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形状,更遑论长度或是宽度。
据说人类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一旦五感欠缺其一,剩下的四感就会奋起变得更加敏锐以弥补认知的空缺,然而安昙野俊臣从来没有体验过所谓五感齐全,自然也无从验证这些说法的真伪。双目天生失明。旧华族的继承人。父亲早逝。即使失去视觉也没有任何不自由的优渥生活。人本来就无法体验自己以外的人生,谈何想象与理解。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经营舶来品的商人,说是因为妻子早逝,所以只好把年幼的女儿也带在了身边。小女孩和他被女仆带到庭园之中,爱操心的女仆对本该是客人的小姑娘叮嘱了又叮嘱,小姐年纪比较大所以是姐姐了,请让着些我们俊臣少爷,少爷他……
女仆没有发出声音,他猜想女仆可能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咦,你看不见吗!?好可怜哦!」
「小、小姐……!」
女仆慌忙制止了小小的客人却没有再接一句话。俊臣站在原地,听见女仆叹气的声音,接着便是逐渐远去的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总是叹气。」
「是吗?」
「嗯。为什么说我“可怜”?」
那似乎是家里的人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词汇。即使是年纪尚小的他也能听得出来,女仆跟自己说话时叹气的声音和母亲对自己说“对不起”时的声音,和刚才客人说“可怜”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几乎完全一样。
「那、那个,眼睛看不见东西的话,就是很可怜吧?」
这样啊。他只说了一句就有些失望地陷入了沉默。第一次见面的小姐姐,似乎也像家人一样不愿解答他的疑问。
「我……听爸爸说,不“自由”的人很可怜。」
所以那位小姐再度开始说话的时候,他有些惊讶地抬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爸爸说,“自由”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如果我看不见东西的话,就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所以会很“可怜”……」
「原来是这样。但是我并不“可怜”啊,我现在就很“自由”,而且也不知道比现在更加“自由”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是吗?你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嗯,这样比较好!我也不想你不“自由”!」
因为连那些词语的真正意思都还不甚理解,所以才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孩子气的文字罗列游戏。因为还只是孩子,因为还未了解语言的重量,所以两人几乎是在一瞬之后就将困扰运动家们许多年的沉重命题抛到了脑后。小小的女孩子像是分享最珍贵的秘密一样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八音盒给他听,独特的澄澈音色不疾不徐地流淌而出,而后终止于闭上盒盖的清脆声响。
「很好听对吧?但这个是我的宝贝,所以不能给你!……啊,对了,我给你念故事书吧!」
春日温暖的午后,泥土的香气与草木的芬芳混合在空气之中。一字一句地为他朗读童话的声音,直到现在也依然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小鸟……」
已经听过很多遍的童话,和即使如此也还是无法理解的名词。
「……不知是什么样的呢。」
俊臣原本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给别人造成困扰。也许是因为那天的气候太过暖和,那样的天气会让人失去戒心。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拼命想要向他解释,可惜以小孩子的词汇量也只能是越说越乱。不知是不是说累了,不久身边的气息突然安静下来,女孩子发出冥思苦想的苦恼声音。
「对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哦!」
似乎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女孩子啪嗒一声合上书本跳了起来。活泼明朗的声音随着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过不多时就又折返回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隐约掺杂着某种经常听见的声音。小女孩在俊臣面前蹲下来,将一件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这个就是“小鸟”哦!用摸的就能明白了吧?你先跟它玩,我去把鸟笼关好就回来!」
现在想想,实在是做了很对不起那位小姐的事情。
偷偷关好鸟笼门再跑回来的小女孩看到的只有两手空空地坐在原处的俊臣,就算对他质问小鸟的去处也只能得到一脸困惑的摇头作答。第一次触碰到的“小鸟”长满了细细的绒毛,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年幼的他不知所措地感受着小小的不明物体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不断扭动挣扎,直到一个硬而尖锐的东西狠狠叩击了他右手的手背。
「感觉好像害它做不了它想做的事情了。……这样的话,它会很“可怜”吧?」
小女孩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之后她和俊臣并排站在一起被家人训斥了一通,她父亲忙不迭的道歉声直到现在也还隐约留存在记忆之中。一起玩耍、一起挨骂,可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一日限定的姐姐。
他却再也记不起她的名字。
十七岁那天的午后,母亲在书房里给他念一本外国的诗集。外文与和译交替念诵,陌生的音节流畅地滑入空气之中,他只记得最后一句诗的发音格外动听。
「世界是存在于我之中的箱庭。」
他忍不住逐字重复了一遍。
并不能算是特别喜欢的诗人。诗句的意思他当时还不太理解——说不定直到现在他也依然并不理解。俊臣正要开口询问母亲,女仆急急忙忙地跑进房间,说是日前预约的客人提前到了。客人走进接待室的时候他听到整齐有力的复数脚步声,金属摩擦的细小声音夹杂在硬质的靴音之中。是军人。安昙野家并不是没有跟军方做过生意,但他不记得最近有什么需要军方直接派人来谈的大笔交易。有人迟疑地走过来,停在了他和母亲面前。
「……我是龙姬。」
以后就是安昙野龙姬了,他听见陌生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这样说。
这孩子就请夫人和少爷多多关照了,笑着这样说的声音。
按年龄来算,俊臣少爷要叫一声姐姐了,附在他耳边这样说的声音。
如果世界是只存在于自己之中的温室庭园,那么注定相遇的每一个人,一定都是庭园之中无可触及的光芒。纷至沓来的陌生声音之中,俊臣慢慢走向唯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深深低下了头。
「初次见面,龙姬姐姐。」
一、
帝都的梅雨季节到来时,总是小雨不断。樱花落了之后,便轮到了路边的绣球花,经久的被雨水打湿,颜色看起来仿佛比普通的紫色更深。每年到了这个时节,路上的行人都会少了许多——被打湿的和服下摆总归是无法令人心情愉悦的。视野所及之处,皆被雾气一般的小雨所遮掩,懵懂地看不真切,建筑徒留一个大致的外廓线,伶然地伫立在雨中。
只是今年的雨季似乎比往常更久些。从五月下旬到现在,雨就一直没停过。小夜子出门的时候,忘记了把伞丢在哪里,出门的时候雨势还尚可,然而没过多久,雨声就比方才大了许多。小夜子被淋的透湿,视线都被雨水模糊了。迷糊地穿过几条巷子后,方向都有些辨不清。她努力地想看清四周找个避雨的地方,环视了一下周围,却没看到什么建筑,只有矗立的巷子高墙,和着雨水轻快的碎拍,凝望着她。
少女急的都要哭了,跑了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后,说来也奇怪,视线突然变得开阔了。一片空旷之中,她看见了一家被郁郁葱葱的树包围这的院落。即使在雨中,也能辨认出一片盎然绿意。她没多想,敲了敲门,随后就被迎进了店中。接过了一脸温和的男人递过的手巾擦了擦脸后,她才注意到橱窗里的摆件,色泽古朴,气韵却内敛其中。
似乎,是家古董店。
二、
秋叶的店里今天是没什么客人的。虽说平日里客人就不多,但是在梅雨的季节里,人会更加少些,是因为出门的人都变少了的缘故。今天也跟五月以来的天气别无二致,但是来了个姑且能称之为客人的青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方并不是来买东西的。他说,走在路上雨势突然变大,一把伞已经不足以遮蔽风雨,路过这家店,暂避片刻,等到雨势小些他再离开。秋叶给他泡了杯茶,他很自然地接过道了声谢,摘下被雨水模糊的眼镜,捧着茶碗,看着门外淅沥不停的雨。
六月的雨点落到地上,配合着拍打树叶的沙沙声,富有节奏和生气。青年望着窗外,茶碗里的深绿色的叶子在热水里缓缓舒展,热气混着茶香慢慢氤氲开,融合在被绿意浸润得过了分的泥土清香里。
“店长先生,这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您为何这样说?”
“这么一直看着窗外,与其说是等待雨停,更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会到来一样。”
三、
有栖川跟租住屋子的房东聊天时,房东聊到说今年梅雨季的雨水似乎格外多。以往的梅雨季节还能偶尔看的到晴天,而今年的太阳仿佛神隐了一般,从五月下旬开始就一直不见踪影。从天空到墙壁,再到地面,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呼吸里都带着散不尽的湿气。房东甚至一脸神秘地跟他说今年会不会是什么东西作祟,才会一直阴雨不断,还煞有介事地搬出来新一期志怪期刊上为博人眼球的风水师长篇大论的分析。
有栖川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篇只是他半月前写来胡诌骗稿费的,没想到却被认真的房东先生当了真。好说歹说才让房东别随意偏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文章。一个月前,樱花还开得正当时,现下地上却连一瓣樱花都看不到了,只有随着雨点溅出的绿,零零散散,却不知不觉地铺满了地面。他戴上帽子和围巾,撑起伞准备出门,走之前看着房东犹自对“作祟”这个说法颇为恋恋不舍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
“放心吧,这种下法远不到作祟的程度,只是小孩子在任性淘气而已。”
四、
小夜子一进店就看到除了她,还有旁人在店里避雨。黑发的青年捧着茶碗,看见她来,和善地对着她笑了笑。身边的店长模样的男人也递给了他一杯热茶,说让她喝了可以暖和一些。她连忙谢过店长,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给她准备好的位子上,正好就在青年的旁边,中间只隔开了小小的一方茶几,茶几上摆着几个精致的和果子。
“请用吧,如果因为淋雨感冒就不好了。”店长把手放进了袖子里,站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他们两人,“客人您也请自便。”
“真是家好店,都是好东西,还能有幸碰到这么可爱的小姐。”青年转过头毫无恶意的对她露出了个笑容。“外面雨势正大,不如在这里停留片刻吧。”
小夜子脸红了,望着另一边店长点头同意的表情,受宠若惊地答了个好。
五、
秋叶本以为青年只是普通的来店里避雨,然而没想到青年在他的店里踱步了一周后,突然问他店里卖不卖伞。秋叶店里的藏品伞只有一把,大红色的,上面点缀着樱花,是以前嫁娶礼仪时新娘遮面用的。由于在橱窗里放了太久,上面落了薄薄一层尘土,秋叶本说帮他擦一下再交给他,青年却说不必,就接了过去,随手抖了一下,灰尘应声而落。他细致地打量了一会伞面,用手指轻轻顺着伞骨一直抚摸到底端,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好一把漂亮的伞,真想知道当年打着它的是多么美丽的新娘啊。”夸赞过后,青年转过头看向他,“一会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六、
有栖川出门走到半路,除了雨声,就只有听得到鞋底踩到水发出的声音。即使到了六月,阴雨天一直连绵不断,气温还是有些低。有栖川举着伞的手突然不小心挂到了路边花圃,浅紫色的绣球花颤了一下,雨水和花瓣一同落到了地上。他转过身蹲了下来,碰了一下团簇成球的花,随之滴落的雨水从花瓣顺着手指一直流到手心里,却意外地不算太凉,停在手掌形成的凹陷处,静了下来。
有栖川笑出了声,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抖掉手里的水后就站起了身,重新握住了伞,向一开始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之前还不忘看了眼身后,花团映在雨里,雨水像被染了色。
“劳动我,不用这么客气啊,小家伙。”
七、
小夜子收到了把伞,红色的,是进来就看到的人借给他的。外面的雨比起之前已经小了点,小夜子本想趁着这时离开,青年却叫住了自己,说女孩子淋雨不好,就给了她这把伞。小夜子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是还是没拒绝这份素昧平生的好意,说了谢谢过后就出了门。在周围满目的绿色包围下,红色的伞有些突兀,但是小夜子自己并不在意。
雨水落到伞面上,啪嗒,啪嗒。
雨幕被伞隔开,划下了一个小小的圆,对于伞中的人,仿佛雨停了一般。然而停的不仅仅是雨,视野忽然也明晰了起来,在雨中被模糊的建筑,远处的花,脚下的绿,以及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眼前的,跟自己身高约莫相仿的男孩。男孩穿着藏青色的浴衣,一只手里拿着自己不知所踪的伞,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个青色的巾着,看不出是什么。
他递过了伞,小夜子有些懵懂地接了过来,然后交付到她手里的,就是青色的巾着。巾着挂到小夜子手腕上时,在空中荡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发出“沙沙”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和背景音的雨声融合在了一起。
“谢谢你。”男孩笑了一下,“虽然我不需要伞,但是我很开心。”
银丝重新出现在了视线里,男孩离开的背影融入雨幕中,很快就模糊不清。
八、
本来出了门的少女居然很快就折返了回来,秋叶有些惊诧,而身边的青年却一直没起身,仿佛早就料到了她会出而复返。只是少女手里多了把普通的伞,手腕上还挂了个青色的巾着,随着她跑动的动作一晃一晃。
“那个……我找到我的伞了!所以,所以谢谢店长和这位先生的好意了!”
九、
“大概两周前,我在雨中碰见了个男孩,身上淋的透湿,就像是从雨中走出来的一样。那个时候我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就把伞给了他自己淋了回去……我对那个男孩子的全部印象就这些了。”小夜子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看见的异象,在有栖川问了她认不认识那个男孩后,她才回想起她似乎真的和他见过,只是在雨中邂逅,走的又匆忙,没能留下太深的印象。
“你碰见的大概是雨童子。”听完小夜子的叙述后,有栖川用手中的折扇点了点下巴,笑着对她说。“雨童子啊,喜欢干净的水,所以一般只会栖身于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中,只有受到干净的水吸引时,才会从雨中走出来。”
“是妖怪吗?”
“该说是……算是?因为能带来雨水,所以也经常被视作是雨神一类的。至于你刚刚是怎么看到的。”有栖川顿了一下,用眼光瞥着伫立在一旁的秋叶,“这种问题我们还是问问古董店的店长吧?我也知道的不详细。”
“据说新娘嫁娶时用的红纸伞可以净化祛邪,被伞笼罩住的人可以踏入清净地中,也是因为这个,才能让雨童子现身吧。”
“原来是这样……我还能再碰见他吗?”
“很难说哦,雨童子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或许哪天还能见到也说不定,有缘的话。”有栖川抿完了茶碗里最后的一点茶,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雨差不多停了,我也该走了。”
“啊,请,请等一下!”小夜子叫住了有栖川,匆忙打开了雨童子送给自己的青色巾着,一阵茶叶的清香就从口袋中扩散了出来。“这个,请两位拿走些吧。”
巾着里装的是茶叶,但不同于市面上卖的大多茶叶,格外清冽醇厚,有栖川抓出一小把放在鼻尖嗅了嗅,应该是雨童子特意采来制成后送给小夜子的。用的叶子是清明前第一场雨后吐出的细小嫩芽,即使没被水冲泡开,干瘪蜷曲成一小片,依然沁人心脾。有栖川笑了下,放了回去,摸了摸小夜子的头,“你确定吗?这茶叶可是很珍贵的哦。”
“啊,可是……”
“不如这样,由我来煮茶,两位都再稍待片刻,与我一起品一小杯再离开如何。”古董店的老板温和地提了个折中的建议,自然没有人再拒绝。
十、
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已经是六月了,雨停后,树间依稀响起了似有若无的蝉鸣声。
若是夏日雨祭时,还能见到他,也说不定,到时想试着买自己喜欢的章鱼烧给他尝尝,要是他能喜欢就好了。小夜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茶叶在巾着里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宛如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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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为什么老妖怪说借伞就可以借走了呢
秋叶:要关心年轻人的恋爱啊
Q:为什么老妖怪看见就决定帮忙了呢
有栖川:要关心年轻妖怪的恋爱啊
——by中老年喝茶组
以上都是胡扯,谢谢观看
1、
父亲又忘记回家的路怎么走了。
从四十九间堂到松尾坂,沿着六条通一直向南,沿途经过杂货店和邮局,在道路尽头的十字路口右转,就是我和新婚不久的先生目前的住所。
如果选择往相反的方向,经过一片开阔地,从寺院背面走上桥,越过竹川,沿着河堤走上半个小时就能看到老家院落爬着青藤的白色墙壁。母亲去世以后,父亲独自一人在那里住了很久,直到因为身体欠佳,才在我和大哥、二哥的劝说下到几个子女家里轮流居住。
虽然称为“镇”,这里姑且可以算作城市边缘的一部分。然而由于与市中心相距遥远,相比市内的繁华景象,这里的生活显得十分平静。一片一片铺着黑瓦的房屋不远处是延伸向远方的火车轨道、没有铺柏油的路和分隔得整整齐齐的农田,抬头向天边望去,可以看到绿意浓郁的、环绕着建筑、道路、农舍的起伏山影。
我还记得小时候春天开学,父亲牵着我的手从河堤两侧盛开的樱树下面走过,落樱随风飘散到清澈的河水上,顺着水流一直流下去。花开最盛之时,稍稍有一点风就能掀起一阵花瓣的暴雨,整条河上堆积着白色、粉色的云朵,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好像什么砂糖点心一样。
而放暑假的时候,我会骑车沿林荫道回家,路过寺院旁边的水池,那里漂浮着大片大片的绿藻,晴朗的天空中漂浮着薄云,阳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映在水中闪闪发光。那里饲养的金鱼就在天光云影中游来游去。有些不知怎么逃出栅栏,一直游进寺庙正殿下方古老的板壁,在水渠中的树影之间摇曳。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体型特别大的金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我分不清金鱼和鲤鱼,还把男孩节的鲤鱼旗称作金鱼旗,母亲嗤嗤地笑我傻气,而父亲则大笑出声,捏捏我的脸蛋,说这有什么,金鱼当然能够长大,长大的金鱼和鲤鱼没什么两样,也能像鲤鱼一样飞上天空。
鲤鱼怎么能飞上天呢?金鱼也不行呀。我鼓起脸颊质疑道。这时母亲就会把目标转向父亲,笑他这么大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
2、
就是这样的父亲,两年前开始忘记事情。起初是远亲的住址、城里常去购物的商店名字,之后是附近邻居的面孔、要去药材店买的汉方药,再后来就是家里东西摆放的位置,前一天告诉过他的新闻,以及出门要去的地方。
起初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忘事,说话变得支支吾吾,被戳穿后则是一副抱歉的样子,不久,或许由于忘记的事情太多,一旦有人提醒他,他就显得十分烦躁,只是一味地不听人说话。
父亲性格中本身就有固执的一面,因为健忘变得越发蛮横不讲道理,最后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发起脾气来会堵住耳朵、乱摔东西,把错全推到别人身上,不管是佣人、保姆还是亲生儿女,没有一个人能和他好好相处。
但是偶尔,他会静静地站或坐在某个地方,常常是树荫下、湖水旁边,或者阒寂无人的小巷尽头,盯着墙壁或者地面发呆,仿佛深深陷入旧日回忆,在脑海中播放起过去在那里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剧,那怀念的神情,一如过去注视母亲,以及家族中众多的孩子跑来跑去嬉戏打闹一样。
所以当女佣带父亲出门散步,走进洋服店的时候因为遇到熟人多聊了几句,猛然发现父亲还在门外,跑出去看人却不见了踪影的时候,全家都慌了手脚。从主人到佣人上上下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给附近认识的人去了电话,也通知了镇公所希望他们帮忙寻找。一想到头发全白的父亲站在那个岔路口,手足无措地看着行人和车子从身边经过,拼命在一片模糊的云雾中回忆回家的路,我就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人难以呼吸。
可是兄长和我们全家,以及几家人的帮佣一直在父亲可能经过的地方搜索,直到山脊背后的云被夕阳染红,还是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
3、
我和佣人丸尾、女佣阿浜一起去父亲旧宅的方向寻找,到了这时候还是一无所获,只能先回家看看留守的人有什么消息。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斜射的夕阳让我身后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空气中有种沉滞的感觉,好像什么重物压在我身上,拖着我的双腿无法前进。
我觉得身心俱疲,心情极度沮丧,只得停下来,在路边蹲下休息。与我随行的两人似乎都很担心,再三询问我身体的情况。但此时我只想一人休息一下,便告诉他们先去和先生会合,我一会儿会自行跟上。
孤身一人站在巷子里,两边建筑投下阴影,周围变得越来越冷。我撑着膝盖从蹲坐的姿势站起来,大概是一直没吃东西,加上血液一下从头脑中流走,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这时,我隐约听到了身后轻快的脚步声。
我扭过头,恍惚间看到有个穿红色和服的小女孩,踢踏着木屐朝巷子深处跑去。我的眼睛捕捉到和服上的图案,那是我从小很喜欢的,金鱼在水藻里游动的纹样。
女孩的影子一瞬间就消失了,几乎让人觉得那是幻觉,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逢魔时刻的传说,说不定这真的是现身世间的妖异吧。
但是,不知为什么,有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领着我,朝那两栋房子之间的窄巷走去。
巷子两面都是高墙,道路十分狭窄,脚下还堆放着箱子之类的杂物,我只得小心翼翼地迈步,有时还要侧身通过。
终于,眼前出现了光亮。
我欺身从巷子中走出来,却看到一副奇妙的光景。
路边孤零零地立着一家店铺,周围没有比邻的建筑,而是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树荫后面大概有个很大的院落,远处还有老式仓库一样的屋子。
店铺门外没有明显的标牌或名称,敞开的门用帘子遮着,店面两边延伸出一片玻璃橱窗,里面悬挂着样式奇特的灯饰,在暮色中已经开始散发橙色的光晕。
4、
我走近橱窗,好奇地看着里面的瓶瓶罐罐、插在坛子里的卷轴、用彩色丝线编织的旗帜、地藏菩萨像、雏偶人、狸猫陶器、大扇子、灯笼,以及各种各样辨不清功能和用途的物品。所有的东西在光下都呈现出祭典上的道具那样鲜艳斑斓的色泽,让人不由自主地凝神注视。
出神地看了不知多久,直到遮住走廊的帘子被风吹开了一点,这才让我清醒过来,想起来这个地方的目的。
“您是藤田小姐吗?”
这时我发觉,有人已经悄然站在我身后一会儿了。
“现在是小长井了……您是怎么知道……?”
藤田是我娘家的姓氏。我吃了一惊,呆了片刻才出声作答。
那个人稍稍睁大了眼睛,露出释然的表情,冲我指了指帘子后面。
“您是不是在找人?如果是的话,那位老先生在客厅后的庭院里。”
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大概也表现出一点迟疑,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店外徘徊,问他问题也得不到清楚的回答,想来是走丢了……从外套口袋里发现了名字和地址,本想致电府上,没想到您自己找到这里。”
那是身形瘦削的男性,从外表不大看得出年龄,他的目光深邃,乍看上去像是不苟言笑的类型。但是说话语气诚恳温和,显得沉静而胸有成竹。
无需询问,我就十分肯定他是这家店的主人。要说如何形容,他身上的感觉,就像时代剧里的大将或者国君吧。
但是,盯着他的脸孔和和服上披着的羽织,我却更觉得这个人和这地方不该存在世间。那幅样子仿佛敛起翅膀的黑色巨鸟,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静静伫立。如果这间店铺真是一个小小的国度,那么一定落在常世与异世的分界线上。
我随他迈步进入玄关,两侧墙壁的壁龛里装饰着钟表、水晶花朵、鸟笼等等古怪的物品,还没等我仔细看清,已经通过走廊走进了大厅。
“请小心脚下。”
我才发现,在四面墙壁前面布置的柜台中间,地板缺少了一块,取而代之的是通往地下室、一直延伸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木制旋梯,下面的空间似乎很大很深,木造的台阶和栏杆相互交错,构造极为精巧,让人觉得这整间屋子是个机关匣,随时可以旋转起来,就算上下颠倒也能够继续使用。
从楼梯后方的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下面的房间里排列着无数贯通天花板和地板的书架,寒气之中隐隐传来泛黄纸张和油墨的气息。
5、
大厅后面是一道拉门,打开是个和式房间,如此进出一两次以后才来到面对中庭的走廊。一路上主人除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一直沉默无语,而我也没有聊天的心情,一心想快点看到父亲。
终于,我看到背对着我们,坐在夕阳的余晖中眺望庭院里樱树的父亲,忍不住跑了起来。而父亲就在我踩在走廊上咚咚的脚步声中转过身,我看到他脸上挂着非常开心、小孩子一般的笑容。
“……更纱啊。”
我心里一阵难过,父亲又把我错认成母亲了。
“爸爸,我是幸子。”
“哦……”
父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困惑,他盯着我的面孔,不停地眨着眼睛。
“幸子,我是您的女儿啊。”
“……”
他疑惑的表情渐渐融化了,嘴角绽开笑容,眼睛旁边的皱纹都拧到了一起。
“哦,哦,是幸子。”
他朝我伸出双臂,就像成百上千次从石桥的护栏前面、从河堤下方、从树荫底下朝年幼的我所做的那样。
“快来,看这个!”
在他眼中我仿佛又变回了六七岁时的模样,但我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喊着“什么什么?”扑到他怀里了。
我朝他走过去,看他手里握着的镶着金箔、六角形的长条物体。
“是金鱼哟。”
他站起来,把那个小筒举到我眼前,轻轻地转动起来。
我听到小筒尽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无数光亮的碎片在我眼前咕噜咕噜地旋转,橙色、紫色、玫红色、金黄色,间或也有绿色和蓝色的拼图逐渐汇拢聚集、又分散离开,在阳光照耀下形成各种令人屏住呼吸的图案,其中一部分就仿佛是一尾尾金鱼在水中游动。
我发觉,那些碎片的背景竟然是蔚蓝的天空、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树木以及树木之间的小径。或许这个万花筒的一面是能够看到远方的透镜,彩色碎片构成的幻影投射在真实存在的景色之中,仿佛将人带到了不同的世界。
我不禁为之着迷,忘情地自己用双手捧起万花筒转动着,努力想看清那里面的景象到底属于什么地方。
突然,我看到山间的小径上,出现了穿着红色和服的小女孩的身影,后脑勺圆圆的,梳着像小芥子人偶一样的齐耳短发,和服上绣着金色的图案。
她奔跑的方向对面,站着弯下腰,伸出白皙手臂的女性。
我几乎失声叫起来,那是幼年的我和我的母亲。
我想让那些碎片停止转动,但它们像沙一样四处飞散,母亲从落脚的地方踮起脚,身体竟变得轻飘飘的,一下就离开了地面,她的和服袖子在风中轻轻摆动,向我们挥着手,消失在不停滑落的碎片之中。
父亲皮肤松弛的枯瘦手指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脸颊上有温热的东西划过。
“幸子,不要像妈妈一样飞走了啊。”
6、
古董店老板一直送我和父亲到我和阿浜、丸尾分开的地方,先生和二哥已经等在那里,正在训斥垂头丧气的佣人,看到我们出现,全都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我再三道歉,还接受了他们一番数落。
不过,父亲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他今天似乎心情愉快,没有像平时一样大发脾气。
我向秋叶先生致谢的时候,他把装在盒子里的万花筒递给我。
“不付钱就带走真的可以吗?”
“您给的代价已经足够了。”
因为他说只是从店里“拿走”东西,会发生不好的事,所以让我用毛笔用金色和红色的颜料在玻璃风铃上画了金鱼。他是如何得知,绘图这种事我多少还算是在行呢?
接着,他停下来,似乎在打量我的脸颊一侧。
我突然感到非常不安,他会不会发现衣领和耳朵之间,最近生长出细小的、冰凉光滑的鳞片的地方?
然而那目光很快移开了,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突然说起奇怪的话。
“据说它镶着可以观察到世界另一侧的镜子,黄昏的时候,对面的人也能看到这里。”
我怔怔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人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旧东西上面会寄托使用者的感情,不管以后会变得怎样,请尽量记住原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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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补充设定?
*狂奔打卡,不敢响应,先用一下NPC……
*互动等我再磨蹭一下…………
*突然发现又没法打互动TAG,就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