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
犬鬼这样想着,手指点点将灵力灌入再强行拉出灯的灵魂。
对于灯本体来说这是个万分痛苦的过程,可是从灯中出来的人还是冲着眼前的犬鬼弯了弯嘴角。
【喂,从今天开始,你负责伺候本大爷,听见了没?】
黑发男子眨了眨棕色的眼睛,并没有说话。
【……石灯难得有了实体,连最基本的说话都办不到吗?】
灯掩着嘴笑了【原来阁下也知道在下是盏石灯,并不是佣人。】
犬鬼愣了,没想到他给予灵力化作实体的灯竟然是这种性格。【敢这么和本大爷说话,就不怕我敲碎你?】
【呵……在下既然因阁下而生,即便被阁下杀死在下也没有什么怨言。】素净的脸上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容,仿佛根本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够触动他一样。是了,或许几百年前他就已经这样以旁观者的角度度过,任何事情就算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早已看得透彻。
【你这家伙太没劲了!】犬鬼甩下一句结论便怏怏的转身赌气般的不看他。
石灯离不开本体多远,活动范围也和限制犬鬼的结界没多大差别,不过他也没想过离开。因为无处可去,也没有什么向往的地方。他觉得神社这地方自己驻守了太久太久,目光所见也只有这一片天空,看不腻也看不烦。用人类的话说,这大概是井底之蛙?不过石灯他不懂这些就是了。
自被强行化作实体以来,石灯倒是也没有闲着,担任起了每天打扫神社的工作。神社外破败不堪鲜有人烟,神社内倒是干净得连灰尘都找不到。
高傲自负的犬鬼先生一开始还对石灯出于礼节的每日问好爱理不理,时间久了倒变成他没事主动去找石灯聊聊天说说话。谈他曾经在外闲云野鹤的日子,嚣张的不可一世的日子,甚至弱小的时候东躲西藏的日子。石灯也笑眯眯的听着,这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他也觉得新鲜有趣,有时犬鬼讲到兴头上还会手舞足蹈的演上一段,引得他也渐渐地对外面的世界抱有了些许的向往。
后来的大部分时间虽然都是犬鬼在喋喋不休,但是石灯偶尔也会给他讲讲那些曾经来神社祈愿人们的愿望,祭祀时的热闹给他听。也许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犬鬼心中的戾气渐渐平复,直到有一天犬鬼突然和石灯说——
如果本大爷离开了,你会寂寞吗?
石灯哑然,随即还是笑了。【我本来就是不会动也不会说笑的灯啊,寂寞这种感觉大概我可能不懂吧。就像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离开一样……】然后石灯欠身离开,当日没有再去找犬鬼说一句话。
随后的日子就像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二人像是默契一般都没再提。日子如流水般淌过,犬鬼对人类不再拥有敌意,结界的力量也随之消散而去,但是当初心急如焚般想离开的犬鬼,却没有立即走掉。
是夜,石灯一如既往的靠在神社边彻夜不睡的望着远方。犬鬼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身后也默默的看着他。
【喂,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犬鬼开始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石灯肩头微微一跳,但是没有回头。【嗯?为什么呢?我倒是听你叫我“喂”都习惯了】就和平时讲话一样,没有什么波澜,也听不出什么感情。
犬鬼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一模一样的石灯这么多,以后“喂”一声一群回应我的,找不出你】坦率如犬鬼,自然是找不出什么像模像样的借口。
石灯笑出声,却也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不死原……炽音。】犬鬼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你觉得怎么样?】
【Fujihara shion……你偶尔也会想出还算好听的字眼嘛】石灯转过头,眼睛弯弯的映射着月光 【那我……也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对于犬鬼这种强大的式神,泄露本名无疑是对自己一种极大的威胁。
【出云,本大爷叫出云,你要好好的记住知道吗?】犬鬼毫不犹豫的报上自己的名字,眼睛里闪过的是只有石灯看到过的认真与炽热。
【嗯。】声音很轻,但是石灯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好像要隐藏什么一样转回去像之前一样。
犬鬼坐下来,额头靠着石灯的肩膀。【不死原……炽音。】
【……嗯。】
【炽音。】
【嗯。】
【炽音……】
【……嗯。】
没有其他人的夜晚寂静如水,只是今夜,稍稍的泛起了些许波澜。
犬鬼最终还是离开了。
没有告别。
而石灯也因为没有了灵力来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感觉不再混沌,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另一个名字。
守望着不知在何处的未来。
废弃神社的周围,草木依旧。
【懒癌发作偷工减料,玻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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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向将最后一颗豆子塞进口中,一边嚼一边仰头盯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发呆。
之前的几个小时内,他们几人还在一起参与了神社主办的各种活动,但等到太阳一落山,神社内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四人不知不觉间就散开了。
雅和鬼月不知去了哪里,而她和深影……
日向看了看手上抓着的梅枝,忍不住纠结的皱起了脸。
送梅枝表白什么的……万一被拒绝了,这和公开处刑也没什么区别嘛……
黑发少女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挣扎,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大不了读档重新来过有什么好怕的哼。(你醒醒
“深影!”
突然间莫名的豪气万千,日向握了握拳,扭头看向身边的紫发青年。
“……?”
对方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听到喊声偏过头,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日向深吸了一口气。
“神社的梅枝,那个……我是说……深影你有想送的人吗?”
她紧盯住对方,感觉自己脸上强做出来的笑容一阵阵发僵,像是胃袋被什么人一把捏住,突然间胸中翻涌想要干呕。
深影略微偏了偏头。
“这样说的话,的确……”他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梅枝,像是刚刚注意到似的,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差点就忘记了,这个,似乎是要送给喜欢的人吧?”
紫发青年抿唇笑起来,反问道:“日向大小姐如何?有中意的男性了吗?……像是学校里的同级生或是学长什么的。哈哈,如果有恋爱方面的烦恼的话,不论什么时候也可以来找我商量哦。”
“……什么啊,深影你之前不是还反对我恋爱的吗?”
“那是国小的情况嘛……都过去那么久了,大小姐现在也是正当年纪的中学生了,如果有喜欢的人的话——啊当然这样一来老爷和我一定都会寂寞得不得了吧。”
他满脸感慨的摇了摇头。
背在身后的手指痉挛似的微微一颤,日向脸色发白,想要咬唇却又生生忍住,唇瓣颇为不自然的细微抖动着。
一旁的青年敏锐的发觉了她的异常,关切的皱起了眉。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啦。”
回应他这份关切的,是黑发少女微微垂头,在片刻沉默之后响起的平静的语调。
最后一丝黄昏的余晖不知何时业已消失,天色愈加昏暗,神社点起的灯笼一片橘红,日向半身隐在黑夜中,被灯火映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掩藏在厚重阴影下她的面色。
深影无端感到有一两分异样的违和,还未及细想,又听到对方开口道:“先不说我的事情……明明是我先问的问题嘛,这样太狡猾了。”
少女的声音甚至带着两分一如往常的欢快和一些若有若无的娇意,青年将突生的一丝忧虑放置一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突然这么当面说,还真是有点害羞啊……”
他虚握起拳掩住唇,假意清了清嗓子,目光忍不住偏了偏,但还是立刻回到了少女的身上,“想要送给日向大小姐……可以、接受吗?”
“……?”
日向终于动了动,面上带着一片空白的茫然抬起了头。
她看了看深影递过来的梅枝,又看了看对方本人,缓慢的眨了眨眼。
“……给我?”
紫发青年笑意更盛,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大小姐愿意接受……的话。”
“……”
略微有些迟疑的伸出手,日向在对方的注视下接过梅枝,动作小心翼翼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收在背后的手动了动,再度抬起头来看向深影时,圆睁的双眼中流动着灿烂的光芒。
“——”
在她说出什么之前,深影先略有些夸张的呼出一口气。
“哈啊……果然还是有点紧张。日向大小姐愿意接受真是太好了。”
他安顿的抚了抚胸口,目光柔和的看向黑发少女,“因为并没有心仪的对象,所以就想要送给对我来说重要的大小姐——您愿意接受真是太好了。”
“……”
日向微张着口,似乎是没能理解对方话语的含义,面上的神色还定格在之前的一层。过了许久,她眸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无声的消失了。
像是机器被复了原,那一时的缓慢与迟疑被一扫而空,她的举止突然间平静起来。
从远处传来祭典的欢闹声像是隔了一堵墙,四周有微微的虫鸣,似乎簌簌声和轻微的断裂声,或许是哪颗梅树枝头花朵摔落在地上,或许是信者们踩过土地上的枝条残花。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不知是单纯的重复,还是在回答着什么。
“——是啊,真是太好了呢。”
“刚刚……”
深影似有所觉的露出了稍带些疑惑的神情,有些犹豫的询问道,“刚刚日向大小姐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不,没什么。”
日向轻轻摇了摇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属于她自己的那根梅枝无声的摔落在阴影笼罩中的土地上,因为曾被用力握紧而花朵残破,断成两截。
没有人再注意到它。
“助三郎将手中的狐面掷向对面的影子,却只听得一声怪笑,灰白色的浓雾不知不觉已经弥漫在整片树林。浓雾中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将食指与中指交叠,那明艳的丹蔻,分明是助三郎送给阿吉的礼物……”
“我说——”伊织满脸阴云地抬起头,手里的毛笔也在纸上顿了一顿,“哪有一边催稿一边这样打扰的?”
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作家“丹吹和夜”最新作品的鹿又雪绪,一边将手中的书卷高高举起防止被伊织一把夺去,一边用拿在右手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伊织的书案,口里悠然地催道:“笔不要停,明天早上就要交出去让人排字刻版了,之前已经延了日子,再不出一本新书,你这新星作家就该被淘汰了。”
紫色切发的大小姐恼恨地“啧”了一声,继续笔走游龙地誊写起来。
“但你不要再念了。”
“不念的话我看得会很慢,况且这是你自己的文诶。”
“所以才说不要念了啊!”
鹤见别邸今晚特意多燃了数根百号蜡烛,让这房间更明亮,若此时雪绪将手中书卷稍稍移开一些,便能看到一贯表情阴郁的鹤见此刻脸颊泛着微红。
“哎呀,莫不是害羞了?”
说罢,雪绪将手中书卷向左一歪,正好挡住伊织朝雪绪脸上丢过来的纸团。
本应在三刻前就告辞离开的鹿又雪绪,却还停留在鹤见府内不走,而且看架势可能要逗留整整一晚。她将身体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本是鹤见大小姐使用的靠枕上,翻看着伊织已经誊写完毕的书稿,而伊织却头绑着表示鼓起干劲的头带,奋力把之前东一页西一页记得到处都是的小说誊写在本子上。
伊织写作的习惯不甚好,想到了什么,她会随便找到一张纸开始写,不满意就会发脾气把稿件撕得粉碎,到头来就算写完了,也需要费好大功夫整理一番才能拿去刻版。雪绪本来提议把所有文字收集起来出去雇人抄写,伊织却执意要自己来,于是,今夜雪绪就留在鹤见别邸“监工”。
鹤见家今晚守夜的侍女阿久在帮忙研墨,只是入夜已深,她虽然手还在机械地动作,头却像小鸡啄米一样,因为困意而来回摇晃。伊织与雪绪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她会猛然清醒一会儿,半晌又变得迷糊。
雪绪和伊织同时看了看她,又彼此对视一眼,伊织冷淡地将阿久唤起来。
“今晚不用熬着了,有雪绪这个讨人厌的家伙陪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回去休息吧。”
阿久有些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嘴里说着“不行不行”的时候,拉门外又传来声音:“小姐,宁宁姑娘在厨房准备得差不多了。”
闻言,雪绪将手里的书稿往身旁的榻榻米上一放,随后起身抽走了伊织手中的毛笔。在伊织刚要皱起眉毛说点什么的时候,雪绪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挡住她的嘴。
“你看你家阿久都这么困了,按照你的作息,现在该吃午饭了。剩下的,吃完再誊就好。”
宁宁今晚准备的是牡丹锅。
鹤见家守夜的仆从还没拿着沙盘赶过来,宁宁就一个人提着硕大且沉重的铁锅从厨房走到了伊织的房间,让众人大惊失色,叫唤着“宁宁姑娘等一下”“不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时候,宁宁则爽利地表示:“没事儿,你们先布置,我提着就行。”
看起来娇弱的少女提着跟她身段完全不符的铁锅,伊织托着下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就这种时候特别不像人类。”
“本来就不是人嘛。”
宁宁这样抗议了一句,伊织摊开双手做出认输的姿态。
雪绪看着阿久他们慌张地将沙盘和炭火推进室内,顺口提了一句:“我昨儿见她一个人扛着一整只野猪回来才叫惊吓,而且是她自己打的。”
“野猪?”
“她的料理铺,既然不做海产,那么主料的肉类就是畜肉。”雪绪伸手帮宁宁把铁锅牢牢架好在沙盘的炭火上,“食材全部都是她自己回郊外的山上搞定的。”
伊织看着铁锅里正在沸腾的汤料和旁边盘子里摆成牡丹形状的山猪肉片,脸上一时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恍惚表情。
“那,今天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做牡丹锅。”
“因为雪绪本来说要在我那里请客!”宁宁两眼放光,飞快地把平菇片从锅里夹出来。
“是啦,但是对方今天托人带了信,说路上耽搁了,可能还要再一日,本来都准备好的食材,总不能浪费了,干脆一起送到你这儿来了。”
伊织不悦地从雪绪的筷子上把煮好的肉抢下来:“别把我这儿当想来就来的地方啊。”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雪绪笑容不减,在捞锅里的油豆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伊织。
“今天白天,从书店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你的读者。”
这说的正是白天偷偷跟随雪绪的白发少年。
从稻荷神社出来就有被窥伺的感觉,和西霖枫的掌柜交谈完毕出来后这感觉依然存在,雪绪才能确定绝对不是精神过敏的错觉,对着桥下的河流喝令让对方出来,其实只是想警告对方自己已经发现了。不想居然真的有人乖乖从荞麦店旁边转出来,是一名穿着白发点眉,感觉很不好说话的少年,而且,雪绪见他第一眼,就清晰地知道——
这绝对不是人类。
有毛绒绒的耳朵,想来鼓鼓囊囊的衣服里面塞了毛绒绒的尾巴,为了避人耳目他竭力将耳朵缩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或许对自身存在的少许困惑,正是他躲躲藏藏没有直接跟雪绪说话的原因。
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揉着脑袋上的杂毛慢慢靠近,真的仿佛一只在思考怎么应对陌生环境的小动物,雪绪多少有些恶趣味,采取了面对东谷山的小兔子时才会使用的行动模式。她大踏步地朝对方走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呼哇”地大叫了一声。
对方果不其然地吓了一跳。
后续结果,雪绪被吓了更大的一跳。
就算是萤者,会飞也稍微有点过分了吧。
雪绪目瞪口呆地看着腾身而起的白发小动物,而离地半米的少年呆滞了三秒,趁来往的行人还没注意到这里,飞快地降回到桥面上。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结果反而是他先道歉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起跟踪的目的,手里还挥动着从神祠拿过来的油豆腐。
“那个那个,你是丹吹先生的代理人对吧!我呢,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因为一直有看丹吹先生的书,很喜欢!只不过……稍微有点……有些地方是不对的啦,想要告诉他……所以,写了信带过来!”
生怕被当成坏人而拼命解释的样子十分认真可爱,连比划带解释第讲了小半天,雪绪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这孩子是稻荷神社狐火化成的萤者,正如宁宁是蜉蝣,灯里是灯九十九,这个白发小狐狸,是夜明神。
如果不是萤者的话,可能在年纪相当的人类中会成为十分有人气的存在。不,即使是萤者也很可爱。
“嗯,我大概明白了。所以说,你叫什么名字?”
“伏木稻荷。”
……有够偷懒的名字。
伏木正是那家稻荷神社的管理者的姓氏,雪绪去那间神社参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伏木家的人无言地清扫鸟居前的落叶。
雪绪将稻荷恭敬递来的信封拿在手上,轻轻一嗅,还能闻到信封上还残有一丝油炸豆腐的味道。
“我可一直以为狐狸爱吃油炸豆腐是讹传而已。”
“确实是讹传啊……”稻荷讪讪地提起手中的油纸包,“只不过,你们来的时候都只给油炸豆腐……”
“那个,”雪绪严肃地看着对方,“油炸豆腐,是给稻荷神的。”
稍微理解了一下,稻荷手中的油纸包啪地掉到了地上。
稻荷慌慌张张地赶回去意欲在稻荷神发现之前将油豆腐放回去的样子是可以让雪绪微笑一整个下午的美好场景,当然路人看到跑起步来仿佛要飞起来一样的兽耳少年而万分惊愕的样子,也相当值得记录。
“居然连萤者都在看丹吹先生的书啊,想到此,有没有让你更有些许动力写作呢?”
讲故事完全不影响雪绪吃东西,她和宁宁一人一双筷子,在伊织刚刚吃完半碗的情况下就飞速地消灭了大半锅,伊织有些着恼,最大的反抗也只不过是从雪绪筷子底下抢走一次两次肉,眼看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雪绪与宁宁的速度,伊织愤愤地将碗搁在一旁,先把稻荷的信拆开了。
她捏着油豆腐味道的信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
“对读者来信这个态度是会遭报应的,丹吹先生。”
稻荷的信共两页,第一页还写得工整,仿佛神社里神签的字一样井然有序,第二页就开始龙飞凤舞,需要努力看半天才能全部认得出来。
据稻荷自己说,第一页是清醒的时候写下的,第二页则是不小心喝多了酒,于是开始胡闹。只不过就算是胡闹,也写满了对丹吹先生的心意,便索性厚着脸皮一并送过来了。
“理直气壮地说对男人抱有心意,这稍微有些可怕啊……”
雪绪在一旁笑开了怀。
不过伊织看完了信之后,情绪好似突然降落到了地裂深处,让仆从将吃剩的“午饭”统统撤下,一言不发将已经誊写得差不多的那本丢到了一边。
“等等,你该不会是要重写……”
“是这样没错。”伊织一脸不快,用力地抿起嘴唇。
雪绪反应很快地将罪魁祸首的那封信捡了起来,慢吞吞地看了一遍,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在被伊织用怨恨的目光杀死之前,她用力对伊织合掌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把这封信留到你交稿了再给你看。”
“说什么傻话!”伊织更加不快地瞪了雪绪一眼。
雪绪狡猾狡猾地指了指大小姐手中的笔,示意她加快速度。
稻荷的信里提到的是在前几册就写到的,狐的故事。
丹吹和夜的怪谈并不以有前后因果的故事为主体,不如说,毫无因由,只述怪异的故事才是伊织爱写的类型,一个一生循规蹈矩的江户人也有可能在某日深夜被不知名的灯火所吸引,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人会每夜听到天花板上有水滴落的声音。她的故事篇幅虽然短小,有时候能让人读后感到后背发寒,不过伊织本人是一个跟怪谈彻底无缘的人,笔下的一切,全部来自她独自身处黑夜而自然萌发的想象。
伊织很少写狐,但是在上一册和这一册里,狐出现的频率稍微有所上升,出现了戴着狐面的少年,向路过的少女讨求浴衣的狐狸,偷走木屐匠人新作的雪馱的狐狸,以及,狐火的故事。
稻荷在信中提到:丹吹先生,我非常喜欢你所写的各类怪谈故事,不知为何,虽然我明明知道那绝非丹吹先生亲身经历,仍然能从文字中感受到恐惧,那种超越想象的极致,从虚妄中诞生的真实感,实在是让人敬佩不已,只不过,关于狐的事情,丹吹先生真的错了。
他在信中细细列举了诸如狐狸的叫声,狐狸的爱好以及狐狸的一些行动所代表的含义。硬要追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是对略有强迫症的伊织来说,她会立刻厌恶起自己已完成的作品。
伊织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阿久回去休息,命人给吃完牡丹锅就开始打盹的宁宁拖了一床被子,周身散着幽光的少女盖上被子后,在朦胧的睡意中还颇为愉快地擦了擦嘴巴,不知道是梦到吃了什么好吃的。
雪绪则负责给伊织研墨。
好在修改的工作量不算大,就算重新誊写也不用再反复斟酌,差不多又花了两刻的时间,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以此宣布今夜的工作彻底结束。雪绪将整理完毕的《丹吹夜话·肆》收进随行箱子里,随后伸了个懒腰,与伊织一时无言地互相凝视。
伊织伏在自己的桐木桌板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滚,发出一种奄奄一息的声音。
她房间角落里放置有一架半人高大小的西洋钟表,是鹤见屋数年前高价从大阪运回的,传闻有大名想要购买,也被鹤见屋婉拒,此刻钟表的指针指向数字5,再过不多时,江户的清晨就要来临。
“鹤见小姐。”雪绪也有些困乏地用左手盖住自己的额头,“我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了,见了西霖枫分店的掌柜。”
“西霖枫?啊,那间药房。”
“嗯,更确切地说,是现在跟鹤见家关系密切的药房。”
伊织从鹤见主宅搬出来的原因与西霖枫不无关系。伊织并非鹤见屋的独女,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去年年中的时候成亲了,对象正是西霖枫的小姐。弟弟既然已经成婚,意味着他将全力接起祖上的事业,而未婚的长姐还留住在鹤见主宅,可能会带来不利于他的矛盾摩擦,所以伊织从听到消息开始,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搬了出来。
伊织扭头看了一眼雪绪。
“西霖枫有什么财政的问题了?”
雪绪多少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擅长熬夜,平常也是早早就寝的作息——随后起身拿了伊织的茶杯,将微凉的残茶喝干了,又替她续上了热的。
“只是分店有些问题,不算大事,但是,稍微让我有些在意……”
伊织将眼神移开。
“我虽然不出门,有些事情也还算了解,听说西霖枫以前有过与江户武家贿赂事件纠缠的先例。”
“大小姐啊。”雪绪隐秘地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宁宁,随后极为少有地,像是在懊恼什么似的发出喟叹。
“——总觉得,这次快要捉到了。”
像是在害怕捉到的并非自己期待之物,又或者并不敢肯定自己在期待何物,雪绪倚靠在伊织的暖枕上,用左手挡住自己的双眼。
“如果真的跟西霖枫有关怎么办呢,如果跟西霖枫毫无关系怎么办呢。感觉如果再没有个结果,我就快要忘掉为什么了。”
“雪绪……”因为极少见到友人做出这样举动,伊织也尝试着放软语气。
只是,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另一个响声止住了她的话语。
是肚子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
雪绪将左手放下来,支起半个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同样震惊的伊织。
鹤见家大小姐的脸逐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天哪……”雪绪害怕把宁宁弄醒,忍住笑手脚并用地爬到伊织的桌板前,而伊织则飞快地用手边的书卷挡住自己的脸。
“刚才那是你肚子饿发出的声音么?是么?是吧!”
伊织痛苦地做着内心挣扎,最后躲在书卷后轻轻点了点头。
“对。稍微有点,饿了。”
雪绪差点沿着整个十八叠的房间滚一圈。
这实在太好笑了。雪绪认识伊织两年多,这是第一次见到吃饭如猫一样的大小姐,因为肚子饿了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听阿久说,昨天你穿了外套要出门,偷偷走到门口了才被侍女拉回来,这两次来见你,你胃口也好了很多,就好像一夜之间,身体突然好起来了。难不成你也是妖怪,到了百夜时期反而活跃了?”
难为情归难为情,伊织听到这样刻意取笑的话还是会反击:“要真是妖怪倒方便了,直接走出去让影祸吃了,不是少给大家添很多麻烦?”
雪绪忍着笑,从随身箱子里取了一方小小的食奁,丢到伊织的桌子上:“原本是宁宁想买的,结果她高估了自己,剩了一半,正好,拿给你垫垫。”
装着的是东町的樱花大福,虽然放了半夜有些失水,闻起来竟然还有香气。
大小姐别扭地扭过头,执意不肯理她。雪绪笑够了之后,凑上来将大福夹起来,哄孩子一样对她说:“乖啦,张嘴,啊——”
伊织气鼓鼓地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扭过头吃了下去。
“好啦,再过一会儿到朝五时,我就把宁宁喊起来回家去休息。”
伊织脱口而出:“不如跟我一起休息好了,我让下人再拿被子来。”
雪绪笑嘻嘻地靠回到暖枕上,又用起那种“大小姐你是白痴么”的语气:“你真的不知道还是怎么样啊,鹤见家的老爷和夫人,时不时会在白天来这里看你。”
伊织握着茶杯停了一停。
“有时候鹤见家少当家也会来,你啊,你可是被他们爱着的人。”
“虽然我不是需要被警惕的风流男子,被抓到直接在鹤见小姐处留宿也不好。身份有别,这点你总该也是知道的。”
伊织手里的杯子慢慢没了温度,她慢慢地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看,我并不是妖怪。”
“嗯?”
“生为萤者,是因影祸之故,从无到有,要重新寻找愿意庇护自己的人。我就算仿佛妖怪一样,多病任性,给周围添了这么多麻烦,终究,还是一直有人爱我的。”
明六时的钟声响了起来。
雪绪推了推睡得迷迷糊糊的宁宁,和鹤见家晨起的下人们打了声招呼,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长屋,雪绪倒在床榻上,回想起伊织吃到樱花大福的时候,又生气又有些开心的表情。
有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伊织。
遇到稻荷的时候,稻荷除了托付信件拜托她转交,还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总觉得,丹吹先生有点阴暗。虽然知道他写的是怪谈,阴暗一些也很合理,但是,一直这样不太好吧。是因为只喜欢呆在房子里不出来么?我看过他登在瓦版小报上的回读者信,觉得丹吹先生有点过于压抑自己,多出来走走会好很多。而且,这么好的江户阳光,再不出来看可就看不到了。嘛,当然我身为夜明神这么讲好像也不太对就是了……”
这么好的江户阳光。
雪绪再一次闻到清晨长屋里各家各户在准备早饭时熬小鱼汤的味道,再一次听到小贩叫卖新鲜蛤蜊的声音。她用手挡住眼睛,而透过指缝,依然能看到化为红色的阳光。
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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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四章的时候会做一个目录整理【
以及,感谢阅读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