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百器,皆具魂灵。
灵则缘起,来莫可抑。
悲乐喜怒,爱怨别离。
万相诸法,梦幻泡影。
==============================
渴望,思念,孤独,怨恨……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春秋时分,化为付丧神。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人与器物的命运与缘分,无论善恶,在踏入这扇门时开始。
欢迎来到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企划完结
填坑小组:http://elfartworld.com/groups/1381/?p=1
横刀和大哥离了乐坊又不知道跑哪里快活去了,不过他也不在意,塔兰并不在意器和器主是什么关系,他不会去使用他们,在自己看来那很别扭,对大哥他们也是。
一个人的时候塔兰总是喜欢发呆,望着街上来往的游人,坐在乐坊的窗框上吹奏自己制作的竹笛,竹笛的声音盖不过姑娘手下琵琶,他也不气索信合调衬了那琵琶与歌声。
游人驻足望向高台不见一位歌女,却只见年少白头的塔兰荡着腿吹着笛子,熟悉这乐坊的人都惋惜――这年纪轻轻就盲了目,哑了声。
冬日早已过去,小贩在街头叫卖着粗粮小食,姑娘们换上了新衣,在院子里比较着那家的公子哥送的礼物最为贵重,那个最合自己心意。
绿柳抽枝,压抑了一个冬天只埋汰在店里着实可惜,小姑娘扯着塔兰的衣服偏生要他伴着出去添置铅华胭脂,这一趟吧,自己的脸又要造罪了,不去呢,自己的耳朵要遭罪,定夺下来还是去了比较好。
说起来这女子的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前一秒还欢喜的拉着自己购置胭脂布匹,下一秒见那初春桃花,要自己为她折花,自己不肯,便不顾女子风度折下花枝恼怒地塞进了自己怀里,拉着姐妹们走远了,完全不顾自己是否还回得去乐坊。
自己在这人群中手里捧着枝桃花,难免有些奇怪,塔兰微微睁开闭着的眼,看着手上开了花的桃枝。
“你在干什么?”玉梢望着在人群中不动的塔兰,忍不住出了声。
玉梢又向人要了可以出入的符了,想趁着春色望望花,可惜的是她时间算早了,百花还没有开,今天她唯一见到的花,就是塔兰捧着的这支。
“哪些姑娘丢下你走远了,不去追吗?”玉梢看着姑娘们离开的方向,转头对上了塔兰满含笑意的眼,一蓝一金和那家养的波斯猫一样,也和店里的哪位娘娘一样,漂亮的打紧。
这人果然的不盲,对他的关心可是多余的,玉梢想到。
“你要回去了?”
玉梢有些扭捏,难得遇到一个见过的人,对方可能马上要回家去了,这一趟自己又得是一个人了。
想要一个人陪而已,这样的话无法对人说出口。
不知是不是被对方看透了心思还是什么,只见塔兰闭上眼侧头,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头发示意玉梢,玉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摸下了一片桃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自己一直在看人群都没有留意过路边拿来的桃树,让别人提醒自己头上有东西,失态了。
玉梢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塔兰还是那幅笑眯眯的样子,活脱脱是一只猫,她再次伸手想要确认自己头上还有没有花瓣,手却被塔兰握住了,玉梢愣了神。
塔兰松开玉梢的手,挨近她,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取下,放入了自己刚刚被乐坊姑娘塞给的香囊里,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将开了桃花的桃枝稍加修理,当做簪子插入了玉梢的发间。
“这可有够傻的。”
待塔兰弄完,玉梢推开他。
“......美人桃花面,很漂亮――”
到底是人漂亮还是桃花美说不清楚,看吧这人果然不是个哑巴,说起话来油腔滑调。
“比起桃花我更喜欢,梅花。”
可惜这个天里见不到梅花了,梅花开都时候自己还在店里积灰。
玉梢摆手作势要把头上的花枝取下,在塔兰的注视下又放下了手,换得了塔兰又一个微笑。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除了笑就没有其他表情。
塔兰从腰间抽出笛子,握着笛尾,玉梢握住了另一头。
“接下来呢?”
塔兰不做答,只是用笛子牵引着玉梢,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虽然乐坊的师父们很少会关注这些,但入乡随俗,对人太过逾越就是冒犯了。
“你不回答我,我可要走了。”
塔兰松开手,玉梢握着笛子不知道该干什么。
【等我一下――】
塔兰张开,没有声音出来,玉梢还没有反应过来,塔兰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个人要是就这样丢下自己,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把他送上天,她保证。
玉梢呆呆的站在原地不是,她走了几步,街旁的豆浆小贩招呼着她过去。
“姑娘在等人吧,来喝碗豆浆暖暖肚子吧,我家豆浆可是老字号了!”
玉梢摸了摸身上,钱袋没有带,不好意思的回到:“抱歉呀,我身上没有带钱呢。”
“没关系,算我请你的,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等着,怪可怜的。”
一个人等着嘛......对啊,自己一直在等着什么。
温热的豆浆不添任何佐料,一口下肚暖意便升到了心里,玉梢放下碗,坐在小贩摊位的椅子上,计算着塔兰离开了多久。
半个时辰了。
自己真傻,居然真的等了这么久。
“谢谢店家的豆浆,我想我等的人不会来了。”玉梢起身拍了拍裙子。
“要走了嘛?下次再来呀,你说着小伙子气不气人呀,让你一个大姑娘等了那么久!”小贩替玉梢打抱着不平,玉梢再次谢过店家,朝着徒然堂的方向走去。
“店家,如果他回来了,请告诉他,桃花也很好。”
自己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不过下一次,下一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教训这个放自己鸽子的混小子。
玉梢摸着头上有些不精神了的桃花,晃动着手中塔兰留下的笛子。
卖豆浆的小贩歇了精神,塔兰回到了遇到玉梢的地方,他手里攥着一支做工细致的梅花头簪,不见玉梢,游人依旧。
来到徒然堂的人类,多少有那么点奇怪,这并不是说就没有正常扔,只是玉梢觉得自己怎么总是遇见这么些奇怪的人。
“.…..”玉梢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对方也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真瞎,她想,看不见是一回事,这人笑的倒是挺开心的样子,“在这里做什么?”
好歹这人不是聋子,玉梢看见他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那把横刀,似乎是之前遇见过的人。
估摸着是刚刚买下这把刀的买主,玉梢也不好多做阻拦,侧身让开一条路准备让人走的时候才想起,这人看不见,似乎也不会说话。
但是看不见又怎么会买下这横刀?
或许是假象。
玉梢皱了皱眉头,看见了那人手里还握着一支萧,猜想着,最后她牵起萧的一头很轻的拽了拽,而后向前走去。
要从这个地方走到店门外并不是很远,玉梢没有看见应该在的引路人,想着对方可能正在自己的田地里忙活,既然被自己遇见了随手帮一把也没什么不好的。
被从这里带走是一件好事吗?玉梢曾经这样问过自己,最终并没有得到答案,她也没有什么机会去问问别人是不是想要被从这里带走,或许这个问题去问那些已经被带走的灵器才是正确的,但是能够回得来的,愿意回来的,寥寥无几。
“为什么选择这把刀?”玉梢问道,她猜想这个人或许不善言辞,也没有期待过他给自己一个回答。忽的,她的手被拽了一下。准确的说,应该是握着的萧被往后拽了拽,似乎是在叫住自己。
那支萧被从自己手中抽走,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画着什么笔画。
“护……身?”玉梢歪了歪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人写的是这两个字,她正在学习这个年代的字体,虽说和自己所处的时间的字形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字体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了。
“我能……”玉梢抿住了双唇,没有再说下去,反倒是那人读出了自己的心思,拽着自己的手,又写下了两个字。
“外头在下雪,你怎么来这里的?”玉梢和那人坐在树下,她不知道这是一颗什么树,只是知道在这个时间,躲在这的阴影下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迷路进来的,或者可能是有谁指引的吧。】
他的字写的也不好,有些歪歪扭扭的,还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些错误。用词看上去也不像是中原的人。玉梢只能跟着他一边写一边说。
自然是知道这人不是不会说话,更不是看不见,只是没有这个必要去戳穿,每个人总有自己的道理,玉梢没有哪个想法去把每个人都看的透彻,她自然也没有这个能力。
至少现在的交流上没有任何的问题,最多只是麻烦了点,这并不会带来什么不便,自己与他的交流应该也止于今天而已。
“你是西域人?”
【按照你们的说法,是的。】
玉梢的手心有些痒,虽说有茧子,但是她还是在那人手指滑过的时候微微收拢了一点手掌。
树影婆娑,随着风吹过的轨迹,光线闪烁着,有点晃眼。玉梢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她稍稍回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原本是想要做什么。
重新回过头去看那个人类,穿着打扮确实不像是这里的人,闭着的眼角有些上翘,看上去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应该是找到了灵器的喜悦?
要说不好奇是假的,可是玉梢知道这件事情并不重要,问出口对谁都不好,为什么装作瞎子,又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到中原。
她抽回手,抱住了双膝,抬头去看,晴空万里,这里说到底还是幻境,不能算是在人间了。
风吹过,落叶掉在玉梢手边,自己来自哪里至少还有印象。但是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已经忘了,也有人说是自己把它藏起来了,为了能够代替谁活下去而藏起来的。
我想活吗?
或许不想,又或许想。本来器物就没有活着这个说法。灯影流转,岁月变迁,人总是会死,自己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他们薄如蝉翼,自己又何尝不是。
“你觉得……灵器愿意离开吗?”
若是没有缘分,即便是带离了这个地方,也是没有办法看见的,虽说至今还没有发生过这个事情,但是每每自己溜出去的时候,都没有人能够注意到自己。
如果。
这个只能够用如果来打比方了,“如果你看不见他。”
如果他不愿意离开这里。
【你不愿意离开这里吗?】
那人写着,这次是在自己的手背上。
“我……”我应该是不愿意吧,但是我有东西需要去找,那就必须离开这里吧。
【你有什么目的?】
玉梢摇头。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玉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她有,她应该是有的,就算是这幅身躯被破坏,就算是被玷污,自己也有必要去找到那个东西。
【我也有,所以我要他,就算他不愿意。】那人拿起了自己的萧。【人总是不择手段的。】
他或许开口说话了,又或许没有,玉梢没有去注意这个问题,全当这人在用文字和自己交谈。箫声悠扬,多少带了点悲怆。
“你身上,有白粉的味道。”玉梢吸了吸鼻子,没有打出喷嚏来。那是花街柳巷的味道,是女子身上的味道。一个乐师,一个有着缺陷的乐师,途径大雪,身上却带着这种香味,多少让人有些误会,“你要去找什么?”
【一个人。】他停下了吹箫的动作,抬起手闻了闻自己衣物上的味道,而后又放下了,歪着头朝着玉梢。
“你能找到吗?”
【我总要找到的。】
“希望如此。”玉梢站起来,重新握住了那支萧,拉了拉,“多停留不好,我送你出去。”
总要找到的,希望如此。事情永远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要迈出第一步或许也不那么难。
【你也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他回过头和自己这么说着,玉梢不能出店,没有店长的画押,她踏不出门。
横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两个人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不能明白被带走的灵器的心情,也还不能明白去寻找一个可能永远找不到的东西的人的执着。
是雨天。
玉梢坐在亭子里歇脚的时候下的雨。与本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的就落下雨珠来,好在今天本来就没有什么预定,在亭子里坐着看雨也不失为一种消遣,绣球开的漂亮,只可惜估计这场雨过后就得蔫了。
土质过于湿润的话对于这种植物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玉梢并不懂花草,只是看着那一团团的花朵在雨天里淋着多少有些可怜。
徒然堂四季如春,但并不代表不会下雨,这次的雨点还挺大的,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玉梢是运气好才躲进了这个亭子。
“啊呀,已经有人了吗?”雨滴搭在油纸伞上的声音逐渐靠近,最终停在了距离玉梢约几步远的地方,“是否介意?”
玉梢点了点头,那女子穿的华丽,裙摆倒是一点都没有湿掉,头上的装饰多到让玉梢想起了那些贵族,总是带着金色的钗画着有些夸张的妆容,手上拿着绣着精美纹样的团扇,不论到哪都是一股白粉的味道。
“你便是那新来的唐弓?”
阴雨天气总是人烟稀少的,好在温度不像是外界那样冰冷,多少不会因为一场雨就急剧降温。玉梢有些困,对方开口问自己是不是唐弓,迷迷糊糊间也就点了头。她早就已经不记得自己生于何年何月,更加不记得那是哪朝哪代,只是隐约记得战乱结束之后的样子。
“你可听说过盛唐之世。”
玉梢摇摇头,她醒了醒神,想着或许这人是来找自己叙旧的也说不定,只可惜自己没有什么能够给她说的。
“隋唐过度之快,只在几日之间。逼禅让便成国舅而后称帝,其后几代依旧战乱不止,盛唐不过是对比而言。”玉梢打了个哈欠,她知道的确实不多,前半确实是她曾经见证过的,后半是现今得知的事情。
那人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的样子,雨倒是越下越大,打在砖瓦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比起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词更像是敲击在杨琴上的声音。
“你生于何时。”她问,而后又言,“或许我该叫你声姐姐。”
“我不记得了。”她吸了吸鼻子,“你出身贵族,不该与我姐妹相称,我于战场,你于宫廷。”
差别太大了,“叫我玉梢就好。”
前后恐怕只不过相差了几十年的时光,那也已经足够王超改头换面一番,玉梢不清楚自己被埋后的事情,只怕眼前这人是只知晓宫廷内的事情。
“我问你,你知道初期时有谁叛变被诛了九族?”玉梢突然想起这事来。转头便问,分明是正午时分,天上反倒是劈了雷下来。昏暗的景色,亮堂了一瞬,那人长着一双鸳鸯眼,看上去反倒是像只有些狡猾的猫。
“不知你说的是哪家。”她笑起来,一身华服此时此刻反倒是像沾了血,前朝几代人的努力和牺牲,不论是权力斗争还是保家卫国,自己的时代确实早已过去,自己的主人也早已死于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事到如今被问起有谁被砍了头,杀了家人,倒真的是答不上来,反倒是更想敲开这人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样的东西。
“哪家……”玉梢低下头去,要问起哪家,她还真不好回答,既不能答育有一双子女的,又不能说谋反的那家。
“再之前的事我不清楚,只是在我这代,死的人也不在少数,要是真的想知道,那也只有出了这姑苏城才有可能。”杨雨霖这么说着,更多的实际上是在劝诫和嘲讽,不论是谁,只要有些常识都不会这样问,又或者这人确实傻的可以。
“姑苏……”
玉梢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若是真的有需要,可能真的会独自一人想办法离开姑苏去找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吧。
“你真的想出去?”
玉梢没有回答,似乎是还在思考的样子。
“总会有人愿意带你出去的,在那之前,不如好好享受。”杨雨霖顿了顿,“你也不像是贫苦人家的,除了骑射,可会歌舞?”
玉梢愣住了,雨还在下,只是比刚才小了许多,绣球的花瓣被打落了不少,树叶也落下来盖在了上头,要问自己是否会歌舞倒还真的回答不上来,她没有学过的可能,更不记得前主是不是精通这些。
拖了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你要不要学?”
雨落春庭,一曲断肠。
如果现在有人匆匆路过院子,或许能透过雨帘,远远望见有谁在亭中起舞,一红一蓝,歌声不断。
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抬手之间也不带有金粉银沫,更没有莺莺燕燕花团锦簇。
不存在君王,更不存在观赏者。衣袂飞舞,似是流水,又带刚毅。
唯有一弓,一钗,一亭。
真要说起来,这两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性,共同点或许也只有主人的离世,其缘由也只能总结为时事造人。
她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天平,以一种奇怪的重量保持着平衡,一方忘了所有,一方忘不掉所有,这个天平永远不会倾斜,但是这个天平也永远不会成立,命运是一种令人苦恼的东西,死亡并不会让事情变得好起来,永远只会变得更糟糕。为了权利,为了地位,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
谁死了都不能怨,但是有不得不怨。
谁都没有错,却也谁都有错。
杨雨霖怨,怨得成了灵,玉梢也一样,她只是怨得连自己的怨都已经忘了。现在又马不停蹄的,想要把这种情感找回来,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范围内,在自己能够活动的最大范围内。
她们都保有着生前的样子,那不是自己的样子,而是自己主人的样子。如同她们那般,活着。
“你恨吗?”杨雨霖问着,朝前进了一步。
“我忘了。”玉梢答着,又朝后退了一步。
雨点打在好看的雕花栏杆上,最终放晴了。
“忘了也是好事。总不需要像我这样,总是怀恨在心。”
玉梢看了一眼杨雨霖,没有再朝后退。
“我想,我应该想起来。”
她最终,应该是选择向前进一步的人。自己呢?或许只能停在这里,又或者朝另一条路走。
行走世间,冷暖自知,谁都不想上战场走那么一遭,不死即伤,就算不伤,最后落得一身功名也只能哀哀而终。
侠者,行侠,武者行武,家者为家,君王为国。那么自己算是什么?
“早。”
一如既往地,在草坪上透气的时候,身后总是会按时地,轻飘飘地想起这么一句。
刚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一点气息都没有,猛地回头才看见路过的,面无表情的那个人,发间亮晶晶的,既不是发饰也不是露珠,只是单纯的水汽。裙角总是有些发潮,脚步声都没有地路过。
或许只是因为看见了人,便打了招呼。下意识的觉得,她就连自己打招呼的本意都不知道,甚至不晓得和谁打了招呼。
“早。”自己回了一句,那人也不回头,但是似乎是用余光瞟了自己一眼。
那是自己没见过的人,在当时辗转终于来到徒然堂这个地方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听说过会有这样的人物,以至于遇见的时候以为敌人。
“是弓哦。”
这句话是从引路人那里听来的,是弓,只是一张弓,没有箭的弓。即便是如此,自己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每天到像这样路过草坪,如此准时。
更难以理解的是那种气质,或者说是情感?既没有历经沙场的豪气与血腥气,也没有平常人家的平和感,这种淡然的,却又矜持的态度,总让自己回想起从前。
“早。”
又一天,还是这样,她像往常一样,就这样,说着早,既不回头也不留意想要像是一阵风一般通过的时候。
那是雪天。漫天飞雪。这一回,两个人的头上都是湿漉漉亮晶晶的了。
“且慢。”
这是一句很轻的,像那句早一样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目的的话。可是那个女子停下了。
或许是自己觉得应该叫住她,总是这样路过的人,总该有什么目的,每天见到自己也一句都没有深入问过。
只是这一句过于的轻了,他甚至以为对方没有听见。
“......”她不仅停下了,还回过了头。
回眸,未笑,自己便屏住了呼吸。
不因为美貌,比其艳丽或清秀的大有人在。那张脸上不带有感情,甚至像是没有睡醒一般,有些困倦的样子,一双眼睛,或许是杏眼,我猜想着,蓝色的,有些肿起来了。
“......”一时语塞,但也并非不能理解,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顿了好一会,才最终想起自己的糕点已经被消耗完了。
不若徒然堂,外头的风雪很大。过于的大了,刚出门两人就已经被那种寒气浸没了全身。
还没有走多久,自己的披风都已经染上了霜。胸口隐隐地发疼,手指也红起来,就连自己布满了茧子的手都已经有些发涨失去了温度,那人呢?。
“那里有亭子。”
那个姑娘开口说道,也不等自己回答,便径直踩在了草地上,一路朝着那亭子进发,或许是看穿了自己并不那么舒适,又或者确实不想在这种雪天中于空旷地带停留过久。
自己只是追了上去,脱下披风,抖掉了上面的霜和已经化掉一半的雪花,还没追上那个姑娘,亭子就已经到了。
“谢谢。”
轻飘飘的,或许比这漫天的雪花中的一片都要轻,她的谢谢是指的自己手中的披风。最终并没有能够披在她肩上的那块布料。
“你不冷吗?”
这句话本应该是作为男性的自己问的,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现在从一个女子口中冒出来,询问自己。多少有些难以回答。
“不。”
“恭喜你。”
他知道,他心知肚明。但是今天还是开口叫住了这个女性。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姑娘,她比自己老太多,比自己经历的也多。这种事情,一眼就能够看明白的。他们并不合适站在一起进行对话。
你瞧,她连最近发生了什么,你是谁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波澜不惊,礼数周全。她根本不是无所事事,更不是消磨时间。或许是的,只是其中的信息量过于不对称。
“谢谢。”
这次轮到自己开口了,说出了一句谢谢,也只有这一句话而已。
长亭路遥,玉蝶飞檐,素色满园,却如盛夏。
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他就连自己为什么会叫住这个人都不知道。
“和我说说你吧。”依旧是那个人先开的口,她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着的东西,悠悠吐出水汽,“侠士。”
窘迫,是称不上的,让自己口干舌燥的是自己,和眼前的人恐怕没有太大的关系。
即便自己想要伸手去帮她一把,也已经无从下手。
自己并非想要与人搭话,现在想来,自己恐怕是想要搭一把手。
“走着说。”
他也不喜静,更不喜欢这样的雪天,但是需要的东西也确实没有了,或许对方已经连这一点都看破了,才带自己来这长亭避雪。
“护主不利从不是什么值得遗憾的事情。”
自己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皱起了眉头,歪过头去看亭子的外头,飞雪漫天,整个世界似乎就剩下了自己与她行走的声音。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她问自己,不回头,只是往前走着,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裙摆已经湿成一片甚至连肩膀上的布料都结起了霜。
“为他挡了一刀。”
“那为什么说自己护主不利?”亭子走到了尽头,这时他才发现这不是什么亭子,是回廊。一头是堆满了雪的草地,一头是折返的路。
那姑娘单手撑住了栏杆,纵身翻了出去,而后回过头向自己伸出了手。
“很痛不是吗。”她说的是肯定句,“你救得了一个人第一次,并不代表能救他第二次,你应当比我清楚的多。”
话虽这么说。
“我叫玉梢,前头有小摊,是个姑娘开的,好吃的很。”
玉梢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时才想起来自己都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双眼红肿,又为什么每早如同亡灵一半徘徊。
亡灵。
等这个词浮现出来的时候我才想明白,她的那种奇异的气场是什么,就是亡灵。
“买了就回去吧,在徒然堂等着,你的主人便会来找你的。”她从袖口中掏出了几枚铜钱,上头还沾着血迹。那恐怕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我想着的时候,只见玉梢把铜钱揉进雪里捏成了一个雪兔子,那双手是纤细的,但也长着茧子,指尖通红,甲盖下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紫色。
或许她是真的无所谓吧,自己已经知晓了那个国家不会回来,玉梢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她忘了吧,忘了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赖以存活,同时也渴望死亡。
自己问不出口,也没有理由问出口。
将那个雪人放在了那小姑娘的身后,故意弄掉了那个装满了铜板的钱袋,噗的一声,落入雪地。
趁着不注意,打开蒸笼的一瞬,那蒸汽差些让自己不能呼吸,从中取出几块热乎乎,白嫩嫩的糕点,用油纸包好,一个放入玉梢手中,剩下的藏进口袋中。
玉梢捧着冒着热气的糕点,冻红的指尖整个都贴在那块点心上。咬上一口,冻红了的脸颊鼓起来,呼吸之间也又带上了热气。
“回去吧。”我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件披风盖在她肩上。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并不必要,谢礼只要那一块热腾腾的糕点就够了,她应该是没尝过的。
它跟着这家人已经有段时间了。
对于去哪儿这件事,它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人类有心血来潮之说,指的是直觉,但这和它关系不大,它完全是跟随本能在走:在很久之前它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人类的不同,即遵循着一套不同的行动准则和方式。又过了很久,它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跟随着天命移动,尽管这并不算好事,但因为它尚未决定自我,也就得过且过了。
它已经存在很久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它很少见到自己的同类,因为它出现的地方往往并不那么平静,而它在事情发生前夕也难以被观测到:在一锅煮沸的水中发现一个气泡,的确不那么容易。而在最近,它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诞生了。这并不是指之前它不存在,而是在此前的时间里,它仅仅是对世上的一切进行观察和知悉,累积知识和感情,但它本身仍旧像是子宫中的胎儿,尚未确定自我,确定自身的性格、喜恶、目的……倒也不是不想,而是它自身的性质过于危险了,在它所历经的一切里,那些哭嚎、憎恨、恐惧、悲哀……它的爱恨就像它所祝福的人们一样,具有极端的性质,而在它能够使其稳定之前,它认为自己还是不要拥有自我比较好:倘若无法自控,就会被撕裂。
但就在近几十年,它开始有了预感。
它即将诞生了。
在它所历经的数个王朝兴衰中,它已经累积了过多的东西,无论哪个胎儿,在长久的孕期中终究要迎来临盆,它于是一面跟随本能在土地上移动,一面等待着。它跟随的这个人是个教书先生,但干的并不只是教书的活,在白天,他同样会在这片地区于教授时讲道经文、传授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同时治疗一些小病。他们隶属一个教派,在这个时代它曾短暂的拥有正式身份,但很快又陷入危险中:他们主张所有人都是兄弟姐们,应当相互友爱,主要此时是晦暗的时代,但夜色总会过去。因为它的简单和适应性,这块地区很快拥有了许多教众,白天他们要耕作,夜间则聚在一起烧香诵经。
它只是注视着,在过去它见过许多类似的组织,它知道这个也不例外:是苦难中的救命良药。它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迅速孕育出新的火光,那是它爱着的物事。而促使火光大亮总是外部压力。
它的心中充斥着许多东西、许多情感,像是翻滚的涛声、海浪……但因为尚未破壳而出,因此它什么都没有想。它尚且什么也不是。
这个教书先生不久便被抓走流放了,但他的儿子仍旧从事这个行业,他们父死子继。
但这并不是它所寻找的那个人,真正的火光是这个家庭的孙子,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许多教友一同诵经。他们信奉弥勒、信奉明王、诵下生经、诵出世经、在这个孩子的童年时期,便能够感受到教派带给这片土地奇特的生机。愈是痛苦,愈是勃勃生长。
孩子懵懵懂懂的知晓了宗教的威力,来源于空虚和恐惧,并且势不可挡。
它只是看着。
在它所停驻的土地上,往往会生出极为绝望的境况,河水泛滥、土地干涸、牲畜死去、饿殍遍地,但这并不是它所促使的,它只是天生将要去往这样的地方,要看所有尚且有一线生机的东西死绝,而后从尸骸里生出崭新的光明的东西。在它的内部,那些混杂的沉淀的物事时刻在涌动,它因此不能与那些它所爱着的人们接触,也不能在他们眼中被看到。这同样是它的“性质”。它,它们,它的同类,都被性质决定了自我。它们并不拥有完全的自主和自由。
它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不能拥有人类复杂的性质,至少现在不行。
孩子逐渐成长为男人,在这段时间里,生存的环境更为恶劣了,死去的人也更多。而后是洪水。似乎是某种征兆,水灾总是最先来的,它跟着男人在工地上移动,双脚踩在湿润粘稠的沙泥之中,雨落在它的眼中,让它想起了一点儿过去的事。在很久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有个年轻的屯长决定杀死自己上司,对一个庞然的帝国发起反抗。
它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来源于一个谎言。但人们总是需要谎言。
它在雨夜中等待,因为它清晰的知晓,男人已经等不下去了,情况已经过于坏了,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只能选择其他的。死,或者反抗。但反抗总是比死要困难,特别是对于一个生性温厚的民族,但凡不是压迫到底,便可以无限的忍耐。
男人仍旧和教众们烧香诵经,但他什么也不信。
他不曾接受很好的教育,也不知道世上许多事,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但他知道他最熟悉的力量,知晓宗教将在此时扮演的角色。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只差一个引信,以及下定决心的决断。任何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知道,做这件事的危险性,成功或不成功,命运是截然不同的——而成功的又有几个呢?
男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住处走,那点火星在他心中燃烧着,犹豫着。
他就是这时候能够看到它的。
它站在雨中,和他四目相对,它的身形被笼罩在白色中,但他最先注意到仍旧的是它的眼睛,在过去,每个见到它的人都是如此。男人在那只流淌金色的眼睛中嗅到了一股奇特的气息,兼具了谷物的清香同泥土的湿润,它的形象在他眼中不断改变,笼罩在怀念平和同神性。他不自觉的走近了些,因为在它身边,他就会感到安全。
它注视着他轻声道:说吧。
他于是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在它的引导下一同坐下,他的话语与词句从声带的振动中传出、从喉咙中传出、从胸腔中传出、从无限的迷茫中传出,流露出对未来的惶然同对自己将行之事的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他并不相信那些教众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死——就像它一样,他知道失去生命的可怖,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要去做。他不懂那些思想和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是人。人不该死的这样廉价。男人把这些全都说了出来,期望它告诉他答案,他并不认识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是给予庇佑的,他知晓这个,它让他知晓了这个。它像是他不曾相信的弥勒,也像是母亲,又像祖父,它的面孔上同时具备了多重的形象,这也是它的“性质”。
只是看着它,男人就感到心中酸涩,想要流泪,像是想要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孩子。
它温柔地对他说:不要害怕,你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吗?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他疑惑地问:契机?
是的,它道,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他们也不知道,所以你们需要得到承认,得到来自神灵的承认,得到正确性。
是的。
你已经想怎么做了,只是还未实施。
是的。
石人一只眼,这句话是你最近想到的,你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将它埋进河道中。
是的。
它微笑起来,告诉他那个石人所在的位置,它赐予吉兆,赐予正确性,他将会在那里挖到他想要的东西。
唯有行动,带来结果。祛除疾病,远离饥荒,享有温饱,成就功绩。它温声道,你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只有行动才会为你带来想要的,你不仅想要改变境况,不仅想要温饱,你还想要住所,庭院,婢女,香车,奴仆,妻妾,权力,你想要的东西有许多,你不止是为了你的兄弟姐妹而行动,你也是为了你的私欲在行动。但这私欲是值得赞赏的,因为不拥有私欲的人无法开始行动,在此我承认的行为,承认你的正确性,承认你的私欲,承认你的勇气。去吧,等到天明你便会忘记这个夜晚,但我的祝福会跟随着你。去做吧。在此之前,在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它这样说道,非常平静,非常温和,这也是它的性质。但它已经能够感受到胸腔内的躁动了,它意识到马上就要来了,尽管它并不知道它会成为什么。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都被雨水浸透的乱糟糟的,手脚都是开挖河道的伤痕,耕作的茧子,被石子割破的伤痕——就像它的双手双脚一般,它是源自于他们的渴望。源自于他们的痛苦。源自于他们的明日。
男人垂着头,像是个小孩儿般的犹豫起来,在过去有人向它要求过许多东西,它都一一给予祝福,尽管它知晓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大同小异,皆是扑火飞蛾般短暂,但它仍旧祝福他们,祝福每一个想要得到祝福的人。它已经想好了,假设男人想要得到其他肯定的答案,它自然也能够让他得到信心,它的性质便是带来正确性和自我肯定,它是心灵的砖墙。
但男人并未说这个。
男人只是抬起头,带着惶然和试探,以及细微的恐惧,像是全天下所有凡人那样问道:我想知道,我会死吗?
它怔住了。
雨落得更大了。它听到自己的身体传来一声裂开的声响,以及此起彼伏的肯定:是的。是的。是的。那声音愈来愈大,夹杂着笑声,夹杂着哭声,那是丰收的喜悦,是夏夜的萤火,是落雪,是花,是母亲的嚎啕,是倒毙的溅起的尘土,是河水与砂石,是稻穗摇摆,是金铁相交的碰撞,是死,是死,是死。是它所见的无数的死,无意义的死,有意义的死,无意义的生,有意义的生,可它——他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是意义。
凡人的意义。
行为的意义。
是的,那个声音慈爱道,韩山童,你会死。你将不会作为胜利者登上大宝,也不会享有普通的温饱,你会死在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不曾得到任何荣光和福报。你会死。
就在这个声音结束后,男人仿佛在梦中被惊醒一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惊慌的逃离了此处。但祝福并未消失,男人明日回忆这一切,就都是镜花水月。
但是。
在原本的地方,它消失了,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此诞生出现,在这个躯壳中舒展着自己的意识和思想。那些纷杂的声音和苦难,欢喜与绝望,极端的爱恨在他体内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平衡,他知晓了过往他所见的一切的,知晓了重复的历史,知晓了黎明前的火光,但他并未崩溃损毁,这个容器仍旧走钢丝般保有形态。
但是,他温柔道,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砸向墙壁的第一下当然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迈开步子,慢慢在雨中走着,观察着这个初来乍到的世界,观察着短寿的火光。他现在还没有名字,但他考虑为自己选一个了,他的名字将是无数没有名字的飞蛾,将是尘埃,他尚未和这个世界更多的接触,也不曾展示自我——虽则他有了自我意识,但那仍旧是不完整的,或者说,过于完整,过于激烈,他因而只能保持平稳温和,否则就会将天平倾斜。他知道结局,也知道爱恨,他还知道自己仍旧爱着那些人,那些稍纵即逝的火光。
再过一段时间,男人便会叫人无意的挖出那石人。
在这个五月,男人将会预备起事,而后因泄密被抓,被处死,他的反抗非常短暂,但这已经足够了。韩山童这个名字将会被记住,在许许多多年后依旧如此。
为这个时代敲响的丧钟已经足够响亮了。
而他呢,能够见到他的人总是很少,而又非常短寿,不曾来得及讲出这个故事,梦一般的故事,相遇,因此他的身形仍旧在历史中保持着隐匿的状态。他仍旧会跟随天命本身,而他的名字,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铡刀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END。
1.
离开寺庙的那天,无情的风肆虐,吹过枯黄的草地,雪花铺天盖地袭来掩埋了雪地中的足迹,风声盖过世俗杂音。
什么都无法传达,声音被风吞噬,喉咙嘶哑了。
什么都看不到,一望无际的纯白刺痛了眼睛,如果流泪的话,会失明吧。
姐姐一直都是这样的感受吗?
奔跑啊,奔跑啊,向着迷茫的荒原。
怀中的器好像在说着什么?寺庙里面的器是不是已经全部被自己摧毁了?解脱了吗?痛苦的一生,活着的时候作为奴隶,随意买卖的附属品,死去之时的苦痛折磨,死后成为“圣洁”的法器,这样的一生,结束了吗?
2.
进入寺庙时,塔兰失去了一切。
姐姐的眼睛看不见,姐姐无法说话,最合适的材料,纯洁的少女。大喇嘛拜访主人家,发现了珍宝一样的姐姐。
塔兰一无所知。
【我们希望和主人家交涉,这是一份荣誉。】
大喇嘛如此说到。
制作阿姐鼓需要纯洁的少女皮,不受世俗污染的少女少之又少,被选中的少女会被夺取眼睛和声音,在合适的年纪剥去皮。
姐姐不需要被人夺走这些,神明拿走了它们,现在大喇嘛要带走姐姐,将她献给神。
奴隶不是人,可以随意处理。
主人用姐姐从喇嘛手中换取了去世七年之久的活佛的“万能灵药”,主人的夫人生病了,需要神明的力量才能恢复。
姐姐不见了,塔兰回到主人家遇上大喇嘛来为主人赐福,他抬头望着大喇嘛,异色的瞳映入大喇嘛的眼。
【主人家,这孩子出生在什么时候?】
大喇嘛问主人。
【我记得是在活佛死的那天。】
主人回道。
【是遗漏的吗...您应该感到高兴,是我们遗漏的灵童,恕我冒昧,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去吗?很有可能是活佛的转世,如果在佛学上造诣领悟比得上其他人,他就一定是了。】
【这是真的吗?我实在太荣幸了。请您将塔兰带走吧。】
3.
没有人会在意奴隶的人生过得怎么样,奴隶的孩子还是奴隶,和牲畜无异,老奴隶生小奴隶,小奴隶长大了又会生下新的奴隶。
塔兰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在奴隶堆里孩子混杂,久而久之大人们也都忘记了谁生了谁,不过这没关系,一直照顾着自己的是姐姐,只有姐姐,姐姐是亲人,不可质疑,塔兰这样想着。
姐姐是黑暗中的光,是灯,在寒冷的夜中紧抱着自己,她瘦小,但总是很暖;她的长相是什么样塔兰早就遗忘了,在绵长的记忆里只有她的温度无法忘记。
寺庙里有很多和他一样被称作灵童的孩子,他们在同一天出生,同一个时间,上一位活佛死的那一刻。他们学习经文,只为了成为那一个唯一。
寺庙和主人家没有什么区别。
学习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记住东西的内容并不难,塔兰九岁成为了“唯一”。
大喇嘛告诉他要怜爱众生。
他看着一个个富人,朝他们伸出了手,为他们赐福。
没有一个穷人,他想到,穷人如何得到祝福。
大喇嘛告诉他要不悲不喜,大彻大悟。
天井上尸骨堆积,秃鹰啄食着亡者腐烂的肉,展翅抓着无法吞咽的骨头飞向高空,骨头落下,摔个粉碎,强酸的胃液消化了稀碎的骨头,什么都没有留下。
无论什么人,死后什么也无法留下。
塔兰环视周围,高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台下两侧的喇嘛逐渐举烛离开,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与一束暗淡的烛火。
清风拂过,熄灭那微弱的光。
4.
姐姐在这里。
他能感觉到姐姐的抚摸,她的体温,她在这里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姐姐还是姐姐。
黑夜中无数的声音从玲珑塔里跑出来,钻进他的耳朵。
【好痛啊――】
【不要在敲了】
【我的皮!!!我的骨头!可恶啊!可恶呀!】
【救救我啊――】
......
塔兰记得那玲珑塔是喇嘛们用来存放法器的,这些祭拜神明的器具,一个个都是由活生生的人身上取下的材料做出来的。
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终结,灵魂的死亡才是,哪些死去的人以器的形式被困在了这里。
姐姐也在这里,她微笑着,在黑夜中出现,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自己面前,和昔日一样,从身后抱住自己。
【什么都不用怕,我的灵魂会永远在你身旁。】
姐姐堵住塔兰的耳朵,隔绝玲珑塔里传来的声音,塔兰第一次听到姐姐的声音,轻柔得像风,和姐姐的名字一样。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听得到这些声音,他没有去细思,只要姐姐在就好。
【他们很痛苦,阿姐你也一样吗?】
【能陪在你身边我很幸福,塔兰。】
活生生剥皮的痛啊,怎么会不怨恨呢,他看过许多人被大喇嘛带进了红室,再出来就换了另一个样子。
【姐姐,我想看看你,为什么你只愿意在烛火全部熄灭的时候到我身边。】
【......】
姐姐哑然,她身上不断滴落下的血污落在地上又消失,塔兰看不见,这样最好了。现在的她完好的只有一双手而已。
能触碰他的只有一双手而已。
5.
塔兰不合常理,他出生血统低微。
大喇嘛为什么会选择他,对此他一无所知。
他无法离开莲坐,寺庙就仿佛是他的整个人生,什么宗教领袖?政治,都与自己无关,在成年之前摄政王会打理好这一切。
大喇嘛是他的老师,也是另一位活佛,大喇嘛说塔兰是化身,只要稍加修饰,又是一位大悟的尊师。
在大喇嘛身边,塔兰失去了孩子该有的情感,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会压垮人,但他没有可失去的东西了,塔兰见过寺庙外来朝拜的人,他们带着自己的孩子,虔诚朴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孩子看着风中飘扬的彩旗,雄鹰翱翔天际,牧人高歌,庆祝着, 如果自己的存在可以让人快乐,那真是一件可以让自己开心的事.....
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本性无我。
要悟到这种境界,还是人类吗?
但是,自己的存在真的可以让人快乐嘛?
6.
他以为自己早已入化,脱离了俗世的苦与乐,但现实还是告诉塔兰,自己和俗人无异。
姐姐失踪了,姐姐的鼓被人偷走了,大喇嘛抓住了那伙盗贼中的一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都忘记了。
一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打转――要疯掉的,没有姐姐的话,很快就会疯掉的。
塔兰远远的望着大喇嘛,浓厚的香烛味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他窒息。
自己该怎么做?现在该干什么?
【阿拉,您怎么了?】
大喇嘛注意到塔兰存在,平淡的问道,塔兰不理会他转身跑过悠长的走廊,没有人会给他堵上耳朵了,哪些器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你可以听到我们!】
【带我们离开!】
【我不要在这里,带我离开――】
【烧掉我吧!我不要这样!好痛苦――啊啊啊啊!】
.......
刺耳的尖叫还在耳边回响,是那个窃贼的声音还是别的,这些声音让他头昏脑胀,前方的阶梯在眼中模糊,脚下的红色地毯像被踩着的鲜活内脏,为什么要奔跑?自己在躲着谁?谁在追着自己?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才肯接受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实啊,只是一个物件而已,那面阿姐鼓,只是一个用姐姐的皮做的物件而已――
阶梯消失,塔兰摔到了地上,鼻腔内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落在地毯上被吸收了,留下了深红的印记,血液混合着眼泪充斥着他的口腔。
今后的人生该怎么样?自己都修行还不够,修行,自己是否更像人了?
悲伤已经无法抑制住了,心脏快要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