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向近未来短期企划,带有少量解谜要素。
活动平台为ELF及QQ群。
分场内与场外,玩法稍有不同,但都可在企划页投稿作品。
☆第二章☆
字数:11000
对序章剧情的总结套餐:一些预热更往前的以前的故事,序章,和二人转。
接上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8275429/
需要配合食用,不然可能会有些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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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都是阴郁而又谨慎:”
“人啊,无人探过你的深渊之底。”
“海啊,无人知晓你深藏的财富。”
“——你们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
“……”
“你在吟诗吗?”
男人将手里的斧头放下。他的声音带着些疲惫的沙哑。
“用故作深沉的句子挑起话题?我可不吃这套。”
摇晃的炽光灯下的头颅投来笔直的视线。绕着光线飞舞的蝇虫轻飘飘的落在那泛白浑浊的虹膜上。小小的勾爪紧紧依附在球体滑腻的表面,光下缓缓沉下茫然沉默的灰尘。
头颅龟裂的嘴唇浮着苍白死色,洞开的双唇之间是深不见底的黑。
他从那黑色窟窿里缓缓发问:
“人啊,我问你,海与深渊,人与海又有何不同?”
“……我没兴趣和你探讨这些。”
男人直起身来,落在他雨衣上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郁阴影。
“要不是我确定我很清醒,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铺开在塑料膜上的厚重血液反射出油腻的彩色,鞋底碾过,吱吱作响。
他歪了歪脑袋,活动起肩膀来,骨骼发出咔嗒咔哒的声音。
那扇沉重的铁门布满锈痕。在地上拖拽出泛白的痕迹。
他对着头颅挥了挥手,对这段沉闷隐晦的开场白做了个总结:
“继续这对话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打发无聊时间罢了。”
然后他便踏出了这翻涌着粘稠空气的房间。
1
“你总是这样,实在让我很担忧。”
加西亚抬起脚来迈过男人翘在桌上,交叠着的双腿。
完全沦为了画室的客厅堆满了一闻便放了许久的木架,上面码了一层又一层油画框。那些排不下了的大大小小的画像是垃圾一般丢在了墙边地上。松节油,颜料,酒精和完全分不出是什么的味道混杂着,浓烈而又刺鼻。
克莱因呲的一声打开了手边的啤酒罐,仰着脑袋,喉结微动,一下子便灌了半罐下去。
他完全没有要对对方的抱怨做出任何反应的意思,昨夜宿醉已经让他有些头痛了。他将身体陷在老沙发柔软的靠垫里,半阖着眼看起来几乎快要睡着了。
加西亚抬起头来,看着那些歪七扭八靠在角落里或是挂在墙上的油画来。
“最后一个客户也被你赶走了?为什么?”
“唔。”
克莱因含糊不清的咽下这口啤酒,指尖敲了敲铝管的表面。
“他说他感受不到画表达的感情。”
他顿了一下,尔后觉得很有意思一般低低笑出了声。
“感情?他懂个屁的画。——哈,我就这么骂了,他竟然比我还生气,实在好笑。”
“……”
加西亚将视线落在那些歪斜的画上,靠着沙发的那副风景画上描画着雷雨下的海面,像是汹涌浪潮被人强硬的裁下了一角,堆砌的笔触让那层叠翻涌的波涛生动得几近冲破画布,呼之欲出。
凉风灌室,海潮翻涌,骤雨滂泼,雷光在眼前鲜明的一闪,加西亚震颤着眨了眼,才发觉自己仍在这阴暗沉闷古旧的老屋子里。
倒在墙根边的那幅画似乎是被主人嫌弃了,挨着团垃圾袋露出赤色的一角,加西亚用鞋尖拨了拨。
倒下来的画布上只有狂乱堆叠着红颜料,层层叠加的笔触无意义的砌在一起,营造出了惊人的立体感,堆出画面,画布的边角显眼得撕裂了,留着几道暗得近乎黑色的指痕。理解不了这团颜料的意图,但这一方恶臭的红色仿佛鼓动的血肉,拥挤着从那四方形中满溢而出,几乎要向他迎面袭来。
加西亚心脏猛地一跳,强烈的不适让他抹了把脸,将头扭向一旁。
“克莱因,你有天分。”
“你不该让你的作品跟你一起烂在这间臭屋子里。”
“你挣不到钱,我很遗憾。”
克莱因耸耸肩,他捏扁了手里的罐子,砰的一声精准得丢到了门边的垃圾袋群里,他伸手又开了一瓶。
那些啤酒瓶倒是很讲究似的被放在了个盛满了冰块的铁桶里,只是那铁桶满是锈色和凹痕,看起来也是个饱经使用的老家伙了。
他露出的手臂缠着绷带,露出的皮肤上新疤叠着旧疤,若是走在街上,定会给人经常打架的小混混的印象,虽然实际上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
指缝溢出的水珠顺着克莱因的手臂滴在他衣服上,在那个穿久了的衣服上濡湿了小小一块。
“换个方式想想,你终于可以不用和我打交道了。”
“我真不明白。”
加西亚小心跨过地上的画,连着客厅的厨房那边的窗户投进来的光只能照亮这客厅的一角,光线照亮了一片片伏涌的尘埃,房间正中的画架上正摆着个刚画完的作品,只是光线太暗,他只得勉强看到亮点明亮的颜色。
“你有天分,却非要窝在这个破地方,和每个欣赏你画作的人怄气。要不是我看过你的钱包,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恃才傲物的大画家。”
“……”
克莱因像是受不了他发言似的露出了个嘲讽的表情,加西亚以为按照他的脾气大概会骂些什么,结果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得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大概大家都这么看他,他实在有些听厌了。那要怎么回答?说放你娘的狗屁?或者是谁他妈在乎?好像怎样都好,所以克莱因习惯将这些抱怨揉巴几下,直接抛到了脑后。
加西亚瞥了一眼他放在手边的书,黑色的封面写着些好像不怎么有趣的标题。里面夹着张乱七八糟的广告纸,露出个鲜红的比基尼美女图案的一角,似乎是被他用作了书签。
昏暗的老宅采光和通风都差劲透了,积了灰的壁炉里竟还塞着几副油画,屏幕破了个洞的电视被当做放颜料的茶几给放在了地上,本来用来放电视的小柜子上也杂乱的摆着些书和颜料罐,它们和客厅中央那掉了色的老沙发似乎都是这栋老宅子本来就有的东西。
垃圾桶里塞了团破了洞的雨衣,被挤得满满当当。门边上的黑色垃圾袋一个挨着一个挤成一团。
加西亚不知道克莱因在里面住了多久,是这栋老宅子的第几任住客,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怎么看都已经年头不少了。狭窄的两层屋子,加起来没有比那些公寓大出多少。虽然带着个地下室,但几乎没有空间建个车库,怎么看都更像是步入暮年的怪脾气老头才会住的地方,也许踩了门口那枯萎的草皮还会被训上一顿的那种。
一个人居住的环境总能反映出主人的性格,但若不是他们相处多年,光凭眼前这混乱的场景,加西亚真推断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好吧,怪脾气克莱因确实算得上,再过个几十年他也会成为老头。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奇怪了。
“不论如何你总得整理一下这地方。”
加西亚噗通一声挨着克莱因坐了下来,他拿起那本黑色的书,翻开一看才发现是本诗集,这章的标题叫做《人与海》。
比起那里面的内容,还是用作书签的带着联系方式的小广告更让他感兴趣些。
他伸了伸手,克莱因便给他递了罐冰啤酒来。滴着水的小罐子冰的刺骨。
他喝了口啤酒,屋子里刺鼻的味道混着酒液裹在舌尖显得格外苦辣,难以下咽。
“老天,你这地方臭得不行。不管怎样至少让它通通风。我每次来都快要昏倒了。”
“你还是自己克服一下吧老兄。我也没办法。”
加西亚哽了一下,对付这样怪脾气的老同学,他总得付出更多的耐心,好在他也习惯了。
“你这破地方本来就没什么说服力,加上你这恶劣的服务态度——你可不是什么大艺术家,克莱因。大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
“你一来就唠叨个没完。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味道这么差吗?”
“为什么?”
加西亚咽下了这口苦酒,将那读不下去的诗集丢在了大沙发的一角。望着那副看不大清的新作叹了口气,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到那宛如新月般弯起的喙。似乎是只鸟的样子,带着冠冕,拿着个盛着心脏的歪天平,身体却是赤裸的人类。半边沉在阴影里,光论光影手法有种伦勃朗式肖像的感觉,但两点眼珠在阴暗的室内熠熠发光,仿佛那两撇鸟眼正直直的看着他,着实有些诡异。
克莱因的双脚还是那样搁在面前低矮的咖啡桌上,厨房那儿投来的光映在他的鞋尖,在漫反射下镀上了层朦胧的光晕,他的眼底倒映着那团浅淡的午后阳光,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带着些嘲弄般的笑意。
“因为地下室放着尸体。——他们就像你一样唠叨。”
“……”
加西亚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他放声大笑着碰了碰对方的啤酒罐。
“那真不得了,我可不想进去。”
“那就别抱怨那么多。”
克莱因用两指揉了揉额角,他脑袋嗡嗡作响,完全搞不清是昨晚吹了那半瓶威士忌的原因,还是最后那一小搓安定量用多了——大概两者都有。药片就酒,说走就走,着实危险,下次还敢。
“那我真得谢谢你了。——可别灭我的口啊?”
宿醉之后再酗酒完全不是聪明做法。加西亚想了想决定不去讨论这个话题,大概艺术家总得有点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虽然面前这个人无论怎么看也和艺术两字完全搭不上边。
加西亚听见克莱因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叹息,冲他摆摆手算作回答。
被头痛折磨得唉声叹气的老同学苦巴巴的脸让他觉得实在很有意思,加西亚将今天的笑谈当做下酒菜,就着这罐不怎么好喝的冰啤酒咽下了肚。
“我今后打算干点别的——当初就该开家香肠铺。”
“哈,那间破画廊确实没香肠铺吸引人。早该关了。”
又一个罐子被啪得捏扁了,克莱因扒拉了一翻乱糟糟的茶几,竟是意料外的掏出盒烟来,敲了两下,最后的一根露出了头。他没有点火,只是叼在了嘴边。
你以为是谁害的?
加西亚瞥了眼克莱因,脑海里勾勒出他今天一整日跟他作怪的头痛斗争的画面,本来涌上的怒气顿时消了不少。
“你呢?我们真的开家香肠铺也不失为一条路。”
克莱因的表情明显地扭曲了,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吃了苍蝇一般厌恶的皱起了脸。
“我可不要。”
“我想也是。开玩笑,谁想跟你这样的人合作?”
“看来你脑子不笨。”
他倒是坦率的认同了自己的不靠谱,皱着眉头笑了出来,叼着的香烟被挑在唇间上下晃动,着实很没什么形象。
窗外撇下来的光渐渐染上了赤色,加西亚望着那排映着满地垃圾和对面人家破栅栏街景的窗户,几个街区外大概又发生了什么事件,警笛声隐隐约约的透过窗户传来,但这也没什么稀奇,这座城市混乱总是常态,摆满奢侈品和珠宝的门店人头攒动,但也许下一秒隔壁的巷子里就会上演抢劫戏,告示栏上的寻人启事和逃犯通缉贴的密密麻麻,风一起它们便能沿着街道遍地飞舞,加西亚忽然有些茫然。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
克莱因还是陷在沙发的靠垫里,他的视线看向沙发前的那个画架,佩着满月冠冕的鸟头人的怪画还摆在那里,它已经开始显得无趣了,克莱因颇有些不满的咂了舌。
“知道蒙太奇吧。”
“……怎么?”
“人生就是由一堆无意义的事件拼凑起来的烂电影。别想那么多,好好在你的人生里干一堆无意义的屁事,然后没什么意义的嗝屁就行了。”
“……真是不错的解惑。”
加西亚站起身来,踩着那些吱呀作响的木头地板踱到门边,刻意将语气里的讽刺暴露无遗,他完全不认为这个脑神经揪成一团的家伙有从沙发上起来给他屁股来上一脚的精力。
“那你可别太早嗝屁了。毕竟没人给你收尸,大概第二天就会像街边那些死了的流浪汉一样被拖走,成了一坨没什么意义的散灰,我连笑上几声的机会都捞不着。”
“想笑的人从这里能排到八英里路,不缺你一个。”
克莱因随手从沙发边上一个挨着一个的油画里抽出了一个,他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保存状态,随手便丢向了加西亚。
“滚吧,拿上这个,随你怎么处置,好好开你的香肠铺去。”
加西亚堪堪接住了那画框,用脚尖抵开了大门。夕阳从门缝里灌了进来,闷热的八月,鸟在枝头啾啾乱叫,不知道谁家做上了饭,隐约有黄油味道飘来,可一切只让人更加烦躁不快。
“唉,你真是个烂人,克莱因。你从骨子里就臭了。”
“但你的画和你不同,真是可惜。”
似乎多说一句都嫌多了,克莱因完全没有搭理他,门被合上,他也阖上了眼,后脑靠在了高背沙发的曲面靠背上。
加西亚垂下脑袋,脚边的那些告示贴着街道被风掠了去,夕阳的暖光落在这小型的画作上,却照不亮那方沉闷阴沉的画面。
雨云低沉,压在死气沉沉的灰白城市之上,水光倒映出模糊的街景,水雾上涌,刮出的雨丝细密缭乱,线条狂放,暴雨倾斜,砸在这破败街道上,逐渐掩住了城市远景。
骤雨
骤雨落在这逼仄窄巷地面上,积水沿着路面流淌,连成大片倒映着霓虹灯的散乱水光。
密匝雨丝融进了老城区漆黑的夜幕深处,唯有街灯下的那方圆形映出这细碎痕迹。
那些坏了的广告牌滋啦闪烁着,被雨点砸出声声金属音。
克莱因靠着街边那间不知关了多久的商店拉下来的卷帘门,拉了拉雨衣的兜帽,暴雨沿着屋檐哗啦啦的往下淌,雨水湿哒哒的沿着发丝和额角流下,沿着眼睫蜿蜒,渗进绷带里。
这场雨来的实在突然,激起街巷里宛如雨点落地般纷纷杂杂的惊呼和叫骂。
他垂下头将胳膊上的绷带扒开个缝隙,露出那片有些怪异的皮肤来。上面的表皮脱落了大半,露出鲜红的肌肉纹理,渗进绷带的水渍聚在上面,饱吸了血液,扩散成一团绛色。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预想之中的疼痛。
裹着雨衣的男人顿住了脚步,在两侧路灯之间暗色里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在他抬起眼睛的下一刻又低下脑袋来,逃也似的踏着潮湿的步伐的匆匆远去。
克莱因倒是习惯这种视线了,不如说他人总是这么打量他,然后在心里做出唯独本人并不知晓的评价,总归是没什么好词的。
不过没什么关系,上一个这么看他的人被他扒掉了那身雨衣,然后被一脚踹进了刚刚积蓄起的水洼里。
他不需要两件雨衣,所以这个男人运气不错。湿濡的空气混杂着泥土腥臭和垃圾味道弥漫在街巷之中,克莱因觉得自己大概是等不到雨停了。
2
“你觉得驱使人活着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倒坐在那把高背椅上,将手搭在那朽烂的椅背上,他微微偏着脑袋,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那身影几乎没有颜色,灰白得像是个石膏像。他额角还沁着薄汗,灰色短发贴在脸侧,眼角有些微红,只是那神情阴郁,看过来的时候生动得惊心动魄。
“活下来,活下来。你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这么尖叫——啊,有些人不会,我还是知道的。”
“我想问的是正常基准下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来,或是思维跳跃了一瞬,视线恍惚了,显然是走了神。
“正常——的基准又是什么……?这么下去实在没完没了。”
“说回主题。你觉得驱使你活着的动力是什么?”
“有人说是繁衍的本能。——你想,努力挣钱,提升地位,为的不就是博得注意,受到欢迎,干上一堆各种各样的女人,或者被干,最后的结果就是生一堆现在已经多的要死的人类后代。”
他摊开了手,直直投来的视线坦诚又纯粹,与他粗鲁不端的用词截然不同。
“你不同意?你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应该——更自由?为自己而活?”
“说个有意思的事情。”
“若是满足了物质需求,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作为人的生殖欲望便会大大降低。最近各个国家的生育率都降低了吧?”
“若是将白鼠纂养,给予富足条件。先代的鼠会拼命的交配,进食,但子嗣,子嗣的子嗣,后代交替,愿意繁衍的鼠会越来越少,对食物的渴望也逐渐降低,子嗣的数量几乎都是呈下降趋势。啊?数据出自?电视上看的。……我有看电视,你是瞧不起我吗?”
“总而言之,从宏观来说,不是什么好现象吧?我的话题扯远了?好吧,我确实有这种坏习惯。”
“我是说,个体的生存欲望和深埋在本能里的生存欲望……到底哪个对你来说更强烈?”
“现在,在这里,你的思维清晰吗?”
“你在想什么?”
“就算胸腔破了个洞,血液逆灌,肺却还是想要吸进空气。真努力啊。”
“果然还是不想去死,对吧?”
“臣服本能便是放弃自由,自由的终末却是灭亡。”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如果把老化归类成细胞的劣化,你知道永远不会劣化的细胞是什么吗?”
“你在思考自由,思考本能,或者是干炮,随便什么,但你的身体从一出生就想着去死。”
“说到底,不是挺没意思的吗?这么一想刚刚的提问就显得很蠢了。我也没想好答案。”
“……算了,忘了我说的话吧。它们百分之九十都是狗屁。”
男人站起身来,踏着沉重的步伐步步靠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整张脸没在了黑暗里。长长的阴影向前延伸。他向伸出手来,握住了【】的手臂。他掌心皮肤微凉,覆着粗糙的薄茧,指尖传来痉挛般的颤抖,他有些粗鲁的将这身体从这冰凉的地面上拽起,拖出条艳丽的痕迹。
裤子和鞋跟在粗糙的路面上摩擦,过了今夜,这些体面的衣料也只会化成消融在空气里的灰烬了吧。但没有关系,失了体面的肉体也会变成深夜里无人识得的脓液,静悄悄的流淌,流淌进盛满秘密的下水道。
“这段时间太无趣了。我总得打发时间。……我知道这只是段自言自语,也知道你不会回答我。嗯。看起来有点不正常?我觉得还好吧。有些事情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来,不是吗。”
“你活着只是因为活着。”
“你死了,我却活着。你大概会觉得不公平。”
“——把我想成那个在你体内不断增殖,不会劣化的癌细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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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看起来像个落水狗。
街边低矮的砖石平房在雨里湿漉漉得排成排。
乌云压境,天空低的像是要轰然坠落。
这身雨衣派上的用场极为有限,那些被风裹挟的雨点直往他领子里灌,几乎挡不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街边上贴着奇奇怪怪的传单,还有些写着什么试药的诡异广告。
……被放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二十四小时监视,吃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药再给一沓看着就可疑的大钱?
后者听起来算是不坏,可前者可就敬谢不敏了。
他又不是傻子。
那上面的电话给人揭了不少下来,克莱因摸了摸口袋,里面的现金所剩无几。都该怪那些该死的药剂师,或者怪医疗政策,甚至是物价,反正怪不到他自己身上。
克莱因垂着脑袋,雨前进行了翻体力劳动,还没歇上一会儿就下了大雨,实在让人心情甚差。
他一边骂骂咧咧,都是些什么“臭小鬼”,什么“迟早把那个肥蜥蜴做成烧烤”一类的词儿,一边踢开了脚边的空罐子。看起来是黑啤,他不怎么喝这个牌子,但现在嘛,要是有,他也不会拒绝,说不定还能就一口油滋滋的烤守宫。
奔涌的河水被暴雨乱击,混乱的水纹泛着奇怪的颜色,浓烈的水腥气灌入鼻腔。仿佛肺叶也要被水汽浸满。
远处的楼房多了起来,与旧城区的景色有些微妙的不同,看起来他大概走得太远了。……指不定是迷路了。
眼前突然被塞了个花花绿绿的传单,克莱因猛地停下脚步,他差点撞在对方身上。
对面的男人露出个亲切的笑容来,却是将他拦下,那伸出的传单却迟迟没有动静,见克莱因完全没有接下传单的意思,男人的笑容也没有任何扭曲。他维持着那个表情,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善一点
“您好,我们是ANT志愿者,您——”
“啊?”
克莱因掀起眼皮,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他甚至没给对方说完的机会,这让男人有些无措。
“什么玩意,我不感兴趣,走开。”
“我们能帮助您这样的患……”
男人还没说完,那捧宣传纸便被人一把抢走了,哗啦一声纷纷扬扬撒了大半,落在地上的很快就被浸了个透,鞋尖一碾就烂作一团。
“见鬼去吧!医生很快就能治好他们!用不着你们这些假好心的催命鬼!”
抢了传单的女人五官几乎要拧巴在一起了,指着那几个志愿者,声音异常高亢尖锐。
“……”
搞什么啊?
克莱因完全没看清那些宣传页上头到底写了什么,他十分干脆的绕过了对方,不远处捧着募集箱的同伴也赶了过来,几个人扒拉在一起,吵起嘴来,实在让人搞不懂。
克莱因可不想和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扯上关系,他头也没回的避开了这群人,按开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早就到了那个所谓的新城区了。
怎么办?还要回去吗?
他有些踌躇,撇了眼这害他湿透了的雨云。
再在大街上晃悠也没什么意义。他双手插着兜,决定今天还是早点回去算了。
他有些不快的踢了一脚路边的垃圾桶,墙根边的灌木丛却唰唰响了起来。
克莱因从从稀稀疏疏的灌木缝隙间隐约看清了,在那发枯的灌木丛里,有只瘦猫,正高高翘着一条腿,用舌头舔着屁股上的毛。
只是那颜色着实诡异,整只猫透着不自然的绿色。
啊?
克莱因迈了一半的脚顿在原地,刚刚路过的他又转回头去重新确认了一遍。
那猫吧嗒吧嗒的舔起了屁股后面俩毛茸茸的蛋蛋。
整只猫确确实实的泛着诡异的绿色,就连那两个猫蛋蛋都是绿油油的。
这是什么,谁的恶作剧吗?
似乎是毫不把他放在眼里,那绿猫舔完了屁股就冲着克莱因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几乎要撕裂上下下巴一样大的哈欠。伸出来的舌头倒是非常正常的红色。
克莱因一把将那绿猫拎了起来。
被揪住了后脖颈的猫踢蹬着后腿,嗷嗷乱叫,挣扎起来。
“老实点!别乱动。”
克莱因冲着这个挣扎的小家伙骂了几句,卷起湿漉漉的衣角来,擦了擦猫的皮毛,但是一点儿颜色都没能蹭下来。他将猫提到眼前仔细检查,才发现好像就连皮肤都有些发绿,仔细闻了闻,却意料外的没有什么颜料或是油漆味道,倒是传来股草叶的气息。
那猫乱挥的爪子差点挠到他的鼻尖,克莱因赶紧将猫拎得远了点。
这是什么东西染的?总不能是天然染料吧……植物染料?染猫毛?可能吗?他怎么不知道?也许得找点东西才能彻底洗干净。
那猫又哇哇叫了几嗓子,声音实在说不上动听,不如说这嗓门哑哑的,一点猫的娇嗲可爱都没有,看来是个经常流浪的糙家伙。
克莱因想了想,把那猫按在怀里,从兜里掏出来个三明治,那是他给那个公园遇到的小鬼头做苦力的“报酬”。当然了,他没有告知对方。人家把装了食物的袋子交给他,他只是从里面抽点成,分给自己饿扁了的肚子。听起来没什么毛病,对吧。
裹着便利店包装的三明治是金枪鱼馅儿的,克莱因把它揣进兜里可是带了点私心的,谁不喜欢金枪鱼罐头呢?
他掰了点金枪鱼内馅递到那绿猫的鼻子前头。可那猫却全无兴趣,把脑袋一撇,在他怀里乱拱,试图找到个逃出生天的路来。
怪猫。
克莱因一口叼住了三明治,将那在怀里乱蹿的绿猫强硬的搂住了,夹带着那个绿玩意就往他暂居地去了。被夹在胳膊间的猫脸被挤得皱在一起,一副愁苦表情,哼哼唧唧的表达着失去自由的不满。
上面那层面包有些被浸湿了,这雨不知还要下上多久。
行吧。
正好这里有个怪人。
老城区的烂尾楼小区黑透了。
夜色下的树木成了大块大块僵硬的黑色。泥泞的道路久无人修,杂草疯长,蓄着水洼,一不小心就会踩进去,溅出一身泥水。
几乎没什么照明的小区安静地只有雨水落地的声音。
若是放在平时,便只有挥不散的死寂。恐怕只有走投无路还胆大如牛的流浪汉才会过来选个心怡的毛坯房躺下。
不过克莱因不用担心这些,别人在那些无声黑暗的想象里害怕的,应该是他。他从不会是担惊受怕一方。
被漆黑沉默的屋群包围的,最后一栋的窗口孤零零亮着暖光。
从那没有房门的入口望去,空荡的灰泥地上一簇簇点着长短不一的蜡烛,那摇晃的火光让整个屋子光线凌乱,焰影幢幢。
未经装潢的水泥房间,空洞的窗口若是没有窗户,也不过只是个不知廉耻的大敞着的洞口罢了。
被搭起来的木板床上铺着层毯子,毯子上裹着毛巾的猫蜷在上面,干燥的毛发因为静电蓬松得炸着,胸腔起伏,睡得正熟,只是那毛色发绿,看起来格外奇怪。
窗口外面霓光交杂,雨音渐稀,夜色正深。
男人蜷缩在角落,他的手指陷在灰白的发丝之间,手指的骨节绷得发白,血液濡湿了发丝,一块块的黏在一起,他睚眦欲裂的睁着眼睛,溺水般断续喘息。
感官倒错。那些无意义的片段,有的没有的,曾经的,不存在的,都发了疯似的闪回。
耳鸣如网,密不透风。
不行。
他听见那几近失声的沙哑嗓音响起,吐出口的单词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哑巴,嘶哑得不成样子。
那些裹束在皮囊下的血肉在嘶吼,挣扎,奔逃。
不对。
不行。
……为什么?
墙角的男人摊开染红了的手,手腕已然豁开了个横口,血淌得到处都是。好在就算是这样的伤口,也总归会凝结结疤。
胳膊上的绷带撕裂开来,露出被折磨得凄惨万分的伤口来。
本就开始剥离的皮肤溃烂一般融化,他的手指陷在那伤口的肌理里,沿着缝隙涌出了鲜红的液体,铁锈味道和这湿润的雨后空气混杂在一起,让人大脑发晕。
他冷汗浸湿了整件衣服,不过它本来也是湿透了的。他倚着墙壁站起身来,指尖颤抖,就这么贴着墙壁,摇摇晃晃的走出了这间空荡的房间,凉风灌室,那身影几乎要就这么溃散开来,融进风中。
只留下几串触目惊心的手印,像是个被污染的恶疮,杂乱的印在那片灰白的水泥墙上。
3
好饿。
克莱因靠着小巷墙壁这么思索着。
他一路跌跌撞撞,反应过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雨已经停了,巷子里散发出一股垃圾腐烂的恶臭。
实在是很不寻常,又无从说起。
身体里残留着糟糕的感觉,钝痛袭来,他额角青筋乱跳。
下午下了肚的大半个三明治好像已经被消耗掉了。还和那怪猫搏斗了许久,总算是给它洗成了澡,可非常遗憾,那诡异的绿色颜色半点没消,看起来就像是这猫自己长成了这个颜色似的。
绿色的猫?闻所未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毛色,难道还被伽马射线辐射过不成?
他一边思索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耳朵却敏锐的捕捉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克莱因下意识的裹紧了手臂上有些松垮的绷带,违和。他注意到了,却不知要如何形容这份奇怪的违和感。痛感没有意料中的那么强烈。
钝痛在体内横冲直撞,思绪却异常兴奋,脑仿佛要冲破颅骨。
克莱因抬起眼来,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身形高大,戴着副有防脱链的眼镜。看着一副文质彬彬有钱教授的样子。
搞什么,这个时间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臭巷子里盯着他瞅?现在的有钱人还有这种喜好?
真是闲出屁了。
眼镜男人似乎是也发觉了自己被发现了,扶着墙停住了脚步。
大概是大脑兴奋的感觉还残留着,他感官异常灵敏,鼻子一抽,竟是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丝食物的味道。
肚子实在是饿得扁扁的。克莱因压了压手指,指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猝不及防的将这不知道发什么愣的男人撞倒在地。
。
真不知道这人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
“……!!”
“嗯?!”
克莱因猛的睁开眼睛,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
发生了什么?
淦。
他试图起身,却有些使不上力,伸手一探却发觉自己身下触感格外柔软。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发生了什么?
克莱因只觉得大脑一阵晕车似的晕眩,甚至有些思考迟钝。
这种情况还在自己酗酒断片儿的情况下发生过,老天,他已经好几周没喝过酒了。主要是没那钱给他酗。
而就算是喝断片的时候,他也大多是倒在街上或者趴在家门口。从来不会在别的人家里醒过来。
……自己昨天难道杀进什么倒霉蛋家里去了?入室杀人?不要这样,饶了他吧。
“醒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克莱因晕乎乎的大脑消化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他转过视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伫在床前,戴着副挂着防脱链的眼镜,看起来像个什么文化人。但他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叫罗谢尔·索多玛·菲尼克斯,是一名医生。”医生慢条斯理的摊了摊手“你昨天发病了,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用睡眠针让你睡着,你感觉怎么样?”
发病?
呃。
克莱因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里总参杂着一些不大相关的噩梦片段。都得怪那什么针,他实在不大舒服,这感觉跟宿醉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医生的胳膊上缠着绷带,看起来大概自己真的袭击了这个倒霉鬼。……但他只伤了个胳膊?自己没干过他?
克莱因的脑袋这时候才艰难的转动起来。
怎么办,要不要干脆就直接灭了他口?
“……”
“克莱因。”
医生讲述起昨日的情况,刚说一半,克莱因便逐渐想起了些片段。
他记得自己本打算放过这个倒霉催的,只是想填个肚子。对方却不知死活的追了上来。
……
总而言之对方确实和他干了一场架。然后一针就把他扎麻了。
“啊?”
也许是对方格外彬彬有礼的语气让他莫名有些不快,或是干架好像没赢的恼火,又或者对方的行为让他觉得实在有些伪善,克莱因没好气的呛声
“你直接把我丢在一边不就好了?为什么救我?”
“……”
“把我带回家。怎么?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觉得还可以弄晕我一次?”
他歪了歪嘴角,笑容扭曲
“你就不怕我再咬你一次?”
被出乎意料的骂了一顿,那医生却似乎没有生气,他微微抬起了双手,做出个表达无加害意愿的动作来
“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忙,帮我进行CDS的研究。”
?
克莱因的脑子里冒出个问号,他也这么直接问出了声
“CDS?”
“也就是慢性结体综合征,就是你现在所患病症,它只出现了几个月,现在还没有治疗痊愈的办法。”
“?”
克莱因的思路还停留在那串关于病症的一长串术语上,他糊弄的点了点头。
“哦,这样啊。”
出门的时候克莱因掂了掂口袋里的药瓶。
说实在的,这玩意儿不算便宜,他为此头痛了很久。
轻易让一个袭击了自己的危险男人进家,还与之独处,……甚至还塞了对方一个大礼包。要不是圣母病的呆瓜,那就是疯子。
虽然搞不清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但他从不会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连吃带拿,也没法让他同意对方的一切请求。
克莱因打开手机,通讯录的最新一个确实是个非常陌生的号码。罗谢尔·索多玛·菲尼克斯的名字明晃晃的在列。
他用指尖敲了敲手机的背面,思索了一会。
打开了发送短信的界面
【绷带和酒精我拿走了。】
“……”
算了,他今天的肚子挺饱的,所以心情不算差。所以他又多添了一句。
【猫……有绿的品种吗?】
雨后的深秋,苍穹格外清朗高远。
罗威尔序章第一周 4777字
第一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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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歌关了成不?大老远听见都要疯了。”路过的工友抱怨道。
年轻的机修工停下手中叮叮咣咣的敲击,边答应着边把音乐关掉。工友随后接了个电话又被叫走,留下他自己坐在这片空旷的破旧厂区。
但失去了阿格尼斯的声音,罗威尔顿时感到周围太过安静了。手上重复的体力劳动不足以让精神集中,回忆很快就喧嚣着涌现。
譬如万圣前夜。
瓦伦汀医生从文件堆里昂起头,话语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才落下。
“小伙子,你中奖了。”
听起来像什么好事一样。很早的时候,在妈妈怀上双胞胎的那年,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现在,十九岁的罗威尔终于明白这个词的真正涵义,它只是在告诉传达的对象:有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了。双胞胎出生的时候他很高兴,但对于双亲来说到底算不算好事,早已经不得而知。
递过来的诊断书上,Yes一栏画上了重重的勾。旁边还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过并没有必要费心辨认。Yes的含义是CDS阳性,在这个事实面前,别的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
罗威尔道过谢,起身离开诊所。关门时,身后响起医生的“多喝热水”,还没说出下半句便被截断。此刻他实在没有心情回任何人的话。真是十足的怪事,罗威尔想,他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诊所里出来,反倒出了心理问题。
向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这条河曾经被称作阿斯塔特的母亲河,而今它连名字都被人忘记,只是沉默地吞吐着气味刺鼻的污水,将满是灰褐色、杂乱排列着低矮房屋的此岸,和灰白整洁的对岸新城区分隔开来。大剧院的屋顶即使在这里也看得很清楚。阿格尼斯晚些还要在这开演唱会,不知道蹲在剧院外面能不能听见一点。
想到这里,他放下锤子,掏出手机试图再次确认演出的日期,没滑几下就刷到了剧院的演出取消声明……接着是歌手本人发布的贴子。
阿格尼斯确诊了……罗威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这比他自己当时还不可思议。官方给出的发病率数据是千分之五,怎么偏偏会选中他,又同时选中了阿格尼斯?虽然从人口基数看来倒也不是没可能,阿斯塔特有多少万人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斯塔特名片也患上了解体症,为此疯狂的歌迷该有多少啊。罗威尔会去检查,本身也是因为听歌的时候耳朵莫名被磨破,否则他不会去注意什么手腕脚腕的表皮溃烂伤;在老城区这种处处脏乱的地方生活久了,随便染上点皮肤病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罗威尔低头看了看脖子上挂着的吉他拨片。是偶然在地上捡到的,被人说跟他眼睛的绿色很像,于是一直当护身符戴着,还被弟弟路克吵着问怎么只有大哥有,他和妹妹没有。罗威尔就给他们播放起阿格尼斯的《烂吉他》来,播完之后莉迪亚哭了,路克发誓今生不碰吉他,也不再吵着要什么拨片。
路克和莉迪亚,还要给他们准备过节的糖果。这样的想法把罗威尔从河边拉回来,驱使着他到市场去。
罗威尔想起,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年万圣节扮成了海盗船长,头上戴着纸糊的帽子,用衣架的铁丝钩做了只假手,还为这个创意沾沾自喜了小半天。如今,曾经戴着铁钩假手的地方已经真的开始需要每日更换绷带,而这个周期还在不断缩短,说不准哪天这只手也会不复存在吧。市民证的号码很快也要去更换,不知道工作会不会受影响。
管他呢,等到肢体开始脱落那天,该担心的就是命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再坚持一下吧。
整理好表情打开家门的瞬间,罗威尔感觉在脑中盘旋的种种杂音一下都消失了。孩子们看到他,很高兴地跑过来,他笑着,用完好无损的左手从背后拿出一袋糖。路克很懂事地接过去放在桌上,莉迪亚拉着他想听他念看到一半的故事书。他俩的眼睛亮闪闪的。
亮闪闪……是因为倒映出了夕阳吗?罗威尔循着这目光回头看去,透过小小的方窗、越过邻居有些歪斜的屋顶,金红色的半个太阳正在徐徐下沉。还挺应景的——他产生奇怪的想法——好像一个大南瓜。
第二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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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鼾声在一旁响起,罗威尔才发觉孩子们已经睡着。他读得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但这页显然就快结束,本着好奇心,罗威尔端起书来看看那没有念出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人们还是怕死,还是拼命想活着
他倒吸一口气,同时又感觉手腕破溃的地方有点痒痒的,在渗出什么液体。CDS剥夺了患处的痛觉,反而是伤口的模样太过吓人,会让人看了心头隐痛。罗威尔拆掉绷带清洗了一下伤口,一抬头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他的面容比患病前憔悴了一些,一定是身体发生了某些他不知道的变化,但因为痛觉被麻痹了,他的这些感受似乎也变得迟钝起来。外表倒没什么所谓,罗威尔觉得自己生存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即使他变成了一滩烂泥,只要还能行动,他都决心烂着活下去,多一天算一天。但感受事物的敏锐度一旦开始流失,那种“非存在的虚无”或许将与死亡无异。无论哪种死亡——身体的还是精神的,他都不想。
罗威尔想起白天看到的所谓患者自杀集会的贴子。当时的不适感他已经明了几分,就差没开骂了;看到评论里有人已经替他说了想说的话,他又熄了屏幕。
别人究竟是要选择性命还是体面,本来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在意的始终也只是四年前,那两个作为他双亲的阿斯塔特人悄无声息的陨落罢了。
和每个工业城市一样,阿斯塔特在最初的岁月里,也曾是令人引以为傲的存在,但那都是非常遥远的旧事了。从浓黑的污水大量倾入河流开始,阿斯塔特就已经走向了末路。后来大批的生产机器运进了工厂,却不知道富裕了谁。斯芬克斯入驻后,很快开始圈地盖楼,尽是些老城居民没见过的建筑。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老城区的居民发现,这里从他们的家园变成了斯芬克斯的附属城市,他们成了被放逐的人口,流落在外的边缘人。但一座城市的发展就是这样,工业衰败了,总要有其他的什么产业来振兴经济;大工厂时代的工人们就只是和他们的技术情怀一起,被留在往日的岁月中。
罗威尔没赶上所谓的工业城市时代,这些都是他从父母那听来的。他听完按小孩的思路理解了一番,紧接着就跟邻家小孩一起朝斯芬克斯的窗户丢石头去了。
失业浪潮没有放过任何人,但记忆中的父母只是一味笑着,不管遭遇了什么都不曾跟他们说清。父亲是老城区出名的电焊工,他丢工作超出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不肯去给新城区的那些研究所之流和陌生的新贵们打工,说不上是倔强还是软弱。母亲读过一点书,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你很难说她没主见,但她的主见又总是落在错误的地方。总而言之,某个平凡的早上,他们什么都没说就失踪了。街坊让三个孩子在家里等消息,昔日的工友们组织起来去找人。罗威尔打开老冰箱,里面只剩点鱼罐头和干酪,凑合着吃了两顿。他感到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和不祥,何况这两人出走的时候显然连早饭都没有吃。
傍晚的时候,邻居家才有人过来敲门。路克和莉迪亚已经等不住,累得睡着了。罗威尔给弟弟妹妹盖好被子,快步来到河边,很多人围在那里却又没有靠的太近,旁边还有打捞船的船长,在跟身着制服警察模样的人说着什么。地上陈列着一对湿漉漉的男女,苍白鼓胀,早已没了气;身上缠绕着一些七七八八的破碎渔网。罗威尔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感到强烈的晕眩,胸口也像炸开一样疼起来。他趁无人注意转身就离开了现场,跑到一栋没人会发现的烂尾楼靠着墙坐下,呼吸还是没有平定,甚至越发地急促,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滚落。直到那两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哭的时候比莉迪亚还凶。
十五岁的罗威尔理解了,从现在开始,生活的全部都会落在他尚不怎么结实的肩膀上,就像即使闭紧双眼,阳光也会透过眼皮映出暧昧的橘红一般。他也明白,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第三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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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早年的父辈们不同,阿斯塔特的纯人力工种已经鲜少有人拿着稳定雇佣合同,尤其是老城区一些没机会受高等教育的人。打零工成了大家生活的常态,偶尔饿的发慌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大家看见了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贫民的世界生活讲究一个互相帮助,只是最近,在聊天群里发布的工作信息也越来越少了。
提示音久违地接连响起,罗威尔掏出手机,虽然早有预感,但这次终于真的看到了传言中的那件事……
解体症试药,一万五千元。
招人声明写得十分巧妙,看似正式又在关键地方语焉不详,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个什么生意。罗威尔犹豫着打了几个字又从对话框里删除,随即复制了邮箱地址,只按照说明简短地打上了自己的市民号码。三十个名额,他再犹豫一会机会就要溜走了……总之先发送出去,剩下的事等会再说。
反正情况不会更糟了。一按下发送键,他立刻熄灭了屏幕。回想起那些冰冷得令人颤抖的字句,“知情同意书”……这东西他晓得,换个词叫生死状。一定会有许多试图碰碰运气的流浪犬来报名的,但他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呢?一万五千够两个孩子生活一阵……罗威尔试图把这个念头从脑内驱赶出去,他不愿当作自己是为一笔钱就把命交给了别人;但硬要说是为了让人类尽早摆脱病魔而献身,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也确实想不出来。
对面很快有了回复,署名果然是斯芬克斯。他对这个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机构依然没什么好印象,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被这座城市当作救命稻草的东西,莫非也能救了他的命吗?
罗威尔向新城区的方向看了看。高楼林立——其实也没有多高,好歹有些楼罢了——但那的确是离他的生活颇为遥远的地方。这种遥远并不存在于空间上,只要他想,还是随时都能上桥过河的;但他没有办法融入河对岸的世界,即使仅在几公里外。他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破碎的石砖路走入汽车尾气,走入他熟悉的地方和生活。
想想即将到账的钱,罗威尔穿过医院草坪,一直踱到老城这边还算体面的一片居民区。显然快餐店里已经人满为患,流露出与萧条街景略微不同的热闹气息。罗威尔留意到有人坐在门外石礅上,于是进店买了点吃的也凑了过来。
那人一副惊讶的样子,啃汉堡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小哥,你不怕吗?怎么跑到我边上。”
“你怎么了吗?”罗威尔注意到他穿的是病号服。但离医院这么近,病人出来吃个饭再正常不过。
“现在还是有好多人信CDS能人传人,”他说到CDS的时候,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只是医学上又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他们也没法禁止我往人群里跑。只不过,在里面吃还是会被赶出来的。”
罗威尔点点头。
“我看起来还挺像样吧。医生说我发病从口腔开始的,很快会蔓延到鼻子跟食道。真的倒霉,听说十个人里才会有一个像我这样,从里往外烂的。现在吃东西成天咯血,也快没味儿了。我就想着,趁我还能好好吃东西,能多吃一口是一口。”说着,他又咳了几声。可能平时咳太多,嗓子有点哑,几下就止住了。
“你还是少说点话吧,保护好嗓子。”
“我在医院,亲戚朋友谁也不愿意来看,人都快憋疯了。好在人活半辈子多少有点存款,也能把我顺利送走。你愿意听我唠叨这些,已经是——天使……”
罗威尔正诧异这人怎么说话突然变得肉麻,才发觉他是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半空中。在人们一致而轻声的惊叹里,他回过头一看,天上正飞过一个人形的身影,背后还有一对很大的翅膀在扇动。“天使”飞过他们头顶没用几秒,很快就消失在夕阳的刺目光芒里。似乎有人举起手机在拍照,兴奋神秘的议论声很快在周围响了起来。
“真的是天使啊……”吃汉堡的人恍然,“对了,看看网上有没有人发照片。”他俩一起对着手机翻看,果然已经有目击者传了不太清晰的图,还有一些内容实在奇奇怪怪的讨论。突然罗威尔想到了什么,阿斯塔特就这么大,她一个人又能飞到哪里去呢?不论如何,他总得往西边走一走,管他会遇到什么。
机修工并不聪明的脑子里升起一丝荒诞念头。他从不信仰什么神明宗教,但既然天使在飞这种事都发生了,那是不是许多的不可能也会出现生机呢?他胡乱地选着岔路,走进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地上堆着些垃圾,种类还挺繁多;墙被不知道什么经年累月地熏成了半黑的颜色,还喷上了很丑的涂鸦。地上走几步就出现一滩醉汉的呕吐物。但他感到血管里有什么在躁动,他想象着天使的到来只是什么大事即将降临在这座城市的征兆,想象着那些兴奋地议论着的面庞,仿佛阿斯塔特只是睡着了、而现在就要苏醒,人们歌颂着生活,奔向各自充满希望的未来。
直到他在地面上看到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那东西的确是他没见过的,但他很清楚它是什么。
看到四下无人,罗威尔将它捡了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快步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