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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生气吗?”
没有人回答他。
巡林客等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在生气吗?”
这一行有三个人,或者说,三个类似人的生物:一位海豹妖精,一位狗妖精,还有一位兽人。提问的是浪歌,虽然他没有指出姓名,但显然,他询问的对象是文丘里。
也许是他们沉默了太久,激发了弗洛斯缇肩上鹩哥的些许责任感——也许鹩哥天赋的责任就是这个——它忽然发了声:“你在生气吗?”
文丘里还是没有回答,他默默走在最前面。在兽人中也不算矮小的身材堵在两位娇小的妖精前面,如同一座会移动的堡垒。
树林里静悄悄的,天气渐暖,连融雪滴落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鹩哥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你生气了吗?你生气了吗?你生气了吗?”
这好像不太妙。
弗洛斯缇想。
她知道这幅情景的起因。上一次出来狩猎的也是她,浪歌和文丘里,如果说文丘里因为什么在生气的话,多半就是因为兔子和鹅了。因为他没能吃到兔子,也没有吃到鹅。前者被饲养了起来,这是个好的决定,因为其中一只怀孕了,马上就能有更多兔子;后者成为了他们的看门狗,那只鹅说不定比真正的看门狗更凶悍。
也许每个种族都有外人对他们的刻板印象,但至少热爱肉食不算对兽人的刻板印象。在这段只有腌菜吃的日子里,弗洛斯缇几乎可以看见文丘里的眼睛里露出凶光。
她忽然打了寒颤。
上一回就是她和浪歌拦住了想捏死兔子和鹅的文丘里。
但好消息是,浪歌和文丘里更熟悉一些,而不断询问文丘里是否生气的也是他。这么想着,弗洛斯缇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鹩哥的嘴。
我们都别卷进去,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没有了鹩哥的声音,树林里又重归安静。浪歌忽然拽住了文丘里的斗篷下摆,又问了一遍:“你在生气吗?”
文丘里停住了脚步。
不妙。
弗洛斯缇把鹩哥捞到怀里,小心地退了半步。
好在文丘里没有发难。大概武僧的修行真的很修身养性,连兽人都变得好讲道理了一些。
文丘里说:“没有。”
弗洛斯缇松开了鹩哥,它扑棱几下又跳回了她的肩膀,打定主意要在那里安家。
虽然她听不出兽人的语气,但常理来说,生气的兽人是不会委屈自己忍耐的。她轻松了一些,决定不管他们,专心地观察起林子里的情形。
热爱肉食一定不是对兽人的刻板印象,但其他的可就说不好了。兽人确实都不怎么喜欢忍耐愤怒,可弗洛斯缇认识的这位兽人,可是一个实打实的武僧——武僧的第一课就是忍耐。
文丘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如此,忍耐你的愤怒,不再像兽人一样用怒火作为自己的力量和武器。虽然他的头脑是一颗兽人的头脑,但他做到了这些。
这也许算个悖论,至少文丘里想不明白。他离开部落,选择成为武僧是为了复仇,向他的酋长复仇——他输了,被揍得半死不活,被所有人嘲笑。他可以选择站起来,向酋长的背影冲去,并被杀死,被遗忘;可以选择带着失败者屈辱和羞耻,继续活在部落里;或是像他选的那样,离开部落,寻求力量,最后回去复仇。
这是个俗套的兽人故事。兽人故事差不多都这样,人们看他们作破坏者、混沌者、愚昧者,但他们也因此过得简单又明了。
他的老师,在听完他故事后却对他说:“如果你想获得力量,那么你要忘记仇恨。”
这多奇怪啊,文丘里想要复仇,那么他就要活得力量;但为了获得力量,他必须先忘记仇恨。
他当然想不明白。
想得明白这件事的兽人也许能够做个法师。
文丘里还是照着做了。你看,兽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决定了的事,哪怕这事是要他们忍耐。他努力地忘却那些事,即使他常常会想起粘附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对于兽人来说,这是最大的耻辱了。
武僧的身份高于兽人的身份,他的老师说,你先是一个武僧,然后才是一个兽人。武僧的守则排在最前面。
忍耐到最后总会有收获的,他的老师还说。
——如果陨石没有来的话。
这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陨石毁灭了这个世界,当然也包括他的部落和酋长。酋长死了,可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复仇了,对他来说死于天灾和寿终正寝有什么区别?可他再也没机会真的去复仇,因为他不能再杀死一个死人。更糟的是,文丘里的复仇是为了洗刷他的耻辱,对兽人来说,失败,并苟延残喘着是最大不过的耻辱了。
他无法报仇,就无法洗刷这份耻辱。可知晓这份耻辱、在乎这份耻辱、施加给他这份耻辱的部落都已经不在了,那么这份耻辱还存在吗?
这比前一件事还要复杂。老师让他忍耐,至少还许诺了他力量,但现在连老师也死了。连回答他问题的人都不剩了。
文丘里在生气吗?
他确实在生气,让他生气的事情有很多。
专注于环境很快就有了收获。弗洛斯缇高兴地喊了她的队友们(他们好像在默默无言地交流点什么,但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男人太难懂了):“有动物的脚印!”
武僧和巡林客立刻凑了过来。融雪让林中的土地变得泥泞,于是动物的脚印被保存得很完好。那是动物的蹄印,但本该对此经验丰富的巡林客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德鲁伊弗洛斯缇欣喜地说:“是鹿,有好几只。”
武僧和巡林客一起发出了欣喜的声音。
几乎是在同时地,他们两个说道:
“太好了,我们可以把鹿也养起来。”
“太好了,我们可以吃鹿了。”
树林里忽然安静了。
不妙,太不妙了。
弗洛斯缇又迅速地抓住了鹩哥,把它护在了怀里,并且捏住了它的嘴。
如她所料,兽人和海豹妖精看向了对方。
“我们吃鹿。”文丘里说。
“养起来慢慢吃更好嘛。”浪歌仿佛没有听出他话语里危险的气息,又或者是他根本不在乎兽人的危险,他快活地说,“像兔子一样,鹿也会生小鹿。”
噢,你为什么要提兔子。弗洛斯缇退得更远了一些。
尽管如此,她还是幽幽地、冷酷地、打破某些人幻想地说:“那可是鹿,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吗。”
上一回林子里有水禽,这一回有好几只鹿的足迹,说明这个林子里至少有一处能供它们生存的水源。天气已经转热了,融雪和村里的井恐怕不能维持供应给所有人,找到一处水源的意义远大于几头鹿的肉和皮毛。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通,就算是兽人的脑子。
下一瞬间,在弗洛斯缇考虑要不要离开去找鹿,让两位男士自己交流的瞬间,她看见文丘里拎起了浪歌,拎着他的海豹皮斗篷,然后——
——他把浪歌扔了出去。
像过去,某些地方有的那种掷铁饼的游戏一样,把浪歌扔了出去。
至少天还是很蓝的。
弗洛斯缇绝望地看了看天空,想到。
大家都知道浪歌失忆了,也知道他是依靠自己随身带着的武器和身体记住的技能发现自己是个巡林客。这说明浪歌至少在巡林客的技艺上,是相当合格的。
他被文丘里扔了出去,理所当然地,他在空中灵巧漂亮地转了个身,借着力踩在树干上,再用力一蹬冲向了文丘里。得益于妖精小巧的体型和巡林客优异的敏捷,浪歌冲向文丘里时快得如同一支弩箭,一颗弹丸。武僧的反应不算慢,相比于体型得天独厚的巡林客还是慢了一拍。
浪歌在落地前扭了半圈,避开了兽人的拳头。那拳头比他的脑袋小不了多少。他落了地,手扶上了腰间的匕首,但仍然没有抽出它。
有一瞬间,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没有人流血,自他和文丘里到达这个镇子、遇到其他的幸存者开始,就没有闻到过新鲜的血。他从空白的脑海中搜寻,并不能想起上一次闻到血是什么时候,也不能回忆起与血有关的场景。
可他偏就知道这是血的味道。这一瞬间的幻觉,是血,新鲜的血,刚从血管里喷涌出来,还带着蒸腾的热气。
他眼前是兽人的膝盖。他按在匕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青绿色皮肤被割破,血液喷涌而出的场景仿佛就在他眼前,和刚才血的气味一样一闪而过。
武僧的拳头也相当迅疾。浪歌迅速地停止了臆想,在逃开前狠狠地踹了一脚兽人的胫骨,并借着力向后退开躲开了下一拳。
难以言说的感情在他胸口激荡,他的心跳却规律而平缓,仿佛身体已经准备好了进入战斗。
匕首仿佛在呼唤他,拿出刀,给这个不识好歹又愚笨的兽人来一刀,不一定会要他的命,但可以让他清醒一点,知道到底谁是头儿。
也能让他闻一闻血的气味……
他回过神时,匕首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
他对此惊异了片刻,在他迟疑的时候,文丘里的拳头砸碎了他落脚的树枝,让他被被迫跳上了更高的位置。文丘里也看见了他抽出了匕首,可那兽人眼中竟然流露出兴奋,兴奋,却并没有多少杀意。
这也让他意外。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来不及想通透。血腥味消失了,甚至难以想起这份气味。
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匕首划破了文丘里的手掌——文丘里悍然伸手握住了他次过来的刀,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他想捏的应该是脖子,但他的手掌相对于海豹妖精的脖子过于大了一点。
“你不错。”文丘里竟然这么说道,“你算是个勇士。”
他送了手,让浪歌落到了地上。
浪歌闻到了血。真正新鲜的血,刚从血管里流出来,温热,腥臭。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上面兽人的血还在散发血腥味。
可是这真正的血腥味,竟然如此索然无味,好像血本是一样普通极了的东西,他刚刚对血的渴求真正是幻觉一样。真奇怪。
他撇撇嘴,在树上蹭掉了血,把匕首收回了鞘。
“那么我们可以沿着鹿的脚印去找它们了吗?”
弗洛斯缇问道。
她想了想,补充道:“首先,我们应该跟着它们,找到水源。我们的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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