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得如固體般的海水帶著無形的阻力,上方,如密實石塊般的海水壓迫著自己的身軀。胚胎在那片壓迫著自己的液體之中,緩緩睜開了眼。溫暖的羊水並不會使眼睛刺痛,相反,仿佛是在保護他似的,那唯一溫暖的東西正將他包覆起來,隔著那層液體,海與自己仿佛相隔了千萬條溝壑。
由此,他生出了些微的安心感。胚胎看向卵鞘之外,巨大的海底山岩遮蔽了陽光,在那之中,能看到有奇特的海鰻伸出他們的腦袋,仿佛在巨大的肉塊上生了蛆。蛆。胚胎重複著這個從頭腦裏蹦出來的比喻,在洋流中緩慢地移動著身體。魚群從身旁穿過,他們如同被看不見的綫牽動的塑料玩具,在流動的海水中上下左右地搖擺。
胚胎伸出手,試圖抓住那些魚的影子,可它們很快跑開了,又或者他們原本就太遠了。胚胎模糊地認識著這一切。海太暗了,他想,以有限的目光繼續四處打量著。自己的移動速度過緩慢了,順著海流不知何時才能飄向目的地。
沒有辦法,因爲那座保護著自己同時又遮蔽了外界的堡壘實在太過堅硬了。
他想著,然後視角再度陷入了黑暗。
等他起來時,他意識到周身已是滾燙的海水。又睡着了,他想。自從有意識以來,他就經常睡着,或許是因爲自己的身體還不夠成熟的關係吧。一旦思考太多,就會陷入睡眠。
似乎從自己有意識開始,已經過了很長時間。
他看向外部,巨大的山岩噴射出灼熱的流體,肉眼可見的滾燙水柱沸騰著衝向高處。那些水柱的內部也在翻滾著、湧動著,扭曲了液體的流動方向。海水被攪動得渾濁,藏藍色中又加入了烏黑與濁黃的色彩。
海水在翻騰。
胚胎在海水中不慎碰到了其一的邊緣,霎時滾燙的水流將它的卵鞘擊中。他下意識因疼痛而用卵鞘上的纖細觸手推動著自己,離開了那些滾燙的水流。皮膚好像被剝離一般疼痛,他辨識著眼前的東西,感到可怕。
這個東西再碰到一下,會——
他想象著自己的身體的被灼燙的液體碰觸,痛覺超越了閾值。明明只是卵鞘被迸發的火山餘波傷及,卻仍然能感覺到疼痛。卵鞘原本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啊。這些雜亂的思考開始蹦出他的腦海,他試圖揮動錢袋外的臍帶脫離此地。無需經驗,生物的本能讓他離開會使自己疼痛的東西。但卵鞘移動得緩慢。
不行,別的,他意識模糊地想著。必須得用什麼東西脫離開才行。他注視著自己被灼流傷到的那半邊軀體,他們發出刺眼的顏色。他掙扎著,思考著退路。忽而意識到卵鞘的內部還有能保護自己的獠牙。
他從卵鞘內試探性地伸出了連接在身上的觸手,滑動外部的海水。海的阻力比他想象得要更大,但不妨礙他離開。他透過卵鞘最後開了眼山岩,隨後用自己的身體游向遠處。在揮動觸手同時,海水亦從外部湧了進來。溫暖而令人安心的羊水很快被取代。
不要。不要。我——胚胎沮喪地看向外部的海,意識到自己必須犧牲羊水的事實。但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他蠕動著觸手,向著遠處游了過去。他得犧牲些什麼東西才能換來成長,已經成為既定的事實。與羊水不同,脫離了炎熱的山岩,湧入卵鞘的液體冰冷而咸苦。
他緩緩地移動著身軀,向著某處游去,屬於父親的聲音正在遠處鼓弄著他的耳膜,那層聯繫即使隔著數萬里海水,也仍然清晰地敲打著頭腦。
該過去了,他揮動著觸手,劃起四周的海水,向著那處聲音而去。移動得越是快速,海洋本身的阻力便越發地明顯,於是他只好緩下速度來。
黑色的魚影自由地在四圍游過,深色的礁石依傍於彼此,偶爾有奇特的生命走過來,與他形同陌路。胚胎看著這陌生的世界,進行著認識。
於此同時,海水的顏色也逐漸開始變淺。或許並非液體本身的顏色吧。胚胎想著。周圍的景色悄然進行著變化,等到了珊瑚礁與繽紛魚類繁目的海域,他才意識到已與陸地近了。他悠閒地滑動起觸手,向著海面而去。
海水仿佛萬千根針似的,忽而顯示出了其刻薄的本來面目,來自海面的壓力壓迫起他的身體。越是向上,身體內部的疼痛便越是明顯。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感覺到被卵鞘和羊水所包覆的自己,是異常孤獨的。可是,還有什麼東西在拯救著自己。他意識到頭頂的球體散發著奇特的光,而身體則暖和了下來。
這是什麼。他迷戀那光線,卻叫不出它的名字,確實是那光使他暖和起來的,若他縮成一團,被陰影所披覆的身體部位便不會有那種感覺。他享受著這片刻的奇特感覺,向四周眺望了起來。
不遠的地方,海島處在那兒,聲音近了,幾乎垂手可得。胚胎移動著自己的身軀,在海浪中揮動起自己細長的觸手,向著海岸劃了過去。海面上,一切都顯得溫暖迷人,明亮得灼傷人的眼。胚胎瑟縮在卵鞘裡,循著父親的心音,向著越發淺的海洋游了過去。
然後海水開始變淺,卵鞘偶爾會碰觸到細沙,再然後幾乎已是站在細沙上了。他意識到這樣會擱淺,邊將空氣當做海水,試探性地飄了上去。意外的並不難。空氣比起海水,障礙還要少些。
近了,近了。胚胎聽到那個人的心臟跳動聲了,那個人此刻正佇立在沙灘上,驚異於他的表現吧!胚胎對那個人的舉措,不知緣何理解得一清二楚。他向著對方劃去,擂響了心跳聲般的鼓點。每一聲挑釁都像是重重地抨擊在胸膛里。
再一點就到了。他已看到站在沙灘上,有個人影在等待著他。父親啊……父親!父親!他哭號著向那人飄去。
心鼓擂動得越發響亮快速。
生物的心跳會被外界的因素所印象,在聽音樂時,自己的心跳頻率也會微妙的因音樂而產生變化;這就是為什麼商場會有輕鬆愉快的音樂,學生需要柔和的古典樂旋律來鎮靜。對於眼前的事情也一樣。
胚胎向著那個漸漸在視野中變大的男人飄了過去,對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吃了一驚。他能感覺到那人的心跳數在漸漸地上升。
近了,近了,已經近了。他歡快地想著,向著沙灘靠了過去。似乎是意識到了他的存在,父親從高處振翅,一躍而下。等到他看到父親走近的身軀時,卵鞘已經停靠在鬆軟的沙灘上。
他能聽到父親的心跳在激烈的跳動,隔著胸膛,那個臟器發出響亮的聲音。胚胎睜開眼,隔著那層卵鞘注視著爸爸。僅僅數十釐米的距離,胚胎將那個人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白髮,他的雙眼,他的臉龐,他的身軀,一切都令他感到熟悉,似乎很久以前透過水面,曾見過那樣的臉。
“爸……爸……”他摩挲著兩片嘴唇,呼喚著那個人的名字,對方的身軀僵在沙灘上,一動不動,可胚胎知道那人在恐懼,“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
胚胎不停地重複著相同的詞彙,直到沒意義的話語變成有意義的,再從有意義的變成沒意義的。被呼喚的男人站立在原地,亮出了他的利爪。黑色的槍管直指著自己,在陽光下發出奇特亮麗的烏黑色。
“是爸爸……”
“見到、爸爸了……”
胚胎叫著那個人的名字,感到幸福洋溢,他從卵鞘裡抽出細長的觸手,伸向對方的軀體,想將男人拖下水去。他輕柔地纏上對方的身軀,想將對方拖回海里,可成年男子的身體意外的堅實,且站立得穩當,不僅如此,對方的“利爪”吐出了什麼東西,打中了卵鞘。
卵鞘迅速地回應著那份疼痛,將那危險傳遞給了胚胎。爸爸很厲害,如果不多加小心……會被幹掉!
然後又是一發,這次攻擊的地方是胚胎伸出的觸手,那攻擊使他感到觸手被扯斷的疼痛;胚胎下意識地鬆開了他的父親。
被擊中了。被擊中了。爸爸,好可怕。
“我不記得有個怪物是我的孩子。”白髮男人說著,再度舉起了黑色的武器。
為什麼啊。胚胎在感到威脅的同時,出離地憤怒,全身的臟器似乎因那感情發出顫動。我是回應著父親的期待,才……明明是為了回應父親的期待,才誕生的啊!為什麼要說我是怪物呢,為什麼呀,父親!隨意地期待孩子的誕生,看到成品之後又覺得與自己的期望不符,這不是件很殘忍的事情嗎!父親!
我可是被抱著那份期待,才留在這世上的。
他聽著那人的心音,鼓譟不堪的心跳聲肆意地響徹在耳際。男人繼續揮動著爪牙,繼續攻擊著他。
利索當然地,從被擊中的部分感到了疼痛。可胚胎還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疼痛蔓延著,每次被攻擊,頭腦仿佛都被針刺一番。而每次伴隨著疼痛的蔓延,總有個聲音會響起。
是爸爸的利爪發出的聲音。
意識到這件事後,每當那聲音響起,胚胎便會下意識地感到疼痛。必須要躲開父親的利爪才行。他掙扎這,將觸手伸出來,推動起自己的身體。如果有什麼更直接的方法,可以直接讓父親失去戰鬥力就好了……
對了,將那部分從他的軀體上折斷的話,父親就不可能再傷害自己了。胚胎這麼想著,將伸出的孱弱觸手向父親的方向抽動,盡力抓握住那只黑色的利爪,父親似乎為自己這突入起來的舉措失速了幾秒。胚胎扯拽著那黑色的利爪,好讓父親失去攻擊的能力。
發生在此刻的是,他與父親間的角力。胚胎扭動著觸手,想掙開白髮男性的雙手,但成年男子的力氣遠比他要大些。他胡亂扭動著,最終扳動了槍械那奇特的凹下的部分。
一聲奇特的響聲。
胚胎認識到,那是會傷人的聲音,但是,與之前不同,那並非父親所發出來的,而是自己在扣動父親的利爪時,才會發出來的,就像父親方才做的那樣。
父親的利爪,自己也可以使用。知曉了這件事的胚胎,在父親那半刻停頓之間,將黑色的利爪從父親手上抽了出來。他扭動著那觸手,再度向著父親的方向扣動了扳機,但一條觸手還不足夠,方向產生了偏離。胚胎調整著自己的姿態,用複數的觸手舉起槍械。然後,再度扣動。
似乎是因為擁有了新武器的自己產生了威脅性,父親並沒有貿然上前。
胚胎適應著那武器,然後再度扳動了那奇特的利爪。他仿摹著父親的做法,將其黝黑的管狀物指向父親的軀體。幾聲雜亂的聲響后,他意識到那利爪終於傷到了爸爸的身體。
他聞到比海更腥的味道,他看見父親的軀幹被污濁的色彩染濕,那顏色比海的顏色要更深。但是,他父親仍未倒下。男人從綠色的外殼裡又抽出了什麼,向著他的方向走來。
隨後——銀晃晃的尖利物再度刺向了卵鞘,然後男人用幾近暴力、粗魯的方式,從伸出的觸手那處,拿起刀戳向柔軟的地方,強行打開了卵鞘的門。
胚胎感到恐懼。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他再度嘗試著扳動那黑匣,可在再一次攻擊之後,那東西就失去了聲音,不再具備威脅性了。他父親新的獠牙帶著謊晃眼的銀色光澤,輕易使卵鞘的門敞開。
不行,這樣下去,會被爸爸殺死。
胚胎的意識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隨後,他將所有的力氣用在了觸手上,孱弱如白色絲線般的觸手覆上男人的脖頸,於此同時,刀刃也刺了下來。胚胎與父親的身軀纏扭在一起,他用起全身的力氣緊縛父親的脖頸,男人也用刀刺向他的身體。
兩敗俱傷只是時間的問題,若是還能有其他優勢的話……
胚胎擺動起剩餘的觸手,向著海的更深處踩去,他扯開父親捂著傷口的那隻手,然後將卵鞘向海里拖行。他要利用海來殺死眼前的男人。
意識到他意圖的男人,卻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胚胎伸出還未長出羽毛、被液體浸泡的濕潤的翅膀,將他父親摟在懷裡,向著更深的海水游去。他抱著那溫暖的軀體,潛入海水之中,他的父親正在失去意識,而他也是。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發冷,身旁的那具軀體也在失溫,他們一同跌入黑暗而無邊際的海水。在海水中失速,下沉。似乎是聞到從卵鞘里漏出來的血味吧,周身的魚群興奮地環繞著卵鞘四周,捲起魚形成的漩渦,在那流動中,胚胎意識到卵鞘內早已佈滿了腥甜的水。
然後久違地,在那片令人無法忍受的寒冷中,他做了夢。
夢很平和,不知道是在何處,不知道是在何時,僅僅是在一片暖洋洋的光線中,他看到那名溫柔的女性,可他也不清楚那人究竟是誰。女性——似乎是個溫柔的人吧,只是平日也有可怕的一面。他坐在女性的對面,與她談話。
然後,她給了他一個溫柔的吻。
這些是誰的記憶啊。胚胎模糊地想著,隨後走向了鏡前,他看到自己的臉在鏡中變成父親的模樣。
這是我對母親的記憶;也是我對妻子的記憶。他想著,那鏡面破裂了,然後,在若干個小小的鏡片中,他看到自己那張醜陋的臉,腫脹的眼皮與鼓起的人中,光溜溜的頭上生著青筋,塌陷的鼻子上,兩個幾乎瞇成一條縫隙的眼睛正端詳著自己。
他被自己這可怖的模樣嚇了一跳。隨後明白過來,那是他自己的樣子。
是因為想挽留住什麼,或是想為那位猶如陽光般的女性留下點什麼東西吧。
那個人、父親、自己——在內心深處祈願著能誕下與亡妻的子嗣。
胚胎失了聲,他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他看到父親攜著那女性的手,向著遠方走去。
然後。
他在那片泛著泡沫的海水里醒來,溫柔的夕陽撫弄著他的臉頰。仿佛在告知他什麼似的。他從未感到自己的頭腦變得如此清晰,也從未感受過如此的幸福。
在那片溫暖的陽光中,他好像思憶起了什麼東西,陽光仿佛女性般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作為妻子,作為母親。在那片溫柔的光線中,他不知緣何感到眼眶濕潤了,隨後是心肺潰堤後的大哭。
但他僅僅一人而已。
他從卵鞘中爬了出來,那裡已不再是他安全的居所,而沉睡著他父親。他沿著海岸爬向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隨後,他看到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與被纏繞的海藻一同浮了上來。
不知緣何,他能看懂那慘白紙條上的扭曲文字;可上面的東西早已被海水和潮汐浸泡得失去了大量的字,唯能看到兩句話:“針對神的存在進行的研究調查;研究和臨床試驗表明,神確實存在。”
他思酌著這兩句話的意義,再度嚎啕了起來。
夕陽下,海浪澎湃,發出巨大的聲響拍打起礁石,奏響獨特的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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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好,及时醒了。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一点。
从家里出发到达地方裁判所,开车至少要四十五分钟,算上堵车的时间,会延长到一个半小时。不过,看外面的天色,就算从容地洗漱,吃过早饭再出门也来得及。
脖子后面传来僵硬的感觉,浑身每个关节似乎都在隐隐作痛。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不用闹铃就能及时醒来,进入精神抖擞的状态。年龄原来是这么致命的东西吗?
那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睁眼开始忙碌的一天的时候,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对了,闹铃。
床头台灯下的电子收音机进行了六点半开启广播的设置,不现在把它取消掉的话,再过一会儿,男女主持人那做作的、一唱一和的声音,就会充满整个房间。
青木伸手去摸电子收音机的开关,却碰到了有点重的、冰冷的圆柱形物体。
下意识觉得应该停止那个动作,青木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桌子上的马克杯被推开,里面的水溅了一点出来,在杯子底部形成一道印痕。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浅绿色的帷幔反射着熹微的晨光,靠墙摆放的玻璃橱里面放着各种药品,周围充斥着消毒液的味道,这里根本不是自己住的,没有什么摆设、家具也没几件的简朴公寓。
——可恶!
那个梦仍然没有结束。
青木已经完全清醒了,从昨天下午开始,就被卷入的,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怪异情形像闭上眼也无法阻止的光线一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2、
青木记得自己在返家途中,莫名其妙地来到一所学校,并遇到了身份各异的七名男女,在对学校进行了一番探索之后,他们发现学校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但却出乎意料地准备了正常生活的补给品。学生食堂有食物和饮水,电力也运转正常,教学楼和宿舍楼甚至还开着空调。只是,几乎所有的房间都锁着,只有宿舍一楼的八间寝室和医务室可以进入。
陆续返回的几个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脸上隐约显露出犹疑的神色。
看来,他们也像自己所在的一组一样,发现了种种诡异之处。
这所学校没有校门,站在高处往远处看,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看不到其他建筑,但是,走到看似围墙的地方,翻过去的时候,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仅如此,校园里也不存在任何与交通工具有关的设施,没有自行车棚、停车库、食堂后面也没有通常供大型冷藏车出入的门,就连通水通电的线路和管道,也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根本看不到延伸到外面的迹象。
“可能回不去了。”
全体成员也许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事实,但谁也没有开口讨论这个话题。目前的情形,简直像是有人要求他们放弃从这所学校离开的念头,老老实实地进入这几个房间一样。
“既然到现在还没人来告诉我们该做什么,那就安心地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好了!”
中国小伙子还是挂着开朗的表情,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发自真心。
“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呆在医务室,这里有床位,万一有什么事情也方便通知。”
保育园老师如此建议。
恐怕大家心里仍然存在着相当强烈的,对突发危险的担忧。
“同意,我觉得这很合理。”
脚本家倒是很享受这种像无数的电影和小说里描述的一样,一群人被关在一个地方的情形。
“……”
妻夫木、椿和雪乃没有说什么就同意了。
“嗯……”
英国小姐看起来仍然是有点难以接受的样子,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刚才想要帮忙准备晚餐的提议被大家忙不迭地婉拒了吧。
女士们看起来都很冷静,也很老实,没有显露出(或是刻意压抑着)烦躁不安或者激动的样子。青木暗自松了口气,假如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坚持要离开,或者慌乱起来的话,情绪很容易影响到别人,那样,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医务室面积十分宽敞,八个人同时呆在这里也不显得拥挤,靠墙的一侧有两张床位,彼此用塑料帘子隔着,室内不仅有常用药品,处理伤口的简单手术器具,甚至还有一台体能测试仪。看来这里平时也兼做为全校学生体检的用途——如果真的有学生来上课的话。
从食堂拿来一些方便食品之后,大家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从各人住的地方的天气、最近的新闻聊到工作、学校之类。
“椿小姐,最近有没有参加什么活动,比如报纸或者电视上的抽奖?”
“……应该,没有吧。”
“平时有可能会结怨的人吗?学校同学之类的。”
“不记得……有这样的人。”
“最近到外地旅游过吗?”
“没有。”
“……说到旅游,你们听说过K县的H岛吗?传说那到处都是超过五十米的杉树,景色相当不错,最近想到那里取材。”
脚本家不失时机地插话。
“啊啊,那部神话题材的大热电影就是以那里为外景拍摄的。”
剧务的小伙子也跟着说。而保育园老师则向青木投来示意的眼神。
——哦,抱歉。
青木抓抓后脑勺,看着对面的大学女生,她低头看着脚尖,露出羞怯的神情。
以通常的思路去考量根本超出常识范围的场景也许是不可取的,而且事情还不知道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青木还是想要对这些看来需要一起呆上几天的人有个基本的了解,想要知道在场的几人,究竟有什么共同点,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被关在这所学校。于是,刑警加入谈话向众人询问。
可是每次问话,总是一不小心就变成做讯问笔录一般的状态。这实在不是和年轻的女孩子交谈的好方法,刚才雪乃的脸上,就已经明显写着“不想说”的表情了。
——感谢其他人的及时解围,如果这么逼问下去,大概要让人讨厌了吧。
从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谈到的情况来看,虽然几人的经历和生活环境都各不相同,但看起来不过是一群普通人而已。
青木叹了口气。“外面”一定也有等着他们回去的亲人朋友,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克制不安已经很困难了,还是不要徒增压力的好。
他只好静静听着不太了解的话题,顺便在周围找找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但是,周围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杂志,明明是所学校,却连书本都找不到。青木突然羡慕起还抓着那本厕所读物的草仪先生了。
“出去一下。”
忽然,看起来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妻夫木开口说道。
“哎?是去洗手间吗?”
椿疑惑地问,好像觉得这样有些危险,甚至已经站起来准备陪她一起去。
“不,就在走廊上走走。”
她径自走出了房间,还盯着手里的手机屏幕。
——话说回来,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担心过手机的电力问题,是一来这里就确认过了吗?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
青木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泰然自若的女孩。据说她在巡视的过程中,也显得意外大胆,对黑暗狭窄、可能出现危险的地方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畏惧。这是由于像她一开始说的那样,看过太多惊悚题材而习以为常了吗?
“啊,巧克力百奇。”
唐闻之抓起他不知不觉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的盒子。
“戒烟用的,不好意思,多几包的话就可以分给大家了。”
青木苦笑起来,自己在考虑问题或者无事可做的时候总是想抽烟,最近因为某个理由终于下定决心戒掉,几乎快要成功,但还是需要替代品。
“我喜欢抹茶口味的。”
八幡不带恶意地笑起来,气氛缓和了不少。
“对了,刚才在食堂看到了薯片,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潘妮小姐接着说。
瞬间,大家的脸上露出了 “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早说”,“快去拿来”的表情。
“……因为没有盐醋味的,我想你们大概不喜欢。”她耸耸肩。
“我去拿来好了。”
抓住大家僵硬得说不出话来的时机,青木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天已经黑了……”
雪乃把窗帘拉开一角向外望去。
青木点点头,摆手示意大家没有问题,接着走出了房间。走廊上的灯比较昏暗,突然从开着灯的明亮室内出来,他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环境。然后,他发现妻夫木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手机屏幕的光线让女孩的脸几乎变成了青白色,她正冲着那个小小的液晶屏,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嗤笑着。
稍微有点在意对方的举动,青木从她身后向雫走去。
越过少女的肩膀,黑暗中手机上显示的内容格外清晰,屏幕中间晃动着一张面孔,那正是妻夫木自己。
这就是那种叫做自拍模式的东西吧,正在疑惑妻夫木雫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手机自拍,青木看到那张脸孔旁边突然浮现了一团模糊的暗红色。
虽然看得不很真切,青木还是意识到,这是个非常逼真的手机游戏:五官都被线缝着、看起来只是蠕动的肉块、十分丑陋可怖的鬼怪发出低沉的咆哮向前逼近,从游戏者的角度看,就像怪物从自己身后跑过来一样。
而妻夫木一副毫不在意,单纯只是沉浸其中感到有趣的样子。她熟练地用手指操作射出子弹,将那东西打成碎片,还有一些粘液和血迹飞溅到屏幕上。
手机震颤了一下,屏幕逐渐变黑,显示切换到了下一个关卡。妻夫木转过身,摘下耳机,看来已经发现了身后的青木。
两人都感到有点尴尬,最终还是青木打破了沉默,他伸手指着像呼吸一样忽明忽暗的屏幕,问道。
“……这个,有趣吗?”
令人意外地,妻夫木微微地勾起嘴角,这是青木今天看到她露出的,第一个近似于笑容的表情。
“超厉害的!首发第一日下载量就超过了两千万,对于恐怖游戏来说相当惊人……形式很新颖,效果逼真,剧情演出也非常到位,有几个地方真的吓到我了。有机会请一定下载试试!”
接着,好像因为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而感到不好意思,妻夫木轻轻掩住了嘴,青木觉得,这个动作和普通的女高中生没有什么不同。
接着,女孩又小声补充道。
“那个,我是说,等出去以后……”
等青木从食堂储藏室拿了零食和水果返回的时候,妻夫木已经回到医务室里,似乎已经稍微适应,或者说至少在试图理解和倾听大家的谈话,青木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还烦恼地说什么下载不了更新包,无法玩下去了之类。
大家就这样时而聊天时而沉默地,挨到了休息的时间。
谁也没有想到之后到来的,是更加诡异的梦境。
3、
青木扫视着室内,年纪比较小的两个女孩各占据了一张床睡着,周围围着帘子,看不到她们的脸,椿和潘妮躺在打开的长沙发上,剩下的人趴在桌子上或者躺在地板上,也还没有醒来。睡眠抹去了他们疑惑或恐惧的表情,让众人的脸显得平静安详,一瞬间让青木有些怀疑,也许只有自己经历了那太过真实的梦境。
昨晚,刚刚合上眼睛,青木便意识到发生了和白天相同的事情。
——自己现在站在操场上。
——周围站着大小不一的怪异形体,数量和现在学校里的人数一致。
——难道这些是我的同伴?
太讽刺了,一个让人觉得是噩梦般的情景,又要加入另外一个噩梦吗?他想开口询问,却无法发出声音。
这时,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操场中间响起来。
巨大机械从地面直起身,变成了穿着铠甲的武士一样的活物,而它身边站着有着粗壮手腕,动作十分灵活的另外一具较小的铠甲。他们一左一右,稍稍倾着身体,围着一个漂浮在半空中,长着人的面孔,神情却让人觉得不属于人的家伙。
“这是Uri,这是Micha,”中间那个人类男孩一般的形体指了指一大一小两具机械,接着指了指自己,“而我叫Meta,我们是神灵的代行者。在没有告知各位的情况下,就把各位带来这里,十分抱歉,不过大家不必紧张,这只是神请大家来玩的一个游戏。在游戏结束之前,大家都无法从这个学校离开。”
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但充满恶意的瞳孔却扫视着大家。还有点稚气却带着轻蔑的声音切实地传到了自己耳中……确切地说,是另外一个“自己”的耳中。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今天开始的每个晚上,会对各位进行随机传送。传送到相同地点的人,就展开厮杀。”
“怪物”们发出一阵骚动。
“请放心,虽说是厮杀,但输了并不会死。仅仅会减少一点理智而已。不过,当理智全部减光时,也会因为精神崩溃而强制退场。当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游戏就宣告结束。”
——退场会怎么样?
“除了厮杀,还有另一种方法能使他人退场。大家现在的形态,是每个人罪孽的化身。被猜中罪孽本体的人,就会在当时强制退场。而作为赢得游戏的奖励,神会赐予那个人他一切想要的东西。”
——开什么玩笑?!回答我的问题!
即使是在梦里,自己也发出了那样的怒吼,然而对方并没有回应,“同伴”们开始移动,看来都听到了这番话。那之后,自己便失去了意识。
医务室一张床上的帘子动了几下,白皙的小腿从帘子后面垂下来,雪乃醒来了。
妻夫木大概睡得不深,她也被这个动作惊醒,两位少女动作敏捷地整理了一下衣物,默不作声站起来。
随后,合着眼睛的八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显得十分疲劳地从椅子上直起身。
过了十来分钟,椿和潘妮也醒来了。
接着,唐闻之从门外走进来,动作非常轻,青木甚至没有发觉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最后一个醒来的是草仪,他的黑眼圈好像更严重了。
看来所有人夜里都有相同的经历,七人没有一个开口打招呼就是明证。
青木打量着挨个走向洗手池的几人,昨天他们在医务室发现了洗漱用具,八幡还细心地在纸杯上做了标记,在桌子上顺序排好,大家就以无声的秩序刷了牙,接着沾湿毛巾擦着面孔。
刑警自认为缺乏想象力,但并不缺乏观察力,对识别“罪行”也有相当的经验,面前的七个人怎么也不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罪孽”,至少,他们不是丧失理智、穷凶极恶的罪犯。
所以,他的心里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八人在奇异的环境下,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4、
与昨晚不一样,食堂的桌子上摆着十分丰盛的早餐。浅黄色的餐盘里不仅有味增汤、烤鱼、撒着芝麻和海苔碎的白饭这种和食,甚至还有熏肉煎蛋和抹着黄油的羊角面包。看来生活设施和补给品都是“神之代行者”凭自己的喜好为他们准备的。
还真是要感恩戴德呢。青木皱着眉头想。
食堂里也同样静默无声,大家要么低头沉思,要么呆呆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腌萝卜,全部都是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偶尔有人抬头视线相交,便会立刻尴尬地别过头移开眼神。
——“厮杀”、“罪孽”、“精神崩溃”、“退场”。
——说实话在这里听到这几个字,根本一点实感也没有。
刑事一课经常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暴力犯罪,其中大部分是无来由的冲动犯行,因为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很多人内心中都积累了相当的负面情绪,这些情绪会通过某种契机爆发出来,平时和睦的夫妇因为口角大打出手甚至挥刀相向,被解雇的雇员纵火烧死雇主包括老人和婴儿在内的一家六口,学生因为考试分数刺杀老师、同学,重考生因为升学压力把母亲推下阳台……这些都是在强烈的憎恨、嫉妒、焦躁之下,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所酿成的,不可挽回的恶果。
但是,断言所有持有这种压力的人总有一天会犯下罪行,这是无理、狂妄自大而又危险的想法。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背负生活的负担,用自己的方式排解着压力,老老实实地过着可能幸福也可能不幸,但总之是普通平常的日子。总是把“杀死”、“消灭”、“罪”、“血”之类的词挂在嘴边的,只有那些国中生的毛头小子而已。
——真是够了,什么“神”之代行者,你们有什么资格限制人的自由,做出有罪无罪的的判断啊!
青木推开面前的餐盘,打算和大家讨论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是那个个头娇小、脸色苍白的黑发女孩,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一边喃喃着“好烦”、“让我回家”,一边向操场中央奔去。
青木跟上去,看到她无视了众人的视线,无视了八幡的阻止,像昨天一样转动了转盘,让一边的指针指向自己的名字,另一边则指向罗马数字“VIII”。
“看吧,就像这样!”
一瞬间,青木的脑海中回忆起了昨夜看到的“怪物”之一,那装饰得像艺妓人偶一般,遮着眼睛,高傲而优雅,同时又带着锐利的危险感觉的机械。机械背后隐隐约约浮现着罗马数字,就像“VIII”形状的聚光灯照射在它身上一样。
——那就是妻夫木雫,这个女高中生,所谓“罪孽”的形象吗?
但这次,与昨日不同,不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了。
表盘旁边的景物微微抖动了一下,那个穿着奇怪,用羽翼遮盖着身体的“男孩”像是从泛着波纹的水里钻出来一样,挂着一脸促狭的微笑,从空气中浮现了身影。
“哎呀,有人转动转盘了啊。”
依然不用开口,他的声音就进入了青木的脑海,“男孩”确认了妻夫木的意图,接着以非常轻松的语气说:
“看来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嘛,那样就没问题了!”
妻夫木的表情放松下来,围观的众人中间,也传来轻轻的吁气声。显然是认为,只要按规则好好说明,要求退出这场怪异的游戏,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但青木总觉得,Meta的表情像是恶作剧的小孩,正在酝酿一场颇为得意的表演。
“……大家都在咯,那么就开始今天的教学吧。”
他用手指点着在场的人数。
“由于教学模特只有一位,大家要仔细看好哟。”
妻夫木雫此时已经真的相信,自己马上就要回家了,她抿着嘴环视众人,露出半是开心半是告别的微笑,仿佛舞台上被告知“恭喜你,游戏通关了”的主角。
“所谓的强制退场,就是这样的哦——”
小男孩在空中转了个身,以一派天真无邪的声音说着。
但此刻,其中的危险意味已经暴露无遗。
——等等!
Meta依然飘在半空中,维持着原来的动作,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然而妻夫木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开始渗血,眼球也开始向外突出,接着——
仿佛颅骨里被埋了小型炸弹,女孩的头在青木眼前爆开了,头骨的碎片、脑浆和血混在一起形成一小片血雾,其中一部分随风飞散到正在大步奔跑,想要靠近她的青木脸上。
接着,她失去了头部的身体扭曲着向后仰倒,外套和衬衫上变得鲜红一片,其中还夹杂着灰色的脑组织。
青木停下脚步,听着身后传来受到惊吓的,凄惨无比的叫声。
5、
青木已经记不清那小子之后说的每一句话,只依稀记得Meta降落下来,以毫不在意的态度踢着妻夫木的尸体,仿佛那是被捏爆的虫子,不,只是展台上倒下的塑料模特一般的时候,自己的怒气席卷了全身,把手伸向M637通常所在的位置,才意识到休假前把配枪留在警署,然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尸体和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妻夫木雫这个人压根没在世界上存在过。
——她犯了什么罪要被这么对待,所谓的“罪孽”到底是什么?!
青木看着八幡想去扶开始呕吐的雪乃,但被推开,看着唐闻之一边以恐惧的眼神扫视着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操场一边后退,看着椿捂着脸开始啜泣,看着草仪和潘妮彼此对视,接着潘妮皱起眉头,快步向宿舍楼走去,而草仪摇摇头向另一个方向离开,刑警看着仅仅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同伴关系就这样瞬间结束,在心里发出大声的质问。
然而Meta已经离开,Micha也不见踪影,Uri仍然以大型机械的姿态匍匐着,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的问题。
青木茫然地站在操场上。
突然,有什么在塑胶地面上闪了一下。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那部手机。
手机上面吊着古怪的挂饰,正是昨天看到妻夫木雫使用的那一部,记得一直被她放在上衣口袋里,上面没有粘上血迹。
——是因为刚才Meta的动作而掉出来,还是被那家伙故意放在这里?
他按下启动键,过了一会儿,手机上显示出输入密码的界面。
这是当然的吧,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放进口袋。
返回食堂,大家没吃完的食物已经不见了,八个人所在的座位周围任何痕迹也没有留下。
接着青木走进宿舍,空调依然吹着强劲的冷风,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医务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也没人。目前的这种情势下,七个人都选择返回可以上锁的独立房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青木在趴着睡了一夜的那张长桌前坐下来,看着杯子里残留的水和杂物箱里丢掉的零食包装。昨天大家还在这个房间里,半开玩笑地讨论着如果演变成电视直播对抗赛会怎么样。而现在,“比赛”还没开始,“选手”已经只剩下七个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青木愤怒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试图抛开烦躁的情绪,继续寻找与死去的高中生有关的线索。
仿佛回应他的想法一般,他看到沙发缝隙里塞着一本笔记。
那里正是妻夫木昨天坐着的位置,本子是棕色皮面的,用搭扣扣着,封面有油污和破裂,说所有者是高中女生,显得过于朴素,又太不精心保管了。但是,也许正因为这本笔记对妻夫木并不很重要,所以才会被落在这里。青木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开始一页页地翻看。
笔记本扉页像普通学生的日记本一样,写着使用者的生日、血型、星座,里面每页按日期划分了格子,但妻夫木好像并不是按顺序记录,而是随意把它当成空白本使用,虽然刚刚过去半年,已经只剩下五分之一了。
纸页的边沿微微泛黄,里面混杂着各种颜色的的文字,以及圆珠笔、铅笔和水性笔的涂鸦,显得乱糟糟的。
“日野今天也没有来。虽然谁都会觉得他不来比较好,但这样不是更没趣了吗。”
“又看到魔鬼数字了,这里抄录一下原文‘This calls for wisdom. If anyone has insight,let him calculate the number of the beast, for it is man’s number. His number is 666’。 "
“《墓场之夜》,根本不恐怖,演员都是只靠脸的垃圾。”
“《决战前线》,这部不错,敲碎那个黑帮喽啰的牙齿,把榔头塞进去,然后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的镜头很棒。”
“在书包里放了蝾螈,真是小儿科。猫狗的尸体不是更有效果吗。”
“《恶灵》,竟然有180分钟,也太长了吧,看恐怖片睡着了不是很可笑吗,而且剧情故弄玄虚,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铁架落下来,主角旁边几个人同时内脏破裂的场面,很真实。”
“《孤村》一点也不好看,主角和配角一味说着可怕可怕,其实不过就是那种程度,真是败笔,恐怖是用说出来的吗?新秀作家也不过如此。”
“无聊,无聊,无聊,今天也是无聊的一天。”
“四班那个家伙又来说蠢话了,说什么周末新上映的电影很不错,大概以为有女生尖叫着扑到自己怀里的机会吧。为什么男生都这么无聊……当然,认为我是那种难以接近的优等生的女同学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电影确实很不错,我决定去,一个人。”
“日野好像无论如何也想参加考试的样子,真是努力啊。可惜果然放学之后又被那群人堵在小巷里了。”
“终于借到完整版的《活祭品》了!剥皮的镜头一点也没有剪!”
“下载了很有趣的手机游戏。”
“这次去碟片店要借以下几部……”
笔记本里对学校生活和自己的想法描述甚少。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的,只是一张张后面打了勾的冗长借书单或碟片借阅列表,以及对各类惊悚电影、小说和游戏的评论而已。
而让青木在意的,是其中不时出现的,校园欺凌的迹象。
突然,用墨水画着一个圆的一页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张扭曲的脸。旁边的字迹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突然仰起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面孔开始发紫,原来红肿的青春痘变成淤青一般的青紫色,像通常电影里血滴洒在面孔上的样子,那张嘴巴张成“O”型,像从水里捞上来的鱼一样呼吸着。大概是因为嘴角挂着白沫,眼神也丧失理性的缘故,那张脸变得不太像‘人’了。”
“咯咯,咯咯,青蛙一样的叫声。日野拼命用手抓着喉咙,瘫软在地上。”
“那些刚才还在对他拳打脚踢,叫着‘以为装病就会放过你吗’的家伙,竟然一哄而散了,还真是胆小鬼。”
“这就是现实中的‘死’吗?像被开了孔的皮球,生命力慢慢地一点点地,温吞水一样的,往外流泻出去。一点也不激烈,一点也不可怖,一点也没有美感,连讨厌的感觉都没有。”
“不,根本连‘死’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急病吧。打过电话后,救护车很快会来,医生一定会一脸不耐烦地把人抬到车上,就像上次邻居老太太摔倒在家门口那样,对他们来说,惊慌失措的都是外行人。”
“真的是,外行人,怕成这样。”
“那几个家伙也是,日野也是。”
“只有他刚才倒下的那一瞬间,那个画面才算值得留念。”
“所以抓紧时间拍完视频就走了。”
青木瞪大眼睛,把这段描述又读了一遍。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突发性癫痫,虽然直接导致死亡的概率很低,但假如长时间放着不管,或者诱发其他并发症,状况就糟了。
——这是妻夫木雫的罪行吗?这个叫日野的学生后来怎么样了?
他继续翻着笔记本,后面有几页似乎被撕掉了,剩下只是没有被书写过的空白页。
那个蒙着眼睛,手臂变成枪管和长戟,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站在屋顶上俯视着包括神之代行者们在内的一切,接着隐没在黑暗里的“艺妓人偶”,的确涂饰着鲜血般的色彩。青木合上笔记本,心情复杂地站起来,女高中生已经如同在她喜欢的惊悚电影里一样,惨死在众人面前,再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是,当他的手接触到口袋里的那部手机时,青木还是忍不住按起了屏幕上的数字键。
先试了四个1,接着把日记中提到的魔鬼数字连续输进去,没想到试到生日的时候,手机竟然开启了。
因为太过顺利,青木吓了一跳,画面仍然保持在昨天的那个游戏上,退出之后,他检查了照片和视频,笔记中描述的部分已经被删掉,短信也清理过,只剩下十几条无关痛痒的回复,大部分是给家人、班级老师和同学的。
只有打开浏览器的时候,页面还保留着搜索记录。
“出租车司机未能避开倒地行人,X市XX高中一名学生遭遇车祸身亡。”
6、
“看到了吗?这是你要的答案!”
青木仿佛又听到了神之代行者的声音,那稍微有些尖细的,还没变声的男孩声音每次都猝不及防地在脑海中响起来,他几乎分不清哪些是切实存在,哪些是自己的想象了。
——不要幻想了,你以为夜晚看到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行啊!大家一起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比起考虑别人,不如先想想自己如何活下去吧。
——要么去厮杀,要么努力指出那些表面温柔谦恭的家伙,化身成怪物的姿态,这才是游戏的目的啊!
——或者,在白天做点什么,自己的胜出机会也会增加哟。
那不怀好意的声音,比今天看到极其令人不快的一幕,还要更让青木厌恶和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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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自写了写雫的故事,细节全部是自己脑补的,可能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如果有需要修改的请大力戳!
大家的反应也都是揣测,没有写太多谈话的细节,有剧情冲突的地方也一定告诉我。
终于到了关小黑屋的时刻……如果有需要的话前面还可以再补完!大家一起来掉SAN吧!【【
【玩家 雪卡林 發動技能 凈tama瞎扯淡】
一
海!風!太陽!這一切都太好了!
“好!出發!”格里高爾跳上搖晃的甲板,麻利地收起繩子,孩子結實而敏捷的身體在船上跑動著,他從一兩個水手腋下鑽過,向著廚房的方向跑去,手裏捧著一筐從市場買來的檸檬。等他再回到甲板上時,船早已駛離了港口,那股港口特有的閉塞腥臭的味道沒了,海港上的房屋看起來像沙灘上的沙雕。格里高爾再看了眼港口,隨後便失去了興趣。他起身向那群傳教士的房間走去,想看看他們要幹什麽,反正不工作的人沒法留在甲板上。
他繞過桅杆,敲了傳教士的門,徑直走了進去。打扮樸素的神職人員似乎剛結束他們的祈禱。
“這孩子哪裡來的,這麼小能上船嗎?”有人問道。
“是船長或某個水手的孩子吧,你母親呢?孩子。”
格里高爾看了眼那些臉上剃得光溜溜的牧師們,故作悲傷地停滯了一會兒,在那些傳教士們漸漸變得複雜的神情裡,他緩緩說道:“女人不能上船啊,傻逼。”
隨後他就在傳教士們的訓斥聲中跳出了房間,獸類般靈活地跑在甲板上,再爬上瞭望台,看著那些氣急敗壞的傳教士們跺腳的樣子。隨後在怡人的海風中,他瞇起眼來看向前方的海域。離開了城鎮的海面寬闊且泛著碧藍,船捲起的水波在兩側劃出猶如展翅海鳥般的痕跡,前方的視野漸漸變得更加廣闊。
格里高爾從未見過母親的樣子,他聽說她是大宅裡的女傭,也有人說平民窟裡最下賤的妓女,總之無論哪種,她都養不了他;他父親是船上的水手,幾年前死在海難,上船的時候就沒報上姓氏。格里高爾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成了大海上的孩子。可他卻從未感受過那種孤獨,船員都是他的父親,他也沒渴求過母愛,更不知道別的孩子的母愛是什麼樣的。他曾在補給的時候碰到過一個大嬸,那女人把水果塞給他,他便想象母愛是那樣的。他母親一定有張慈祥的臉。他這麼想,沉醉在那片明亮的日光下。
海已經能看到其下黯淡的魚影,偶爾有海鷗停靠在船上。海風撐起巨大的船帆,發出呼嘯的笛音。過了段時間,二副罵罵咧咧地跑過來敲桅桿叫他吃飯,并讓他向那幾個傳教士道歉。隨後他便去了,給那群穿著麻袍的人鞠了一躬,但他們已經在做餐前禱告。船員按著他的頭陪他吃完了飯,然後給他關了禁閉。
也說不上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不過是在昏暗的倉庫裡待著罷了。
格里高爾坐在那空間裡,隔著厚實的木板聽到海的聲音,還有船底久潮發出的氣味,奴隸在船的另一側划槳,因而也能聞到汗臭和潰爛肉體的味道。他在那層木板旁摸索著,想找個休息的地方,直到他聽見用什麼東西發出希希嗖嗖的聲響。
老鼠嗎。他想,在昏暗中向著那聲音摸索了過去。隨後他看到木板上多了個油亮的球體。那是人的眼睛。
眼睛黑亮亮的,旁邊還沒有多少皺紋,能看出其主人很年輕。格里高爾坐了下來,那眼睛似乎十分惶恐的樣子,便立刻逃開了。沒勁。格里高爾想,然後靠著那墻合上眼,想睡一覺。他環起自己的臂膀,在海聲之中維持著那份安謐。他感到自己軀體僵硬,頭腦愚笨得不可方物,他有時會有這種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塊木頭,從船上掉下去,進了海,起先還可上下起伏,隨後便緩緩地沉入海底。
“呸。”格里高爾啐了一口。這時,門被敲響了。有人開了門。
順著從門口那兒竄進來的光線,格里高爾看到那是個年輕的傳教士,不過也就二三十歲,與格里高爾當做哥哥的水手差不多年紀,臉上光禿禿的,看起來一臉病懨懨的樣子。他大概吐過了吧,格里高爾想。
“你是午飯前罵過我們的那個孩子吧。”那傳教士拖拉著步子,選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格里高爾卻能感覺到對方在笑。
“怎麼了?要訓斥我嗎?”
“不,我僅僅是好奇罷了,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那人故作溫柔的語氣和愚蠢都令格里高爾感到厭惡,他搓了搓鼻子,隨意地答道:“你問哪個船員都會這麼答的。”他隨即仰躺在黑暗的倉庫裡,過了會兒,那聲音又響起了。
“正如我所說的,我不過是感到好奇罷了,你之所以會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有信仰,沒有向善的心,所以才會在迷茫之中用粗鄙的語言和行為來惹人生氣,你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因為你的內心空無一物。”
格里高爾倚在墻上聽了一會讓,耐著性子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作為牧師,要做的就是引導你。”
“放你媽的狗屁,你不過是因為有信仰,所以才會這麼多管閒事,好讓你的……那啥,有點事情填滿。”格里高爾說道,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
“因為我已辨析了方向,所以才能指引你這般……”
格里高爾對對方失去了最後的興趣:“你為什麼那麼有自信自己就是對的呢,你所做的不過是一直重複自己的話而已,自以為是的要命,什麼神啦、基督啊,不過都是某位人士藉著個名號大肆宣揚自己的想法而已吧。要是有神的話,那那邊那些奴隸也不需要遭受這種對待了。”
“因為他們是異教徒……”
“你的神真狹隘。”格里高爾下了定遠。
對方停滯了一會兒。隨後他聽到那人又歎了口氣。
“或許吧,你真可憐。”
“我不覺得。”格里高爾說道,他伸了個懶腰,選了個讓自己舒服點的位置,“你要是還上去的話就告訴二副,倉庫破了洞,有老鼠進來了,麻煩外人的你做這種事真對不起,我先睡了。”
“睡吧。迷途羔羊。”
牧師走出了倉庫,合上了門。格里高爾窩在墻邊,海聲灌入雙耳,撩撥起少年的心弦。儘管那處空無一物。
二
“應該……快到日本了。”
距離上次補給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整艘船的氣氛都已陷入萎靡。奴隸間似乎又傳染了感冒,使得情況變得更加糟糕起來。格里高爾托著腮坐在二副身旁,那個絮絮叨叨的男人此刻正對著參雜了不少水分的土豆湯發呆。
“哦,是哦。”格里高爾將碗底的殘渣吃了乾淨,又問了次那個問題,“日本是怎樣的國家?”
“日本是個島國,是個神秘的地方,別看那群傳教士那樣,可是頗費腦筋呢,似乎是因為日本原本就已經有了其他宗教的緣故。對啦!據說日本是由皇室和多個藩國的大名所統治的,那些大名手底下又有騎士。”
“嗯。”
“要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日本的女人吧!據說有著一種獨特的妖麗呢,貴族小姐們四肢纖細,又留著長長的黑髮,雖然臉扁了點……對了,格里高爾,到了目的地以後,你得換套衣服了。”
“嗯?”
“膝蓋都露出來了。”二副這麼說到,又是話鋒一轉,“待會兒你去廚房拿幾個檸檬給那群牧師,他們會需要的。”
“好。”格里高爾咬著勺子站起身來,他站起身,赤腳踩在去廚房的路上,木板發出嘎吱聲來。他抬起頭來,看到遠處的天邊壓著一條黝黑的線。空氣好像多了重量,壓在胸腔上。他不願再多想,拿到了廚師給他的檸檬就跑開了,隨後他又敲了修道士的門。
上次去拜訪修道士似乎已是幾個月以前,格里高爾刻意避開他們,他不喜歡那群整天滿口道義的傢伙,或可說是討厭。門開時,一股刺鼻的味道飄了過來,他走進去。室內昏暗而散發著一種奇特的臭氣,那是肉體潰爛的味道,他看到地上躺著幾個人,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是怎麼了。格里高爾想,目光搜尋起四處,他看到那個年輕的牧師站在那兒,為他的同伴們禱告。格里高爾走過去打斷了他。
“二副讓我給你們的。”他把檸檬拿給對方,牧師古怪地看了他眼,卻仍收下了檸檬,末了不忘說句謝謝。
“有名牧師染病了,大概是在向奴隸說道的時候染的吧,隨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所有人都染上了。變成了這個模樣。”牧師似乎是想表達恭敬似的,用手示意格里高爾去看那些在地上躺著的人,可他似乎感到噁心,指間不住地顫動,“所以,我為他們祈禱……”
“這有什麼用。”
“這必定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只要度過這劫難,我們就能離他更近一步,而……”
“我看你們是該去見上帝。”格里高爾打岔道,“這種時候祈禱有什麼用,你的神怎麼沒來救這群傢伙,與其做這事不如吃點檸檬。”
“不,這是他給我們的……”
“考驗是吧。”格里高爾接到,搓了搓鼻子,“對不起,我沒法相信你說的那套。檸檬就放在這兒了,你到了日本以後要怎麼騙人就隨你吧。”
“所以,我說你可憐啊,孩子。”牧師輕聲說道,格里高爾走了出去。他看到兩個水手抬著個白布裹著的東西上了甲板,那東西隱約呈現出人形,發黃的膿水把白布染得髒兮兮的。
“這是什麼?”他向那兩個人問道,水手們神色古怪地互相凝視了一眼。最後,其中一個做出了解答。
“病死的奴隸,死了,沒用了,只好扔到海裡。”
格里高爾愣了一秒,隨後快步走開了。另一方面,他意識到甲板上的人們卻帶著與往日不同的氣氛在工作,等他再一轉頭,便看見船的左側有了海島的影子。他明白了眾人那種歡快的來源,連帶著扔尸體時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情。他跑向船的邊緣,海平面上突兀得多出來一塊的綠色海島還看不清多少細節,但他明白日本已經近了。
整艘船都陷入一種奇特的歡愉,格里高爾在那種歡快的氣氛中爬上了瞭望台,他已能想象船長今晚會用酒來慶祝了。潮濕的海風吹拂著帆,使其變成一彎月牙。
晚飯前的時間度過得很快。船長給除格里高爾以外的每個人發了酒,晚餐中也比前幾頓多了咸牛肉和魚,而不再只是無味的餅乾。每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氣氛中,好像船隻已經到達了日本。人們刻意忽視了海島說不定不是日本的可能性。
酒飽飯足之後,大腦的思考開始遲鈍。格里高爾爬上瞭望台,裹著毯子坐了下來。天已黑了一半,厚重的雲層覆蓋著天空,太陽早不見蹤影,卻還能看清天的模樣。格里高爾打了個哈欠,趴在瞭望台上看黝黑的海面靜靜地泛著浪,打在船體上。他站起身來,突然意識到以前的自己似乎還只能沒法跳起來摸到桅桿的頂部。他摸索起桅桿的四周,想起自己出發時曾在上面劃下過一道,那是他的習慣,他在出發時劃上一道,再在到達終點時劃上另一道。
似乎是再劃上一道的時候了。
格里高爾從口袋裡拿出小刀,比著自己的頭頂,在桅桿上刻了下去。似乎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有四、五年了吧。說不上傷感,格里高爾沉吟了一會兒,隨後大笑起來。他踮起腳看向瞭望台的外部,天邊,厚重的烏雲壓了過來,傾斜的細弱雨絲打在他臉上。
“起雨了!”格里高爾向甲班上的船員們喊道,然後跳了下去。水手們忙碌地收起巨帆,方才的輕鬆氣氛被掃蕩個乾淨。他聽到天空上發出一陣雷鳴,隨後是風的轟鳴聲,然後雨如傾盆般扣了下來,格里高爾抬眼看到雨水幾乎呈平面般下墜,落在船上。浪潮忽然生得勇猛,一浪浪像是要將船擊潰般湧動起來。
“快點!”有人在慌亂中喊道,船竭力向著海島駛去。每個人都不敢輕慢,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若是在這時候全盤皆輸是要不得的。
隨後,格里高爾聽到船體發出一聲巨響。
甲板開始傾斜。
有人被慣性甩了出去,隨後,格里高爾聽到了什麼斷裂的聲音,隔著數層,船底的奴隸傳來的慘叫,然後那聲音漸漸沒了,與之相對的,船在一點一點下沉。
又是一浪。海水本身猶如神明,像是要將船劈開一般落了下來。格里高爾抓住桅桿,隨後他感到身體的重心開始顛倒。
海浪將船顛覆了過去。
格里高爾的視線開始模糊,海水灌入胸腔,他在渾濁的海水中蹬著腳,向海面游去,隨後在咳嗽中抓穩了海面上漂浮的木板。
雨還在繼續,又一浪過來了,但已比方才的勢頭小,在那片混亂中格里高爾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開始平緩起來。格里高爾抓著那片木頭,將嗆進胸腔的水咳了出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殘跡,仿佛嘲弄似的,海浪如往常般捲動著,只是船不在了。
“還有人嗎!”他向海面喊道,隨後,他看到一個一身素色的男人站在浮木上,那是牧師的衣服。
“喂!你——”格里高爾游了過去,在慌亂中他忘了成年男人是不可能像那般站在浮木上的。男人好像沒看見他似的,在不停自言自語。少年將手伸了過去,想抓住那人,但手指卻觸到了虛空。
抓不住。
格里高爾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險些又沉了下去。他抬頭看向那男人的臉。
“神……神會保佑我們的。”死去的牧師顫抖著,在胸口劃著十字。
“可你已經死了。”
格里高爾冷冷說道,離開了浮木,他看到海面上漂浮著另一具身體,便游了過去。月色下,他看到那人身上出來的血將海水染得墨般暗。
是二副。他看到那人身上的衣服,心一沉,但還是游了過去。
人已經死了,表情僵硬地看著水,嘴裡吐不出來話,似乎是船斷成兩截時被木頭貫穿了身體。格里高爾在二副身旁沉默了幾秒,意識到對方啰嗦的嘴裡再說不出什麼話,便離開了,向著視線遠處那象征著生的海島游了過去。
腥鹹的海水冰冷得令人發顫,因此他不能再停下來,他素日當做夥伴的海此刻好像敵人似的,在攻擊著他的身軀。偶爾嗆了口水,卻也不能停下來。
事到如今已無餘力再去顧什麼風浪了。他划動雙臂,想象著到達岸邊的情景,直到腳踩上細軟的沙子,才放下心來,隨後他拖拽著自己的身體向著沙灘走去,一頭栽在沙灘上,嘴裡進了沙子。
“有人嗎!”他大聲喊道,在蟲鳴聲中,他頭次感到夏季夜晚的寒冷,“有人嗎!有人嗎!”
沒有回應。他倒在沙灘上,艱難地爬行著,感到身體漸漸失去了力氣。
船長、二副、船員、傳教士,甚至還有奴隸。
都死了。
可他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瞇起眼,看向頭頂的天空,其看不見星光,只有月亮在流動的雲層間遮遮掩掩地散發著光輝。他看了一會兒,好像注視著云的流動就是他此身最大的任務般,腦子裡面什麼都裝不了了,無論身心都空空如也。
他合上眼,意識墜入深淵,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急切地叫他。
三
一個高大的少年背著老婦,腰上帶著把太刀,在市井中走著,要說奇怪,倒也說得上,其主要源於那少年有張異於常人的臉,鼻樑比本地人要高些,眼睛則是奇特的藍色。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為是羅剎進了城吧。而那老婦縮在少年的背上,身上帶著股久病的氣息,能看出來行將入土。
“奶奶,這個醫所也不行啊。”少年操著並不標準的南方口音,向老婦說道,對方氣若游絲地趴在他背上,小聲說了句什麼,“那怎麼行,我可是被爺爺和你救了一命。”
格里高爾遭遇海難後,被薩摩的一對漁夫夫婦救了下來,便在日本住了下來。少年原本就被船上的翻譯家教過些許,學起語言來極快,不過兩年便掌握了異國的語言,只是同時,那對夫婦的身體也早早腐朽了,第一個年頭,老先生便去世了,老夫人也得了病,為了回報對方,格里高爾便帶著對方去更北的市井尋醫。
說是那麼說,可半點看醫生的錢都沒有,更不要提買藥錢了。不僅如此,連溫飽也無法解決。
格里高爾將奶奶的身軀放在一顆樹下,隨後遞給對方點水。雖有市民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動他,似乎是因為那刀的緣故——途徑戰場的時候,他從尸體裡拔出來的銹刀。因戰爭的關係,捷徑被佔有了,他便不顧老婦的勸阻,直接從戰爭過後的戰場上通行。
原本是拿去想賣錢,可刀已經鏽了。但帶著點防身的東西似乎也沒什麼關係,於是格里高爾便留了下刀來。一把銹刀和幾文錢,加上一身衣服,就是格里高爾的全部財產。
“早說不至如此……”老婦人喃喃道,將水喝了下去,“我這老太婆,已到了那時候了,你便放心去吧。”
“我倒覺得奶奶很精神呢,奶奶不是說在活著的時候也想看看市井嗎。”
“哎,可惜你不是我們家的孩子。”老嫗歎了口氣,“睡下吧,格里高爾,你一直背著我,也該累了。”
“我等會兒睡。”
格里高爾踡在樹下,看到老婦合了眼,一臉安泰的神色。他呆呆看了一會兒,抱著刀盤算著怎麼拿東西吃。灼熱的烈陽在燃燒,把打底烤得焦熱,樹蔭下,格里高爾感到了些微倦意。他仿摹著過去曾見到的牧師的樣子,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老嫗的身形已產生了變化。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隨即,在虛空中,一長髮黑衣的女子踏步而來,一刀斬向已化為兩體的老婦,被斬的那個隨即化作虛無。格里高爾拔出刀來,一手砍向那長髮的女子。
“美人,你在做什麼呀。”他嬉笑著又起了一刀,“那是別人的奶奶,就是死了也輪不到你斬。”兩把刀在半空中相會於一處,發出悅耳的聲響。
那女人似乎被這攻擊嚇了一跳,可也迎戰了,幾招下去,格里高爾手上的刀被打飛了出去。等格里高爾再抬眼看向那黑衣女人,對方開口了:
“你能看到我嗎?”
那聲音沙啞,聽起來略顯低沉,可甚是好聽。
“廢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斬死人虛體的傢伙。”格里高爾說著,把銹刀撿了起來,塞回刀拵,“你什麼來頭啊,美女,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符合描述的東方美人呢。”他想起二副說的話,又補充了句。對方僵在原地,過了會兒才緩緩說道:
“我是男人。”
“我看起來很蠢嗎……哎,你這麼說的話。”格里高二將視線從那張臉上下移,看到頸子上突出的喉結和有棱角的身體,還有平坦的胸膛,“……額……對不起啊。”
“你叫魂魄虛體嗎,倒也是有意思的稱呼。”黑衣男人短促地笑了笑,似乎無意再在性別之事上做討論,并做了自我介紹“我是死神鏡原。”
“啊?”
“死神即是管理世間平衡的職位,是靈體,若不是靈力高的人,在活著的時候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很少遇到像你這樣的傢伙。”鏡原簡短地說著,格里高爾似懂非懂地聽著那些話,末了笑出聲來。
“嗷,原來如此,我也算是明白了。那便這樣別過吧。”他拍拍手,即刻便要離開,死神在原地微微一愣,但也默許了他的行為,過了會兒才說道:
“你不把你奶奶找個好地方埋起來嗎,再怎麼說也得好好安葬吧。”
“啊?人都死了,在意那種小事幹嘛?”格里高爾回過頭去,看向對方那雙紅月般的雙眼,其中隱隱閃過一絲驚訝與厭惡。
機會!
格里高爾笑著拔出刀,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生鏽的鐵砍向鏡原的肩。比那更快的,鏡原抽出刀來應戰。轉眼間便過去了幾個交鋒,直到格里高爾的刀被折成兩半。
“倒是不錯,沒被擊飛第二次。”鏡原淡然地說著,卻看到格里高爾拾起兩片碎了的刀來。
“你好厲害啊,美人。”
“你倒僅僅止於此處,怎麼,你是學過嗎,倒是很少見到能單手持劍的。”鏡原將刀收入鞘中,仿佛剛才那事沒發生過。格里高爾這才得以好好打量對方的五官。鏡原的頭髮梳理得順滑,如他見過的最為華麗的絲綢,讓人想摸上去,兩彎眼睛好像團火,單是被注視著便能感到胸腔發熱,一點淚痣點在右眼下,平添幾分……妖麗。二副是用這個詞來形容東方的女人的。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種感情在騷動著。
“沒,刀是戰場上撿的。美人,你教我怎麼用劍好不好啊。嗯,這個不能用了。”格里高爾笑著把刀扔到了一邊。
“你是在說笑吧,學來要做什麼?”
“打敗你啊。”
他站在那棵樹下,在蟬鳴聒噪不絕聲中注視著鏡原。後者在他的注視下頭次露出心驚似的表情,隨後,那兩片薄而秀麗的嘴唇勾起一個弧度。笑起來倒是挺美的。格里高爾想。
過了會兒,鏡原開了口:“下盤要穩,但不能站得過死。你握刀的方式錯了,我剛才和你戰鬥的時候怎麼握刀的,你還記得嗎?我不教你第二次。要單手還是雙手都隨意你,每天先揮刀一千次吧。別把刀舉得那麼高,一下子便會暴露臟器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哦,記下來了。”格里高爾笑道。
鏡原垂下眼來,眼裡卻又多了絲可怕的神情。他瞪著格里高爾看了眼,似乎是想看透他似的:
“你啊,明明方才還在憤怒我將你奶奶斬去,現在卻又說要拜我為師,到底在想些什麼?一臉憤怒的樣子,親人死了,卻連埋都不埋,哪邊才是你的真心?”
“都是。奶奶想在生前看看市井,我就帶她來看,死了,埋了也沒意義,有什麼不妥嗎。”
鏡原愣了會兒,似乎這說法使他感到意外,隨後搖了搖頭道:“你將這老嫗埋了,我才允許你學劍。找個好地方吧,這婦人即使在尸魂界,也會謝謝你的。”鏡原又踏著那種緩慢卻有力的步伐走了,隨後格里高爾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追了過去。可對方的身影已消失了。
真是漂亮的人。他想著,卻不料自此次起,便已對鏡原恒也傾了心。想著那人舞劍的美麗模樣,就忍不住會笑出來。
四
初春的土地剛剛回暖,便已有耐不住性的花草從中鑽了出來。寒冷還未完全散去,冰卻已化了。廢宅之中,兩個人影拿著竹劍,極為快速地打鬥著。春花還未綻開,卻已被竹劍打得飄落了幾朵。其中一個突起一步,竹劍劍尖如脫兔一般,快速地點上相手的頭,可於此同時,對方的劍也已劈上了胸口。
隨後,兩人便停下了動作。
格里高爾扔下竹劍,在滿地狼藉中挑了個位置坐下。
“平手了!”他笑道,然後捧起用冷水泡開的茶葉,大口飲用起茶水來。杯中的碧葉微微展露出春意,形狀猶如尖尖的荷葉,井水原本就帶點甜味,連帶著將茶葉的甜味也引了出來。格里高爾平日是不會喝茶的,只有在鏡原來的日子才會喝到對方泡的茶水。“好喝!“
“夏天的時候喝,會覺得更美味,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喝了!”
格里高爾與鏡原相識的第四個年頭,料峭的春天也已變得炎熱。他那被刀劍和鏡原點燃的內心,一直持續著那種燥熱。
好熱啊,實在是太熱了。冷泡茶無論喝多少杯都熄不了心上燃燒的那片火,雨水打在身上也消滅不了心中躁動的那份情。唯有在練劍的時候才能感到身體裡的什麼東西平復了下來。
太熱了。
“你長進得倒是很快。”鏡原規規矩矩地坐在廢宅的迴廊上,“一般人就是學個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變成這樣吧。”
“嗯?不就是用個工具嗎?花個十年二十年去精進,也太沉迷了吧。”格里高爾把茶水一飲而盡,“最終的目的不都是為了勝利嗎,空手絞殺也是死,刀劍劈斬也是死,哪種方法不行。”
“你這麼想嗎,也罷。”鏡原撫摸著那把刀,好像對待女人似的,手勢與眼神都柔情得讓人心生躁動。
實在是太熱了。
格里高爾拿著刀,不知緣何近些日子他越發感覺到那工具好像就像自己四肢的延伸;不僅是刀,其他的工具也是這樣。這種感覺,他一次也沒向別人說過,即使是鏡原也沒有。對方既是師傅、又是友人,儘管如此,格里高爾也沒覺得有向對方闡明的必要。
“說來。”清秀的男人再開口了。
“嗯?”
“我和你,也認識四年了,再過幾個月就是第五年。今天早上遇到孩童樣貌的魂魄,忽然想起這件事來,我們剛相遇的時候,你還未長出喉結吧,而且比我還矮些。”
“啊啊,你說這個啊。”格里高爾盤著腿,搖晃著上身,思酌著對方的話語,“鏡原倒是完全沒變。”
春風吹拂著庭院中的花,未曾剪過的枝子繁多得壓成一團。
“是啊,我的時間已經停止了,但你的時間還在繼續呢。”鏡原泰然地喝著茶水,瞇著眼看向庭院。格里高爾從那句話裡隱隱嗅出些什麼奇特的東西,他愣了一會兒,而後突然上前,一手撫向對方的頭髮。他仔細注視起著對方的雙眼、鼻、唇。
“太近……”
“別動,”格里高爾捧起鏡原的長髮,然後輕輕地撫摸起他們,“有花落上去了。”
哪有什麼花。他在心裡自嘲道。隨後鬆開了手。
“你要趕我走了?”他問那人,對方支吾著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了,“等到我打敗你的時候,再讓我走吧。”他停頓了會兒,看向對方那雙硃砂色的眼。或許,他只是一時沉醉於鏡原那種獨特的美吧。鏡原又美又強,猶如火眼裡生出的花。
他想和鏡原在戰場上一決高下。
“憑現在的你,打敗不了我的。不,只要你還活著,就永遠不可能打敗我。”鏡原坐在席上,淡然地說道,他抬眼看了眼格里高爾,“我本不該浸淫在人類的事務裡,所作所為卻已超出了死神該做的範疇。”
“給我一個夏天。”格里高爾沉吟了片刻,隨後說道,“然後我會打敗你。”
“你就那麼想得勝嗎。好吧,秋天的時候吧。”那雙薄卻有弧度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在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似的。
“你不需擔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離開的。”
格里高爾這麼說著,看著茶葉聚攏在一處的杯底。他憶起初次喝茶時,被這苦玩意嚇了一跳,還是喝了幾次之後,才習慣的。不知是否是因為自己的手過於粗笨的緣故,每每沏茶總是不得要領,不是太過苦澀便是無味。
終於也結束了嗎。那份躁動的心情,此刻正迎來終結。
他深吸口氣,隨後拾起地上的竹刀,向著身旁那人說聲“我出去走走”,便出了廢宅。
他們所棲身的宅子,是個鄉下華族曾待過的地方,只是家道中落,人才離開了那裡,四周只有原本應做田地的荒原,幾里之外才是村寨。格里高爾扛著竹刀走在那片泛枯黃的野草中,雜草生到他腰部,好像能把一切都吞沒了似的。
格里高爾走在荒原上,空曠的野地裡,他頭次感到春風的冷,可他原以為已消失的那股燥熱卻還在持續著。
熱!熱!熱!
他抓著自己的胸腔,想從裡面挖出些什麼,好看看那份怪異的情感是從何處生出來的。他聽到那其中有什麼在跳動,在鼓弄,使他感到心肺一陣瘙癢,那瘙癢持續著,讓他著了魔。
癢!癢!癢!
他舉起竹刀,胡亂劈砍向眼前的野草,劍鋒帶起一片飛花,在春風中擺弄,隨後連帶起的風仿佛也能斬開草叢了。繁亂的草地看得他生厭,使他想盡早除掉。這動作驚起野草中做窩的鳥兒,他掄著竹刀,雀鳥便從半人高的野草中飛了起來。雀鳥盤旋著,隨後發出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響。
他感到自己胸腔裡面那聲音一樣的聒噪,好像要把他的耳膜弄破般,發出轟隆的巨響。
吵!吵!吵!
他跑著,拿竹刀在野草地裡亂劈,喊著,把他看到的東西都破壞了,等他到了荒原的盡頭,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可無論如何那份心情都消滅不去,好像在心上烙上個印子,再也撫不平了。他扛著竹刀,再度在荒原裡無目的額遊走。他看見一個池塘,那約莫是冬天的冰化了後積了水吧。池塘不深不淺,沒魚,或許說是水坑更為合適些。初夏未到,也沒蠅蟲,他站在那水旁,看向自己的倒影。
他忘了上次看到自己的樣子是什麼時候了,他看著那倒影,才意識到自己是個人。池塘的面上映著厚重的雲層,隨後起了細小的漣漪,初春的雨敲擊著水面,使得池塘上水波不停。那池塘正如他的心。
他洩憤式地斬向那倒影,隨後離開了。雨越發大,那冰冷滑膩的液體打在身上,卻也澆不滅那份火。
他意識到自己從見到鏡原那刻起,就著火了。
好難受啊!好難受!
怎樣才能熄滅這火!
那最原始本性的東西總在敲擊著他的心,他已知道了,就是他斬去正片荒田,就算他跑萬里路,那股躁動也不可能平息下去的。
他摸著自己的胸腔,確認那處跳動的節奏,隨後頭次意識到他不懂自己的真心。
五
夏季轉瞬,秋季將臨。
已是夜了。
格里高爾坐在長廊上,看著梁上懸掛的風鈴發呆。此刻無風,四周靜得什麼都聽不到。天上的月悄悄地嘲弄著他,照在瓦上、梁上、柱上,皎潔的月光灑得滿地都是。他坐在那裡,擦拭起自己的竹劍,雖說如此,竹劍卻沒什麼好擦的。
不過是他用以浪費時間的工具罷了。
明日便是秋分。宅邸此刻只他一人,鏡原回去了。想到明日的戰鬥,他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無論如何,明日都將是離別了。那火也一定能熄滅的,他如是想。只要打敗了鏡原,或鏡原打敗了他,那火就會滅了。只要那樣,他便可死心。
他突然想起他已與那個人相識五年。鏡原會期待這場戰鬥嗎,會興奮嗎,也會在同一片月色下發呆嗎。不,不可能吧。
五年的時間對格里高爾來說漫長得足夠他成人,可對那位死神不過是一眨眼的事,五年啊,對有近乎永恆生命的他們來說一定一晃就過去了。
“想死。想活。”格里高爾喃喃著,在那片靜謐的月色下揮起竹刀。明明還未進入秋日,四下卻無聲。
次日,鏡原恒也到了。與往日一般,他身著黑色衣裳,拿著竹刀現了身。因格里高爾沒有刀的緣故,還是以竹刀定勝負。省去那些繁瑣的禮數,四周也並無證人。
格里高爾深吸口氣,隨即便起手一刀。鏡原則以刀招架。竹刀發出啪的脆響,隨後凝固在空氣間。
片刻的停頓間,鏡原說道:“以你的個性,肯定是先手吧。這也是你的弊病啊。”
“嘿嘿嘿……哈哈哈!”格里高爾再度揮動竹刀,又是幾個回合。他清楚他多的是體力,卻也沒見過眼前的死神露出過勞累的表情,可他亦非昨日玩弄銹刀的少年。鏡原幾番招架之下,速度卻未減,隨後劍鋒一轉,竹刀隨即劈向格里高爾的小腹。
後者卻早已料到如此,以刀擋了下來。
鏡原的劍術安靜卻致命。格里高爾了解這點。
以實用性見長的日本刀法,在實戰中會加入大量的吼叫。儘管師從鏡原,格里高爾卻也在別的劍道場觀摩過那些武士用刀時的樣子。在劍道中,持刀者用吼叫來助長氣勢,滅敵人威風,儘管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在戰場上,這樣做是最能使對手心生退卻的做法。在生死關頭,又有多少人真正在比試劍技?在雙方相差不多的狀況下,氣勢高漲那方更能取得勝利。
但鏡原不同。
鏡原在揮劍時,至多將音量提高,說上一兩句話,並沒有多餘的吼叫,卻招招都帶著殺氣。是要將仁置於死地的招數。在那之下所展示的,是純粹的劍技。
又是刀起,這次,竹刀橫砍格里高爾的雙眼。後者仰頭,手上的劍卻也沒停下來。兩把竹劍在半空中相會,發出幾欲將對方劈裂的聲響。
招招皆殺招,招招都想置對方于死地。這場對決並無練習抑或玩樂的性質,儘管所用的武器是竹劍,卻是真正的對決。
單從力氣上講,格里高爾並不認為自己處於劣勢,但劍技是可以彌補這方面的缺陷的。
鏡原的身體一個傾斜,隨後竹刀斬向格里高爾的膝蓋。
當人的重心不穩時,這樣的攻擊就成了殺招的伏筆。但被鏡原用竹刀擊中下盤的格里高爾,並未因此而跌倒,相反,在鏡原將重心下移的片刻,以竹刀劈向對方的背部。隨後,他看到對方反手將劍擋了過去,同時向著身後退去。
“不是吧,這樣也行啊!”格里高爾笑道。
秋分將第一片落葉帶了下來。
兩人的決鬥仍在繼續。刀起劍落,荒廢的庭院裡,不住地發出竹劍的聲音。
格里高爾抬起眼來,看到鏡原露出滿足的笑意。那是他頭一次見到鏡原笑成那般。
那是滿足愉悅的笑容。
心中那種躁動的情緒,在此刻像是從攪渾的水中捧出來似的,開了花。格里高爾明白,他自己也一定露出了那樣的笑容。
與這個人戰鬥是這麼的愉悅啊!若是此刻得以永恆便好了!
他大笑了起來,隨後將竹劍舉過頭頂,鏡原一刀打在他腹上,卻未影響他的動作。這動作乍一看是初學者才會犯下的錯誤,將劍舉過頭頂,便會被對方的刀傷到,這是連孩子也能清楚的事情。但他卻仍吼了出來。
這一擊不同。
起源於薩摩的示現流,便具有這樣的技術,說到底,這是在戰場上進化出來的實用招數。脫離理論性的劍道,是一擊斃命,卻也可能傷及持刀者的劍術。使用這一招的人,自然而然地放棄了防禦,目的只是為了換取那瞬間所爆發的力量。
然後一擊必殺。
對於示現流的劈斬來說,不存在招架或是撐下攻擊這種事。在極快的速度中被擊中,只有死路一條而已。即使拿著武器勉強擋下,武器也會被擊落。
而另一種可能是,相手的武器會向著其主人彈去,導致敵人被自己的刀刃傷至死去。因示現流多為力量較大的人使用的關係,是獨特的技術。在日本眾多的藩國中,也就只有薩摩藩會這樣使用刀劍,其或許是得益于薩摩人個性豪爽的緣故。
但是,被那刀攻擊到的鏡原卻並未倒下。
原本要攻向頭部的竹刀落在那人的肩膀上,對方似乎在前一刻將身體偏離了分毫,因而躲過了這一擊的致命傷。
“倒是挺疼的。”鏡原淡淡說了句。格里高爾狂笑不止。他再起劍,竹刀尖觸向對方——
勝負已分。
格里高爾被鏡原的竹刀刺中了心。東方美人跨坐在他身上,利用他片刻的重心遺失,以竹刀的劍尖戳向胸腔。
“你輸了。”鏡原冷冷道,硃砂色的雙眼沒一點溫度。
盡是令人感到興奮的殺意。
真美。格里高爾看著那人近在咫尺的臉想到。
“我輸了,按照約定,我今天便出發。這處地方,我想你也是不會來了吧。”格里高爾笑道,“你能起來了嗎。”
鏡原聞言鬆開縛住格里高爾腰的大腿,後者從地上站起來。
“已決定去路了?”
“我?我要去參軍。”格里高爾看著自己那把裂開的竹劍,隨後笑了起來,“要不然沒事可做。”
“都一樣吧。”
“哦哦,你這麼說也是。我沒有身份,大概是拿不到刀的,但足輕還是能做。土地上的男性會被強制征收入軍隊,到時我再向武士引薦自己便好了。就是可惜你教我的東西啦。”竹劍的一側出現了縫隙,大概是在方才的打鬥中,因自己的力道過大而壞掉的。
“那便去吧。”黑衣死神淡然說道,言語裡並無半分挽留的意思。格里高爾早知那人會如此,他再無意糾纏些什麼。不知緣何他感到那人手一鬆,就讓他離開了,而他自己好像被驅逐的犬只。
鏡原的臉龐仍如初見那日,只是頭髮被格里高爾用短刀砍去,顯得不那麼女氣了,可眉眼間仍帶著種獨特的美。他一身素黑,腰間別著斬魂刀,因而又多了幾分銳氣。
可無論鏡原再怎麼如常,格里高爾也不得不熄滅胸中那團火了。他感到胸腔裡已只剩下了灰燼,唯剩下一點餘火苟延殘喘。再過不久,連那火也要滅了吧。他並不覺得懊惱,反倒感到如釋重負,仿佛掙開了束著他的鐵鏈。
“我走了,來日再會!”他揮揮手,拾起自己的包裹,隨後出了庭院。鏡原未追上來送行。
秋高氣爽,晴朗的天空上見不到雲彩,陽光卻不灼燙,偶有秋風晃動起野草,這時在枯黃的荒原中便會傳來雀鳥叫聲。往遠處看,能看到天邊有候鳥成群結隊而過,寬廣的翅翼似乎能將太陽遮住。格里高爾在荒原中踽踽獨行。腳下的土地崎嶇不平,卻並不惱人,反倒讓人有種奇妙的安心感。很快,他便經過了村莊,隨後是另一個村子。等他覺得飢腸轆轆時,便停下來,從包裹裡拿出所以揉捏的飯糰,邊吃邊想接下來的去處。
雖與鏡原說了要去參軍,但也只是為告訴對方不需擔心。
現下是亂世,不愁沒有戰爭,唯一的問題只是誰會招自己入伍。要是能輕鬆地解決那個問題倒好。
囫圇入腹後,格里高爾攤開包袱。一把短刀裹在粗布裡,而後再無其他。他抽出短刀,卻看見一縷金絲纏繞在上頭。
約莫是他給鏡原斷髮時,不小心留下來的。
剪去鏡原那頭長髮,大概是他在鏡原那永恆生命裡,所能留下的痕跡之一。
他看了會兒那縷頭髮,隨後略微煩躁地將其拂了下來。
風起了。
遠遠地,能看見候鳥振翅。恍惚間,格里高爾好像聽見風鈴懸掛在房梁上時,被風吹動後發出的聲響。叮鈴,叮鈴,輕輕叩響在耳畔。
男人最後的少年心,就這樣隨著飛鳥一同遠去了。
六
阿賀生來便沒姓氏。他生在河旁,長在河旁,做著與父母般無異的鐵匠活。早些年父母受了當地農人賀原的恩惠,便給他取了個帶賀的名字。等他與周圍的孩子打成一片,阿賀這名字也就叫開了。二十多歲時,被當地的武士招入伍。
說是入伍,不過是送上戰場,做擋箭的。日出之國有數十乃至數百藩國,可其中能維持職業軍隊的,也不過就那麼幾個。剩下的軍隊,都是以持刀的貴族武士為中心,又在領地周遭招收年輕男子,確保其他兵種的數量。
阿賀被招之後,不過訓練個幾月,便踏上了戰場,所拿武器是一般足輕所用的長柄槍。到了開戰時,是除偵察外最先一波出發的,在途中扎營。
軍營一建起來,就使人有了安心感,合著燭光,免不了有人吹牛皮說大話,大家也就笑了聽聽。幾番下來,彼此間建立了好感。
“……就這樣,我問那女人怎麼回事,結果那娘們笑了聲,就不說話啦!哎,明明是個漂亮女人,卻是個傻子……”在這檔口,又有人在講了。
因曾參過軍而被憧憬的中年男人笑了聲,說:“我以前可見過呢,在戰場上邊打邊吃,甚至遍抱女人的傢伙。”
“真的?!”
“當然是假的了。”
阿賀聽著這些對話,笑了笑,隨後偷摸摸從人群旁溜了出去,要去解手。他在營外辦完了事,再繞了個圈子回去,卻被一個聲音吸引了。那聲音在他耳邊斷斷續續,能聽出是個男人,卻不知道是在做什麼。阿賀順著那聲音的方向尋過去,幾步走去才聽清對方是在哼曲。他再定睛一看,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對著月亮,抱著柄槍,在月色底下哼著歌。不知是因為曲子本身怪異,還是男子五音不全的緣故,聽來不堪入耳。阿賀駐足了會兒,感到好笑,但未等他笑出聲來,曲子便戛然而止了。
“解完手就快回去。”
“啊……”阿賀意識到對方已發現了自己,便回了那人,“只是嫌悶,出來走走罷了。”
“夜裡哪能瞎走,滾回去吧,被當做敵軍誤殺我可不管。”男人頭也不會一下,如是說道。阿賀被這語氣弄得有些惱火,腳愣是沒動。對方繼續哼起曲了,還說了句,“要是能邊打仗邊抱女人,我倒也想試試。”
“你聽到了?”
“說的那麼大聲,就聽見了。”男人滿不在乎地講到,悠然地搖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叫他們小點聲,不然守夜的就白做活了。就算是匆匆從民間招來的足輕,軍隊得維持在最佳狀態才是。”
阿賀只覺那人說的有理,可對男人的態度,卻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便問道:“你參過軍?”
“沒,我只知道再精良的軍隊不好好休息,也會遭罪。更別提……”抱槍的男人短促笑了聲,繼續說道,“一支隨意組起來的雜牌軍。”
阿賀感到受了侮辱,便反嘴道:“難道你不是?你不也是初來戰場的新兵?”
“哈哈哈哈,有道理。”那人笑著回答,似乎無意再做爭執,可之後他又簡短說了聲,“回去。”
生氣是生氣,但男人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阿賀便回去了。一夜過去,昨天發生的事情也忘了八分。再行軍時,阿賀走在前列,與同樣任足輕的戰友同行。一路無話,仿佛昨夜那些戲言從沒發生過。路上除去趕路的辛苦,並無其他。可到了傍山的地方,發了暴雨,在雨中又中了埋伏,部隊被生生扯成兩半。
這下可苦了。阿賀心想。
補給斷了不說,與阿賀同行的,人不多,就是被當做大部隊的棄子,也並無可能。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像計劃好的那樣向著目標去了。路上會死多少人,可都還不一定。早就聽聞故鄉的大名對戰事並不擅長,只是傍了靠山。
晦氣。阿賀心想,再隨著部隊向前進發,路道崎嶇,腳下沾了泥水,可也無人在意了。整支部隊靜得要命,怕是都在內心裡抱怨著愁苦吧。隊里沒騎兵,恐怕主幹那邊也不會再花大工夫來與他們回合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又中了埋伏。伏兵將人逼至山腰,眾人勉強應戰,可防線卻眼看要不保了。
就在這種時候,阿賀聽到有人在哼歌。
阿賀對那歌聲心生煩躁,便瞪了過去,只見一個青眼的高大男子拿著長柄槍,笑著哼唱著不知從哪聽來的童謠。看到那人,阿賀便來了氣,對方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心情,便回過臉,一雙蒼藍色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阿賀許久以前聽人說過,那是從海的另一頭乘船而來的南蠻人長相。
那人手上的長槍卻沒停下,一槍刺向敵人未被軟鎧覆蓋的頭部。被刺中的人甚至沒叫嚷一聲,等槍從頭上拔下來,就栽在地上,再沒聲音了。他再一挑槍,往身後退了幾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賀。”
“認識幾個人?”
“蠻多的。”阿賀感到莫名其妙,卻也答了,那人又是一抬手,刺中一個衝來的男人。
“叫拿槍的兩人一組,一個先手一個後手,來回交替,好彌補那空隙,拿火銃的移到上面去,等待會兒發暗號再開火,你就借用給我你的人脈吧。”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阿賀狐疑到,那人抬手一指,落在對方陣型中央的一匹馬上,馬上人物一身重甲,正是個武士。
“那大概就是他們的中心。那傢伙的刀和人頭,我都要了。”
“啊?”阿賀對那男人的癡人說夢感到驚訝,可對方眼神裡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在。那是勝券在握的表情。
“阿賀,你不覺得在戰場上不立個功太可惜了嗎。不消說逃兵,渾渾噩噩地打仗也是死路一條,興致高漲地打卻說不定能贏啊!能贏!”那男人仍在防備著,時不時將空中射來的飛箭掃開,卻說出了這番話,“不如賭一把看看!立功吧!”
事後阿賀想起那天的事來,仍無法理解那男人的話語。天底下哪有說立功就立功的事情,不,不止這點,男人那句“興致高漲地打仗”就已經很有問題了。哪有人會為了打仗而高興呢。
但是那個人的話,當時說的,是真心話吧。
天底下也是有那樣的人啊。
當時不知為何,大概是因為已經被逼上死路了吧,如那人所說那般照做了。指揮官早就在亂箭中被射死了,沒有多少人對這決策感到質疑。或許在那種情況下,大家已經變得無論聽到什麼能增加生存幾率的事都會去照做了吧。
說完那些話,男人就跑到後排去要帶銃兵上高處。“搞什麼啊,那傢伙,鼓動大家戰鬥,自己卻跑到戰火波及不到的地方,不是純粹的懦夫行為嗎。”當時也有人這麼喊,可事後證明那個人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傢伙。
交替攻擊的槍,意外的有著極高的效率。長柄槍從出現在戰場上開始,便擔任著最原始的軍備競技工具。簡單來講,就是以長度在戰局的最初進行的回合勝負,最長的長柄槍甚至長過六米,其作用在於壓制步兵和騎兵,又因為武器長度的特殊性,在選用製作的木材時,需要相當謹慎。
“起!”阿賀向周身的同僚們喊道,應著那男人的要求,讓同伴們繼續進行攻擊。因為要重新調整隊伍的關係,防線又向後撤了,眼看著便要敗陣。阿賀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把性命和勝利都賭在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身上了。
要成功啊!他在心中吶喊著,在與敵人纏鬥。隨後,他聽到高處有人大喊道:“開火吧!拿長槍的也不要停!繼續!”
幾乎是一秒鐘的事情,連我軍都沒有意識過來怎麼回事,之後,火光、爆炸聲、和箭矢一同飛向敵人所處的地方。
火銃傳入日本,是在戰國時期,天文十二年。伴隨著航海技術的前進,熱武器從中國海商傳到日本南部的種子島。歷史上最為有名的有火銃加入的戰爭之一,是發生在日本的長篠之戰,那可以說是場當時最為進步的戰爭,是日本古代軍隊與近代化軍隊的初次交戰,也是唯一一次。織田信長的部隊所使用的三段式攻擊法,在戰術上甚至領先於歐洲半世紀後的戰爭。
而這次的攻擊則簡化了三段式,變為二段,這也是因為人數過於稀少,而進行的調整之一,但是,山腳下的槍兵彌補了缺陷。如果不是因為敵人事前也不知道我軍會被逼到哪座山上,這個戰術無疑會失敗吧。事後,阿賀問過那個男人。
但是那人聽後卻是一愣,而後大笑了起來,笑畢,才問道:“你覺得那是戰術?不,那只不過是把每種武器該有的用途都發揮到該有的地步而已。戰術,是要有戰略的。像我這種胸無大志的傢伙,腦子裡面沒有那麼宏偉的戰場願景。”
胸無大志嗎?
火銃聲,飛箭聲,然後是長槍穿透過敵人肉體的聲音。在那小小的山崗間,如此多的嘈噪聲音混成一團,在山谷中激蕩。
然而在那些聲音中,只有一個聲音似乎蓋過了一切。
“好了!差不多了!拿長槍的那些!抓穩自己的武器啊!再殺幾個!”山頂上,那人大聲喊道,阿賀也不知為何,聽到那聲音就抓緊了槍柄,等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眼前早沒有活著的敵人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還在遠處、那位騎馬的司令與其他的下屬。
一種直覺在士兵們心間炸開,那便是敵人已經產生了退意。他們從未感到心緒如此高漲。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高處跳下來,隨後落在長桿上,又是輕步躍起,向著敵人的方向跳了過去。
人原來能做出那種動作嗎?
就算不考慮實現的難度,成年男子踩在木桿上,也會一下子就將木桿折斷吧。但是那個人的動作,看起來卻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只是踏在自己的長槍上時,那種力量,讓阿賀覺得自己的手臂都要斷了。
隨後男人拔出了槍。快到所有人都還未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代表著死亡與傷口的槍聲便已經響起。緊接著,一柄被削過了柄的槍,貫穿了敵軍首領的咽喉。
所有的喧鬧聲化作一片寂靜。在那片寂靜中,高大的男人走了過去,南蠻人的長相有著過白的皮膚和藍得滲人的眼睛,形如鬼魅。不,不是相似,那正是在戰場上行走的怨靈啊!
伴著噴湧而出的血,男人拔出了槍頭,然後以完全暴力的方式,將馬上武士的項上人頭——
擰了下來。
他奪過那武士的兩把刀,對方早已沒了還手的能力,南蠻人用其中一把較短的割去了那武士的頭顱,再將其高高聚過頭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你們的首領已經被我割下來了首級!”在那片寂靜中,高大的男人大聲笑了出來,仿佛剛從地獄歸來似的。此種行徑,連阿賀也嚇了一跳。
在那笑聲中,所有的寂靜又回歸了喧鬧。飛箭、火銃、敵人的喊叫聲。
但是都被那個持刀的外國男人一一破解。
這不對勁。阿賀想到,這個男人,絕對不是正常人。原本他只以為男人是個異才,但那樣的行為與其說是怪異的傢伙,不如說是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那樣的東西就在方才竟然站在自己身後,這個事實讓阿賀感到恐懼。
“還愣著幹什麼!快刺啊!”恍惚間,他聽見那個藍色眼睛的男人沖他們喊道,這時,阿賀才回過神來,連忙刺向敵人。在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男人露出副滿足的笑容。
“你究竟是誰啊!”阿賀向那人喊道,對方正拿著武士刀砍向一個足輕,隨後才頭也不回地答了他:
“我叫格里高爾。”
七
尸橫遍野,天欲垂淚,一層厚重而灰的雲層壓在天邊,使空氣壓迫著肺部。似乎是因為天氣的關係,戰場的味道變得更為濃重,在那些味道裡面,又以人體潰爛發酵的味道最為代表,乾涸的血液與浸出的屍液交融,沒了主人的武器上早就生出駁雜的鐵鏽。
就在那戰場上,格里高爾扛著刀,哼著歌。
好像在傳達一種“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的訊息,等待著有人與他一戰。
但是戰場上已經一片荒蕪,幾乎看不到還有幾個站立的人在了。那些尸體再過不久,為避免瘟疫大概會被隨意地埋入一個深坑吧。不,又或許,成為土火藥的原材料,然後在那之中又孕育出新的戰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片已經被戰爭之火燒得荒蕪的土地上,僅他一人。偶爾他低下頭,搜尋下死人的口袋裡,看看有沒有糧食吃。然後又過了不久,他看到戰場上復又站了人。說人或許不太恰當,可那些傢伙們早失去了戰鬥的能力,僅僅是怨念所構成的虛像而已。
在戰場上死後因為怨念而成靈,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對格里高爾而言,這樣的人一點價值都沒有。死了就是死了,什麼事都……除非……他抬起頭,看到眼角餘光裡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啊,或許是那個人的同僚吧。他這麼想著,再度低下頭,可隨後又被那抹栗色吸引了。
若是有那個人在這裡的可能,他也要去嘗試看看。
“喂!那邊的!”格里高爾向那個黑色的影子喊道,對方一滯,格里高爾健步跑了過去。
栗色頭髮的死神有著硃砂色的雙眼,右眼底下一點淚痣,一雙撩人心弦的眼睛一挑,方向正望向他。果然是那個人,那魂思夢縈的人,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不,那個人之前比自己矮嗎?啊,說起來,他離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比那個人要高了點,只是因為當時的心情,沒去在意。
“鏡原!”他喊道。那人嚇了一跳,呆了一會兒,才帶著點疑惑問道:“格里高爾?”
“嗯!怎麼?來戰場上讓那群傢伙去尸魂界嗎?”
“是。”美人一轉頭,向遠處一望,天邊陰沉沉的,看不見一點太陽。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好開心啊!”格里高爾笑著說道。
然後,一聲吼叫劃破了戰場的靜。
格里高爾一抬刀,將從屍堆裡爬出來的士兵削去了頭。那人走了幾步,再不動了。血從頸部噴湧出來,灑在地上、天上、身上。他再一轉頭,看見鏡原愣在那兒,白皙的臉上濺了血。
死神一類的高濃度靈體,即使是普通人類也能碰得到的。
格里高爾伸出手掌,撫向鏡原的臉,後者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愣住,可也沒掙開。
“別動。”格里高爾輕聲說道,沾起那血液,看向鏡原那張久別的臉,眉眼還是那般精緻,那雙唇吐出過去讓他燥熱的話,現下是兩片薄又曲的火。他伸出拇指,撫在那兩片火上,鮮紅的血液做了唇脂,留在對方的唇上,嬌鮮欲滴。比他見過任何一個女子、任何一個人,都要美上千倍。
“真漂亮。”他忍不住說出口來,“你怎麼一點都不變呢。”
被這般評價,鏡原臉上只停滯了半分,隨後一笑:“你倒是長鬍子了。”
“哦。你不喜歡嗎?”格里高爾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打仗的時候沒注意,可臉上確實生了些毛髮。
“不,只是不習慣而已。”
“等我一會兒。”他手忙腳亂地翻找起來,隨後找了把短刀。他蹲在那攤新生出來的血泊旁,對著殷紅卻泛著光亮的血液,刮起臉上的毛髮。血好像明鏡,把他的臉照了進去。
“你不怕刮破?”身後那人帶著幾分笑意問道。
“哪有被自己的刀刮破的人啊。”格里高爾說道,將那短刀用的好像十指,動作起來沒一點遲疑,更沒失手,過了半刻,臉上的東西便刮了個乾淨,“如何?如何?”他站起身來,指著自己的臉頰,問他的師傅。鏡原見狀,雙唇一曲,似乎是被逗笑了。
“還行,看起來像幾年前了。”鏡原道。格里高爾聞言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那原本忘了躁動的胸腔,又開始癢了。那兩片唇,火燎一樣,燃起心裡面那片餘燼,將他燒得難受。
“久別重逢,過得如何?”格里高爾試圖問些讓他轉移注意力的話題,那人只笑了笑。
“如往常一般。”
“廢宅子還去嗎?”他想起那棟老宅,他和鏡原在那兒度過了幾年,日日夜夜鑽研劍術,偶爾,鏡原給他講外面發生的事,他問鏡原為何不加入戰場,卻只是得來一聲笑,並被答了死神不能加入人類的戰局。
“不去了,又沒你在。”
心中那團火燒得更旺,鏡原說的話,像是再往裡面添柴一樣,讓格里高爾覺得那股燥熱已襲向了全身,就連腹部也生了怪異的暖流,叫囂什麼似的,讓他將雙眼定在那張臉上。
“我這些年來,就只在戰場上過活,喏,你看這刀,是我從個武士那兒拿來的。”格里高爾指了指腰間的太刀,有幾分炫耀的語氣說道。
鏡原只露出略帶著苦澀的笑容而已:“你,可要小心不要跌入地獄道啊。”
格里高爾聞言一愣,思酌了會兒地獄道的意思,才笑了起來:“若是到了那時候,你會到地獄裡去看看我吧!鏡原!”
“或許吧。”
“那就去看我吧!鏡原。”格里高爾輕輕一笑,敞開手臂,向鏡原說道,“讓我抱抱你吧。”
鏡原支吾了一聲,卻任他抱了,格里高爾抱著那人,感受對方身體裡那沉穩的跳動,略覺不公。他緊緊抱著那人,這擁抱卻絲毫沒有情慾的意思在,只是單純的、好像僅僅是為了取暖而做的擁抱似的。過了會兒,格里高爾鬆了手。
“再見吧!”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去一別,便是百年。
他自己將那團復燃的火焰掐滅了。
八
左原是戰場上的介錯人,刀工神乎其神,讓他把頭完全砍下來,他便能一刀將俘虜的頭削去,若是讓他還留著那人生前的樣子,一刀下去,便仍連著頸子皮。這份職業在亂世裡,說是安逸倒也安逸,至少不需要在戰場上殞命,只是傳到別人耳朵裡,不太好聽就是了,可打鐵織衣哪個不是職業?左原將自己的介錯功夫,與其他職業的功力做同等比較。
他看著那個被縛住身體和嘴的洋人,問了令他介錯的上司:“這是戰俘?”
“嗯,問他說話,也答不出來什麼,原本以為是個小將領,才留了他的人頭,只是可惜了那戰場上勇猛的表現啊,這般武人,也該給個武士的地位才是。大概,是因為是個蠻人,才不能升遷吧。”
左原定睛一看,那人身上幾乎沒什麼舊傷,只是腿上有血污,十指被擰去了一半,大概是被抓住後才在逼問裡砍掉的。那人意識到左原在看他,青藍色的眼睛也一轉,瞪著左原。被那人看著,左原只覺得心裡發毛,只好移開了視線。
“這人是怎麼被抓住的?”
“腿上中了幾箭,可還在動著,砍了幾個人,若是中箭時就倒在一旁裝死,也不至於變成這副德行……也罷,看他那樣子,大概在中箭的時候,也沒想過要逃,更沒想過自己已經不行了……”上司說著,語氣裡不知為何生了些悲傷。左原是懂的,那般不懼死傷的士兵,若是個日本人、若是個己方的士兵,那便能獲得他極大的尊重了。
可是眼下,左原卻要為這外國男人介錯。
男人的眼睛裡一點恐懼都沒有,似乎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似的。大概,是聽不懂吧。口腔不知何故,也捆了白色的布,唾液濡濕了片布料,想必被綁住的人也相當辛苦吧。
“為什麼要給這人的嘴也捆上?”左原問道,上司聽後僵硬了會兒,才答。
“把他和別的戰俘擱在一個地方的時候,他隔著鐵欄咬下去獄卒的臉皮,因此,就給他綁上了。”
“這般的戰士戰敗了,應該給他把短刀自裁吧。”
“那可不行,他雖是個戰士,可仍說不上武士啊,切腹,是給戰敗者最為尊貴的死法,一介無名小卒用自裁這種方式,是不行的,會壞了規矩。因此就只能拜託你了,左原。”上司說著,左原聽了,感到有理。可介錯是給最為低賤的犯罪者所用,也讓他有些難以苟同這說法。
等他再看到那雙青碧湖水似的眼睛中的神情,才明白過來。
那人是不懂什麼叫戰敗的,對他來說,每場戰鬥就只有死與生的區別罷了,只要還活著,就還有下場戰鬥可打,勝、敗不過都只是個衡量這場戰鬥己身能力的標準罷了。那樣不懂得人性的人啊,要是給了他把短刀讓他切腹,他是做不出來的。就算十指斷了、就算雙腿折了、就算牙齒掉了,那人也會叼著刀,試著拼出一條路來。
武士才能切腹?不過是個藉口罷了。一方面是害怕那男人真的那麼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個人再不知好歹地拼下去的話,那副模樣……
也太可憐了吧。
左原歎了口氣。身為介錯人數十載,這次卻是唯一一次遇到令他感到那人就這麼死了很可惜的人。可是,這也是天命。
介錯時間定在傍晚,與其他戰俘的處刑一起。
左原無言地拿著刀,像往常一樣,讓戰俘說出辭世之句,再一刀將他們的頭顱砍下,整個過程沒有一點猶豫,若是猶豫了,反而會讓戰俘受到比死還要難受的痛苦。有的戰俘會說些頗長的句子,好像可以讓他們多活一點似的,也有些只是簡簡單單地“呸”一生,隨後便死去了。
然後,在為十二個戰俘行刑後,終於到了那個男人。
那人的眼神在望著遠處,左原隨著那人那雙藍色眼睛的視線看去,只見天邊的斜陽掛在赤紅色的幕布上,一點、一點沉了下去,遠處的城浸在夕陽的餘暉裡,染成金紅之色。有飛鳥從那處飛了過來,其中也有烏鴉,它們撲扇著烏黑的翅膀,多得如同雲層一般,鋪天蓋地網絡而來,偶有幾隻落在地上,啄食起尸體。
左原為那人送了嘴上的白布。他再一打量那人,才發現那個蠻人長得有幾分俊,但還說不上清秀。
“你可有什麼想說的?”他例行公事地問道,那人只隨意看了眼,大概,是聽不懂吧。過了會兒,才張開口作了答。
“只感到後悔而已,若是能再活下去,說不定還能再經歷幾次戰爭……!”那人脫口而出的是講得流暢的日本語,聽不出任何磕絆,其中僅有的,只是猶如怨靈一般的狂氣,“我還想活下來,還想再打幾次仗!”
詞語一出,左原原本還對男人抱有的幾分欽佩,化成了動搖。他再看著那人的臉,意識到對方這辭世之句並非謊言。那人生來便是如此,除此之外怎麼可能還有別的解釋?哪會有人經歷過如此的亂世,還想要打仗?
“還有呢?”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只等來生,顱作觴,血作酒,沙場當臥床,馬匹成高枕罷。我還想再戰!再戰!再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忽而仰頭放聲豪笑,其聲洪亮,幾乎覆蓋了整座城。笑畢,他又低下頭來,盯著左原看,左原此刻,卻只覺得恐懼了。
“你就沒家人嗎?你就沒有留在世上的掛念的人嗎?若是想想他們……也好啊!”左原不知為何,感到手軟,或許是方才才為其他俘虜行過刑的緣故,雙臂沒了力氣。不知怎的,他竟被這男人的可憐給嚇到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啊!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怪物啊!世上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人!世上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怪物!
“我從小就不知父母是誰,把我做孩子的養的,都已死了,還有一個,我要死了才能見到的。你便下手吧。”
刑場上,烏鴉叫得聒噪,似乎早些時候的尸體還不足以它們飽腹,它們撲閃著翅膀,振翅聲和叫聲和在一起,使那噪聲胡亂敲打著耳膜。左原在那片聲響中,感到了恐懼。
“你若是活著,對你興許才是責罰吧,畢竟十指斷了,雙腿又沒法跑了,讓眼下的你回戰場去,才真成了個廢人。那才是對你而言,最殘酷地活法吧……也罷,也罷。”
“嗯?”那蠻人聽後,又是肆意地大笑,“你發現了!你發現了!既然已發現了,就快些殺了我吧!”聲音絲毫沒有猶豫,其語氣幾近戲言,可其中所透出的瘋狂,卻真的不能再真。左原合上眼,不願再看這個可憐人。隨後刀起,那人的頭顱順聲落地,彈在土地上,發出一聲重重的聲響。
噹啷。
左原的刀也落了地。他睜開眼,看到那素不相識的可憐人已經歸西,才感到放心,隨後,雙膝跌坐在地上。他仔細看著那被徹底從頸上分離下來的頭顱,才感到恐怖,那蠻人在死前還睜著眼,甚至還笑著。左原想伸手將那雙眼睛合上,可無論怎麼做都合不起來。
尸體頭顱那副笑顏逐開的表情,猶如惡鬼。
“啊!啊!啊!”他狂叫起來,好像做了那麼多年的介錯人,終於在今朝遭了報應。他再不敢看那人的頭,只倉促把那頭顱包了起來,然後起身去問上司該怎麼處理。
上司聽後沉吟片刻,才答道:“和其他的俘虜的頭一般,掛在長桿上,示眾吧。”
九
原本他不應該對此世生出留戀的。
只是死時那刻,忽然想起戰場上硝煙紛飛、戰火蔓延的景象,才生出了對這世界些許的思念,隨後那思念轉化成執念,使他走不了。因此,靈魂生出了鐵鏈,將他固在原處,再不能移到別處。
還想再活長一點!想活到不惑之年!想活到天命之年!想活到花甲之年!想活到古稀之年!然後一直打仗!戰到老!等那時候再死!說到底,都是因為自己的過錯,才如此死掉,他是想戰死的啊!為何不能戰死呢!於是不能戰死便成了他的執,他的念,牢牢穩固在心裡,再也消不去了。
好恨啊,若是天上有神靈,他一定與那神靈是不合的。不然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罪過呢。他還想再戰啊,為什麼會被俘虜後才戰死呢。為什麼會這樣啊!
想戰死。可現下他是連戰死的軀體都沒有了。他就抱著這樣的祈願,一直待在那處,直到心底的怨恨和惡意將神智吞了去,只剩下敵意和戰意。腦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能感受到腹中空空如也,無論吃什麼都吃不飽,然後他開始吞噬起靈魂來,儘管那些魂魄能讓他減緩飢餓感,卻無法消去那種感覺。
就在那飢餓中,他發了狂,吞噬、再吞噬,渴求著他人的靈魂作為祭品。在不知不覺間,歲月已奔騰而過,他就在那種朦朧的意識裡面去了虛圈。在那片白沙裡,有許多與他相似的同類,他們吞噬,交融,力量匯聚在一處,意識也漸漸化為柔軟的東西,合在一起。形體逐漸產生了變化,分不清是誰先吞掉了誰,又是誰先殺死了誰,就那樣每日過著僅僅是吃掉眼前出現的東西的日子。
頭腦內的意識開始成幾何倍的膨脹,老人、孩童、婦女、男子、窮人、婦人、殘疾者、久病不愈者、不幸者、幸運者、人類、野獸、捕食者、被捕食者……所有的聲音在腦內發出嘈雜的聲響,每一個都在訴說著“還不想死!”的祈願,可聲音無法做到全部留存下來,他們仍然在彼此吞噬著對方。
就在那樣的混亂中,有兩個聲音特別大的意識纏鬥在一起。
其中一個來自某個巨獸,而另一個則是戰國時代的兵人。這兩個意識,在成千上百的聲音中,是最為強悍的兩個,他們為了各自的祈願,而戰鬥了,仿佛同巢的野獸在爭奪誰為更強者,而誰又是弱者。成千上百的意識好似蠱毒,而從中培養出的最為強大的意識,將會成為這大虛的自我。
就在那聲聲浪潮中,巨獸敗下陣來。
初次成為基立安的大虛,在一片茫茫的白沙上吞噬起他的其餘同類。那些沒有智力與大腦的傢伙們,很快便成了他的腹中物。儘管如此,那份飢腸轆轆感卻仍沒有被填飽。還要不斷地吃,不斷地吞噬,只有這樣,才能成長起來。
他在白沙上匍匐著,有時設下陷阱,好啃食他的同類。也有幾次,險些被其他同類啃去,但卻都逃過了。儘管如此,他也沒有產生退意。停滯不前的人,永遠獲得不了勝利,不知為何他懂得這個道理。明明生前的記憶盡數化作無物,卻還能記得這回事。
只有弱小的傢伙才會退縮,強大的東西,即使是防禦、戒備,也只不過都是為了後手的攻擊所留,沒有人能瑟縮在殼中便可取得勝利,要想贏,就要拼取。這就是他所知道的事情。
又是不知何時,身體的體態發生了變化,變得更為自由、更能行動,他在那片皎潔月色下,獲得了更為清晰的神智。遇到同等級的亞丘卡斯,便去咬,隨後再啃食其肉。就是這樣的生存方式,使他變得更為強大。力量在吞噬間開始產生進化。隨後,停滯於瓶頸。
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遇到了另一個虛。
對方生著奇特的角,只需見過一眼便難以忘記。慣例認為那傢伙不過是個普通的虛的他,想都沒想就發動了攻擊。腳下的白沙被激起,像是水浪似的拍向那隻獨角虛的身軀,隨後張開口,想將那傢伙的身軀直接吞下。
但是,那獨角虛卻反抗了。不,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與他進行了一場戰鬥更好。戰鬥——就是那個他忘記了許久的詞,再度讓他熱血沸騰了起來。
兩股靈壓在白沙上相撞,他將自己所有的靈壓送了出去,靈子的洪流相抵,最終他的靈壓超過了對方的。但著還不是結束。那個獨角虛的身形雖小了些,卻身形敏捷,在靈壓衝撞之後,仍在白沙上以雙眼瞪著他——那個眼神,大概就是這樣的含義吧。
他狂笑起來。在這片空潔的月色下,頭次感到興奮。隨後他凝聚起靈子,放出了虛閃,巨大的白光像那獨角虛的身體轟去。他原以為這就是結束了,但對方仍在反抗著,時不時放出利刃似的虛閃,想打破他的防禦。爬行類動物的鱗甲原本不為所動,卻在數次攻擊中被傷到了三次。
最終,他壓制住那獨角虛,用自身的爪與牙破壞了對方一半的軀體,在吞噬了那虛一半的身軀後才離去。走前,那獨角虛仍在反抗。
他並不討厭那種反抗到最後的傢伙。
他移動著腳步,在白沙間繼續行走,在再度吃下幾個亞丘卡斯後,獲得與人類近似的身形。不知為何感到胸腔那處一片空洞,什麼也沒有。他摸著那讓他感到不快的地方,發白的月光仍照耀在頭頂,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偶爾在沙漠間看到枯木,也僅僅是駐足一會兒罷了。他在那裡想到要給自己取個名字,好讓自己與其他身外之物區別開來。
他想起在他還是基立安時,曾在虛無裡聽到有人叫他格里高爾。那名字聽起來不知緣何,令人感到懷念。那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一定是的。他在那片沙中,決定叫自己這個名字。
“格里高爾。”他張開兩片唇瓣,重複著這個名字,直到無法再做出準確的發音,可不知為何這樣的行為使他感到由衷地高興,“格里高爾,我叫格里高爾。”他從來到虛圈起便沒有友人,更不要提同伴,在這時將自己的名字念出來,卻不知為何使他感到親切感。
似乎很久以前有個很懷念的人,也曾叫過他的名字。可無論那人的臉或是聲音,他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一雙如秋水般溫柔的眼睛,望著他,隨後是竹刀相擊的聲音。
“算啦,想不起來啦。”格里高爾撓撓頭,放棄再去回憶起那人的樣子。他繼續走著,在那片無人的地域裡,聽著細沙在風中流動的聲響。頭頂的皓月無聲地照著大地,他走著,走著,想走到那沙漠的盡頭,卻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何處。過了會兒,他對周圍不斷重複的景色感到厭倦了。
若是有強者便好了。他還想再和他們多打一次。他想戰鬥,他渴求著戰場的鮮血與硝煙。
戰鬥!戰鬥!戰鬥!
那慾望近乎本能,鼓動著他的心,使他的腹部更加飢腸轆轆。就這樣過了許久,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他抓住了光。
再度睜開眼時,好像之前的事情都已蒙了一層灰,說不上失色,只是現在才更使他感到真切,似乎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自己不了解的,而之前的自己,不過都在假寐。格里高爾看向那使他從黑暗中醒過來的人,純白色的少女逗弄著頭髮上的蛇類,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
格里高爾的本能告訴他那個人與他所見的其他虛都不同,隨後,他才意識過來自己已經擁有人類的手腳,他茫然地看著自己那被白色的衣服覆蓋的軀體,再抬起頭時,才意識到那人的嘴唇間露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來。
“歡迎來到破面的世界。”那少女輕聲說道,語氣裡卻不失威嚴,靈壓自然而然地釋放,能令格里高爾明白那個人的強大,卻沒有想要與之戰鬥的慾望,“我是虛圈的女王,墨杜。”
虛圈原來是有王的啊。沒有可以交流的同伴,格里高爾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他呆呆看了眼那少女的身形。纖細的四肢與嬌小的身軀,與之不符的,是幾乎要將天空貫穿的龐大靈壓。那樣的龐然大物,還是格里高爾第一次見識到。
“咳……哈哈哈……我似乎是叫格里高爾。”他也報上自己的名諱。少女以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看了看他,年幼的臉上透著王者的氣概。
後來他才在解釋裡面明白過來。原來在五年前,曾有死神從尸魂界叛亂,來到虛圈,將大量的虛“破面化”——便是將虛強行變成與瓦史托德相似的人類形態,這樣即使不需要經過長時間的吞噬和進化,也能快速地獲得強大的力量。隨後,死神在這個永夜的世界裡建立了新的制度。那便是以數字來對破面化後的虛進行排序,十位以前的虛,以能力的強大進行排序,二位數字則是以誕生的順序,而三位數,則是過去的十刃被擊敗後,或是被卸任後才變成那樣的數字。
“簡單來講,十刃以內都算是強者,是吧?”格里高爾聞言摸了摸下巴,再看了眼白髮的少女,“那女王陛下,你的數字是什麼啊?
“我是一刃。”虛圈的女王輕聲說道,臉上多了些輕鬆的笑容。
“哦,也就是說,僅次於你的,是二刃?”格里高爾問道,少女想了想,似乎是默認了,“怎麼能得到數字啊?”
“只要向我展示有那個能力便可。”少女歪了歪頭,作了答,似乎是一不小心露出了那種原本的孩童稚氣吧,“那麼,你要證明這一點嗎?”
“或許吧!喂,女王陛下,那個二刃住的地方在哪裡啊?”
“嗯,我來告訴你吧!”白髮少女笑了起來,卻並非在嘲笑格里高爾這種奇特的妄想,相反,是種如她外表般、那個年齡的少女該有的嬌俏笑容,“我以前是二刃。”
十
格里高爾一個虛閃放過去,再一個響轉,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二刃仍然沒有退卻,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不消說彼此必然都已經精疲力盡,但是,還能依靠著幾乎執念的本能相互攻擊。軀體早已成了扯線的木偶,那線的名字正是名為鬥爭心的某樣東西。
“喂,我說啊,就這麼打下去,就算你贏了我,也沒精力再當二刃了?隨便一個小嘍啰過來就能把你收拾掉啊?”格里高爾笑著揮動起黑色的太刀,砍向已經完成了歸刃的敵人。似乎是因為歸刃過的關係吧,對方的軀體膨脹了一倍,說是變得巨大化也好、或是回歸原本的體態也行,無論是哪種,都變得比剛剛要更難纏了。原來在瓦史托德裡,也有歸刃後會變得巨大的種類嗎?不過對方的形體總歸講還是維持著人形。
但是,格里高爾也有沒使出來的牌。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先進行了歸刃,反而對自己有利。更何況——
“啰嗦!”二刃狂怒著喊道,似乎已經在三天三夜的打鬥和言語中漸漸失去了耐性,連帶著,開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在擋過格里高爾的攻擊後,粗大的手臂打向後者的身軀,卻被太刀擋了下來。這麼看的話,問題果然在於那手臂上像是盾牌一樣厚重的地方啊,格里高爾想著,輕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二刃察覺了那片刻的笑容,更為怒火中燒,帶刺的長尾如鞭子般甩向格里高爾的身體,然後,巨大的靈壓衝撞了過來。格里高爾笑了笑,同樣以靈壓應戰。兩人瞬時被巨大的衝力彈開數十步外。格里高爾撿起刀來,再看向那個有著巨大軀體的瓦史托德破面,對方一臉驕橫的樣子在注視著自己。
面對那樣的表情,格里高爾放聲笑了出來。
“我說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笑什麼啊!”
“我只是想說,連這樣空有靈壓,除此以外一事無成的傢伙,原來也可以當二刃嗎?”格里高爾直視起對方的眼睛,“攻擊單調、磨滅長處,連自己擅長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能當二刃啊。笑死人了,希望別的十刃比你好一點啊,不然虛圈也太無聊了。”
“你說什麼?!”二刃如困獸似的,跳上前來,巨大的身體因這動作略顯臃腫,他一個虛閃放過來,卻被格里高爾躲了過去,白色的光球轟向身後的房屋。格里高爾揮起武士刀,黝黑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個迴旋,而後直直砍向對方的眼睛。二刃在慌亂中向後退去,卻忘了要用自己最為驕傲的武器來抵擋攻擊。然而,等待著他的是另一波攻擊,從四處飛來的虛彈快速向他的軀體跳去,而另一邊,則是再度揮起的武士刀。單從架勢來看,便是要讓敵人丟盔棄甲的路數。
無論哪邊都沒有退路。
二刃的身體原本就比通常的瓦史托德大一倍,被擊中的面積也要高過別人。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沒有倒下。相反,那身堅硬的外殼上只是留下少許曾經被擊中的痕跡而已。
現二刃的歸刃,與自己的狀態有些相像,都是以硬碰硬的類型。搞不好,會變成死鬥也說不定——才怪。要是沒想錯的話,那傢伙的弱點已經找到了,三天三夜打起來又不是什麼都沒做,連這種東西都沒找到的話,像什麼話。
“之前的話我再說一遍吧,徒有靈壓的傢伙也能當二刃啊。還不如在我還是亞丘卡斯的時候,遇到的有角的傢伙呢。”
格里高爾撫摸起手中的黑色太刀,那是他的靈核化成的武器,似乎是因為原本是自己身體一部分的緣故,使用起來就好像再用身體的一部分一般順手,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身體的一部分,是野獸的爪牙。
要說強,二刃確實也蠻強的。但是缺失的地方還是太多了,連自己為什麼強都不知道的傢伙,是不能成為真正的強者的。身為強者,要自信但不能自負,要自謙但不能自卑。二刃無論精神狀態,還是戰鬥的方式,都說不上真正的強者,最多不過是拿著強大力量的孩子,卻不知道怎麼用罷了。
不,要說這點的話,自己這邊也是剛剛變成破面,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探索出來。這場戰鬥,就作為探索的處子戰吧,托二刃的福,已經了解了一半。格里高爾輕笑著,抵擋下現二刃的下一輪攻擊,隨後開始了動作。他將靈壓凝聚在那把黝黑的太刀上,向著二刃膝蓋關節處斬了過去。強大的靈壓附著在薄薄一片刃上,成了極具殺傷力的武器。
二刃的防禦頭次出現了裂痕。
果然和想的差不多,那個二刃雖然具有極強的防御力,卻有著必然的弱點,那便是在他關節那幾處。原本還說不上弱點,只是二刃似乎相當自豪於自己的防守,卻自卑於速度,而用了響轉之類的手段進行提速,種種行徑,能看出來是在試圖保持著一個自己所有的能力的平衡。這正成為他了的弱點,與之相對的,關節變得極其的脆弱。
早想到從關節處來攻擊就沒那麼多事了。格里高爾自嘲道,再放出一個虛閃。這次,對方因為這攻擊而產生了動搖,巨大的軀體失去了重心。
就是現在。
格里高爾利用響轉跳向高處,而後抓起二刃的手臂,向著相反的方向扭了過去。
“還真沉啊!”格里高爾向那跌坐在地上的破面說道,對方被拗斷手臂之後,越發怒不可遏,白色的身軀卻已經沒了抵抗的能力。但是,要說殺招的話,也不是沒有——
二刃大張開口,瞬時,靈子聚集在他口腔內,其形成的是無法用雙眼直視的強烈白光,正當他要將那光球吐出來時——
格里高爾一刀砍向對方的脖頸,對方再沒了聲音。之後,無法停止的王虛閃光筆直衝向了虛圈的天空,與月共舞。白光像是要照亮整個沙漠似的,刺眼的要命。
“切,還不錯嘛。”格里高爾看上躺在地上、沒了動作的前二刃,對方最後的反擊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原本以為是個空有靈壓的傢伙,沒想到還挺有骨氣的……嗯?已經死了?”他俯下身來,看到那人的身軀逐漸化成靈子,散在沙漠裡,是真正死了,這才明白過來是自己贏了。
如此一來,便會被虛圈的女王賜予二刃的名號吧。
他抱著刀,望著天上那輪白色的月,這一成不變的景象他已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他在這月色下又活了多少年,吞噬了多少同類。他哼起歌來,卻不知道那歌是從哪裡聽來的。只知道自己很久以前便已會了。
兀地,有人鼓起掌來,二刃順著那聲音望去。
只見一個金髮女子站在那兒,兩隻纖纖玉手交疊在一處,一尾白裙穿在身上,意外的有種潔淨感,她一雙紫紅色的眼睛看向他:“很精彩。”
“你是前二刃的從屬官?”
“不是哦,只是聽到這片區域有十刃挑戰者的風聲,便過來看看罷了。怎麼,想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又是為什麼來的?要賭賭看嗎?賭贏了我就告訴你,”女子丹唇微啟,“賭輸了,我也不會要什麼。”
“賭什麼?”格里高爾問道。
“哎呀,這個嘛,原本是想賭賭看你能不能戰勝原二刃。既然已經這樣了,那我也沒辦法了。就賭賭看我的名字吧,賭注,就是你好了。”女子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嗯?”
“若你輸了,你就罩著我,若你贏了,我就做你的從屬官,如何?鑒於名字有點難,就給你三次機會吧。”
“哦,有提示嗎?名字的範圍挺廣的。”格里高爾隨口問了句,再看向女子的眼。
“是個和海有關的名字。”
“海嗎……”格里高爾思索起對方的名字來,不知為何,明明沒有生前的記憶,卻好像莫名其妙的對與還有關的名字感到熟悉,“艾德里安妮?”與海有關、又是女性的名字的話,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吧。
金髮女子聽到這回答,只是搖了搖頭,隨後又加了句:“是D開頭的名字。”
以字母D開頭的女子名……“多莉?”他挑起眉毛,問那女子,對方笑了笑。
“不是哦,雖然具備了兩樣條件,但仍然不是我的名字。”
既然如此還剩下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戴爾瑪?”格里高爾問到,女性卻只是輕輕笑了出來。
“是黛蘭哦。”女性露出略顯狡黠的笑容來,“沒有考慮男女公用名的可能性吧。”
“原來如此。”格里高爾聞言聳了聳肩,既然在這種地方被下了套,不過,原本也沒什麼可羞恥的就是了,“我該怎麼罩你?”
“讓我做你的從屬官咯?”黛蘭做了個調皮的表情,等待著他的回應。
暫態,格里高爾才答:“好啊。”
“那就快些去女王那兒討要數字吧。”
十一
白髮少女鬆開她原本撫在格里高爾背上的手,嫣然一笑:“從今起,你便是虛圈的二刃,格里高爾。”
格里高爾感到背上多了什麼,卻看不到,少女一臉調皮地看著他,似乎是早就想好了要這麼做。格里高爾謝過虛圈的女王,隨後與黛蘭一同去了所謂的十刃會議。廣而潔淨的室內,擺放著純白色的巨大圓桌,九人各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其中也有一刃墨杜,十刃身旁是他們的從屬,再外圍,是獨立的兩位數或三位數。格里高爾看到圓桌旁還有個位置,便坐了下來。
會議所討論的事情,格里高爾一概沒怎麼聽進去。不知緣何,倒是注意起外圍的破面來。在人群中,最為顯眼的,大概是純白色的某個破面。那人頭上生角,一對血色的眼睛,眼神倒是不錯。
格里高爾不知怎的,想起那個曾傷過他的亞丘卡斯。那大虛若是成了破面的話,有這個眼神倒也說得過去。這麼想來,他倒覺得對方說不定挺有趣的。
自己如今也成了二刃,只要對方不是其他十刃的從屬官,就能把他拉到自己摩下。既然如此,何不行使看看二刃的權力?等枯燥無趣的會議結束,格里高爾便付諸行動,向那獨角的破面走了過去。四刃似乎正與獨角的破面攀談,他莫不是四刃的從屬官吧?可剛才看到他站在外圍,想必,四刃也還未與他締結主從關係。
“喂,那邊那個獨角的。”他指了指對方的臉,以蓋過那兩人說話的音量說了出來,“你是多少號?”
“十七。”對方不卑不吭地抬起頭,一雙紅色眼睛望向格里高爾,其中帶著的,是武人的絕決。
“眼神不錯,有興趣的話做我的從屬官吧。”格里高爾笑了笑,隨後向身旁的金髮女子說道,“我們回去?黛蘭?你知道怎麼去現世嗎。”
“當然咯,Boss。”黛蘭小跑起來,好跟他並排,“其實很簡單哦,只要打開黑腔,就能自由地去現世了。”
“哦哦……如何?”格里高爾滿是興致地問道,只見對方在半空之中雙手一劃,虛空中生出一張一合的黑色的口,便成了通道。
“請隨我一起吧。”黛蘭說著,走了進去。格里高爾跟在黛蘭身後,踩在黑暗的通道裡,“這條通道的名字,叫做斷界,即是連接世界間的通道,走的時候要分外小心。”
“嗯。”格里高爾隨著他的從屬官走在那條蔭庇的道路上,時不時能看到角落裡有什麼怪異的生物在擺動著四肢。黛蘭走得越發快了些,他也快步跟在身後。隨後他,光線湧了進來,他再一步向前。展現在眼前的,是個明亮的世界。
不同於虛圈的圓月,掛在天上的,是個發著熱、滾燙的明亮球體,他看著那球體,直到感到眼睛近乎被灼瞎,才移開了視線。街上,滿是行人,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少女,獨自買菜的主婦,從學校歸來的少年,還有趕點回家的上班族。
不知為何,看著那景象,他看到飢餓。
怎麼會這樣呢。他思考著,跟在黛蘭身後,有時他們停留在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店鋪旁,格里高爾看著店鋪中擺放的奇特香料,也只是感到羨慕而已。穿著奇怪又緊的衣服的女人正向路過的婦女推銷那些香料,也有女子走進店裡,絲毫不在意價格地買下大包小包。
真奇怪啊,原來現世早已變成這樣了嗎。他想著。黛蘭似乎對另一樣東西生了興趣,他便跟了過去。只是他們沒有能買東西的實體,便只能看看罷了。等走過幾條街道後,天色已暗了,他們便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再開黑腔回去。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街角也見不到新來的人影。
就在那時,格里高爾在眼角一抹移動的黑色。
“等一下,黛蘭,我去看看那個。”他向自己的從屬官大聲喊道,隨後頭也不回地向那黑色的影子奔去。腹中飢腸轆轆,他再也忍受不了,想饕餮個痛快。等那黑影意識到他的腳步停下來時,他便拔刀砍了上去,再一抬眼,看見那是個年輕的男子,褐色短髮,胭脂顏色的眼睛,紅色流蘇裝飾在左側,一點淚痣則點在右眼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可那雙眼在看到他的一瞬,分明是一驚。
刀起劍落,兩柄黑色的武士刀互相敲擊著,發出叮啷一聲。
格里高爾頭次感到他不餓了,那腹中的飢餓被填得滿實,再不可能覺得餓。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那處奇癢難耐的什麼東西。他克制住那種感覺,笑著向對方砍了下去。
又是幾輪交鋒。對方已完全掌握了狀況,絲毫沒了猶豫。黑色的寬大衣袖在半空中舞動著,猶如蝴蝶。
癢!癢!癢!
胸口如同生了什麼植物,根牢牢扎在心裡,生了須,把那地方的養分吸收得一點不剩。在那戰鬥中,他感到胸腔那處癢得他幾乎想把胸口挖開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癢,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躁動。
又是刀起,敵手一刀斬來,似是要把格里高爾手上的武器彈飛,可他卻抓住了。隨後格里高爾揮起他薄利的刃,砍向那人的身軀。
熱!熱!熱!
心臟像是被陽光、被火焰灼燒了,從心底那處,生出來了奇特的情感,像是要失去機能一般,熱得人受不了。再怎麼向上堆填名為冷靜的冰,也不過會被化掉罷了。那是近乎本能、使他不得其解的情感。
死神並未為他的動作而遲疑,一轉手,又是一個招架。
痛!痛!痛!
胸腔那處極為狂亂地在跳動著,劇烈得他難受,那地方好像在訴說著什麼,好像在傾訴著什麼,心音噪得比鼓點還響。在那聲音中,他明白過來,他必須得和眼前的男人一戰。
然後拼個你死我活才是。
利刃相碰撞著,擦出赤色的火花。美艷的男人冷然地看著他,唇角勾起一絲笑來。
格里高爾感到那長期的飢餓被填飽了,他也笑著,狂笑著,揮動起刀來。
鏘。
又是短兵相接之音。
【30121字……想說的話挺多,總之感謝大家把這個拙作讀下來。
二刃格里高爾生前的時代是地理大發現時代-日本戰國時代,因為是架空人物的關係,具體的戰爭……如你所見都是在瞎扯淡。
在寫之前和基友鴉宴聊過,當時說二刃生前除了沒戰死以外其他事情都挺爽的……寫完以後,我發現我似乎不知不覺間反悔了。……對不起啊兒子!!!!!但是格里高爾自己也沒覺得慘就是了……所以這不算慘(發動技能,邏輯掰彎)二刃的性格屬於本體(會以男粉般的態度)憧憬的那類虛構的偶像之一,也是第一次寫這樣的孩子,希望不會特別糟粕
之後在虛圈的互動,也希望沒有OOC太多,若是有的話,請提出來吧w
哦,還有,我拒絕修改任何形式的手癌,任何形式的。】
从冰海上吹来的凛冽北风刚刚平息,田野和山岭依然为白雪覆盖,但白天的阳光已经可以融化树木枝头的冰雪,让松针和枝桠上悬挂起小小的冰柱。松软的黑色土地之中蛰伏着的力量逐渐涌动起来,植物酝酿着发芽,洞穴中的动物从深沉的睡眠进入浅梦,很快,它们就将走出洞穴,带着困惑打量这片褪去白色衣装的土地。
又一个宝贵珍稀的春季到来了。
这个春天仍然不能用来耕种,该死的利奥尼亚人。骑士长诺鲁夫兰德烦闷地打量着像动物脊背一样,以平缓的弧度起起伏伏,在破晓的晨光中反射着白色光线的雪地,座下灰毛黑斑的马儿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摇头打着响鼻,前蹄不安地不断踏地。于是骑士长不得不将身体前倾,抚摸拍打着马儿的脖颈,想让它平静下来。
“雾太浓了吗?连坐骑都觉得奇怪。”
诺鲁夫兰德抬起头,看到身着银色铠甲的女性出现在身边,连忙向她行礼致意。女子眺望着面前的灰色浓雾,和冰海一般颜色的眼睛里充满严肃。
这就是率领这支八千人队伍的将领,哈林恩之女布莱尼,和卡拉加德普通农家妇女一样,她亚麻色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肩上披着厚厚的毛皮围巾,除了厚重的橡木盾上的家纹,全身上下没有其他装饰。但她骑在马上只比诺鲁夫兰德稍矮一点的高挑身材,以及强健有力又不乏灵活的体魄,让这名女将的外表显得格外威严。
“明明是个晴朗的夜晚,大概是由于温泉的缘故吧。”
诺鲁夫兰德顺着布莱尼的话说。布莱尼点点头,似乎仍对什么心存疑虑。
到底是女人啊,看到压倒性的敌方兵力,依然会感到不安,就算是长年侍奉贝尔格尔家,忠厚而又勇猛的诺鲁夫兰德,还是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现在他无暇考虑其他事情,因为眼前有着更加紧迫的任务要完成。
卡拉加德历310年,内乱中代表旧贵族一党的多尔帕特亲王在孤注一掷的情况下投奔西方邻国利奥尼亚,导致这个经常和北方王国发生边境冲突的国家以协助卡拉加德平定内乱的名义再次入侵。
利奥尼亚有着引以为傲,既能长途跋涉又适宜战斗的马匹,以及从南部山脉开采的钢铁锻造的铠甲,在卡拉加德国内局势动荡不安之时,这的确是一个扩张国土的好时机,不久前,利奥尼亚骑士团在离布莱尼所在之处四十普特(约合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与派去调查的先遣队发生战斗并大获全胜,之后周围的几个村庄及城镇也相继沦陷,骑士团移动速度极快,虽然位于主干道附近的塔尔图要塞多少延缓了他们的速度,仍然有接近一万五千人的队伍继续向东挺进。
在附近巡视的布莱尼决定亲自击溃这支正狂歌痛饮着胜利美酒的队伍,经过对地形的细致考察,她选定一座小丘南面作为战场。在这里,由小丘上流下的泉水形成的河流,以及由西向东灌注入海的大河支流汇聚成了一小片结冻的湖泊。
布莱尼命令部下占据了这座作为制高点,地势十分有利的小丘,并让诺鲁夫兰德、以及步兵团长亚力克与由西至东急袭而来的利奥尼亚骑士相遇,接着由骑兵团掩护着步兵撤退,营造出一种偶然接触的假象。
然后,卡拉加德骑士做出打算奋力一搏,却无奈兵力不足且没有后援,必须撤退的模样,几番摩擦后放弃了营地。而利奥尼亚骑士团果然像看见猎物的野兽一样猛扑过来,迅速占领了山丘。
卡拉加德军在山脚下徘徊,在盘踞在山顶上俯瞰脚下的敌人眼里,看起来像是集合队伍准备逃走,不管是布莱尼本人、诺鲁夫兰德、亚力克还是部队里的预言系魔法师巴卡利斯,全都认为,下一个黎明就是对方进攻的最佳时机。
布莱尼麾下经过战斗训练的士兵只有不到六千,其余的增援都是附近村民组织起来的自卫团体,她将机动性强的轻骑兵置于中军,其他超过三分之二,包括徒步民兵和骑马战士的兵力置于两翼,自己和诺鲁夫兰德埋伏在右翼后方,打算让敌军惯于使用的楔形阵陷入包围圈。尽管做了这样的布置,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无论如何,面对单兵作战能力相当强悍的里奥尼亚骑士团,迎接他们的注定会是一场血战。
卡拉加德步兵和骑兵手里握着剑、战斧、钉头锤和棍棒,站在雾气中看着对面的山脊在逐渐升起的朝阳中,浮现起了一排排清晰的剪影。
“北方之星保佑,让侵略者被大地吞没,让利奥尼亚的王喝他们自己的血酿成的苦酒吧!”
布莱尼举起战斧大吼,随军祭司吹响了手中的号角,接着吟唱起给予战士勇气,让他们耐受痛苦、不畏牺牲的战歌。
其实对于这些卡拉加德人来说,战神的加护并不是支撑他们奋勇向前的唯一动力,对践踏家园的侵略者的敌忾心,以及北方民族骁勇善战的本性,让他们从雾气中挺起身体,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冲向敌人。在逆光的视角看来,就像古代传说中从地底出现的巨人一样。
刚刚还势如破竹,从山坡上俯冲而下的利奥尼亚骑士无法判明对方有多少兵力,卡拉加德的战吼、面前的黑暗以及下坠的感觉让他们本能地感到恐惧,但勒紧缰绳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这样互相推挤着滑下山坡,被沿着没有积雪的小径围拢过来的卡拉加德步兵环绕。
不过,利奥尼亚骑士团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铁骑,他们很快重整态势,一边怒骂着,一边挥动长剑和矛驱赶起了敌人。
铁与铁互相咬噬的声音在山脚下回荡,马匹和人类呼出的白雾仿佛要加重那浓重的雾气一般剧烈起伏,受伤倒下的士兵和战马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雪和蔚蓝色的冰,向四周蔓延流淌,最后凝固成诡异的纹样。卡拉加德步兵使用带钩的长刀劈砍马匹的脚踝,接着挥起钉头锤和战斧砸向将随着马一起倒下的骑士,坚固的铁盔在那骇人的力量下也扭曲变形了,于是他们拔出靴子里的短剑接着刺向盔甲的缝隙,有人的长剑和斧子甚至都卷了刃,折弯了,于是士兵们用脚把它们弄直,继续向敌人挥去。
利奥尼亚人的马匹在冰面上很难前进,队伍的形态变得愈加混乱,而卡拉加德步兵也蒙受了相当的损失,在双方似乎都耗尽了力气的时候,卡拉加德人散开了,利奥尼亚骑士团抓紧这个机会向外撤退。
接着,他们遭遇了身后袭来的箭雨。
左翼的民兵弓手不断放箭,骑士团只好改换方向,这时,埋伏在右翼的布莱尼驱使马儿跃入敌阵,挥动着寒光闪烁的战斧砍杀敌人,湖面和洼地上的积雪被她身后的骑兵队伍吹飞,混杂着血雨形成了一片风暴。
这样,骑士团逐步退到了湖的南端,接二连三猝不及防的打击让他们极为震惊和沮丧,就在骑士团长试图鼓舞士气,整顿秩序的时候,他们的脚下传来了最为绝望的声音。
冰在重骑士们的脚下开裂了,马儿徒劳地蹬着前腿,带着身着甲胄的骑士一起落入湖中,利奥尼亚人拼命挣扎,试图卸下身上的重甲,但根本来不及,于是他们只能一边呼救,一边诅咒,毫无希望地沉进湖底。
已退至湖边的布莱尼深深松了口气,虽然士兵还是有所伤亡,但整场战斗还是按她的安排进展的,刹住了利奥尼亚的势头,就解除了目前统一各方势力的最大威胁,也许不久之后,她就将与父亲一起,把能让农夫耕种、渔人出海的和平带回王国吧。
就在卡拉加德剩余的士兵要开始为胜利而欢呼,并趁势追击侥幸逃走的敌军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结着一层薄冰的水底,浮现了巨大的黑影。
那是头部像生锈的铁锤一样凹凸不平,为腐烂剥落的皮肤所包裹,吸附着藤壶的水生生物,獠牙从腮帮两侧的孔洞里都能看清,这副模样只出现了一瞬,就被逐渐在周围聚集起来的浓雾遮蔽了。就在那片浓雾之中,一个刚刚从马上跳下来,小心翼翼踩着浮冰想做最后挣扎的利奥尼亚骑士,突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不知什么时候会上浮的黑影就在大家的脚下,以与庞大身躯不符的敏捷游动着,从破碎的冰块之间伸出头,把雾中的战士一个个拉入水中,刚才勉强从浮冰上逃生的利奥尼亚骑士几乎全部消失在它的大口中,而来不及撤退回岸边卡拉加德人也同样被它拖到了水里。
将恐惧带给敌人的战士们,如今也被莫名的恐惧所笼罩。刚刚由于取得优势而松弛下来的神经一瞬间又紧绷起来,布莱尼吹起号角召唤大家撤退,接着转向骑着马的巴卡利斯,大声询问关于那怪物的事情。
然而,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越过巴卡利斯的肩膀,她看到黑影游向了正在指挥步兵撤退的诺鲁夫兰德。
白色的雾气弥漫起来,顺着河水的流向蔓延下去,怪物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袭击了湖上的人类之后,它下潜了,似乎打算随着水流游向下游,只留下还没来得及发出吼声,双手握着马缰,僵硬地坐在马背上的布莱尼。
这场战斗,在卡拉加德编年史上一直没有得到详尽的记载,在铁女王一生的无数功绩和过失之中,“西斯蒂利亚战役”只不过简单被描述为“击退了近两倍于己方的敌人,有效地遏制了利奥尼亚入侵的势头”。只有在遥远的异国或是想要指摘她执政的人中间,流传着“卡拉加德女王为了取胜,召唤了深海的魔族。”这样的传言。
而在普通平常,发音清朗的“蒂利亚”——湖这个字前面,史官们加上了仿佛蟒蛇吐信一样,发音拗口的单词,这代表了对勇敢如北方民族的人来说,也不得不怀着莫名的困惑与畏惧的“迷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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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设定还是喜欢狗小故事
*就是想打打打而已,让我玩一下
*并不是编年史只是摸鱼
*硬要说的话和这个有关http://elfartworld.com/works/70115/
*以后就会有【属于现在的故事】了吧...
已经十二年了,那个噩梦一般的日子早已离我,离桃树、李庄和青山很远很远了。这是一个久到已经没有人再愿提起的故事,但对于每个生长在这片被城市喧嚣所遗弃的土地上的孩子而言,它都是雷打不动的睡前故事。
那一年,月巴克的咖啡还只要三元一杯;那一年,村口的葱饼店还贴着崭新的欧式瓷砖;那一年,洗剪吹焗烫染的技艺还不似如今这般高超,十厘米的高度便是师傅们的极限,我顶着那样一头比阳光还耀眼的金发,和我今世最爱的人在三个村子交叉口的臭椿树下,紧紧地拥抱。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那一年,我还牵着小薇的手,顶着杀家的名,统领着这三个小城。
是的,我从不忌讳与别人提起自己,我就是杀家公认的杀马特之王,而我最亲爱的小薇,她那华丽的紫色挑染爆炸头,也为她自己赢得了杀马特皇后的美陈。我们曾经无数次在臭椿树下接吻,约定要成为彼此的唯一,一同统领杀家。总有一天,我们能够从杀马特情侣华丽转变为杀马特夫妇,一同用我们所拼命守护的非主流意识去抵抗这个世界的主流。我们笑得那么甜,那么美,忘却了哀伤。
但我们都忘了,杀家亦是一个沉浮场,一旦有所松懈便会被他人超越,而下坠的代价,就是灭亡。
战争是从李庄开始的,我早就知道李庄原本的杀马特首领强子在被我打败后心怀不满,他联合了三个镇上对我有所不满地年轻人,开始了他的反击。
随着强子拖鞋飞出的方向,那些由强子组织起来的,自称是“天堂清扫”的杀马特们用板砖围攻了我名下的理发店。李庄发廊失守的消息是在半个小时后才传入我耳中的,此时想要反击已然太晚,强子只给我留下了一间破烂的发廊,一地的碎玻璃和我心底那深深的恨意。
我当即下令三城联合剿灭强子,一时间许多未能理解杀家孤独忧郁之美的平凡人纷纷躲入家中,只因害怕被牵连。但我怎么可能放过这些疑点,我亲自带着人进家搜察,不给强子窝藏任何余党的机会。果然,他们被我英明的领导所震惊,料到自己即将被我消灭,强子竟狗急跳墙,拨打了镇上警察局的电话。闻风而来的警察将我手下众位贵族已私闯民宅的名义逮捕,而我则费尽心力地逃了出来。
看着这样的惨状,我不禁仰天大笑,强子啊强子,你行你有种,能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境地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你已毁我杀家,我必灭你天堂!
那个夜晚,我去找了我的好友,打小就认识的矮波。他也曾经是杀家的一份子,但自从他接受了他们家祖传的小卖部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只会吆喝汽水给人找毛票的人了。我承认我曾经一度看不起他,但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下,我觉得我唯一能够相信的就只有他了。
我去找了他,买了二两酒,就站在他家小卖部门前,咕嘟咕嘟地喝光了它。抹了抹嘴,我大喝一声,脱下上衣搭在肩上,向着青山最大的足浴中心走去,因为我知道,这是强子每次胜利之后都会去庆功的地方。
带着一股杀气,我大踏步地在夜色中走进了足浴中心。
负责的足浴小妹没敢拦我,我知道一来是因为她们原本就迷恋我着绝世的帅气容颜,二来是因为此刻我面带怒气,更突显出我骨子里那份身为王的气息。
没有任何人阻拦,我就这样站在了强子面前。
在陷害我一帮兄弟落入看守所,今夜注定只能与铁床硬床作伴的时候,他,罪魁祸首强子却如此自由自在地在这里洗着足浴!
我一声怒吼:“┭弓虽孓,亇既橪橄姠我殺ㄢ特徔迋ㄊが掱,憱棏苻绌葙應锝玳價!绌棶,我ィ门決⑴sí戰!!_/~↘”
他一声轻哼:“╰→憱ィ尔?扌↓敗將,挖單挑ィ尔竾呒妨!_﹏ゥ”
杀家的未来!就在今夜决定!
我们来到足浴中心后的空地上,互相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我攻了上去。
左推挡,右直击,拳头不停地落在身体上,发出震人心魄的声响,却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受到了伤害。直拳、勾拳、左右交叉拳,横踢、斜踢,回旋踢,各式各样的招式在我们身上展示,尽管只是在电影里观摩过,我仍旧是踢打得呼呼生风。我进攻得猛烈,强子那边防守得也十分到位,始终没有出现破绽,而我额上的汗水则是越积越多,那头曾接受过无数人艳羡目光的鸡冠头(我一直觉得那是我蓬勃生命和不屈精神的展现)也因夜晚缺少发胶及时的养护而有些倒蔫,出拳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就在这时——一直向后退着防守得强子突然脚下一软,看样子他运气不好,一脚踩偏在石子上,正向后倒去!
好时机!我不敢放过这个绝交的机会,乘胜追击,漂亮的上勾拳,直接让强子用他的鼻血承认了我的强大!血液的承认无法反驳,那就是强子失败的最好证明!
看!我就是最强!这条街、这个城、这三个镇上最强的杀马特之王!没有人能够战胜我!没有人!
我喘着粗气直起身来,狂笑着看着狼狈地坐在地上的强子。但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抬起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响声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强子那诡异的响指,更因为响指之后被绑来的小薇。
“天堂清扫”的成员扣住她的手腕,无法挣脱束缚的她只能大声地向我求救。
此刻,强子在我身后站了起来:“ヅ別ㄊか,尩尩尩。ィ尔喓是卟缃這囡ん涭饬,⒐乖乖嘚鐹徠。ぺ”
“〆萆鄙!宥尰沖我淶,莂働め也!ゾ”
“ぺ灬Θ可Θ可,徰絠此鐿。ル”
强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不必再忌惮我的拳头,他很放肆地抓住了我的头发。不,那不仅仅是我的头发,那是我全部的生命、我的信仰!
“←¢彆説挖卑鄙呀,挖這僦放孒那囡仌,條件湜女尔従哯在幵始dоμ彆ㄊが,不嘫挖們僦傌㊤把ㄝ也抓迴來。☆”
我用轻哼来表示我的回答,事已至此,早已没有用杀家那高等语言与他对话的必要。
强子凑近我,掏出一支打火机,彩色塑料包装,村口矮波家卖两支一元的打火机。我咬咬牙。强子举起右手向绑着小薇的跟班示意,后者顺从地松开了手,看着小薇迈开逃向远方的路程。
就在同一时刻,强子“啪”地打响了打火机,火苗蹿起,在我的头顶舞动。
我痛苦地大吼着,被突如其来地热量和深深的自悔所包围,但我始终没有移动我的脚步,就这样看着小薇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逃吧,小薇,就这样逃吧,最好逃到那谁也到不了的天堂,在那里等着我,去做彼此的天使。
那一夜,我被夺取了一切。
第二天,三城的杀马特首领易位,强子接替了我的名号,用卑鄙的手段成为了杀马特之王。
而我,一无所有的我,只能潜心修炼,在那臭椿树之下拜师学艺,跟随王师傅学习洗剪吹手艺。我自己已经无法拥有那份成为杀家人的骄傲,但至少,我希望能够凭借着这双手,将这份永不会消失的骄傲带给他人。
至于小薇,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或许她去了那传说中的大城市,又或许她真的去了天堂。
兄弟们很快便被释放,与强子决裂的他们在桃树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家族,重新分级,俨然成为与强子对立的一大势力。
还有矮波,他则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他家的小卖部,只是现在,我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
从天堂被推入凡间,这就是我的青春,而现在十二年过去了,不再有青年提起那段往事,或许他们早已听闻,只是不忍再叙。又或许,他们早已超越了当年的我们,走向了新的舞台,开始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份新的历程。
带着那不曾改变过的骄傲。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拎起手边的剪刀,走回发廊。
这就是有关我,王王王,青春和骄傲的,故事。
“晚上好,远道而来的朋友,你们看上去风尘仆仆,好像穿越了整块大陆……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吗?”
“百无禁忌的殿堂里,像火焰一般耀眼的女主人哟,请将甘甜清凉的琼浆赐予嘴唇干裂、喉咙焦渴的旅行者吧!滋润了身体,充实了心灵之后,他心中的诗就会像得到甘霖的植物一样生长蔓延,最后开出绚丽的花来的!”
“啐,这家伙真的口渴吗?老夫觉得他会淹死在自己的口水里……麦酒,谢谢。”
“谢谢,这样荒芜的地方,您的酒馆就是唯一的绿洲了,这对旅行者真的很重要,愿众神祝福您。”
“嗯……虽然粗犷但也算有种风味,龙舌兰酒,谢谢。”
“哎??给俺的?要多少钱?”
“对了,我们中间还有谁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离开家要懂得察言观色,出远门要学会入乡随俗’,况且几位想必都是慕名而来,一定已经知道,第一杯待客酒要用什么来换。”
“最先想出这个法子的家伙一定是长命种族,悠闲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吧。”
“总比某些白白浪费了漫长岁月的老顽固强,胡子都已经拖到胸口,还学不会欣赏美丽精致的事物。”
“哎,哎,各位老爷,一起旅行都是缘分,不要伤了和气,俺是乡下人,当然比不上老爷们见多识广,还请各位老爷指点一二。”
“不用担心,喏,你从窗口向外看,远处不是有座像铁砧一样,像是顶峰被削掉一刀的山峰吗?‘龙焰’酒馆的规矩是,猜猜那座山的来历,无论猜中与否,哪怕当场编个故事,只要老板娘觉得有趣,第一杯酒就可以免费。
“不管是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长途旅行的见闻轶事,家乡的风俗和传说都没问题,不过,要是讲不出来……”
“讲不出来会咋样?”
“你得把双手放在熄了的炉子上。”
“然后咧?”
“正如酒馆的名字。”
“啥,啥意思?”
“手臂就会被突然燃起的火焰烧成焦炭咯。”
“……您这么吓唬我可怜的仆役,可当真有愧风雅之名。即使老板娘觉得无聊,无非是要付七个铜板的酒钱,倘若我们中间真的有人说不上来,或是不愿意说,那我请他喝这一杯便是。”
“一开始就这么决定不就行了,何必麻烦。”
“岩石之民真是无趣。我倒觉得听听来往旅行者的故事,了解各类信息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呼……呼……吓死俺了,原来不是真的!俺刚刚还在想,说故事这种事,俺真不在行,每次都哄不住爱哭闹的孙女儿,可俺老伴儿冲她嘀咕一番,她就大气也不敢出,乖乖睡觉去了。早知道怎么没让她教上两招,这下全头全尾地回村子算是够呛了……
“这就是,‘代代相传的智慧’吗?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吧。”
“不过俺看出来,吟游诗人老爷,肯定特别会扯闲篇……啊,俺是说,说故事喽。”
“老夫也有同感,就让话最多的人先讲吧。”
……
“漆黑的土地震颤起来,地面裂开了可怖的伤口。骑士深深叹息,带着胸前的龙晶被黑龙口中喷出的火焰吞没。黑龙随即从高高的山峰坠落,它的翅膀掀起了飓风,将军队卷入万丈深渊,连山峰顶端的岩石也随着一起塌陷,王族最后的血脉,就这样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您讲故事跟弹琴一样好听,说完这么半天,俺这心里还砰砰直跳咧……可是俺真的想不出来……对,对了,俺们村子里有个理发匠,专给人剃头刮脸啥的,征兵的时候他忙得团团转,一不留神还打起了瞌睡……哎,那可真吓人,他手一抖,一个好小伙子的脑袋就……”
“怎样了?”
“头发削平了一块,变成那山头的形状啦!”
“……”
“吟游诗人先生的想象可真丰富,但是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龙啊宝石,山脚下我的族人再清楚不过。恶龙就是上古时代昏聩残暴的君主,骑士屠龙无非是兄弟阋墙,那山峰便是折断的权杖。传说里没有英雄事迹,只有争权夺利和弑亲杀人,要说只能用龙晶杀掉黑龙,大概是只有继承了疯狂之血的悲哀家族,才能自相残杀到两败俱伤吧。”
“大山之神在上……老夫的祖先为了跋涉到此地的先民敞开大门,可这群野蛮人面对洞穴中的‘山之心’,竟然心生歹意,偷了它连夜逃之夭夭,这样才引发了地震,让那山丘变成如今的模样。小偷们还编出谎话欺瞒世人,简直太可恨了!正因为你们是一群无知的孺子,才会相信这种拙劣的故事!”
“啊啊,为一支歌谣就发起疯来,你不是比小孩子还要可笑。刚才的演奏旋律不错,让人想到我们的黑夜与晨曦之歌。神灵祝福的少女用折断的宝剑杀死了化为灾祸的恋人,宝剑化为一座剑丘,愿山峰的白雪为他们指引方向,愿他们的灵魂在大海彼岸安息。”
“不错,我们没必要为此争执。美丽的女主人不是已经露出了微笑?对了,假如您不会嫌我无礼,可否斗胆请教,您印象中,关于山峰的传说哪个最有趣呢?”
“……有趣的故事太多太多,我无法一一记清楚啦,不过,只有一点我怎么也忘不掉,那家伙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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