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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时代》
当人将人本身作为原料的时候,其能称之为人类的部分就在逐渐减少。但在新的时代,必会诞生新的道德,故而在此时,所有人的所作所为就是新的道德与律法诞生时的呢喃。大多数人会延续旧的道德,可能是由于习惯,也可能是因为虚无的怀念和不愿接受现状的逃避。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过去的十多年中,限制大部分人的法律一直在被努力蔑视着——也正因为如此,流浪和逃亡一直是长久以来生活的主旋律。讽刺的是,在这样的时代里,这样的生活方式给予了生存下去的基本技能和意志。
只有混乱才能更好的适应这无人的时代,如果现在找到更多幸存者聚居、能形成基本规则的地方,一定会避之不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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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湿润的泥土里咳嗽了一声。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工具被她倚靠着,陷进泥土里,止于坚硬的石块。这水渠的遗迹的完整程度要比她想象的高,但支离破碎的地方依旧很多。自从她来到这片土地,从没见过粘土或是其他方便修复工作的材料,她只能尝试先把它清理出来,以后再做打算——也许也不打算了,只要差不多就行。
他也不在,可能只是纯粹地恼怒于她愿意花额外的体力去干这些几乎于己无益的事情,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储备更多的食物。说实话,在这里的生活要比以前在山间跋涉的日子好很多,至少食物不是铺天盖地地有毒,也没有很多伤人的虫子和蛇类。
兰尼德尔知道他曾经想过用一个奇怪的借口说服自己:保证镇子里几个人类的存活,可以算是在用无法长期储存的食物喂养另一群食物,这样当真的没有食物的时候,至少可以晚几天去吃狼人。
事实上,他们也不曾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过人,这就和到底有没有吃过蛇一样,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虽然说出来可能会使人惊异。
沿着水渠的遗迹,确实地散落着许多人类的痕迹,兰尼德尔有的时候会光临那些地方——工具都挑拣好的那些带走,没有被污染的食物则自己吃掉,如果有尸体,那就和不能吃的有机物一起用铲子切碎、剁烂,和草屑秸秆一起埋进泥土里,只要过一个夏天,就会是丰厚肥沃的黑泥土。
腐烂的人气味比新鲜的尸体还要难闻,朽烂的血、肉和髓液在铲子下逐渐破碎,她甚至埋过幼儿的尸体,与其母亲粘连在一起,脓液渗进了身下的泥土之中。这种味道兰尼德尔实际很熟悉,但依旧让人胃口破碎——谁也做不到头发上沾满了死尸气味的时候,去吃那些轻微发霉的食物。
有很多人并非死于最大的那场灾难,而是在后续的入侵和饥饿之中逐渐灭亡,当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板上钉钉、逐渐逼近的事实,这的确很容易让人崩溃。
在很小的时候,兰尼德尔学过如何用植物和遗体和动物内脏堆肥,不会那么难闻,但需要花很多时间。比酿酒更微妙,那些让酒变得特殊的东西也让遗体变成黑色的泥土,说到底,都是从遗骸里诞生出新的物品来。
“想太多了。”他说,表情少有的冷硬。
兰尼德尔被惊醒了,她抬起铁锹,剁下一个少年的头颅。他的肚子被撕扯过,残破了很大的一部分,但头颅依旧完整——勉强算是完整,相对完整,如果不看那些掉下来的脸之类的东西的话。她又是一锹,这朽烂的头颅比想象中的要酥脆,可怕的气味争先恐后的扑了上来。兰尼德尔眯起眼睛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可不想看见密密麻麻的甲虫和胡蜂子的卵攒动的样子。
“不要吐。”
“不会的。”
她把碎块翻了一下,拌入稻草和灰烬,再用泥土压住。她在这无关紧要的事务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还浪费了一把锹子——毕竟干了这些之后,再去用它挖填塞了水渠的泥土有些不太合适,毕竟这是流回镇子里,要供人使用的水。不是说有多恶心,但毕竟腐烂并且没有好好处理的尸体容易带来疾病,仅此而已。
她把沾满黏液和虫卵的锹子插在埋着碎块的土地上,当作一个标记,免得自己忘了地方。从附近的农棚里,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工具和其他的小玩意儿,全都背在背上,整理了一下束带和包裹,那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浪费太多时间了。”他又指责道。
兰尼德尔并不接话。她只是用草叶擦了擦手,重新清理起水渠的旧址来。反正无人催促她的工作,也算不得特别有生存压力,所以她的进度很慢。好在在灾难波及这里之前似乎一直在使用这条水渠,而非荒废了数十年真正的遗迹,所以只不过是几段有些断裂坍塌,恐怕是之前地震的时候被损毁的,再加上些许乱草,还有不知为何倒在水渠附近的半截尸体的遮盖,兰尼德尔才一直没能注意到水渠的存在。
恐怕在镇里也有相应的痕迹,但大概是因为掩埋了大半个村庄的泥土滑坡,也没有先一步被其他人发现。兰尼德尔又恢复了以前的作息:白日里枕着包裹和泥土下的尸体睡觉,夜晚借着些微的光芒粗略地处理堵塞水渠的东西。浑浊的水随着她的脚步逐渐往镇子里前行,这比她想象中更能吸引注意力,即便是他也逐渐不再指责兰尼德尔浪费时间和体力。
至于傻狗,他们确实希望对方能跟在自己附近,但鉴于最近与尸体打交道而无法清洗的气味对于犬类来说确实是太过刺激了——兰尼德尔真的第一次见呕吐的狗。傻狗委屈巴巴地想要接近,犹犹豫豫摇摆不定,最终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自那以后,他们就放弃了让傻狗跟着自己,反正照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可能隔着大半里路,傻狗都能闻见她身上挥之不去的气味。
毕竟做着事情,行进的速度没有全速赶路的时候快,兰尼德尔花了三四天吧——她记不太清了——才把水渠重新疏通,引回镇子里。其间天又阴了一回,也不怎么热,但能流来的水真的不多。
“就别进去了吧,他们会以为你吃了尸体的。”
“……你这么说真的很恶心。”
“逆着风都能闻到腐烂味儿。引来的水不大,你都没办法洗干净自己的头发。”
最终她留下的依旧是插在镇口的留言,画着一个简易的标记,指向水渠形成的洼子。她衷心希望现在没人在镇口附近,这样便没人能闻到这可怕的,随着水和人而来的气味。
兰尼德尔又花了一天一夜回到了河边,在经过她堆肥地方的时候,还是将那把沾满了污秽的锹子回收了回来。毕竟在这个时代,对于不可再生资源的浪费是极其不道德的,她用收集来的长木板替代锹子作为墓碑,插在了堆肥堆上面。
后来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去清洗头发和衣服,由于从未在意的原因,头发和皮毛总是极其容易吸附臭味——更加遗憾的是,很显然现在谁也没有东西能有效地清洗这一团乱麻,最后他下了死命令,用匕首绞短了头发,焚烧了一部分无法洗净的衣物,说是出于各种各样捕猎上的因素。兰尼德尔说不上具体的原因,但至少傻狗可以接近她而不呕吐,勉强被分配了河边窝棚里的一个角落,数次因为偷吃鱼干而被毒打。
+展开字数:4869
断开的地方很微妙,照顾动物是2715字,画图是2154字。
这是一个记错死线时间的悲剧,请大家务必引以为戒。
你将会看到许多错字,突兀断句,词不达意等等错漏。
而且世界线肯定有偏移,按理说我后写的应该去看看别人的产出然后圆上,但今天真的没有时间了(。
一句话总结:储备食品,减压利器;激萌妖精,在线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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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嘎嘎嘎嘎嘎——”
浪歌觉得这很有趣。
海豹妖精在距离仓库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即便他理应当是一个合格的巡林客,有些知识于他来讲,也仅仅是一种干巴巴地摆在台面上的“知识”而已:他知道鹅是一种领地意识非常强,并且惯于守卫自己的势力范围的禽类生物,但如果要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或者鹅是怎么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什么方向里入侵了它的领地这种问题的话,他也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并不清楚。
他是海豹妖精,又不是鹅妖精。
但当那些抽象的知识在自己眼前确实地展现开来时,真的非常有趣。浪歌在他认为距离仓库足够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只站了大概一分钟左右,便已经听到了被狗妖精弗洛丝缇命名为“爱尔”的那只大白鹅自细长的脖颈之中引吭而出的响亮且刺耳的鸣声,又过了十秒钟后,连鸟类扑扇羽翼时羽毛交错所发出的声响,也清晰可闻了。
这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浪歌看着从终于凭借挥舞翅膀所带来的推力离开地面,然后在地上的一堆比它本鹅还要高出一块的瓦砾堆上轻盈地落地,然后扑扇着自己的双翼,以红色的脚蹼左摇右摆地向着自己走来的爱尔,真心实意地如此觉得。
可能是因为在这只鹅还能向他们耀武扬威的时候,第一个从上空扑下来、将她控制住的那个是浪歌,即便在弗洛丝缇给她取了“爱尔”这样一个名字,并且将她留作护院使用之后,这一只聪明得过分,甚至会认人的禽类最为听话的时候,依然是在海豹妖精面前的时候。
——这真的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在刚刚见过她追着那两个名字很难念的人类,将他们驱赶得抱头鼠窜之后。巡林客怀揣着一种因取胜而得来的隐秘自豪感,愉快地看着爱尔一摇一摆地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拍着翅膀在那一小片空地上站定:
“嘎嘎嘎嘎嘎——嘎!”
通体雪白的大鸟挺着胸昂起头来,做出一种肃穆到令人意外的态度来。忽略掉爱尔伸直了脖子之后几乎要比浪歌本人还要高的头颅,这倒是很像一个向着长官立正致意的士兵。海豹妖精为这个毫无根据的联想微笑了一秒钟,并且因此也尽量端起架子来,以一个领导者的态度上前去,踮起脚抬手轻轻拍了拍大鹅的头顶。
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陡然向他袭来。浪歌恍惚间觉得自己从前或许也这样拍过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头顶——这不重要。海豹妖精即刻挥散了堪堪凑到他眼前的那股既视感。自从那段铃声带给他的并不令人愉快的记忆复苏之后,他便不太愿意尝试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即便偶然之间,浪歌所面对的境况会让他触景生情似的闪回些什么虚幻的影子,他也会立刻将那些影影绰绰的过去丢掉。
我是随心所欲的妖精嘛。浪歌这么想。过去的就过去了,既然他已经忘却了前尘,成了一片白纸,那么即便在他倒在那片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之前他遭遇过什么,都与现在的他无关了。更何况这世界已经遭受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地上的生灵十不存一,就算他过去与什么人有着血海深仇,应该也没什么复仇的机会了。
相撞的世界与坠地的陨石应该已经先一步夺取了他那可能存在的仇敌的生命——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足够让自己活下来的好运气的。
鹅的羽毛的手感很有趣。海豹妖精拍在爱尔头顶的手很快变成了抚摸,但也只摸了几下就收手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大鹅仔细地打理自己羽毛的样子,并以此推断出她是一个相当注意仪表的好姑娘。浪歌的脾气算不得好,不过他依旧对那些他喜欢也喜欢他的生物多一份宽容,巡林客知道该如何维护自己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这些不能说话的朋友们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要比会说话的那些更加直白,因此也更加珍贵。
或许等他们关系更好些时,他可以再多摸几下。浪歌在收手有些遗憾地想。
在跟爱尔打过招呼后,浪歌才向着储存食物的仓库走去。自从他提到过在仓库附近见到过狼人的痕迹之后,兽人便对此显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因此,当他在此地发现文丘里徘徊过的踪迹,并且见到了因绳索被扯断而毁坏的铃铛陷阱之后,并没有产生过多的惊讶,只是对如何恶整自己临时的同居人多冒出了几个坏点子来。
爱尔很乖地滞留在仓库的门外。她似乎已经从弗洛丝缇那里意识到了,她不应该进入这栋大门几乎都要从门框上脱落的建筑内部。鹅到底是怎么记住它们该去哪又不该去哪,而哪里又是它们应该守护的领地呢?海豹妖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清楚天空德鲁伊到底是如何将这些事情教给爱尔的(或许狗妖精并没有教,这都是鹅天生就会的?)——毕竟,这种体格庞大的禽类黑豆一般间隔很远的两只眼睛里,真的看不出多少智慧的光芒,可实际上它们甚至却又比一些傻狗聪明得多。
不过这只鹅能这么听话,终究是一件好事。整理着他所需要的物件的浪歌这么想。爱尔显然能够胜任天空德鲁伊与巡林客突发奇想之间安排给她的工作,并且乐在其中,甚至还完成得不错(海豹妖精又想起了抱头鼠窜的归海青和景箫,并因此吃吃地笑了起来),于情于理,作为任务的发布者之一,他都应该给予一些奖赏。
海豹妖精收集了一些野菜的嫩叶和可食用的根,又从杂物堆里拿了一根很长的绳子。他该去给兔子们喂食——母兔很快就要生小兔了,再过不久,他们或许就喝上兔肉汤。这应该多少能安抚一下因长期碰不到荤腥而愈发暴躁的兽人。巡林客应该带着东西离开了,不过他又在这堆东西面前站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下,最终决定,再从所有人共享的那部分库存之中暗搓搓地拿出了一份粮食,预备给爱尔加餐。
不论是追逐还是躯干,都得吃饱了才能有体力嘛。乐得看其他人倒霉的浪歌笑眯眯地想,并认为在那只鹅进食的这段时间里,他还能顺手再摸两下鹅毛。
兔子们吃得很好,以现在艰苦的条件来看,它们在弗洛丝缇的小屋里堪称被养得膘肥体壮。这两只进入了未来镇的生活圈子里,却没有被取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摆明了就是储备粮待遇的兔子们,显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死缓期限马上就要告罄了,而这几天里给它们食物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将会在当时突然转变身份,成为行刑官。死亡的阴影悄然迫近,而没有足够智慧的动物们依旧毫无所觉地蠕动着它们的三瓣嘴,并因为前来投食的人所带着的气味儿它们也算是熟悉而安然地眯起眼睛。
殊不知,俯视着它们的浪歌脑海之中已经全是现在的物候是否到了兔子换毛的季节、如何给兔子扒皮才能不损伤皮毛,在有限的条件下如何才能将兔肉烹饪的好吃等等,这种时刻威胁到它们生命安全的东西。
兔子柔软的毛皮与爱尔羽毛的手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触,不过共同点是都很能让人舒缓压力。在面对储备粮时,海豹妖精显然没有在面对爱尔时缩回思考的诸多顾虑,在发现它们的手感也相当不错之后,巡林客立刻一把将那只公兔子拎了起来,抱在怀里撸了个爽。
反正再过几天,你就要下锅了。想着这些的浪歌根本没管这些动作是否会让兔子产生负面的感情,他揉得毫无心理压力。
在“舒缓了心情”之后,他才愉快地将那只可怜的兔子放回了它现在的居所,无视其饱含怨念的控诉目光,优哉游哉地转身出门,向着水井边的小广场走去。别说什么“巡林客就该待在森林里”这种陈词滥调——前些日子里,他、文丘里和弗洛丝缇捕猎时在林间发现了一处被掩埋的泉水。在这一眼泉水被重新整理出来,能够投入使用之前,浪歌并不打算去接近那块地方。森林中的动物会被挖掘声惊扰,从而变得更加警觉,狩猎将会因此变得比之前更加困难;何况,即便浪歌是巡林客,他也并不太想全天候地待在森林里。在意识到这数日之间可以预见的困难之后,他便立刻决定暂时给自己放一个短暂的假期,将一切的工作全部暂时押后——包括猎鹿取筋,制作弓箭在内。
不过,帮那个不知哪来的声音在地上描绘图案不算工作。在现下这个缺少娱乐的情况下,仅凭一个看不见人的声音所进行的描述进行绘图算是个略有挑战性的娱乐项目。何况,那位不知其名也不见其人的叙话者是个自视甚高的角色,且在暴躁起来又无法奈何他们“这群一无所知、不知所谓的愚民”时的样子又非常有趣,这两点更是使这项娱乐增色不少。
自上次的接触之后,那个无法辨别来向的声音花了三天的时间,从圆心、半径、直径,如何绘制一个正圆之类的基础得不能在基础的部分讲起,终于使浪歌和约娜两只“不学无术的妖精”明白了什么是同心圆。然而这并不是他的胜利,因为紧接着,他便得到了妖精们“那不就是大圆套小圆?”“你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的回应,顿时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又不能拿未来镇的两个妖精怎么样,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消失。鉴于他并不能从不知在何处的虚空之中伸出手来将浪歌和约娜暴打一顿,他的消失也不会对未来镇现在的居民们造成任何目前可见的实际损失,他的反应倒是让海豹妖精和皮可西很是愉悦了一阵,并且从中获得了莫大的成就感。
——因此,他们一致认为,他们应该以实际行动报答这个不知名的声音。
或许在其他物种(甚至于相对严谨、组织分明,且群居的狗妖精)的眼中,这两只妖精的行为逻辑是相当难以理解的。不过他们俩倒是一拍即合,立刻决定在他们事前选定的地方开始动工。当妖精们想要开始行动时,他们总是非常迅速——不到三分钟,他们就已经决定好,希望能让那两个名字很拗口因此相当不好记的人类来帮他们将小广场上的随时与杂物清理干净,并即刻动身前去交涉。当他们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在行动时,产生的就是另一个不需要详述的故事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再然后,又过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来到水井边上的浪歌所面对的,就已经是一片令人满意的平整空地了。
其实清理广场整平地面这种事,对皮可西来讲可能有困难,但海豹妖精也并不是不能做。只是当你有一个能提高工作效率,还能让自己躲懒的选项(重点是这个)时,你为什么不去选它呢?要知道,海豹可不是什么勤劳的生物,海豹妖精亦然。
皮可西已经在空地上等待了因先喂了兔子而姗姗来迟的浪歌一会儿,不过双方显然都没有相互寒暄的意思。妖精之间并不怎么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相互点点头就算招呼,甫一见面便直奔主题:
“你带了绳子吗?”约娜单刀直入。
“带来了。”浪歌点点头,并且向对方展示了自己从仓库中拿来的绳子。说实话,它有些破破烂烂的,只是看起来,强度就已经很令人质疑了。不过他们今天所需要的并不是绳子的强度,只要它还能算是条绳子就行。
在这段简短的,仿佛接下来便要开始一段非法走私交易的开场白后,两只妖精便立刻按照他们原先说好的方式开始了分工合作:皮可西拖来了一截她之前便物色好的直树枝。那对她来说是个变运气来会非常吃力的大小,不过对海豹妖精来说,却正好可以拿在手里当做画图所要用的笔。浪歌接过那段树枝,与约娜一同在空地上选定了一个两人都认为非常合适的点,在那儿站定,手中抓着绳子的一端,将另一端交给皮可西。好在这段破烂绳子的重量并不很过分,约娜仍然在支撑得住的情况下起飞。她努力拖着绳子,向着远离浪歌的方向飞去,将整条绳子绷直,然后落地,在地面上踢出一个小坑。
那个谜一样的声音花费三天给“不学无术的妖精们”讲解圆的构成这一行为不能说没有任何作用,起码现在,他们俩已经知道了该如何画出两个“净要求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歌语)的声音的主人也没法挑出刺来的同心圆了。
皮可西保持绳子被绷直的状态,向侧面飞了一小段距离,再次落回地上,又踢又踩地弄出另一个小坑来,再起飞,如法炮制。海豹妖精也随着约娜移动的方向原地转身,更改自己的面向,确保绳子没有绕着他缠起来。第一个圆很快便以圆点构成的虚线的方式初具雏形,飞上空中检视过的约娜对自己的工作表示特别满意。海豹妖精稍微收了收手中的绳子,准备再接再厉,将较小的那个圆也画出来。
这项工作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当两个虚线构成的同心圆都浮现在地面上时,太阳还高挂在天上。接下来就是海豹妖精一人的工作了——将圆点以圆弧连成线,让它们真的变成两个圆。
“我想洗个澡。”灰头土脸的皮可西说。
“在这么冷的天里吗?”海豹妖精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在看到约娜现在的尊容之后,也不得不认同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了。身材细小的妖精用力踢开地上浮尘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土,现在整个人都变得灰突突的。
“我帮你打水——我记得哪里有个破碗来着。”海豹妖精自告奋勇,甚至在这之后还在不远处的断墙后面帮她升起了一小堆火,用来加热洗澡水。然后,等到他拿着皮可西收集来的树枝,在土地中一点点刻下线条时,干燥春日里扬起的飞灰也让他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我也想洗个澡。自知不会有人帮他打洗澡水的浪歌忧伤地想道。
+展开
346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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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
有谁在这样喊。
——救救我。
………?
——救……
……
…那一瞬所有令人厌恶的事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记得在那里面曾看到过什么,只是偶尔出现的疼痛与片段能够提醒某人,它们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提醒他或许大限已到,或许正面临着什么更加可怖的。
……
归海青总觉得眼睛有点痛,琢磨着是不是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但还没有深入了解,接踵而来的问题亦或是麻烦就让他不得不把这抛在脑后了。
最为头疼的就是那凭空出现,怎样也赶不走的声音。它没有源头,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一直盘旋在自己耳边,况且并不只是他一人会有这样的状况——归海青在今天的傍晚确定了这一点,虽说在更早些的时候也听友人提到过,但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一直存在着。
带着外出狩猎所得到的收获回来时一天也算是这么过去了,好在今日没有安排任何的夜间行动,大概能睡上一个好觉吧?
他本是这么想的。
“……去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在回家半途中他们被喊到了,对方似乎是提到了要画什么,他没有想到景箫会对此执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
归海青皱了皱眉,在心底纠结要不要顺从这家伙的意愿——毕竟不仅仅是自己,提出提议的人本身近日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太好,像是过分在意着什么一样,非要去做着试试看不可。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愣是没有发出“我就算了”几个字的发音,下一秒他便被少年扯住了手腕,囫囵吞枣地把所有不情愿给了咽下去,化作一声叹息。
叫住他们的是两只小妖精,自然也是“这怪声真实存在”这一理论的证人。据他们说那声音的要求是在地上画出些什么,但首先是要清理出一片算是空旷的区域的——说到这,归海青不用想也知道被点名是为了什么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物品准备开始干活。
温度也随着入夜逐渐降了下来,这是他的身体最容易体会到的,但这是头一次,且最近愈来愈明显,他似乎对周遭的环境敏感了不少,甚至身体在察觉到温度的差异后不自觉地发冷起来。归海青缩了缩脖子,没有刻意去观察同伴的神情,但哪里不对劲——他能够肯定这一点,连回头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为什么这么冷呢。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指尖,分明他们都有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但又为什么那么轻,那么凉呢。归海青突然觉得周遭异常地安静,像是失聪一样,刚刚还吵杂着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连着那个人的声音也一同……归海青想要抬起头,却迟钝地发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像是这已经不再是他的了一样。
后来,他终于缓过一口气。不过那时他发现该清理的已经清理完了,都有些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自己在走神时做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细密的薄汗,用小臂擦擦也就没有了。但很意外,自己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存在,倒不如说是从头凉到了脚,像是在水中窒息的那一刻,那股寒冷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最内里的东西也一起封尘。
“我说…”归海青想要询问这阵凉意的来头,却发现景箫拿着树枝在地面上比划着什么,“……你不行,我来。”顶着被揍的风险,他烦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蹲了下去。
——在夺过树枝的刹那,那本该存在的声音便回归了。
——枝头不知是什么的鸣叫,悲鸣般的风声,水滴声,脚步,指尖皮肤的摩擦声,某种液体的流动,眼睫开合的细响,妖精的对话,断断续续的提示,夹杂着的、某种高亢到无法捕捉的声音,某个人的沉默,不存在的心跳与呼吸。
这一次他有去在意那究竟是在表达些什么,也隐约地理解了分毫。他试图从扑面而来的音海中描摹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像是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一样,他的手不曾颤抖,又觉得抓住了什么,不会再一次迟钝地松手——归海青很少回去数自己的心跳声,可他这次这样做了,出于自己也说不太清的缘由。
……它们很平稳。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勉强算得上是“画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拿起过笔,打从头他就认为,自己与书写绘画这一行无关,这是他出生后不久便笃定了的,永远不可能改变。他没有想象过拾起笔的感觉,或许那个人当初写下那本日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罢——可又有什么是他能改变的呢——什么也没有啊。
他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样,但这并没有太大所谓。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再往后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同行的家伙愈发地沉默,最后跟着他一言不发的回去,也只不过是一个轮廓般的记忆了。
……谁也没有说话。
……
后来注意到景箫的手臂时,他能看见上面满是伤痕,有些还渗出了少量的鲜血。可他也没有任何过问的打算,今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事能说的上原因,他知道那家伙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连走路也不稳地摇晃起来——全部的情况没有止境地变差,归海青也只是没有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一言不发地缩在墙角。
他还是犹豫着,试探性地凑近了一些。
那个人几乎是竭尽全力抑制着什么疯狂的事物,抱着头部告诉他不要靠近。
“……”归海青将伸出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的手收了回去。
这样的举动也好,最后的结果也好,都使他一惊。但怎么说呢,又好像是预料之中的一样,在短暂的惊讶后,他只是咬住下唇,阖上了双眼。
……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跌入黑暗的时候归海青是没有知觉的,其实一直都是如此,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永远都不可能清醒,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还是说他根本就算不上是所谓的人类。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
但是没有一个人给过他确切的答案。
那个声音也好,任何人也好。
——就这样前行,就能够活下去吗?
自己曾于那小村庄之中得到的的全部,会全部消失无踪吗?
有什么在催促,握住男孩的手,他却感知不到丝毫的暖意。恍惚间好像看到于风暴中坠落的飞鸟,又好像是无数的不见血的死亡——过量的腥味早已扰乱他的神经,以至于在拥抱那片渴盼已久的天空之时是那般木讷。
交叠着无数记忆与痛苦的风雪里,男孩受惊似的最后一次回头。想要说些什么,白色的雾气便在他唇边定形,刺激得人骨髓发痛的冷风掀起他的衣物,漂亮的黑发就这样散乱在北国极寒的空气之中。
他纯粹的双眼中再也无法泛起流光,他总算走出那几乎被灰白湮没的监牢,以抛弃过去的一切为代价获得的,与绘本中完全不同的天幕。
——这不过是刀刃般的成人礼,是使他血肉凝结的馈赠,他知晓连同那唯一的温暖记忆也将成为乌有。
男孩在刹那间挣脱那只手,他眼中倒映出的是冻僵而死的鸟类,以及那不属于他的自由。
归海青常常做些古怪的梦。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些图画都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之中,分明那些人说梦境总是什么也不会剩下,什么都在醒来后变得模棱两可。
这一次,他在窒息中醒来。
作用于脖颈处的力度是那样熟悉的,像是那时的…那个疯子一样。没有人设想过,当疯子被他人用自己曾用过的手法对待会怎样,可这时他体会到了这种没法用任何一种语言解释的痛苦——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依旧是深夜罢,还是他自己两眼发黑导致的错觉?归海青的头疼的厉害,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正受到威胁,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就是一具尸体了吧。
……这是报应啊,你这混蛋。
难道就不能痛快一些吗?
——不能。
难道就不能饶恕一次这个家伙吗?
——不能。
归海青不知道在那个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的是那个熟悉的人,还是那个熟悉却遥不可及的人。
反正都怨恨着自己吧…有区别吗?
……好痛啊。
他看见梦境中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目的只有盲目地行走,即便足底肿胀不堪,渗出刺鼻味道的血液。
那孩子想不起来他的造主究竟是谁,也不知为何要这般不知疲惫地奔波,纷繁的记忆使他头痛不堪。类似于不知在何处欣赏过的涂鸦,只可惜他并非逃亡中的公主,踏过的道路也并非那只在绘本中才能够欣赏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与之前的是不一样的,他清楚地感觉到牵住他的那个人并非是引领,那个人——亦或者说,那个孩子的手上,存在着的微温,像是与他约定好了要一起逃离,一起去到何方。
代替某个永远也没法实现这个诺言的人,补全这孩子往后的人生。
……真的是有够蠢啊。
归海青头一次在意识崩溃的界线处吐出了自己不会忘记的字句。他的瞳孔放大,嘴角抽搐,在那自己没有祈祷过的力道松开之后,一切都终结之后,吐出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字。
……对不起。
只是那声音如同几年前的那句话一样,不会被多余的任何人听到。
最后的最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再一次入梦,但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那是一对死在雪地里的人类。他们不愿分开早已僵直的十指,那最后所落下的泪水又到何处去了呢?无人哀叹这无垠的灰白将他们推入连痛苦也无从感知的深渊,连同着那片惟一的血色也拆吃入腹——他们还来不及感叹“冬天到来了啊”便过早地,年纪轻轻地死去了。
+展开
我没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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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的收获还是相当丰盛的——他们用黄豆和虫子捉到了不少停留在树林里的候鸟,那些小东西的脖子到了归海青手里就被扭断,然后被景箫拿走用小刀开膛破肚,鸟肉被串成一串挂在身上,至于那些内脏,景箫把它们留了下来准备晒干喂鹅——想要自由的进出仓库,多少还是要给那位看门大姐一点贿赂的。
两人一狗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几乎沉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去了。弗洛斯缇惦记着仓库的鹅和家里的兔子,在进镇子的时候就和他们作别去了另一个方向。两人带着满载的猎物往家走去,准确的说是一人,归海青像是护食的小动物那样把一串鸟儿都挂在了自己身上,留下满身是泥的景箫扛着同样糊满了泥巴的铲子和锄头。
“你回去又该洗澡了。”归海青皱着鼻子看景箫。
“水可是珍惜资源,不能那么浪费。”景箫有点心虚,他知道自己现在像个泥猴儿,但水是珍惜资源倒也是真话,如果人人都像那样洗澡,他们的水就是再多一倍也不够用的。
“……不用水也能洗。”归海青好像被噎了一下,脸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从镇子里穿了过去。从树林到他们居住的房子有那么一段有些长的距离,他们和家还隔着一个小广场——那里原来应该是个小广场的,旁边可能还有些“镇上最好的房子”之类的东西。现在那些都毁了,那片地方只是堆着些瓦砾石块和开始朽烂的木头的废墟。
那些人原本在这个广场上做些什么呢?他们是不是也会在这里买卖人口,在这里雇佣打手,或者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一群不靠谱的佣兵身上?
景箫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沉思,而他原本并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所谓的聪明也只是因为他记忆力过人而被人揶揄出来的。
那些人究竟在这个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少年忍不住地看着那片散落着碎石朽木的空地揣摩。
「……图,两个……圆,……两个……角形!」
景箫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他原本答应狗妖精去帮忙狩猎,本意上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声音。他本能地恐惧这没有实体的谜之声音,整整一天类似的东西都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它们不像这个断续的声音,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应当属于一个活人,是活着的声音。而那些在他脑中在他耳边来回飘荡的却是真的幽灵一般,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抑或它们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人。
它们根本就是擅自住在了他脑中的恶魔。
少年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热,两个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起来,那些谁也不属于的尖叫声和笑声在他耳边忽近忽远,甚至盖过了那个正气急败坏地对着不知什么人发火的男声。
“啊,是人类!”
有女孩子尖尖细细的声音在那一片噪声中响起来,刺入那层令少年发疯的屏障,像是刀刃劈开谁的身体。
“浪歌,是人类耶!人类可以帮我们清理这里!”女孩的声音继续尖尖地叫唤,景箫忍不住用一只手扶住愈发疼痛的头。
“我知道,约娜,你再怎么大叫他们也是看不到你的。”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少年已经不想去分辨它们了,这些东西吵得他差点想打人,他站在原地就能感受到天崩地裂一样的眩晕。最后他还是没能忍住,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过去了多久呢?他不知道,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他不在乎。头痛变得捉摸不定,和那些声音一样忽远忽近。
他几欲呕吐,每一次翻涌的内脏都在喉头滚动,而后自己落回他的腹腔里。
“景箫?”
他感觉有人在拍打他又变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
“景箫!”
“嗯……我在,嗯。”
少年眼睛睁得有些吃力,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头似乎没那么疼了。
“你没事吧?”
少年抬头,看到灰色的眼睛。
——不是归海青,他自忖。
“你突然就跪在那里了。”灰色眼睛的小个子指了指地面,“本来想要拜托你帮忙的,如果你现在这么弱还是自己回去吧。”
“我没事。”景箫甩了甩头,“什么事情?”
他认识这个小个子,他们因为一个铃铛打过一架,也正所谓是不打不相识,他在那之后认认真真的记住了这个妖精的名字——他叫浪歌,是个巡林客。那件事在之后想起来是景箫不占理得更多,因此淳朴的小伙子觉得自己有那么点亏欠这个小东西,所以他要是有什么忙要帮,只要是他能做得到的,少年绝不会推辞。
“帮我们清理一下那片空地,我们要画图。”浪歌指向他们刚刚经过的小广场。
在做了一天的体力活之后再去做另一件体力活,绝不是什么好主意。景箫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搬开石块的手也开始变得麻木。他开始后悔答应了这个事情的时候,海豹妖精拍了拍手。
“好了,就这么大一片地方,应该够了。”灰发的小个子挠着头,“喂,大概有床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够了吧?”
景箫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和什么东西对话,直到他把注意力挪到听觉上去。
“……床单大?多大的床单?”那声音虽然还带着失真感,好在还基本保持着连贯,“算了,有空地就行了……下面,画两个同心圆,小圆里再画两个相反的三角形。”
“同心圆是什么?”名叫约娜的小虫子——那个种族叫作皮克西,对于景箫而言有些拗口——这么发问了。
“两个三角形怎么画?”浪歌接着发问,口气里带着一股“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怎么画”的理所当然的感觉。
“什么怎么画,同心圆都不会画吗!”声音带起脾气来,“你们都是文盲吗?”
在场的人们都沉默了。
没错,本质上而言,他们都是文盲。
“……是,我们都是文盲。”最后海豹妖精这么断言了。
“……”
谜之声第一次因为它自己的原因沉默了。
“我来试试。”
景箫从旁边拿起那根树枝——他们在被腾出的空地上用这根树枝试过了,它足够坚韧,能够划开土地,也能够保持不断。
同心圆——大概就是像是盘子的底和沿那样,套在一起的两个圆。
少年回忆着夏芝教给他的知识,慢慢地划出一个大圆来,又试着在那里面画出一个小圆。
“来看看呗,我觉得我的画技还是很可以的?”他带着不确定感戳了戳搭档的大腿,归海青从刚才开始就带着一副“我不和你们这些弱智为伍”的神情站在一边,两眼却没离过地面。
“……你不行,我来。”
大男孩的发言言简意赅。
归海青从他手中夺过树枝,重新把土铺平了,一点点地画起圆来。
那之后,便没了景箫的事情。归海青的理解能力很强,他很快便明白了谜之声音想要表达的意思,画过那图画的轮廓之后,便开始照着声音那断断续续的指引画起一些奇怪的符号来——景箫看着那些东西,只觉得看到一堆蚯蚓在爬。
少年头晕,把眼睛瞥到别处。
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们借着火光继续工作,归海青的侧脸在火光里镀上一层金红,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眼睛却是亮的。
他看得出来,搭档很开心。
然而注意力一旦分散,那些笑声和尖叫声就又回来了。
报死鸟桀桀地笑,知更鸟哀哀地尖叫。
他听到女孩在乞求,听到男人的怒吼,又听到各种各样他分辨得出分辨不出的声音。
他讨厌那些声音。
景箫用拳头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那只手做了一天的工作,现在还在微微颤抖,砸下去也显得有气无力。他不断地砸着自己的头,用着和那一天同样的动作,只是这次,他连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要,不要,停下。』
一个声音哀求。
『去死啊!都去死啊!』
一个声音哭泣。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一个声音从少年自己的身体里涌出。
——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因为这件事与自己斗争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少年用力咬住嘴唇,有呜咽从他喉咙里传出。他用力地抓住自己的手臂,那里传来麻木的疼痛,让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是背着那些人的生命活着的。
他不能死,但也不值得活。没有人会接纳他的这条命,从人类,到野兽,再到神明。
——我是不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小小的男孩红肿着琥珀色的眼睛。
——是的,从一开始,你就不应当存在。
红色的影子冷冷地回答他。
景箫蓦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某一个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杂乱的声音中有这样的问句。
——我要离开这里,到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到一个能够让我安安稳稳死去的地方——不,我不能死——我要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
我 究 竟 是 什 么 ?
天旋地转中有人拉住他的手臂,麻木的刺痛从那里传来,他挣脱那只手,用力过猛摔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吧,把所有的一切都杀了,然后你就可以得到宁静。
——不是这样的,不可能的,他们没有错,这里只有我是有罪的,是应当……
——你渴望血!你渴望杀戮!
——掐死他,掐死他,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杀……
景箫惊醒的时候,头仿佛裂开了一样的痛着。
他发觉自己坐在归海青的身上,两只血迹斑斑的手正用一种仿佛要扼死他的力气扼住大男孩的喉咙。归海青用指甲抓破了他的手,而他只感觉到从头颅深处传来的痛感。
少年忽然松开了紧扣的两只手。
归海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得到自由的瞬间连咳带吐地从喉咙里喷出带血的痰来。
景箫失去了力气,从床上摔到地上,头撞在地板上的一瞬间,他感觉世界就那么毁灭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妖精与另一个人看到的事情,在他们的眼里,景箫躲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两眼通红地在自己手臂上掐出血来,而嘴角被咬得也泛出血丝。少年朝着某一堵残墙跌跌撞撞地走去,如果不是归海青扔下了树枝去挡在他面前,大概他的头真的会裂开。
他不知道,也大概不会知道。
在残余的梦里少年仍然追逐着影子,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
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朝他猛扑而来,之后就那样熊熊地燃烧起来,将他与它一同烧尽。
影子消失了,光芒也消失了,景箫也消失了。
所留下的,只有静静的窃窃私语里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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