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1252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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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死了。
事实上并非如此,死亡最多也只是与他擦肩而过,到最后,他毫无例外会大脑空白地醒来。该说是幸运吗,但他又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实感,该说是倒霉吗,但他也会因自己没有在达到目的前死去而放心。
浑浑噩噩,颠三倒四,这样勉强地咀嚼着记忆度日,每当自噩梦中猛地睁开双眼,一切都会朦胧上一层薄膜般的不真实感,但立刻到来的头痛总是将他毫无防备地拉回现实。
他的脚踝常常发痛,那大概是幼年受的旧伤所致,那副兽夹曾将他的骨头夹碎,如今能够痊愈已经是多亏了他这幅大难不死的身子骨了。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这样下去行动会有些麻烦——那绝对不会比刀片划破手腕的时候要难受,他喜欢这样做对比,毕竟只有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够让麻木的大脑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有痛觉才能——
风的啸叫声击碎了耳内的死寂。他看向远处,那混杂着浓重阴灰的前方或许有些什么,这样想着不由地握紧了不知陪伴自己有多少时日的武器,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皮肤的神经。
没有姓名的少年站起了身。
一
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与梦境中,争吵永远也不会停歇。
它们也会时不时出现在清醒的时刻,成为他已经习惯的,打乱日常之物。这样的事物一直都是毫不留情面地,想要将他从精神层面上一点点击溃,幻觉,癫痫,亦或是更加直观的生理反应——他记不清那些独自一人的寒冷夜晚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肉体上的疼痛能使他在大部分时间中保持理性,不至于成为肉食动物的口粮。
但他遇到的总不可能永远是孤独。他曾经通过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样貌,那分明就是与常人,与自己最不擅长对付的人是同样的皮囊,每当他看到它之时,那种常常能被击退的情愫就会随着涨潮。他能够听到它的声音,会因为这些声响变得脆弱不堪,他会全身酸痛,任何举动都能够予以他直接的伤害。
而此刻便是如此,少年相当戏剧性地,栽倒在一个人面前。
“……咳!”
少年尝试着将视线再次聚焦,却又无能为力。他的手腕处已经被束缚他的绳索摩擦得红肿不已,腹部也挨了重重一脚,地面的尘土与污泥与脸上的血渍混作一片。他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而那个家伙——那个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的家伙,所做的几乎是疯狂的行为,如果远看甚至会将他错认为身负重伤,孤注一掷的狂徒——其实也别无大差便是了。那个人又跨坐在他的身上,在少年想要将什么说出口前击中了他的胸口,最终也只不过换来了一声呜咽,他除了呛出些少得可怜的血外便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本可以不受这样的屈辱——在废墟中与某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拳脚相向,最后只得来一顿狠揍。可那该死的腿伤偏偏在这时发作,连带着那些混乱的思想填满他的四肢。这样的折磨往往是他要咬紧牙忍耐才能控制自己不缩成一团的,但这次却在他还没做出动作时便扼死了他的咽喉。起先少年的头部发沉,双眼所能看到的颜色混作一团,再然后也只剩下倒在尽是雪水的地面上的感受,以及被击打处迟迟无法散去的剧痛。
但那个人显然是被完全激怒,他粗暴地扯过少年的双手,将它们死死捆住,那力道让少年险些以为自己的手会被勒断,白皙的皮肤逐渐发红发青,可行刑者哪会照顾到这些呢?
少年脱力地轻喘着,任由对方骑在自己身上蹂躏。
——就像是曾经的自己那样。
“……那么,请多指教。”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同行的少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却是一副比自己小两三岁的清瘦样子,他觉得这家伙看着比较顺眼,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少年稍微有些生涩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在不知道徒步了多久之后,他找到了这座废弃掉的小镇,相应的,也与同样从四处漂泊而来的人相遇,也包括身旁的这位。这算是难得找到人群后,自己融入他们之中的第一步。当然,他得要做得到——他隐隐地担忧起什么来,这次尝试绝对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少年是在距离城镇的不远处发现的这孩子。那时候他就快要死掉了,又恰巧被少年所看见,不幸而又幸运地,他遇上了这个不大明白施救的含义,却又出于自己也不清不楚的理由帮助了他的家伙。还真是辛苦他,头一次照料的便是一个濒死的人,总不可能是闹着玩的吧?当问到他为什么要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时,得到的答案确实一句困惑的“谁知道呢”。
随后他们便开始交流起来,从身上剩下的资源到生活喜好,除了知道了两个人的口袋都空空如也之外,似乎没有一个人乐意提到来这里之前的事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一同前去把某些房屋倒塌所致的废墟清理干净,寻找一些补给或许会更好,便顶着还没有进入春天的阳光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前。
少年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一个像样的,他对那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称呼自己——只要不是以辱骂的形式。
室外不是晴空万里,但也不是说连一点光照也没有,这就是还有些凉的,冬天的尾巴。
可聊到过去的经历是一来一往的交流中难以省略掉的。在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少年搬开一块房屋的碎片,拍打掉手上的灰尘开口:“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在一小段时间内没有出声。
那些“同伴”的下场非常明了——少年用沾满了污渍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出所料地留下了印记。这气氛不太对,虽说说不上具体的位置,但他还是有些顾虑。他们之间却是存在着一种不算太强烈的默契,但那大抵会在某时被更加尴尬的事物掩埋,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工作着的人,发出轻声的叹息,敏感过人地预料到将会有事情发生在自己与他之间,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来的会这么快。
少年沉默了半晌,看向自己的脚尖。他苦笑一声,那些繁乱的画面使自己的头又有些胀痛,最后定格在那个女人的面庞上,少年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人群吗。”
“……可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如果那时自己是冷静的话,少年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多嘴或是放弃缩小音量,事实上那只是不经意的——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触及了对方的痛处,连后悔都没来得及,一切便都发生了。
“对啊,就是抛弃了。”
他看见那人向自己走过来,像是不把他揍昏过去不罢休的,那样的气势令他怔愣住了,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可那句抱歉还没有吐出一个音节,那个人就冲到了自己的面前。少年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却因旧伤发作而败下阵来——他选择任由这个步入疯狂的人折磨,作为自己伤害到他的补偿。
可这个人大概永远也不明白,少年所说的是什么,是为了什么。
他不爱人类,但却不会去主动伤害他们。若这世界上没有花草的存在,他连爱是什么都不会知道。
“就像这样——”
第一拳打中了少年的鼻梁骨,他只是轻哼了一声。
“他们就这样——”
第二拳位于少年的心脏处,他只是吐出了一段呜咽。
他发现自己颊边早已湿润。
少年咬着牙,不明白自己哭泣的理由,却隐约意识到有什么无法割舍的事物就要分崩离析,妄图掂量自己手心的重量,却手臂酸痛得甚至无法承担起一句他人的承诺。他不希望刚才的眼泪如同它的主人般冰凉,但又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被抛弃了。
他想要辩驳,却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不可否认,在这个人眼中这是最为恶毒的话语,他想要将它的制造者撕碎,
——可这句话本是他说给自己的啊。
——为什么,会伤到别人呢?
“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在第三拳重重地落在自己右肩的时候,少年猛然觉得那些梦里的吵闹声结束了。即便立刻到来的是难以消退的疼痛,但他的声觉世界的确是跌入了肃静,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在一切都在殴打中天旋地转之余,那样的片段便不顾一切地出现在他的脑中了。
那或许是哪天疲惫至极的梦中出现过的场面吧,自那之后少年便隔三差五地被它纠缠。所有他不大明白的情感,在那时却会一拥而上,随后便是什么也不剩的,赤裸的痛苦。
在那样的梦境里,仍然是那个记忆中受极寒隆冬洗礼的村庄。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些人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烙印在了印象中——说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但他却怎样也没法遗忘或者丢弃。
他看见雪下得很大,已经在地上堆积起厚重的一层,但是出于不怕冷的体质,自己的穿着与其他村民是相当鲜明的对比,左手还拎着只在山中猎到的干瘦的死兔子。他缓慢地移动着,接近那些房屋,却在只有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极佳的听力大抵是猎手所重视的吧,但它也有可能成为一种累赘。少年停在了他看见的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以房屋作掩体窥听起他们的交谈。那是猎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他的记忆绝对不会出错,那个被女人抓着数落,教育两个打架孩子的傍晚更是不可能忘却的。妇女单手叉着腰,轻声对猎人嘀咕着什么,两个人的眉毛不约而同地紧锁着,议论着什么一样,脸上尽是凝重的表情。妇女到最后竟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猎人的话不多,在那些叽喳声中也仅仅是应和几句,但毋庸置疑,他们的观点是相同的。
“……真的好吗?带回来养。”最后女人用指尖四处指点着,压抑着嗓门担忧道。
猎人支在门框上揉着太阳穴,百般头痛地附和。他抓挠起有些乱的头发,随即向着旁边碎了一口:“我看也是。果然还是个麻烦。”
“毕竟是野外捡回来的,不知道他发起狂来会不会伤到人。”他这样总结,声音厚重而又嘶哑,似乎是在为什么犹豫着,他与妇人担忧的双眼对视。
“就算是人的样子,但小时候也……我看要是发疯起来会像个小怪物吧…”女人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像是可以要让躲在一旁的少年听到的,他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更何况,谁知道那孩子有没有那种,野性啊野性…说不准的吧?”
“要是哪天突然…兽性大发……”
“把它培养成猎手,要是害了其他人怎么办?”
“那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其实相当有天赋啊。”
“所以说啊,要是疯起来,都不知道它是人还是…”
“要把他舍弃掉吗?”
“它不适合人群吧。”
“还是把它想办法甩掉吧,为了其他人考虑。”
“是啊。”猎人这样回答。
——是啊。
那个猎人也说了:是啊。
少年的肩膀轻微地起伏着,那颤抖微小得小心翼翼,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突然觉得,四周的积雪会有一天变得更加深厚,它们会代替沙土与那些人将自己埋葬。那雪会一直下,直到填满他的五脏六腑,封闭自己的听觉,遮挡住他本可以看到的世界——只剩下怎样也不会停歇的质疑与唾弃,那些人类所发出的声音。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难道这是假的吗?
难道连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信任自己吗?连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要将自己当垃圾扔掉吗?
还是说这是梦?是幻象?
…但又为什么那么真实呢。
他像是受冻许久的人,努力地缩在一起担惊受怕着。他的发丝遮盖住右眼,一面烦躁地咬着指甲,一面随手抓起一团未经玷污的雪,任由手掌因为寒冷发痛,有雪水自那细小的指缝间渗出。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呢,这本就是属实的事情啊。他头脑昏胀地想。
随后他注意到,偏矮的妇女,突然转向了自己。
……不,不可能的。
自己的躲藏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在这一方面他分明做的比猎人还要好,但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样也逃脱不掉那样的目光啊?
少年突然发觉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向自己,穿透单薄的衣料,刺破他的皮肤,啃尽他的血肉,欣赏着他这副看似与人类无异的骨架,最终还是将它们肢解得溃不成军。
那个女人,就这样如同人偶一般面朝着自己站立,她的眼中没有包含任何情感,甚至连一丝嘲讽都没有——在同时她机械地开口:“你这个小怪物。”
“你这个肯定会杀人的怪物。”
她歪着头,逐字念道。
“你根本和我们,他们不一样。”
她拔高了音调。
“你只不过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畜生罢了。”
她就像是在宣布什么新的定则。
她开始嘶吼。
还是不含杂任何表情的,她面部平静地尖叫着,那声音绝对不比刀划过铁皮要美妙,却又无止无尽,人耳鼓膜几乎也会被那刺破吧。
“你这个怪——物——”
“怪——物——”
“怪——物——”
“怪——物——”
最后一声呼唤,他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男人的声音。
每每从这段噩梦中醒转,近乎崩溃的呼号声仍然充斥着少年的脑海,伴随着一种已经触碰到死亡的错觉,冷汗已经将衣物浸透,他的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发抖一阵。紊乱的呼吸,无法止住的泪水,以及将自己包围的死寂——他无数次告知自己这是虚伪之物,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那种令人恐惧的真实感面前。那凝滞成冰的气温,雪化为水的触感,还有虽说生硬无比却造成他长久痛苦的诅咒,他不得不怀疑这都是曾经发生过,在辗转中被他遗弃,现如今又以一副滑稽姿态想起的事情。
他痛恨这样的形容词,却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属实的。哪怕苟延残喘地抗拒,也起不到丝毫的作用,他尝试着承认,也知晓这意味着将那个人最后留给自己的话否定,只是双手会忍不住地想要将这种不存在的证明撕毁——他做出野蛮的,攻击他人的模样,妄图证明自己姑且还算是个人类的痴想。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扯住少年的衣领,毫不怜惜地摇晃起来。
“你这个肯定会杀人的怪物。”
“你根本和我们,他们不一样。”
“你只不过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畜生罢了。”
“你这个怪——物——”
“……”
足足有数秒钟,废墟与残雪间没有任何声响存在。在那个人的指甲在自己锁骨处留下刺眼的红痕时,少年终于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没法断定这个家伙接下来会不会下死手,也心知肚明这混乱的一切是怎样造就的,不过少年更加清楚的是,一种能使他的理智打散的冲动就摆在他面前。他践踏过他连自己仅剩下的妄想,一并使那生而为人最重要的理性全部消散,那个少年已经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什么了,但这种愤怒令他盲目,他想要眼前的这个人为此后悔,为此付出代价。
他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与他人无异的“人”。
“…你给我闭嘴。”出奇冷静地,少年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呼吸平稳,地盯着那个俯视他的疯子。就好像全身上下的痛觉与温和同样被抹去了,那本就是虚伪的,现在用武力让他住口便是。
“很好笑吧?和一个禽兽走在一起?”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发狂中的猎物是没什么防备的,这是猎人所教授给他的知识。少年总算是动真格地抬起膝盖,毫不留情地撞在了那人的下腹处,随后又是没有收敛任何力道的一脚,把他撂翻在地。方才还拥有着的歉意被怒气焚尽,作为补偿的退让就也没有任何必要了——少年现在唯一想要得到的,也只有对于自己“还是个普通人”的认可,就算这是靠暴力得来的违心话,就算这时的自己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人类。
他手腕发力,在站起身之余将禁锢着双手的绳子轻松解开,不忘伸出舌尖轻舔痛得发麻的皮肤,走向前去以毫无波动的目光侧眼看着被击倒的人。一个冷笑生在他的嘴边:“怎么样,我身上是不是有很令人作呕的味道?”说罢便装模作样地舔着手腕内侧,等待答案一样的,他没有挪开打量着对方的视线。
可那家伙怎么可能给他答案?
少年回想起猎人在梦中所说的,一时间无法分清幻想与现实。他自嘲连那个人也和他们是一方的,这究竟是自残还是真正存在的伤害?他想要他,至少是一个人也好,替自己打消这样的念头,他本想要平常的活着,却又不明不白地被剥夺了一切,他想要把什么从它们远去的方向抢回来,但相隔的还是太遥远太遥远了。那孩子将脚边的瓦砾踢开,拎起捂住腹部,死死瞪着自己的人。
“你回答我,是不是啊?”
少年愈发激动,自咽喉深处发出隐约的吼声,又有什么能够比喻他眼里所毕露的呢——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能够表现出的杀意,仿佛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眼中的猎物绞杀,但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之中堆积的所有,都朦胧上些微的动摇。
“是不是啊?”
“很恶心吧,那种味道,我也这么想啊——”
……难道带着这种味道,就没有资格看到春天了吗?难道被所有人恐惧,就没有办法成为人类了吗?
他喘着粗气质问被拉扯着的家伙,连起初的冷静也消磨掉了,只剩下一副癫狂的样子。
“……告诉我啊?”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他,就,是,怪,物。
……那也是梦中的场景吗?少年发现有一只尚不能飞行的幼鸟在悬崖的边缘徘徊,就好像在独木桥上前行那般,却又踉跄地维系着这个世界,它没有着急于坠落,即便有何物呼唤着它向死亡的那一边倒去。
他在一瞬间知晓没人能救得了自己,雏鸟在那刀刃般的路线上走得太过遥远,阴影一开始便掩盖了它归家的道路。少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么,你们又是什么?”那个笑容憔悴得过分,但绝对没有人会选择伸手去捞他,因为将手伸进那一潭死水中,除了无尽的冰凉便一无所获。 雏鸟的前方仅剩下深渊,它无法停下脚步,或许前行本就不是它的意愿——被无形的某物推挤着,不得不过早与这世界上的一切道别。它毫不挣扎,平静地迎接孤独的坠落。
这是他的葬礼,又是一类不属于这个,“本可以是人”的孩子的东西的新生。
它们夺走了某个人生存的权利,将他埋葬在不存在棺木的泥土之中。 无知的幼鸟或许真的清楚接受一切的代价,他没有挣扎。 他想到捕虫网,无数的昆虫曾在那之中挣扎,当最后一只蝴蝶将不堪重负的线网挣破的时候,更多的阳光从那里纷繁泻下。 雏鸟迈出了最后的一步,他的身体骤然一轻,随后直直地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坠落。 他的双手已经无法拦住幼鸟或是蝴蝶,唯能奢望在那深渊之下偶尔会有阳光跌落,不至于让那个无法回头的孩子因过度的黑暗失明。 最后的几秒里,在夜莺鸣叫了第十八声的那个瞬间,那平静的疯子抬起头,拥抱冬日过度饱和的阳光,好像身体也随着过往云烟般分崩离析。
他就是怪物。
……
意识恢复的时候,少年的齿间只能够尝到发腥的铁锈味。
他不曾见证疯子间的舞蹈,但这废墟上的废墟还是能够看清楚的——起先也只有着一丝亮度的天空阴沉了下来,脏灰与尘土已经沾满了两人衣摆,厮打的痕迹也随处可见。他发现自己将那个人摁在房屋的残骸中,抓住他的肩膀,将稍长的犬齿深深嵌入他的皮肤。咬痕处并没有太多血,但却被留下了几个难看的窟窿,或许就是他将血液舔净,那种自己深深恐惧着的味道使他惊醒过来。
那种使人发毛的腥甜,求生者的味觉中最平淡的味道。那是血,死物的也好,自己的也好,只要能勉强存活,没有人会厌弃它们——但他是不一样的。
他怨恨这种味道,但又因某类条件反射,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他松开了手。
他感到作呕。这使他回想起某些来自于无数次季节反覆前的琐碎,像是野兽一样觅食与生存,那不是他想要得到的,这使他被人类的世界隔离。他希望能永远摆脱这种烙痕,但它又是已经发生的,没有办法抹去的。他擦拭嘴部的血迹,想要销毁能够指认自己身为兽类的证据,但他清晰地明白着这只不过是徒劳,已经什么都没法挽回了。
少年惊慌失措地撑起身子,察觉到那个人在笑。
“抱歉,我……”
“——”
“……哈…哈哈…”
…那不是什么和善的笑容,也说不上完全的癫狂。那个人在他啃咬他时没有挣扎,反倒是以这种方式予以自己回击。那是说不清痛苦还是愤怒的表情,好像还暴露出某个最为柔软的部分,但那定是几近崩溃的且脆弱着的事物。少年不怎么能够理解人类的情感,但不知为何会感知到疼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为此发颤,为什么这模样如此熟悉。
起先是低语般的,又渐渐变得急促,结局也是意料之内的,不止的狂笑声。少年在那之中捕捉到了一丝悲凉,受惊似的后退几步。那人也站立起来,眼神空洞地望向被云层掩饰的穹顶,他极痛苦地抱着头部,撕扯自己的发丝,尖锐而又凄惨地大笑着。
少年闭上眼,又挣开。
这一次全部属于现实的光景在他醒着的时候消失,可那不比想象中的更糟糕——几乎可以说是悲哀,少年就这样孑然一身地,做着清明梦。
唯有那笑声仍然在耳边回荡着,少年强忍住崩坏的欲望,向前望去。
那是一条溪流,与记忆中看到自己模样的那条是一样的,但它似乎少了些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在水中看见自己。
没错,少年始终看不到那久日不见的倒影,连那曾属于谁也快要一同忘却——他祈盼这不过是沾染了过多血污的噩梦,痴妄着能像那些记忆深处的清晨般平静地醒来。但一旦挣脱现仅存的一切,他却将再度无比渴求那起即便是容貌也遗失的脸。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什么也没有留下,膝盖毫无征兆地与地面碰撞,全部的重量所换来的痛楚是关节难以承受的,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顾不上惊叹幻觉已经过去,眼中便被某种温热的事物完全占据。
悔恨,歉意与自责。他没有分毫的勇气能再次抬起头,面对这个神志不清的人。而他自己或许比那个疯子更加丑陋,只是现在更低下罢了。
少年跪在废墟之中,那个大笑的疯子脚边,周遭仅有那发狂的笑声作为陪伴。他迟钝地用双手接住不断掉落的泪珠,他捂住脸,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到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
只剩下他一人跪坐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哭音。
——没错,他是怪物。
以伤害人类为乐的怪物。
二
少年明白自己有什么是错误的。
好不容易从白日梦中脱身,那近在咫尺的疯笑便缠上身来,与耳鸣协奏成曲——少年发现自己正抖个不停,那是身处于某种无助感中的反应,好在被接在在手心的泪水尚且还有些温度,他还没有变为一具全身僵硬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笑声终于迎来了停息。但在那段跪在地上的时间内他没有停止思考,从该怎样补偿那个人,到今后该怎样走下去,问题接二连三的出现,又在一瞬之间化作泡影。少年的脸上还残存着泪痕,他沉默着抬起自己的左手,没有摆出表情,木讷地给了脑袋一拳。显而易见他并没有用上太多力度,包括拳头在内的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似乎是在想着些什么,可他的双眼中为何读不出任何色彩呢。
…难道这真的是没法避免的吗?
在他救下他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人和自己会过不去。说不清是哪一方面的,但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己会和那家伙纠缠到底,像是注定一样,少年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悲,在呆愣之时,他翻阅着那些对他来说称得上是累赘的过去,妄图从那之中寻找到什么有用的,但还是什么也找不到。
不自觉地,他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
……这样的场景以前见过么?
到达山顶的少年费解地眨了眨眼,辨别着自己所看到的前方景色。
如果他的认知没有错误的话,那是一座城镇,又或者说它曾经是。少年对人类聚落的模样不算太了解,但凭借着那些残渣还是能勉强判断出的。它就坐落在山脚下,与自己相隔的不算太远,少年选择前去查看一番,若是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源便是最好的了。
已是傍晚,天色也稍微沉下去,少年在淡淡的夜色中找出一条相对好走的道路,灵敏地避开早就离析的山体,在完全步入夜晚时来到了最低处。
借着比常人强许多的夜视力,少年看见有什么东西。
起先他以为这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动响,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样的预测。
少年努力地辨认着,伸出手指比划记下,最后咬着食指低头看了看自己。
…那是人类吗?
在得出这样结果的同时,那个人栽倒下去。
少年突兀地想起那个被深入骨髓的寒冷包围的深夜。
他此生只投河过一次,且在往后的日子发誓不会再往还没有解冻完全的河水里跳,他不喜欢被被淹没的实感,只不过那天也确实没有死成就是了。
他很少觉得冷,也唯有那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尝到了寒天的滋味,那时他全身的关节都无止境地钝痛着——那样的苦难使他窒息。那是他头一次,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有了求救的念头,但当他想要张口呼喊什么的之时才迟钝地发现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少年瘦弱的胸腔前所未有地胀痛起来,冰凉的水顺着他的食管灌入胃部,无法形容的恶心感最终只能化为数串微小的气泡。艰难地睁开眼,他看到大片存在于上方的光晕,那柔和却又耀眼方蓝色啊,是远在水面之上的月光吗——它们向少年展开触不可及的双臂,那是某种荒唐而又可悲的错觉,他突然觉得那光芒存在的地方似乎要温暖些许,四肢却又灌铅般动弹不得,那些明亮着的事物逐渐变得遥远,无垠的黑暗将他揽入怀中。
后来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将某种力作用于自己的心脏。少年当时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又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些许,他的心跳平稳下来,冻僵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意。
意识被拉回这具身体的时候,少年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将自己从河底捞上来的人,那个救了自己的人,那个曾被自己当做父亲的猎人。
——那才是自己认识的猎人啊。
他的脸上明显是过度的疲惫,但却并没有说出什么,那熟悉的手将自己的双眼抚闭。
他其实不太会救人。
猎人曾经也并非没有教过自己该怎么做,但那个少年显然更擅长做为狩猎的那一部分,不知为何他总是将这一观念可笑地曲解为“自己更适合去到杀人的一方”,这究竟是因为他的双手太过于笨拙了,还是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是不被允许救赎他人的呢,他从未成功的救过谁,甚至直到今天也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少年从来没有有谁会成为被自己所救的,但这一切都在他遇到这段流浪的途中见到的第一个人后被打碎了。他捧住对方的脸,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他的鼻息。万幸的是那个人还勉强地活着,哪怕他的心跳已经极其微弱,但那是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得到的,少年过去从未留心听过的,生命的声音。
——但是就这样下去的话绝对会死掉的。
少年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见过许多许多不见血的死亡,但从未有一次比这次要更加沉痛,怎么会这样呢——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所谓的生死做出任何干扰,但这一次,他却出奇地想让眼前的这个人活下去。他想要让他醒过来,想让他不被与当初围剿自己的阴霾所困,他想要学着父亲的模样,赋予这个人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机会。他忘记了考虑自己是否有资格在这里去向谁乞求一条活路,忘记了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拍打着那个人的脸颊,直至那声呼唤脱口而出时他才发现,他的语调就好像那句没能出口的求救,那样无法比拟的情愫渗透在每个字中。
“喂,醒醒!”
…是因为不想再看到人类死去吗?他们太脆弱了,或许又在他看不见的何处强大着——这是作为兽类的少年不能够理解的事情。亦或者说那是出于一种极其敏锐的直觉,他觉得这个人或许能在将来带来某些无法预料的惊喜,他从未想过这种野兽的直觉能够解读人心,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接受这个面容憔悴的人死掉的将来。
…就像是,面对着多年未见的熟人那样。
他决定做些什么,就当是对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的回报与赎罪。
少年努力回忆着当初那个人照顾自己的样子,他是记得的,哪怕那时的自己意识模糊,但不知为何那样的场景会在这时随着记忆重现在脑海之中——他按压着对方的胸口,用不同于猎杀时的鲁莽力量重复着动作,又向着他的口中送入新鲜的空气——少年猛然发觉这样的行为与那天见到的十分相似,那对夫妻的……这难道是某种祈祷的方式吗?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对谁祈祷,在这小小的一隅,根本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虚弱的呼吸声音。
……拜托了一次也好,至少回答一声罢!
他从来没有乞求过什么,但这一次全然不同,不知是什么样的意志令他如此虔诚地跪在那个濒死的孩子的身旁,他将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情感含在口中,无声地唤着那个人,期盼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少年,将要离去的人睫毛的触感也能够那么温柔。少年的发丝垂在对方的脸上,这样的距离是能够感知到的——每当他靠近他的时候,眼睑总是能被那柔软的事物所簇拥。少年闭上眼,继续着动作。他在中途拨开他的刘海——像是某个人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用额头对上那个人同样的部位,试图寻获哪怕仅有一点的温度,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就像那些曾死在他的枪下的生物那样……
求求你睁开眼罢。
哪怕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哪怕从最开始自己就不可能——
少年在这该死的时刻意识到当时的猎人与现在的自己似乎并无大差。将没有来头的期望寄托在一个与自己本应无缘的人身上,夸张地渴盼着他能够拥有不知色彩的未来。
他想他永远也无法解读这样复杂的心情,以至于都难以相信那是源自于自己心底的,这样剧烈地运用过那种柔和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却又没有阻止这种看似滑稽的行为地继续着。
动作的反复,伴随着每一次渐强的心跳。
“……”
少年不确定这是否也是错觉的一环,他仿佛感觉到唇部的触感有了些许回温。算得上是奇妙吧,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了与那天的光同样的温暖,即便这种虚渺的希望太难以分辨。可这一次他却预感自己成功了,他感觉那个本将要死去的人已经脱离了那条活着便不可逾越的,名为生死的界限。
终于的,面色苍白的少年在他久久努力下咳出了短促的一个音节,在那一瞬间救人者瘫软下去,轻伏在那个人的胸膛处,他勾勒出它因吐息而起伏的幅度,倾听着心脏输送血液的声音,哪怕他还没有苏醒,他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头一次地感到了将即将逝去的事物夺回的喜悦。
那个人吐出一口气,若是细看的话,能够发现他的睫毛在那一瞬有所颤动,像是歌曲的第一个发音,像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所滴落的眼泪,仿佛是一切的开端那样的——少年不懂得如何求得神明的怜悯,但仅有这一次,他却久久无法平息那股牵动着心脏最深处的,毫无来头的冲动。哪怕只是一个微小到无法捕捉的动作,但那仍犹如某种将少年也拉起一把的力量,在睁眼或者说是闭上的一念之间,他们双双在那条界限上站定。在那一时刻的定格,他仅剩的所有物全数崩溃,却又在同时构建为他前所未见的景色。
可这是罪人的手,并非是什么高洁无暇的,天使的施舍,而是完全相反的,某只过度敏感的独狼几乎疯癫的行为。
但他又觉得这是自己的胜利。他从没有获悉过这样的成就感,那并非因为狩猎,而是来自于拯救。
他那本应是用来夺走性命的手做出的第一件超出自己预想的事情便是救人。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或许答案会在不知道在何处的某天揭晓,但绝不是今日。当今他应该做的也只有将这个被自己拉过一把的人带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少年将二人身上的灰尘拍落,起身花费了些力气将那孩子搀起。他扶住他的身子,抓住那只左手臂,动作生疏地迈开了第一步。被风刺激到的皮肤稍稍有些发疼,却一时什么也不需要在意,只要能去到那个自己能够看到的目的地,便是完全的胜利了。一面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他走向并不遥远的前方,迎面而来的可能是本应存在的死亡,也可能是希望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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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字6356
第一部分,我发誓我再赶死线我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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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在追逐影子。
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在他不远处踽踽,朝着隐隐约约的光芒行走。它们如同凭空悬挂的衣物那样空荡荡地,像逐火的飞蛾那样朝着光芒飘荡。
影子们走得飞快,他触不到它们,只有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在影子们的最后徘徊。
他与那影子同样感到虚幻的窒息,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影子的手交握,却在触及它的前一秒缩回了手。
他感到恐惧,那种恐惧从少年的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呼吸。
影子蓦地燃烧起来,烧遍他的世界,他看到白色的少女在火焰中流泪,泪水中写的全都是绝望。
那之后影子消失,光芒也消失了,只留他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景箫没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记忆停在从嶙峋的山石上失足滚落的瞬间,那时候饥饿和伤口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少年甚至已经举不起自己的刀,只能勉强背着它蹒跚前行,之后一颗小小的碎石便打破了他苦苦支撑的平衡。
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记得血与火,记得撕扯胸腔的哭泣,记得灰色的天和黑色的黎明,记得鲜红的影子。
其余的仿佛被罩进雾霭,难寻踪影。
胸口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少年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直到淡淡的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本能地侧过头去,黑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被他咳在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浅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醒了吗?”
少年张嘴,感到嘴角的血痂被扯破,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额头。
“……为什么要救我。”
他听到自己嘶哑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同砂石摩擦的杂音,他用自己不太擅长思考的大脑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声音的成因,大概只是很简单的因为缺水。
“……顺手,吧。谁知道呢。”
说话的人转过身去,在他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端来缺了口的杯子,橙色的火照亮他的脸。景箫目测他与自己大概不差几岁,而脸上看起来的模样却差得远——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大男孩,白净的脸就像是哪里来的瓷娃娃那样,一点伤害就会把他击碎。
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少爷吧?会这样救起一个濒死的人的家伙。
既然活了下来,就说明这条命那些神还不稀罕,自己就得继续保管着。少年用最后那点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接过那个杯子,将那里面带着些许异味的水灌进喉咙。
“不管怎么样,谢谢。”他重新躺倒回去,那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似乎已经被他用光了。
“要吃东西么?”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发黑的长条状物品,景箫用他简单得可怜的常识判断,那是熏过的肉干——熏得还不怎么到位。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如说他平时也没怎么挑过嘴。
他不太客气地接过肉干,毕竟这个人已经救了他一命,再怎么样也只是在这笔人情上再添一笔欠账罢了。
“……谢了。”
把食物放在鼻子下面时,少年还是觉得不道谢的话心里过不去,嗫嚅着说了两个字。
景箫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大男孩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感谢那少年的救命之恩,不如说是让他自己不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景箫后来才知道,男孩给他的那些食物和水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对于一个人把最后的食物让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行为,他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景箫还是会用这件事情去揶揄他,而换回的只是淡淡的笑容。
而那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另一边的事情了。
吃过东西之后睡意再次侵袭上来,他也没去拒绝那股疲劳,顺着便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天的大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房间里只有他小猫般均匀的微微呼吸声。景箫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终于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挪开被当做门的木板便走了出去。室外透着寒气的空气太过陌生,那股气息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涌入他的肺,无措的少年被外面的阳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
景箫在刺痛他眼睛的炫光中隐隐约约听到女孩温柔的声音。
他用手挡住阳光回头去看,对上一双半深半浅的湛蓝眸子,一半像秋季的晴天,另一半像山中的冻泉。他昨天没注意到这个男孩长着一双这么特殊的眼睛,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微微地愣了一下。
“你醒了?”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冷,将景箫从那一瞬的恍惚中激了回去。
“嗯。”云层遮住了太阳,少年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该醒了,躺多了我不习惯。”
“食物已经没了,水也需要补充。”男孩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对他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带着的口粮么?……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有。”
“没有。”景箫靠在墙上摇头,“我除了武器和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想也是。”男孩眯着眼睛看天空,“时间还早,不如去找找有什么吃的喝的,不然你就又要饿死在这里了。”
景箫偏了偏头,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幢镇里少见的石质房屋时,云层已经彻底遮盖了太阳,早上还能看到蓝天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这里原来应该是个颇热闹的酒馆,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混杂着石块与木棍的废墟。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的招牌上还能看出一个巨大酒杯的轮廓,抹去灰尘之后还有几个景箫不认得的字。
在他印象里,酒馆与热闹、混乱和男人的口哨永远分不开,总是有戴着金色脚链的舞女在空地当中旋转跳跃,看不到的铃铛与扔在盘子里的铜板碰撞出细碎却悦耳的声响,诗人们会在一曲终了时露出满足的笑。
而显然这些东西与这座废墟已经无缘了,现在它最大的用处是给幸存者们留下一些没被带走的食物和饮料。
“这里留下的东西应该还不少,进去收拾收拾吧。”
男孩在景箫开口之前走进了废墟,少年看着那个算是修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牙根痒痒。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润悦耳,如同早春里知更鸟的啭鸣。
他突然被人命令般地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那下面压着一只发黑的小手,似乎是个已经死了不短时间的小孩儿。尸体的气味已经没有多么浓烈,只是死亡的味道始终还是在那里氤氲着的。他将断了的木质横梁挪开,露出尸体的手臂和头颅——那颗脑袋被砸扁了,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景箫不想去挪动这具尸体,可脑子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只好继续搬着那童尸上的石块与木头,似乎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在做什么?”
少年一激灵,扭头看见男孩从酒馆还留着的半个门里往外探头,蓝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些疑惑。
“没做什么。”
景箫顿了一下,让那横梁滚了回去,重将那具尸体埋住了。
『不要,不要,停下。』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幽灵在他脑海深处哭泣。
他踏入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走的道路。那具看起来有些清癯的身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早该想到的,那些真正的弱不禁风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方。他弯下腰去搬动桌椅的残骸,将沾了污渍的杯盘碎片随脚踢开。
“你一个人来的?”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算是一个人吧。”景箫闷闷地回答,他正鼓足了力气将一大块不知是来自房顶还是来自山峰的石头抬起来,“你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男孩仍然低着头,不知是不是景箫的错觉,他很少抬头看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少年心想。
两人继续安静地清理废墟,时不时从坍塌的储藏间里掏出一袋面包或是一串香肠。阴云在他们头上悄悄地游走,景箫一边与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与脑中那个知更鸟般的声音做着斗争。
“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男孩的声音冷而清明,不知为何景箫总是能从那里面听出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少年听到这种声音便升起无名火来,却又知道没有任何发作的理由,忍不住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脑海深处的知更鸟那里。
『别忘了呀,别忘了呀……』
知更鸟悲鸣着,景箫皱起眉头,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他忍不住抬头去追逐影子,却看到影子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一双暗红色的、野兽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影子长着和少年一样的脸,一样如同污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清冷发硬。
“到最后他们还是被你抛弃了。”
『我就在这里,别忘了我呀。』
知更鸟在他脑中柔和地鸣啭。
……不,我没有抛弃他们。先被他们抛弃人是我。
少年想要这样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抛弃了他们。”和少年分毫不差的红色影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尖。
“你杀了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杀了他们的人明明就是你。
少年的头剧烈地痛起来。
“你抛弃了他们。”红色的影子重复,用众人皆醉的声音重复。
那股无名火忽然冲破了少年的胸膛,景箫霍地站起身来,带着将那影子撕碎的气势向它走去。
“对啊,就是抛弃了。”
抛弃了又如何?被抛弃又如何?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少年伸手掐住影子的脖子,影子抬起手试图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拳击打在腹部,失去了力气。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看进那双鲜红的眸子,那里面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却烧得他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
他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景箫没和任何人说过,他无比讨厌自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白色的头发一样,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和他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浅琥珀色的漂亮虹膜,而他被带离那里之后,某一天对着水发愣的少年诧异地发现,他在倒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干净的琥珀色,而是是污血一般的红色,是肮脏而凶恶的、野兽一般的红色。
从那时候开始,红色的眼睛就仿佛刀子扎进他的大脑,每一次他犯起头痛症,那双眼睛都会在他脑海深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冷冷地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讨厌自己的眼睛,被那双眼睛看过的东西似乎结局都只有毁灭,路边的野花必然被碾碎在车轮下,篝火必然被他人的血扑灭,生命必然被夺走,甚至一个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
那是不祥的报死鸟的眼睛,它们只会带来不幸与毁灭。
他是最不应存在的人,是理应被抛弃的人。
现在红色的影子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纵使他掐住了它的脖子,用拳头殴打了它的脸,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我就是抛弃了他们啊!”少年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嘶喊起来。
“就像这样——”
他再次殴打影子的脸。
“——就像这样!”
他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被少年的大脑忽略了。
“他们就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又仿佛是被那双眼睛将目光钉在那里一般,殴打着他能打到的地方,拳头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那具身体上。
——就仿佛在殴打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就这样——死了!全死了!”
影子蠕动起来,仿佛要反抗他的殴打,他喘着粗气从腰间的包里摸出绳子——绳子不够长,然而景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影子踩在地上,草草地将它的手腕捆住,就像捆绑一只没死透的猎物。
“他们死掉了,因为他们太弱了……我能活下来,因为我……”
他腿软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在影子身上,甚至听到了它如同呕吐的呜咽声。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抛弃了他们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少年用同样如同咳呕的声音对着影子咆哮。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重又落下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
“……你这个,你这个带来不幸的怪物……”
景箫的声音已经哑了,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你去死吧!你是个只会带来不幸、只会带来毁灭的怪物啊!”
影子静了那么几秒钟,少年只能听到自己脱力的喘息。他如同武术老师的慢动作那样将手指在影子纤细的脖颈上捏合,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甚至连抑制住那动脉跳动的能力都没有。
那双星子一样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给我闭嘴。”
影子的眼睛在红色与蓝色之间快速地交换,少年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报死鸟桀桀的尖叫在他耳鼓里再次响起。
影子的嘴唇开合,他却听不到声音。
一股可以称得上是蛮横的力道从他下腹传上来,身体的痛楚竟然在一瞬间减轻了耳鸣与头痛,男孩被狂怒扭曲的脸和半深半浅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
只有那么一瞬。
在少年能够理解目前的情况之前,他便被另一股蛮力撂翻在地上,而他也用不着去理解情况——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了,报死鸟的声音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开始不正常地扭曲起来。
少年就那样躺在那里,脱掉了铠甲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精瘦,任人宰割地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要害。影子扑上来,却没像他做的那样要将他掐死,它只是拽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提了起来。
“很恶心吧?”它咆哮。
“告诉我啊!”有泪水从它脸上流下来。
『你 告 诉 我 啊』
知更鸟死去了。
红色的影子随着知更鸟一同消失了,代替了污血般暗红的是深若寒潭的蓝色星子,而星子如今正经历着狂怒的风暴,它们在风暴中无助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告诉我啊?”
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颤抖着,他放开了扯住少年领口的手,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少年的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地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庆幸这里的地面已经完全毁了,否则被撞在石质地面上的脑袋一定会被拍出脑花来。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景箫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男孩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就像他方才对影子做的那样。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中。
他看到无数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掠过,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小的、两手空空却仍然拥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的孩子。
“被抛弃的不是你的同伴,是你啊。”
孩子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红色的影子一样的光。
“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人不是他们,是你啊,乐正箫。”
不是我,我没有被抛弃,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少年睁大了眼睛想要否定,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样。
“被抛弃的人是你这个原本就不受欢迎的家伙啊。”
“我不叫乐正箫!”少年在幻觉中对着另一个自己怒吼,“我是景箫!愿景的景,箫韶的箫!”
“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被谁拐走的,你是被你父亲直接卖给他们的。”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幻觉忽然消失了,剧烈的疼痛从他颈侧传来。
少年再次聚焦视线的时候,有软而凉的皮肤和嘴唇正贴在疼痛的源头,同样柔软的头发搔着他的下巴,这些东西让他混乱的大脑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女孩的脸去。而那双手却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那样竭尽全力,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骨骼正在发出微微的爆响。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他耳边还响着那句话,以至于男孩触电般从景箫身上跳起来时他还像是沉湎在幻觉中那样,两眼瞪大了看着灰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要下雪了,他想。
“被抛弃的人是你啊。”
恶魔在他脑海深处耳语。
对啊,被抛弃的人就是自己。
景箫突然觉得那个拼命否定那些事情的自己蠢毙了,那些事情他分明都记得。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六岁,父亲带着自己出城去,在集市上和别人交谈,之后那人便带着自己要走。他似乎是挣扎了,要父亲带着自己回去,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会乖——之后便被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一棍打昏,再醒来已经到了完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那里被作为货物售卖,低着头的男孩女孩被一一的挑走,却没有任何一人将目光在仰着头的他身上多放一秒。
“这孩子的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我们宅子里不会买这样的怪物做仆人,如果要买他我们还不如买一条好狗,来给老爷打猎用。”那个白头发的老头这样对用草绳牵着他的人说。
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畜生明明是他自己。
他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他才是那个真的应该被抛弃的人。
景箫莫名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抖着肩膀的窃笑,之后笑声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用嘶哑的喉咙狂笑。
你在妄想什么啊,乐正箫?
少年这样问自己。
就连命运都已经把你抛弃了——你这条烂命连十二神都不屑一顾,因为你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徒,他们亦不曾垂怜于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灵魂。而你又因为可笑的理由去试图毁掉那个原本不应与你产生交集的人。
太可笑了。
景箫,乐正箫,或者只是个可怜可笑的疯子,少年站在废墟上大笑,笑到支撑他身体的膝盖失去力气,笑到他连坐都再坐不住,他便躺在瓦砾上用嘶哑的喉咙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性循环——他渴望与他人产生交集,他渴望被人所接纳,而他带来的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绝望到可笑的循环。
+展开
字数:8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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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城市。
他看见熙攘的、喧嚣的,生机勃勃的城市,每一栋建筑都是完好无损的。他听见带着各种各样口音的叫卖声,看见各种各样的衣袂与裙角,看见一些穿着华丽的人类对着他品头论足,各种脂粉与发油的香气林林总总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几乎叫他窒息的难闻气味。
这是梦境。他很快确信,因为这显然是那场灾难发生之前的事情了。他所嗅到的空气洁净而湿润,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能见到的人们全都显得容光焕发,衣着也是端整且价值不菲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安静地蹲坐着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出于身高和姿态的原因仰视着那些打量着他的人。
这可能是从前发生在他身上过的事情。他这么想,因为他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不是起身来四处探索的原因只在于,他完全动不了。所以他推论,或许他正带着清醒的意识在梦境中经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而在这件事发生的那时,他没有动,因此他现在也没法动。
虽说不能随心所欲地移动这一点有点恼人,但这依然是个很新鲜的经历。海豹妖精饶有兴趣地就着现在这个固定的视角与另一边的那些人类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那些人类在打量着他,还是他在打量着那些人类。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因此也无从得知当时他蹲踞在这个感觉上很狭小的空间里与另一群人对视到底是在做什么,更无从追溯当时他自己的心情,不过这并无碍于见到新鲜事物的海豹妖精正熊熊燃烧着的强烈好奇心。他饶有兴致地就着这个低矮的视角研究面前一位女士手中羽扇下垂着的扇坠,他认为那可能是某种珍贵的玳瑁制品,在远离海岸线的地方能够卖出相当高昂的价格。
不久之后,他对玳瑁扇坠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研究另一位先生的袖扣:作为基底的黄金上镶嵌着大颗的祖母绿,原型打磨的宝石在温暖的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正当他眯着眼睛尝试仔细看看那金灿灿的基座上有着怎样的雕花时,突然之间,几声连续不断的、金铁交击产生的巨大轰鸣声就在他头顶上隆隆作响。
突兀而惊人的巨响令暂时沉浸于安逸而专注地研究着什么的海豹妖精几乎从地上跳起来——没真的跳起来的原因,只不过是现在他的意识所在的这具并不受控制的身体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蹲坐在地上的那个躯壳好像已经习惯于不时被这种恼人的声音烦扰了,他甚至没怎么移动,只娴熟地从身后摸出一条斗篷,随随便便地裹在自己的身上。
视角在改变,他原本位置就不高的双眼在本人没有动作的情况下继续下降,这令他意识到自己披上的并不是什么斗篷,而是自己的海豹皮。站在他面前的那些人发出了表示欣喜与赞叹的惊呼,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带着笑容交头接耳。他变成一只海豹,平趴在地上,但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只是在视角变动的过程中,他瞥见了眼前一掠而过的某种铁质的细长柱体。
那些衣冠端整的绅士与淑女们谈笑着再次看向他的方向,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中比原先多了一些其他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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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陡然间明白了那个不能动的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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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暴怒着从梦境中醒来。
这暴怒是有缘由的。任谁在沉睡中被人倒提着双脚拎在空中叫醒时,脾气都不会很好的——甚至,那个将他拎起来的家伙还抖了一抖。在入睡之前被他尽量裹在身上御寒的斗篷完全地倒吊了下来,还没落地,只归功于他在睡前懒得解开领口的细带。他的视线完全被那块灰白色的布料挡住,令他看不见始作俑者的影子,但海豹妖精脚踝上粗糙得仿佛木板的触感以及那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就已经把那位倒提着他的混蛋的身份出卖得一干二净了。
“杀千刀的文丘里!”他在自己的斗篷中挣扎着大喊,那一块布被他舞动着的手臂推得起伏不定,像极了孩童扮演的一个滑稽幽灵,常出现在故事里的那种,“你这愚蠢的兽人!快把我放下来!”
然而很明显的,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并没有接收到来源于受害者的哪怕一丁点不满或者愤怒。文丘里没有丝毫悔过之意,连态度也非常平静,就好像刚刚被他倒提起来抖了抖的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智慧生物(甚至还显然比他更聪明),而是一只等着被割喉放血褪毛下锅的什么可食用的动物。
“是你说让我在篝火熄灭时叫醒你的,现在你醒了。”兽人平静地申辩,并且听取了海豹妖精“把我放下来”的要求——不,从结果上来说,可能是这样的,但从实际操作上来讲,文丘里只是松开了自己钳着浪歌脚踝的双手,随他从一米多高的半空中头朝下自由落体,最后落地而已。
拜海豹妖精与身高相匹配的轻盈体重和巡林客利落的身手所赐,这一下倒没让浪歌在身体上被摔出什么事——情绪上,则不可避免地让他很想与始作俑者以自己腰间成对的大匕首来进行一番深入的交流,最好能深入到心口的皮肤三寸之下,腥臭温热的血液汩汩地流出来那种。
当然,最后浪歌没这么做。在现下这种食水与人手都紧缺的情况里,因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就与姑且算是同伴的人产生流血冲突是非常不明智的事情,所以愤怒的海豹妖精只不过是在落地之后忿忿地爬起来,上前一步狠狠地踹上兽人有着犀牛一般坚韧表皮保护着的胫骨而已。
“当心点,小崽子。”虽然没感到太明显的疼痛,但认为自己在力量上的权威被挑战了的文丘里依然呲着牙威胁道,“小心我把你抓住了下锅。”
浪歌对此嗤之以鼻:“请先找到一个锅,然后学会自己生火。”他嘲讽道,“不过你倒是不用担心受到这样的威胁——没人会想把又老又柴又有怪味的兽人下锅煮了吃的。”
兽人有点分不清对方的后一句话到底是在讥讽还是在陈述事实,因此拿不准要不要为这句话而生气。在他犹豫的这个空档里,海豹妖精已经整理好了原本就没有离身的所有装备,扔下武僧一个待在原地,从这个用来临时遮风挡雨(然而看看墙上的缝隙吧,那么大一条,根本遮不住什么风)的破败房舍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丘里咕哝了几句,在意识到浪歌的确不会回来再重新帮他点起篝火之后,只好蹲下身去,在黎明之前料峭的寒风里拨了拨熄灭的柴堆,希望从那堆仅有点点火星亮着的灰烬里多少再汲取一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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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城镇的废墟,尚未被损毁的标牌上写着小镇的名字。在同样聚集到此处,并决定将这片废墟当做临时据点的另一些人的指引下,他去看过那块标牌,但并不认识上面的字。他听他们中的精灵少女战士莓雅莉指出,那块牌匾上的通用语单词读作“未来镇”。当时他“哦”了一声,不过其实没当回事。知道这片废墟原本的名字又能怎么样呢?这既不能当水喝,又不能当饭吃。
没错,食物与水仍旧是困扰着他们的一大难题——不如说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肯定会被这个问题难住。
这片废墟里聚集了十一个人,这可能是这片地区附近仅剩下的活人了。他们聚集在一起、简略地相互认识过之后,便尽可能地勘察了整个地区,并且绝望地发现,这片被毁坏的城镇之中能被他们即刻取用的物资只有很少的一点。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恐怕过不了几天,幸运的家伙就能看见艾瑞克漂亮的翅膀从天幕上划过去了——至于不幸的那些人,在永远地阖上双眼之后,曾经属于他们的那具空空如也的躯壳或许还能从葬身之地里爬起来呢。
谁会想要那样的结局呢?没有人。至少,不是聚集在这镇子里的十一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聚在一起,凭借很少的一点物资意象性地度过了一个惨淡的新年,然后很快,就谈到了对接下来的规划上。有人发现了城镇中原本的酒馆的残骸,若是将那片废墟清理干净,或许能得到一些尚还干净的食物与水。在这个环境之下,那是个非常振奋人心的消息,浪歌本想参与到这项在当前情况下可称之为旱涝保收的活动中去,但看着那些塌下来、却依旧比他还要高的砖块与瓦砾,他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这并不是唯一一种能使他们获得食物的方法。城镇的南边是被毁坏的农田,除了烧光的秸秆和失去生机的种子之外,那里显然不会有更多的东西了,不过或许在他们站稳脚跟的遥远将来中,这块地方还能得到其他的利用。城镇的北侧是一片尚还完好的山林,这很不错,因为一个合格的巡林客是绝不会在一片森林里被饿死的,而他们不仅仅有巡林客(只是记不得自己的前尘往事而已,技能与功夫全都没落下),还有通晓自然与植物特性的德鲁伊。他们当然可以去看看那片林子里是不是还活动着什么可以吃的动物,抓一些,至少捱过最初的什么都没有的这几天。
他们中的另一些人认为他们并不需要用如此费力(或者用那种藏在表面的字义底下的未竟之言,野蛮)的方式来获取他们所必须的食物。他们声称优泽会垂怜他们这些不幸的可怜人,大地会宽容地馈赠他们一切所需的东西。海豹妖精对有关神祗馈赠的那一部分持保留态度:地母神优泽的确宽容地准许他们取用他们能够从这地上取用的一切,但同时也宽容地准许着其他能够取用他们性命的那些掠食者在自己想的时候取用他们的血肉——在这位绝对中立的神祗眼中,他们都是祂的孩子:不论是一个人,一头熊,一只兔子,乃至一根杂草,其生命的重量在神祗的眼中都是等价的。要巡林客说,这位与世界同寿的女神与其说是宽和,不如说是万事不理。祂会温柔地注视着一切,但绝不会偏袒垂怜任何事物。
但他并没有出言妨碍一个将达成目标的手法确定为“采集”的队伍在幸存者之中成型。虽然日历才堪堪翻过新年的一页,北地的物候总是较南方更加迟钝些,瑞图宁悄然无声的脚步才刚刚逼近。干瘪的枝条上生发的芽孢尚且稚嫩,去年秋季的果实——即便有未被采食的漏网之鱼——也早已从枝头落下,在地里腐烂,化作树木的肥料了。海豹妖精依旧认为这个队伍可能无法在树林之中找到数量足够的像样的食物,但总归聊胜于无,而且树林所能提供的并不仅仅是吃的东西:他们总不能一直依靠破碎的窗棂、断裂的房梁,还有被压在石块底下的破布头来点起篝火,这意味着他们肯定需要更多燃料,初春的寒风还是颇有些料峭的。
因为种族的关系而有着矮小身材的巡林客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在那栋破房子里升起的火堆或许坚持了比他希望的更久的时间。他被叫醒(他真不愿意去回想这个过程)之后基本没怎么耽搁,可天边已经开始泛出了一点亮光——这可能意味着他有些迟到了,不过应该还是在被容许的范围之内的。毕竟你看,在这一片荒废了的残破土地之上,恐怕很难找得到什么能够用来准确计时的东西。有一个肯把你倒着提起来叫醒,不至于让你一无所觉地睡过头的兽人闹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立即,海豹妖精决定更改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是万幸中的不幸。因为被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自己脑袋上的感觉唤醒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他腹诽,但紧接着,便决定将这一切暂时完全地丢开去:
“早上好啊,弗洛丝缇。”
他看见了自己预定的同行者之一,并尽可能愉快地向她打起招呼。原本眺望着刚刚从纯黑变成钴蓝色天际的幸存者被这句问好吸引了注意力,她回过头来,面上还带着一点迷茫的神色,不过紧接着就意识到与她打招呼的正是她有略些迟到的同伴之一,于是点了点头,权作回应。
“早上好啊!早上好啊!”
一只黑色的大鸟欢快地叫着,以那种会显得聒噪的沙哑音色和大分贝音量不停重复着海豹妖精的话。浪歌很有些稀奇地看着那只拍着翅膀盘旋在半空中的鹩哥儿,但它的主人只是呵斥:
“闭嘴黑德,你太吵了。”她说,接着,那只鸟果然安静下来,拍着翅膀落了地。“抱歉。”鹩哥的主人转过头来,向在场的另一个人解释,“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着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单纯地在重复自己最后听见的几个单词而已。”
可那应该是“弗洛丝缇”才对。海豹妖精在心里悄悄地说,并且暗自揣测那只黑色的大鸟是否听得出自己主人的名字。
弗洛丝缇·希巴以努是一个女性的狗妖精,虽说对妖精来讲,男女之间的差异恐怕不会比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更大些。就与浪歌本人有着如同人类孩童一般的稚气面孔,可实际年龄却肯定远远超出他看起来的样子相同,弗洛丝缇的年龄也同样难以从有着大眼睛的可爱小脸儿上判断。她有着黑色的长发,黑色的、与犬类的形貌相近的直立尖耳,黑色的瞳孔,以及一只黑色的鹩哥。不过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披着棕色的斗篷,用棕色的鸟类羽毛来妆点自己的鬓发,是以最终,她给人的印像并不是与黑色一般沉闷的。因为分属于妖精之中不同种属的关系,弗洛丝缇的体型比浪歌稍大一些,但大得也有限。他们同样站在平地上时,海豹妖精只要稍稍抬起眼睛就能够直视狗妖精的面孔——这非常好。体型较小的那个妖精这么想。最起码,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像是他与兽人之间的那么绝望,他们在相处的时候,这些微的高度差也不会在无形之中对他的颈椎造成细水长流的压迫与损伤。
能与自己大小相近的智慧生物共同行动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这一点,在一个被迫与一个差不多快两米高的庞大兽人一同度过了几个差点要拗断自己脖子的日子的海豹妖精看来,令人愉快的地方尤其明显。他不算是了解这位在前一天才用笼统而模糊的句子自我介绍过的同伴,但没关系,他也不了解那个与他同行了几天的兽人武僧,甚至于他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没有弗洛丝缇含糊地给出的那一丁点信息多呢。前一天里,狗妖精自我介绍说,她是一名天空德鲁伊,这让浪歌在此之前无往不利的常识性记忆终于不幸在此处折戟:他不知道天空德鲁伊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从字面上进行猜测。天空德鲁伊,显然可能是德鲁伊的某个亚种:那只不过在德鲁伊前面加上了一个前缀而已,况且她也有她的动物伙伴,也和任何一个德鲁伊一样,熟悉自然的规律与森林的物候——这就很足够了。他想。对一个巡林客来讲,在共同行动这方面上,十一名幸存者之中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伙伴了。
尤其要比一个兽人武僧要好。海豹妖精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暗暗抱怨。体型庞大,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声音,还带着会让小动物闻风而逃的浓重气味。若要去森林中打猎的话,谁会想带着这样一个活靶子呢?
“我们还要等阿维拉吗?”在嫌弃自己之前一段时间里的同伴的同时,他向自己现在的同伴征询道。听了这话之后,狗妖精皱着眉思考了一下,又看了看天色,才回答:“不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浪歌点了点头。一方面,他很高兴自己与现在的这位同伴能够达成共识,因为狩猎活动开展的最佳时间点应该是黎明前黑夜与白昼交界的那一小段时间:夜行性的动物正准备归巢休息,昼行性的那些也正在醒来准备开始活动,同时天边又有足够妖精猎手们视物的微光——而现在,这段黄金时间已经快被他们错过了;而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迟到使他们错过这一段珍贵的时间而感到了大约有一颗麦粒那么大的羞惭。不过这都不妨碍他们一同向着树林的方向前进,迅速而安静地。
“我想我们可以做几个陷阱。”在鹩哥黑色的羽翼重新升上天空时,弗洛丝缇这么建议道,“如果这能起作用,抓到些小动物,可远比我们自己动手捕猎要省力得多。”
“省力得多!省力得多!”飞在天空中的大鸟吵闹地重复。
海豹妖精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提议,但在此时,比起认同这个观点,他觉得有另一个显然更重要些的问题亟待解决:“那只鸟。”他说,“你能让它安静一会儿吗?它的嗓门实在有些太大了——我们潜在的猎物都会被它的声音吓跑的。”
有一个在知识与技能上都很相似的同伴意味着双方能够很容易地相互理解。弗洛丝缇虽然拧着眉头纠正了浪歌对于她动物伙伴使用的人称代词问题(“请别用指物代词好么?黑德不过是个有些顽皮的姑娘——有些顽皮,但是个好姑娘。”),但紧接着,她便抬起头,对鹩哥做出了一些外人难以理解的示意动作。那只大鸟盘旋着用自己的鸣声表达了一两下不满,但还是听话地离得远了些,让漆黑的羽毛融进昏暗的天色中去了。
“我让她飞远一点,看看整片地形。”天空德鲁伊这么解释道。
彼时他们已经走在了山林的边缘处。拜他们原本约定的地点已经几乎是在城镇废墟的外缘所赐,此时,天边还仅仅亮起了一线鱼肚白色,但若他们想要大张旗鼓地捕捉些什么,时间显然又不太够了。相协而行的两只妖精悄声一轮了两句,决定先趁着黄金时段的尾巴大略看查一下四周,最好能够发现几个动物巢穴。
于是他们动手,在他们认为合适的地方简略地作出了一个记号,将这里定为再一次汇合的地点,便迅速地分开,消失在原地。虽然方向性略有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惯于在林间活动的两只妖精行动的速度都很快,他们完成了基本的探索、回到约定的地点时,天边橙红色的朝霞还熊熊燃烧着。
不知该说令人欣慰,还是该说令人遗憾的是,这片生长在山地之上的树林算不得广阔——不论是以海豹妖精的标准来讲,还是以狗妖精的认知而论,都是如此。好消息是外行人也不会在这样小而稀疏的森林里迷路,坏消息则是,这一小片林地即便仅仅需要供应十一个人的生存所需,也显然是捉襟见肘的。
“林子实在不大。”再次见面时,弗洛丝缇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而且后面的山完全坍塌了,我们这些没有翅膀的人基本不可能去那一边探索。”
黑色的鹩哥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狗妖精的身边,挺胸抬头耀武扬威地站在地面上。可能以人类的标准而言,这种鸟并不算大,但对在场的两个妖精来说,她又毋庸置疑地是一个大姑娘。海豹妖精有些警惕地盯着她一会儿,生怕她突然间大喊大叫起来,但显然,这只被主人称为“黑德”的鹩哥被训练得很好,除开用自己的尖喙梳理羽毛之外,看起来没有要做其他事情的意思。
于是海豹妖精认为自己暂时能够放心地把注意力从那只鸟身上移开,转而汇报自己的发现:“我看见鹿的脚印,但我们没做好捕捉这么大的猎物的准备。”他说,但并不气馁,“我认为这片林子里还有些鸟类在过冬,我发现了新鲜的粪便,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这可能还意味着这片林子里还栖息着些老鼠或者兔子什么的。”
这是个合理的推断。如果找不到食物的话,那些暗夜中精明的杀手肯定早已经离开了。弗洛丝缇点点头,对此表示赞同:“我还看见雉鸡的足迹。”她补充道,“但我不觉得浪费力气去抓它们是好主意。”这时,她又用指物代词去称呼那些鸟类了,“它们警惕,灵巧,还会飞,而我们又欠缺远程攻击的手段。很难抓。况且再过不久,就是它们繁殖的季节了。母雉鸡会筑巢下蛋,那时将它们活捉来养着,这也可以成为一项稳定的食物来源。”
浪歌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觉得养鸡这件事距离连自己的肚子都没法填饱的他们还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他也觉得去抓那些色彩斑斓的大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主要还是因为它们实在机警、没几两肉,褪毛也麻烦;而且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中,原本最能为它们附加价值的那一身华丽的羽毛除了好看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了。即便他不记得自己从前的经历,会有贵妇人为漂亮的羽毛付出远远超出它们价值的金币这件事还是作为常识的一部分被他记得的——然而现在,即便有肯为了羽毛慷慨解囊的贵妇人,他得到了金币又有什么用处呢?现下里,一袋金子不会比一小块发霉的面包更珍贵些。
“我们可以去掏兔子窝。”巡林客这么提议,“我们两个,在几个洞口点上火,然后一前一后守着出口,万无一失。”
天空德鲁伊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这是赶尽杀绝。不论是对这片林子来说,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短视的决定。”
“那么在每个洞口设置几个陷阱也可以。”浪歌耸了耸肩,“我们有十一张嘴呢,就算赶尽杀绝,一个兔子家族也未必能让我们坚持得上一天。”
“有人在清理酒馆的废墟了。”弗洛丝缇反驳,“幸运的话,我们可以靠那里的物资捱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时间。春天马上就要到了,兔子又是一种生命力顽强而且善于繁殖的动物,不论怎么想,还是尽量保留这个种群的数量比较明智。”
“好吧。”浪歌表示认同了这个说法。或许他不是一个惯于从长远的角度考虑发展和存续问题的人,但凭借巡林客的知识,他还是能做到评估好坏、判断对错这样的事情的。“那么,我们先去找一两个兔子洞,做几个陷阱试试水吧。”他环顾着周围稀疏干枯的荒草地与说不上高大结实的树木,“要知道,这样的一片林子里也可能住着七八窝兔子呢。”
“我认为可以。”这是狗妖精也可以接受并且赞同的让步,于是议题的中心再一次变更:“我们还得找些用来做圈套的东西。你之前有注意到绳子或者藤蔓一类的东西吗?”
“当然。”浪歌自豪地说,“既然说要出来打猎,我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呢?”
他从自己的海豹皮包裹里抽出了两截灰扑扑的绳子——那是他从昨夜里栖身的那间破屋的瓦砾里刨出来的。它们并不算很长,但浪歌已经尽力了,事实上清理出这么两段绳索,还是仰仗了高大有力的文丘里的力量。不过在这里,这显然并不是最重要的信息。
“……好吧。”弗洛丝缇对着不算是趁手的工具有些踌躇,但海豹妖精紧接着出口的话立刻迫使她不再犹豫:
“说真的,我们可能只有这些了。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干。”
浪歌举着绳子,试着把它们接在一起。难以置信地,他在说着这句话时,语气之中竟然透露着些许的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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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展开高草、苔石、残雪。
少年顺着人的形迹往前走着。这几日里天气也渐渐缓和了点,不再那么寒冷刺骨,只是地上的净雪也融成了污泥,让人下不去口。从林子里穿出去的时候,兰尼德尔身上只有半罐子雪水,都是从树枝子高处收集到的无根之雪,触及不到已经慢慢回暖的泥土,还保持着原有的形貌。
他的胃里塞满了嫩松针、树皮和嫩枝,这些植物嚼下去的时候还能尝到鲜嫩的生命,落在胃袋里的就只有干硬的纤维。但是兰尼德尔不敢停下脚步,他害怕多花了半日从正路上离开填饱肚子会丢了人的踪迹——毕竟现在不比深冬,人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污浊了。在这人的脚步上缀了好几周,他越发的相信前面有人聚居的地方:过去的猎人——算他是猎人吧,兰尼德尔已经找到了狗的痕迹——前进的步伐如此笃定,像是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
他其实不敢想其他的可能性。
缀在别人的路径之后是亏的,缀在有经验的猎人身后尤是如此。对方总会扫荡路上能遇见的一切资源,不过从现状来看,对方还不那么缺食物,至少兰尼德尔还能从小灌木的底部找到一些遗落的玫瑰茄,还有些能吃和不太能吃的东西。
偶尔他会捡到一些毛茸茸的东西,白色和黑色的毛杂在一起,沾在带着刺的小枝子上,还挂得很高。应该是一条肩高相当高的大狗。
在穿过田野的时候,兰尼德尔都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走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面。零零散散的蛇麻枯杆倒伏在地,这里的农作物都还有剩,也许是当时突发了什么状况,导致田没被收个干净。这片荒田和农场的废墟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大而空旷的原野。
饥饿在最初的时候是很难熬的,但是过了几天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麻木感。现在这种麻木感一直延伸到了手指和舌尖,使得兰尼德尔不得不俯下身子前行——这样的话偶尔可以用手撑一下地面,避免摔倒。人类要以四肢着地的姿势行走的话非常别扭,但是兰尼德尔有很多年在野外可以尝试这种方法:动静小,目标也小,配着他纤瘦的身子,在高草从里的动静就像一只花枝鼠。
在平原上前行的第一天夜里,他没有生火,只是枯坐在黑暗里,试图咀嚼比石头还硬的玉米和没烂干净的稻种。掘开泥土找虫子都已经是太过耗费体力的事情,兰尼德尔就只是坐在那里,把触手可及的、能咬得动的东西放在嘴里,遇到小小的种子就直接吞下去。
等到夜渐渐深了,他看到了火。
有微弱的火光在远处亮了起来,像是人造的篝火。这么些天来兰尼德尔第一次直接看见前人的痕迹,四舍五入快等于见到本尊了。那火又温暖地从他的心口燃起,顺服地流淌着,蒸干了被夜露湿透的衣服。那火驱动着他半站起身来,四肢并用地往那真正的火光处行走。
事实上虽然能看见火光已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近的地方,若要说起来的话就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看着很近,当中可能还有千万年的距离。
兰尼德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说不准,只好从冰冷湿润的泥土里把手和脸挖出来继续往前走。这回他不知道天亮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对方往前走了多少,心胸中的火焰惴惴不安地闪动了起来,开始拴住他的手脚,教他在这片田里多寻些吃的。
“你以前在荒原里过日子,不也没饿死过么。”
……
“现在人都死了,你也不用每次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偷东西。”
那不一样。在外面活着,不论是厌恶还是害怕,总能知道那里还有一大堆的人类。现在若是去的话,只有一堆烂肉和他们的陪葬品。
“都死了才好都据为己有,烂肉也不会在乎陪葬品。”
我跟你说不清。
“你自己也想不清。”
兰尼德尔用力拍了一下胸口,那火焰被他拍得噗地颤抖了一下,不再有声息了。它说得不算有错,他自己也想不清,以往在远离人类的地方或者,除了活得难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是在末日的现今,他才尝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就像果子被从枝头摘下,这世界的生灵们在末日之后才被人揪住了脖颈,从童年的护佑中丢进了冷冰冰、空荡荡的宇宙。
很快,他就没有精力想这些了。所有的能量都开始供给他不断地抬起双脚,因而思考这种耗能严重的行为被紧急叫停,爬行动物脑抬起了它多疑的头颅,透过兰尼德尔的红眼睛打量着整个世界。
白日里他就追着人的痕迹走,晚上他就朝着火焰的方向走,胃袋里有些消化不良的纤维搅得内脏都疼了起来,水喝完了,他偶尔会去舐泥泞的地面,那湿气从土地蒸腾上来,濡湿了他舌头的表面。
直到有一刻,枯黄发黑的死作物朝左右分开,露出了一只动物毛茸茸的脑袋。那动物有明亮的褐色眼睛,在见到兰尼德尔的时候机警地闭上口,双耳竖立。兰尼德尔同它对视着,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人类蹲下身子,犬类略微靠近了一些,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人身上嗅着。
兰尼德尔这才想起这是条狗,有主人的狗,有颈圈的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毛绒的大狗,平日里见的都是些极凶的、见他就咬的细犬,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扑上来就吼叫或是咬人的狗。
他抬手捏住了大狗的耳朵。兰尼德尔的思维能力开始复苏,不甚硬挺,软而有弹性的耳朵指示这条狗应该还不满周岁,只是品种使它显得胸膛宽阔,身材高而大。大狗往前凑了凑嗅了嗅少年的脸颊,耳朵立得也没那么直了。兰尼德尔顺着耳朵挠了挠大狗厚实的围脖,它的毛比自己的头发还有光泽,粗长的毛配着软和蓬松的绒,威风凛凛地在人的手掌下滑动着。
兰尼德尔不知不觉跪了下来。他顺着动物皮毛的方向梳着,好像这是比往前走更重要的事情。大狗坐下了,很快又趴下了,少年顺着它柔顺的毛抚摸,它的肘部有一点茧子,应该是曾经长期在坚硬的地面休息,那就是说,以前它有个很不错的家。
他也趴下了,枕着大狗的肚子。它呼吸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不像这些天来相伴的冷风那么割人,也不像篝火上方的气流那么灼人,温暖、柔顺、像是一条春季的河流。
兰尼德尔知道自己不是要睡着了,他要往更远的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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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正追着自家傻狗来的时候,它对于主人的出现没有以往那么热烈。大狗只是竖起耳朵,尾巴扫着周围还没被压倒的枯草——它的身上枕着个红发的人,蜷着身子埋在皮毛之间,就算有人离得那么近、大狗的尾巴拍打得呼啦哗啦响也没有醒来。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