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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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一
初见尔菁菁时他跟在哥哥后面,等着人们从尔府来的马车上下来。
先下来的是尔氏的老爷,他去同站在最前面的父亲谈话,而后下来的是一名丫鬟,下了马车后她转过身去掀开帘子,另一手伸到车门前掌心向上。很快一只更加纤细的手搭在她的手掌上。
“小心点,小姐。”
在丫鬟的叮嘱中从车里钻出一名女孩,她稍短的头发挽不成髻,便被扎成了一条俏皮的发辫,上面簮了许多小花似的装饰。只不过她看起来却远没有明艳的衣服和发型那样活泼,从她浅灰色的眼眸中林衡看到一丝疲累造成的阴翳。
“菁菁,”女孩走到尔老爷身旁,中年男人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握住一枚铜钱一样容易,“可还记得权儿?”
“记得,”尔菁菁的声音很低,像空气中微不可查的一缕风,转眼便散了,但周围人仍能记得她的声音,她对林权露出微笑,好像花丛中最不起眼的小白花,但是林衡知道她是林权最喜欢的那朵花,“权哥哥。”
“菁菁妹妹,”他的哥哥几乎为他的菁菁妹妹犯了相思病,不仅每天都要同他谈起,还要反复地说尔菁菁是最好的女孩,将来也会是他最好的嫂嫂,一开始他还认真附和自己的兄长,但后来实在不堪其扰,索性每天发奋在书房里躲清闲,“上次你说喜欢南山寺庙池子里的那几尾金鲫,我让娘托人求来两尾。我带你去看,这两尾鱼在佛门池塘中游过,说不定可以保你身体健康。”
“谢谢权哥哥。不过去尔府路途遥远,这鱼还是养在你家好些,这样我也可以时常来看你。”
“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和林老爷也就放心了,”原本握着菁菁的手的大手松开了菁菁,转而抚过她的头顶,“去玩吧。权小子,你家林昭可在家?你们一同去玩。”
“昭昭在家,她在后院看鱼呢,我带菁菁和阿衡去找她。”
这会儿他的哥哥才想起自己的闷葫芦弟弟。
“菁菁,都忘了和你介绍了。这是我弟弟,上次同你提起过。”
“我记得,你们果真长得一样,”尔菁菁同他微微欠身,“见过衡哥哥。”
“好啦,寒暄也寒暄完了,昭昭在后院池塘估计早就等急了。”林权走去牵起尔菁菁的手,好像将一朵易碎的花轻轻拢在掌心,“阿衡,快跟上。”
“来了。”
他跟上他们的步伐,将大人们关于什么“水运”什么“货物”的谈话抛在身后。他们没有走得太快,或许是顾及尔菁菁的身体,也或许是他的哥哥想要为第一次来到林宅的女孩仔细介绍一番家里那些他们引以为豪的摆设,让女孩更加了解他。尔菁菁则安静地听着他的介绍,偶尔被他故作幽默的言语逗笑。而他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墙上的树影因为微风摇晃着,路过的下人们笑着对他们行礼,他听见他们说林昭还在池塘那里。
穿过最后一扇门,后院前几日修完的池塘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父亲不擅长侍弄花草,也不喜欢为这些玩意儿费神,池塘是母亲亲自督工建起来的,凭依在池塘后面青石雕刻成的假山,点缀在水面的荷花水草,这些都是娘带着他们去市场一一挑过。那时哥哥紧紧挨在娘的身边,跟她一起商量选用什么样的建材来雕刻假山,假山应该刻成什么形状,水里的花草又要选择什么种类,如何打理……他只是跟在后面,出售花草的商贩也养着一缸金鲫,红色的鱼儿们飘逸的尾巴在水中摇曳,他满脑子都是苏子瞻的“金鱼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他也想要一尾小鱼,不必是拥有美丽尾巴的金鱼,也不必是在佛门池中受过佛祖教诲的小鱼。一尾普普通通又可爱的银色小鱼就够了,它可以跟在母亲求来的那两尾小鱼身后,那会不会有点太孤独?应该给它也寻个伴。
一会儿母亲唤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腿还没有蹲麻,便利落地起身回到了母亲和哥哥的身边。
但是能看看哥哥的金鱼也很好,偌大的水池中两尾小鱼间或在水下划过两道红色的弧线,有时悄悄掀开水面尚未挺起腰杆的荷叶,便能看到惊慌失措逃之夭夭的鱼儿们。
要是过几天那位尔小姐来时不会把鱼儿们带走就好了。
昭昭也很喜欢这两只小鱼,这几天他们经常挤在一起蹲在石头旁边看着两条小鱼在水中嬉戏。这时他们谁都不说话,水流潺潺,微风阵阵,或许鱼儿们之间会说许多他们听不见的话。偶尔林昭会突然想起什么诗句,然后慢悠悠地说出上半句,等他接上下半句。
他很怕林昭的“突然袭击”,虽然林昭不会把此事说给父母听,但接不上妹妹的题目还是有些丢脸的。他们喜欢的诗人和书目各不相同,因此总会有他憋红了脸,就连鱼儿都看不下去一溜烟地远去的时候。好在林昭并不嘲笑他,只是笑着说:“既然衡哥哥不会,那就要从你的零花钱里出钱给我买糖吃,不然我就去告诉爹。”
给妹妹买糖吃他自然是乐意的,他也知道林昭说去告状也只是逗趣,但这样多少有些拂了面子,于是今天他在林昭开口前抢先出题。既然是精心准备林昭自然是对不上的,但女孩却要更加坦然。思虑片刻后她摇摇头,“衡哥哥果然也很厉害,我答不上。今天我给你买糖吧。”
他本来想说不用,而在那之前,林权来了。
林昭立刻站了起来向兄长走去,他在原地缓缓起身,林权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权哥哥,”林昭说,“是菁菁来了吗?”
“嗯,马车马上就到了,阿衡等下和我去门口等着。”
“我不用去吗?”
“爹说不用那么大张旗鼓,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好。”
“走吧,阿衡。”林权又招呼他一声。
跟着林权离开后院时林昭和他擦肩而过,他回过头,妹妹已经回到池塘旁边,从屋檐底下拖出一只板凳。
于是当他跟在林权和尔菁菁后面回来时林昭坐在板凳上,她抬起头,目光投向他们的方向,站起身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二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尔菁菁的身体渐渐好了许多,来林府游玩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甚至能在府上一连住个三两月,平时他和林权要去学堂学习,而放假的日子大人们就会带他们一同出游。比起他们兄弟二人尔菁菁和林昭相处的时间要更长,先生和父亲也会严厉地要求他们先以功课为重。
但是有时他也会察觉出尔菁菁和林昭之间并没有林权所想的姐妹情深的模样,她们用礼仪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他人难以察觉的距离。但或许这是他的错觉,毕竟大人们对此并不以为然,哥哥也没有对她们的关系说些什么。他们四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一同度过了几年。
细密的雨点砸在池塘的水面,那两条金鱼早已死去,后来哥哥和尔菁菁一同去市场买回了更多模样的鱼,现在鱼儿们都安静地聚拢,像荷叶下盛开的另一朵花。他没有时间像那些小鱼一样安静地在层层雨帘之外歇息,跟着下人们匆忙的脚步,被人们围住的大堂中心已经被下人们举起的昏黄的灯笼照亮,那里除了兄长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哥!”
两人转过头来。
“阿衡,”林权离开另外那人,迎上奔来的弟弟,“菁菁出事了,我得跟着雁征去寻她。”
“什么?”他看到林权身后的尔雁征,曾经两家的家宴上他见过尔氏的几个孩子,这应当是尔氏最小的儿子,尔菁菁最小也最亲近的哥哥。宴会上的尔氏的小少爷衣冠整齐,大笑着同下人们玩笑供自己的小妹妹取乐,而现在他却几乎浑身湿透,碎发被雨水濡湿贴在额前,眉头紧锁声音沙哑。
尔雁征摇摇头,“前几天家里女眷提议去游船,二房王氏,奶娘苏氏和菁菁都在那船上,但不想天气突变……”
“时间紧迫,消息传来时距事故估计已一天有余,阿衡,我和雁征现在就得出发,今天夜深之前还能把岸边巡视一遍。”
“那我也……”
“你得留下来,”林权立刻抬起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父亲已经先我们一步去尔府了,娘会担心的。”
所以必须要有人留下来。而那个人只能是他。
“……好,”他将手放在林权的手上,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冰冷十分,“哥,多加小心。”
林权和尔雁征走后林府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雨仍没有停下,连绵的雨声代替嘈杂的人声灌满了无人穿行的院落。母亲方才没有出来,大抵是默许了兄长做出的决定。
他穿过无人的走廊,池塘里的鱼儿们没有任何变化,它们仍旧缩在水面下一动不动,挺立的荷叶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至于那娇弱的荷花早就落了,粉色的花瓣沉进池底的淤泥,变得不见踪影。走廊尽头的房屋亮着灯,冰冷的夜色中燃烧出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那是母亲的屋子,他得去和母亲说说刚才的事。
在远处时他没能看清温暖之外的阴翳,走近时那窗边的黑暗才完全向他敞开心扉,隐约呈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也来到这冷气侵入的阴影中,雨水的味道遮掩了一切,屋檐的边缘滴滴哒哒,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滑落。光晕染在屋檐外面被雨滴打碎的水洼里。
“怎么不进去,”他走去牵起林昭的手,攥紧在掌心,即使他感觉自己像攥住了一块冰,“不冷吗?”
林昭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因为层层叠叠的雨声,屋内并不真切的人声,他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林昭的声音,还是林昭没有说话。他站到她的身边,从屋里传来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其中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侧室的李氏。
“现在这会儿阿权应该和尔家的少爷已经走了吧,”这是李氏的声音,听起来她们也在议论尔菁菁的事,“唉,姐姐,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我也只是闲聊的,您别放在心上,要是菁菁真的……”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就闭上嘴。”母亲的声音同林昭的手一样冷,也叫他的心凉了半截。母亲和姨娘在谈尔菁菁的事故。
他已经十六岁,而林昭也几近及笄,他们早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李氏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们已经和母亲一样知晓她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尔菁菁真的不幸遇难,而爹还想继续依靠婚约维持两家的关系,那就只能让林昭去嫁给尔氏的儿子。
过去尔菁菁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没人会想到她会夭折,娇弱的女孩有惊无险地长到十二岁,只要再过三年便可和兄长完婚,即使在那之后尔菁菁去世,双方也仍存在着这样一层关系。
父亲需要这样的关系来维系和尔家的来往。尔氏老爷尔棠多年之前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后来尔棠携妻子亲眷定居此地,等安置好房屋亲族,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各种名贵礼物登林府的门拜访。作为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官,尔氏的助力对父亲来说是无法拒绝的,一纸儿女间的婚约,父亲可以得到尔氏在钱财上的支持与各地的人脉,尔氏需要的却只是父亲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为尔氏行商加以通融。而且官商两家加以联姻,双方能够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也远不止商量过的内容。如果他站在父亲的立场,大概也无法拒绝这样诱人的条件吧。
房间里再没有声音。大概是刚才被母亲决绝的态度吓到,李氏不再说话了。林昭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房屋里再次发出声响之前她悄无声息地从他手中抽离她那仍没有变得温暖的手。
“昭昭……”他下意识地出声挽留她,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林昭因为他微弱的呼唤而停下脚步,她没有回过头,“……衡哥哥,”她说,“即使我之前未曾与尔氏的少爷们说过几句话,但只要老爷的一句话,我就得嫁过去。”
“父亲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老爷和夫人都待我如同己出,所以我什么都愿意做的。这也是我的命。”
林昭迈过接连不断的雨声,穿过走廊,去往雨幕的另一边,直到消失在围墙之后。
他站在从窗户透出的光线之外,久久无法动弹。
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命数,他想,天上的各路神仙,发发慈悲,让菁菁活下来,不要让林昭离开他的身边。
不知是他的乞求起了作用,还是尔菁菁真的冥冥之中有上天庇佑,约一周后便传来了林权在河流的某个支流岸边寻得尔菁菁,两人平安无事的消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之后直到尔菁菁痊愈,林权几乎完全住在尔府照顾着尔菁菁。期间他和林昭去看过尔菁菁一次。尽管身上还有些尚未痊愈的伤痕,但少女的脸色却红润十分,与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几乎判若两人。同行的母亲和父亲对尔家人说着“祸福必然相依”的客套话,在尔家人的会话中他才听闻,尽管身体变得康健许多,但尔菁菁却似乎因为事故中伤到头颅而害上傻病。她仍能辨认出熟悉的人,却遗忘了大部分往来甚少的人,礼仪习惯也忘记许多,脑子也没有以前那么灵光。
林权看向尔菁菁的目光仍同往常一样。她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那朵小花。
只是他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从尔菁菁的言谈举止中透露出某种怪异。她说话时次序颠倒,行走的姿态不似常人,喜好举止也同以前完全不一致。如果只是傻病会让她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吗?
但这兴许也是他的错觉。眼下尔菁菁平安无事,从那起事故中生还,林氏与尔氏的婚约照旧,兄长对未婚妻不离不弃成了一段佳话,林昭也不必为此献身成就一桩自己不愿的婚姻,皆大欢喜,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神仙已经应允他的愿望,他应该感到满足了。
不久,他和林昭一起去道观还愿,这时他才第一次和其他人提起自己隐秘的许愿,但他没有告诉林昭关于她的那一部分。
“原来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这会儿已经入秋,吹过的阵阵微风开始捎带上一丝凉意,林昭握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那我也告诉衡哥哥一个以前我从来没说过的事吧。”
他不知道妹妹有什么隐瞒的事,他们像亲兄妹那样生活许多年,而林昭竟然还有同他和林权隐瞒的事?
“其实我和菁菁的关系算不上好。”林昭抬手将鬓角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
“你和……菁菁吗?”
“你没有看出来吗?”林昭反问他,他答不上来了,“衡哥哥,你只是不说。你总是这样。”
“我以为你们女孩子家就是这样相处……”
林昭摇着头,“我其实是喜欢菁菁的,她的性格很好,有时也会恰到好处地说一些应时的笑话逗趣,但这也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
“她好似一个人造的玩意儿,她知道面对谁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对我和你,她知道应该维持我们的关系,便恰到好处地展现一个朋友的姿态。而我也是一样的,”林昭自嘲似的发出一声冷笑,“我们是同类相斥啊,衡哥哥。她和我一样,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去做了,仅此而已。”
回家后他们再没提起过这段话,今天他和林昭的谈话从此只有神仙们听到。
三
尔菁菁的身体好起来后林权便回到了林府,他的兄长仍时常去尔府探望她,只是频率却渐渐减少,一年过去时,林权待菁菁的态度已变得远不如从前,于是尔菁菁来府上的次数开始变多,更甚她出事之前。兴许是林权态度的变化让尔府的人起了疑。
表面上林权风轻云淡,仍亲昵地称呼尔菁菁为菁菁妹妹,陪同她四处游玩,但是某天他看见了站在金鱼池旁的二人,林权悄悄避开了尔菁菁伸来的手。
家里人都不知道林权和尔菁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甚至因此将林权找去语重心长地谈话,要他不要因为菁菁害了傻病便嫌弃她,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回答父亲的,只知道那天父亲发了很大的火,哥哥被赶出书房,父亲责令他不管尔菁菁变成什么样都要忍着,不然就滚出林家。
这纸婚约对父亲很重要,母亲显然也知道的。但她仍怜惜自己的儿子,只是她已然成人的儿子已经过了能轻易敞开心扉的年纪,面对母亲和父亲,林权只是皱紧眉头,闭紧嘴巴不住地摇头。
最后了解各种缘由的任务只得落在身为林权弟弟的他身上。
尽管在其他人看来他和哥哥一胎双生,是不折不扣的孪生手足,世上不会有比他们更紧密的关系,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和林权之间的关系也不胜从前,他们已经不是年幼时会把时间放在一起疯玩上的兄弟了。
但他仍去找了林权。
看到林权时,他的兄长背对着他站在金鱼池边,微微低下头,鱼儿们的影子从他眼中的池塘划过。他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而立,林权没有抬头,金鱼的尾鳍在他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母亲让你来的。”
他的哥哥现在或许称得上除了父亲外最了解这个家的人了,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他要负起对这个宅邸,对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花一草的责任,“那你会告诉我吗?”
而他却连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都猜不透。
“阿衡,你只是什么都不说。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总是最清楚的。”
他心里一紧,“……兄长,慎言。”
“怎么,你是我弟弟,我还有什么不能与你说的吗?那我们可真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一对兄弟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菁菁不对劲的?”
“只是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个和菁菁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池塘里的鱼游累了,它们在池塘的角落里缩在一起,一动不动,“从前我问过菁菁是怎么分辨出你我的,或许对于菁菁来说就是这种感觉。”
“有这种可能吗?”
“所以我也想过是不是我多想,世间总不可能真有怪力乱神之事,”林权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总之此事你知我知,不要说与其他人听,会惹出事端。”
“我知道。那你……”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别担心。”
事已至此,他知道无论和林权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来的。也正如林权所说,没有证据的情况擅自说出这些事只会节外生枝,于菁菁的名声和两家关系都不好。没有必要只是因为感觉上的事就让两家生出芥蒂。
他们兄弟二人为此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再同其他人提起他们心照不宣的怀疑,只有林权自己私下对尔菁菁进行着调查,直到父母也不再追问这些事,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惹人怀疑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
但是在他从兄长那里得知一切真相之前,林权疯了。
“哥?”
漆黑的夜里,地面因为融化的细雪而变得湿润,林权的脚上因此沾着泥土,他只穿着一层单衣,头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肩头,当摇曳的灯火为他分去些许的光亮,他的身影反倒显得愈发单薄。
“大哥?”
不知哪条鱼在水中甩起尾鳍,水面发出被击碎的声响。
“林权!”
池边被照亮的是一张同他几乎完全一致、神色惊慌的脸,而后很快他的兄弟逃也似的远离到灯光之外,只有他站在原地等着寒冷与不安在他的心中生长。
一开始林权只是时常发愣,他越来越多地被人目睹站在后院的金鱼池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池水和金鱼,当别人唤他的名字时要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反应过来,这时他的目光犹疑在来人和池水之间,像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恰逢母亲的生宴快到了,年终几近,朝堂之事也多了起来,父亲为此北上京城,家中大小事务便大部分落在林权身上,因此林府的人都认为林权只是休息不足。郎中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嘱咐林权多加休息,他和林昭也为此分摊了不少活计,希望兄长能尽快恢复精神,不要在年关得病。
然而,林权的情况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府中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母亲惩处了一批嚼舌根的下人,但谣言和传闻却无法就此根除,像始终无法恢复的林权。
他和林昭轮流照看着兄长,当屋子里只有他和林权时他屏退周围的下人,试着询问林权是否他这幅样子和尔菁菁有关。
有时林权能理解他的问题,他的衣袖和肩膀被林权紧紧抓住,这时林权眼底乌青,双眼布满血丝,他已许久未能顺利入睡,别人看不到的幻境和妄想紧紧裹挟住林权,使他的兄长几乎无法脱身。
但是他只是说着“竟是如此……!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何时……阿衡,你不要去接近她……她不是尔菁菁!!”这类的胡言乱语,他不知道兄长曾经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秘密,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一切都与那女子有关。倘若那个与尔菁菁外貌完全一致的女子不是尔菁菁,那她又会是谁?
只是林权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解答,更多的时候他都双目放空,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像休息的金鱼,忽的又开始精神失常嚷着要回到某个地方,叫喊着这里不是他的家。
在京城听闻此事的父亲甚至从京城带回了一位名医,但也未曾瞧出兄长究竟何时、为何患上这样折磨人的病来。新年来了,林权的病情仍不见起色。
子时,母亲将包了碎银子的红包挨个放到他和林昭的手中,平日里他们兄妹三人已经可以得到丰厚的零花钱,因此压岁钱只是依据习俗为他们讨个彩头,期盼来年家里能够风调雨顺。两人的红包已经分完,却还剩下一人份,那是属于林权的。没有人提起这档事,等林昭到红包,整个房间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只有外面的爆竹声不停地响起。
林昭站起来从桌面上拿过那无人认领的红包,“我去交给权哥哥。”
母亲抬起头张开嘴,但声音尚未从她的喉咙中离开,父亲已经先一步开口,“阿衡,你跟着昭昭去。”
父亲也不知道现在的兄长究竟对家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和父亲对视一眼,点点头起身作揖,“孩儿知道了。”
下人为他们拿来袄子披在身上,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跟在林昭身后。穿过走廊时,升起的烟花照亮夜空,一朵谢了,另一朵又升了起来,林昭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等到了林权房间门口林昭才转过身来。
“我进去就好。”
“可……”
“权哥哥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看到太多人比较好。”
他没有可以用来反驳的理由,只得点点头。林昭推开门走进屋内,但没有关上门,他倚在门框旁边。周围的烟花已经停了,只有远方的爆竹声的余韵传来,房间里林昭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停下。她已经走到林权的床前。
“权哥哥。”
布料的摩擦声。
“我是昭昭,新年到了,父母和姨娘给你包了红包,我拿来给你。”
“是你……是你……”林权的声音响了起来,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远处的爆竹声也已经完全消散,完全的寂静降临在新年的深夜,直到病人的吼叫击碎了这一切。
“别过来!!你这怪物!别靠近我!!”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少女的尖叫同时响起,紧接着从走廊的另一边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已经进入房间。当下人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满脸是血的林昭倒在地上,而他则抓住林权的手臂勉强将他制服在床,他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林权的叫喊,“快把昭昭带走!来人帮我按住大哥!”
直到他离开房间去看受伤的林昭也仍能听到林权的嚎叫。
“别让她来!别让我再看见她!!她是怪物!!”
从红色纸包里滑出的碎银子散落一地,无人将它们拾起,从门口进入的月光照亮这些碎屑,好像它们是传说中人鱼的泣泪。
第二天,来为林昭检查的郎中对父母和他摇了摇头。
林昭患上了失语症。
外伤可愈,心伤难治。在大年初一父亲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等正月十五后,娘要娘家探亲,她带着林昭回到娘家让林昭在外公家住上一段时间以疗养身心。至于第二个决定——
“什么?”他看着父亲,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语,“什么……意思?您是说我来……”
“你来顶上阿权的名字,也就是你们二人要交换身份。”父亲用强硬的语气重述他的决定。
“可是我和大哥也不是完全相像的,万一被识破……”
“只要你够努力就不会。”
“但是——”
“那你想怎样?!难道要让那个样子的林昭替阿权去履行婚约吗!”吼过之后父亲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这才发现父亲脸上的疲态几乎无法遮掩,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阿衡,”父亲的语气几乎在哀求了,“为父只有你了……”
他的肩膀被父亲捏得生疼,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无法吐露任何拒绝的言语。
“孩儿……知道了。”
从那天起林府对外放出消息,长子林权患上疯病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患病的其实是小儿子林衡。为了医治林衡的病,今年大暑时节,长兄林权将会携未婚妻尔菁菁乘船前往白岛为林衡求得仙药。
这是一段多么令人感动的故事,林权对患了傻病的未婚妻不离不弃,林权为自己疯魔了的弟弟去鱼仙聚集之地求药,林权,林权……只要父亲想,林权就必须是干干净净,纯洁无瑕的,这样才不会抹黑林氏的名声。
即使真正的林权被锁在房中,发着让人惊惧的疯。
十五天的年节一眨眼便过去,正月十五那天尔氏来人带着尔菁菁到林府过节,而此时他几乎已经完全成了林权的模样。尔棠没有来,带着尔菁菁一同来的是上次来找林权去寻尔菁菁的尔雁征。
席上他努力模仿着林权的样子,回忆林权和尔雁征说话时的姿态和腔调。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亏了他总是旁观着,模仿林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除了偶尔的破绽引来尔雁征的几句调侃,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尔菁菁一直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他看不透这个被他和林权千提万防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整场宴席她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宴席结束后他带着尔菁菁去早先在府中为她安排好的客房,尔雁征仍在和林府的亲朋好友寒暄,他是尔氏的儿子,将来也注定会继承一部分尔氏的家业,因此大家都对这位八面玲珑的小公子怀有交好之心。下人们也多在厨房和大堂帮工,居室所在的后院反倒显得清静。
他推开门,一股暖意从门里迎接了他们,下人们已经提前将房间暖过。桌上的烛台,燃烧的蜡烛照亮了房间,这里已经整理得一尘不染,“我还得和雁征谈会儿话,菁菁,你要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那你不打算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还有要事要和雁征还有父亲相商。”
“还以为你能给我说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压根没和我说几句话,你好没劲,和林权很像又有什么用。”
从事故中生还回来的尔菁菁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不,她也没叫过林昭的名字,仿佛偌大的林府她的眼中只能看得见林权。但是她是怎么知道他代替了林权的?如果她知道了,那尔雁征难道也……
“三哥好像不知道呢,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说吧。是因为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看谁最晚发现真相?哎呀,那我输了,”尔菁菁耸耸肩,“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我林权在哪?那我可以自己找吗?”
他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便从她面前匆匆逃走了。
林昭和母亲离开那天下了雪,细密的小雪从天上纷纷扬扬,有的细碎雪花甚至还没落地便已经消融,最后他的发丝和脸庞都已经变得湿漉漉。
“不要送了,外面冷,快点回屋吧。”母亲的手伸出车窗握着他的手,而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母亲的手,坐在母亲身旁的林昭对他挥了挥手,尽管她没有说话,但他能想到她道别的声音。
“好,母亲,路上小心。昭昭,注意身体。”
马车逐渐远去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地面的车辙逐渐延长,直到被落下的小雪盖住,他的身上也落了许多雪,很多被他的体温融化,他好像淋了一场雨。
当他回到林府里面,下人们来为他递上毛巾,但他只是摇摇头,让下人们去忙自己的。他自己一个人走着,后院的水池中,荷花已经谢了,鱼儿们仍层层围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取暖。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关着林权的那个房间,房门被沉重的锁头紧锁着,除了冰冷的金属锁,还有另一个身影在那门前。
身上同样落了雪的尔菁菁站起身穿过风雪向他走来,但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但是他的心里一瞬间好像爆发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感情,似乎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而尔菁菁正是这一切的元凶。
“等等!”
在他身后,尔菁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他,神情间是他前所未见的不耐。
“你这人,没意思就罢了,怎么连点眼见都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她知道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作为林权的替代的日子他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哈,尔菁菁,对你来说这个府邸里除了林权难道其他人都不重要吗?难道你连其他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为什么,”少女仍没有笑, “我有什么必须记住你名字的理由。”
尔菁菁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下雪的院子里,他失去了一切,名字,身份,现在连愤怒的力气和感情也没有了。
身后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动,锁头为此发出了挣扎的悲鸣。林权又开始发疯了。
皮良发着抖,牙关打着颤,再顾不上思考什么,一把拉住宋慧的手,便往层层叠叠的屋舍跑去。
宋慧被他这一拉吓了一跳,只觉得手心湿淋淋冷冰冰,脸上却热得厉害,也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等皮良上气不接下气跑回住处,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辩解反而显得心虚,皮良干脆悄悄松了手,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转身去把头发擦干。
“皮兄,到底怎么了?为何……为何这么匆忙?”
虽说有很多东西想问,宋慧还是挑了最要紧的那个。从喜宴上回来,皮良就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也不知刚刚经历了些什么。
皮良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下去:“我方才,亲眼见着鱼仙产子。”
正当皮良要吃下仙药,余光却瞥见祁钰与几人一同往水下潜去。这祁公子近日一直在寻那张生,今日是否寻到了?
他心念一动,便扔下小钵,往水里一沉,跟着去了。
“……而后,那鱼仙竟剖腹取子,投水而去,再不见踪影。祁小哥说,那产子的鱼仙面如落英,原是他老师之女,嫁与那张子守后却下落不明,连处坟茔也无……这其中种种,乃是大大的有异,越是细想,越是让人胆寒……”
皮良上下牙关咯咯作响,虽已换了干爽的衣物,却抵不住从后背窜上来的寒意。宋慧拿了床被子把他裹住,皮良才稍觉好了些。
“如此说来,鱼仙产子似乎藏着什么隐秘?”宋慧问道。
“不是这个,”皮良道,“今日见此情形,让我想到许多故事。我原以为妇人产鱼尾婴,乃是鱼仙化人的缘故,可那芸娘却本就是人。如此说来,鱼仙竟是人变化的!可人又为何能化为鱼仙?思来想去,怕是仙药有异了。”
想到这里,皮良猛地转向宋慧:“宋兄可曾服食仙药?”
“没有,本来是要吃的……但烁瞳带我跑出来了。”宋慧道。
皮良大大松了口气:“是我疏忽,青黛昨日叮嘱我不可服食仙药,我却忘记告诉你,还好宋兄无碍。若我猜得不错,那仙药吃下去,便能让人拥有鱼仙之心,想来曾经记下的故事里,服下仙药则性情大变的大有人在,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今日喜宴,鱼仙哄我们服下仙药,大概是没安好心的。”
他将棉被在身上裹紧了些,叹气道:“这白岛是留不成了,等白船一来,我们就赶紧远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宋慧听皮良这一番言语,想起今日种种,也感到后怕:“真吓人!若是吃了那仙药,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宋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皮良往棉被里缩了缩,耳朵根已经红了一半,“今晚可否陪我在此说说话?鱼仙种种实在让人恐惧,就算你笑我胆小如鼠,我也不想独自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明。要是你嫌一张床太挤,我睡地上便是了。”
宋慧见皮良实在害怕,点点头答应下来:“皮兄别怕!我瞧着鱼仙也不都是不讲理的,等白船来了,我们自然就能回去了。”
这夜两人秉烛夜谈,夜色渐浓,宋慧哈欠连连,回床上睡了,皮良则睡意全无,盯着油灯的火焰发呆。他突然听见窗外一阵响动,便打开窗子向外看去,只见青黛在房檐下的水潭中探出头来,与皮良静静对视。
“可有服那仙药?”青黛问他。
“不曾。”皮良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也好。你是否已经猜到七八分了?”
“不敢说,仅仅是猜到一二,就足够让我害怕了。”皮良摇了摇头,又问,“青黛姑娘为何帮我?”
青黛道:“我乐意读你的故事,你的心若变了,故事也就变了。”
“可也许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青黛眨眨眼:“你不愿留下吗?若你不愿变,这白岛上众人,也不会强迫你。人间战乱将起,不如白岛清净。”
皮良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得回俗世去。”
“是吗。”青黛淡淡地点了点头,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但我会记住你的。那天的月下饮酒,我会写进书里,很多人都能看到。”
“如此,我也要成为一个故事了,”青黛思索片刻,浅浅笑了,“也好。”
“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皮兄你别吐了我害怕……”
皮良趴在船舷,心中郁闷,怎么回去的时候吐得更厉害了?这下自己又在宋慧面前丢人了!不过他丢人又不止这一回,想来宋兄是不嫌弃的。
大概吧!
等吐完了,两人回了船舱坐下,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皮兄你回去作何打算?”
“我先回家看看,想来一别几月,也该回去看看家人。等过些日子,我就去宋兄你那里,上门提……”皮良讲得眉飞色舞,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提……?”宋慧满脸好奇看着皮良,等着他把话说完。
皮良心一横,干脆大声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提亲!我,我要去你家提亲!”
“啊……?”
咣当一声,宋慧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面红耳赤,一语不发,活像两只熟透了的大虾。
萧明月在熟悉的紫藤香味中缓缓睁开眼,床边的香炉已回归了宁静,只余下些许余烬与即将熄灭的火星作别。她支起身,循着香气的源头望去,正在配药的大夫见她醒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一张方子放在书案上:
“萧大人,我给你开了些安神的药,你睡前服了,便不需再焚这香了。”
萧明月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四年,距离她从白岛回来已经整整四年了,每一夜她都被梦魇缠身,唯有这鱼仙所制的安神香能够令她如梦,引她重回白岛。
每一次,朱藤都会在梦中提醒她症结所在,可每一次她都任由自己在梦中陷得更深。春去秋来,循环往复,她不知回味了多少次那段记忆,仍旧寻不得完全之法。不论如何努力,陈红菱仍是要走的,刘瞩仍是执迷不悟的。
而她仍是孑然一身的。
“起初我把这香借你,助你安眠,是为救你。但四年有余,你仍留在那里,我再借你这香,就是害你了。”朱藤同她解释,萧明月依旧只是点点头,对这结果了然于胸,可还是不死心地想再挣扎一番:
“若无此香……我该如何安眠?”
而朱藤反问:
“你是无法安眠,还是不愿醒来?”
萧明月哑然失笑。
那日她杀了刘瞩后,为毁尸灭迹,将刘瞩的尸体赠与了茜娘。那红尾娘娘对来龙去脉并不关心,反而打趣她说真是有心。茜娘收了她的“人牲”,承诺做她离开白岛的向导,但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顺哥儿听了全程,笑道妙哉妙哉,却转头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萧明月,打开一看,竟是她的捕快腰牌,已被火烧去了半截,但湄洲二字却仍然看得真量。
“白岛途中遇险,有人坠了水,尸骨无存,这是个好办法。但可惜,萧大人,你第一次杀人,手还是不够稳。”他揶揄她道,萧明月那极速变化的表情似乎让他很是满意,炫耀般地同她说道,“我见那破庙无故失火,好信过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有所收获。”
萧明月还未品出顺哥儿多此一举究竟何意,反倒是茜娘先向他发了难,斥责道:
“你这泼皮休要抢功。那尸体已被我吃了个干净,如今妮子的事已是死无对证。我既纳了妮子的贡,她要承旁人的情也该是承我红尾娘娘的情,有你什么事?”
顺哥像是刚注意到茜娘就在码头边一般,瞥了那气急败坏的鱼仙一眼,冷哼一声:
“所以说,妖异终究是妖,纵使长了张人脸,目光终究也是鱼一般短浅。我是来和她谈生意的,谁稀罕你吃了什么?”
“你讨打!”茜娘说着,便抬起鱼尾想要把这对自己不敬的凡人卷入水中问罪。剑拔弩张之际,萧明月终于开口,劝解道:
“……茜娘,让我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茜娘努了努嘴,不情不愿地把尾巴重新收回到水中,同二人说:
“行,我今儿吃饱了,不需再来一只猴子打牙祭。看在妮子的份上,今儿我不同你计较。你们谈,谈好了再叫我。”
说罢,茜娘便一跃钻入水中。萧明月看着那荡漾的波纹,重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顺哥儿:
“你想和我谈什么?”
顺哥儿挑了挑眉,见萧明月舍去了弯弯绕绕,他便也不卖关子,反问她:
“一介亡命之徒找到官差,当然是要聊自己的罪责了。萧大人,草民有个建议,天灾虽合理,但你若想把那小娘子的谎圆一并过去,却还是人祸更有说服力。”
萧明月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装作不动声色地问顺哥儿是否对陈红菱做了什么。她这点小动作自然被顺哥儿尽收眼底,但他全然不恼,慢条斯理地同她表现了自己的诚意:
“现在还没做什么,但下次见面就不一定了。”顺哥儿笑道,这个拿腔拿调的海贼比起杀人越货,更喜欢将那些鱼仙杀之后快。早在白船上,他便从陈红菱身上闻出了与鱼仙相似的味道,只是被那些混进白船的水匪打乱了计划,没能在萧明月和白儿茶赶到之前将陈红菱就地正法。但这次他愿意放过陈红菱,则是有些别的理由,“若我杀了她,你我定没得谈,想来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主动找到我。”
这番话倒是让萧明月有些惊讶,她忙问:
“是陈红菱让你来的?”
顺哥儿却模棱两可地说:
“是也不是,但她确实同我点了一下来龙去脉,余下八成,是我自己推得出来的。”
说到这里,顺哥儿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同萧明月说:
“差点忘了,那小娘子还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
“姐姐,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可萧明月从不曾觉得陈红菱曾亏欠过她什么。
顺哥儿话带到了,便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
“对一个‘债多不愁’的恶棍来说,一个众叛亲离的人发觉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她想做什么并不难猜。只是我没想到,萧大人,你竟这么有种,对自己亲人也下得去手。”
萧明月干笑一声,心说你想骂我畜生倒也可以说得直白点。她谋害亲长、不仁不义,已犯了十恶之罪,在顺哥儿面前已没有道貌岸然的必要。顺哥儿见她沉默不语,好似对她这般合作态度表示肯定一般,为她编织了另一个故事:
“你们来白岛途中遇到了海难,被我假意救起后,趁夜色行了凶。刘瞩命丧当场,陈红菱也被我掳了去,我要你回去送一封信,你才死里逃生。”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同萧明月提议,“既然说到这里,萧大人,我们不妨打个赌吧。你就说我要他陈无恙拿黄金百两、地契十亩来赎他女儿,你且看他答不答应。”
萧明月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过是红菱嫁妆的十分之一,陈老爷怎会……”
见萧明月这般反应,顺哥儿脸上笑意更甚,催促道:
“说下去啊。”
萧明月闭口不言。其实她清楚陈老爷会如何选择,她也知道陈红菱为何心如死灰执意留在白岛。所谓嫁妆,说白了是一份面子,也是陈老爷攀附萧家的诚意。这笔钱给了萧家,还是给了顺哥儿,意义相差甚远。更何况陈红菱尚未出阁,如花似玉一大闺女,被一名声狼藉的海贼掳去,就算顺哥儿当真做了正人君子将她完璧归陈,想来,旁人也是不信的。陈红菱乃至陈家日后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如此一来,陈老爷断然会选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他……即使心里明白,也要装定糊涂,会对外宣称红菱……病逝于白岛。”
顺哥儿满意地抚掌表示称赞:
“萧大人果真是聪明人。”
萧明月深吸一口气,嘶哑着问他:
“你可知谋害朝廷命官、强抢良家妇女,这桩桩都是大罪。”
或许萧明月是当真为顺哥儿着想,但对方却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俯身问萧明月:
“当时是谁说我身上的人命官司够秋后问斩还几次来着?倒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但可惜,我脑袋只有一个,只够掉一次。”他同萧明月笑道,“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谈的交易。”
萧明月没有立刻应允,这一切听起来,好像是她在单方面拿顺哥儿好处,她断然不信眼前海贼会做如此赔本买卖。顺哥儿嗤笑一声,笑骂她算账算得倒是精明,同她解释了一番:
“不用自作多情,刘瞩走私仙药,平白害得好多无辜人被偷梁换柱成了鱼仙,我早就想杀之而后快。而陈红菱自愿为鱼作伥,今日只是为了跟你交易,我不杀她,但日后若是有缘,她那条命我也是迟早要取的。萧大人,我所作所为皆不是为你,只是为我自己。”
萧明月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可笑。她摇摇头,挖苦顺哥儿:
“原来你是想让我和你狼狈为奸。”
顺哥儿不置可否,问她:
“那就要看萧大人认为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他盯着萧明月的眼睛,一转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萧明月,陈红菱信你,是因为她知道不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不是你原本所期待的,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是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的更远。而我信你,是因为我赌运向来不错,我愿意把全副身家押在你身上。”
可她又能走到多远?可她又能改变些什么?鱼仙实为妖魔,人类为延年益寿吃他们的心,而他们为种族的繁衍,自愿陪人类演这一出戏,顺理成章夺了人类那副皮囊。如今,鱼仙不需借人类之腹亦能产婴,若是不断了白岛的念想,他日定成大患。可是渔民笃信鱼仙为海神,保一方平安风水,走投无路的人亦将白岛这一世外桃源视为活下去的念想,被贸然斩断的信仰,最终又会流向何方?
可是,神仙也好,妖魔也罢,若想故事最终只能是故事,就是要让它们的真身永无在人面前现形的可能。于是萧明月将怀里的匕首递给了顺哥儿,以此换回了自己的玉佩,同他承诺:
“我遇海难时被浪拍晕过去,醒来时人已在一叶孤舟之上,身上武器盘缠都被搜了去,只剩了你留下的那封信,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半是自嘲半是威胁地回敬他:
“但这样你就成了杀我舅父与姐妹的凶手,身上又不知缠了多少无辜亡魂,他日若是见了你,我定是要带你回去秉官的。”
顺哥儿志在必得,冲她还了一礼,道:
“那就看萧大人有没有本事拿住我了。”
随后,他们待载人离去的白船出现,待那些同样从梦中醒来、不愿成为鱼仙之流的人远去,一同寻到白船的船坞,将那些由贝壳与珊瑚装饰的虚妄念想一并毁了,便在茜娘的指引下,乘着小舟,沿着刘瞩来时的那条路折返回了人世。昔日,那条路将仙药带给了人类,如今却为斩断人与鱼仙之间的纽带而荡漾。不等船靠岸,顺哥儿便与萧明月道了别,一猛子扎进了水中。他倒是做戏做了全套,毫不客气地把陈红菱存在她这的银票首饰全顺了去,独留了刚来白岛时,陈红菱为她簪的那朵花。萧明月看着那朵失去养分,已有些颓靡的月月红,苦笑一声,将之一并抛入海中。
她回到泉州家中,一如顺哥儿所说那样,陈老爷听闻陈红菱被一水贼掳了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至迁怒于萧明月说陈红菱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她偿命,但这人命该如何处理却迟迟没有下文。翌日,五哥差府里官家去了陈府,当晚,陈府便挂起了白花,说府上小姐真是命薄,去白岛时旧疾复发,留老爷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秘密本该与萧明月一并进了棺材,但她最终还是将发生了什么、陈红菱去了哪里、刘瞩又为何而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与大娘子。父亲坐在摇椅上,品着茶一言不发,大娘子不住地捻着手串,半晌,问她:
“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萧明月早已做好被责罚的准备,要打要杀,她绝无怨言。她冲大娘子磕了头,平静地说:
“因为明月要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大娘子叹了口气,和萧老爷对视片刻,随即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色,责怪萧老爷道:
“老爷,我早说你不能这般教养孩子。明月从小就心思深沉,连想要什么都不敢同人说,你又总是板着一张脸,连一句软话都不曾说给孩子们。现在倒好,连瞩儿遇难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萧明月和父亲的表情难得出奇的一致,都是瞪圆了眼睛,一副不知我们到底谁疯了的表情。但父亲与大娘子共事多年,早已有了一种默契,他干咳一声,立刻变回了往日那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严肃样,同萧明月挤出一个字:
“哦。”
萧明月一时语塞,字不成句地说了半天,甚至连自己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了,最终,她只从磕磕绊绊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大娘子,明月所说句句属实。”
可父亲油盐不进,大娘子则像放弃指望父亲嘴里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一样,将明月扶了起来,怜爱地说:
“好孩子,这一路你吓坏了吧。这些疯话同我与老爷说说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能对旁人乱说。你可知,八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萧家,我们断不能做如此腌臜事留人口舌,明白吗?”
萧明月还想说什么,萧老爷又把头埋回到了手中的书中,冲她摆了摆手撵她出去,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亲你那舅舅,就给他守个三年孝,别再拿这个名字吵我。”
大娘子则叹了口气,对萧明月说:
“我既已嫁与你父亲,如今,萧家才是我家。造化弄人,但这是瞩儿的命……就让他过去吧。”
萧明月无言,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突然品出了大娘子声音中蕴含的一丝颤抖,慌忙冲父亲与大娘子重重行了大礼,走出门外,将那声憋闷的恸哭一并关在了房门之后。
四年如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兴华府的人换了几批,她也因缉私有功得以面圣,官家封了她个六品诰命,直道萧家虎父无犬子,自始至终,却无人发现她自白岛带回的“仙药”不过是一颗普通的鱼心罢了。
朱藤问她:
“你尝试了四年,纵使大梦一场,那皆大欢喜的结局都不曾存在。纵使存在,当你醒来,一切皆是一场空,你依然会回到这里。”
萧明月清楚,白岛已永远没有再回去的可能,那桥梁是她亲手烧断的。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她不过是在茜娘为她织的梦中裹足不前。若她无法自己从中走出去,就是朱藤焚再多的香、茜娘为她网再多的梦,她依旧夜不能寐,那段记忆仍然会在夜晚到访,折磨她的灵魂,直到她无数次惊醒。
可是红菱与刘瞩皆留于白岛,她又要如何才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谢过了朱藤,这场闹剧在她的梦中反复了四年,如今也该有个了断了。
朱藤虽是吃了鱼仙之心的付心人,可那颗悬壶济世的初心仍在,见萧明月放下了,他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临走前,他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要长命百岁啊,萧大人。乌邱渔民给你塑了庙,如此乱世,你可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长命百岁这话萧明月已在梦中听朱藤说过太多次,塑庙一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白面涨做红脸,本以为朱藤是在拿她寻开心,转念一想,那群渔民没读过几本圣贤书,整日在海上漂着,也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后果,脑子里还是最简单直白的逻辑,如今她离了湄洲看不住他们,那群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搞不好还真干得出来这种离谱的事。
可是百岁太长,她也只是一尊泥菩萨,连自己都渡不了,又如何渡得了众生?
她叹了口气,同朱藤念道:
“那群人又在胡闹……有空我得差人问个清楚,好好说说他们……这庙,还是得供些更值得的人。”
白岛的传说随着缉私一事一并落幕,失去客源的顺水客栈倒了又建,如今这里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都说天下太平、国库丰盈,但寻白岛、求鱼仙的人却不曾断过,甚至越来越多。每每看着他们虔诚地在码头张望的样子,萧明月都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年一把火烧了白岛的船坞,究竟是对是错?
朽木易毁,却可再塑,但人的贪欲、人的无奈、人的苦难……贪怨痴嗔,七情六欲,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说书人拍了惊堂木,躬身向听众讨要赏钱。一部不知改了多少版本、融了多少故事的《龙女伏妖传》讲完了,茜娘问她:
“妮子,你说你们人类为什么都想成仙呢?”
不等萧明月回答,她又问:
“如今你看我,又是像妖像仙呢?”
同样的问题,时过境迁,问的人潇洒依旧,答的人心境却大大不同了。萧明月自包房处俯瞰楼下大堂讨赏的说书人,没有回答,却反问茜娘,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这故事倒是有几分熟悉,没想到传来传去,我竟成了龙女转世。”
她看向茜娘,把玩着手中的银子,随口问道:
“那你看我,又像人还是像仙呢?”
不等那洄游来人间玩乐的鱼仙回答,她便自楼上把那锭银子抛给了说书人,在对方千恩万谢中阔步离去,远远的,只听得茜娘那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就你那劳碌命,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像人的。”
转身之际,身后一阵喧嚣,顺着人群看去,窗外一艘船缓缓驶过,新郎官胸前佩花的新郎官和手擎团扇的新娘子正朝众人致意。客栈的人都喊恭喜,新人也跟着喊同喜。每每见到这般光景,萧明月总是忍不住要盯着新娘子的头面多看两眼。
她时常想,那根银钗就该买下送给红菱。
如今再无船往返于白岛,但偶尔也会有茜娘朱藤之流,有自己的门路能从白岛摸过来。关于仙药是否可以求得,白岛最终发生了什么,鱼仙究竟是仙是妖,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能有个定数。想来,鱼仙看人,也是如人看鱼仙一般,皆是异类。如此这般,她和茜娘的相处方式反倒新鲜。不论如何,朱藤不会再提供安魂香给她,茜娘也是最后一次替她织梦,而她究竟什么时候还能得空来顺水客栈转一转,那便更是遥遥无期之事了。
数月之前,八闽闹了场水灾,五哥力排众议赈灾有功,被提拔为了福建路知府,而她自然也不能一直窝在兴化这一隅之地了。世间污浊,唯我独醒很苦、很难。有五哥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淤泥之中,五哥要做闽人心中那片澄澈的海,那她便是水中倒影。许多事上不得台面,那便由她去做,这一做,就是四年。
她走的那日是个大好的晴天,昨夜刚下了雨,路上虽然有些湿滑,但空气透着一股令人舒爽的清凉。马车已经备好,她对着手中的事簿对了又对,确认该打点的、该敲打的、该做的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便上了车。来兴化时,她未曾带多少行李,走时也依旧是两手空空,看来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带回去的。
天既已亮,那便出发,谁知这马车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车夫欲言又止,萧明月下车看去,拦车的竟是湄洲的渔民。问他们要陈什么冤情,他们闭口不言,半晌,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明珠。
“你们这是做甚?”萧明月关了匣子想还回去,却被推了回来,渔民们说:
“这是造作局选剩下的,按律我们该交公处理,萧大人,收下吧。”
“胡闹,我已要离任,况且这珠子成色不错,你们拿来换税币——”萧明月见他们执拗,忍不住提高音量呵斥两句,谁知那伙渔民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定睛一看,街道两侧的商户、走卒、甚至是抱着孩子的农妇,都在静静地看向这里。
他们说:
“今年难得丰年,成色好的都被造作局选了去,如今你要走了,我们能送你最好的,便是这个了。”
萧明月无言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们缓缓退至两侧,为车让出了一条路。萧明月怔怔地看着怀里的珠子,一时之间,清晨的街道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萧大人,珍重!”
而后,满街尽是此起彼伏的“珍重”与“一路顺风”。
萧明月捧着那枚木匣,不知怎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但她依旧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哭。
离了兴化,她所做的事依旧没有变化。父亲自她从白岛回来后不久,便辞了官告老还乡,和妻妾过上了隐居生活。几个孩子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父亲虽不再管他们,但那如雷贯耳的教训时常在他们耳畔回响,让他们不敢忘本。萧明海是八闽的喉舌,萧明月就做他的耳目。她知道,她从未变过,依旧贪财、吝啬而且卑劣,她不似五哥,光是做一个好人,就足够她拼尽全力了。但偶尔她又想,究竟什么才是好人?
五哥是好人吗?父亲是好人吗?陈老爷是好人吗?
陈红菱和刘瞩,他们又是好人吗?
“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得更高更远。”
但这条更高更远的路,究竟到哪里才是尽头?萧明月不敢想,那句话就像诅咒一样,始终萦绕在她耳边,逼迫着她继续前行。
又是一年上元节,街上的灯一串串亮了起来,看着无比热闹。难得能出门的小姐们带着女使或丫鬟,三三两两,或在摊前挑选花灯送给心上人,或在河边放灯寄托思念。萧明月慢慢地走在人群中,春寒料峭,饶是万家灯火,她依旧感觉有些凉意。看着过路人的笑容,听着他们吟诗作赋,猜灯谜、放花灯,她又想:
那我呢?
我是个好人吗?
我是个好“官”吗?
沉思之际,人群之中,她远远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俏皮地冲她喊着:
“萧大人,别来无恙。”
烟花升起,在空中留下五颜六色的光。她回过头,在灯火阑珊处,陈红菱正打着扇,冲她甜甜地笑着。
她擦了擦眼角,如释重负一般,冲那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嗯,别来无恙!”
大观四年,萧明月积劳成疾,病殁于福州。依生前遗嘱,万事从简,不得操办,然,仍有百姓结成长龙为其送灵,问之,皆湄洲人矣。兄妹共治成一段佳话,百姓感其贤德,愿为其立祠,以表追思。
靖康二年,金军南下,大厦将倾。虽兵不至八闽,然饿殍遍野,天下苦苛捐杂税久矣,民不聊生,怨气载道。
建炎元年,三司左使萧明海于临安不禄,萧家至此,呈中落之势。
建炎四年,范汝为于建瓯率众起义。高宗为筹赎金,借口发难,杀鸡取卵,萧家上下一律革职抄家,发配琼州。
绍兴元年,范汝为于建瓯自焚伏法,其手下鱼死网破,毁士大夫祠堂数间,以示不降决心,亦有私庙数座,焚于征缴。
咸淳九年,风雨飘摇,鱼仙传说重现于世,人道,若登得白船,便可往白岛成仙。后人寻其踪迹,偶得镇海一说,往事重提,拨云见日。
一说,萧家无女,明月娘子镇海伏妖一事乃后人杜撰。一说,明月娘子与萧明海原是一人,以讹传讹,便成了兄妹。亦有人说,明月娘子本是男儿郎,为祭鱼仙,扮做女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已无人知晓。
今我寻鱼仙而来,闻此传说,感世事无常,不禁潸然泪下。遂将众说网罗成册,谓之——
《观我潮生》。
——全文完——
刘瞩最后一次拜访家中,是十五年前的中秋。几日前陈红菱刚发了烧,好不容易醒了,能坐起来,便嚷着说府里无聊想要出去。陈府的人都知道,自家小姐这场要了命的风寒就是先头出去玩时染上的,府里的老人说,小姐生下来时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稳婆险些把她当成死胎,还是夫人以命相逼,一众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小姐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小姐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有风吹草动便又烧又吐,泉州的郎中对陈府都熟门熟路了,八闽的名医也都说小姐无福,让老爷夫人早做打算。
可夫人生育时坏了身体,名方偏方都试了,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老爷早年家境贫寒,全靠夫人的嫁妆做本钱,又赶上蔡大人变法的好时候,陈府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可以是,老爷全副身家都是夫人给的,自然对夫人千宠万宠,一切全凭夫人做主,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对这个独女也是捧在手心,宝贝得不行。
陈老爷与萧老爷是同窗之情,早早便与萧家有了指腹为婚之约。彼时萧老爷不过是船政院的小主簿,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和陈家也算门当户对。一朝图纸得了官家赏识,召入汴梁得了个御赐亲封“八闽总辖”,成了八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带陈家也沾了光,不日便成了泉州的盐使。那时小姐还未出生,人人便说,这需几世的福分,才能托生至这样的人家。
小姐体弱,人人都说她活不过及笄,但老爷夫人从未放弃,对这掌上明珠百依百顺,寻遍了天下名医,一家同舟共济,是泉州出了名的贤名,任谁提到都有三分叹惋七分艳羡。而萧家也是重情重义,从未动过与陈家退亲的心思,更是对陈家小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这边陈小姐闹着想出去,那边就差了年纪相仿的六小姐过来陪她说话解闷。陈小姐与萧家的明海公子、明月小姐自幼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的就像亲兄妹一样,老爷夫人都拿小姐没办法,可小姐却独独听她明海哥哥与明月姐姐的话。
萧明海是男丁,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不便入小姐闺阁,小姐因此闹了一阵脾气。但见萧明月来了,很快便也消了气,缠着萧家的六小姐要听故事,直到精疲力竭昏昏睡下。
当萧明月回到家中时,府里的灯已点上,一盏又一盏,悬挂于庭院中的树上。布帛与竹条编织而成的彩鱼在夜空游弋,借着晚风为云彩掀起层层涟漪。往年刘瞩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大人饮酒作诗,小孩玩耍嬉闹,但这一年却与往日不同。父亲借口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大娘子去了佛堂。两位小娘匆匆吃了饭便回了各自房间,只剩下刘瞩和府里陪府里的孩子们玩耍。五哥悄悄告诉萧明月,在她去陈府时,父亲与表舅好似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两边正在闹脾气。萧明月本以为是前几日刘瞩偷偷过来,带她、五哥和陈红菱去看海,导致陈红菱染了风寒,责备了刘瞩,但眼下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
大人的矛盾,孩童实在无法劝解。五哥都说不清大人们到底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萧明月便更不敢开口。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刘瞩拿出的匣子吸引。每次刘瞩回来,总会带些新鲜物什给家里,这次父亲不要,就便宜了他们这些孩子。萧明月看着匣子中静静躺着的青白瓷,浑然天成的断纹织成了网,像是锦鲤身上的鳞片,甚是好看。
萧明月远远地看着,即使刘瞩说可以送她,她也是万万不敢收的。明明泥巴摔在地上,很快就能重新聚起来,可由泥巴做成的瓷器一旦碎了,那边再也拼不回去。刘瞩看她畏首畏尾的样子,笑着把瓷器收了回去,转眼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了几个白白净净的瓷娃娃给她看。萧明月登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喜欢得不得了。
可她在摆弄娃娃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陈红菱。她与五哥、刘瞩在院子里疯玩,可是陈红菱却连房门都很难迈出两步。那日他们见陈红菱身体好转,本想看海叫她一起,她一直憋闷在房中,见到码头与船只,见到集市与百戏,一定会高兴。可谁曾想,只是稍稍吹了点风,陈红菱便立刻又病了过去。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去陈红菱的房间时,那里总弥漫着一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手忙脚乱的郎中和下人在屋里挤成一团,药包熏香密密麻麻堆了几层,可却连绣球与布老虎都鲜少见到。
想到这里,萧明月突然觉得手里的瓷娃娃也没那么好玩了。她抬起头,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问刘瞩可否再送她一对儿,她想拿去跟陈红菱一起玩。刘瞩也是大方,当即应了下来,并带着她与五哥,拿着这对可爱的大头娃娃与包好的桂花糕一起拜访了陈家。
记忆中的陈红菱总喜欢看着窗外,她所能看到了也仅有被窗户框出的景色。她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吃了药便睡,偶尔身体好转,也仅是有些力气和府里的下人耍耍小性子罢了。偶尔萧明月与五哥有空去看她,她便比过年还要高兴,对什么都好奇得很。
后来萧明月及笄了,父亲为她谋了份在兴华的差事。湄洲偏远,她又走得急,只是匆匆和陈红菱道了别。她依然记得走时那日,陈红菱躺在床上,房间里的药味更浓了,却盖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陈红菱开始咳血,眼窝无力地塌着,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那双杏眼中遍布血丝,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萧明月本不该见她,免得误了大夫诊治,还她并得更重,但陈府上下都拗不过陈红菱非要与她见一面。
榻上干枯的人见了推门进入的来人,连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哑着嗓子同她说:
“姐姐,你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不等萧明月开口,陈红菱又说:
“可惜……我大概长不到和姐姐一边高了……”
萧明月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瞎说,我还等着叫你嫂子呢。”
陈红菱没有回话,半晌,才拧着身子,拼尽全力把头扭过来看她,懵懵懂懂地问她:
“你们……人人都这么说……是因为……红事酒……比白事酒……好喝吗?”
萧明月看着眼前灯尽油枯的儿时玩伴,张了张嘴,却只觉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握着陈红菱的手,那轻飘飘的重量却更像是在握着一具枯骨。陈红菱呼吸急促,每说一句话都是煎熬,可她仍然撑着,反复问萧明月:
“那酒……那酒就那么好喝……你们人人都想喝……”
话未说完,陈红菱便呛出了一口又黑又黏的血块,帕子遮掩不及,又几滴微不可见的血滴溅到了萧明月的袖口。陈府的下人尖叫着喊郎中进屋,无人有闲暇顾及萧明月这个多余的存在。她被这股慌乱的浪潮推了出去,一路上,她与车夫皆是沉默的人,唯有陈红菱的质问偶尔会在她的脑海中回荡,让她感觉胸口发紧。
乌邱虽小,地处要塞,渔户与水军营总有一地鸡毛需要她跑前跑后,一来二去,萧明月连过年都很难回家里与家人见上一面。她从一封封家书得知,她走后不久,陈红菱回光返照,一身病竟好了个利索,不日便行了及笄礼。后来,她与五哥本该择吉日完婚,但一直盼着孙儿成婚的祖母却等那个吉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而后再也没能醒过来。萧明月告了假,从兴华回了泉州,府里上下的事需要帮衬,加之陈红菱尚未出阁不易抛头露面来未来夫家走动,一来二去,萧明月也没见上她一面。这桩婚事一拖再拖,而后,她便被一纸协查令叫去白岛,陈红菱又后脚找上门来,缠着她一道来了白岛。
萧明月看着碗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手一抖,将之打翻了过去。陈红菱嘟着嘴,埋怨她笨手笨脚,可惜了这样一道佳肴,随即便要把自己那份喂与她吃。萧明月看着勺中那蠕动的肉块,又看着陈红菱那喜笑颜开的面孔,不禁连连后退。
一声嘹亮的啼哭自后院响起,人们纷纷侧目,稳婆手里抱着一个绢布包,喜上眉梢同众人宣布今日双喜临门,哪家夫人产下一子。婴儿的脸皱成一团,布满鱼鳞的身体不住扭动,在襁褓中哭闹不止。人们忙着逗弄那婴孩,可萧明月却看见尚未放下的帘子后,一把染血的剪刀与脐带绞在一起,无人问津的产妇躺在榻上,被剪开的躯体血肉一张一合,像一条自水中被捞起奋力呼吸的鱼。
可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人们很快又把目光放回到宴席上,纷纷道鱼仙不愧是仙,出手就是大方。今儿真是走了大运,本该经历鱼仙三戏八难才能求得的仙药,今儿婚宴鱼仙们一高兴,竟见者有份了。他们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可碗中所盛之物究竟为何,竟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之事。
乐伎弹奏的音律更加铿锵,白色的珊瑚如蛛网一般,沿着沙石的裂隙急速蔓延。纤细的丝线黏连在宾客们的身上,直至结成一个个厚重的茧,醉生梦死的人却依旧浑然不觉,依旧在把酒言欢。
“姐姐,再不吃,这可就化了。”萧明月惊魂未定,陈红菱的声音便催促她回神。只见陈红菱不知何时又端了一盏吃食过来,笑吟吟地要喂给她吃。萧明月倒吸一口冷气,随着陈红菱的话语,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有人的,也有鱼仙的。她吞了口唾沫,白色的丝线缠得更紧了些,将宴客的酒肆层层围困,她甚至好像听到了那巨大的胎盘中,那新生的巨兽如雷声一般的心跳。萧明月不顾众人针扎般的眼神,拉住陈红菱的手,径直向外跑去。
“啪啦——”
随着她的动作,那精致的瓷器摔落在地,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明明都是泥土,烧制成瓷后,一旦出现裂痕,便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
但那道裂隙,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陈红菱嚷着跑不动了,她才终于停了下来,用更大的声音盖过陈红菱的质问,朝她吼道:
“陈红菱,你跟我说实话,你病愈……是不是吃了那所谓的仙药!?”
陈红菱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一笑,不咸不淡地回答:
“姐姐既然不肯相信鱼仙之心是可治百病的名药,又何必特意问我?”
陈红菱答得坦然,好似食用鱼仙之心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随着她的话,地面发出一阵颤抖,被掏空心腹的鱼、持箸品尝脍的人、轻歌曼舞的仙子、用力分娩的新妇……滑腻的珊瑚不断攀爬,名为白岛的巨兽张开了它的口,细细咀嚼着寄生于其身上的血肉。一个有一个新成的蛹在天地之间蠕动,代替祈福的鱼灯悬挂在夜幕之下。萧明月问她:
“……你疯了吗,陈红菱,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吃了这副药,你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再也不是你!”
可她却一时不敢确信,疯了的人究竟是谁。
陈红菱低头看着萧明月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迟疑片刻,轻轻地将之掸开,不紧不慢地说:
“萧大人真会说笑,如果我不是陈红菱,我又会是谁呢?”
“胡闹!”萧明月想要喝止她,她明知陈红菱在避重就轻,奈何她此时气血上涌、头昏脑涨,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余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陈——”
可是她话尚未说完,素来总是用甜甜的声音说爹爹长、爹爹短的陈红菱却露出了厌倦的颜色。陈红菱发出了一声冰冷的讥笑,抢白道:
“我知不知道他为了治好我究竟散了多少家财?好,明月姐姐,既然你说我胡闹,那我们便仔细聊聊。”她说得如此平静,好像那个往日里只知由着自己性子胡闹的大小姐突然就长大了、变得陌生了,“离家以来你整日念叨我不许做这不能做那,我最终也都依你了。唯独这一次,姐姐,你可想过我为何放着好好的陈小姐不做却想做鱼仙?”
萧明月自是想不通,陈红菱像是早就知道萧明月此时会沉默一般,自问自答:
“你想不明白,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爹爹待我好,是因为我是送给你们萧家的礼物是他未来通达的金梯他当然要仔细伺候!是因为我娘泼辣眼里容不得沙子他生养不出第二个陈小姐!”
陈红菱越说,声音便越是高亢,到后面甚至近乎嘶吼。萧明月突然想起,她离开泉州那日,陈红菱问她,红事酒是否比白事酒要好喝时,仿佛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语气。
可她仍然不懂,陈老爷待陈红菱这个女儿素来是百依百顺的,只要陈红菱想要,不管是什么,陈老爷都能为她搜罗过来,更是为陈红菱的愁白了发,就算陈老爷想攀萧家这门亲事,但他对陈红菱这份心意还能作假?
她几番酝酿措辞,仍不知该如何回应陈红菱这份毫无来由的愤怒。一直以来,陈府对陈红菱都是众星捧月的,可一墙之隔的萧家,她萧明月无论受了多大委屈,最终都只能自己咽下,就连陈红菱说要她陪嫁做管家,她都只能陪着笑,因为在陈红菱面前,她的出身就注定了她永远都是一个下人。
一瞬间,萧明月在心底积攒二十余年的嫉妒与愤恨都随着陈红菱的这番话被打翻开来,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她问眼前的人:
“陈红菱,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我连做萧家给别人礼物的资格都没有!”
听罢,陈红菱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有些嫌恶的嗤笑,反问道:
“所以我才笑你傻,萧伯父把你当人,你却非要做个东西。萧明月,我看你上辈子怕不是头骡子才这样油盐不进!”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凄厉,而这时萧明月才意识到,她对陈红菱有如此之多的怨怼,而陈红菱竟对她也是如此,“你可以做账房、做捕快、做老板娘做你任何能做的事,但我生下来就注定只能做萧陈氏!乌邱渔民认你当萧大人是因为你是萧明月,但八闽叫我陈小姐只是因为我是他陈老爷的女儿、他萧明海未来的夫人!百年过后,兴许乌邱人还会记得曾经有个亲力亲为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女捕快叫萧明月,但八闽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陈家有个女儿叫陈红菱!?”
这一声声质问震耳发聩,不知是前几日她失足落水染了风寒,还是她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她踉跄几步,竟无论如何都难以站稳。
“……我不懂,红菱,我不懂。”她艰难地开口,每说一句,胸口便揪心的疼,“陈伯父真心待你,我和五哥也一直把你当家人,我们……”
但陈红菱却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问她:
“你们可曾有人问过我,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萧明月闻言,心中对这场对话的结果已然有了定数,但她依旧不死心地问:
“你若是不喜这桩婚事,我回去便和五哥说。他是真的想要你好,不会为难你。你才十九,病又好了,你想要收租,我便回去帮你打理铺子,你想游历,我就陪你四处走走。红菱,你听我一句劝,你的人生……有很多选择。”
陈红菱看着她,眼神中比起冰冷,更像是一种怜悯。她缓缓说道:
“我没得选。”
萧明月本以为最多到此为止,二人不欢而散,可陈红菱却猛地拔出发间的簪子,向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进去。萧明月愕然,回过神来,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陈红菱见她靠近自己,笑着将那发簪推进了更深的位置,指了指萧明月的袖口,或是说,其中那副在方才宴会中被萧明月从她手中夺下来的仙药。
“姐姐,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好,就把药给我。只剩十载寿元也无所谓,我本就是从阎王那里侥幸回来的,并不怕死。”她说得平静,可字字句句都是在逼萧明月立即做出选择,“不再是我也无所谓,我这一生本就空有这副皮囊,内里是谁,又有什么区别?求你了,姐姐,你既然答应我第一个请求,把我带到了这里,那便做好人做到底。”
萧明月终于明白,自始至终,陈红菱的诉求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
“我的余生,让我自己选。”
萧明月浑浑噩噩地向客栈的方向走去,她想和刘瞩谈谈,可偌大的岛屿,竟哪里都找不到刘瞩的身影。陈红菱死了,死在了五年前她离开泉州的那一日。她早已意识到,对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发小而言,从小到大,每多活一天都是莫大的痛苦,可她没有勇气相信,即使看到陈红菱行将就木的模样,她依旧是随波逐流,违心地将早日康复的祝福化为诅咒,逼迫陈红菱继续苟延残喘。
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你一定要做萧家的新娘啊。
然后呢?
拖着那副残破的身体拜堂成亲?抱着将已经被病痛耗空的身体生儿育女?
在陈红菱嫁与五哥之后该怎么办、会发生什么,萧明月好似从未想过,好似所有人都从未想过。
可有人问过,陈红菱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不,应该说——可有人在乎过,为何陈红菱必须活下去才是吧?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终于,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她意识到那是船坞,她点亮怀中的火折子,慢慢地探了进去。起初,她听到的是滴答的水声,而后,在水声越发洪亮时,她看到了栖息于其中的船只。那与送她们来时的白船外形相似,内里却不慎相同。由旧船不断改制而来的船只已然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可舷上刻着的香药榷易署的编号却看得如此真切。她推开舱门,在那水声的源头,在那已经被油脂腐化至难以行走的舱室中,她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她所追寻的。
这可真是白鱼入舟,满载而归啊。
她哼着渔民丰收时用以庆贺鼓劲的调子,闭上眼,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光亮坠下。
“可惜了,这一船的仙药,若是离开白岛,定能值上天价吧。”远远的,她听到了散漫戏谑的笑声。夏非扉在栈桥边望着她,冲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脸上却是一种得到解脱般的释然。
“仙药之所以名贵,正是因为它稀有。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足矣。”萧明月淡淡地说,既未指责夏非扉知情不报,也未指责他幸灾乐祸,反而问他:
“你还想做夏家的家主吗?”
夏非扉用扇子敲了敲头,苦笑道:
“我是服过仙药之人,已经……走不出这座岛了。”
“那正好。”萧明月随口应道,不顾夏非扉闻言后欲言又止略带指责的表情。她摸了摸袖口,随即将手中握着的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同他说,“帮我送封信,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一场喜宴入了尾声,可白岛的喜事才刚刚开始。灯火通明、门庭若市。凉风送来糜烂的酒香,光是闻着,便已有几分醉意,可人们依旧推杯换盏、不知疲倦,仿佛已从看客变为了戏中之人,在鬼神满意前,都要无休无止地唱下去。
在偏僻的角落,随着刺耳的吱呀声,一尊破庙的柴门被人推了开,海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将落潮的气息一并奉上。
萧明月在月光下见了来人,叉手行礼,道了一声舅父,转身点了一支火烛。晦暗的烛光撕开了黑夜的一间,破败的祠堂总归看起来不那么冷清。
被唤的人看清了夜半邀约者的脸,眼睛瞪得大了些,但并没有很奇怪。只是叹了口气,将萧明月扶了起来。他从落灰的盒中拿了一柱已经被水汽浸得有些软了的香,借了烛火的焰敬了那尊看不清五官的神,同萧明月说话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像是赞许,“你若是能像白家姑娘那般识时务,这一路也不必如此辛苦。但你可知,自始至终,市舶司也好,兴化府也罢,从未有人希望你真的把此时查清。”
“原本不知,但如今知道了。”萧明月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说,“人的情报不比鱼仙通达,但顺着一条线摸下去,总归能看到些端倪。若不是王县令坐不住,怂恿何家的管家趁乱推我下水,或许我也没法这么快想出这其中的因果。只是明月不曾想到,那协查令居然是表舅亲自发的。”
见萧明月说到了这一层,刘瞩也不再藏着掖着,只是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何家一事,我倒是真不知情。我先前还在想,湄洲县衙那么多人,王海生那个蠢货居然这么巧偏偏派你来,如今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明白了。”
“……父亲荐我去兴化府时,知府让我看了账。自蔡大人入京开始,兴化府败絮其中,湄洲也是如此。”萧明月同他解释,提起这段往事,语气也变得幽怨了起来,如此一来,好像很多事竟说的通了,“王县令不知我就是萧家那六小姐,就算知道了,也许是……没打算让我回去。”
“无妨,表姐虽嫁与萧家多年,但也终究是我血亲。”刘瞩看向萧明月,语气恳切,“明月,你虽不是表姐的孩子,但在我看来,你也是一样的。你随我回去,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
是了,萧明月虽然对这位表舅印象不深,但每次他来家里探亲,给哥哥们什么,便也会给她什么。作为海商,刘瞩总能拿回一些新奇东西来,也喜欢和孩子们玩,萧明月自然也是喜欢这位表舅的。
“红菱服下了仙药”萧明月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有气无力,“我拦不住她。”
“一副药而已。”刘瞩说得却轻描淡写,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安慰她,“白岛最不缺的……就是仙药。”
“……表舅!”萧明月听了这话,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抓着刘瞩的袖子,面如菜色,“您可知这是死罪!?”
“我知道。”刘瞩的手扣在萧明月手上,那双大手布满茧子,又异常温暖,“我分管香药榷易署多年,怎会不知此事利害?”
见萧明月不解,他松开她的手,向上指了指:
“蔡大人想求长生不老的仙药献与官家,奈何如今闽地信鱼仙、登白船的人太多,那些鱼又实在蠢笨,此事闹得有些大了,不得已,才要做做样子给个交代。如今,白岛乱了,那群鱼仙和那群吃了仙药的人都疯了,这倒是一个好时机。”
说罢,他冲明月笑道:
“还好来的是你,明月。”
但萧明月却想,我来这里真是太糟糕了。
她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裂纹,嘟囔着问刘瞩:
“药……是您卖给陈老爷的?”
“是。”刘瞩点头,“红菱是个苦命的姑娘,我想,既然她是明海未来的媳妇,帮她一把也是好事。”
“那您……可知服了仙药是什么后果?”
萧明月又问。
刘瞩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无奈地说:
“当时不知,如今自然是知道了。”
“秦始皇、汉武帝、唐穆宗……自古以来,服用丹药渴求长生之人连帝王都不能善终!”萧明月深呼吸,骤然提高了音量,“刘都使,您根本是在拿红菱试药!”
“是。”刘瞩并未否认,反而答得坦荡,“但那还不是因为陈无恙说他家女儿死也得死在萧家?还不是因为陈家无后,所以陈红菱就算死,也得当了他萧明海的夫人再死?”
“陈家无后?”萧明月反问,“那……红菱算什么!?”
“女儿家除了嫁人,又能做什么呢?”刘瞩依旧平静,他直视着萧明月的眼睛,像是在审问她究竟曾为萧家做过什么、以后又能为萧家做些什么,他说得如此冷静、如此淡漠,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明月,我知道你和她情谊深厚,但她命薄,能残喘到今天已是托了这婚约的福。可她光是捡了一个健康的身体还不知足,听到风声非要一并来白岛,如今被那些鱼仙蛊惑,留在白岛做个伥鬼,未尝不是一种命数。”
萧明月死死攥着拳头,一道凉意划过,她的指甲嵌进肉里,血缓慢地自伤口流出。她咬着嘴唇,半晌,冲刘瞩跪了下来:
“刘大人……收手吧。”
“明月,你这是做什么!?”刘瞩想把她拉起来,但她难得如此执拗,他来回踱步,最终声色俱厉地问萧明月:
“你们萧家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顽固!以你爹那手艺,要不是他分不清时务,不肯投效蔡大人,又何故一辈子了只能做个八闽总辖!?萧明月,你听好,这生意就算我刘瞩不做,也会有张瞩、王瞩、李瞩去做!只要仙药确实能带来长生,那么代价是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父亲自小便教诲明月,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萧明月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笔直,她向着神像、向着刘瞩重重磕了头,又一次说,“红菱已不可追,但付心的伥鬼,她可以是最后一个。传说终究该止于传说,仙药的秘密就该永远留在白岛。刘大人,收手吧!”
“傻孩子!”刘瞩的声音被气到发颤,“萧明月,你好好想想,陈红菱做了伥鬼,这桩婚事不要也罢,你五哥有的是人说媒,她身体弱,病死在白岛也不稀罕。回去我给你做保,陈无恙拿了好处、得了抚恤,也不会深究此事,你何故如此冥顽不灵!”
“……可陈红菱,终究只是陈红菱,是随我和五哥一起长大的陈红菱。”萧明月抬起头,再次看向刘瞩,“想来五哥若是知道……也只会和刘大人说同样的话。”
“好,好!萧明月,你是要为陈红菱这外人治我的罪,治你表舅的罪!你想清楚,若我栽了,刘家便要被抄家,你家大娘子也要受牵连!”刘瞩揪着萧明月的领子把她拽了起来摔到墙上,怒吼道,“从表姐嫁给你爹开始,我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点事都看不清你还想着做什么官!”
“……我是不会做官。”萧明月嘶哑着同刘瞩说,“我也知道,刘大人这些年总管香药榷易署,劳心费神,想得些油水、走得高些……也是应该的。”
刘瞩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萧明月怎么突然想通了,她垂着眼,看着表舅抓着自己的手,叹息道:
“只是闽人常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靠海吃饭的人,最是容易……死在海里。”
说罢,她猛地抽出了袖中的匕首、那个杀人越货的海贼留给她的“信物”,冲着刘瞩的心脏直直地捅了下去:
“因此刘大人替蔡大人走这一趟,途中遇了风暴,不幸与船一同葬身海底,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不断地抽刀再捅,循环数次,直到面前的人最终没了生机。尸体失去了力气,倒在她肩上,她抱着那还有些温热的男人,手中的匕首“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撤了些破旧的经幡裹住刘瞩的尸首,将烛台打翻了,扛着他从庙里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她想到了小时候的院子,想到了那年中秋,刘瞩送了她一对瓷偶,她拿去给陈红菱看,陈红菱也稀罕得很,她们在房间里玩了许久,直到陈红菱乏了,她才被表舅和五哥领了回去。
许是她想得太专注,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凸起绊了一脚摔到了地上。她爬起来,突然有些想哭,又不知道自己要哭什么。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码头前,于是她在摔倒的地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对着海的方向重重地拜了: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她念着。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姐!小姐你不能过去啊小姐!”
清晨,偌大的庭院内,匆匆的脚步与身后女使的叫喊显得尤其刺耳。萧明月沉着一张脸,全然不顾自己根本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径直向着看起来最气派的主院走去。不得不说,五哥大约真的是个清官,宅子空有五品官员应有的用度,以及一些随处可见的花草作为景观,除此之外,摆设、石雕、甚至是一汪水池都未见得,看着甚至比自己记忆中,原本的萧府、父亲的宅邸还要更加清苦一些。宅中没有萧明月之外的女眷,仅有几个扫撒伺候的小厮、丫鬟与女使,显得尤其空旷,甚至于萧明月还是被女使提醒了几次才成功分清书房、库房和两处厢房。
“小姐,萧大人说了——”
“我未成亲,府里有两个萧大人,你叫哪个说明白点。”不知是女使反复的劝阻让萧明月听得心烦,还是这种处处好像合理又好似不是这么回事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这大抵是萧明月第一次同下人如此说话,一气呵成到话一出口,连她都有几分震惊的程度。
就好似这四年来,她作为“萧大人”已是一种理所当然司空见惯的事一样。
女使自觉失言,连忙打了自己嘴两下,立刻改口:
“明月大人,是小的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明海大人交代过,你积劳成疾,需要静养,让小的务必看好你。”
萧明月闻言顿住脚步,被来不及停步的女使结结实实撞了个踉跄。她猛地回头,在女使开口前同她发问:
“积劳成疾?你倒是说说,我是个怎样的人?”
女使一怔,似乎在揣度萧明月这番话的用意。萧明月最熟知这种眼神,带些敬畏却,尊敬固然有,但更多的是畏惧。往日里,她看父亲、看大娘子、看王县令……甚至看陈红菱与自己那几个哥哥,多多少少都是这般眼神。但能在萧明海手下做事,女使自然是机敏的,她立刻整理好思路,同萧明月禀报:
“明月大人,您一心为民、不舍昼夜,八闽上下,无论是渔民还是官员,谁人不知您的好?正因如此,明海大人才会力排众议,提拔你做通判。您虽无实职,但八闽都知道,明海大人与您就是八闽的青天与明月,您——”
萧明月不等女使说完便抬手打断,扭头又向着五哥房门的方向冲了过去,急得女使又开始不住地喊。女使的话几分真假,明月悟不透,但她那五哥她却知根知底。萧明海虽为人谦和,但城府极深,他的好永远只向着自家人。萧明月无法确定自己此时究竟是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但她可以确定一事,那就是自己空缺的记忆中,五哥同陈红菱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而种种迹象皆指向白岛。
“明月小姐,大人今日休沐,他有令谁要见他——”
随着主室越发的进,门口守着的小厮也加入了这场劝阻她的队伍。在府里下人的眼中,这家的女主人、另一位“萧大人”一醒来便不知发什么疯,但那种欲言又止、权衡利弊的态度却让萧明月心中的无名火燃得越发激烈,而后在小厮把手搭在她手上的瞬间,如棉絮砸在硝石上一般悄无声息地炸裂开来:
“我去见我一袂连襟的胞兄,几时还需要你们同意了?”
萧明月的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有一种平静的舒缓,就仿佛只是在同他们随口聊天。但这种语气反而让两位下人瞬间低下头,不约而同地为她让出了路。萧明月径直把屋门推开,萧明海从案卷中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疲惫但仍旧慢条斯理的同她道:
“皎皎这一早倒是精神,我远远在这儿都听得见别院的吵闹声。”
萧明月反手把门关上,为面前的人添了盏茶。她知道以五哥的脾性,明明听得见屋外的动静却佯装不知,定然是在试探她有些事是否真的忘了、又忘到了什么程度。所以她也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五哥:
“你和红菱究竟怎么了?”
而五哥却只是品了口茶,缓缓地答道:
“皎皎,有些事你既忘了,就不必想起。”
“是我把她带去白岛的,她为何未与你成亲、如今是死是活、我们是如何回来的、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明月自当问个明白……我得对此事负责。”萧明月被五哥的气势压得瞬间没了底气,但依然不死心地硬着头皮把话嘟囔着说完,“五哥,你就当……让我图个安心,好吗?”
而这番话却仿佛触了萧明海莫大的逆鳞,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着萧明月,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愤怒与悲戚。萧明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知道,五哥对此事是真的生气了。她上一次见五哥这副表情,还是儿时自己被人何家那小少爷推进水池里被他知道的时候。陈红菱虽然顽劣,但总不至于学那何驰把她推进水里……虽说自己在白岛时确实落过一次水,但那总不至于怪在陈红菱的头上啊?
萧明月有一肚子话想问,但这般僵持中,先开口的人却是萧明海:
“这话真应该让陈红菱自己听听。自始至终,你处处想着她,她可曾考虑过你半分?”
“五哥!红菱只是病久了,贪玩了些,一路上虽然给我添了些麻烦不假,但那终归只是孩子脾气,万万算不上——”萧明月还想为陈红菱辩解,但萧明海却把话题强硬地压了下去:
“此事因果你不记得,对你而言并非是坏事。”
说着,五哥叹了口气,在她的眼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他半靠在椅子上,抬头盯着房梁,半晌,才不忍看萧明月那副委屈的样子一般,幽幽地说:
“皎皎,你可曾想过,湄洲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何独独差你这个小吏去白岛?”
我去白岛,不就是为了缉私吗?萧明月心想,她还未问出口,萧明海又说:
“红菱她命薄,未等回来便病逝了。”
可是在记忆中,陈红菱明明是活蹦乱跳的,还同她约定一定要来吃喜酒。萧明月不解,她清楚事情定然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但萧明海决意不说的事,饶是她如何努力也不会得到答案。五哥定然不会害她,但红菱一事,又是怎么回事,才让五哥三缄其口、甚至连贴身服侍的下人都对此毫不知情?萧明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向五哥告退,神魂分离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女使与小厮早在外面候着,他们在等这场兄妹对峙的结果。府中的下人一个两个皆是生面孔,没一个是从小在萧府伺候的人,自然无人懂得府上的姑娘好端端的,病了一场后为何突然要向家主发难。他们只知从屋里屋外的人脸色来看,这是前所未有的两败俱伤,可是无人知道该如何劝解,更无人懂得此事因何而起。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听着,就像院里的草木与沙石。
萧明月深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转念一想,自己原来在家中也鲜少与人说心里话,但此时与彼时终究是不一样的。虽说全家上下都严肃又寡言,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与五哥会主动过问她几句,其他人都鲜少关注她在哪里、做什么,但那种感觉总归是自在的。可如今,在这知府的宅邸中,上上下下处处看她都是一种异样的眼光,他们在审视、在盘算、在琢磨她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这种异类的感觉反倒让她如坐针毡。她不喜这样,但转念一想,如今五哥坐在那个位置上,府里的人换几批,想来都有各自的算盘,这让她感觉更加无力。
父亲当年,是否也是因为厌倦了这种感觉,才选择在势头最盛的时候蛰居泉州、再不踏出八闽半步呢?
“明月大人。”正在萧明月不住想些有的没的时,女使的声音让她回了神。只见那丫头双手捧着一张拜帖,恭敬地同她道,“商大人听闻您大病初愈,特邀您去茶楼一叙。您是要应下这份约,还是由我去回他?”
“商大人?”听到这个名字,萧明月心中一惊。而女使旋即接上了萧明月的话茬,不动声色地解释:
“就是杭州路造作局的那位商溪商大人。”
萧明月皱了皱眉,不甚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但此时此刻,在自己大梦初醒、处处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的时候,哪怕是这个名字,都让她倍感亲切。
“我去。”萧明月答,接过女使手中拜帖时,她余光瞥见女使的脸,恍觉这面貌有几分熟悉,好似陈红菱正刻意冲她伏低做小、扮着一张鬼脸同她调笑。她猛地拉住女使手腕,对方疑惑地抬头,她这才发觉二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刚刚那一瞬间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明月大人?”女使问了一声,萧明月立刻把手松了开,尴尬地不知该把这只手放在何处,半晌,她堪堪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装作若无其事随口说道:
“你……你手上这根手串编法不错。”
“这就是路边货郎那随手买的草结,明月大人要是喜欢手串,明海大人前几日还同我们念叨,要去普陀寺为您祈福,您同明海大人说,改日一并去寺里求一个,想来明海大人不会拒绝您。”女使的眼睛亮了起来,字里行间仿佛都在同萧明月强调这宅子的男女主人感情要好,可萧明月却只觉得自己在听他人之事。女使又说:
“而且,过几日便是正月,普陀寺中上香祈福的人定然少不了。您大病初愈,走动走动也是好事,就当散心了不是!”
“你想借机安排哪家小姐与五哥见面,直说便是,不用拿祈福做挡箭牌,脏了佛门清净之地。”萧明月随口答道,许是往日看别人脸色多了,冷不防一觉醒来,周围人都要看自己脸色,让她一时松懈,那些平日里只敢憋在肚子里的话总在不经意间就从嘴里溜了出去。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有朝一日说出口,竟也有如此分量,惊得女使一身冷汗,连手中的拜帖都掉在了地上。
“我……我刚刚说笑的,别往心里去。”萧明月自觉话说太过,俯身拍了拍慌乱捡拾拜帖的女使的肩膀,简单整理了下仪容,径直走了出去。她不知空白的记忆中,自己是何种待遇,但过去她出门从未有人陪侍,现在她也不习惯有人照顾自己。她以为自己只是一切照旧,但远远地,她却听见了飘过来的窃窃私语:
“小姐不是失忆了吗?怎的比之前更吓人了。”
“少说话,多做事。咱家府上两位主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明月耷拉着脑袋,一路走得异常憋闷。她是泉州人,在湄洲当差,这福州倒是未曾来过,去哪里都要打听。明明不久之前,陈红菱还总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可此时她身边却一片死寂,连商贩的吆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自己究竟是睡了四年,亦或是白岛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她不知道,梦醒后,梦中之事总是如露水一般很快散去,但唯独这次鲜活无比,反倒是天色阴沉沉的,淡薄的雾气很快聚了起来,让四周的景色变得朦胧。
她闻到了香火的气息,那是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捡拾着摊贩掉落的菜叶,在昏暗的巷中三步叩首,祈求那神龛中不似佛祖也不似菩萨的铜像指引他们走向光明。那摇摆的铃铛与信徒口中不住念叨的经文让狭窄的巷子显得更加压抑。萧明月认得这股味道,她在片刻愕然后意识到,自己曾在白岛那位大夫的医馆中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诵经的人已然连饭都吃不饱,却依旧颤抖着双手将捡来的菜叶中较好的部分作为祭品献上。她想问他们可是经历了天灾人祸,八闽靠海吃海,怎至于让人连饭都吃不上?可她的话语尚未出口,就立即淹没在了人山人海之后。她眼见着游神的队伍愈行愈远,可她被集市中往来的人流裹挟,半步也无法踏出。唯有队末的孩童好似听见了她的呼喊,回头用麻木又呆滞的眼神望了望她,冲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在大人的催促下匆匆离去,空留一地沾满泥土与细沙的脚印,向着浓雾的深处不断延续。
这边心神未定,那边接踵而来的又是一股血腥气。持尖刀的屠户在深闺小姐们的簇拥下,神气十足地从桶中捉出了一条还在蹦跶的青鱼,随着一声粗犷的吆喝,那条鱼便被摔在案板之上,于众目睽睽下被开膛剖腹。迸溅而出的血溅在小姐们遮掩的帕子上,惹得粉黛们发出阵阵嗔怪。平日里连污秽都不见不得的深闺少女们,如今却不觉宰杀鲜鱼的行径腌臜,反而津津乐道拍手称快。
不消一会,那屠户便从鱼的腹中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琥珀般的宝石,小姐们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拿着那枚原石爱不释手地比量来比量去,为这不足指甲大的石头花落谁家、明日能戴在谁的头上、成为谁的首饰一掷千金。而那条鱼便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在下一条鱼被捉出之前,被饥肠辘辘的野狗摇着尾巴叼了去,不消一会儿便成了一条白骨,而其上残存的血肉也被枝头上飞下的麻雀啄食了个干净。
雾越发的浓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阴冷的水汽,萧明月向后踉跄,却正和一位行人撞了满怀。回身望去,来人摸了摸犹如六甲之妇般圆润的肚子,咧着弥勒佛像似的笑容同她问好:
“这不是明月吗?”
“陈、陈老爷……”萧明月颤栗着不敢认眼前人,记忆中,陈老爷虽不修边幅,却也远非如今吸饱了的水蛭般,臃肿好似一尊肉山。陈老爷手中捻着核桃串,忙不失迭地将萧明月扶起,不住地说:
“好孩子,好孩子。怎的这般见外,我是你陈伯伯啊!”
变了,一切都变了。五哥变了,府邸变了,世道变了,一切都变了!萧明月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都不认识了原来是这般感觉。她本以为陈红菱那番话不过是孩子赌气,今日经历了一遭,才切肤体会到到乡翻似烂柯人的疏离感。陈老爷还欲同她寒暄,却被她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瞋目着问:
“陈伯伯,你可知红菱与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如今红菱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陈老爷被萧明月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发蒙,坚称陈家从未有过女儿,他与夫人仅领养了表亲家一子以作继承家业之用。可记忆中那般古灵精怪的人,那自小与她长大的人,怎能说是假的就是假的?萧明月再三追问,陈老爷又说红菱早已病逝,自然无法与她五哥完婚。可去白岛时,陈红菱刚刚病愈,身体健壮得很,怎会突然暴毙?又过了一会儿,陈老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神色,不住地跺脚,如见索命厉鬼般坐立难安,最终得了空甩开萧明月抽身离去,嘴里还念叨着:
“别问了、别问了!红菱成仙去也,成仙去也!”
若是成仙,首先要断了七情六欲,可那陈红菱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台前不欢而散,幕后的观众倒是看得心满意足。独眼的男人抚掌称好,缓步上前,同萧明月道:
“萧姑娘可满意商某这番见面礼?”
“商大人。”萧明月不知商溪何意,只觉来者不善,但依旧躬身行了礼。商溪对她态度甚是满意,嘴上却还说着阴阳怪气的挖苦话:
“萧姑娘,这般大礼商某可受不起。如今你是八闽人人敬爱的萧大人,远在他乡,反倒是商某要巴结你们萧家这地头蛇才是!”
“商大人……你……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萧明月干瘪地辩解,她垂着头,不敢看商溪那盛气凌人的眼睛,“萧家……只想做好本分之事……从未敢……”
而商溪却嗤笑一声,反问萧明月道:
“本分之事,好一个本分之事。自打四年前何家被你们设计扳倒,陈无恙朝你们认了怂,谁人不知从监司到府路,从船政到盐茶,八闽上下的命脉都是由你们萧家的人把持?而你,萧大人,八闽的明月大人,得仙药除妖患的六品诰命女,白岛缉私一事你捞了多少美名好处,你自己心里有数!”
一桩桩一件件,萧明月记得的、不记得的,从商溪那刻薄的嘴中说出,竟成了她无法辩驳的铁证。萧明月深知,父兄皆是一心为民、不计回报之人,可正如商溪所说,想要实现父亲未竟之愿、想要实现五哥心中的报复,从五哥府上下人的脸色就能看出,他们的手段、萧家的手段,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父亲是否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亦或是走到这一步,正是父亲当年所期望而未达成的?
萧明月想说,萧家绝不会如商溪所言一般,可在这浓雾中,看着那诵经摇铃的饥民队伍,看着围观杀鱼的深闺小姐,看着在浑浊的污流中横生的魑魅魍魉,她如何知晓,往日的初心,往日的热血,如今还剩几分?
萧明月想问个明白,白岛一事最终究竟如何,可眼下种种,她好似又不需问得那么明白。商溪看着她那谨小慎微的表情,冷哼一声,讥笑道:
“我还以为你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与四年前相比该有些长进,原来还是个畏首畏尾的包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银钗,抛向了她。萧明月一时恍惚,接得不及时,那支钗便摔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脆响,钿花四分五裂。萧明月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狼藉,终于不可置信地开口:
“这……这不是我送给红菱的……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为什么会在我这儿?”商溪却反问,“萧明月,你终于被那安神香毒坏了脑子,连是非真假都分不清楚了?”
“它在我这儿,自然是因为,当年这支银钗就是我商某在你眼前买下的。”
商溪戏谑的话惹得萧明月耳畔一阵蜂鸣,雾终于将万物变得苍茫一片,一蓑突如其来的烟雨让岁末的天气更加冰冷。萧明月捂住耳朵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想要把商溪的质问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唢呐声响,一曲百鸟朝凤踏过了百孔千疮。八抬红轿携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自萧明月眼前走过,却未见胸配红花骑马过街的新郎官。喜婆们向周遭撒下沾喜气的红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欢乐的笑容,好似行春桥时的纸扎木偶。
立春未至,暖阳尚未融解沉重的雾霭,喜轿便已代替那春牛亦步亦趋地走过了街道。风吹起红色的卷帘,喜帕与散落的红团花悬在轿内的梁上,新娘子坐在那方红色的竖棺椁中,宛如渔民家门前被风干的咸鱼,嘴角却一如送亲队伍中的人那样,雕刻成了幸福的笑。
萧明月看向新娘的模样,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扭头向着队伍的反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双腿无力方才停下。她抬起头,半晌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跑到了海边。缭绕的雾气包裹着海潮拍岸的声响,像母亲伸出的手,指引着她前行。她磕磕绊绊地走着,可这条路却好似永无尽头。她在水天一色的灰白中,隐约听得孩子们的笑声,那是儿时刘瞩偷偷带五哥和她与红菱去到海边。
那日,刘瞩抱着红菱,五哥牵着她,他们一起站在码头边,远远地看着一艘木制的巨舰破开浪花,在日头的照耀下,从海鸥大小的一点,逐渐变成遮天蔽日的鲸鲵。刘瞩带他们看了船,看了海,意气风发热情洋溢地同他们说起与海有关的一切,五哥牵着她,眼中却在看那些裸着身子拉纤的工人与湿漉漉从水中钻出来的采珠女,陈红菱拉着刘瞩的衣角,趴在刘瞩肩上,昏昏沉沉地要和他们拉钩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还要这样一起来看海。
而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无论谁说什么都沉闷地应着。
她继续向前走。
陈红菱问她:
“姐姐,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你们都变了?”
白儿茶问她:
“明月姐,你若无所求,为何会踏上白船?”
顺哥儿问她:
“官爷,你杀过人吗?”
茜娘问她:
“妮子,你认为什么是人,什么是妖?”
刘瞩问她:
“明月,你非要趟这趟浑水,可是信不过舅舅?”
商溪问她:
“萧明月,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夏非扉问她:
“萧姑娘,你说夏某心中有愧,那你呢?”
……
她疲惫地向前走,循着海风递来的质问向前走,步履蹒跚,举步维艰。这条路终于到了尽头,枯木已朽,沙埋白骨。记忆中那人来人往的码头,如今只剩下了胡乱堆砌的废料,被虫蛀了个干净,泡在腥臭的海水中,连生火取暖都做不到。值钱的废铜烂铁早被来往的人办了个干净,依海而建的客栈满目疮痍、四面漏风,就连无家可归的流民都不屑居住于此。折成两半的牌匾一半有气无力地挂在墙上,一半了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掸开厚重的灰尘与蛛网,透过风化褪色的颜料,只余“顺水”二字依稀可见。
惊堂木一响,端坐高堂的判官大喝一声,字正腔圆地问她:
“萧明月,你可知罪?”
她呆呆地望着水中倒映的明月,短暂的惊诧后,她脸上浮现的表情竟是一丝释然。馥郁的香味更加浓烈,从白船到白岛,从客栈到码头,从始至终,如因果的缘线,捆绑在她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噼啪声响起,像是薪柴烧尽前的爆燃声。
缉私一事兹事体大,湄洲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何独独选中她这个无名的小吏?陈红菱久病缠身,天下名医皆说她活不过及笄,何故一夜之间痊愈,又吵着要去白岛寻药?白船上那么多贵客,顺哥儿为何独独选了她这一行人做自己的目标?刘瞩口口声声说为她好,为何却对案子的细节只字不提,只说万事交由他便是?
是谁能越过香药榷易署的盘查,堂而皇之地将仙药自白岛带回?是谁治好了陈红菱的病?是什么能让一切那么恰好,这边湄洲的协查令刚下,那边陈红菱就千里迢迢自泉州找上门来,说要一起去白岛寻药?
萧明月,你当真不记得那晚在白岛,你是缘何落水的吗?你当真不知道,陈老爷为何对你避之不及、萧明海为何而三缄其口吗?
你当真看不清,那剖开的鱼腹中取出的,究竟是宝石还是人心吗?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你究竟是忘了,还是不愿想起?
四年后缘何物是人非,你是全然不知,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面对声声质问,她发出干涩的笑声,随后,那笑声越发尖锐,几近癫狂。是啊,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兴华府的那本账,自己并未算错过分毫。
于是她掀起衣摆,缓缓向着明镜高悬四个字跪了下来,朗声笑道:
“我有罪。”
我有闭耳塞听、随波逐流之罪。
我有贪心不足、违悖纲常之罪。
我有欺世盗名、好大喜功之罪。
我有大逆不道、残害亲友之罪。
她向高堂之上的人重重磕了头,而对方不发一言,只是掷下了一根签。萧明月双手将之捧起,几近让人窒息的紫藤花香瞬间包围了她。在袅袅的烟气中,随着竹签在地上弹跳几番,一声脆响在空间中炸裂开来。
一枚瓷碗砸在了地上,内里的琼浆溅了一地,在红木的地板上留下了扎眼的污渍。来往的宾客纷纷侧目,调皮的鱼仙游弋到不胜酒力的人面前,学着人类念叨: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兜兜转转,她终究又回到了这里。
清瘦的男人牵着红花团,头戴喜帕的娇羞女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客栈娘子的吆喝声中,一对新人在白岛之上结为姻亲。
人类和鱼仙都在沉浸在喜宴的热闹之中,这种过于喧闹的氛围让萧明月感觉有些不自在。白日夏非扉登门道了歉,请她吃了茶,在离开茶楼后正撞上一支送亲队伍。要知道,海誓山盟在白岛常见,但佳人偶成可不常见,更何况这是人类与鱼仙的婚事,两边都铆足了劲,凡是身处白岛的人皆收到了喜帖。陈红菱不住地在她耳畔念叨他日回了泉州,她的婚事也要这般热闹。萧明月被烦得头昏脑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不慎打翻了茶碗。
在一片狼藉中,她尴尬地抬起手,一阵刺痛随之而来。刚刚敷了药的手心又被瓷片的边角划破,不消一会,殷红的血就没过了泛黄的伤药,将那纱布浸得黏黏答答。刘瞩此时正与那满头珠翠的客栈娘子聊得热络,宾客们也是喜上眉梢。方才啊,那鱼尾的新郎官向众人发誓,娘子若是喜欢,莫说是仙药,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摘得,惹得那人足的新娘子一阵娇羞,忙说油嘴。
若是不付真心,可见其心不诚,断入不得鱼仙法眼,更莫说求得仙药了。如今佳人以真心换得真心,白首之约、喜结连理,可谓是一桩佳话,就连鱼仙们都被这情比金坚所感动,嚷着要学着人类的样子办喜宴庆贺。客栈的徐娘子亲自主婚,岛上无论是居民还是访客,无论是人类还是鱼仙,纷纷前来道贺,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姐姐,你可真是不小心。”陈红菱撇了撇嘴,在萧明月旁边坐了下来,熟练地帮她拆开绷带,将伤药重新洒在了伤口上。萧明月疼得龇牙咧嘴,陈红菱却喜笑颜开:
“疼点好,疼点长记性。白船那会儿,你明知不是那水贼的对手,逞什么英雄学人家空手夺白刃?”
萧明月被真真刺痛害得大脑一片空白,陈红菱刚一撒手,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抽了回来,嘴里不住地念叨:
“那还不是为了救你?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什么水贼,是气我不给你买那根银钗,在这儿公报私仇……”
陈红菱不屑地哼了一声,反过来指责萧明月道:
“有的人明知我病愈了、要成婚了,却自始至终连个像样的礼物都不曾送我,我尚未怪你,你却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姐,你好狠的心。”
陈红菱越说,萧明月越没底气。她的脖子缩了又缩,活像一只鹌鹑。她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商大人看中了,我哪敢不给啊。”
这么一说,本来好似只是在开玩笑的陈红菱反倒闹了脾气,把头往旁边一别,赌气道:
“儿茶姐姐不过相识数日便送了我套头面,明月姐姐与我一起长大,倒是买根发钗都要轻描淡写送人。要我说啊,这新人就是比旧人好呢。”
“人家大婚的日子,你在这儿胡说什……”萧明月刚想训斥,徐娘子便携着花枝招展的鱼仙们捧着精致的糕点走了过来,说是要让宾客一并沾沾喜气。萧明月抬头,却见刘瞩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大厅,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方才又和徐娘子谈了什么。
见到了点心,方才还面色阴沉的陈红菱瞬间表情又明媚了起来,迫不及待揭开盖碗,端详着内里的点心。她戳了戳萧明月,把那双还在寻找刘瞩身影的眼睛的视线拉了回来,嬉笑着同她说:
“姐姐,你看,这点心真好看。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吃。”
传闻中,鱼仙人首鱼身,生在白岛,喜怒无常。她们的心脏是千金难求的灵药,她们的肉身吃了则能让人长生不老,而她们的眼泪更是价值连城的珍珠。
萧明月向碗中看去,不知是伤口抽痛的缘故,还是酒劲上头的缘故,脑子里总是不住地回想那日在福兴码头听来的传说。周围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她左看右看,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碗中放的哪里是点心?
那分明是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