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着在第二章出之前磨蹭的写完了第一章的第一章(目移)
内含小队分头行动,支线相亲活动相关以及最后突然犯病(喂)
初回目
亭台楼阁,水榭亭轩,丝竹渺渺之音,歌舞升平之景。
这便是那些初次,甚至是一些也曾途径楠栝州的人们,对于这片烟水青瓦的印象。
徐凤小心地避过那些举着托盘的婢女,多有些人士正围着置于其上的奇珍异宝啧啧称奇,如此贴着侧边一路回来,竟是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几分。
要不说当年途径楠栝州,贵族豪绅停下步途,留于此间乐不思蜀。经年流转,如今这楠栝州中的一方富首,随手便是楼台宴请,殿宇满座,珍馐佳肴,美人歌舞,乃至嘴上说着一展风姿的珍宝,皆是源源不断,纷至沓来。好一遭声势浩大若流水宴席的盛宴华筵。
且说这武林大会结束之际,黑市之中流言突起,秘宝之信四散开来。熟知当年天外天开山的喧嚣闹景,财帛动人心,秘宝纷争起。次方消息一出,各方人士无论起得个什么念头,皆纷纷赶向西王州去,这帮本就混迹于江湖门派的武林侠客们自然也不落后,唤上几位土生土长的西王州人士,成群结队作伴上路,也得了一番独有的惬意。
这富豪便是拦在从东临外河畔前往西王州的必经之路上,刚好行至中途,正是又累又饿之际,大多数被拦下的便顺水推舟入了席间,偶有几位拒绝了邀请忙于赶路者少的可忽略不计。如此三番几次,一眼望去,厅内桌旁已坐了数十人有余,皆是眼熟之人,粗略算算,或已破了百去。
“不知道还以为这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武林大会呢……”
依稀听到有人这么小声地叨咕了一句,混在人群里也找不出人,徐凤也不在乎这么些个,只是避开人潮人涌,兀自走向偏僻角落里。
将将开席,那主人家一个拍手,无数银两堆于桌面之上,笑呵呵说着可以用带着的物品或者江湖消息来换。并非人人都是那金钱卦,行走江湖难免囊中羞涩,此时真金白银入眼,连连担保在前,在场不少人都动了心思。徐凤粗略地算了下身上的盘缠,又过了下之后的打算,还是取出了两件不起眼的东西置换了出去,放在那一堆子里,也是十足的不起眼。
徐凤去的果断,回来的迅速,这么一去一回,饭菜尚且冒着热乎气。他们这一桌贴着墙边,不算太角落但有着遮挡,也算是自成一方天地。他坐下的时候桌上还有其他人,只是自顾自的吃着东西,没有人说话,很是安静。
他这么一扫头,果不其然,不见右诡的踪影。本来是十分正常的情况,但是徐凤细想了一番此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态,还是探身过去,轻声地向常泊发问:“她呢?”
“说是那边有处亭廊,到外面去了。”常泊显然也明白徐凤的顾虑,“安心,此乃楠栝,自家地界,她总是有数的。”
闻言,徐凤未作反应,默了一会儿。“宴后,常大夫作何打算?”又问了一句。
“实不相瞒,之前便是在楠栝州停留了数月有余。”常大夫笑答,“尚有事未了,不当离去。”
虽然这一行四人随着去往西王州的大部队一路前行,其实没有一人真的说明了之后的去向。常泊是纯粹没说,徐凤此前尚有自己的顾虑,而右诡,此人开开心心地拉着他们几个跟着上了路,问就是没错啊,就是要去这个方向啊,死活就是没说明白她要去的究竟是哪处。
临到此时也不重要了。
“我与姑姑,”徐凤说着,中途还稍微停了一下,才把一句话说完,“欲返别春州。”
“也好。”常泊点头,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露出点笑意,“那你可能是要,咳,准备一下。”
只是这回问号还没来得及扣出来,答案就自个儿寻回来了。去外面溜达了一圈的右诡摸回了桌子,听了徐凤的决定,立刻笑呵呵地掏出一壶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果酒,依次给几人满上,甚至还给同桌的其他人也倒了一杯。
“那感情好啊!我还没去过别春州呢!等过些时日且去了,正巧了寻你当个向导!”
徐凤的眼角瞟到常泊飞快地举起酒杯,把压不住的笑意藏在酒盏之后。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索性也拿起酒杯,放空思想,一口闷了其中的果酒。
嗯?徐凤细品了一下口中的味道。这酒似乎……?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常泊,见对方含笑着向右诡又要了一杯,心里多少有了数,同样把空杯推了过去。
酒至三巡,瓶已见底,度数极低因而几人连点微醺都不曾有。那外侧忽地传来阵阵惊呼声,徐凤望过去,就见好多人随着那宾主的指向,哗啦啦地围了过去,喧闹声反而更大。他本欲起身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肩上,回过头,是右诡。
“这地方选的不好,东西出的不妙,也就开戏能够看得上两眼。”右诡已把酒壶放在了一边,面前的空碗里堆了满满的菜肴,“只能说幸好人物选的不错……吃菜!吃菜!不吃可惜了了!”说着真的给徐凤夹了好几筷子菜来。
这话说的是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徐凤还是听话的拿起筷子,默默吃起菜来,间隙里还瞟了右诡一眼,主打一个静候于此。
“你猜他为何选了这地?看见那边没,依水泊岸,内有乾坤,那是咱们这的第一楼——云舫拍卖舫。”没吃两口,果然听右诡一一道来,“他指的便是拍卖舫所在之地。信我的,你们包不敢兴趣,没必要在这上面花上时间。”进食的速度分毫不减,“你们要是想逛逛,不如跟我直说,我给你们指几处地方。”
徐凤摇头,没有说明。“你要去拍卖舫。”所以说常泊确实了解右诡,知道此人嘴上一直念叨着西王州,人却肯定是奔着楠栝州来的。
右诡点了下头:“不急,不急,那船也不会跑没影。”
“这么急的去处?”却是常泊品出了别的意味,“怎没听你说起?”
“哎呀……”就见右诡头一低,抬手掩面,“这怎么好意思啊!”当真品出几分娇羞之意,“奴可是去……相亲呀!”
且不说右诡这一句相亲之语把另外两人惊了个怎么的外焦里嫩,之后万般事宜却不在先前的预料之中,措不及防之下才是让人再无其他念想。
前去换物的人不少,被由此引去了云舫的更是不少,但是也有好些个留在席中,一直与宾主相谈甚欢。“这楠栝州里,只看有钱的,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上了桌后便认真吃东西的右诡说了这么一句,就放下筷子凑到了主席那边,悄没声的打入了进去。按理说没有问题,可徐凤侯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过了去。
……便刚好赶上这么一条讯息。
或许那宾主觉得席上人声鼎沸,他这么一两句附耳的低语自当淹没在其中。可是这混迹江湖的主们可能好糊弄?各个是耳聪目明,他这么几句话出口,该听的不该听的都知道了大半,自然包括专门凑近的右诡,以及旁侧认真观察的徐凤。
看来,此行必须要回趟别春州了。
一偏孤舟,文人水乡,由此来形容楠栝州的主地再合适不过。
到了这腹地转上一圈,要说这文斋画舫啊,不说是挨家挨户,也能说得上目之所及总难找着。青砖绿水,亭台楼阁,再配上这些个文人墨客的光顾之所,总是添出了几分此处独有的水墨风景。百花齐绽,不外如是。
哪怕是在此等地界,等闲斋的名号也是不小。文玩书画,授受买卖,纵然这斋里自有它本身的一番名堂,亦是老板其人的千般风采。且等等,进了此地把这名号往外一报,皆是不陌生的。若是想要细问三分,寻个明白,那三言两语,评价颇多难以涵盖。反正有一点总是没错,这位等闲斋老板可真真儿是个金钱卦啊。
近些时日里生意一般,先前武林大会怎么也要走上一趟,顾着店里的生意,且等等并不在彻底结束后才离开的大部队中。如今回来了几日,并不是说没有生意上门,有,也算不上少的可怜,可称个中规中矩。可是且等等偏生从其中嗅出了一点偏差出来,味道就偏了那么一点,差之毫厘。
“叮咚——”
清响悠悠入耳,惊得且等等思虑一震。哪怕那风铃已经挂在了门头一阵子,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时不时冒出的铃声。不过确实是方便,如此一来哪怕是在闭紧门房的最里屋,那穿透力极强的清脆响铃依然如潺潺流水,飘入其中。而且,毕竟是那人送的。
‘只是觉得这风铃很适合姐姐,又有点子像姐姐哩!’
像?怪话!她当时是怎么回复来的,好像是伸手轻轻敲了下另一人的脑门。怎生就像这小小铃铛了?倒是说出点子名堂来呀!
哎哟!那人捂着脑门咯咯直笑。我是觉得姐姐就像这只风铃的音色一样,都很……
被门口那一阵阵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思绪,且等等索性专注起眼前来,只是她方才推了门,就听得如此大声喧哗。表面上端的是得体的微笑,心里那跟笔如何抹绘便是另一说。
几步里飞速地走到门口,过了转角,先看一位穿着富贵的富家子弟正面带笑容,一副嘘寒问暖姿态在那滔滔不绝。且等等看了眼对方的脸,确定了自己没有见过,不是那些个平时总是淘一淘的玩主,看这副样子,也不像是来兜售的。
毕竟来这都是客,姿态多少到位几分,且等等上了前,正欲开口拿个腔调,正巧的那富家子弟的同路人也跟了上来,入了她的视野之中。那本来到了嘴边的招贴便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声淡淡地轻哼。
被那富家子弟围着团团转的姑娘一身红衣,端的是言笑晏晏,此刻带上几分娇柔地看过来,不正是右诡吗?
“哎哟!这不是老板吗!”她一看到且等等,那笑容就淡了下来,开口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生硬。
且等等也立马琢磨出味儿来。“哟,这是哪门子的风?”且等等说着,往前迎了一步,脸上的笑容挂上十分的虚假,“怎么把咱们顶楼上的右大姑娘给吹过来了?”
“怎么?奴还不能来你这等闲斋了?”
“当然不会,来者是客!”且等等嘴上说的欢迎,脸色却是一变,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欢迎光临——右姑娘里边请!”
直看得右诡颔首蹙眉,像是受了惊一般,柔柔弱弱地往那富家子弟身后一缩。这人哪受得了这个,一看右诡这副委屈样,立刻吹胡子瞪眼,看着就要撩起袖子来找且等等的麻烦。右诡却在此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轻声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便让这富家子弟再次把注意放在了她的身上,脸上堆着笑又低声安慰。
最后这二人还是进了店里,右诡色厉内荏地和且等等呛着声,半副小鸟依人的姿态藏在富公子身旁。那公子哥显然被右诡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迷了眼,全程只知道傻笑,也顾不上旁的,最后竟是一掷千金买了下两人吵得最凶的几样东西,送给右诡搏得佳人展颜一笑,高高兴兴地走了。
看着右诡如小人得志一般拿着公子哥买的东西,瞥眼阴阳怪气了几句便拽着人离开店里,且等等估摸了一下时间,便暂时掩了店门,走进内间。柜中茶具一套,旁下茶饼几盅,推开侧边的窗子,坐于案前,施施然开始泡茶。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听闻窗外传来阵阵如清脆鸟鸣般的笑声,红影惹目,案前又坐一人。
“这茶香……未闻见过,又是哪里寻来的好茶?”右诡落了坐,完全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伸出手轻点案面,催着且等等快些给她倒上茶。
且等等也不在意,持着茶壶将她面前的茶盏倒满。“刚才那人,怎么回事?”只是双眼一眯,明明带着笑,却反而显出几分危险之意。
“路上碰巧遇上了,不是值得在意的人。”右诡捏着茶盏,翘着脑袋看了看且等等的眼色,乖顺地回话,“莫要气呀……娘子~”这尾巴突然一翘,两个字愣是让她念出个甜中带腻,百转千回。
当时流水宴席之上,右诡状似娇羞地说出了相亲二字,倒也不是完全的假话。相亲确实是相亲了——别问我这年头怎么连青楼花魁都跑出来相亲了,先不说右诡本身就不是个安分的,江湖更是自由的。总之在之前,我们这位右大姑娘确实是参加了一场相亲,至于这相亲对象,这不,正坐在她对面呢。
要说这二人前去相亲的诸多前因,那确实不曾知晓。只知道这二人到了相亲的地方,看了对方这么一眼,哎,心里就都有了数了。再简单地聊上了几句,互相了解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可不得了,只道是分工明确,互不干扰,甚至还隐隐有些合拍。那可不就是啪的一下,看对眼了!
至于这对眼儿究竟对的是哪儿吗……
“哎?咱这也算是擦出火花了吧?只不过是仙人……”右诡当是才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半,就被且等等捂上嘴,直接拽走了。
问题不大,反正对上了就行了。
只是且等等拿着水壶的手结实地僵在了半空,时至今日,听见右诡嘴里冒出这两个字,她还是止不住地浑身一震。“……就咱们两个在这儿,差不多得了。”且等等翘着嘴角,声音却像是从嘴里挤出来的。
“哦。”右诡立刻变了脸,乖巧地开始喝茶。她安静地把一盏茶喝完,这才掏出自己的红绸子,一抖搂,好几样轻巧落在案上,不就是方才那公子哥买走的物品。就这么被右诡拿了出来,轻轻一推,又回了且等等的面前。
且等等自然不会推拒绝,一挥胳膊直接物归了原主。“怎么个事?”再次发问的时候倒也是少了方才的几分尖锐。
“有些消息要确认一下。”这次右诡回答的老老实实,“听说了等闲斋最近生意平平,顺便就来送点银子嘛。”
“也对,就是你一耳朵的事。”且等等又给右诡满上了一杯茶,“说的好听,这哪是你给我送的银子啊。”
“借花献佛岂不美哉?”一个眨眼,右诡已经晃到了且等等的身侧,“你不喜欢吗,姐姐?”手往且等等的胳膊上轻轻一扒,这声姐姐唤的无比自然,可比之前都甜美的多。右诡歪着头睁圆了眼睛,颇有点眼巴巴地瞅着且等等,十足的等着对方回复自己。
总觉得要是在不给点反应就要蹭上来了。且等等一偏身子,搭手倚在了右诡的肩上。“真金白银的谁不喜欢?是妹妹送的,那自然更喜欢了!”且等等难得的笑出抹真心实意,顾盼间也带了三分柔情,“妹妹可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右诡却真的嘴角一压,正色起了身。她把茶盏移到自己的面前,捧了起来,就把之前的一些可靠的消息对着且等等报了出来,细枝末节简略过去,又止于那宴主最后的闲聊之语。
“如此说来,倒是解决了近些的思虑。”且等等食指点案,短暂沉吟,“怪不得今日总觉得……”出口半句,又止住话头。
“谁知道这后面会不会出乱子呢?”右诡倒是不在乎,那茶壶不知合适到了她的手里,抬手给且等等也满上一盏,“反正,热闹估计是不缺了。”
“可不是?”且等等一摸下巴,眯着眼笑了。她笑得极为灿烂,极有韵味,笑得右诡看得移不开眼,“乱才好啊,越是乱才越是好浑水摸鱼。”
“乱起来,才有趣啊。”
环流清池映莲玉,山石岗岩木铸成,置身舫中,如入波涛,身临其境,美不胜收。
云舫拍卖舫之所以有名,不止于拍卖,更在于其中其外,船舫景象环环相扣,迷思乞巧妙不可言。围着云舫转上两圈,便让人连声赞叹,呼一声精妙绝伦。若是寻了由头上得了楼阁,初次光临更是会惊得话不能言,目不转睛,只余那点啧啧称奇。
可是再美得景,看的久了,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习以为常之后,次次到来,说一声好景养眼,心情畅快,除此之外,也和外面的一草一木没差别了。
说起来的话,这拍卖舫确实是楠栝州的一大招牌。只是这招牌大的久了,对外地人来说或许稀奇得很,楠栝州本地人确实习以为常。尤其是那些有钱的,财力充沛者,更是此拍卖舫的常客。平时在此花钱如流水,经常在云舫里走动,来往和家常便饭一样。有门路的,有货路的,更是要和这拍卖舫合作一番,直接把货物放在舫中,帮着拍了。
且说那武林大会结束,西王州途中豪宴,宴主挥手一指高楼玉宇,云舫名出,便引来了许多尚有钱财的武林人士们,想当初呼啦啦那喧哗的场面,那可真是乌泱泱的一片。此等情景,蒋一自然要来上一来。他本就是拍卖舫的熟客,经常来逛游一圈看看卖品。今日如此多人士四面八方而来,亦有相识之人,可不更得来凑凑热闹了?
是故他比往日早些登了云舫,倚栏居高而下眺望,把那些初次到来之人的惊叹神色瞧了个清清楚楚,哈哈大笑着落入其中。一时之间,各方人士济济一堂,互相攀谈见礼,水声绵绵,人声鼎沸,倒衬得这云舫更加辉煌了几分。
可惜这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随着潺潺流水不知不觉便跑了个干净。蒋一拜别了要把这云舫彻底参观一番的人们,就这么溜达到了环楼回廊,此时离拍卖开始还有一阵子,此处人还不多。路上遇到好些个拍卖舫的服侍见了他便迎了上来,都被蒋一打法走了。他轻车熟路的来到自己常用的包厢,人进去,放下鲛绡,便把那些多余的都隔在了外面。
蒋一的包厢自然是极好的,不光是拍卖物品看的清楚,这一览无余的风光也是回廊中的上佳,只是人没有兴致,再怎么好也是白搭。幸好他始终是此处的常客,多少也摸清了些门道,就见那正中的桌上配着一套价值不菲的酒具,乘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如此总算是提起了蒋一的兴致,他也不看那酒具如何,上前揭了酒坛的封。霎时间屋中酒香四溢,醇厚熏人,直闻得蒋一双眼一亮,飞快地给自己满上一盅,送入口中。
“好酒!”酒液入口于舌尖绽放,缠绵如细雨滋润味蕾,顺流而下滑入喉中,那股绵长韵味却驻足唇齿间,如身临其境般酣畅淋漓。水酒进肚,蒋一却半天未作反应,仍在细品残留酒香,回味无穷。
“美酒佳肴,甚好甚好!”得了好酒,蒋一立刻兴致高涨,展颜而笑,“可惜无人作陪!坏哉坏哉!”忽而又愁眉一番,唉声叹气,那手上的动作却是飞快,立刻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盅。
两盅下肚,正喝到兴头上,忽闻外间传来一声骚动,似有熟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蒋一便起身撩开帷幔看去,确认了无甚大事,又回到桌边,意欲继续畅饮。方坐下,一低头,警觉有些不对。
嗯……一坛酒,旁边是空着的酒盅,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就这么在脑中过了一下,蒋一又是笑眯眯的端起酒坛,给自己满上了一盅。
然而惊变在起,一声乍响在蒋一耳边炸开,听位置竟是在包厢窗户之外。蒋一惊疑之间,还是选择起身前去查看。反正,总归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看了两眼果然又是无事发生,甚至连音源都未曾找到,蒋一在心中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就见得那桌上忽然空了大半,只余一个酒盅。
这还得了?蒋一连忙两步走到桌边,确认了只有自己倒满了的酒盅。这下他确实是不悦了,笑容一沉,抄起桌上的酒盅:“既然来了,何不出来共饮一杯?偷鸡摸狗抢个独食……有意思?”他神色压下来的时候,眼梢微挑,双目具悉,透出来那点尖刻的薄情,亦是凌厉。
他本以为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动静,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巧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蒋一几乎是立刻转身,手里已经夹上几枚铜钱,放眼看去,依然是——空无一人。
不好!
还没等他再多想几分,就感觉有什么仿佛柔弱无骨的搭上了他的肩膀,已经握住铜钱的手微微一动,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蒋一原地不动,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勾起弯梢,内藏滴点狡黠的眸子。
“你好!打个劫~”
右诡嘴角跟着一弯,笑出声。
-假作真时真亦假-
店家设施陈旧却称不上破败,一行人到地方后车夫牵马去喂草,张竹之要了两间房,自己带阿伽利叶住一间。稍晚些时候店里送来热水,装在大桶中供人洗浴,张竹之按着阿伽利叶泡了全身后被这人一头卷毛甩得半个身子湿淋淋的,好一出闹腾才歇住,喊人换了桶水自己慢慢清洗。发辫解散后弯曲着到腿边,湿水后沉得发坠,捧在怀中一段一段打上皂角清洁,待洗完头发水也温凉了,喊人再来换,彻底洗净擦干身子出去、就已过了一个时辰。小厮进来时没看见阿伽利叶,心里有些困惑,但这号人的事情一看便不能多问,换完水就出去。剩下房中只身孤影在床边擦头发,盘起来放在大腿上、下面垫一叠布,从发根一段段把水沥干。
这本是件麻烦事,但想到师父也是长发如瀑、在及腰上方扎起来,舞剑时如流云腾龙环绕周身,张竹之怀着微妙的念头把头发留到这般长度。擦得长发不再滴水,就等它干透,再一缕缕编成发辫。离了伺候的仆役,这些事是不太好做,张竹之也是外在漂泊已久,不看镜子只用木梳拨几次,便分成差不多的三股。烛火映得人这模样多出些秀气,倒影窗纸上摇曳。似乎收拾好后就该放松下来歇一晚,也正在这时、一道锋芒自背后袭来,张竹之欲闪身躲开,那人刺得又快又狠硬是把肩头划出片极深的血痕。
任谁在生死一线时见过的脸都不可能忘,何况张竹之这样血债血偿的人。自东临州的村子一无所获出来,他不愿再去想那小孩的处境如何,只顾着闷头往回赶,路上遇江湖杀手索命被逼得跳下山崖,险些摔出个好歹。仓皇逃命前最后一照面便是那杀手单薄的细长眼睛、遮了半张脸的鬼面具,燎到眼角的烧伤和自双手朝上两段花臂。杀手名“良冬”,早些年以杀人追命千里不停闻名江湖,主家的姓名也响亮,看样子宁愿要他命也不愿夜长梦多。
“小总账的功夫还是同以前一样,”良冬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到一处,神色却显得慈悲,“调虎离山得突然,今夜只有我能赶上这儿了。”
张竹之开口,把舌尖抵上颚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哨音,登时从他身后劲风袭来将窗户窗纸和烛台都给扫了一地,迫使良冬也退去几步。再侧耳听那人说了个“跑”字,倒挂进窗口的黑影揽着腰把张竹之整个提了上去,楼下不知发生何事乱作一团,竟没人顾着上面这么大动静。夜黑风高的,良冬看朝上去不是什么好路数便出门下楼,店中小厮端着碗盆四处乱窜,听意思是马棚起火,将粮草和最里面的马匹都给烧了。
可细看去店中最着急还不止小厮,有几位客人也直往外跑,良冬观他们身形像是同行,可手脚毛糙得厉害,不再多想腾身出门去找张竹之的影子。门口这时就有马车踏足来,他不是做劫道回府的事,上头死令要张竹之的命,叫人跑了交差时可难办,想都没想丢去两枚毒镖,却在半途中被一节木头凌空打掉。看来车上的也不是等闲之辈,见追杀无果良冬转头去马棚牵了自己的马,而张竹之早被阿伽利叶扛着上了马车跑出几里去。
驿站后院浓烟滚滚,那放火的人显然没什么分寸,一把火点着了草料眼看就要烧到前院,车夫直喊倒霉、本来在轿子里睡得好好的,睁眼一看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做派不像追杀,倒像生怕有人不知道危险似的,乱打一气,张竹之心里纳闷也无从解释,叫车夫往下个地方赶。
“其实到白天了再睡也行,人多杀头的事就少,”车夫抹了把脸上的草灰道,“主家您实在不行进城住个店也能歇歇。”
“晚上睡了吗?”张竹之问。
“啊?睡了有一会。”车夫不明所以。
“白天接着赶路,到别春州你就回去告诉大当家,路上三伙人,一伙是倪项倪总管的,一伙是东临州秦家的,最后一伙和这事没关系,叫他去查倪项下面的几房妾室。”
“不是……”车夫插不上话,“大当家那边我也——”
张竹之在车轿里按着伤口,听到这儿似是有气性上头,往外涌了一大股血,疼得他呻吟一声又暗自冷笑:“他派人监看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回能不能到别春州都不一定,您老少和我犟这话。”
“……你别动气,我听着就是。”车夫怕人在车上昏过去,也不再佯装,话里带着忧心,“起码把伤处置了,再慢慢说这些,路还长着呢。”
土路颠簸得厉害,张竹之的情况说不上好,仅到能忍的程度,血污染红了大片的衣衫,脸上涔涔冒着冷汗。车里另一位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看到张竹之肩上冒血,沾了些往嘴里舔,又想着把人脸上的水擦干。但阿伽利叶手上都是攀外墙上蹭的积灰,张竹之拿他没法,又气又好笑地推拒回去,想想叫阿伽利叶伸出手,自己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套到那人手腕上。“不准摘,保命的。”张竹之只交代一句,果真阿伽利叶不再拨弄那串东西,就这么和身上挂着的红链子噼里啪啦缠在一起。
他又给车夫往下交代,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商行还一切如常时,天南海北的人都来,周辞爱广交好友、每逢聊得投机就互相称兄道弟,常人做这些多半是表面文章,但大当家多少有些心诚在其中,就算是一面之缘、日后携信物有事相求也会出手相助。那段时间商行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兄弟,在江湖上有几分名气,是个义贼,偷了东西偶尔拿来销赃,一来二去和年龄相仿的张竹之也熟络上,无事摸走他的钱袋逗人玩。此人多年天南海北游走,大半年见不到人实属平常,张竹之闲了便猜他遇见什么事、几时回来,等人到了商行一一核对来,猜中了心里也莫名欢喜。后来商行变故,义贼小兄弟也许久没登门,张竹之猜人凶多吉少同大当家提了一次,大当家叫他不必深究、说不定那人是贪玩或被家中逮回去才久久不来。
再过就是三五年,张竹之先前不得下文是没到时候,可待商行一切平复后,大当家却让他不用去找了,找也十死无生、又白担因果。那话听得张竹之登时冒火,那周大当家结交四海从来不为图利,这时讲什么白费力气?横竖不过是看自己前有结怨后有血仇,不叫他再去抛头露面。当时张竹之几乎要把多年怨怼都骂出口,可抬眼看见周辞隐而不露的怆然几欲踊跃面上,忍了忍又把气话咽回去,摔门走了。
这回临出发前,他对大当家说我去别春州再问问,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告知,大当家笑着对他说,找也无用、江湖里有血有肉落了个杳无踪影的人多了,自己见过的也多了。
“他们派这么多人,图你什么啊?”车夫问道。
张竹之说:“要账和要命。”
“呃、有区别?”
“字面意思。”他被思绪折腾得疲累,身体又虚弱,语调缓了下去,“…西南商会听着俗套,实则里面各个都算龙盘虎踞,就这么一个地方当年居然入了一家毫不知名的商户,自称宁府后人。”
“所谓宁府是个渊源颇久的书香世家,历代为官为政或为侠。书酒剑花落三州,其中书和剑都是讲宁家弟子,而酒与花则是早销匿在史书里的林姓将门……原本宁家三起三落,中途早改名换姓,现在打着招牌出来的非奸即盗,且别有用心。偏巧那倪项娶的妾室里…真就有一个姓宁,而云舫那有意买下矿场的新贵,姐夫家也姓宁。”
车夫只顾着赶路记事,没留心分析,念叨着假宁府、几房老婆,忽然住了嘴,犹豫着问:“这也得和大当家说?”
“嗯。”
“您……您要不自个儿回去讲吧。”
“他要是怕被气死当初就该斩草除根,”张竹之语气显得愈发疲累,“而不是叫我师父一个人去什么世家大宴。”
车夫没辙了,只能应下。
张竹之又接着说:“要账的是倪项,我把商行的账簿都烧了,要是我回不去、叫他周辞自己看着办吧;要命的还是老样子,不敢在明面上杀,天天求神拜佛指望我暴毙。假账册我给写好了放典当铺里,到别春州大概有段时间不能回去,有事书信联系。”
接下来的长夜里张竹之不再发话,车夫反而时不时宽慰几句,没听见回答,仔细倾听里头呼吸平缓,看样子又睡着了,便专心赶路。天色破晓时马车一路到了东临州小城边上,车夫张罗二位先去城里吃点饭,把伤病包了,带点路上的干粮再接着赶路。这一次张竹之没意见,依车夫的照办,显然精神不济眼底泛着乌青。早饭在沿街的摊子解决,一碗肉汤几个饼,赶来的时候早,肉汤是头回热的十分鲜美,阿伽利叶胡吃海喝几大碗,看张竹之还是恹恹不乐地缓缓捞肉片塞嘴里,伸手要替他喝了。张竹之挪着碗转了个身,缓缓咽下半碗,拿着麻布袋装的饼叫上车夫一同去赶路。
车夫抓耳挠腮地想问张竹之去别春州后干什么,见人别的话都应答,唯独问到这几句就开始装聋,没了办法只得跟着走。马车停靠在城外关卡边,车夫先过去牵马出来,张竹之和阿伽利叶在路边等。正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缰绳,不晓得哪来的飞刀削断绳子半截,连马都一起受了惊,车夫忙按住马头翻到马身上,偷袭来的暗自骂老东西蠢,把一整个后背都给他当靶子。谁知刀还没动马先昂首踏来,差点把这耍飞刀的跺成肉泥,蹲在门后梁上的几人也不再遮掩径直朝张竹之扑过去,被一双西域弯刀挡在面前。
方才搏倒几人,车夫扯着马奔走过来,挥刀挡去些刀枪等张竹之上轿,几人又故技重施扬长而去。临时换路的调虎离山确实管用,恐怕派去水路的人这时也只能装作商行内一派和谐,帮人把货送到底,而派来陆路的几位乃临时安排,实力不堪入目。张竹之本以为人要在山中布置一阵再动手,可几人急得舍命,多半其中还有变故。难不成昨夜放的火另有蹊跷?第三伙来人不是追他,而是追别家?想到这时车夫一拍脑袋,说这几位昨天见过的,都去马棚里救火,说最里面还有辆车马。
合着赶早不赶巧了,想让良冬察觉这群草包是哪派来的人实属不易,本想引两派相残再趁机脱身,现在看来临时工不堪大用,还得另做打算。肩上的伤口包扎过后疼痛消减不少,张竹之心急赶路叫车夫再走快些,只怕等秦家的人布置齐全,自己才是插翅难逃。却总有天不遂人愿,傍晚到驿站旅店一看大门紧锁,敲门无人应答想来兴许有人捷足先登,若是就此赶路去别春州,天蒙蒙亮就能到,可身负伤病两夜没睡的状态不是开玩笑,末了张竹之一咬牙,令车夫直接奔去别春。尽早到别春州自有他的打算,三窟山里的矿场定有倪项内外勾结的证据,账册也应另有一份对外的交易,他往日只听周辞说过,做大当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他现在就需要那本账册推断接下来掐掉哪边的货源。倪项这时正忙于和豪族交涉,矿场一时无人打理,就算不谈账册还有另一桩迫在眉睫的事——毕竟倪项想要的是取而代之,非屈身他人之下,反不可能与秦姓联手,更有可能是西南商会里平民出身的沈家。若让秦家的人捷足先登,搅了二者联手的局面,刀口会一齐转向商行压下来,仅凭目前的商行难以承受。
楠栝州赶到别春州共走三天两夜,张竹之和阿伽利叶都能在轿子中歇些时候,可车夫是熬着赶路,临到目的地前极易意识松懈,忽视了眼前杀机。车夫自认经验丰富可难免被趁虚而入,提着口气到别春州城池前,看见高墙那一刻这口气松下来,就见眼前万千箭矢如急雨骤降,忙护住眼睛和要害,紧接着被几支箭扣着扎到身上。很快还有下一轮箭矢,车夫一脚蹬在马屁股上令轿子往前跑了好一阵,自己拔了刀挑着箭头拔下,跳下车马去看张竹之的情况。好在车轿用的板材厚实,二人都没受什么大伤。
正城边的地方这么大张旗鼓的招数用不了第二次,再来的只怕都是精兵,张竹之一行三人被包围其中,难以脱身。恰是朝阳初升,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秦家派的人不比寻常江湖,从来话少杀性重,打了照面后还未有几息便短兵相接,车夫独拦一面,阿伽利叶执刀护在张竹之身边。先前来人只有良冬,如今黑压压一片约摸二十来人,看来别春州确有关紧要物不敢让他看见。自从洗了商行的账,西南商会对年仅二十的总账看法不一,而为首的秦姓咬定此人断不可留,起初逼得紧,后来迟迟不见结果、行会内又渐生微词,才住了手再等时机。良冬不是好杀之人,总对人抱着死也得死个明白的态度,话便多了不少。
“其实总账不插手这些,大人也不会追究。”良冬叹息道,“周大人替您洗脱数年,您终究还是回了浮沉海里。”
“不插手哪些?”张竹之反问,“假书生和倪老儿孙暗中勾结?别春商道半数货物都在秦大人手中调换?还是——所谓世家豪宴,险些成了几位暗结私兵、效仿改朝换代意图起义的高堂?”
“…您铺中有人盯着,”良冬不答话,说起另一件事,“知您行事谨慎,可您…又复写了一套账册,这实在是……太像当年。”
仿佛谁都想揭过当年的账,可谁都不愿自己赔得似覆水难收,各自索要来些给出去些,又成了笔新仇旧账。有了新账想翻旧账时就想起来,当年似是有个算账算得极明白的,宛如一块石碑悉数列下十年来桩桩件件,他们想要翻篇,就要先砸了这块碑。张竹之听罢放声大笑,说世上哪有因为人人手上沾血就当人人没了过错处置,各位自己不都记得明明白白、何苦为难他这个有心无力的?一方阿伽利叶舞刀如腾蛇,四处血花纷飞,一方车夫苦战数人难以顾上张竹之的情况。眨眼间良冬近了张竹之身边,听过刚才那话眉头皱到一起,说你这人要是糊涂些,也不至于有如今杀身之祸。
“我做不了你这样愚忠,”张竹之拔刀挡那袖剑,“况且看下来,你心里也不痛快。”
二人你来我往数回,竟一时僵持下来,张竹之的身上挂了些彩却始终刺不中要害,看来功夫还是见长。以多对少,不论是人数还是消耗良冬他们都占上风,按理来说不急这一时,可正当局面肃杀时后面又来一队人马,良冬心下惊骇以为半途叫周辞收到了消息,连夜派来援手,忙让人上前去抵挡。这一分神时张竹之的刀擦着他脸颊刺过去,场中牵制人数下去大半,而阿伽利叶杀上了头一般愈战愈猛,转瞬间砍去几人手脚。雪地浸没了黑红的血,在场之人无一不显疲态,都是连夜奔来的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张竹之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熬透了气,居然有些亢奋,叫阿伽利叶直奔那乱作一团的几人中间,不必顾忌只管杀出重围。
那新来的几人还没懂发生何事便拿刀对上,混战之后良冬看再打只怕要折损人手,呼哨着令队伍散去。而方才刚来那队人见了张竹之和旁边状死恶鬼的护卫就要跑,被车夫一把按在地上挨个绑起来问话。临别春州城内,天高且晴朗,寒风呼啸如飞鸟过林,敞亮得张竹之心情极好,没顾上身上有伤,俯身下来问几人是什么来历。
这几人吞吞吐吐不像宁死不屈的模样,张竹之笑道:“讲了送你们去城里的医馆,不讲就丢山里等着喂狼。”
恐吓一下几位忙不迭把事情前后都倒出来,铁蒺藜是他们撤的、马棚是他们烧的、旅店是他们占的,原因是老板说让张竹之吃点苦头,可跟了一路发现不动弹他也自有苦吃,又不好意思干坐着不做事,干脆想着设下几处埋伏绊住人脚步。谁曾想到张竹之的车夫喂饱了马就牵着去旁边睡在轿子里,火烧了马棚却没烧到车,而那车夫脚程又实在很快,原以为要被清早寻仇的人绊住、结果还没布置好埋伏张竹之就到了旅店。等到夜色深了还没看见人就知道早走了去别处,无奈只能想到先来别春州再做打算。几个糊涂蛋倒豆子说了半晌,张竹之越听越不是滋味,按着为首那人问:
“你们老板是不是姓蒋?”
几人支吾不语,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就低下头,仿佛尽在不言中。
张竹之气得好笑,又问:“撤那铁蒺藜干什么?”
“…怕你不去驿站了。”其中一人回答。
“那驿站关着门不开什么意思?”
“……还没布置好。”
似是刚混战时算他回光返照,这会张竹之的脸色有些铁青,一时间觉得心中堵了口气,吓得车夫忙过来拍他后背。良久之后张竹之拍给车夫一袋碎银,叫他领着这群傻帽去城里随便哪个医馆、治完滚蛋,自己带阿伽利叶先去三窟山露面顺路把衣服换了。别春州的天色蓝如浩海,空气冷得发干,人走在路上呼出一口气便像烟云渺渺,让张竹之说不出感受如何。他还有不少事要做,去矿场找账册、查人,拿信物出来寄回去,再写封信告诉大当家这一路遭遇,找找里面有没有通风报信探子视情况放消息,总之不得安生,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吃点好的,然后想办法把这一路的堵给蒋一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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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白骨无人收-
江湖门派多聚众,张竹之不喜欢,金钱卦门主是个风流嗜利的人,他也不喜欢。当初来金钱卦时门主抬眼扫过他,只丢出来几枚铜钱,便又回去玩自己的筹码。从模样上看不出门主的年纪,后来才知那人竟小自己几岁。张竹之不由哂笑,合着自己真成了块烫手的货,大当家宁愿丢他去茫茫人海也不愿再带到身边。
当然、如果只论外貌,他看起来年纪要更小,内敛又谨慎,不似吃酒人豪迈、不似红妆女多情、当然也不像裴门主那样浮浪又轻佻,如一桩死木杵在铺子中,整天只有数目在脑袋里过,过来过去成了条蜿蜒的河,奔向万丈深渊去。一时间竟回不了故地、入不了新门,又难寻一处可归或一处愿归。但凡见门主就要对上裴云非那不拘礼节的装束,赶不巧还要往赌坊求见,听着幺三五六的牌。本来张竹之就烦来赌,如此这般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怕鬼敲门,可躲来躲去还是惹了酒中仙一位,凡事多有此人添堵,一两年下来竟成了惯例。这时距刚入门也有近十年了,江湖早忘了张总账血洗河巷几多无情,只见得市井中一家小小典当铺,几个愚笨伙计,一张长桌案、一台砚、一把算盘、几本账。
大当家叫他忍,忍到他人只当自己是被拔了骨头的兽、胆敢探身进蛇洞,再一口咬住那人喉咙吞吃入腹。只是说这话的人久病在前,自己再起只怕要往后,还要忍吗?这话张竹之不敢问大当家,只怕对方再说些什么惹自己来气,心不在焉听大当家讲商行的琐事,这家生娃那家结亲、张三打架李四骂街,讲到后面张竹之又想起来黄七,很是可惜没留着那人活口,还能多敲出来点东西。大当家见他心思不在谈话里,话锋一转提起云舫拍卖,问张竹之如何能笃定有人来买、毕竟买卖矿场兹事体大,不少人都要细细考量再来一举拿下,张竹之此行只在楠栝州留三天,又如何见得交易后的蛛丝马迹。这般前因在右诡那儿,张竹之得了青楼主人的消息,他在东临州的几天确实有两派人盯上了铺子,一行人使窃贼盗走账本、另一行人只是四处打听典当铺,不知用意为何。他没对大当家提起这些,心中已有打算,明知大当家不同意便擅自瞒下来。
“…虽说谁来买卖都有回还余地,但两者行事云泥之别,你就放心那豪族能给你办妥?”大当家非他能左右的人,多少有所察觉,“有这笔钱的人,在楠栝州也能数出来了,对上哪一位都不省事啊。”
“我猜是新瓶装旧酒,”张竹之道,“既有我这番计策,也该有他们的对策,拟一个外来的富贵人有何不可?”
“这不更是难上加难。”大当家无奈笑出声了,“好,你不想说便罢,我和子期在谋算上……是从来不如你这个徒弟。”
二十来年前,张竹之还在生养他的村落里。村子以务农为生计,从南到北都是大片的田地,多数种的是麦粟米粱而仅有少数几户能饱腹,只因当地多数田都要从商户手中租来,每年交付租金或以粮食抵押。原本家家户户都是种田吃饭,交一部分给朝廷赋税,留一部分熬过来年,剩下的也实在卖不出多少钱了。可自昭月年末昭明年初来,朝廷征用壮丁充军,服徭役者十死无生,老幼无力劳作只堪堪种出些不足饱腹的米粟,又有商户一口咬定村民无力交租,强夺走一年的收成后自建粮仓,囤货居奇。才过初冬村子中饿死冻死者无数,曝尸荒野。
张竹之生在的那家同样穷苦无力,上有老人天年下有儿孙五人,他是家中老三,不及年长的有力也不如年幼的看着可怜,赶集时被母亲扯到集市上卖,卖去一家典当铺子做苦力。原本那铺子不缺人,但看他长得白净相貌精明,价格又便宜,寻思做伙计也是能装点门面的,花几两银子领走了。几两银刚够交付当年的田租,张竹之心里清楚,生父母只是为家里少一口饭、也多一年的粮。
实则往后的日子他也吃不饱饭,典当铺那主人家吝啬又小性,整日无事生非克扣他的饭食。这么挨过四年,集市门口来了位老者摆谱,占着正路中央下棋,约定别人赢一局就给一锭金子,输了什么他也不要,便有好些人跑去看热闹。张竹之不想回铺子里挨打,蹲在旁边看了半晌,自觉学会了就说我想试试,被人起哄着推坐到老人对面。起先三局输得很快,老者也不着急,还为他讲解棋理,而后三局对杀焦灼,竟磨到傍晚仍未见分晓,老人叫他先回去、翌日再来对弈。那一晚到店铺中,主人家非但没动手反而找出几件好衣裳让他穿,又摆一桌丰盛菜肴,张竹之便心中了然,多半是老者的身份不同凡响,这家人想靠他巴结上对方。二回坐到棋盘面前时天刚蒙蒙亮,老人来得更早,叫他先手执黑,两人又对杀至夕阳照晚,以老者连输三局收场。
自那以后张竹之就不回典当铺了,老人领他往城中繁华酒楼去,见两名青年一人举止轻狂一人温和有礼。老者推张竹之去那如玉般的人跟前,说这是你将来的师长莫子期,他与师父相识便是这番缘由。之后陆续了解到商行最早乃周姓一家建立,少当家周辞的父辈因故逝世便由名为倪古的拜把兄弟打理。领张竹之到商行的老人是倪古,而倪老寿终之后周辞也顺理成章坐上大当家的交椅。
起先拜师的内容张竹之忘得不剩多少,依稀记得倪老对师父说过,让师父正他棋风、立他心骨。因而尽管练剑的事不了了之,但念书习礼还得继续。出了大当家的院门,张竹之就把寒暄内容忘了大半,大约因周大当家聊了两个时辰里有多半内容都是家长里短,听完直往耳朵外面飘。他见门外伙计迎面撞上后神色惶恐,隐约想起辞别前自己说了什么,让大当家一时愣怔,又苦笑不言。
当时大当家叫了师父的名,他怎么答的?张竹之想来一阵,想起自己说师父不是不如他,只是不用那些伎俩。
许是那几年师父眼看练剑不成,忧心他郁结在此便每天留些时间同他下棋,从结果来说是他输多胜少、顾头失尾。下棋的事随日后波诡云谲不了了之,再见到那副棋具已是师父离世一年,张竹之背着满身血债,竟不敢碰这些晶莹如玉的棋子。河巷的账从倪老还在时算到了二当家离去,共计死伤百余人,有藏私卖信的商户、收钱放人的打手,上到祠堂里坐交椅的元老下到弄堂里跑腿的小厮,仿若有人在商行里织了张天罗地网,凡有干系者非死难逃。起先人们说他杀孽繁重神佛不收,后来便暗自庆幸没贪图别家给的好处,到现在、记得张竹之的人很少了,少得连他找大当家都要被看门的拦,叫人哭笑不得。
现在看门的瞪着眼睛目送他出去,见人上了马车不往来处走,反而驱赶向城郊的位置,再转头看屋里的大当家早已躺下打盹,哪还有留心这人的去向。楠栝州山野里曾建几处庙宇,其中一处临水而立,庙中立一高大的银杏树,每逢秋季漫天碎金。本就是临别楠栝前与故人告辞,马车出了城郊直往驿站与走货汇合便是,张竹之心下想了想,还是叫车夫去寺庙一趟,又怕身边的阿伽利叶带着血煞之物惊扰僧人,便把这贴身的护卫留在车上。山中走几十台阶就能见庙门,有僧人在门前扫洒,张竹之上前见礼跟着进门参拜,上过几次香,到庙后庐舍喝碗茶。僧人说他不像特意来为人祈福,张竹之应下说是,问山中不见福祸、怎知他来求何?
僧人道:“来人所求大都如此,生老病死。”
张竹之哑然,才想起就算是常人家里,求神佛也不过为荣华富贵、为生平顺遂、为久病得医、为死者安息。
下山路上天色渐暗,僧人送他盏灯笼以免夜黑踩空,果真行至半路天边只剩一线金红,黑云惨淡飘摇数立,透过重重山林只看得影影绰绰些许,金光如豆粒粒下落,再过几个弯就全然沉落山中。还不到山脚,张竹之闻到血气飘来,手中暗暗夹了铜钱在指缝,又握住腰边的刀。敌暗我明总不算好局面,他想要不先吹灭灯笼,可没了亮光自己才更无力,便一路警惕着走下去。路旁山坡里传出窸窸窣窣几声钻出来个浑身褴褛的人,身上多处枝条剐蹭的小伤口,看样子是阿伽利叶也顺着光来找人。野崽见他后反复绕了两圈,确认无事又莫名凑到脸边舔,叫张竹之骂也不是,只能强推着人抗拒。
到山脚清点过尸体,发现来人不过两三位,车夫还好端端躲在轿子里,大约是丢石子探路,对放也拿不准他的行踪。念在事出在佛山脚下,张竹之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叫阿伽利叶把刀上的血迹擦了继续赶路。
“去东临驿站,飨水滩那边就算了。”张竹之对车夫道。
车夫是自家人,立马转了路,又忍不住问:“水路的几位可要通信……?”
“不用,他们自会安排,”张竹之发出声嘲弄似的笑,“瓷器玉器都运过几回了,难不成离了我就不能动弹?那养他们作甚。”
车夫没说话,自己擦了把汗闻闻草药包提神,琢磨着路上应不得安生,再赶路时得把脑袋栓牢了盯稍。楠栝州到别春州的路有好几条,两州紧邻交界处是国都,不能直行,而西王州地险人疯,非必要不走,剩下只有走东临州的陆路和从飨水滩出去到界石岸的水路。水路拿来运货极好,除却风浪一路上无山匪劫货也无重重关卡,上岸便是盐贩聚居处鱼龙混杂。而陆路看似临近却危机四伏,车夫不敢托大。早年只做放贷门路时,张竹之偶有一天想起东临州农庄上的生父母家,收了几家的抵押货物后孤身去村落里找,四处打听却没见踪影。
当地人问他家中种植何物,说不准是田野大多相同,他记错地方了。张竹之仔细回想发觉自己早忘了田里是什么作物,连生父母的姓名模样都不怎么记得,只记得离家前有次年节风雪载途、一路冻骨,家家白幡吊丧,可谓哀鸿遍野。这事不好去烦扰当地人了,张竹之反复思索,愈发觉得乏味,正要离去时见到跑了几个月的老赖正在路中等他,身边跟着个白净又寡言的小孩。那人说用着孩子抵债,将卖身契一起送来,张竹之本不愿收下,但那孩子直勾勾盯着他,一时间没推辞老赖那死乞白赖的行径手中就多出薄薄一张纸。
小孩不会跑,老赖人都没影了还在原地站着。张竹之茫然之余想到,如果小孩跟他去商行没人照顾、去没开起来的店里还不够做苦力的年纪,带在身边的话自己只顾奔波、更是无能为力。两人在路边一大一小傻站着,张竹之拉着孩子在村中转两圈,仍没找到生父母家在何处,小孩自始至终也不说话,跟在他身后当尾巴。说起来自己那家店开起来,应当也是一家典当铺,典当铺里不可能再需要个白净且沉默的小孩。
“…你想去哪?”张竹之蹲下来问那孩子。
小孩仍不开口,显得有些木讷。
“跟着我也不好活命,”他猜不出自己是什么表情,没有面对孩童的经验,自顾自说下去,“山有马匪,市有奸人,我这条命现在可很值钱,捎带你一个也不多。”
卖身契末尾写着小孩的名字,上面有生辰八字和画押,张竹之看小孩姓安,不似普通人家的名讳,但此时腾不出心力往下追究了。一张纸折四折,里面的出卖的钱两被他抹掉,放到那小孩怀里,又掏出自己的盘缠数了数,拿出一串钱给这娃娃。
“那混货卖得真是便宜。”张竹之嘀咕了句,指了指契书,又指了指钱串,“小孩,要是有人盯着你的钱、你就跑,要是有人先拿卖身契,你自求多福。”
“……要是运气好,碰见个善人,就好生去过亮堂日子吧。”
当时的情形日后回忆也如梦似幻,记不真切,张竹之记得卖身契上写了什么,那小孩的模样和村子又如父母的踪迹一样没下落了。行车到东临路上,半夜抵着车轿打盹,似乎又回到那个绿汪汪的山间,山重水复都似故景,怎么都找不到相识之人,他记得接下来去田边问农民,问了又走出几里,折返回村口,村口有个嗜赌如命的脏手货,整日卖拐走失的小孩。他历来不收那人拐的孩子,当天不知怎么,被强塞着拿了一纸卖身契,又丢下小孩平白销一笔账。正当他往后寻索,车前有人高呼救命,张竹之猛然惊醒看到阿伽利叶反身抵着轿厢掏刀出去,轿子外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厉声惨叫。车夫大约也抽了刀,满口家乡话骂骂咧咧的,喊着什么丢你老母的这下得罪主家,马车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掀开轿帘看见身后几人黑衣,夜深清点不出人数,张竹之飞去铜钱竟打到了人,便清楚非实力强劲的。马车疾驰时铜钱打灭了灯笼,车夫没看见似的仍在赶路,听见身后一阵叮当作响,夜色里一卷云帘珠挂翻到车轿顶上,心下清楚主家已经醒了。两边夹道树林,的确是埋伏的好地方,若非经验富足的人叫这群蛮匪拦住一次便再也走不动路,哪怕脱身后看这些林子也似鬼影重重,车夫捏了把汗接着策马,还是不敢问主家到底惹上什么祸事。
“刚才什么情况?”主家先开口问。
车夫想了想道:“路过一山口,山上有人拿绳标钉轿子,还好跑得快没钉上,后面就有人来拦车了。”
“没用铁蒺藜?”
“主家您这话说的!”车夫又气又笑,“要是用那玩意今儿我们就别活了!”
张竹之沉吟一阵,觉得不对:“这条道今天先有别人走了。”
“啊?”车夫认为不可能,“这个时辰走夜路?”
话就没往后说了,张竹之记得右诡给那两派人的评价,一派做事毛糙急于求成、一派暗中试探鬼鬼祟祟;以他猜测前者属商行内人士,意在等大当家过世后迅速取而代之,而后者最可能是西南商会的人手,果真一直暗中掣肘,才会在他要卖了矿场时动手。然而不论哪一方先派人跟来,都没道理替他撤了铁蒺藜,难不成还有人跟踪?张竹之想不出结果,叫车夫先去驿站住店,第二天天亮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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