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斯梅尔巡视这片低矮的建筑群时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飞过一栋又一栋小屋的门窗前,靠近每一扇窗户,确定其中憩息的孩子们是否躺在小床上安眠,再将其中消失的部分按着门牌上写有的名姓记录周全。尽管查寝并不是夜间巡逻的一部分,后者是护卫队的工作,而前者属于保育员。
只不过,怀念依旧让他在一间熟悉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四万多年足够让一个种族——甚至一个世界从诞生到灭亡,这是一段下界的平凡生物求而不得的时光,却只是大天使生命中稀疏平常之物。几万年间无数的新生天使搬进这间住所,又因毕业而离开,曾经的伊斯梅尔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但这并不妨碍他怀念曾经在静宁憩所渡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
这间宿舍还亮着灯。他停在门牌前,看到上面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埃莉诺”。他知道她,早在小羽翼们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便已经观察过他们许久。伊斯梅尔知道自己不擅长的很多事,可他同样知道心思纯净的孩童们总是沾床就睡,而难以安眠的那些夜晚便显得分外煎熬。一丝很浅很淡的连接仿佛藉由同一间房间勾连住他的心,以至于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敲了敲门。
“保育员……?”为他开门的果然是那只琥珀色眼睛的小鸟,脸上带着布料的印痕,还有显而易见的惊讶和呆滞。大部分小天使仰望这个成年天使时往往显得很辛苦,伊斯梅尔立刻半蹲下来:“很抱歉打扰你,我可以进去吗?”
随后屋内短暂的寂静令伊斯梅尔恨不得被地狱第六十八柱魔神正面打一拳。他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好在那孩子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之后,就立刻用声音打破了这令他尴尬的氛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睡觉的。只是……”
她低下头,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星星发绳,“……在想一些事情。”
伊斯梅尔循着她的话语轻声询问道:“是什么事情?”
“我的朋友……”埃莉诺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手指绞着自己微卷的散发,“她有一件很想做却总是不成功的事。我想帮她,可是那件事……那件事,我好像也还没有办法做到的样子。”
“伊斯梅尔大人,”她用鸟儿啁啾一般的声音细细地说道,“大天使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吗?”
“当然,”伊斯梅尔温和地说,“即便是大天使,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
他思考着,缓慢地继续说道:“如果你要踮起脚才能够到,那么一起踮脚会是一件值得留念的事;如果你要跳起来才能够到,不妨先长得更高;如果那是跳起来也够不到的东西,就找老师和保育员。”
埃莉诺惊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了!”
“现在睡得着了吗?”
“嗯!”
“那就睡吧。”
小鸟便听话地回到了她的小窝里。伊斯梅尔在口袋里掏了掏,将最后一颗糖取出来,放在她的枕边。
“晚安。”
“晚安,伊斯梅尔大人。”
他扶着门框回过头之时,这个可爱得令人心神摇曳的小家伙还在依依不舍地眯缝着眼睛,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道比蟋蟀穿过草丛更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谢谢你……”
伊斯梅尔向她微微颔首。直到小屋的门户被重新合上,夜风拂过他的脸庞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
————
夜间的生命水之河似乎同样染上了夜色,月光不像日光,能够穿透河水、照清河底的金沙与卵石,而是像一层从天际降下的光亮的轻纱,只点亮水面粼粼的波光,让这些无形的碎钻显露出形迹。伊斯梅尔带着逃寝名单来到这片美景旁,沿着河的来处眺望而去,树木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着枝叶,发出的“沙沙”声似乎在与河水流动时悦耳之声相应和。这条发源自伊甸园的河水很长,流经太阳天的各个街区,因此在这一个河段中,他没有发现任何小天使的身影。
密切关注一切夜间出游之人……他收敛起羽翼,落在河畔。佩剑的重量坠在他的背后。青草在他脚掌下倒伏时发出的声音和踩雪时的白噪音无限接近。
大约一百三十步之后,伊斯梅尔回过头。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幽幽地漂浮在他身后不足两尺的地方,两颗漆黑的眼珠镶嵌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张开了……那猩红的口舌……
伊斯梅尔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波澜,他挑了一下眉头。
“没有吓到你啊。”塔俄抹掉嘴唇上的草莓酱,然后舔了舔指尖,“唔,好吃。”
伊斯梅尔点点头。
“你也来……巡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抿了抿嘴唇,流露出些许不赞同。刚才那一幕吓不到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大天使,但小天使一定会在极度的惊恐中变成一捧雪白的灰。
“我听见许多小朋友的声音。”塔俄语气轻快地回答道。她的双脚依旧没有着地,轻灵得像一片云影。
伊斯梅尔便默默地取出自己记录的名册递过去,而他的同行者稍作查阅之后,也很快给了他一个了解的眼神。她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亢奋,发出饱含着雀跃的咕哝声。
生命水之河天然带有静息凝神的功效。伊斯梅尔走在这位曾经让他心有芥蒂的同胞身旁,心神却很宁静。他能从她的举动中看出当年那场谈话之后的结果,时间抚平一切,既然当时似乎将要永远附着在他灵魂上的红黑色阴影,已然能够同伤口上的血痂一同脱落,那么也一定会借给她飞出囹圄的力量。
而如今塔俄的面庞上依旧闪烁着跳跃而难以捉摸的神光,依旧使人见之难忘,那么便没有什么需要被言说了。
“饼干。”塔俄突然说道。她围着他转了一圈,轻轻抽动鼻尖,“就是这两天之内烤的。”
伊斯梅尔有些惊讶:“嗯,是的。”
“自己做的?”她凑得近了一些,像曜石一般漆黑、却同样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欲望。“香味留在羽毛的缝隙里了,虽然很淡。”
“不难,你想学吗?”
塔俄点点头。
“等这次任务结束,我们都回到火星天之后……”
“我等不及。”塔俄立刻开始摇头。
“那只能再借用一次学院的后厨了。”伊斯梅尔说道,“孩子们很热情,而且精力充沛,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没关系,我很擅长秘密行动。”
她在战场上确实神出鬼没,许多敌人直到咽气都不知道扎透自己咽喉的箭矢是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伊斯梅尔于是也点点头。
“时间?”
“挑一段各自都有空的时候吧,不会太久。”不如说比起他们身上流过的岁月,做黄油曲奇消耗的短短几个小时就像眨眼一样快。“我们可以回到休息室之后再商量。”
他们都听见了微风带来的那些窸窣的动静。没有遵守宿舍守则的小羽翼们就算再小心,在大天使的感知中也像光头上的虱子一样显眼。
“我去这边。”塔俄转向一个方向,她挥挥手,“待会儿见。”
伊斯梅尔便转向另一边:“待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