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5405
进行一个制定计划的水。
————————————————
预言之年代 502年5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卓尔之城”奈林菲亚
————————————————
这是一座历史相当悠久的城市。历史悠久,因此强大——不够强大的城市是不可能拥有悠久的历史的,这是举世皆准的残酷法则,而在弱肉强食的费尔法尔,这条法则尤为突出。
既然这座城市历史悠久而且强大,那么自然而然就会声名远播。至少当曼努尔在出发前宣布他们本次任务的目的地是奈林菲亚时,没有任何人问出“那是什么地方”一类的蠢问题:就像一个生在德菲卡的人,不论是不是精灵都必定会至少听过菲薇艾诺的名字一样,一个生在费尔法尔的人,不论是不是卓尔都必定会至少听过奈林菲亚的名字。虽然双方广为人知的个中缘由大不相同。
不像由珂宁亲赐,是所有精灵发源之地的绿林故都,奈林菲亚可考的历史只能追溯到失落之年代——当然,在那之前这座城市肯定已经存在了,并且想必还十分繁荣,不然又怎么会吸引到卓尔精灵前来“接手”呢?——在失落之年代时,奈林菲亚才成了“卓尔之城”,因此留下了可考的历史。它不是黑暗世界中第一座卓尔精灵的城市,也绝不是现存的大多数卓尔城市的发源地,但绝对是现今的费尔法尔中最强盛的卓尔城市:这里的人们唯敬拜黑暗女神夏德娜,他们建设唯一的一种神殿,聆听唯一的一种教诲,取悦唯一的神祇,在行事方针上不会相互制肘(不过暗地里的内斗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也是取悦黑暗女神所必须的一环),最重要的是,他们建造了黑雾学院,并且在森严而不容违逆的社会制度下完美地保留并发扬了精灵研习魔法的传统:
也就是说,奈林菲亚的法师相对其他地区更多,而且还有大量魔学研究者能够供他们驱使。
这种明确的优势也被奈林菲亚的卓尔们明晃晃地摆在台前:死厄骑士团的小队从小道靠近城市东侧外围时,就发现了用于防护的墙壁上镌刻着奇妙的纹样——看着像是出自法师或者魔学研究者的魔法雕文,将它们刻上城墙的那些人们丝毫没有想要掩饰这一点。这样下令的必然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卓尔女士,曼努尔大致能明白这种思路:这是一种对城市强大实力的自负与炫耀(这部分比较主要,大概占据动机的八成以上的那种主要),同时也是对敌人的一种震慑。那些雕文现在看起来都是沉寂着的,但谁知道事实上是怎么回事呢?它们或许有用,或许没用,或许只需要等待一个能为它充能的法师,或许只是些好看的花纹……若有想要潜入城市的宵小之辈,自然会因此瞻前顾后,而意图犯罪的人一旦瞻前顾后起来,反而更容易露出马脚。
但当意图入侵的人非常熟悉战争,又或者在城里早有作为内应的同伙的话,那么这种心理上的小伎俩就不起作用了。非常不幸的是,死厄骑士团两样都占。
因此,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接头人,并在他的引导下避开了哨兵的耳目和可能的陷阱,安全地翻越了城墙,混进了城市当中。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在找了个勉强能说话的街巷之后,接头人愉快地(就一个卓尔男性的标准来讲)说,“原本,我们要把这个埋进城里,而后再走进长出来的东西里……但前些天有人替我们解决了这件事。”
他从怀里摸出一件小东西来,将它放在掌心上,展示给小队:那看起来大致上是一枚植物的种子,但与普通的种子相异的地方是,它的四周被细小的藤蔓缠绕着,而且还散发着幽幽的紫光。
没等任何人来得及提出问题,他就收拢了手掌以免黑暗中的微弱光线引来不必要的的注目,并接着开口:“虽然用不到了,但主的谕令是将它交给来到此地的小队,所以……”
接头人向着小队的方向伸出了那只攥着“种子”的拳头,在场的人中当然不会有谁看不懂如此明显的暗示。曼努尔于是上前一步,从对方的手中接下了重要的任务物品,然后按照鲜血骑士团共同的礼节先后赞美了军主。
“之后呢?关于这个暂时用不到了的东西可有其他的指示?”在将这个细小但重要的东西藏进隐秘的衣袋之后,曼努尔提问。
“暂时没有,再之后该怎么处理还要等上级的意思。”接头人说,“我将这城中的变化上报之后,得到的指令依然是引导各位进入‘那个东西’里。考虑到各位任务结束后很可能能够直接面见上级,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交给诸位携带,然后直接从上级处领受处置方案效率比较高。”
这是不太明显地抬了小队中的所有成员一把,暗示他们在完成了这个重要的任务之后可能获得嘉奖。但对于那些在死厄军团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老兵来说,他们是不会因为这点“升官发财”的暗示就飘飘然的,也不会忽视对方句子里散发着可疑信号的部分。
“‘那个东西’是个什么东西?”艾柏克语气相当不客气地询问,“你们尖耳朵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的明白点吗?”
接头人至少看起来好脾气地笑了笑:“事关重要的任务,我确实也想这么做,但说实话,我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它。对恐惧之主发誓,我在此前近三百年的生命里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
艾柏克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费勒看起来也有点对这种完全未知的东西跃跃欲试,但在曼努尔回头严厉的一瞥之后,他们都明智地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小队的队长清楚,半卓尔大约是真的暂时偃旗息鼓,可矮人必然在什么地方憋着坏呢。
不过这些事可以在任务结束后慢慢清算,因常年争斗而产生的默契使曼努尔明白,艾柏克必然也是这样想的:一件事情越到最后关头越容易出问题,旅途越临近终点越不能掉以轻心,何况这是那种干得漂亮说不准就能一步登天,搞砸了便最好自己动手去见艾瑞克的任务。至少现在他们不应该把精力耗在这种争斗上。
“那就带我们亲眼去看看它吧。”收回目光之后,曼努尔这样要求,接头人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还请各位把身上显眼的东西藏一藏。”卓尔男性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几件宽大的斗篷,“城里最近有些混乱,但因此可以混进人群,你们跟我来,注意不要暴露身份。”
当一行人走在奈林菲亚的街道上时,便更加地感受到了这座城市悠久的历史与强大的力量——悠久的历史体现在街道的砖块与两侧的建筑上,时光为它们沉淀下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厚重气质,而卓尔精灵阴郁、繁复但华美的艺术风格又为它们打下了鲜明的烙印;强大的力量则体现在街道上往来的人群身上,如接头人所说,城区各处都处于一种浮躁的混乱当中,但在这混乱中穿梭着的大量士兵无一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想来若是没有这种令各个家族自顾不暇因此收缩防御圈的混乱,或许他们潜入城市的难度要翻上几番。
接头人带着小队躲躲藏藏的穿过了东区各大家族的驻地,经过了混乱的街市,来到了奈林菲亚的北侧。放在平时,来到这里的人显然第一眼就会注意到高耸在此处的黑雾学院,但现如今,这座著名的建筑却被其他什么更显眼的东西抢了风头:一个漂浮在半空中、散发着微弱紫红色光芒的……云雾?气旋?大约是这样的某种东西。它看起来不像是有实体或有重量,但却固执地待在原地,不断地缓慢旋转自身,仿佛将会把所有靠近自己的东西都吸入漆黑的中心点那样。
毫无疑问,这就是接头人所说的那个“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应当从“种子”里“长出来”的东西。而在“从未见过”这一点上,奈林菲亚的其他人自然也是如此。这个陡然出现的神秘产物自然而然地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有许多卓尔战士正驻扎在它的附近看守着它,这也是为什么接头人只带着小队在远处眺望那个气旋。
“你们接下来就要通过那里。”接头人这么说,“但你们也看见了,四周有看守。按照职责,我不会也不应该跟你们一起进去,但我会尽力为你们通过那里提供帮助。”
“这东西靠谱吗?”费勒终于没忍住出了声,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立刻接着补充道,“呃……我的意思是,你看,这不是别人搞出来的东西吗?和伟大的主原本给我们准备的那个会不会不一样?”
“主的神谕如此,不会有错。”接头人平静地回答,“你们通过之后,在另一边应该会遇到另一个接头人,我们共用同一套暗号系统,只要按照寻找我的方式操作,你们就能轻易地找到他。接下来会由他来给你们下一步的指引。”
费勒的声音没有再响起来,但接头人的话头却没停下:“哦对了,还有些事情或许你们应当知道。前些日子里,就是这个东西从地上长出来的那个时候,奈林菲亚城里的奴隶发生了一次逃亡——具体来讲,奴隶们逃进了那个里面,”他远远地指向紫红色的气旋,“因此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那个东西是可以进去的,只是不知道它通往哪里。看守它的那些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目前他们会阻止任何人靠近它。”
这次是拉维莱斯以自己特有的敏锐抓住了句子里的关键词:“‘目前’?”
“是的,‘目前’。”接头人点点头,“就是那么回事儿啦。遇到风险与利益并存的那类事情时,谁都想做第一个,谁都不想做第一个。奈林菲亚的确有组织探索队进去的意思,但至于谁先谁后、怎样组队,夏德娜的喽啰们还有得吵呢。”
这话听来有些自相矛盾,但在场的人都清楚地理解其中的意思:第一个探索的人或许能得到最多的利益,但同样要承担最多的风险。而卓尔惯来是那种希望自己能独吞利益,让别人去承担风险的种族。城市当中的混乱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前些日子里的奴隶逃亡引起的,但更多的,恐怕是奈林菲亚上层的明争暗斗所掀起的余波吧。
曼努尔不是奈林菲亚出身,对这座城市的权力结构无法有很深入的了解,可是只要仔细看看,就不难发现聚集在那道气旋边上的士兵隐约地分成了四个阵营。若是谁有一副弓箭手的好眼睛,或许还能看见他们身上标识的家纹各不相同。
“那么我们能等他们的探索队组成了之后,假装是其中的士兵一起混进去吗?”拉维莱斯问。
接头人点点头,“如果各位想要这么做,我会帮忙安排,只要不暴露身份就行。但我在这座城市里的能量和资金都有限,或许没法帮忙将所有的关节都打通。”
“我觉得不太妥当。”曼努尔,或者说,某个卓尔城市的执法队分队长,在简单的思考后从专业角度提出了反驳,“先不论那些尊贵的女士们是不是要吵到某个家族的家主自然更替之后才能做出决定,单说这个探索任务的性质,各家主母想要相互制衡,就必然是分别选出自己的家族中可信但折损了也不太可惜的家族战士进行编队一同进入。这样就很难在队伍里夹带生面孔,遑论卓尔之外的种族,而在队伍中有人返回之前,周围的守备也不太可能放松下来,掩藏身份太难了。”
他嫌弃地扫了一眼队伍里其他的三个人,考虑到是紧要关头,才没有更多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是转向接头人:“奴隶逃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接头人还是带着少许莫名其妙的表情回答了:“就最近,没有超过十天。”
曼努尔点了点头:“间隔的时间不长,那还能再来一次。”
“什么?”
“奴隶逃亡。”曼努尔冷酷地说,“已经有一些人成功地逃出了城市,有这个前例在,肯定有些奴隶的心思活络起来了。那群没什么脑子的蠕虫大多没有自己的思考,只要煽动起一小部分,另外的那些就会自己跟上来——说到底,这种事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接头人仔细想了一会儿,评估道:“这确实很可能成事,但问题是这样做了有什么意义呢?手无寸铁又虚弱的奴隶能做什么呢?就算他们成功跑到了城北侧,面对这样的——”他轻微地向气旋周边规整的营房和强壮的士兵示意,“——军队,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最差的情况下,也能造成混乱,或者一个方向的守备空虚。这样我们就至少可以凭身手趁乱摸进去。”曼努尔强行把顺手将这座城里的局势搞得更混乱的想法押后,接着说,“但我希望事情能进行得更稳妥些——你知道这些守军的一日三餐是怎么解决的吗?有没有瞧准时机下毒的可能性?”
接头人斟酌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很难,但不至于做不到。只是我也不能暴露身份,因此毒药只能用大路货,泛用的解毒剂也能抵抗,减员效果或许不会太好。”
费勒总觉得在这句话里听见了一个被接头人不情不愿地咽下去的短语:得加钱。
“那不如来点不死人的。”他凭借自己在市井讨生活的经历提出了建议,“强力泻药之类——也会让人失去战斗力,而且就算喝下解毒剂也留不住,只能等药效过去。”
曼努尔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倒是接头人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艾柏克在后头偷偷地咕哝着什么“尖耳朵的招数真是阴损”,没有人理他。倒是拉维莱斯跟上了思路,接着询问:“那之后呢?我们在奴隶和守卫起冲突的时候找机会溜过去吗?”
“情况不好的话,就这么做。”曼努尔说,他对女性一向有更多些的耐心,“情况好的话,我们就让奴隶逃亡再成功一次。这样就算我们跳进气旋里之后有什么问题,前面也有能先给我们挡刀的。”
他们是梵的信徒,又不是兀烈卡卡的追随者。打从一开始,驱动这种看似反抗压迫的“善良”行为的就不是善意,而是利益。
“这计划至少听起来成功率挺高。”接头人如此评价,“但最重要的问题是,你们能够成功煽动奴隶吗?”
听了这话,艾柏克突然说:“可别想让我干这个事情!哪怕是一时的谎言,我也绝不会屈从于你们这群黑炭[消音]之下!”
同样作为卓尔精灵的接头人脸色变了。他正待说些什么,曼努尔的声音就已经巧妙地插了进来:“作为队长,我当然不会安排不合适的人去执行不合适的任务——毕竟你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瓜里基本都是你茂盛的头发和胡须的根呐!它们已经把你的脑子挤得只有三克拉那么大了,出于人道主义,我也不该让一个智力上的残疾人单独行动,更何况,我怎么会派一个肯定会把事情搞砸的人去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呢?”
这是个偏僻的地方,四周没有其他人了,因此接头人朗声大笑了起来。艾柏克字面意义上的暴跳如雷,可一时没有能反唇相讥的词句,又能意识到这不是和曼努尔在武力上起冲突的好时机,于是暂且只得无能狂怒。而他的队长根本没理他,就在这一系列的背景音里看向了费勒:
“再说了,合适的‘奴隶’人选不是很明显吗?”
半卓尔脸上习惯性的笑容有些发僵。
-TBC-
字数:13857
进行一个无卡裸奔;进行一个瞎JB取名。
(懒.jpg)
————————————————
预言之年代 425年8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双塔之城”欧尔克
————————————————
“席林隹斯阁下。”
曼努尔规矩地在自己直属上司的侧后方停下脚步,垂下双手,确保自己身上的所有武器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不恰当地显露出哪怕一丁点锋芒来——那很可能造成些不必要的的误解,而在卓尔精灵的城市当中,这样的误解一旦产生,对下位者造成的影响无疑是致命的。
他是在确认好这一切(没有花去比一次呼吸更多的时间)之后才低下头,并出声示意长官他已归队的。但他的长官——席林隹斯·玛泽因——在自己的名姓被属下吐露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便转过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曼努尔雪白的发顶。于是后者只好做出惶恐的姿态来,将自己的头更用力地低下去,以表示尊敬与服从。
即便这一刻他正在心底用相当粗俗的词句咒骂直属上司敏锐得过分的感官,他也没有在脸面上显示出一分一毫来。
“没必要将头埋得那样低,这对你的颈椎不好。”曼努尔听见席林隹斯以一种打趣似的语调说。这没能让他感到轻松,反倒更加绷紧了神经。说话的人没有理会听者的心思,自顾自地换上了劝慰似的语气叙述:“你是小队中最出色的斥候,可得有一个足够灵活的脖子,才能像以前一样漂亮地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侦察任务。不是么?”
曼努尔心下一沉,但面色不变,仿若无事发生、完全没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那样,就将席林隹斯的话做了字面意思的理解:他右手抚胸微鞠了一躬,口称“感谢您的宽容与体谅”,然后稍微抬起一点头,汇报起自己这几个小时来的监视所得——理论上来讲,他将头全抬起来也是可以的,因为席林隹斯有着在卓尔精灵当中相当出众的身高,即便曼努尔完全抬起头,也不至于因平视到对方的双眼而失礼。但即便是小孩子都知道,在面对上位者的时候,表面的姿态是必须要做足的。这是整个卓尔社会平稳运行的千万年里不曾改变过的潜规则之一,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成员都会被刻下这样深入本能的斫痕,就如卓尔精灵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一般。
他知道了。面上毫无异状地进行着流畅叙述的曼努尔背上正一阵阵发冷。
在卓尔的社会中,另一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令他们的社会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而反过来讲,这句话又能理解成,只要不破坏表面上的平静,那么暗地里进行的任何事情都是被允许的。诡计、阴谋、暗杀,这些东西早已经成了卓尔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被这些东西衍生出来的暗示与隐喻自然成了无时无刻不藏在精灵语优美字句之下的二重幽灵,如何发表或是理解这些遮掩试探与旁敲侧击甚至已经成为了一门艺术。
听不懂他人言外之意的蠢货大概率活不到成年,曼努尔正以成年的年龄活得相对滋润,因此他自然明白,席林隹斯的那一番话并不是在调侃、体贴自己的下属——这位城区执法队分队长对身份低于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那样的耐心——而是在对他发出一个隐晦的死亡威胁:他最好立刻收手,那么席林隹斯便可以念在他能力出众、一时间难以被替换的份上当做无事发生;而如果曼努尔执意不识好歹,那么他的脖子大概就不能再为他连接自己的脑袋与身躯了。
席林隹斯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了三十余年,早已把这个职位看做自己的囊中物,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染指——这其实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因为至少在这一座敬拜夏德娜女神,由牧师当权的城市当中,城区执法队分队长的职位已经是一个男性卓尔可能染指的最好的职位了(总队长当然得是女性牧师)。它轻松,安全,不用过分费心,天然有一些巡逻队的下属作为自己的耳目,还有概率在尊贵的主母面前混个脸熟,又有谁想要从这样的职位上离开呢?但也因为同样的缘由,这位置自然遭到许多或明或暗的觊觎,而曼努尔恰巧也有着类似的野心。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又或许该说年轻气盛,总之,仅有一百三十岁的卓尔战士认为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个,因此没有让这种野心只停留在自己的意淫当中,而是为此付出了一些行动。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瞒天过海的阴谋智慧,可以不动声色地做好一举掀翻顶头上司的所有准备工作,可惜,席林隹斯技高一筹:能在男性卓尔的权力顶峰稳坐三十年之久的男性卓尔必然会有些过人之处,任凭惶惶然的曼努尔反复在心里思索检讨,也没能想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可能出了纰漏,走漏了风声。
他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完成了汇报,回到小队中,才觉出自己背后的丝绸内衣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搪塞掉同僚大概率不怀好意的关心,为自己精神涣散的状态编了个看得过去的理由,然后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完成了下一个阶段的巡查,与来交班的另一轮队员交接,随后返回去再次去请示上级,获得了休整的许可,才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身心俱疲的曼努尔总算挨回了巡查队驻地——路上他几次三番疑心自己身上是否正粘着带有恶意的视线,又强令自己不作出太明显的探查举动,因为他平时并不会这么做。他检查过门锁,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开门,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里。紧接着又是另一轮侦查:这是为了确保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前来拜访过,同时也没有什么细小的生物从任何可能的缝隙当中监视他。
席林隹斯的敲打令曼努尔风声鹤唳,但这些也的确是他每天都会进行的检查,只是今天尤为隆重。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并且维持现在这个生活水平的话,警惕心是永远也不嫌多的。
确认过环境基本安全之后,曼努尔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他仍然不能放松,仍然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务求不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声响——这间营房中的每个人都有着与岗位相匹配的敏锐听力,并且非常乐于收集自己同僚任何可能的失误、错处、情报,甚至哪怕是少许的与众不同之处。谁也说不好这些琐碎的事情是否会在将来成为阴谋的齿轮,告密的核心,相互攻讦的把柄。能够住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在向着更上面的位置努力攀爬呢?在顶点有且只有一个位置的情况下,竞争者当然越少越好。
曼努尔坐到自己的床上,开始和往常结束工作后一样,一点点卸掉身上的装备。他解开皮质剑带的搭扣,将它和上面绑着的长剑一同从身上扯下来,顺手扔到房间中央厚厚的地毯上。一群战蜥人乱哄哄地从营房的外侧经过,它们发出的声音完全地将长剑落到地毯上的那一丁点沉闷的响声盖住了。
这样厚实、柔软的地毯在地底世界无疑是一种奢侈品。想要在正规市场上购买曼努尔铺在自己房间里的这样一张地毯,恐怕得花费他整整十年的薪水——但哪个卓尔会仅用薪水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呢?甚至于,可以说正常劳动所得在他们的收入结构当中是最可有可无的一项,而曼努尔当然也是如此。这个房间当中与主人的收入水平不相符的奢侈品并不仅仅是地毯一件东西,他自己几乎不掩饰这一点,所有人也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由卓尔打造的,精致得仿佛艺术品的长剑落了地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曼努尔只要出门就从不离身的淬毒匕首。匕首本身很普通,能给予曼努尔足够安全感的是上面特制的毒素:那是家传的配方,由父亲秘密地口述给儿子,从不外泄。它的效果迅速且猛烈——只要一点点毒素能够进入敌人的血液,就会让对方在三个呼吸之内抽搐着倒毙。这柄毒刃传到曼努尔手中以来只出鞘过三次,每一次都精确地将他的敌人送去见了艾瑞克。这已经足够让那些受害者们可笑的死状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当中,而现在,曼努尔准备解开自己臂甲的绑带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发颤,仿佛中毒那样地不能自控,难以胜任这种精细的工作。
于是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干脆放弃了整装,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件他忍不住挂心了一整天的事情上来:席林隹斯显然已经发现了他暗地里的动作。
这一天里,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工作结束后去酒馆里“喝一杯”,也没有试图联系自己的党羽、其他也在这个计划中担任不同角色的成员,将事情很可能已经败露的消息传达出去。一方面,这是因为曼努尔作为一个合格的卓尔精灵,理所当然地懂得在立于危墙之下时该如何明哲保身,也没有通知他人规避灾祸的善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自己上司行事的手段了。
曼努尔想要扳倒席林隹斯,那么他所应该做的第一步自然是去精细地钻研自己的目标。他当然已经这样做过了:席林隹斯的性格、实力、行事风格、人际关系、背后的倚仗,可以动用的资源……种种情况早已经被曼努尔烂熟于心。任何阴谋都得要建筑在详实可靠的情报之上,卓尔们大都信奉这一点,并且不吝于以对待艺术一般狂热的心态来践行它。现在,曼努尔的阴谋恐怕已经彻底倒塌了,但好在,地基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可以使用。
因此,曼努尔当然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不是行事莽撞激进的那种人。席林隹斯非常谨慎,喜欢谋定而后动,很少把事情的成败完全托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比起不确定的概率,他显然更相信能够被自己切实掌握的力量。这样的性格让他在许多时候都显得行事过于保守,也的确有几次因此贻误了非常好的机会,但胜在稳健,即便遭遇失败,也从未受到过太大损失。或许奥珀拉家族最开始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将他收入门庭的。
作为看客时,曼努尔当然可以说席林隹斯的行事策略显得保守。但当他作为席林隹斯的清算对象时,便立刻醒悟到自己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当这位执法队的分队长在当事人面前将自己的态度宣之于口时,他大概率已经正在进行——而不是准备——他的雷霆一击了。加上他那该死的谨慎劝告他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席林隹斯经手的案件在结尾处往往会变得血流成河。曼努尔因此怀疑,那些为他提供情报支援和后勤支持的下线们大概都已经断了气,而只要他今天胆敢踏入他们经常接头的那间酒馆一步,则必定会有分队长的爪牙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他对自己已经死掉或者将要死掉的那些党羽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也无所谓他们在临行前具体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是遭遇了严刑拷打——反正席林隹斯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自己,那么他该做的就是以此为前提,尽可能地寻找一条出路。
曼努尔所忧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件事:属于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件事内部包含了许多个层级:首先,他想要争夺分队长的位置——这是他本来将要做,但是失败了的事情;其次,他应该保证自己现在的地位和生活质量不会有明显的下滑——暂且应该是这样,不过长远地看来,显然不怎么可能;最后,他得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连命都没有了,哪里来的享受?
而现在看来,如果他什么也不做的话,前两个问题基本已经没有指望了——有哪个上司会喜欢一个曾经密谋推翻自己的部下呢?或许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公正廉洁的领导者,在部下能力出众的情况下可以不顾个人恩怨地将他推举上位,但这样的人必然不会出现在卓尔精灵的城市里。曼努尔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谋取一条退路,尽可能保住现在的位置,或者不跌落太多。可这又谈何容易?
席林隹斯确实暗示了他,只要秘密地彻底投向他的势力,从此以后完成他所交代下来的任何任务,就能够保持现在的生活——且不说曼努尔所寄身的维塔洛斯家族和席林隹斯背靠的奥珀拉家族本身有着明显的敌对关系,就算是最安于现状的卓尔也绝不会相信分队长说的这些鬼话的。曼努尔清楚,自己暂时被放过一马不过是因为维塔洛斯家族势大,而他又一时间没法找到合适的理由将自己“合情合理”地处理掉以应付上级的查问罢了。只要有一个果虻大小的空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必定会寻找托词,强行给曼努尔的职业生涯乃至整个人生画上一个句点。
当这件事情真正发生时,他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呢?他放在明面上的党羽大概已经被席林隹斯剪除干净,而暗处的盟友见到这样的情势,不趁机向他落井下石就应该感谢夏德娜的恩宠了。向自己依附的家族求助?不大可行。曼努尔的确通过种种不大光彩的努力得以舍弃自己原本低微的姓氏,投效了大权在握的牧师家族,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外围的普通战士,甚至没有资格走进维塔洛斯家族的宅院。反观席林隹斯,虽然他背后的奥珀拉家族整体实力无法与维塔洛斯相比,但他本人有着极好的运气,成功地爬上了奥珀拉现任主母纳西亚的床,并且似乎很得青眼。任谁都看得出,如果他能帮主母再诞下一个女儿,那么登堂入室成为侍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已经有许多依附于奥珀拉的男性卓尔因此开始谄媚他,以求这位未来的侍夫在更进一步之后,心情好时能够想起他们,从指头缝里漏下一点汤来。
更何况,席林隹斯本身是城区执法队分队长。他天然拥有自己的势力,也有足够的资源饲养一些仅仅忠诚于他的士兵。
双方所能调用的资源之间有着致命的差距,这的确让曼努尔短暂地陷入了绝望。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产生了即刻出门,收拢自己仅剩的党羽——哪怕一个也好——的想法,但紧接着,他的理智便告诉他,即便他的人马整齐,在面对席林隹斯时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卓尔精灵的社会在千万年间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制度,站在更上面一阶的席林隹斯对仅能从下方仰视的曼努尔来讲,完全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在如此庞大的势力差距之下,曼努尔的思绪不自觉地往暗算或刺杀的方向上拐去了。这也是卓尔们经常会采取并且很擅长的一种策略:当你无法解决问题时,或许可以转而考虑去解决造成问题的人。这虽然一时间让曼努尔感到了一丝希望,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点希望过于微弱,甚至比幻梦还不牢靠。
暗算大概已经很难成功了。今天的敲打就表示席林隹斯必然已经提高了对他的警惕,甚至这件事在曼努尔没意识到的时间里就已经发生,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接下来他自己不论是去进行贿赂,传播留言,窥探行踪,投毒下药,又或者别的什么,必然都已经晚了。那么避开席林隹斯可能的监视,去买凶杀人呢?没有谁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先不说曼努尔是否能够支付得起购买一位城区执法队分队长性命的价格,即便他付得起,大约也不会有谁真正肯去执行它。
别看现在的席林隹斯成天舒舒服服地待在调度他里什么也不做,坊间流言普遍认为他是靠爬上奥珀拉主母纳西亚的床才能以如此年轻的岁数得到现在的地位的,但会全然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的人才是傻子。真提到要和席林隹斯动手的话题时,谁都不会忘记,他是以被连坐的戴罪之身从角斗场里一步步实打实地杀出来的;在他上任之初时不曾给自己配备侍卫,却依然能隔三差五地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扔出前来暗杀的死士尸体,这说明他并不是只能在面对面的作战中抢夺到优势。这类事情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了,但席林隹斯的积威犹在。曼努尔调查得来的情报也充分地说明,即便他很久没有在人前与别的什么东西发生过武力冲突了,这位分队长的实力依旧保存得很好。
曼努尔不是很擅长这种在自身条件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力挽狂澜的事,自问也没有将性命也一并压上赌桌的疯狂胆量。作为卓尔精灵,他一百三十岁的年纪还是显得太年轻了,尚还没有面对类似场面的经验——这既是他此前的人生幸运地相对顺利而平静的证明,也是在逆境的地动悍然袭来之际不幸的催命符。他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于是在恐惧、绝望,同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破局方法的前提下,有一部分的曼努尔其实已经想要放弃了。那一半的曼努尔正在小声地劝说还想要挣扎的另一半自己:不要再思考了——有什么用呢?你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哪怕你真的想出什么计划来,又怎么会一次就成功呢?不如干脆放弃,就选最稳妥的那条路,彻底投向你的上司,兢兢业业地继续工作,或许他就因此而对你满意了呢?他自己不也有起于微末的经历吗?
这里有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根本无法说服曼努尔自己。将一切冀望于席林隹斯那不存在的同情心吗?就算是刚出生的卓尔精灵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赌在上位者一念之间的人会有善终了?何况,那还是一位你曾密谋推翻,并在行动前夕被他抓住了马脚的上司?再者说,即便用脚趾去思考,都能猜到在自己投效过去之后,席林隹斯派下来的侦察任务必然不可能仅仅是执法队分内的那些事了:维塔洛斯与奥珀拉因为信仰的问题长期不和——维塔洛斯自然是夏德娜女神的信徒,而奥珀拉则绝大部分都是梵的拥趸——若是秘密投效了席林隹斯,就相当于曼努尔自己亲手向对方递上了同时背弃宗主家族和女神信仰的双重把柄。这时候,只要席林隹斯有这个想法,便随时能利用这件事来除掉自己,而骑墙派的下场向来都不怎么好……
思及此处,两个相互正朝着的曼努尔突然同时灵光一现,合而为一:
维塔洛斯与奥珀拉两个家族因为信仰问题长期不和,都想要争夺欧尔克城权力的制高点。因此而起的大小摩擦总是接连不断,而近期,许多琐碎的事情攒到一起,让即便是最底层的奴隶都嗅到了双方冲突将会愈演愈烈的趋势——而这可以利用!
当曼努尔意识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因为找到出路的兴奋而站起了身。他没有不必要地试图修正这个看起来有些突兀的行为,而是就势离开了原位,走向一边的柜子,决定给自己倒一杯酒出来。在翻找的过程里,他也在继续思考:近期的形势可以利用,但不能直接针对席林隹斯本人设计阴谋——那太明显,而且也容易遭人防备。城中两个庞大家族势力之间的冲突必然会造成情报上的混乱,而曼努尔自己作为服侍维塔洛斯家族的战士,必然会收到留意在周围势力动向的任务。这对他来讲是有机可乘的:他能够通过释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报来使家族的矛头指向席林隹斯;又或者假意投诚自己的分队长,在给予对方错误的情报,叫他自己一头撞到维塔洛斯的剑锋上去……
曼努尔满意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只觉得自己的前途一下子又开阔了起来——至少,他有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努力方向。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拟定几个计划,然后从中选出风险最小的那一个来执行。
这或许会比他之前的那个计划进行得更加顺利呢。
————————————————
预言之年代 425年7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双塔之城”欧尔克
————————————————
计划进行得比曼努尔预想当中最顺利的情况还要顺利。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为此感到很高兴。在卓尔的城市里,一件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才是常态。若是它进行得很顺利,则要么是当事人撞了大运,要么是计划的制定者确实足够精明,将一件事可能遇见的各种突发情况全都考虑了进去。曼努尔自问不算是后者,但短暂地成为前者也依旧是值得开心的事,他甚至为自己开了一瓶陈年佳酿以示庆祝。
但当事情继续进行下去——席林隹斯几乎连挣扎与哀嚎都没有发出来,就被悄无声新地扔进了监狱,下一个分队长在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宣读了自己前任的一系列罪状,又另敲打了他们这些“前朝遗老”,要他们安分一点时,曼努尔的那些喜悦与得意便立刻成了惶恐与不安。
一个在卓尔男性间普遍存在的共识是,当你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得过分时,一般意味着,它不再是你的计划了。人微言轻的升斗小民无发掀动如此庞大的连锁反应,剧烈地动的源头处必然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翻身。就像是曼努尔在面对席林隹斯时深感无力那样,席林隹斯在面对更上层心血来潮的耍弄时也同样孱弱。曼努尔清楚,这种顺利必定是因为他搞出的一些小动作暗合了顶上某些尊贵的女士们的心意,于是她们不介意顺势将席林隹斯从他原来的位置上撕下来扔进垃圾堆里,换上自己此时更青睐的人选:纳西亚主母的第三女,刚满一百三十岁,一个比曼努尔大不了几个月,仅凭着好出身便能得意洋洋地前来贴金的小婊子——她的起点就是曼努尔在现有社会秩序下被允许抵达的终点了。
为自己的小命着想,曼努尔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进行过多的思考。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时,现有的秩序是桎梏,但也是保护。比起抱怨卓尔精灵在千万年里形成的定势,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比如他前上司的近况——为了确保被下狱的那位确实是席林隹斯本人,并且他不会再有活着回到城市当中的机会。
曼努尔花费了自己从前积攒下的一点人情,得到了朝那间牢房里偷偷看一眼的许可。这不很困难,因为负责直接看守的狱卒也是维塔洛斯的人。曼努尔对他有印象,因为他也有着在卓尔当中相当出众的身高,甚至比席林隹斯还要高大一点,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总之,他在这位狱卒的带领下下到了作为牢狱的洞窟当中,在暗处远远朝特定的那个位置看了一眼:席林隹斯,确实是本人,四肢都被粗重的铁链拴住,而铁链的另一端都被结实地嵌进了岩壁当中。
“这可是‘特别待遇’。”那个曼努尔其实不记得名字的高大狱卒说,“我可记得他——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这小子那时候可能还没成年。他被扔进角斗场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大人们估计是想看他被战蜥人的爪子撕碎取乐,可谁能想到,最后被扯成肉段的不是卓尔小伙子,而是那些带着鳞片的傻大个呢?”
曼努尔悄悄地抽了一口气。他的确知道席林隹斯的力气不会小,不然也不会选择卓尔当中少有人选取的力量型武器,但详细到这种程度的轶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也难怪看守门要将这人的四肢全都以锁链限制住。他又打量了一会儿,没接话茬,反而发问:“他被关进来之前没有受刑吗?”
这显然是一个纯粹出于个人感情而发出的问题。高个子看守向下斜睨了曼努尔一眼,判断了他在这件事上所带有的倾向之后,才冷笑一声:“谁又敢去呢?大家都不想靠近他。谁也不想冷不防被咬下一半耳朵来。看他早年间在角斗场上那股狠劲儿,就知道这人被逼急了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曼努尔正要说话,远处牢狱当中的席林隹斯却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与狱卒两人所在的角落——他们有控制自己讲话的音量,正常来讲这种窥探是不会被犯人感觉到的。曼努尔,和从前任何一次被提前发现时一样,默默在心底咒骂了对方过于敏锐的感官,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想起此时的席林隹斯已经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戴罪之身,于是硬生生止住了视线的偏移,恶狠狠地回瞪过去,试图将自己仍是自由人的优越感和阴谋得逞的快意尽数传达给对方。
距离太远,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细微的表情,但根据曼努尔在席林隹斯手下讨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他能确凿地认定这个囚犯对他冷笑了一下。
“你也不必为这些事置气了。”高大看守的声音传来,也不知他在指的是无人对席林隹斯动刑一事,还是这个低贱的罪人身陷囹圄竟还敢嘲笑自由民的事,又或者二者兼有,“他还能活多久呢?等到下一个牧师大人们算好的日子,他就要被打断四肢,扔进蛇坑里去了。”
“扔进蛇坑。”曼努尔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这种刑罚,“这次不送他去角斗场了?”
“罪行不匹配。”狱卒冷哼,“何况,再让他杀出来一回吗?尊贵的女士们已经不爱看这个了,她们总是不喜欢重复的节目。加上大家都知道,卓尔不是什么宽和的种族,卓尔男人尤甚,你我也一样。难道不是吗?”
斩草要除根。曼努尔赞同地颔首。
这次简短的“探视”就这样结束了,此后直到席林隹斯真正被行刑的那天为止,曼努尔再也没有为自己那已经彻底离开棋局了的前上司费心。这个阶段里,他要烦恼的是别的事情:前任分队长刚刚被撤职,新任分队长便立刻走马上任,并且还是一位有着尊贵身份的女士。好消息是,作为女性贵族,这位分队长大概不会在这个位置上消耗超过五年的时间;坏消息是,前面维塔洛斯的人刚刚清理了隶属奥珀拉的席林隹斯,后面奥珀拉的女士就立刻到任,这种诡异的发展令人很难不认为两个庞然大物在此处进行了某些隐秘的利益交换。这或许一时间不会影响到曼努尔这样的下层人,但也有必要对种种可能产生的意外做好准备:大人物们稍微打个喷嚏,底层的砂砾或许就会遭遇到灭顶之灾。
曼努尔没有想到的是,地震来得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到来的方式也是他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一位强势的女性分队长显然与步步为营的席林隹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御下风格——后者不是很介意留着几个其他势力安放在自己身边的钉子,甚至还经常借由他们的一些反应反推他们背后大人物的态度;而前者则明显不需要这样的布置,崇尚以力破巧,并且奉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准则。分队的成员在新官上任之后就迎来了一波大换血,曼努尔作为在维塔洛斯家族挂名的战士甚至获得了特别待遇:被奥珀拉家族的三小姐,侍奉军主的牧师塞了一纸介绍信,打发去费尔法尔的死厄骑士团服兵役,而且是即刻出发,务必在九月份里到任:这是战神所执掌的月份,他的新上级声称在此时为军主在地上的军队注入新血是一种崇敬的体现。不必思考,曼努尔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托辞罢了。奥珀拉家的小姐只希望他尽快从自己眼前消失,并且不会因此招致维塔洛斯家族的激烈报复而已。
这已经算是变相的流放了——像他这样籍籍无名的普通战士一旦离开了城市,失去了近距离接触到大人物的机会,基本上就没可能再回来了,更不必说,他会因此被迫作别他的昂贵地毯,他的佳酿,他所收集的一切不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奢侈品以及绝大多数的财富。有哪个千辛万苦从底层爬上来的卓尔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样的事情呢?当然,放弃这一切,然后在鲜血骑士团内为自己经营一份前程也并非不可,但这对曼努尔来讲甚至不是一个选项:他是彻头彻尾的黑暗女神信徒,不然也无法攀上维塔洛斯这根通天石柱。
上司的命令又无法驳斥,曼努尔只能试着用其他各种迂回的手段来让新队长收回成命,或者从自己的主母那里领取更重要的任务,从而将兵役搪塞掉。他在好一段时间里都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只在席林隹斯预定行刑的那天去看了一眼——对于自己的敌人,总要亲眼确认到尸体才放心。
旁观行刑是没法做到的,那是大人物才有资格享受的消遣,但曼努尔最终成功地见到了他前上司死后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行刑方式的原因,他觉得席林隹斯在死后似乎变大了一圈,但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四肢被折断以及蛇毒造成的浮肿而产生的错觉——毕竟,即便是席林隹斯的父亲在生的话,恐怕也已经没法认出这具从蛇坑里捞出来的肿胀的尸体了。
负责处理后续的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高大的守卫,而是带着洛诺林家徽的杂役——曼努尔认识她,或者说很熟悉:她叫瑞塔,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有过一段能够相互托付后背的时光。只是在卓尔,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间,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会长久的,哪怕他们的身份同样低微,因此这二人现在的关系大约可以称为水火不容。
这没有引起他的任何警觉:这类“不体面”的工作自然会被交给同样“不体面”的小家族中“不体面”的成员,这是很正常的事。曼努尔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挑起争端的,因此碍于执行者的身份,他没有上前去提出仔细检查尸体,只是草草确认了大概的情况就悄悄离去。
席林隹斯已经死了,他在心底已经认定了这个结果,故而在事后检查成果时将整件事流程化地敷衍了过去——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欧尔克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小的风波,正在短暂的和平期。曼努尔已经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基本不可能出现什么能够让他抵掉兵役的重要任务。但他依然尽可能地向上级献媚,尽可能地给那些尊贵的女士们留下有关自己的些许印象,以期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他能被想起来,然后从一纸调令中获得赦免:那些女士们凭借一封信就能令他去往皮谢拉城,当然也能凭借一封信让他回来。至少他是这样冀望的。
一个敌人被确实地从世界上抹去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但前路未卜的焦虑让曼努尔并未从中感到多少欣喜或者愉悦。离开城市的最后期限也在渐渐逼近,即便他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踏上前往鲜血骑士团驻地的旅途。
自不必说的一件事是,孤身一人在地下世界的旅行是乏味且危险的一件事。绝大部分情况下,溶洞中举目四望都是相似的景色,谁也不知道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潜伏着,而洞窟深处透出来的光也并不意味着安全。谁都不会想要在只能依靠自己的情况下闯入这样的环境里,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例外。
当地底居民不得不一个人孤身在人迹罕至的道路上行走时,他们普遍都会尽可能地缩短自己抵达目的地所需要的时间,以防遭遇意外,或者干脆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当中。曼努尔当然也是这样。他尽可能谨慎而快速地前进,绝不偏离地图上标明的那些安全路线,至少这样能让他时不时碰到人烟。他的确会为了舒缓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与偶遇的旅客交谈,不过很有节制,尽可能不去干扰对方也不试图多管闲事,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主动与对方告别——万幸,至少在他的旅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没遇到什么必须要见血的事情。
这样的好运气带给了他一些虚假的信心,令他错觉此次向着皮谢拉城去的整个旅途都能顺顺利利地结束。曼努尔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一个成熟的卓尔战士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甚至于,他在接下来的行进过程中更加地提高了警惕,因为一件事进行得不顺利对他来讲才是常态。他小心地横渡地下水道,小心地经过发光苔藓,小心地进入狭长的洞窟,然后在一片黑暗当中小心地分辨、选取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并且警惕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这样错综复杂的地形正满足了杀人越货的亡命徒们所需的一切条件,说它是意外的绝佳发生地也不为过。
而确实,曼努尔一直等待的意外正在此处如期而至。在听见自远处向着他的脑后而来的破风声时,他甚至在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大石落地般的安定感。他堪称从容地矮身闪过第一道攻击,就地一滚调整了自己的面向,同时从腰间拔出淬毒的匕首来——狭窄的环境下长剑不好发挥,匕首虽短却在近距离的搏斗中更加灵活——然后才来得及抬头,去寻找敌人的位置。
袭击者与曼努尔之间的距离比他预想得要远一些,这让他稍有些后悔拔出匕首的决策。从他头顶飞过的破风声应当是来人掷出的某种武器,那东西没有击中预定的目标,而是撞在了曼努尔背后的岩壁上,从声响听来颇有一定分量。偷袭的人没有继续躲藏,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曼努尔只来得及勉强从轮廓上分辨出这人也是个卓尔精灵,并且除了刚刚投出的那柄武器之外,对方还带着一面盾牌。这让他本能地压低自己的重心,紧接着,对手的举动如他所料——在失去了一柄武器之后,那个卓尔战士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架着盾冲上前来。
这是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的事情,来袭者的脚步声踏在他的武器撞在岩壁上发出的巨响中,而在回响的余音尚未散去时,圆盾的冲击所带来的罡风就已经刮到了曼努尔的脸上。他不得不夸奖这位袭击者的身手,作为一个搭配使用单手兵器和盾牌的战士来讲,对方至此为止的策略完全正确,完成得也无可挑剔,甚至于那面圆盾在曼努尔看来几乎像是飞过来的一样——只可惜,它飞过来的速度没有超出曼努尔的反应能力。年轻的卓尔战士再次翻滚受身,避开了敌人攻击的同时扯到了洞窟的边上,趁着对方一击落空、不得不对抗惯性的那一瞬间猱身而起,踏着洞壁腾空扑向正在调整姿态、因此空门大开的敌人——
——他在盾牌后面看见了席林隹斯的脸。
曼努尔应该感到惊讶。看见一张被认定为死尸的面孔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当然应该感到惊讶,但实际上,他没有这个时间。在战斗中应当心无旁骛,这是每个卓尔战士都应当具备的素养,因此他按照预定的计划那样握紧了匕首,在他仅有的一瞬间里瞄准,意图将刀尖朝向最可能刺中而不是最致命的位置——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光。
那是很微弱的光,但对于仅使用黑暗视觉在无光的溶洞中行走了超过一个半小时、完全适应了环境的卓尔精灵来讲,那与地平线上升起的灿烂朝阳并无不同。曼努尔接受过如何面对突然的光线的训练——在大量拥有类似天赋类法术能力的卓尔当中,这是个非常常见的战术——但这次太近了,光源几乎就贴在他的脸上,以致于他本能的生理反应占据了上风:他的延髓反射正要闭上眼睛,他作为战士所接受过的训练正大喊大叫这对抗这一点,而在这个瞬间里,他的视线已经因为应激产生的泪水变得模糊了,原本能够清晰地看见的敌人因此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然后他持刀手腕一阵剧痛。他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地上。他的腹心一凉。这三件事很难说清先后顺序,又或者根本是同时发生的。三个呼吸之内,微弱的光芒散去,在更多的疼痛升腾燃烧起来之前,被淬在匕首上、曾被所有者引以为傲的毒药一如往常地发挥了效力。
曼努尔在无光的洞窟之中抽搐着倒毙了。
————————————————
预言之年代 425年10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钟乳石城”皮谢拉
————————————————
“你从欧尔克来?”书记员借着不远处火把传来的微光,拧着眉头费力地阅读着手中措辞晦涩的介绍信。
“正是。”来者的语气轻快,就好像从舒适、安定的城区里脱离开,被迫来到鲜血骑士团中服役并不是一件苦差事那样。
战争之神的虔诚信徒的确会这样认为,但根据书记员的经验,在带着显然出自一位尊贵女性之手的介绍信前来报到的男性卓尔当中,这样的人占比相当之少。于是他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新来的战士:在卓尔之中相当出众的身高,铂金色的短发,几乎与眼白同色的巩膜。在被打量的同时,这位男性战士向着书记员友好地笑了笑。以书记员负责招兵的许多年经验来评判的话,这人演技确实不错,但终究盖不住经年累积在他眉宇间的那股戾气。
书记员没有被虚假的示好动摇。他的目光继续逡巡在对方的衣襟、袖口,划过皮质武装带上的金属搭扣,最后落在被悬挂在腰侧的单手战锤的锤柄上——把手底部阴刻着军主的圣徽,无声地道出了其主人的信仰。捕捉到这个细节之后,书记员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让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介绍信上晦涩的表达上。
“我听说,欧尔克上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在阅读信件的同时,书记员以闲聊的态度顺口一提,“和奥珀拉家族有关,你知道吗?”
这既是暗示也是刺探,没有卓尔会不精于此道。
他分了一点注意力往来人的反应上去,只见这个高大的卓尔立刻警觉了起来,那一瞬间的忐忑与紧接着带点幸灾乐祸的漫不经心不似作伪,符合一个意识到自己基本上不可能回到城市当中的被流放者应有的反应。来报道的新兵冷笑了一声,回应道:“上个月的什么时候?如果是下旬,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欧尔克的大事不少,不过我离开前确实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值得闹得外界都会有所耳闻的大事。”
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于是书记员也愿意让气氛保持在闲聊的状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们的探子只查到奥珀拉一点征兆都没有地突然将整体策略转成了防御态势。这太奇怪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呢?”来人顺着话往下心不在焉地猜测,“继承人夺权,家族附庸反水……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都是无聊的老一套。要是有些新鲜事儿就有趣了。”书记员也不负责任地将话题随意延伸下去。
“那么没准是这样:有谁钻到了奥珀拉家族防守空虚的空子,偷偷潜入了住宅里,杀掉了当家主母最宠爱的小女儿,还用她的血在墙上写下了针对主母本人的复仇预告,然后在有人发现之前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
“哈哈哈哈哈哈——”书记员被这个如此天方夜谭的故事逗笑了,“——奥珀拉家族怎么可能有这么疏忽大意的防御漏洞?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来人无辜地一摊手,也笑着说:“是你先说想来点‘新鲜事儿’的。”
“那也没叫你胡诌。你显然没有做诗人的才能,这种假得过分的故事在酒馆里可一个子也换不到。”书记员笑够了,总算放下了手中的介绍信,提起笔来准备干正事,“我看看,你叫曼努尔——信上没有写全名,曼努尔什么?”
“现在就只是‘曼努尔’了。”来人回答。
“怎么?没有姓吗?”
“就那么回事呗。”新兵耸了耸肩,“拿着介绍信到这儿来的有几个是能讨得主母欢心的?”
那就是被褫夺了原本的姓氏。书记员自以为理解地颔首,低下头去对着档案表格奋笔疾书。因此,他也就没有看见,来人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被褫夺了姓氏的卓尔脸上的,成功从绝境当中逃出生天的微笑。
-END-
字数:9484
进行一个大场面的水。
这次的互动场景很水,但因为是最终结局章,所以还是腆着脸响应了(土下座)。
我一滴都没有了(干涸)。
————————————————
预言之年代 502年 未知
不明世界,晶簇荒原
————————————————
奈林菲亚的门将梵的战士们带往了浮月城——一座漂浮在星海当中,似乎不属于任何世界的,仿佛用快融化的蜡或者奶油歪扭地堆砌起来的城市;然后,浮月城的门将他们带往了这片荒地。
这就是为什么,曼努尔会同自己小队的队员、来自其他世界中鲜血骑士团其他支部的另一支被派遣完成与他们同样任务的小队,以及一位负责接应的牧师一同站在这片难以形容的焦土之上。
即使是对已在世上生存了二百年有余的曼努尔来说,这一过程也是相当新奇的:在此之前,谁也想不到仅仅通过"抬腿跨进一团紫红色的雾气漩涡"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能让人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完成一场跨越了世界的旅程,也鲜少有费尔法尔人能够凭自己的双目亲眼见识到不存在于地下世界的天光:浮月城上空只有破碎的月亮,它所投下的光线微弱暗淡,但对于地底种族而言也已相当刺眼。
对死厄骑士团的成员们来讲,这是很好的一段缓冲区。微弱的光线不至于让他们的眼睛受伤,也足够让这些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所谓"自然光"的地底种族意识到问题,并为再次穿过"门"之后可能遭遇的强烈光线提前做好防护措施——现在,至少曼努尔自己,分外庆幸自己在浮月城中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出身于地下世界的所有人,乃至于来自拜克艾厘——一个绝大多数生物都生活在正常点"地上"部分,因此将日升月落的晨昏系统视做寻常的血触骑士团中的成员们,都未曾见过如此宏伟、慑人而炫目的天光。
很难以准确的语言或文字来形容此地天幕之上的恐怖景象:若是将一个世界比作一只蛋,那么自然,高不可及的天空便是蛋壳。而现在,这只蛋的蛋壳上出现了令人惊惧的裂痕,如撕扯,如啮咬,又如胡乱的刀劈斧凿一般混杂不清,令人不由得担心这层脆弱的保护是否在下一刻就会支离破碎;绵延庞杂的裂痕两侧分别由截然不同的某种东西所占据,浩瀚的伟力浸染了原本的天幕,让它一侧变得猩红,另一侧化为漆黑——但很奇异的是,即便是望着漆黑的那一侧,任何人也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天上投下的强烈光芒正如同一万个太阳在空中燃烧。不论是猩红还是漆黑的光,都毫无阻碍地轻易穿透了地底居民为自己脆弱的眼睛做出的防护,霎时间便从所有仰视者的瞳孔刺入了他们的心底,如斯的伟岸景象令所有人都深感敬畏,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甚至连抬头都仿佛是极大的亵渎与冒犯,遑论再次仰头直视。
自浮月城接应了完成任务的小队,此时也正充当向导的牧师也低着头,仿佛已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一般地告诫后来者:"不要直视神光,快些动身吧。"
神光。没有人应和牧师的敦促,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剧烈的震惊当中默默地消化着这个词。
那么,天穹之上的异象是因何而来,这问题的答案可以说呼之欲出了。
曼努尔在心底默默地咒骂着接应的牧师——如果早知道他们将会抵达的是神座之下,那么他宁可放弃所谓的"奖赏"。毕竟天大地大,自己的性命最大。卓尔精灵的确对自己的身手与能力抱有充分的自信(也正是这种自信令她在明知牧师所应承的解答背后必然有些并未宣之于口的标价——利用类似的手法坑害下属甚至可以说是死厄骑士团的"传统"——的情况下也敢于一探究竟),但也绝不会自信到敢于面对一位真神,哪怕那是他所信仰的神。
何况依照天幕上与猩红分庭抗礼的漆黑来看,恐怕神在此地的神祇并不仅仅是军主一位。
无穷高处传来闷雷般隆隆的巨响,又好像千军万马在列阵嘶鸣,驰骋于高天之上,马蹄起落间地面仿佛都在震颤。对于初次见识到如此景象的人们来说,得要过上一会儿,他们才能意识到,随着那巨响震颤的并不是地面,而是他们的双腿和心灵。
曼努尔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才勉强令自己的舌头能再次正常工作,但至少看起来,他还是对现状接受最快的一个。卓尔精灵以有些干涩的嗓音询问带领他们的牧师:"能问问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如果着恰好是一个需要对目标地点保密的任务的话,这种询问无疑会为发问者引来审斥乃至刑罚,但这一次并不是。容光焕发的牧师一手拿着那只由死厄小队一路护送到浮月城的匣子,遥遥指向远处的一座小丘,爽快地回答:"那里,我们必须把它送到那里去。"
他的眉宇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兴奋,抓着匣子的那只手也毫无必要地过于用力,令他的指节都泛着青白色。曼努尔不清楚接下来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但他认得这牧师脸上的神态:那是一种成功者的意气风发,胜利者的志得意满,值得传颂的伟业唾手可及,而自己正掌握着至关重要的钥匙的亢奋。曼努尔在许多人脸上都见过这样的表情,可惜的是,只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最终能够真正地得偿所愿,更多人都倒在了同行者的暗箭之下。
不过这至少能够证明接下来的行动不会有很大的风险,因为一个面对风险、随时可能殒命的人是不会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的。曼努尔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做出了与他相似的观察与判断,不过想必其他人也从各种蛛丝马迹中读出了这一点,因为这个临时凑成、绝谈不上什么信任或者默契的队伍很快地移动了起来,遂着牧师的心意,以急行军的速度向着远方的山丘赶去。
就像任何一次兴军的过程中那样,曼努尔试图在前进的同时分神观察四周的情况——谨慎些总不会出错。他们显然已经非常接近旅程的终点了,正引如此,才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避免功亏一篑。但他很快发现,在现在的情景下,这很困难:首先,四周空旷的环境与费尔法尔的地底坑道有极大的区别,他原本熟习的那些技巧在这里显得水土不服;其次,也更重要的一点是,高天之上传来的巨响与神光极大地干扰了他的感官与判断。在如此庞大的力量之下,他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难以集中精神,因此所能观察得到的也不过是最表层的一些东西。
仅从最表层的部分来概括地简介周围的景象的话,“焦土”一词再合适不过了。曼努尔不清楚,也无法想象这个世界到底遭遇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只能通过自己的感官认识到:四周广袤的平原一望无际,唯一算得上是标的物的只有他们正在前往的小丘;众人行经的地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焦痕,如同尚未痊愈的伤疤一般铲除了地面上所有的生命。不论此地从前曾有过怎样的景象,现在它都当得起“不毛之地”这一称呼:即便是卓尔精灵的眼睛,在此地也能一眼望见遥远的地平线,而就曼努尔目力所及之处,他看不见任何植被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淡蓝色的高大晶簇——小的像是灌木,大的甚至如同小树那样,稀疏地排列在荒地之上,显然是因为某种非自然的力量才如此生长的。
这奇妙的景象令曼努尔不禁苦中作乐地猜想,或许在另一种情况下,艾柏克会对这些异常存在着的矿物产生浓厚的兴趣,但在真神脚下?还是算了吧。
说不好是为此感到庆幸还是失望,卓尔精灵能看得出,至少现在,那团毛球的注意力明显集中在一些对现在的情况更具有实际意义的方向上。整支队伍在荒原上行进了一小段时间后,野蛮人终于耐不住寂寞地开口,粗声粗气地向牧师询问:“我说,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他没敢抬头,只是向上指了指,暗示被红黑二色撕成两半的天幕:“这场面应该不是什么很常见的……的玩意儿吧?”
“这里是吾神的战场。”牧师在回答这问题时,语气中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傲然,“你们现在所目睹的一切,将来定会在史书上有所记载。”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以与荣有焉的语气补充道:“庆幸吧,你们正在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那也得要我们能活着回去才行。曼努尔腹诽。考虑到他们的主神或许正在高空上鏖战,他及时地收敛了自己更加亵渎的想法。身为男厕,在直面过如此伟岸而浩荡的力量——而这仅仅是一场争斗的余波,就已经足以让意志不坚者肝胆俱裂——之后,很难想像还会有人胆敢冒犯一位如此强大的神祇,除非这人对经受漫长而痛苦的折磨有兴趣:死亡在神祇面前绝不是终点,况且,从诸多史诗典籍中所描述的故事来看,不和之神可算不得宽宏大量。
或许在这一点上,身处此地的所有人都有相似的感受与考量,至少没人敢于在此处讲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就连一向没什么文学造诣,吐不出任何花团锦簇的修辞的艾柏克也尽力想办法让自己说出的句子听起来更加正式、更富有敬意:“那么,我主的敌人是哪一位呢?”
考虑到天幕之上的神祇并不止军主一位,矮人略加思索,还是使用了相对温和些的措辞,以防因明显的不敬引起另一位(很有可能是菲诺)不必要的的注意,从而遭遇到对方顺手降下的神罚。在此情境下,这样的处置方法是挑不出错的,因此牧师虽然对他“过于温和”的用词稍有不快,但并未在此事上纠缠,只是冷笑一声:
“一路走来至此,你们竟还不知道么?”
那么便可以确定,的确是罪之花了。曼努尔因这句反问而确信,并立刻发现不仅是他小队中的成员,来自拜克艾厘的血触骑士团们也多少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看来这位女神为了拦截这个落到鲜血骑士团手中的匣子下了血本,为此不惜四处播撒她的神谕,发动自己的牧师与信徒——可悲的是,这群乌合之众最终还是失败了。
牧师的反诘已经是足够清晰的回答,谁也没有据此展开进一步的问答。在距离真神如此近的距离下,有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不要提起(考虑到一路上以来的经历,一位必然抱有恶意的神祇的)神名乃至代称,甚至连想都不要多想。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但牧师的健谈显然成为了一个信号,让来自血触骑士团的那位深色长发的女性高等精灵紧接着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这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战场的?”
梵的牧师并没有因为他们频繁地问东问西而愠怒,事实上,他看起来还挺乐在其中的,似乎正因自己能够向“不够接近神”的其他人解答这些问题而获得了一些优越感:“这里——”
但他的优越感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还没等曼努尔计划完该如何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获取更多情报,一直暗地里突然飞来的冷箭便打断了他的思考:那支箭指一瞬便贯穿了牧师的咽喉,夺去了他的性命,不论再怎么精密的计划都已经失去了实施的土壤。
队伍中的所有人——几乎是所有人——都立刻转向了箭矢的来向。这是任何世界的鲜血骑士团成员作为正规军都应该具备的素养,但曼努尔没有这么做:他依旧紧盯着牧师倒下去的尸体,或者,说得更精确些,盯着牧师手中那即便死去也依然被紧握着的匣子。
那是由他从费尔法尔一路护送至此的匣子,被牧师辨认出后便一刻也不松懈地紧抓在手中的匣子,尚不清楚有何具体内容或作用,但必然在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中涉及到重大作用以及几大好处的匣子。
作为卓尔男性,二百余年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令曼努尔深刻地明白风险与回报成正比的道理,也令他本能地知晓该在何时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在整个队伍中绝大部分人都转向暗箭袭来的方向时,只有他一人迅速地放低姿态以规避可能存在的下一轮射击,一个箭步向着牧师倒下的尸身靠拢,劈手夺过了死人手中的匣子,想要将它立刻藏进怀里。
这本该是一连串连续的动作,可当曼努尔的指尖接触到匣子的那一瞬间,一个强烈的念头便陡然尖锐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必须得尽快将它带到正确的位置去,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完成这件事。
卓尔精灵的动作因为这此前从未发生过的突发状况而卡了一下——之前在费尔法尔,甚至在浮月城,曼努尔都有曾经碰触甚至与长期携带匣子的经历,但从未经历过如此异象。他不得不为了理解并接受这个意外花费了大约一秒钟的时间,就在这短暂的一秒钟里,敌人已经从他们躲藏的高大晶簇后面出现,往整个队伍的方向冲来。
这些人的目标,不用多想,必然是这个匣子。
现状不允许曼努尔进行详细的思考——碰触匣子时的意外已经让他浪费掉了一点时间,敌人在前进的同时释放的第二轮箭矢已经呼啸着袭来。他立即将匣子紧抓在手里,在规避这一轮攻击的同时完成之前被打断的整套动作:将这个对任务至关重要的物品塞进自己的怀里,就地翻滚到一个远离箭矢、相对安全的位置,准备起身迎敌。但实际上,他只来的及将自己的手堪堪搭在战锤的握柄上,便已经有一个身佩黑罂粟圣徽的人类女性穿过了这个临时队伍因遭遇伏击而变得松散的队形,冲到了他的面前:
“把吾主的东西还来!”她沙哑地怒吼。这个女人的面孔因愤恨、焦急与惶恐而变得狰狞,她的声音当中也掩藏不住地流露着同样的情感。这些炽烈的情感驱策着她爆发出远超出平均值的气势与力量,犹如鹰隼一般迅捷地扑向尚还毫无准备的曼努尔,手中的反曲刃匕首从空中向着卓尔的脖颈落下,刀刃上闪着渴血的光。
若是曼努尔再多耽搁哪怕半秒钟的时间,那么他的头颅都会在这一次足够快速的攻击当中从脖颈上离开,但很遗憾的是,他没有。他来不及拿起盾牌防御,也没有抽出战锤格挡或反击的时间,但他是个足够有经验的士兵,知道该怎样在赤手空拳的不利状态下迎敌:他迎着菲诺牧师的来向踏了一步,不退反进,不仅让女人手中的刀刃落在了自己的肩甲上而后弹开,还在右手从腰间抽出兵器的同时,用空闲的左手试图抓住她身上的挂带——非常可惜的是,罪之花赐予祂眷民的灵巧让这一记没有落在实处,不然曼努尔有自信在接下来的三个呼吸之内给对方的性命画上句号。
但此时他的战锤已经准备就绪了。这让他成功逼退了迫近自己的敌人,给自己腾出了一点喘息的空间,好把目光放在整个战场上:粗略地一扫便能大概得知,对面拢共有十来个人,站位相对分散,不像是一整个团体,但从对着他们的方向虎视眈眈的目光来看,显然这些人目标都是一致的。
在最初的伏击造成的混乱过后,这些人隐隐对散乱开的两支鲜血骑士团小队形成了包围之势,显然是意图将他们全部歼灭在这里。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他们是有备而来:远处有三名弓手依托着平原上高大的晶簇准备狙击;远处还有一位牧师负责压阵,这是时刻准备提供治疗的阵型;另外,除开刚刚与曼努尔完成了一轮交锋的女性牧师之外,又有一位战士突破了混乱的防线,与她并肩而立;剩下的人里包含着游荡者、战士,甚至还有一位吟游诗人。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显然不是能正面应对还能轻松全身而退的敌人,但一个合格的鲜血骑士团成员并不会因此选择坐以待毙。在度过最初的混乱阶段、发现敌人是自己的两倍之后,即便这群梵的信徒是由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完全陌生的骑士团分支临时凑成的小队,相应的军事素养也令他们本能地凑出了一个基本的阵型:
不知怎的,那个愚蠢的毛球正和血触骑士团里那个短发的女性精灵在最前排拦住了绝大部分的敌人——气氛吵闹且热烈,并且夹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俚语和辛辣直白的讽刺,想来他们自己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工作上的安排;拉维莱斯同另一个长发的女性精灵勉强还算是正和平地合作着,分别在先锋的侧翼掠阵,堪堪拉出了一道防线;早已经楔入到的鲜血骑士团防线内部那个牧师与战士倒是目标明确,直冲着持有匣子的曼努尔便开始发难,好在队伍中认得清“重要的任务物品不得有失”的成员并不只有卓尔精灵一个,血触骑士团中那个以面具遮脸的半精灵男性很快切入了曼努尔的战场,迎上了其中一个敌人;费勒也在周围伺机而动,但现在的场地太过空旷,并不适合游荡者的发挥,所以曼努尔恶劣地猜想,这个混血杂种“伺机而动”的方向恐怕不在如何杀伤敌人,而在如何让自己逃走这一点上。
虽说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怀中与他紧贴着的匣子的确正持续地将“把它带到正确的位置去”这样一个念头灌进他的脑海里,但这也不过是在他为自己正面对一场敌我实力相差悬殊的战斗时使用“战略迂回”这一不怎么光彩的策略多添了一笔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就和往常一样,他没把自己的心绪显露出来叫任何人知道——遇到危险时,丢下一些人去送死,再抛弃一些人去引开敌人,那么他自己就能顺利完成任务了。为什么要让这些工具人提前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呢?
曼努尔已经悄然地检视过“正确的位置”了。并不怎么令人惊讶,匣子在冥冥中所提示的位置与已死的牧师最开始指出的方位是一致的,都是平原之上唯一凸出的那个小丘。不过与刚刚从“门”中离开时相比,在这段时间的行军结束后,那座小山丘已经离他们足够近了。据卓尔精灵估测,如果他全力奔跑的话,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那么要做的事情就很明显了:他完全可以在这里直接转身丢下同伴,独自一人去完成任务,占据最大的好处。从这里跑过去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鲜血骑士团虽然在这之后显然会加剧人数上的劣势,但也不至于这么几分钟都撑不住。何况,他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死活呢?
于是他很快做出了决定,找准时机虚晃一枪之后脱离了战团,将其他人的抱怨或者怒吼扔在身后,转身向着山丘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曼努尔清楚,在自己离开战场的那一刹那,敌人的攻势显然地加剧了,但他并不在乎。另外,在奔跑的过程中,他用自己的余光瞥见费勒在一边跟了上来——卓尔精灵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惊讶,毕竟他早就已经清楚,这个半种在明哲保身上的能力有多么出众。
这也没什么不好。曼努尔如此思考。要是在最后的环节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至少还能有个垫背的。
几分钟的时间倏忽而逝。不光是拿着匣子的曼努尔,就连费勒也在奔跑的过程中逐渐感觉到,越是接近山丘,便越是确信这山丘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某种人造物——哪怕费尔法尔的地底居民实际上并不清楚一个“自然形成”的山丘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工堆出的又会有什么不同。这的确不怎么寻常,但并不重要。
卓尔与半卓尔一同迅速地爬上山丘,更多的异象在此显现:天空之上传来的巨响随着他们的攀登忽地变得格外清晰,如同雷鸣在就在耳边炸响那样,訇然作响的巨大音波在他们的头脑与脏腑之间回荡不止;空气也仿佛突然间有了实质的重量,令攀登者的呼吸变得急促,行动变得困难。但只消抬头,便能明确地看到他们的目标:山丘顶上的地面上,有一片以石块搭建起的稍微隆起的平面。不论是听得到匣子在冥冥中指示的曼努尔,还是依照常理来判断行动的费勒,都能清楚地理解到:那只匣子的终点应当是在那片石台之上。
因为终点近在眼前,所以即便爬上山丘耗费的体力要比预想得多些,死厄骑士团的两委成员也并没有花去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站在高处回头望去的话,便能清晰地看到下方的战团正在一点点向着小丘的方向靠近,不过高地上,身处神威之下的的两人都并没有这种闲情逸致——或许即便有,他们回头的目的也不会是确认队友的生死,而是敌人的位置。
“是不是把匣子放在这个上面,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费勒的语气里同时包含着期待与恐惧。
“不清楚。”在如此压力之下,曼努尔也很难生出比“完成这个重要的任务”更多的想法,这倒让他显得比平常好说话了许多,“不过至少应该试试。”
卓尔精灵不是牧师,因此无法判断这个石台存在于此的用意——某种祭台?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在不清楚自己正面对什么,又或者即将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他采取了最谨慎的处理方式:取出匣子,小心地在平台的外围半跪下来(以防冒渎神祇),伸手将匣子摆放在了石台的正中心,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然而除开匣子不再将相应的意念灌入曼努尔的脑子里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不止是这样。”费勒的语气接近自言自语,但紧接着,他就提高了音量示警,“战场越靠越近了!”
这提示引起了曼努尔的警觉。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却又因此在神威的轰鸣之下头脑发昏。他想要转身观察敌人的位置,却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摇晃了一下,让自己的脚踏上了石台——他的心脏为此停跳了一拍,但在这一秒过去后,同样什么也没发生。这让他意识到这块地面并没有他一开始所想的那样凛然不可侵犯。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卓尔精灵强迫自己的大脑在如此深重的威压之下运转起来,已死牧师在浮月城中的那句话有如神助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这个匣子在最后一刻是要被打开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曼努尔立刻便俯下身去拾起躺在地上的匣子。就在那一刹那,先前附着在匣子上的巨大的意念全部都回来了,无数庞杂的信息顺着他与匣子相接处的那一点皮肤灌进了他的躯壳,盘桓于他的脑海当中,曼努尔能够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与此同时,他脚下由石块搭成的平台忽地亮了起来,数道光芒从山丘的顶端流泻而下,转瞬间便如闪电般劈裂了大地,连接着地上不合常理地出现的晶簇与晶簇,勾勒出了无比复杂的花纹。
而后,在纷扰的思绪与喧嚣的轰鸣声之下,在曼努尔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把那个东西扔出去。
这是无可违逆的谕令。曼努尔被这个强大的念头裹挟着,无法自制地向下看去——不知何时,他手中的匣子已经被打开,露出了其中的内容物:一柄小巧的、石质的、宛若艺术品的,漆黑的峨眉刺。
他“知道”这是什么。或许平时的曼努尔能够通过种种线索将它与典籍故事当中传唱的“炼狱刺”联系起来,但现在,他对这一物品的认知只有“该将它扔出去”这一个被灌输的念头而已。他不可遏制地将手伸向那看似毫无杀伤力的眷器,远方菲诺信徒的怒吼与咆哮似乎与他毫无关系——那些人在异变发生当时便放弃了对鲜血骑士团信徒的杀伤,转而试图绕过他们直取山丘的顶峰以干扰仪式,然而太晚了——下一秒,卓尔精灵已经将那柄峨眉刺扔了出去。
曼努尔的投掷动作是歪斜且不正规的。他本身并不善于使用这种轻飘飘的武器,若是一般的飞镖一类的小玩意儿,恐怕飞不了多远就要失了准头。但那柄峨眉刺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随着曼努尔投掷的动作笔直地飞向了天际,如同逆飞的流星一般带着光华刺入了黑色的那片天空——而后,所有人都听见了高天之上传来的、属于女人的一声痛呼。
霎时间,沉重的空气,高天上的轰鸣,种种异象全部在此时凝固了一瞬,地上的活人因此惶然地抬头仰视天空,只见仿佛有利刃裂帛般划破了黑色的那一半天空,另一侧的鲜红立刻血光大盛,乘胜追击地楔入了被划开的缝隙当中,似乎要一举将黑色撕成两半。仿佛自无穷远处遥遥传来女性痛苦而绝望的咆哮,这咆哮又似乎来自很近的位置——当鲜血骑士团的成员试图追索它的来源时,却意外地发现,它来源于与他们对垒的菲诺牧师:她们原本妖冶的容貌迅速地枯败了下去,肢体也变得干瘪滞涩。就在前一刻,她们还有神恩加身,带领着罪之花的信徒令鲜血骑士团的精锐陷入苦战,可下一刻,她们自己却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下去,虽然仍旧勉力举起武器试图背水一战,却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只需要刀尖轻轻一划就能易如反掌地将她们杀死。
这异象令敌方阵营士气大减,回过神来的曼努尔与费勒又重新加入了战团。在作为团队核心的牧师阵亡之后,菲诺的拥趸被轻易地切割成了两份,即便他们的人数占优势,也没能逃过在军主的铁蹄之下战败身亡的命运。这没有花去多少时间,正如高天之上的红色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彻底蚕食了黑色的那一半也没有花费多长时间那样。
当地上的争斗尘埃落定之时,天空上也已经完全被血红色的光芒笼罩。敌人的鲜血几乎融化在了这样的光辉之下,看不分明——或许那些血液已经迅速地渗入了贫瘠的土地,又或许大地之上已被猩红的血液涂满,而鲜血与鲜血之间是没有区别的。
显然,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了。虽然在场的活人里没有一个能明确说出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也确实意识到,自己确实地参与进了某件会被写进史诗、传唱千年万年的大事中去。没有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保持正常的思绪,因此,刚刚结束一场战斗的小丘之上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正面攻坚的前提下杀死了两倍于自己的敌人。放在平时,这必然是值得吹嘘的优秀战绩,但在眼下,这似乎是整件事里最不值得一提的部分。即便是所有人当中最能说会道的费勒也在这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中暂时失语,而就在这些士兵不知所措的时候,高天之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回去你们的世界吧,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具体的年龄,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敬畏,“未来,还会有需要你们力量的时候。”
那个声音只说了这些,便不再言语,回程的通道也在近处为所有人打开。但在场所有人的心绪都并不在那上面:梵的信徒或震惊,或狂喜,或惊惧,他们在原地战栗着祈祷,高唱战争之主的神明,称颂神祇的威能与功绩——
所有智力正常的人都能够意识到:他们在任务的最后,直接聆听了神谕。
对于虔诚的信徒来讲,还有比这更崇高的荣誉吗?
—END—
字数:7263
进行一个屑人行为的水。
————————————————
预言之年代 502年4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野营地”洛林
————————————————
“再说一遍,我好像没听清。”微笑着的曼努尔轻柔地说,“补给点遭遇了什么问题吗?”
或许会有脑袋不够清醒的人会觉得卓尔此刻的笑容可亲,语气轻柔,就好像是一个好说话的人真的没听清上一句话具体的内容那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这里是黑暗无光的地下世界,各处都被暴力、阴谋,背叛与掠夺所充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起来,并且有命活到能够被鲜血骑士团收编的年纪的任何生物,都不会相信一个出现在这种情况下的笑容会代表善意。
洛林据点的负责人——是个年轻的男性卓尔——立刻跪伏在了地上,深深地将头埋下去,至少听起来诚惶诚恐:“真的抱歉,一百万个抱歉,英勇的骑士老爷,但我们确实无法立刻为诸位进行补给——我们的库存当然是足够的,但有一伙卑劣的小偷洗劫了据点的仓库,这些蛆虫偷去了本应由我们交给老爷们的一件特别的东西——”
年轻的卓尔大概是从自己面前陡然险恶起来的气氛中窥见了自己的末路(别问他为什么不抬头就能感觉到这些。在费尔法尔,想要在这样的年纪里攀登到挂着“负责人”名头的岗位上,你总得有点出众的地方),他立刻停止了对之前情况的叙述,以免让那些看上去就非常不好惹的老爷们认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
但,不要小看这些底层人求生的智慧。在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用最近倒霉的经历博取同情之后,负责人只稍微卡了一短短的一瞬间,就转换了语言上的策略,开始承诺自己将很快地解决这个问题:
“只要各位老爷们在此地稍作休憩,我很快就会带人将原应属于各位的物资夺回来,并对那些不长眼的虫豸们施以雷霆般的惩——”
“你刚刚说‘很快’。”曼努尔态度平静地打断了负责人的陈情,指出了目前的重点问题:“那么,具体是多快呢?要知道,这是个耽搁不起的重要任务,延误了期限的话,你也应该知道军法的。”
在这样“善意的提醒”之后,当负责人再次开口时,语调中已经明显地带上了些货真价实的惶急:
“我,我当然明白,老爷们!在将各位安顿好之后,我立刻就带人出发!绝不会误了各位的大事!”
“你的这份心意确实可贵。”曼努尔做出了点不痛不痒地褒扬,语调依然很平静,“可这些话并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呀。一般来讲,我不喜欢重复,但考虑到你精神紧张、思维混乱,我就特别宽容地再重新提问一次吧:具体是多快呢?”
那个短句在负责人听来无异于丧钟正在鸣响。
似乎是感觉到被质询者过于紧张了,拉维莱斯忍俊不禁,顺口“宽慰”道:“不要太害怕了,我们鲜血骑士团是讲规矩的组织。但正因为我们是在这样的组织里,才必须得给许多事情定下一个明确的期限来,你说对吧?”
她是矮人,这也的确不是矮人惯常的作风,但首先,她是费尔法尔人。或许在很多时候,比起用语言逐步压垮其他人的精神,拉维莱斯体内的血液总是催促她选择一些例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更直接的策略,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这支小队的队长正施展他自己惯用的伎俩时,她不会跟在一边落井下石。
毕竟,近来他们每天经历的都是些行军、遮掩痕迹,躲避追兵与杀人灭口的事情,这样的生活是多么枯燥乏味啊!谁又能拒绝一些新鲜的乐趣呢?尤其是在受害人并不是矮人的情况下——虽然,即便被这样折腾的那个是矮人,在同等的情况下,恐怕也没法激起她心中比一个指甲缝的容量更多的怜悯了。
果然,在接到拉维莱斯的“宽慰”之后,负责人明显变得更加紧张了。年轻的卓尔当然不可能听不出这些句子当中隐含的意思,女性的嗓音又进一步加剧了他心理上的压力。在几秒钟的颤抖与挣扎过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以恳求般的语气说:“三天——不,两天!最多两天!只要老爷们行行好,能给我这点时间,我就能带着本地驻扎的打手们将那些垃圾的据点全部翻个底朝天,将各位老爷本应得的东西全部找回来!”
艾柏克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嗤笑,但没有说什么更具体的话。再次开口的人依旧是曼努尔,他此刻的语气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有一点惊喜,但不多,就好像不过是发现这里恰巧能做某种他想吃的菜肴似的:“原来只要两天啊。我该说不愧是统管一个据点的负责人吗?看来你对附近的情况、是什么人来抢夺了物资,甚至连对方盘踞的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啊。我是不是应该给你鼓鼓掌?”
这就是明显的阴阳怪气了。其中隐含着的“你是否曾与这伙人勾结”的意思足够令任何一个同样岗位的人冷汗直冒,但对此时的负责人来说,他在忍不住为自己即将破财的命运悲痛的同时,还舒了一口气。
对于像他这样,距离骑士团主要驻地天高皇帝远的补给据点来讲,与附近的某些人或者某些势力相互串通,在上级两次巡查的间隙里倒卖据点内一些不常用的物资中饱私囊,再在提交的文件上将其记做正常损耗,又或者通过其他渠道盘剥相似的廉价品入库周转都是常事。年轻的卓尔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的前任也在这样做;他的前任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前任的前任也这样做;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下一任也会这样做,用这种秘而不宣的“保留节目”所带来的收入轻松愉快地充实自己的钱囊。类似的事情在骑士团中总是发生,而依据法不责众(又或者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只要场面上还能看得过去,就没人会因此受罚。
一般来讲,事情被暗示到这一步,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负责人虽然紧张,但也有一些见到终点的喜悦。按常理来讲,之后的一系列讨好、贿赂与打点是必定免不了的,但在费尔法尔,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严重。负责人相信,只要他能给出一个令对方满意的数字,保住自己现在的职位,那么不需要很久,他就能通过各种手段补回这一次的损失。
然而,就在他预估对方的出价,并且在心中咒骂那些没长脑子、不知好歹的劫匪时,另有一个人说话了。
“队长!”费勒,与不知什么时候和他一同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的那位据点负责人的副手再次出现了,他脸上那种仿佛大势已定的喜滋滋的笑容也令年轻的卓尔心里打鼓。半卓尔没有照量其他人的情绪,只用轻快的语调说着自己的话:“我必须得说,这位朋友真的非常上道,我们聊得非常愉快。”
负责人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但作为从底层搏杀上来的卓尔男性,这样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就立刻被愤怒与绝望给代替了。的确,只要场面上还看得过去,就不会有人处罚倒卖军备中饱私囊的负责人。但,如果有一个证人能够证明这一系列明显违背军法的行为呢?事情就会变得很不一样了——鲜血骑士团不会介意为此树立一个血淋淋的典型案例的。
意识到自己末路的负责人不管不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转向他的副手,在场的所有人都见到了他几可说是鱼死网破的丑态,但他已经无暇遮掩:
“背叛!”他指向自己的副手,大喊道。
他的副手,一个形容可怖的战蜥人,露出了一个大约是笑容的表情:“‘背叛’,是的,阁下。我们在每一次的晋升时不是都会以此来打下上升阶梯的地基吗?”
这显然是一个相当聪明的战蜥人——对这个粗野而原始的种族来说,能够学会本族语之外的语言(哪怕不过是通用语)的个体都是十分稀少的,而这一个不但使用了卓尔精灵复杂而精妙的语言(虽然口音听起来非常可笑),甚至还会使用修辞。放在平时,这肯定是值得大惊小怪一番的,但现在,对死厄骑士团的派遣队员来说,明显有一些比珍稀战蜥人更有意思的节目正在上演。
负责人已经意识到,他的副手很可能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情,也就是他在此处与什么人联系、怎样经营,又是因为什么遭遇了这次不幸“意外”的所有过程全都和盘托出了,而对方给出的筹码显然就是自己现在的位置。那么,副手的背叛已成定局,因为自己不可能给出更加诱人的价码,所以毫无转圜的余地。现在,他的将来已经全在这个特派小队的一念之间了。
——的确,这样一个作战小组并没有执行军法的权力,但只要他们足够不开心,他们就可以和副手达成一个协议,就像负责人将那些凭空消失的财物记做“自然折损”一样,将他这个负责人也“自然折损”掉。
“行、行行好吧,老爷!”他哭丧着脸转向了小队的话事人,绝望地提出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且没有说服力的理由:“难道老爷们会喜欢让一个臭烘烘的战蜥人来为诸位整饬装备与物资吗?何况,我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只有这一次!行行好放过我吧!我可以付出很多很多献金!比供给上级的还要多!甚至以后我在这个岗位上的五成收入也可以持续地上供给您——”
“或许如此吧。”曼努尔不置可否,“但,起码从现在看来,战蜥人没有把事情搞砸啊。”
他理直气壮的陈述语气堪称无辜,内容却让负责人睁大了惨白的双眼。
“您不能这样做!”他崩溃地大喊,“这样做事的并不止我一个!八成以上的补给点负责人都有类似的生意,您不能因为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处罚我!”
这些小丑似的表演在此地引发了一阵愉快的笑声。
“或许是这样吧,我指有八成人都有类似的生意那部分。”笑够了之后,曼努尔大发慈悲地解释,“许多人都在用类似的方法填充自己的钱袋,但只有你被抓住了,而且有人证。”
战蜥人副手在一边滑稽地鞠了一躬,让曼努尔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摇了摇头。
“要知道,这可不是因为你曾经私自挪用军备品,而是因为你竟然蠢到把事情搞砸了。而且,若你搞砸的是些普通的事情,那么就还有补救的机会,可谁知道,这一次的纰漏竟然是个如此严重的错误,并且还恰好被我们抓住了把柄呢?真是太不幸了。”
负责人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那些音节出口之前,接到了暗示的拉维莱斯便已经将剑刃刺进他的喉管里去了。温热鲜红的血液可笑地喷溅出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这个不幸的卓尔挣扎着倒在了地上,虚弱地弹动了两下,死了。
应该找个画师把这个蠢货此刻的表情记录下来。观赏着这一切的曼努尔愉快地想。
“你应该在我们快离开的时候下令杀他,”艾柏克在据点成员兴奋的惊呼声中有些不满地点评道,“如果那时候再动手,整件事情肯定都会变得更有意思。”
“唯有这次我赞同你,大艺术家。”曼努尔的语气里,令人惊讶的,仿佛带着一些真实的笑意,“放在任何一个更轻松的任务里,我都会很乐意那样做,但这次不行。比起这些娱乐节目,我们此行的任务是更加重要、绝不能有闪失的。”
据点负责人,或者说,“前”负责人失去了生机的残躯被拖走处理的时候,新的负责人(也就是之前的战蜥人副手)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交代全了。
要让曼努尔来评价的话,原来的那个负责人微妙的处在一个“有能力”和“平庸”之间的尴尬分界线上。对于一个没怎么受到过正统教育的男性卓尔来说,他已经算是精于算计的那一类了。在之前的一段不算长的时间里,他成功地干掉了自己的前任,并且在上任之后依靠各种手段很快稳住了局势,捏住了绝大部分部下的把柄,然后通过这些人处理掉了另外那部分控制不了的,再然后又依靠这些人顺畅地接过了自己前任绝大部分的人脉与渠道,在仅仅损失了很少的一部分的情况下,将过去的生意维持了下来。
这两个“绝大多数”是非常值得别人高看他一眼的壮举,但很可惜的是,他虽然超常发挥、成功地完成了这两个“绝大多数”,却没有意识到这样却是让自己乘上了一辆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水平几乎无法驾驭的马车。他留下了太多盘根错节的资源,满以为自己能和前任一样自如地掌控全局,却无法很快地在这些人心中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让太多的部分尾大不掉。旁人很难说清这位年轻的卓尔男性是否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它才刚刚显露出一点要反噬的迹象,就已经将这个自命不凡的可怜人的性命给吞掉了。
首先决定试探这个据点新任首领的虚实的,是一群在附近四处流窜的矮人。根据新负责人的介绍,这是一伙被自己的堡垒驱逐的背叛者,脸上被烙铁留下了明显的符号。没有矮人的城市愿意接纳他们,他们有不愿意在其他种族所建立的“毫无艺术、美感与规划”的城市中长期落脚,于是只能选择住在野地里。这些矮人似乎有一定的数量,并且据说很有一些雄心壮志,经常在附近的荒野中转来转去,声称在为他们未来的城市选址。但事实上,从他们竟然会来做这个出头鸟就能知道,这些狂妄的石墩子们除开过剩的自尊心和自己的一条命之外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铤而走险,冒着被死厄骑士团报复的风险第一个直接攻击据点。
他们行动的结果不必赘述,不然这支执行任务的精锐小队现在就已经能安安稳稳地在补给点所提供的住处里睡觉了。曼努尔有些不耐烦地阻止了新负责人添油加醋地描绘那场“失窃案”——以更加地抹黑自己刚死去的前任,通过语言的艺术将自己洗刷得更加无辜,并以此加强自己上位的正当性——的尝试,又拒绝了对方立刻带人前往对方的营地“弥补这一错误”的谄媚:鲜血骑士团补给点中几乎所有的岗位都可以被称为闲差,这种地方大多不会配驻什么好手,指望这群人去和能在野地里居住和行走并且活蹦乱跳的敌人对抗,恐怕得等到整个据点的成员都因为战损置换过一批之后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队只要求了一份标注出矮人营地大概位置的地图,以及足够一天消耗的食物与水,便动身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小队的成员私下里也认为,如果不忙的话,就让这些据点里没见过世面的蜗牛兵们去见见(自己的)血也挺好玩;等待观赏新的负责人不得不为补员头痛,又或者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求他们这些军老爷帮帮忙也并非不是一桩美事。只可惜,他们不仅背着一个限定了完成期限的任务,还有一个非常谨慎,因此很看重效率的顶头上司。
具体的过程乏善可陈,总之,实际上没用大半天的时间,他们就回到了据点来。或许对于没怎么经历过实战的据点兵来讲,这一伙流窜的灰矮人(以及他们所饲养的裸鼹鼠)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但对于一个常年为军主征战的精锐小队来讲,将这个据点的存在从地图上抹去并不会比扎营做饭更困难——又或许,如果你想在简陋的野外条件下把军粮弄得更好吃点的话,做饭还是件更有挑战性的事情呢,就比如该如何把那些吃起来又干又柴的裸鼹鼠弄得可以下咽。
当然,他们也按照死厄骑士团一贯的优良传统,在战斗结束之后,他们也“打扫了战场”。只是很可惜,除开原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补给(包括之前的负责人所声称的那些“特别的东西”,四块红色的、弦月状的石头)之外,这帮四处流窜的灰矮人们没有什么太多油水可刮:唯一勉强值得一拿的不过是几个零钱,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矮人会喜欢的”——铁砧铁矿之类,不怎么值钱却又难以搬动的东西。他们的确也发现了一些这些窸窸窣窣四处打洞的长毛鼹鼠们制作的地图,不过这些东西都被艾柏克骂骂咧咧地收走烧掉了。由于军主近期的目标并不在这附近,所以也没人阻止那个亮闪闪的毛球在所谓的同族爱中自我陶醉的行为。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们在这个灰矮人的临时洞穴里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朵画在墙壁上的小小罂粟花。看来,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在如此急切地成为试探据点力量的出头鸟这一点上,显然还有比小队原本的猜测中更多的动机。
但这些人都已经变成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尸体了。他们对小队的任务还会有什么妨碍吗?当然没有。所以回到了据点的小队就这样放下心来,在新任负责人殷勤的服侍之下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整天。然后,在他们到达这个据点的第三天一早,所有人在检查好一切应该被带走的东西,包括那些尚还没搞清用途、只是按照说明分给每个人一块的红色石头,之后,便立即准备上路。
“为什么老爷们不多留一阵呢?”战蜥人的声音有点惶恐,“是小的有哪里招待不周吗?”
“嗐,和这个没关系,别想太多了,会折寿的,朋友。”费勒笑嘻嘻地回答,“只是时间不等人,我们还有任务呢。”
“没有质疑老爷们决定的意思。或许,只是或许,”战蜥人紧张地舔了舔自己裸露在外的尖牙,“老爷们也不必真的那样着急。几位抵达洛林的时间已经比我们接到的消息上写得要早很多啦!按照原来那个蠢货的说法,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好在下周摆开阵势迎接老爷们呢。各位已经在之前的路上进行了如此紧凑的行军,为什么不多休息一阵,犒赏一下自己呢?”
艾柏克冷笑了一声:“哎,你知道吗,我觉得之前那个尖耳朵傻蛋有一句话说的挺对。”
战蜥人愚笨的脑子不太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个方向上去了。在它发愣的时间里,还是拉维莱斯给自己的同族捧了个场:“是哪一句话呢?”
“就是那一句,”矮人故意抻长脖子(虽然看起来不明显),掐尖了嗓音,模仿着那个年轻的卓尔绝望而尖利的喊叫声:“‘难道——老爷们会喜欢让一个臭烘烘的战蜥人来为诸位整饬装备与物资吗?’”
整个小队爆发出了一阵堪称嚣张的笑声。至于话题的主角,那个战蜥人,一时间显得非常不知所措。或许他想要因为这再明显不过的侮辱而发怒;或许他正考虑着隐忍一时、将这个仇恨记下,在日后择机报复回来;又或许这两种想法同时出现在了它的脑海里,它正在从中做出艰难的选择——不论是那种情况,它很快就不需要为此烦恼了:
费勒的飞刀准确而致命地刺进了战蜥人的喉间。即便对这个种族来讲,那里也是皮肤柔软,缺乏保护,又很致命的位置。费尔法尔中任何一个精于战斗的士兵都应该知道,即便是在营房里也应该对此处稍做保护,而这个在骑士团补给据点中晋升的战蜥人显然没有这种意识。
这个据点两天前新上任的负责人就这样在笑声与惊呼声中含着自己被鲜血噎住的咕哝声倒下去了。很快,在此处供职资历最老的一个人被推了出来:一个战战兢兢、矮小的人类,三天前还不过只是个端茶倒水的仆人——但因为是前任,哦,现在该说“前前任”负责人的贴身仆人,所以姑且还算是知道很多事情的。
“老爷们……这……”仆人终究只是个仆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面对着战蜥人的尸体时,他的舌头都在打结。
“这个愚蠢的战蜥人是个背叛者。”难得心情很好的曼努尔愉快地提示道,“它将消息卖给了菲诺的信徒,引导了一次对洛林据点的袭击,导致它的前任负责人在袭击中阵亡。不仅如此,它在这之后甚至还妄图干扰军团长直接派遣的小队的秘密任务,因此被小队直接处死了。”
“什……我不明白……”男人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惶恐地喃喃着,“这是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曼努尔嗤笑一声:“你在乎吗?”
这个短句似乎唤回了那个六神无主的仆人的神智。他身躯的抖动渐渐平息了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明显清醒了不少。
“是啊……”他冷静了下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就在报告书上这样写。”
在凭空落下的巨大利益面前,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人类也是能迅速地做出判断的。
——反正,在费尔法尔,谁在乎真相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