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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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狗在河边嗅着水里的泡沫,兰尼德尔不得不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找些合适的木头来生火。她看着红发的少年,觉得他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明显脸上的线条都松弛了不少,没那么紧张,也没那么苦大仇深。她向来摸不清楚别人的想法——人不是那样生存的,如果活在世界上总需要那样揣度人的心,会忧郁而死的,就算是揣度自己的心也一样。
他向来不喜欢和自己说太多。
在水边上生火总是不知为何带着些多余的烟气,带着潮气的苇子填进火里之后总是冒出更多的黑烟,但她确实不愿意走更远了。比起那些,她更希望可以和未来镇的人接触一下,而不是这样一头扎进荒野里面,能走多远都只靠着身上有多少食水。她虽然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说不好,谁知道呢。
少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已经烧焦的长树枝从她的手里取下来。石头灶已经烧热了,没有合适的石板,但把鼠干剁碎了放在卵石周围加热也不是不可以。他的手指碰到兰尼德尔的时候她才稍微惊醒了一点,感觉就像是某种炽热的兽皮和羽毛,野性的热度把她吓了一跳。
他就像某种有智能的野兽。虽然这么说感觉很傻,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说法了。兰尼德尔看着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把鱼挂在一根长树枝上,用小刀剥去鱼鳞和鱼皮,把充满了脂肪的鱼肚切下来,在石头上烘出吱吱作响的油。鱼儿美丽的气味开始萦绕不去。傻狗冲着炉火汪汪叫着,他把剁下来的鱼头朝着狗丢过去,对方只是不满地嗅了嗅,还是接受了现实。
这个场景说不上熟悉。
——
“你肯定是疯了,或者着魔了,或者两者兼之。”西拉德·迪克斯以他最大的礼貌撕咬着龙虾的肉,他们坐在酒馆里,两人之间隔着脏污的桌子、飘着奇怪水产的汤和成山的龙虾和鱼。黑乎乎的汤汁在盘子里晃荡,随着周围喝醉酒的人的笑声震动着。
兰尼德尔没有插手龙虾,只是把汤和奶酪拉到自己面前。她用木头勺子搅拌着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像是垃圾。
“这么说除了你的愚蠢之外什么都证明不了。”她喝了一口那东西,还不错,“沿着传说的道路去看一看世界的其他角落是每个正常人应该有过的想法。”
“除了你没人想过——好吧,也许有那么一两个。”西拉德似乎没有听见女孩儿前半句话,他被麻椒呛了一下,不得不躲到桌子底下去咳嗽。神啊,他不是故意的,但她没有穿靴子,裤脚也被扯高,从红色的布料下映出女孩儿骨肉匀亭的小腿和脚踝。他想问,但又不想暴露出他在看什么,结果就只是在桌子下面咳嗽不止。“好吧,不说发不发疯的事情了,兰尼,你在这个城市才呆了多久?不如多留一段时间吧。”
“兰尼德尔。”她纠正了一遍,“我没想到你的智力竟然不足以支持你记住比较长的名字,天哪,该不会传染吧?那我更不能就留了,万一传染给我了怎么办。”女孩儿把促狭的表情藏在咀嚼之后,该死,这个垃圾汤意外地还挺好喝的。
如果用诗人那种细润纠结又思虑过重的想法来描述的话,那就是兰尼德尔还没有找到她可以为之停留的土地,像她这样的人,要么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那里并且死去,要么就死在寻找的路上;但对于她自己而言,只不过是“兰尼德尔会去做的一件事情”。
“好吧、好吧,兰尼德尔小姐,这样可以了么?”西拉德把龙虾壳咬碎,咯吱咯吱地咀嚼了起来,兰尼德尔因为这可怕的行为而咯咯笑了起来,“说真的,我仍然能记得你刚加入我们的那些日子——天哪,不但本领了得,还很漂亮,咳——那一定是被神祝福的一天。”
只有你这个傻逼会觉得那是个好日子。兰尼德尔腹诽道,好啊,从树丛里跳出来,连杀了两个不长眼睛的混蛋,那可是天大的好日子。至于留下来,那也是看中了商队要往这儿走,而自己身上的水快要喝尽了而已。
“那可是让我印象深刻,我们一定是有共同的理想,上天才会让我们遇见。”队伍牵头商人家的傻儿子如此说道,她已经听厌了,“就像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命运的相遇。“
兰尼德尔把汤推开,她多少有些被倒了胃口。
———
其实按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把鱼油收集起来,以备以后取用,毕竟现在所有的人工制品都是用一些少一些,未来镇的人们看上去都不像是有手工技能的人。但兰尼德尔只是盯着那些油脂慢慢滴落,有些渗到地里,有些落在火上冒出一阵黑烟。
既然有了新的食物,那就能把陈旧的食物吃掉了。田鼠被重新加热,借着鱼油烹出香气,又用小刀分割成块,以便熟透,去除可能存在的污染。
“吃吧。”他说,把穿着肉块的树枝伸到兰尼德尔面前,摇晃了一下,“喂。”
他都懒的问自己在想什么。兰尼德尔咬住肉块,随即被细小的骨头硌得下巴发酸,傻狗咯吱咯吱咬着鱼头的声音让她更不舒服了,但是确实是饿得有些过头了:刚开始吃这糟糕的食物味同嚼蜡,但这鼠肉里面似乎确实有股特殊的香气,令人越嚼越饿,最后连那些细小的骨头一起咬碎了吃下。
天逐渐亮透了,虽然在水源地休息自然有好处——食物相对丰富,饮水无虞,但也可能因此吸引来其他大型动物,若是鹿羊之流倒也不怕,最忌讳的还是些捕食动物。
但是兰尼德尔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寻了块按下去没有水渗出来的干燥地块,就地侧卧,闭上眼睛。首先她听到的是狗子呼哧呼哧的声音,湿漉漉的鼻尖在她的脸颊附近逡巡,随即那个毛绒绒的暖源就贴着她的膝盖趴了下来。
傻狗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安静了下来。兰尼德尔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听到一个缓慢轻巧的脚步声,压倒矮草,然后他坐下了,不近不远,若即若离。
———
兰尼德尔是那种人,你说她类似于独行的佣兵,却更没有道德感。她更像是一团火,燃烧到哪里,就伤害到哪里。传闻中她总是反复无常,这一刻是雇主下一刻就可能成为她的工作对象——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简直都不知道是更有职业道德还是更没有了。
驱使着她不断离开走向远方的,不仅仅是那种追寻容身之处的错觉,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她不断败坏的名声。兰尼德尔——红衣伯劳,他们总是带着咬牙切齿或者厌恶的调子念出这个名字,总是在收到了更高的价码之后就可以转头向任何曾经帮助过她的人刀刃相向,只要她觉得值得。
“都是价码问题。”她声调干涩冰凉。
雨下得很大,在泥泞的森林上空偶尔会闪过一道明亮的细线。领头的骑手束住座下的灰马,那畜生被雷声惊动,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后面的贩子狐疑地探头探脑,把兰尼德尔带进这座城市的商人正在商队押后的位置,一言不发。
“你的长相太有欺骗性了。”他摇着头,“红衣伯劳,没想到是这样的小孩子。这回是我们自己把死神带来了吗。”
“感谢前些日子对我的照顾,这是一回事,那又是另一回事。”
话音未落,骑手整个人都站在了马镫上。那畜生发出一声悠长的嘶叫,好像之前的不安和慌张都只是一种伪装。兰尼德尔把长刀的鞘丢在地上,那把凶刃是新雇主支付的部分货款,用开斧子似的手法开了整把厚脊长刀,极长而重,需要双手握持。领头的骑手高举起锤子,兰尼德尔由原本慢悠悠的踱步忽然加速奔跑,抡起沉重的长刀就砸在马腿上!那畜生哀鸣着摔倒翻滚,连带着那锤子都砸落在烂泥之中。
一击即成,那沉重的长刀立马脱手,兰尼德尔只是稍微顿了几秒,抄起大腿上绑着的匕首就解决了摔落骑手的性命。正当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的几秒,女孩儿又奋力掷出一把小刀,那锋锐的金属片不知又击中了哪个倒霉鬼,马嘶、哀嚎和混乱的呼喝响成一片。匕首卡在尸体的胸膛上,兰尼德尔拔了一下并不成功,就放弃了。她推了一下背着的刀鞘,俯身抽出柄新的刀——两个身着皮甲的战士从货车上跳下来,商人的家眷和他本人一起躲在车里。
这两个人都是一把好手,兰尼德尔是知道的。从上一个城市一路到这里,他们曾经一起扎营、饮酒和聊天,曾经脸上挂着的笑容现在已经被扭曲的愤怒和被欺骗了的懊丧取代,但是他们的惯用武器、习惯兰尼德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解决他们废了一点力气,也许还断了根肋骨,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开了个洞。尸体的脸上带着茫然的愤怒和恐惧,摔断了腿的灰马不停地挣扎嘶叫着,女孩儿回身捡起那把厚脊长刀,用力的时候牵动伤口让她发出嘶嘶的声音。货车里的商人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基本没有威胁。但他的儿子西拉德至少有巴子力气,不得不注意着点。那几乎臂长的厚脊长刀被她半托在地上以便节省体力,血水混着雨和泥,变成了地面上深深的痕迹。兰尼德尔用左手掀开货车的帘子,侧身闪过当面而来的一刺。
“西拉德,我只要你父亲的性命。”她露出一个与在酒馆昏暗灯光里一模一样的微笑,只是红发上面又沾了脏污,黏在了她的脸上,显得这个笑容不怎么和谐,“你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不!”少年牙齿打颤,双手不稳,胡乱地又使出一记劈砍。遗憾的是这下用力不巧,硬是把剑剁进了有些年头的旧车架里,在他还没把剑抽出来重新拿稳的时候,兰尼德尔一击凶猛的当胸刺击就让他再也挥不出下一剑了。西拉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小剑。
“那我满足你。”她无不遗憾地摇了摇头,“一个也好,几个也行,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要是能满足别人的愿望,何乐而不为呢?”
红衣伯劳又转头看向商人,他的多层下巴正疯狂颤抖着,把他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好似这样就能保护她似的。这个可怜人似乎已经吓破胆了,双手用力,快要把他可怜的女儿勒死了。那小姑娘发出窒息般的哭泣声,面色青白,几乎要抽过去了。西拉德的身体正横在他们中间,他嘴里往外冒着血沫子,双腿抽搐,眼见是就快成为尸体。兰尼德尔有些心烦意乱,完成任务的欣快感逐渐消隐,她开始觉得这哭声刺耳又烦扰。
兰尼德尔从腰后的小刀鞘里抽出一把掌长的薄刃,另一只手便去抢夺那哭泣的小姑娘。也许是护女心切,商人爆发出相当惊人的蛮力,硬是把他的女儿护了下来,但兰尼德尔抬手便是一刀扎在商人的大臂上,顿时他便哀嚎着松开了手——她顺手又把刀拔了出来,引发了更大的一阵出血。伯劳揽过小女孩儿,让那嚎哭悲切的面孔正对着她的父亲,用力抓着她的下巴,用那把刚刚伤害了她父亲的短刀割开了这个鲜嫩柔弱的喉咙。她哭不出来了,只是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血流随着这无声的嚎哭喷溅在她父亲的身上,浇透了那商人脸上扭曲的恐惧。
伯劳相当仁慈地没有让这恐惧持续过多的时间。商人捂着喉咙,从指缝里流出带着油脂的血液,身体也逐渐滑落下去,与他的儿子、年幼的女儿躺在一起,不住地颤抖着,直到最终停止。
兰尼德尔走出车厢,她也管不上那些货物被血浸透了会不会影响价值,只是用他们身上割下来的考究丝布擦拭着几把武器,再一一把它们归鞘。雨还是下得很大,云之间皆是红色与紫色的闪电,人的声音都消隐了,只有惊恐的马匹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嘈杂。她摇摇晃晃地靠着车轮坐下了,这时候方才感觉到背负兵器之沉重,对她现在的身体而言有些太过勉强了。女孩儿朝着雨落下来的地方呼了口气,炽热、滚烫,几乎夹杂着内脏所烧成的灰烬,她心胸中的火焰逐渐降温、屏息,重归那炭火底下的亮红而非明火。
雨水带走了她四肢的温度,兰尼德尔打算再坐一会儿,就把自己洗净了离开这座城市。
———
兰尼德尔感觉到阳光从脸颊的一侧滑落下去,傻狗应声而动,尾巴使劲抽着他的大腿和腰部。他发现自己睡成了一个贴着毛茸茸狗子的弧形,脸上还沾着狗毛。篝火已经灭了,烘烤着的鱼已经变成了邦邦硬的一块儿,也幸亏没被别的什么掠去,只是鳍已经被烤焦了,黑漆漆地像碳一样,他用手一捏,就碎成了渣末,鱼皮上面也起了焦黄色的干泡,不过这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极其意外地,他这次一个人坐在河滩边。这一刻他极其希望有牛、骡子或者马之类的家畜,毕竟光靠双腿走动还是太远了些。兰尼德尔抖了抖双手,肌肉酸痛,抓握发麻,算是劳累到了一种地步。此时此刻他只想躺下来继续休息一会儿,但有效率的休息建立在食物充足、准备充分的条件下,现在显然是不算——他被大河拦住了去路,如果要走得更远的话,就指不定能不能回未来镇了。
如果现在有匹马在身侧,他就会顺着河流往上游走,但事实上他身边只有那样的一只傻狗,虽然大,但确实不可能负担什么的重量,更别说负担人的重量。很显然他需要更多的绳索、细线和能绷直跨越河流的材料,好让人编成渔网,把石头系在最底下丢进河里——当然如果有现成的那便再好不过了。毕竟鱼不能总靠鱼叉去捕捉,也没法像丰饶的湖泊里似的垂钓。在这浑浊湍急的河流里面,连鱼都是匆匆过客,上游或者下游总会有湖泊或者大的水洼,只是不知道有多远。
万一要是又是百里地以上,那么对于现在的兰尼德尔而言还不如就此躺到河里,让水和卵石把自己搬下去来得干脆。
他弯下腰捏住傻狗的耳朵,它体型已经相当大了,但其实仍然是只幼犬。它的耳朵逐渐变得更有弹性而非软呼呼地东倒西歪,总倾向于撕咬各种各样路上看到的玩意儿来缓解长牙的不适。兰尼德尔怀疑这狗已经傻到把自己换下来的牙齿吃了下去,不过这不是什么麻烦的大事。
“走吧,我们回去。”兰尼德尔拍了拍狗子的脸,在它的毛上擦干它自己的口水,“你要是哪天不小心把自己吃死,我就把你剁开来挂在房檐下,前腿送给未来镇里的人,剩下来的风干好了就继续陪我往外走。”
傻狗没有辨别出人类真正的意图,它被平静甚至带着点愉快的语气所迷惑,跑了两步往兰尼德尔小腿上一撞,把更多的口水蹭到了他的身上。经过几个小时、也许是十个小时出头,总之天色又一次逐渐昏暗,兰尼德尔才又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坑洞里:他在每次生火的时候都越挖越深,那个凹陷盖着坚韧干燥的长秸,上面是一层碎皮革和布屑,紧接着又是一层灰黄的草末,用清水调和的泥巴盖住,免得飞来的火星子把它们一次性烧尽了。
和往常一样,他没有遇到未来镇里的人们,只有鸟群迎着落日,再次离开了这片田野。一如既往,在他点起火、又把肠子和筋一类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挂好的时候,她就在篝火边上,倚靠着柴堆坐着——就和她以前倚着车轮坐下休息的时候一样。女孩儿的红衣和手脚都被被黑乎乎的、说不清是泥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覆盖着,被篝火烤干结成一层泥壳。兰尼德尔走近的时候她动了动脚趾,剥落了一些,但还是灰黑得吓人。
“起来,有事情要做。”兰尼德尔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堆,从里面找出一块细碳来,把它一直拨到她面前。“你会写字,对吧?”
“我是会,如果我不认字,那可就认不出自己的悬赏了。”
“去吧,把带三条鱼,去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留个言,问问他们能不能给你找点纸笔墨水什么的。”他试着摸了摸碳化了的树枝,已经凉了下来,“告诉他们那里有河、有鱼,如果要灌溉作物,比用井水靠谱多了,还有——算了,告诉他们有河就行了。”兰尼德尔把碳条丢到她的膝盖上,那东西扑地一声落了地。
“废话真多。”
兰尼德尔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满的动静,咕咕哝哝地像只黄蜂。他在对半劈开的熟鱼身子上穿了个洞,用草绳把三条鱼串在一起,打了个结。
“要纸笔做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兰尼德尔鼓捣食物,“拿来引火?”
“拿来给你,想写什么写什么。”
“那你太高估我了。我可没有什么写东西的天赋……识字和写那些长篇大论还差得远呢。”
“……随你?”
“你就是这点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挫败地叹了口气,“明明——算了。总之我会写字——”她咬了一个很大的重音,“——告诉他们我们发现的东西。你是某种程度上的社交恐惧、还是单纯的不想和人说话我才不管,总之……”
兰尼德尔没有在听。她也察觉到了,所以只是半恼怒地绞了一下手指。傻狗又找了个温暖的地方趴下,对于它这种需要运动量很大的犬种这样的跋涉也稍微有些疲惫,就缺失了平日里东踩西嗅的好奇心,没一会儿就眯起眼睛似乎要睡着了。兰尼德尔转而开始对付起剩下的食物,于是女孩儿就拎起削劈得极其光滑的木板,转身投进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