うれし かなし
こひし にくし
想いは 万華鏡
さびし かなし
こひし にくし
絆は 蜃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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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思念,孤独,怨恨……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付丧神。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人与器物的命运与缘分,无论善恶,在踏入这扇门时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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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完结
小组http://elfartworld.com/groups/1381/
“阿啾!”來幸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感覺好冷啊。”他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一些,愜意地窩在枕頭上看著煙斗先生在書桌前工作的背影。這個噴嚏也沒能破壞他今天在和煙斗先生散步回來的好心情,他吸著鼻涕,悄悄在心裡回憶今天所見的景象,好像等不及要將那片被燈光照亮的櫻花寫在稿紙上了。
“都說了要穿大衣,這不是感冒了。”煙斗先生的背影與書桌上的燈光融成一片。來幸瞇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向對方說話。
“不是穿了嗎!這肯定不是感冒,而是被人掛念了……”
“哦?這是被誰掛念了?你父母嗎?”煙斗先生在桌前活動了一番筋骨,甩甩他的手腕,“買點別的東西吃吧?老吃米飯可是會得腳氣病的。”
“說是那麼說,可是沒錢啊。對了,煙斗先生,你覺得愛戶嶺這個名字怎麼樣?”
“還不錯,挺好的。”
反應太冷淡了吧,說說喜不喜歡嘛。來幸失落地摸了摸枕頭的一角,有些埋怨起煙斗先生對這般重要事情的冷淡。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名字呢……
“真的?那我就這麼叫你啦。嶺先生、愛戶先生……adore!”他在最後大聲說出來他在那個名字裡面所埋藏的意義,期待起對方的反應。
煙斗先生——現在是愛戶嶺了,在桌子前抖了一下。
“小孩子……別亂說。你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嘛?”
“當然知道啦,不僅知道,我還要告訴我的名字來幸可以念做英語的like。”來幸說完,又開始為自己在外國人面前班門弄斧自己那夾雜著日本方言口音的英語後悔。他側過身去,好避開煙斗先生的反應,“睡覺了睡覺了,晚安,嶺先生。”
“晚安。”
“嗯,晚安……”
“怎麼了?”
“睡不著……!”來幸又翻了個身,他看到嶺從桌前起來,走了過來。
“我來給你講睡前故事。躺過去一點。”
來幸乖乖給對方讓出來能坐的地方。嶺俯下身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遲疑了頗久。
來幸催促道:“快講吧快講吧。”
“那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某個男人生來就有作為榜樣模仿的長兄,還是說算不上長兄呢?總之對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吧。這就是故事的開端。”愛戶嶺緩慢地說著,來幸看到嶺那雙溫柔的眼睛在煤油燈下閃爍著十勝石般的光芒。不知名的火燃燒起來了,來幸抬頭看向自己的書架,正好瞧到放在書架頂部、好好保存起來的煙斗。
“他被當做長兄的替代品,被人們冠上了長兄的名號,名跡流傳於世。自己做過的事情也好,自己沒做過的事情也好,全部都被賦予了長兄的人生才有的意義。貴族,商販,平民,農人,奴僕……”
“長兄現在在哪裡呢?”來幸插嘴道,期待地等著故事的後續。
“不是這樣的,他的心裡有一部分在那麼喊著。我是不同的,我應該是與那個人不一樣的……然而,並沒有任何人理解,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法說出口。被人期待的感覺總要比不被人期待的好。他就這樣與人們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然後啊,某一天,叫著兄長的名字的人們請求男人道。”
來幸聽到了自己的胸口傳來砰砰的心跳,愛戶嶺輕淺的呼吸聲穿過厚重的棉被,送到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透過愛戶嶺的話語,看到了那個年輕、被人們誤認為是兄長的男性。
被人當做他人的替代品,一定是很痛苦的事。
“‘你能為我們做一件小事嗎?’比起來請求,人們的語氣更像是在質問,‘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更懂得如何討好權貴?如果是你的話,無論是怎樣的貴族婦人,都會忍不住瞧上一眼吧?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很快地籌到足夠的錢吧?’……人們這麼說著,將他推上了高臺。”
“或許他曾經還說的上是討權貴喜歡,也或許他的樣子還算引人注目,但是只有那件事……只有金錢,他是確實做不到的。就這樣,他最終與人們失之交臂。意識到男人並非是兄長的人們,就這樣撤開了雙手……無論如何曾經努力去扮演他人,那個人最後還是沒有辦法討人喜歡。”
來幸看到嶺的雙眼被一團不定性的霧靜悄悄地凝結。而後,一種令人不安的瘙癢抓住了他的胸腔。自己並不了解愛戶嶺啊,他意識到這件事,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淺薄而愚不可及。對方不叫愛戶嶺的時候、對方不是自己的煙斗的時候、對方擺在貨架上的時候、對方擺在貨架之前的時候,這些全部都是松平來幸所不了解的。
“就這樣,他被遺忘在那裡,經歷漫長的等待。隨後,故事結束了。”愛戶嶺吸了口氣,揉了揉來幸的頭。力道很輕,但能感覺到對方的手指傳來的些微溫度。
付喪神也是有體溫的啊。來幸想。愛戶嶺沒再說話,只是為他掖上了棉被。
“嗯……”來幸想說點什麼,但他知道對方并不期待自己的話語,那股叫他覺得模糊而難以言說的感情,僅僅通過吞嚥的動過就能從舌尖上壓下去了。最終他鼓起勇氣,輕輕拉住對方的衣角。
“我可以要晚安吻嗎?煙斗先生?”他問。
“你幾歲了,小孩子一樣。”
“那麼,我可以給你一個晚安吻嗎?”來幸又問。
“請吧。”煙斗撩開了他額頭上的劉海。來幸象征性地、像母親對待自己那樣吻了嶺。
“我睡覺了,晚安。”來幸滿意地看到煙斗揉搓著頭髮,給自己捧起來自己的鼻子,“希望明天我的感冒就好了。”
感冒並沒有在第二天消失,反而更嚴重了。
來幸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一團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團病怏怏的氣還在向下走,頭腦也不怎麼清楚。狹小的房間在來幸看來就像燃燒來了一般扭曲,身體也是,無論是不是裹了被子,還是不停發冷。這種不適感催生出一種惰性,讓來幸不想起來。大概是發燒了吧。來幸想。
他很熟悉這種情況,每逢生病,最後都會發展成這樣的局面。雖然說不上什麼大問題,但父親就是以這作為來幸體弱多病的依據,不讓他出門。
不想起床……但還是要去打工。來幸想著,還是強迫自己起來穿好衣服。不工作的人沒飯吃。他提醒自己道。
“嶺,我出門了。”來幸向著在書桌前不知道在鼓搗什麼的嶺說道。
“你的嗓子怎麼啞了?”
“好像嚴重了一點。”來幸咳嗽了一聲,戴上自己唯一一頂帽子,“怎麼樣,戴得正嗎?看起來像不像紳士?”
“你先別去工廠了。”他聽到對方的腳步聲近了——一隻大手覆上他的額頭,付喪神的體溫傳達了過來,“你發燒了。”
“不行。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我這種人也能賺錢的地方,不去工作怎麼行。”來幸嘟囔著,輕輕推開對方的手。腦子亂成一團,“我走了。不吃早飯去還來得及。”他給自己套上大衣,在地板微弱的傾軋聲中匆匆出了門。嶺原本想攔住他,卻被他躲開。
“真的別去了!”
來幸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窩火,或許是胸前那團叫人難受的霧氣讓他開始迷蒙了。他躲過嶺,快不下了樓梯。村上太太還在和家人吃早飯,並沒有注意到他。來幸就這樣上了街道。
路上的行人也變得不識相起來。來幸穿過擁擠的人群,但卻屢屢碰到陌生人的手背。七點的最後一班車算是勉強趕上,來幸和其他乘客擠在一起,等待火車慢悠悠地邁向洋火工廠。
像往常一樣,工廠的大門敞開著。製作洋火並不需要什麼技術,來這裡工作的工人多半像來幸一樣,沒有什麼長處。這份工作也收入低微,但比什麼都沒有要強一些。來幸回想起自己在逃出家門前曾經幻想的生活,雖然原本也曾預想過東京的生活會很苦悶,但多少對外界保持著一絲少年幻想。計劃總是高於現實所能帶來的境地。
他坐在桌前,包裝著火柴。工作單調又無趣,所有步驟只是像不停地向前滾動車輪一般運作。他擦拭了一會兒額頭上的汗,工廠很嘈雜,卻聽不到人聲。來幸在昏暗的燈光下分好火柴,他感到自己的頭腦緩緩下沉,如同浸泡在水中。
越來越冷了。
“怎麼沒精打采的?”來幸聽到身旁傳來了工頭的聲音。起初,他沒能明白過來對方是在和自己對話,直到成年的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想起來。
“我不知道,可能就是狀態不好而已……”來幸聽到自己那有些刺耳的嘶啞聲音,唯恐對方識破了拙劣的謊言。
“感冒了,先回家去吧,明天好了再來。”
“可是工作……”
“我和他們說一下,不會扣你的。其他人能幫你做了你的份。”
來幸有些不知所措地接過這份好意。他支支吾吾地謝過了對方,帶上自己的隨身物品離開了工廠。不知為何,得到了對方的承諾讓他的腳步變得輕快了起來。現在還未到來幸平日下班的時間,街上冷冷清清,見不到什麼行人,只有出來買菜的家庭主婦在被樹蔭遮蔽的小道上閒聊。
回到村上夫婦的洋宅時,來幸想起他早上對煙斗先生生了悶氣。希望煙斗先生他不在意才好,要是他生氣了,就對他說抱歉。來幸這麼想著推開了洋宅的門。
愛戶嶺在樓梯上等著他。
“怎麼回來了?”
“在工廠裡叫人趕回來了……”來幸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能想見對方笑起來的樣子。
但煙斗只是搖了搖頭:“我就說你這樣不行吧。”
來幸支支吾吾著上了閣樓。他脫下大衣和帽子,上了床。嶺叫他快點睡覺,自己則去樓下做了些什麼。身體還是很冷,但已經比早上時舒服不少。來幸裹著被子,迷迷糊糊地想到——煙斗先生是沒法被人看見的。隨後,他就在昏昏沉沉的知覺中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愛戶嶺正坐在來幸身邊,讀著不知什麼報刊。閣樓的頂部傳來被雨水敲擊的一串聲響,嶺點了燈,讓室內還算明亮。
“燒已經退了不少,要喝水還是喝粥?”
“喝水。你會被別人看到的,想想一個水杯憑空移動向閣樓,那樣我就要被當成妖怪啦……”來幸嘟囔道,卻還是接過嶺遞來的水杯,小口喝了起來,“煙斗先生會生病嗎?”
“會吧?沒病過,所以我不知道。來,吃藥。”
來幸感到自己臉上燒成一片,他囫圇吞下嶺拿來的藥,靠坐在床上。他想象屋外的雨水打在屋瓦上,又跳起來,最後全都匯聚成涓涓河流,滲到地下去。
“好好躺著,買藥拿的是你的錢。”嶺又說道。
“那就好,不然我會愧疚的。”來幸聽從對方的指示,安靜地躺了下去。
“我也沒錢啊。”
“我知道啊,不是我在養你嘛!”
“好好,你厲害,你可厲害了。”嶺應付似的說道,來幸卻分明看到對方的嘴角掛著笑意,“快睡吧,吃了藥馬上就會想睡的。”
“我這不是在躺著呢嗎?嶺好像媽媽哦。”
“是嗎?應該是爸爸吧。”來幸聽到水杯被放下的聲音——然後是翻找書桌的聲響。
“不要爸爸。”來幸小聲說道,他拉上被子。閣樓的燈火還亮著,從書桌那邊傳來鋼筆莎莎的聲響。從閣樓狹窄的窗戶那兒,淌進來了半遮的月光。
“那我就當媽媽吧。睡吧,我就在旁邊。”
“嗯!”來幸窩在棉被裡,“晚安,我可以要晚安吻嗎?”
對方停頓了一下,來幸閉著眼,想到自己的要求或許太過分了點。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已經歸於平穩,身體也沒那麼冷了,到了明天,感冒或許就好了吧。他盡情享受著被對方照顧的這刻,直到感到額頭被對方蜻蜓點水吻了一下。
潮水般的暖意吞沒了意識。
“都多大人了還要晚安吻。”他聽到愛戶嶺這麼笑道。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1370/】人家都在第三章了,我還在春天【沉痛】
第一份稿子寄出去後,來幸便有了每晚返工時、向村上太太詢問今天是否有回信寄來的習慣。還沒等到處女作的回音,第二篇小說又發出去了。
可無論發出去多少封郵件,洋宅的郵箱裡卻沒有一封從雜誌社寄來的信。
可能是寄去雜誌社的稿子太多了吧。來幸自我安慰道。但第二篇作品也沒能等來回函。他只好裝作不大在意的樣子,在回家路上的書店站讀完自己所喜歡的文學雜誌的新刊——之前打工賺來的閒錢搭上從老家帶來的“零花錢”全拿來付了煙斗的首付,現在再相中什麼書也不能買回去了。
每天來到工廠附近的書店竊讀在早前就已經成為松平來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讀書的時間太長的時候,他就只好悄悄避開書店老闆的視線離開。
在所有那些書籍或是報刊中,來幸最為中意的是名叫《雜談》的文學雜誌。
明治三十八年,此時東京的文壇可謂百花爭鳴。《雜談》便是無數雜誌中出挑的一家,這家雜誌社從來不將題材限制在一處,但凡是有趣的故事,都有能被刊登的機會。來幸投稿的對象,也是以這雜誌社為目標而努力著。
好不容易躲開書店老闆,來幸又想起來文具快用完了。或許是因為撰寫、修改稿件所需的文具遠比想象的要多,厚厚一沓很快就見了底。他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勸說自己月末時再買。這時,門外響起了傍晚時那班火車來時的鐵道警鈴,提醒他該早點回去了。他有些戀戀不捨地看了眼書店那放著西洋墨水和稿紙的貨架,小跑著踏出去。
火車剛好從他眼前經過,伴隨著叮噹叮噹的警鈴,嗚嗚叫著的車頭駛向遠方。日光早已變成淺橙色,迎面而來的風卻帶著傍晚的清爽,夕陽的色彩在天幕邊塗抹開了。賣報紙的小販吆喝著,希望能在天黑前賣出最後一份日刊。
松平來幸抓著自己的帽子,沿著小道跑向自己所熟悉的建築。門口站著正在清點郵件的村上太太,對方見到來幸,連忙叫他過去。
“松平先生,有您的信。”村上太太向他說道。
“謝謝!”來幸接過對方從半空中遞過來的信封,顧不得禮儀迫不及待地跑上了樓梯。他深吸口氣,推開自己那狹小閣樓的門。
“我回來了!”
“哦,歡迎回來。”煙斗先生坐在桌前,正翻閱著前幾期的雜誌,看到來幸來了,便打聲招呼,“要吃晚飯了嗎?”
“嗯,再過一會兒,等村上太太家用完了廚房我就可以去了。”來幸說著顧不得脫下衣帽便趴在床上,興致昂昂地撕開信封。
“致 松平來幸 先生”
來幸的手興奮得顫抖,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游移向信件的下一行。
“本編輯部有幸收到您的投稿。儘管這些投稿非常出色,編輯部在再三考慮後,認為您的投稿並不是很適合我們的雜誌。最終我們決定不取用您的投稿。
冒昧來信,還請見諒。感謝您的投稿,并期盼您下次的作品。
願您身體安康。
雜談編輯部”
還沒看到最後一行,來幸便洩了氣,他把那封信折好,放回信封裡,壓在枕頭底下。
“煙斗先生……!”他有些想向自己的室友抱怨,但出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對方似乎正在書桌前忙著什麼,聽到自己的聲音才抬起頭來應了一聲。
“嗯?”
“我的稿子被編輯部拒絕啦!”來幸說著脫下來自己的外套和帽子,“因為……題材不合適……唔,我估計也是寫得不大好吧。對啦,我們去看櫻花吧,櫻花。”他想起來今天早上上工時經過河岸看到的景象,突然覺得去散散心也不錯。
“我倒是喜歡你的稿子。”煙斗先生說道,“那我們走吧。”
“什麼?你看了!”來幸驚訝道,“現在嗎?馬上就要天黑啦!”
“故事很不錯,穿上外套,咱們走吧。”
“可我才剛脫下來……”
“不穿會感冒的。”煙斗先生將手伸進他的衣兜。
“不會感冒啦……!”來幸雖然這麼說著,卻還是聽著對方的話穿上了外套。煙斗先生推開門,兩人下了樓梯。剛剛迎接過來幸的村上太太看見他們又從房間裡走出來,不由得驚訝。
“又要出門嗎?”
“是的!去河邊散步!”來幸說道,煙斗先生跟著他上了街道。
春季的傍晚,天氣很是涼爽。街道兩旁的建築都已經點起了令人心生暖意的燈光。河畔在不遠的地方,即便是走在街道上,也能感覺到溫吞河水帶來的濕氣。
來幸又想起自己還沒有為煙斗先生取名字,他試著挑起來話題:“煙斗先生,你喜歡什麼樣的名字啊?西式的?和式的?”
“隨便啊,名字那種東西我不需要。”煙斗先生滿不在乎地回絕了這個提議。
“名字是很重要的!不同的名字就有不同的祈願,這不是很浪漫的事嗎?”來幸想反駁對方,因此走得近了些,好在有點暗的地方看清對方的眼睛,“能有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就太好了。像是我的名字……我就很喜歡。”
幾步之外,河邊的櫻花開得正旺。原本呈粉色的樹冠現在被河邊的路燈和夜色染成叫不出名字的漂亮顏色,來幸甚至有些說不出那究竟是暖橙色還是淡紫色,但無論是哪種,這幅景色都相當漂亮。
來幸盡力維持自己的步伐,好讓自己能和煙斗先生走在同一條直線上:“你也要有自己喜歡的名字嘛!煙斗先生!像我的名字,來幸,就是幸福會到來的意思。你也要有包含了祈願的名字嘛。”
“不知道啊,你來吧。”煙斗先生隨口說道,他們在下一個路口轉彎。這態度叫來幸有些洩氣。
“那我要瞎取名啦!”
“隨便你。”煙斗先生又加快腳步,來幸幾乎用跑的跟在他身後。再往前走就太遠了,於是他們決定換條路回去。在傍晚出來散步的人不少,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對話。
非常自作主张的互动。凉子真好啊,藤华真好啊,蛾子真好啊。
女孩子真好啊!!!
没有和亲妈们商量具体细节,如果有ooc请打我修改(总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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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又家所住的老房子,筑龄17年,是家中长女凉子出生前新建的。那时的确还是新居,街坊邻里们都上门祝贺,好一番羡慕。而今长女长成了大姑娘,房子业已变成了老房子,酱油和柴鱼汁的气味深深渗入榻榻米里,障子门的木框被家中的孩子们抠出了一个个小凹凹。
这两层独栋的民居,不顶大,却也绝不小。带一方整治得井井有条的院子,院中栽有一株染井吉野樱,色白而蕊丰,木枝呈圆拱形,将整个院子遮住半扇。据说从商的家主人正因看中了这株樱树,这才将这片土地盘买下来,在此之上建起了鹿又家的新居,如今一家五口生活在这里。
在无需陪着凉子的时候,这个家中的小院子就是真黑最长呆的地方。
这同她与凉子结缘前,实际上也没什么不同。在之前还在徒然堂时,或许是由于念过于稀薄的缘故,真黑清醒的时间并不很多,这次醒来,本也以为不过是数日光景,待不到下一个造化之日,便又要沉沉睡去。
她醒时也很安静,只呆在古董店深处,挨着窗,闲时点一杯茶,或把弄二三熏香,看窗外风吹云涌,一日便也就过去了。
也有满心好奇的九十九上来问她:
“你在看什么?你总在这里,不会闷吗?”
那金贵华彩的发簪化成若紫发色的少女,明眸纯纯,姣美秀致。女孩不等她回答,又咬着手指道:“哎呀,对了,我头一次见你,合该自我介绍的。你好呀,我是,我叫,我……咦?我叫什么来着?”
她抓了抓长发,险些碰掉了头上簪着的飞鸟金簪,然后瞧见金簪上的紫藤,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九十九笑容变得羞赧起来,她说她什么都忘记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存在,都开始变得难以确认。
“但是,你看,我的确就在这里啊?”
纸矢藤华摊平手掌,将之伸给真黑,像是急迫的想证明什么一般。
“我就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啊。虽然我总记不得,但是……”
不知怎的,说着这样的话,女孩的声音却越来越弱,透出几分古怪的不自信来。
她默默的将头垂了下去,沉默了一会,才赌气似的开口说道:
“至少、至少我还记得我喜欢团子和樱饼,我并没有忘!”
女孩鼓着脸颊看着真黑手边的茶碗——不久前,她刚刚因将其误认为那种加了糖的茶饮品而将之一饮而尽,苦得眼泪汪汪——愤愤地补充:
“还有,我不喜欢抹茶!太苦了!”
……
真黑止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你看,事情有时就是这样。有一些人,数十年过去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就算回忆不再,记忆模糊不清,不变的东西依然不变。而人尚且如此,物品只会更长久——因而老旧的物品必将被时间摧毁,且总会有新的东西代替他们活跃在下一个时代。
真黑并不怀疑这一点。她乐于坐在小院前的走道边,看院中孤零零的樱花树,看团团簇簇的一重樱压弯枝头,大团大团的粉白色花儿垂到她面前,鹿又家的次女杏子捧着竹编的小篓子,偷偷采了小半篓花儿,喜笑颜开的说要厨娘用来做点心。
小姑娘前段时间掉了颗门牙,因此说话有些漏风,笑时也总不忘捂着嘴。
付丧神坐在那里,杏子围着她转了两圈,眨着眼睛问她:
“大姐姐是什么人?是姐姐的朋友吗?”
真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她给了小姑娘一颗糖,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杏子收了糖,朝她露了一个缺了门牙的笑,然后抱着她的小篓子一溜烟跑走了。
付丧神再度笑起来。在这个家中,凉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杏子却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两姐妹的长相很有一些相似,眼中闪着光,笑容很讨喜。这笑让她不免想到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
她看着一个小姑娘一点点长大。
回忆是这样一种古怪的东西:
有的人想要牢牢抓住,它却无可抑制的从指缝中溜走。
而也有人总试图忘却,它又顽固而狡猾的闪现在眼前。
还有一类人。可悲的人。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眼前的每一刻都不间断的成为过去,他们活在现实中,同时也活在回忆里。
真黑直到现在也仍觉得那个小姑娘就在眼前,对方常趴在她的膝头嬉戏,眼神晶亮,乌黑的长发摊了一地。
然后她看着她的面颊消瘦,变得日益沉默,眼中的光彩渐渐熄灭,最终填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灰色的漠然。
这一切仍然在她眼前。
凉子在她的眼前。椿姬在她的眼前。院子里孤单的樱花树,精致的缠梅枝银香炉,天保四年三月昏暗的油灯和明治三十八年三月的那条小巷。
一切都在她的眼前。
那么,究竟回忆才是现实,又或者现实正是回忆呢?
*
杏子没一会儿又再度跑了回来。
她抓了一把糕点,草饼与小豆糕之类的,虽然与樱花毫无关系,但小姑娘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她跑到付丧神身边,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塞给这个安静的大姐姐两块自己还未啃过的草饼,自己叼着啃到一半的小豆糕,转身又跑掉了。
真黑注视着她跑开,手中的草饼软乎乎的,还有一丝被小姑娘捏在手心时残留的热意。她将之放在身旁,有蝴蝶路过她的眼前,古怪的被若叶和蓬草的气味吸引,扇着翅膀停落在团子上。
“用来赏花,的确还不坏。是不是?”
付丧神将目光投向那蝴蝶,轻声自语,“可惜没有茶……”
鹿又家是商户人家,对子女的教育也更西式。真黑习惯的那些红钵紫砂当然已没有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不是。
付丧神挥一挥手。那蝴蝶便振着翅膀飞了起来。
“嘻。”
有什么人发出了一声轻笑。
正如在花枝间飞舞的蝶,影影绰绰露出些许跃动的痕迹。那东西踩着红桐色的厚底木屐,“、” “、”“、” “、” “。”像是舞蹈一般在风中踩出随心的旋律,那松纹锦织的翅膀被风微微鼓起,连着大把大把搅动缠绕翻涌的长发,展开两翼舒展着肢节呼的缓缓伏在了地上。
“嘻嘻。你好呀。下午好呀。”
披着被衣的女性展动着脊柱站了起来。蝴蝶从花间飞落,落在她被衣的素色菊纹上,像是为之迷惑,甘愿成了妆点女人美貌的装饰,温顺的展开了自己艳丽的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抖动。
“哎呀。真不错哩。蓬草,那东西烧起来的气味太讨厌啦,我不喜欢,可草团子,我却不讨厌,这真是怪事一桩呀。”
那女人这样说。她点了朱的唇弯起好看的形状,明眸潋滟风流,黑发在脑后用细长的金钗微微挽起。自顾自的说完话,竟也不顾他人回应,又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她学着真黑坐在廊下被磨得光亮的木板地上,晃动着深色衣摆下的双腿,显出一种奇异的天真与无忧愁来。
和这份无拘束的美丽一同而来的还有浓重腥咸的血腥气,付丧神动作顿了一顿,她转头看向杏子跑开的那扇门,又看了看手边的两块草饼,然后收回视线,将其中一块朝女人的方向推了推。
“不介意的话。”
她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自己拿起另一块,悠然放入口中。
“……”
对方将审视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这目光一转而逝,消失在粼粼妩媚的眼波之下。
女人于是也伸出赤红色的手爪,拈起甜菓送至口边,糖粉扑朔朔地洒在她身上,被空着的另一只手毫不在意的掸去了。
“唔姆。”
她鼓动着面颊认真的咀嚼,略略仰起脑袋,声音不甚清晰的评价,“不太好吃。唔。……也不难吃啦。”
满开而如雨下的樱花落在她微扬的面上,女人仍晃动着双腿,哈哈笑着抖动身上的被衣,花瓣纷飞,那只蝴蝶也抖抖翅膀飞起来,女人伸出手,让它停在自己赤红色的爪上。
她忽的起了兴致,跃起身子,踩着古朴端庄的步子在花枝间旋转,旋转,盛极的花随着这阵风在空中律动,蝴蝶绕着她的衣袖上下翻飞,如瀑长发同衣摆交错摇动。
女人无疑有这样一种魅力:
在毫无遮掩的展露着躯体成熟丰饶的风情的同时,又在无意间缭绕着赤子般的纯情与懵懂。
真黑慢吞吞的咬了一小口草饼。的确就像是对方说的那样,这粗糙的菓子称不上美味,却也足可以应景。正如对方对自己的气息无甚好感,却仍能像这样平和的交谈那样。
真黑问她:“若下回你来,便备些你喜欢的茶点。你喜欢什么呢?”
女人便答:“可多啦。扭糖,你听过吗?在我的故乡,我们把金色的糖丝绞在一起,制成许多形状,顶好看,而且可甜了。还有、哎、还有不少的……我一时记不得,还有许多的。”
在她的故乡。
那舞动着的人影放缓了动作,朱红色的唇越发勾出甜蜜的弧线。她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被衣,咯咯窃笑着看飘落的花瓣被自己卷起的微风再度吹起,而她则躲在被衣下,叫那让人安心的阴影投在自己身上,像是被一方独立的世界包裹,藏在茧壳中躲避这世界。
直到一边的付丧神问她:
“故乡啊……真是叫人怀念。你还记得吗,自己的故乡?”
“……”
——女人的舞动忽地停止了。
她的舞动停止了。只有蝴蝶还上下翩飞。
“……”
自那素色的被衣下,骇人的光闪转而逝,某种沉静的阴郁涌动。
“我记得的。”
女人说。
“我记得的。”
她说。
“我想了好久。我回忆了好久。我都记得的。”
蝴蝶抖动着翅膀,缓缓将落在她素色被衣的菊纹上——自被衣下倏而探出一只血爪,将那蝶一把捏碎揉烂,细小的磷粉自爪中飘落,那些破碎的细小闪光正映着女人一张无邪气的笑脸,她款款朝付丧神走来,然后停在对方的一臂之外。
“我记得呀。都记得的。那些山与水,生着金色苇草的浅滩,泛着湿气蕴凉又柔和的圆木搭在小湖旁……我记得呀。我记得呀。”
“……是吗。”
真黑看向女人。这是她头一次这样仔细的瞧她,仔仔细细的看过她的面庞,她多情而明媚的眼眸,然后九十九垂下眼睑,显出些许疲倦——对方和她是天生相克的东西,一旦女人不再遮掩她满身的狂乱与阴郁,她的本能便也自然的做出反应,迅速的消耗起自身精力来与之对抗。
付丧神将身子靠在一边的门柱上,神色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是呀,你记得的。你一定都还记得。”
她喃喃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就这样慢悠悠的合上了眼。
“你记得的。你怎会不记得呢?若不记得,又怎会这样追寻呢?”
但若真的都记得,却又有什么好追寻的呢?
付丧神的话音渐浅,落樱撒了她满身。
她竟像是睡着了。
“……”
女人用宽大的袖口遮住自己的神色,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存在极淡的九十九,眼中冰冷而漠然。
她缓缓伸出一双异形狰狞的血爪,一点点绞上九十九脆弱的脖颈。尖锐的手爪微微刺入皮肤,忽地收紧——
*
鹿又凉子回到家时,自鸣钟刚敲过五下,妹妹杏子迎头撞进她的怀里,正因吃了太多甜菓牙痛而被母亲一路追赶。
少女有些好笑的捏着妹妹的衣领将小家伙交到母亲手里,戳戳她鼓起的脸蛋,然后被反口咬了一口。小姑娘在她的手指上磨牙,用的力道却不大,豁了一块的门牙在凉子看来也显得异常可爱起来。
她摸摸妹妹的脑袋,然后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往常这时候,真黑总安静的守在她身旁,今天未见她出现,便不免疑惑起来,总觉少了些什么似的。
凉子绕过家人向屋里张望。她很快便在庭院的门柱旁发现了那熟悉的绯色衣衫的一角,走近一看,便见付丧神倚着门柱似是睡着了,她身上还盖着一件凉子从未见过的素色锦衣,绣着大朵菊纹,栩栩如生。
少女不禁对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樱树,花瓣徐徐飘落,枝干上已隐约长出了细嫩的新绿。
花开到最盛时,总归已离凋落不远了。
鹿又家小院中的染井吉野樱无声的垂下花枝。
繁花落了满地。
*一个赶到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系列。我居然真的赶上了。瘫倒。
*大家都无敌可爱,而我只有ooc,有任何不妥请联系我修改!!
*为了不过万,决定分两章写。
这章没能写到蛾子,也没能和藤华谈心,就很气。
*本来是不好意思关联晓之助的,但是看了一眼热门,决定推他一把(。 ((关联打扰了
*你们看出来黑檀在哪里了吗!!!哈哈哈哈为了打卡就是这么不要 脸!!(n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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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黑的天幕就这样盖下来了。
天幕。接连着混沌的生命之海。相融的海与天包裹着尚且懵懂无知的生命,那些原生的细胞生产出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最初的欲望——进食、进食、进食——进而——畏惧疼痛——汲取——躲避威胁——繁殖——汲取——
整个过程即:
趋利。避害。——生物的一切本能皆来源于此。
生命总无法跳出这欲求的怪圈,我们需要进食,渴求哪怕只有数秒的生命,我们视死亡为洪水猛兽,为世上的一切或喜或悲。从恰当或不恰当的欲望中生出一切美妙而动人的感情,而感情则走得比脚步更远,延伸到视力所不能及的任何地方。
而一器物,无骨,无血,无构成组织的细胞,更无用以思考的大脑,这样一器物,某日陡然生出欲求,不甘寂寞的挤进这世界,或有意,或无心,开始懂得破损碎裂的可怖,开始憧憬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如此一来,它便算是生物了吗?便算是拥有生命了吗?便能捧着自己绝无热度的身躯,操纵着泡沫般虚幻的影子,假作人类一样思考,声称自己拥有独立的情感及思想了吗?
该要说:
是的,的确是的。
既然我们已知道趋利避害是生命所该有的最重要本能,亦承认凡拥有此本能者,必足以被视作生命,那么身躯是否温热又有什么可在意呢?心脏是否跳动又有什么影响呢?是美是丑、或生成四足三目、以何种形状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须知,但凡剖开一条生命,从中总流出同一种血液,挣扎着喊叫着奋力上涌,仿佛这样便能逃离将尽的昨日,奔向长久的明天。
那是维持机能的原料,是填充身躯的根本,是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证明,那血液,那带动着我们向上攀登、向前迈进的血液——
那东西的名字正是:「欲望」。
……
……现在。
是时候该要询问了。
人类自有生,便畏死。在懂得欢乐之前,总先学会哭泣。从接触外界空气的那一秒起,就懂得向世界索求,索求活下去的燃料,索求母亲的哺育,索求周遭的注视,索求他人的爱。
而器物生灵,既有欲念,就一定知晓恐惧。因而判定器物拥有了生命,承认其产生了思想,获得了魂灵,经历了诞生。
而你呢?
你又如何呢?
你生着与人无异的形状,做出像是有感情一样的神情,你呆在这些生命中间,被视作其中的一份子。可这样的你又如何呢?面对询问,你竟还能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出么?你会如何回答,你是否还会说,还会像许多许多个你清醒的片段以及和更多更多个在黑暗中无止尽的沉眠之前那样,清晰的说:
是否憧憬明日? 否。
是否怀念昨天? 否。
是否渴求生存? 否。
是否畏惧消逝? 否。
——是否喜乐哀伤?
…
…………
“……”
*
真黑自她长久的睡眠中醒来了。
数珠化形的九十九无声响的睁开了眼。自半遮的窗台漏进一线阳光,穿透室内晦暗的薄灰色,洒落在她的身上面上。
这光轻柔绵软,浸润了九十九一缕黑色的发,带着浅浅的瘙痒逗留在她的嘴唇旁。于是那儿就扬起了一个缓和的弧度,仿着那光,总好像和某种东西时时照面,自己便也就成了那东西一样。
真黑微微动了动尚且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眼前远称不上精致,但又可说十足精心的屋子,不带任何感想的视线落在压在屋主人书本上的‘自己’身上。
那是她自己。她熟知的,自匠人手下打磨雕琢的黑檀木珠手串,夹着一两颗琉璃珠,缀着的红缨极古旧了,若非生灵,怕是早已在时光中磨成碎屑。那就是她,被置在装点得俏皮的女儿家的书桌上,下头压着印刷粗糙、油墨味极重的纸张,安静而毫无声响。
然后她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某个日渐熟悉的声音。“……诚一哥……不是!真的没……哎呀……!”有人用力踏着楼梯向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越来越近。——“不要担心啦!”这一句清晰可闻,隔过一层门板传入耳中。
房门被猛地推开,女孩闪身进来,然后反手一勾,将家中长兄的絮絮叨叨关在脑后。
“呀,真黑,你醒了。”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桌前的九十九,面上立刻显出亮色来,几步迎了上去,先倾着身子,“唰”的一下扯开窗帘,叫阳光毫无遮拦的洒满整间屋子,然后收回前倾的身躯,动作自然的将手盖在了数珠上。
鹿又凉子心情极好的抿着唇,遮不住笑意的眼角微微挑起,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来。与真黑结缘的这个人类女孩生得端正,有小巧的脸廓和同样小巧挺直的鼻子,谈不上是如何绝代的佳人,却也有一份极顺眼干净的清秀。尤其难得一双杏眼,总透亮的,闪烁着喜人的灵气,当她眉眼弯弯就这样瞧着你时,便叫人将旁的什么都忘了,只那双眼并着女孩的名字被记在心里。
这姑娘眨一眨眼,将数珠在手上缠过一圈,在这春日竟出了满头的汗,满是雀跃的偏头看向真黑。
“我搞定——嗯,好吧,其实没完全搞定诚一哥……不过这不要紧!总之我晚上可以出门啦!”瞟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凉子压低了声音,“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付丧神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视线仍落在鹿又凉子缠着佛珠的那只手上,过了一阵,才慢条斯理的轻轻摇头,慢吞吞的开口唤了一声:
“……凉子,会感冒的。”
小姑娘微扬着脑袋看她,不满她的答非所问。她鼓起一边面颊,微微撅起嘴。
这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于是真黑就伸出手,替她擦掉汗水,然后理顺女孩面颊旁那些细碎的发丝,看她发顶有些顽固的发旋和微微翘起的额发。凉子乖乖任她整理,暗自吸了吸鼻子,从九十九拂过她发丝的指尖上闻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冷香。
她渐渐安静下来,先前的热烈一点点平复,三月末的春风自敞开的窗吹入屋内,凉子忽的感到些许先前未有的凉意,忍不住小小的缩了缩肩膀。
而付丧神则告诫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然后提起被胡乱扔在床上的素色羽织,将之盖在了女孩的肩头。
真黑实则并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只是自然的做完这一切,随后不再多说,转而回答起凉子先前的问题来。
她偏头瞧了一眼时间,午后的三时三刻,窗外阳光正好,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太早了一些。
“至少要待日落罢。”
付丧神轻声说。
*
春分日后的第三个午夜,零时既过,百鬼出游。旧时人偶有目睹,但见残锅破碗一应器具整列过市,惊惧万分,肝胆俱裂,谓之曰:
「百鬼夜行」
“吓?!鬼?哪里有鬼??”
鹿又凉子关于百鬼夜行的讲古被一声惊呼打断。发出惊叫的若紫色长发少女瞪大了双眼,紧张的抓住了身边惨白发青的女孩的手,甚至畏缩的朝对方靠了靠,“这世上真的有鬼吗?真的有百鬼夜行吗?听起来好可怕呀……!”
少女面容秀致,此时面含些许惊惧,便显得颇楚楚可怜。而正被传说中的鬼怪的原型追问的凉子则不禁有些为难的摸了摸鼻子,她发出几个含混的单音,不知该从何解释:
“嗯……唔,这个嘛……”
凉子看向这头上簪着夸张金雕,缀着紫藤干花的少女,暗想世人怕绝想不到只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付丧神竟会是这样的性子。百鬼夜行很可怕吗?这个问题可不难回答,她现在,可不正置身于这传说中的鬼怪游街的队伍中嘛。
——不仅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好笑。
人类女孩不忍心直白的说出真相,因而一时语塞,眼神乱飘顾左右而言他。被少女抓住双手的首姬却没有这样多的顾忌,她是刀鞘的付丧神,本身便锋锐不知弯折,更不懂委婉说话的妙处。
这赤金瞳仁而眼球漆黑,额上生着小巧双角,脖颈自缝合线向上泛着死人一般惨白的小女孩面无表情的将手挣脱开来,一手指了指相貌标准的自己:
“鬼。”
又指与常人相貌无异的金簪少女:
“怪。”
最后一挥手臂,划过身前身后嬉闹着的九十九们,语调极平稳的总结道:
“百鬼夜行。”
一点不错,正是如此。
鹿又凉子在心里默默为她鼓掌。
她尽量不去看名叫纸矢藤华的九十九那双写满无辜与茫然的漂亮眼睛,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喷笑出来。那金鸟藤花为本体的付丧神若紫色的长发同她身边的小女孩一样,在发顶结成两团,发梢一点赤金色,随着她歪脑袋的动作而晃动。凉子仿佛隐约瞧见她的头顶“啪”地现出了一只代表恍然大悟的灯泡来。
“嗨呀,对哦!”
九十九虚虚握拳敲了一下掌心,兴高采烈的咧嘴露出了笑容。
“我都忘了,我们就是在‘百鬼夜行’来着……太好了!那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满足的点了点头,而在‘一点也不可怕’的百鬼夜行队伍中,唯一的人类女孩则终于忍耐不住,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因一些个人的经历,鹿又凉子对这一类怪力乱神的事,总比常人要更多一分不同的想法。她对徒然堂每年的惯例行事感到好奇,便央了真黑带她同游——平日里虽也时时留心不愿多与此类事情多攀扯,但临到头来,到底还是断不了这惹祸的好奇心——初时还很有几分小心翼翼,而到这会儿,早已没了半分拘谨,眉开眼笑欢喜起来。
这一幕叫一边的两个九十九不由对视一眼,藤华呼出一口气,先前面上的那些稚气被一点一点收拾干净,她朝凉子眨一眨眼,像是放心似的拍拍胸口。
“嘿嘿,你可终于笑了。这样一来,真黑小姐也会放心一些吧……不过说来——”少女食指点着面颊,面露不解,“真黑小姐去哪里了?”
“!”
凉子心中一惊,猛地转过头去,这几日来总跟在她身边的付丧神却不在那里。
“在你们说话的时候,她往那里走了。”
一边的首姬冷静的接了话。小女孩伸手指向道路一侧幽暗的小路,少见的迟疑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或许是因为……她也看到了野猫?”
“…………嗨呀!”
藤华涨红了脸做了一个将这个梗摔在地上的手势。
在这时候,她的记忆力倒是难得运作,未忘记自己先前才刚因看到了猫咪而脱队的事情。
凉子则望向首姬指向的那条小巷,浓重的黑阻隔了她的视线,女孩不由得握起拳头,皱起了眉,略带不安的询问:
“这……真黑一个人,会有什么危险吗?是不是去找她比较好……”
“说得也是啊……”
藤华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她们一同看向首姬。小姑娘面色不变,冷静的分析,说些如“徒然堂附近有危险的可能性不大”,“真黑小姐本身就有克制邪物的能力”一类的话。可她一边说,一边却头一个迈着步子走向阴暗的小巷,回首见凉子藤华二人眼中晶亮却未动身,首姬还满脸莫名的歪了歪头,脑门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怎么了?不是要去找真黑小姐吗?……?等、等等,不要扑上来,也不要拉我的衣服呀——”
两个女孩已经笑闹着同她扑做一团,首姬难得的惊呼则被淹没在喧闹中,三人悄悄脱离了队伍,钻进了漆黑的小巷。
*
真黑总以为,不论寿命如何短暂,不论个体如何渺小,人类的存在总是顽固而充满力量,能做成所有她甚至从未想过的事情。
她上一次像这样,在造化之日短暂的醒来,是七十二年前天保四年的三月二十一日周四。那天有雨,天气很湿,临近傍晚室内便点起油灯,光亮微弱而摇摆不定,远没有如今的灯火通明。说来不太真实,断断续续近千年,真黑大部分时候是睡着的,意识昏沉,无知无觉,而当她偶尔醒来,总发觉世界已变了一个样子,说不上是变得更好,或者更糟。
而她却未变。
她从未变过。
真黑在黑暗中独自行走。
明治三十八年的午夜从不曾像今天的这条小路一样没有一点光亮,仿佛有某种危机潜藏在浓郁的黑色之中。这个夜里出奇的静,真黑的脚步极轻,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她不疾不徐的走着,追寻她不幸一时迷失的佩戴者的方向。
而正在这时——
“咔”
暗中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那些浓重的黑在顷刻间倾泻倒塌,围墙化作黑色的泥水翻涌。九十九和人类,突兀的出现在这场合的生命被卷入黑色的漩涡,肢体被扭曲折断,白骨支棱挑起鲜活的血肉。误入猎食者巢穴的生命发出最后一声悲鸣,獠牙割断了那些细嫩的喉咙,漏风的气管合着血发出可笑的“噗噗”声。
而真黑像是对此视而不见,对一切呼痛求救充耳不闻。她仍一步步走在她的方向上,试图攀上她的脚背的浓烈的黑微微褪却了。
有声音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轻且缓的声音,这样问她:
“你听不见吗?”
付丧神脚步不停,却张口回答: “我该听见什么?”
“那些声音,喊你的声音,求救的声音。”
“他们说什么?”
“‘救救我’‘好痛’‘不要走’‘救命啊’‘我还不想死’”
“原来如此。”
付丧神停下脚步,说:“原来如此。”
“可是,对我说做什么呢?”
真黑回过头,有阴冷而带着腥臭味的风忽的扑在她的面上,像是有冰冷的刀锋擦过脖颈,而那利爪扣住她的面门。
付丧神一动不动,面上的神色也未改分毫,而暗中的那东西则瞧见她的眼睛,与阳光下的闪烁不同,那双眼睛泛着暮气的黑色,全无光泽。
它本心中生疑,想捏起这付丧神的头颅,挨个碾碎她不堪一击的四肢。它本想问她为何不惊叫,不畏惧,不仓皇逃窜或是冲上来救走被它抓住撕裂的落单的同伴。
然而现在,它已不这样想了。它忽然明白过来面前这东西的本质,单调的、无趣的、无意义的,并因此而兴致大减,黑暗中逼人的杀意消失无踪。
眼前的这东西再单纯不过了。
从未有生的东西,又哪里会怕死呢。
“啧。无趣。”
远处的点点灯火缓缓出现,笼罩着整条小路的黑色一点点褪却了。
付丧神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瞧着巷中遗留的景象,身后的墙上地上一片狼藉,人类的血骨肉与器物残破的零件混杂在一起,一些强烈的情绪还遗留在破裂的头颅上,是惊恐?是怨恨?是临死前忽地挣脱躯体的绝望,还是其他什么。
真黑伸出手,曲起指头缓缓抹掉残留在脖颈上的些许血迹。
那并不是她的血。付丧神心想。她依旧慢条斯理的磨了磨沾了血的指腹,面上的神色依旧未变,这是徒然堂的店主人和那些清净屋需要操心的事,而不是她的。说到底,她既未听到任何求助的声音,也不觉有任何听的必要。那些人中可没有一个鹿又凉子,那么他们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又有哪点可使她动摇呢?
掸了掸衣物下摆,付丧神转过身,不再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小路。
*
“……我明白了。”
眼瞳中带着十字图案的大和人偶这样说道。
徒然堂的店长看上去是个人偶一样的女童,或者说是女童一样的人偶。黑直的长发在一侧耳边簪一朵花,花儿和她身上的蝶纹振袖一般艳丽,而她没有弧度的唇则比花还要更加鲜红。端坐在西洋的沙发正中,鸟山石缘微微偏过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前些天刚离开店里的九十九。
人偶的面容精致而冷硬,既不会颦眉,也从未露出笑容,即便听闻百鬼夜行期间在不远处的小巷中发生的惨事,也未表现出分毫不虞或愤怒。她只是点一点头,用平板的语调为真黑的叙述做了一个总结。
“最近的确有些不安稳,我们这边也在做相应的准备。”
她借助一个下滑的动作,从沙发上滑了下来,站直了身子,“镜斋在清点店内的九十九名单,我也该去联系一些这方面的专家。不管怎么说哦,至少店内还很安全。”
说到这里,人偶已走到了真黑的面前,她忽的停住了步子,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仰起头,看向九十九。
鸟山石缘定定的注视着数珠的付丧神,那样平板无起伏的语调中,就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她说:
“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生活。”
真黑目送她消失在店铺深处。
她看着鸟山石缘,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她初次在徒然堂醒来,阳光也似昨日一般抚过她的面颊,带起微微的瘙痒,然后她支起身,朦胧中看见人偶歪了歪脑袋,听见她对她说:
“欢迎来到徒然堂,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回忆啊回忆,是否真的会让好的更好,坏的更坏,还是更加蛮横的将人拉入无止尽的过去,无从逃离。
黑檀数珠独自沉默片刻,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轻声询问自己:
“你还清楚的记得过去的一切吗,你仍会感到痛苦亦或悲伤吗。”
她并未张口,而她的身后却有人回答:
“过往在我的记忆中已模糊不清,可是是的,我仍会因此痛苦,时常感到悲伤。”
这声音同她自己的一样轻而柔和,透着让她不愉快的熟悉。
真黑并不转头,甚至不再说话。她像是来时一样步伐平稳的下了楼梯,鹿又凉子正坐在咖啡屋靠窗的座位上,拿茶勺搅动加了过多糖的红茶,对面坐着一个黑发清秀的少年人,两人一左一右别开视线,阳光洒在年轻的生命上,谁也没有看到对方面上浅浅的红晕。
付丧神远远的瞧着这一幕,神色隐晦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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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又要打卡了……銜接用短章,文風文筆都次到爆炸,而且還短】
“付喪神?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自己討厭我,然後叫我把煙斗丟掉?我才不要嘞!”來幸原本就對對方不慎信賴,現在又加重了疑慮,“大哥哥,你要是坐夠了,就回去吧!”
對方露出好氣又好笑的神色來,這更叫來幸不舒服了。但為了不叫自己把情緒表現得太明顯,他給自己倒上一杯水。
“那倒是不會,我只是煙斗的付喪神。”閣樓的不速之客說道。
“唔……”來幸從身旁拿起來煙斗,仔細端詳了起來,“那我要是給煙斗添上煙草,你會不舒服嗎?”他說著用手指戳了戳煙嘴,再偷眼看著青年的反應,對方一臉平靜地看著自己。
“雖說我的身體也會因為煙草發燙,但因為煙斗本身就是做這種事情的,所以並不會覺得不舒服。”青年耐心解釋道。
“我該怎麼叫你呢……?”來幸又問,“叫你煙斗先生可以吧……?”叫煙斗聽起來有些生疏,單純叫先生也不太好,來幸便折中選擇了這個叫法。
“沒問題,反正我沒有名字。”自稱是煙斗付喪神的男人這麼說,“倒是你,竟然都不懷疑一下是不是真的付喪神嗎?”
“反正我這裡也沒什麼可偷的……”來幸說,隨即又想起煙斗本身的價格,他於是抱著裝古董的盒子緊緊不鬆手,接著又想起來一件事,“我可以給你取個名字?只有我能看見你?說起來,剛才村上夫人好像也沒看見你。”
“當然?”
“唔……那我想想吧,名字是很重要的。”
“隨便取個名字就好了……!又不是什麼名貴東西。”煙斗先生道。
“唔,不行,名字是很重要的。”來幸說道,“把外套脫下來吧,請您放在椅背上,我要睡覺啦?”來幸說著又攤開床鋪,把自己的古董盒子放在床頭,“對了……煙斗先生,我的名字是來幸。”
“嗯?是賴光的賴字嗎?”
“是未來的來和幸福的幸,幸福會到來的意思!好啦,我真的睡覺啦,晚安。”來幸說著脫下和服羽織和襯衣,給自己換上了寬鬆的睡衣,“煙斗先生,你要睡覺嗎?要睡覺的話就和我擠一擠吧!”他拍了拍身旁的床鋪,自己率先鑽了進去。
“不用,我不需要睡覺。”
“不許把煙斗拿走!”來幸嘟囔著,給對方騰出來位置,“晚安。”
“晚安。”來幸看到煙斗先生坐在桌前,好像獨自思考什麼似的。閣樓昏暗的燈光勾勒出成年男子背影的輪廓。叫他什麼呢,來幸想著,但比起那些,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的頭一靠上枕頭,疲倦感便輕柔地灌溉過身軀。
算了,明天再想吧。他迷迷糊糊地告訴自己,墜入了夢鄉。
夢裡,他夢到煙斗變成了煙斗先生,然後又變成了一道鎖。他看到在津山的老家的大門被那把鎖牢牢地鎖上了。
逃走吧!那道鎖向他喊道。逃走吧!
隔天早上,他醒來後就忘掉了這件事,滿心想著又要去工廠工作了。煙斗先生已經不見蹤影,不知道是去哪兒了。果然是夢……啊!不對!來幸慌張地打開床頭裝著古董的盒子,看到煙斗還在裡面,忍不住鬆了口氣。他收拾了一番書桌上凌亂的文稿,把之前寫好的稿件裝進信封裡。再蓋上昨天忘了收拾的墨水瓶。
收拾好這些之後,他換上上工時穿的衣服,戴上帽子,正打算離開自己的小閣樓,卻看到黑髮青年站在閣樓門口,手裡端著熱騰騰的米飯。
“不吃早飯?”
“唔……是該吃。”來幸喃喃著,又坐下來,“我先吃一點……”
“慢慢吃吧。”煙斗先生將米飯端上書桌。久別故鄉,來幸還是第一次在東京被人服務。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筷子,扒拉起來米飯。
“對了,我要去投稿,”來幸想起來什麼似的,突然說道,“祝福我吧!”他吃完最後一口米飯,抱起自己裝著文稿的信封,慌忙地逃走了。
窗外,春季的綠意才初綻頭角。
☆事到如今还在赏花,察觉到死亡的气息
☆在此郑重感谢十文字 政臣先生(
养虺成蛇。
松井家的一楼是以皮薄馅厚得恰到好处而远近闻名的铜锣烧店铺,其休业的时间并不固定,全看前一天的营业额扣除琐碎款项后结余的份还能换回多少米面与豆馅。等到个子不大的布袋瘪瘪躺倒在地上、活像只猫咪懒成一滩,店主人就会从尚带余温的铁板前走开,关上朝街的前门,接着整整供人歇息的桌椅和井井有条的碗柜,最后上到二楼去。
“你在的吧?”“是的。那什么,今天天气很好,我本打算趁这机会晒晒被子、做个扫除什么的,结果——”说话的人拖长了尾音,最终还是选择省去细节直奔主题,由这副口舌吐露而出的这般言语实在是重复了太多遍,以至于浓浓歉意拉扯坠地的字音复又高高弹起,反倒染了些轻描淡写的意味,“非常抱歉,主人。”
人类青年绕过衣物、箱盒,以及所有者都不记得从何而来的杂物所构成的一地狼藉走到坦荡荡大开的窗户边上,确认完这间屋子里唯一一条被褥现在只是一动不动地横陈在于后街更后疯长的灌木枝叶之间,他转过身,但又并没有执着于在这六叠的空间里找到什么人。
“我说过你时刻都得让我看见。”“啊。”“我也说过不要乱动屋里的东西。”“你说过。”年轻人现出身形的同时向侧走了一步以保证自己确实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多此一举的因牵动相应的果,他因此踩上什么东西,白瓷质地的物件干干脆脆地碎成几截,甚至猜不出本来样貌,“……我很抱歉。”“去把掉下去的被子拿回来,这边我来理。”“好。”
鹤见时江逃也似地蹿下楼梯,还差点在最后一阶上绊倒,他推开屋子的后门走出去,阳光劈头盖脸地轧下来刺透身躯,它们不曾给他造成过任何伤口,也不曾给予他过任何温暖。
自从护身符的付丧神离开徒然堂以来,就没少给松井没有名字先生添麻烦。他累计已摔碎俩盘子仨杯子一个豁口的茶壶盖子,绊倒过鼓囊囊的红豆白费过半斤面粉,现在又折腾得好好的房间乱得和进了贼似的一片混乱,事到如今,要说自己的初衷只是想为了主人做点事,也只会显得像个拙劣蹩脚的借口罢了。
“你。”青年将手撑在窗框上居高临下地喊,狭窄院子里傻愣愣站着的年轻人循声仰首,这般视角下,后者金色的眼瞳藏在圆框眼镜后、比往常看上去更加模糊不清,“被子,是够不到吗?”“呃,不,抱歉,我走神了。”“等会我要去趟集市。”“知道了。”
松井消失在窗口,两秒后窗户也关上了,时江没有余裕继续胡思乱想,他拉扯过勉强也能算是好好摊开来晒过的被子抱在怀里,边顺手拣走背侧粘着的几把枯枝败叶,边快步往回赶。
既然有缘同住一个屋檐下,房客和房主总需要在各个方面达成共识才能开展和谐生活的共同建设,松井与鹤见在落笔成文的契约之外又做了许多口头约定,其中就有这么一条:付丧神只要通报去处就能自由行动,而人类要出门的时候,他就得时时刻刻带着护身符。
“我知道这绝不是个好提议,可你带着我肯定比不带好。”时江讲述过往经历的时候虽是好好地看着他正与之对话的对象,却也巧妙地避免直视对方探寻的目光,“上一个把御守落在屋里就出门给人上课去的教师先生被人烧掉了半个书房,另半个也给烟熏得过了头,花费数年收集了几排的手抄古书一本都留不下来。你肯定也不想遇到如此飞来横祸。”
话音落地之前,些许的窘迫便匆匆地追上他,实际上,这场灾难完全可以追因溯果,不必复杂的推理就能得出结论——[一切都是由他招引而来]的缘故。
听来足够荒谬,但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厄运这般虚无缥缈的概念,在名为鹤见时江的同为虚无缥缈的存在在场的前提下,是可以具体量化的,这些既有方向又有大小的箭矢指向他,让他的世界、与他有所联系的他人的世界一并笼罩在自己庞大的阴影下——这一点在与他结缘的人类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雨水落地会向低处流走汇入江河,江河上涨便会吞噬岸堤、甚至形成洪流,而最接近江河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被江河卷走,就是与之相似的道理。
难道不会觉得把付丧神的意识与本体剥离,又把付丧神的躯体与本体联结,如此行径是造物主过于恶趣味的安排吗?既然赐予他一副无法与他人长久相处的身躯,又为什么要许诺他向往与他人相伴的心灵?而他自己,他作为一个独立意识所拥有的理性,又为什么要纵容强烈似执念的愿望如同蛇咬般侵蚀内心,导致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犯下错误?
青年并没有看穿时江这会儿格外复杂的心思,或者也可以说他并不在意,松井只追问了一个细节,就爽快地将这算得上冒犯的要求答应了下来。
于是亲爱的倾听者们便可得知,等到多余的麻烦以及顺势开展的真正扫除终于告一段落、两人终于可以出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想要在这个点儿的集市买便宜新鲜的食材怕是很困难。松井没有说什么,时江也开不了口,只在对方身后三步左右的位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离开后街,经过前街,房屋与房屋之间拦起一片焦黑的土地,其中一些木质结构的建筑残骸已经和数日前撞毁于此处的车辆一起被拉走了,一些仍没有,它们无言地伫立在原处,供人辨识一场席卷了此地的无妄之灾。
“你是不是说过,那天早上你来过这里?”走在前面的人突然问道,把跟在后面的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我领你回来那天。”“是的。”九十九一边回答着,一边在脑内搜刮记忆,“我想应该是的,先前听说河畔有几株樱花有了花苞,所以那天早上就趁没什么人的时候从店里出来,想要去找来着,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你喜欢樱花吗?”“不知道。”这次时江给出的答复简单而干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
松井看向他,年轻人笔直地站在午后倾斜的日光之中,脸上不带什么表情地回望过来,他的容貌姿态分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并非人类的异物感却陡然膨胀,给人以一种仿佛是什么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披着人偶、或是别的什么徒有其表的东西在与自己对视一般的错觉——也只是转瞬即逝的错觉罢了,再者,论说躯壳内所存的内容,松井拥有的未必就比鹤见多。
“那要去赏樱吗?也快到时节了。”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开口说道,没成想得到一个反对的答复:“不了吧,人会很多的。”“那正好可以卖铜锣烧。”“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人多的地方容易出事,特别是小偷扒手之类,还是别去——”“你难道就不想看看樱花吗?不是说从来没看过吗?花期很短的,错过了可就看不到了。”“……你就不觉得用这样的说法劝说别人十分狡猾吗?”“什么?”
“没什么。”九十九撇撇嘴,该说的都说了,说服不了你算我输还不成吗,“就如你所愿吧,我的主人。”
“那就这样说定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九十九所能记住的第一个四月,松井如约将他带来了上野公园,也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那样,热气腾腾又物美价廉的甜食是前来赏花野餐的人们的心仪之选,不一会儿小推车前就人满为患。付丧神这会儿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当然也可以说,就算他想帮忙也只会让自己的主人忙上加忙,于是青年就打发他四处逛逛,赏赏花,最好能挑一个僻静又没什么人的地方占上一席,也不算白来这一遭。
这也算是物尽其用的一种了,时江十分擅长找那种没什么人的偏僻角落,这是几分天赋与丰富经验的积累互相结合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不知觉之中嚣嚣的人声便被喳喳的鸟声所替代,他顺着不成路的泥土小径寻到了所谓[理想的场所]。
御守是在秋分的时候化的形,他见过漫山遍野的蹡蹡红叶,见过铺天盖地的皑皑霜雪,但确实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花,它们颜色浅淡如云絮,瓣片柔软如绒羽,粉粉白白,赏心悦目。美丽的事物会对一个人,或者将范围算得更宽泛些:一个灵魂,起到多大的影响呢?时江站在盘根错节的古老樱树下,步伐挪不动分毫,直到眼球因接触空气太久而刺痛难耐、甚至涌出泪水,他这才慌慌张张地低头抬手擦拭,接着看着自己袖口洇湿的痕迹哑然失笑。他认为有必要总结一下刚才的感受与体验,不过在这之前他听到脚步声,来人好像肩上担负奖章一般身姿挺拔——可能有点太挺拔了,他不得不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才能自由前行。
“失礼了,我还以为这个地方没有别人找得到。”不知为何有些面熟的陌生人也在树前停下,他朝着时江的方向开口道,后者愣了愣、露出奇怪的神情:“……那个,是在向我搭话吗?”“对。”“哎呀,这可不好办了。”“不用介意,我也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席位已经在别的地方设好了,你随意就好。”“啊,恩,十分感谢。”虽说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喜欢樱花吗?”“是的。”时江回答,他马上就将普通人能够看见他时都会发生些什么事的思考抛到脑后,像是正等着谁来问他这个问题一样夸张地眉飞色舞起来,“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先生!这大概是至今为止我最喜爱的事物了!自然也好,神明也罢,究竟是如何才会想得到创作出这样梦幻的风景呢?而且,而且啊,比起欣赏到它们,我更开心的是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出‘我喜欢樱花’这句话啊,先生!不是从书上、不是从插图,而是亲眼见到它们!为它们天然的美所彻底折服!这多不可思议!”
当然他真正想表达的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难以解释清楚的细微情绪于胸腔中一并炸裂开来,这是一个行走了数月的生命所能承受的对于这存在了数不尽的岁月的世界的感动,这是无法和已经生活了数十年的生命分享的感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安静了下来。
“咳咳,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没关系,我明白你确实很喜欢樱花了。”男人礼貌地点了点头,这让时江更加窘迫,他尴尬地想要转移话题:“那个……虽然很突然,请问你喜欢甜食吗?”“喜欢。”“那么,作为如此良辰美景的酬谢,请让我介绍一家铜锣烧做得很好吃的店给你吧?”年轻人抬手邀请后者同行,“今天店主人也到了这里来……啊,当xin——”
他出声得太迟了,想要警告的对象快上九十九两秒,踩上青苔脚下一滑、一头撞上粗壮的树干之后花瓣兜头淋下,将整个人染得粉粉白白,很是春日风情。
……希望他之后吃上铜锣烧时不会被烫到嘴吧。时江真心实意地如此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