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五个月,街角手工艺店的老威斯特都会为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制作一本全新的日程规划记录本,用他那套上了岁数的钢制工具,在皮质封面的右下角精心敲出一支盛放的秋海棠。
这本精制的牛皮本会规规整整地摆在五斗柜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和那些牛角雕琢的笔杆放在一起。周末的礼拜结束后,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会在回家的途中将它取走。
“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朗曼第一次把他那过剩的好奇心转移到它身上的时候,研究员的心思全放在一组令人不满的实验数据上面,褐色的本子被朗曼从他口袋里一把揪了出去,五颜六色的便笺纸散落得到处都是。
“试验……报告……核对,开会……报告……试验。”他大声念道,无视研究员的厉声警告粗鲁地翻着计划本,并且把它举在头顶——这混蛋在生长期像株灌了雨水的杂草般疯长得老高,不再是扎哈尔能轻易制服的小矮妖了——“工作、工作、加班;加班、加班、工作。——嘿眼镜儿,你无聊得用一只手就能记录下来了!你需要找点儿——乐子——”
男人从夹克兜儿里掏出一只踩碎过的圆珠笔。
惊恐的扎哈尔愤怒地踩了他的脚背、踢了他的膝窝,甚至差点就尝试了膝撞和肘击,等到终于气喘吁吁地夺回宝贝本子,却悲哀地发现那上面已经用野蜂群般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大字。
卷舌音的研究员不太利落地厉声数落着大块头的不是,一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上面写道:星期六下午五点半,诺克家庭餐厅,庆祝克里斯赚到他的第一份工资。克里斯请客。
。
尽管男人糟糕的邀约方式——当然,加上蜂群乱舞般的凄惨字迹——让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耿耿于怀,诺克餐厅加足了蜂蜜的招牌果子露酒,仍让这顿晚餐留下了不算糟糕的回忆。
——但那并不能证明朗曼不是个一声不响地加入了神慈科,糟蹋了研究员好意的、没良心的混蛋。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扎哈尔想,他用麻烦把自己的生活填补得足够充实,朗曼那些无聊的“乐子”早已无关紧要,让他和那见鬼的神慈科做搭档去吧!
“麻烦”现在正跨坐在他书房办公桌对面的靠背椅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蓝眼睛雾气腾腾;两条苍白的小腿垂在空中,踩着四分的拍子荡来晃去。
打从他把希尔·卡斯蒂安从那场祸及全岛的动乱里强硬地拎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
研究员先生用手指揉着自己胀痛的额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啪地合上了眼前的文件,把表格、数字和决心加班的那个自己一并覆在了报告下面——桌对面的孩子立即精神奕奕地竖起了耳朵。
“您结束啦对吗?”他飞快地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雀跃,“可以继续教我唱歌了吗?我记熟歌词啦,哈尔——”
小讨厌鬼,欢快地占据了他私人加班时间的小讨厌鬼。
扎哈尔板着脸点了点头,看上去不像是甘愿从工作狂沦为男性保姆的研究员,倒像个正要发火的严厉父亲。可那小讨厌鬼浑然不觉似的欢呼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步就跑到了五层书柜和墙壁夹出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回到桌边的时候,手里费力地拎着一个磨了边儿的黑色旧油皮皮箱。
“慢一点!”扎哈尔不太高兴地大声说——却只换来男孩的一阵嬉笑——他只好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咕哝:“小心摔着。”
不知何时起,研究员先生那张死板的臭脸对十二岁的希尔·卡斯蒂安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再也不能让他害怕了。
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在了男孩身上。
。
直到半个月前前,这孩子一直表现得相当礼貌、谨慎、中规中矩,可对于扎哈尔这样信仰相悖的异乡人,他却连短暂的目光接触都不愿给予——毋用说去学那些歌了。
希尔·卡斯蒂安的生活一度被经祷、颂咏和莫名其妙的苦修塞得满满登登,看上去并没给这个多彩的世界预留出恰当的位置——就像他在学生宿舍里住过的那间寝室,总是寂寥清冷。
扎哈尔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够养育出希尔这样的孩子。他才只有十二岁,人生的旅途几乎刚刚开始,可却已经站在了自己限定的狭小圈子里,像个执拗又顽固的老人,宁可被压得透不过气,也不肯放下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
。
扎哈尔把桌面打理得整整齐齐,这才把黑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正中。黄铜制的锁扣样式相当老旧,被岁月磨拭得锃明瓦亮;那光影落在男孩的眼瞳中,像是在雾气腾腾的蓝色湖面上亮起了一盏灯。扎哈尔推开箱盖——希尔忍不住深深地抽了口气,奶牛花色的尾巴啪嗒啪嗒地甩打在身后的椅背上。一架黑色的手风琴安静地坐在箱子里,优雅得令人心醉。男人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柔,他把她轻轻放在膝头,熟稔地拉动风箱,手指轻巧地跳跃在键盘间——动人的曲调便如一条蜿蜒的河流,在他指间流淌荡漾。
男孩合着异域的曲调,低声哼唱起来。
。
研究员先生曾对这样和平的光景毫不期冀。
那天傍晚,他也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搅合了化学试剂刺鼻味道的疲惫回到住处——灯亮着,屋里空荡荡的。
至少不是变作别人的样子在危险的暗夜里游荡。他想,对于男孩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觉得相当习惯。
白色的外套被随手搭在高背餐椅的靠背上,扎哈尔为接下来彻夜的额外工作倒满了一整杯伏特加,暗自取笑自己像个借着酒精和加班熬生活的落魄父亲——可那火热的液体刚刚灌进喉咙,一股微弱的力量就捉住了他的衣摆。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一个孩子特有的柔软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扎哈尔把喉咙里的火龙吞进肚子。他转过头,与生俱来的严肃神情让希尔瑟缩了一下——却仍然紧捉着他的衬衫。
“我喜欢您上次唱给我的歌……”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壮着胆子说。“您能……教我那样的歌儿吗,先生……?”
扎哈尔惊愕地挑高了眉毛。
“那是我故乡的歌。”他在心底回想起那首狂风暴雨之夜的摇篮曲,不太确定地说:“不是里洛尼亚人喜欢的调子——也不称颂你们的神。”
希尔的声音足够甜美,可总归唱的都是些颂神的曲调,孩子的情感禁锢在宗教气息浓郁的圣歌里,苍白而单调。里洛尼亚式的主神崇拜总让异乡人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与希尔·卡斯蒂安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只小手离开了研究员的衣摆,慢慢缩回了背带裤后面。
他真的很喜欢那首歌。研究员先生难过地想,看着希尔像株被夺走了水分的幼苗,迅速枯萎干瘪了。他想安慰地摸摸孩子的头,却怕希尔像往常一样警醒地躲开他的手,只好改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他抓起外套,打算逃到书房去继续未完成的研究报告。
“所以……不能学……吗?”
男人停下脚步。
希尔还站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攥紧了背带短裤的裤脚,像是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可怕罪行:“因为……不是我该学的歌……所以,我不能学,对吗……?我、我只能唱德莱尔神父准许的……”他咬住了嘴唇。孩子低着头,目光垂下来,灰蓝色的眼瞳紧盯着雪白的袜子尖儿。
扎哈尔一把将男孩揽进了怀里。
“我希望你能学更多的歌,希尔。”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平缓——不论他急着学歌唱给谁去听,谢天谢地,研究员先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该学一学。”他鼓励地揉着希尔的头。那身体细致又柔软,带着种淡淡的奶香味儿。
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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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不好,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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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托像只炸了毛的粉猫似的尖叫着跳起来,跳着脚窜到了艾尔文身后——喀嚓,一小团昏黄的光芒在房间的角落里亮起来,一个男人尖瘦的脸庞出现在火光里。三道缝合草率的爪痕贯穿了他的右眼,从额头一直延伸至脸颊。他用仅剩的左眼严厉地注视着艾尔文。“她早晚会知道的。”男人简短地说,然后闭紧嘴巴,把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哪儿,杀几个?”驱魔人平淡地问,看上去对于这人的出现毫不感到意外。
“实情!实情是什么!?我要听实情!等等,那是——那是什么在说话!?我的——神啊,那是一具骨骸吗!?”女人在他耳边尖声叫道——艾尔文转过身安慰性地扶住普鲁托的肩膀。“我以为你在赶时间,欧提,”他背对着那人说,“你该去找个站街的姑娘,花点小钱找找乐子,而不是把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睡梦里拖出来陪你闲聊。”
威里·欧提阴测测地瞪着艾尔文,脸色阴沉。室温骤然降低了不少,浓稠的火药味儿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一具会说话的骨骸!我要看要看,大个儿你让开一点——”普鲁托吱吱喳喳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半刻钟前的种种不快像捧虚幻的水雾,轻而易举就散得干干净净。她从缀满淡紫色小花边的随身挎包里掏出手机,从艾尔文的保护圈里探出身子,熟练地按了下快门,一脸新奇地举在眼前——
“奇怪……坏了吗?”普鲁托嘟了嘟嘴,踮起右脚上的白色小圆头皮鞋,翻来覆去地摆弄起手中贴满了粉色水钻的小巧机械:“没有画面……没电啦?”她心不在焉地转着脚尖,雪白纤瘦的长腿在特意装饰得厚重灰暗的房间里晃荡,分外格格不入。
“……对于协会滥用‘眼’的名义,我很抱歉。”欧提突然说。室温不知不觉地升高了一些。“有一个附加任务……”
“胁迫。每次。”
“——提到‘眼’你才肯露面。只有你能和‘吞噬者’面对面地交谈,康拉德,为了三十六区——”
“哦,得了吧,你们自己怕得要命,只会让艾尔文去那边送死——反正他也死不掉——我要是特雷斯特,肯定还要更早扯破那墙堕落到魔界去的。”普鲁托突兀地插嘴说。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瞪着那个女孩。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吊带短裙,随身挎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着她的大阿尔克纳,荧光粉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让她显得神秘又梦幻,像是个生活在梦境里的少女——
她把手机高高地举在空中,屏幕上有个面孔崩得死紧的男人,右侧脸颊像是被食肉巨兽摧毁过,三道伤疤在微弱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她望向手机画面的两只眼瞳已经完全变得黑白异色了。
“口头上嚷着吞噬者或者什么魔神,却不敢承认特雷斯特只是奥克西欧泽家的一个孩子。呵,就像你们仍称这个国家为三十六区,不过西泽岛沉没后这里实实在在地只余下三十五块土地——还有两块不得不在十五年前做了紧急疏散,至今荒无人烟。”女人的口气愈发柔和,紧接着又像只早春的莺雀似地,嘟着嘴吱吱喳喳地叫起来:“艾尔文艾尔文,我的手机屏幕不亮啦,整个儿世界都黑掉啦!快来修一下,这事儿归你们男人管——”
“阿塔西妮娅。”驱魔人柔声唤道。
普鲁托转过头,眼神迷茫而清冷。她站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注视着低垂的纱帐与天鹅绒挂饰织就的虚无世界。无数被依附者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是阿塔西妮娅,行于人的土地之上的“神选之眼”,白瞳中的事物不断回溯它们数年前的模样,黑瞳中的世界则沿着时间线不断前行——
“我出不去了,对吗,亲爱的克拉伦斯。”她喃喃地说。
只有黑暗和面前的这个男人,从不曾改变。
“新的噩梦,新的开始。克拉伦斯,很高兴你还在这里。”亮粉色头发的女孩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把手机塞回小挎包,和塔罗牌一起郑重地收好。它们对她不再有意义了。
艾尔文牵起她的手,郑重地吻在手背上。“如我最初所誓,阿塔西妮娅女士。”驱魔人说。
女孩儿轻声笑了笑。“请叫我普鲁托——我叫普鲁托。给予一名占卜者真正的预示之眼,我们的神明如此仁慈,并且乐于剥夺凡人编织梦想的权利。”她说,“真感人。”
威里·欧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像是唯一不明就里的那个傻瓜。“眼”已经苏醒——普鲁托异色的眸子扫过他的脸颊,目光在他左耳的位置定了定。然后那视线荡远放空,仿若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他听过不少传言,妄自猜测在那位女士眼中,自己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影,身形变得无限幼小,直至成为一粒渺小的尘埃;同时却又无限苍老,骨骸风化灰烬飘散——过程短暂得也许来不及留下一丝活人的声息。她的眼睛不再注视他的时空。
这些超凡脱俗的人——他们活得太久,资历又比自己高太多;可尽管威里只是个普通人,仍有他必须完成的工作。于是男人挺起胸膛,牵起前占卜女郎的手,清了清嗓子:“女士,我很荣幸……”
“他会去的。”普鲁托说。
“您说什……?”威里愣了愣,女孩雪白的手被他托在手里,吻手礼还没来得及印在她的手背上。
“他会去的,孩子。”女孩儿低声说,声音像是水鸟拂过水面的羽翼,悄然激起一大片暗潮和涟漪——“三十六区的好公民,牺牲品·康拉德。穿过死亡的重重阴影……”那人的身躯在她夜般宁静的黑瞳中一次次支离破碎,四散飞溅的血肉白骨却总能拢合为这个褐发的男人——不死者康拉德。她抬起手,温柔地拂过驱魔人的脸庞。
死亡的阴影如纱幔般将那男人层层笼罩,却从不能真正将他禁锢。
威里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从“眼”女士安详的异色双瞳上收回视线,理了理手中的资料,抬腿向门口走去,一把拉开铁门。走廊里冷飕飕的,头顶石壁上的荧光植物散发着清冷的辉光。那熟悉的寂静终于让他心中的烦躁冷却下来。
“你会回来的,对吧,艾尔文……?会从魔界回到我身边来……?”普鲁托在他身后颤抖着问道,声线满含不安与恐惧,似乎又从那位无所不知的女士变回了第三街酒馆里讨生活的占卜女孩儿。
“眼”的依附还不够稳定,初始人格依旧会时不时地占据她的思维——威里机械性地想。男人转过身,想要看清那女孩儿的眼睛是不是暂时变回了剔透晶莹的淡紫色——然而他面前却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唯一的光源在他手中,那盏仿古式的马灯是他某位上司恶趣味的产物,因为太过张扬做作,曾一度令他深恶痛绝;然而此时威里却无比庆幸,有这么一盏提灯——虽然微弱渺小——在他手中温柔坚定地绽放着光芒。
些许的光明能带来的慰藉让这个人类感到心惊。
威里·欧提没有听到艾尔文的回答便匆匆推上了门,把时间的囚徒们关在厚重铁门后面古老阴森的黑色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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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文和眼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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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的底部是一个宽敞的圆厅,随意摆放了太多稀奇古怪的防御法器,显得有些拥挤:那些最远可追溯到神迹时代的玩意儿本该显得古老而神秘,不过自从老东·德里森自掏腰包在这里铺上了一整层乳白色的大理石地砖,又用厚厚的墙粉遮住了四壁上经年的血痕与污渍,它就温和可人得多了,像个摆满了奇怪视觉艺术品的现代博物馆,只是格外冷清——这个时间点儿只有小德里森一个人缩在圆厅的角落里,检修着他爷爷、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们留下来的那堆破烂儿。看到艾尔文来,这个黑发的家伙迅速拉低了自己油渍斑斑的皮帽子,把脸藏在猫头鹰型的护目镜后面。自从知道艾尔文真的不会把自己仓库里的东西割让给德里森家族,菲·德里森已经有几个月不肯和他说话了。
艾尔文对着那个硬邦邦的忙碌背影点了点头,伸手敲了敲手边最近的一扇门。“眼。”他说。那门突然变得漆黑而通透,像是丢失了它金属的本质,变成了一整块儿浓稠的胶冻。
门的对面已为他联通好了“眼”的房间。屋子里堆满了黑色天鹅绒靠垫,地榻上的织物和厚实的长羊毛地毯也是黑色的。老德里森不喜欢那里——被“眼”依附的女人从来不吃他那一套,她们的视角跨越了时间,总是能轻易揭晓他那些被姑娘们喜欢的玄妙伎俩,东·德里森喝醉的时候总愤愤地说那屋子是时间之神的黑色暗箱。
艾尔文的脚刚踏进门里,一团嫩粉色的东西就猛地扎进他怀里,咚地撞在他胸口,像是枚精力十足的小型炮弹。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长长的头发漂成了时下正流行的亮粉色,点缀着鲜花图样的吊带短裙胸口开得极大,露出一大片雪白的丰满胸脯。艾尔文把这个自称普鲁托的占卜女郎从酒馆拎回来的时候,他们压根不肯相信这个浓妆艳抹、靠着出卖美梦和色相讨生活的女人会是“眼”的下一名依附者。
可是普鲁托双瞳的异变已经开始,“眼”的确离开了老芭芭拉。艾尔文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女人已经完全瞎了,吵着要她的泰迪熊,还哭着问妈咪什么时候接她回家。接纳“眼”的那一年,芭芭拉还只是个七岁大的女孩儿。
“请帮帮我,先生!”普鲁托抬起头,浓厚的艳妆已经洗尽,她的五官精巧细致,看上去还是该在课堂里消磨时光的年纪,显得有些楚楚可怜。那对幻梦似的紫色瞳孔已经有些灰暗浑浊了。少女扑闪着睫毛,装出应对同情心泛滥的酒客时的模样,泪眼婆娑地央求道:“我是被拐带到这里来的,先生,一个可怜的女人,诚恳朴实的占卜师,倘您有一丝善心……咦,艾尔文?!”
她眯细了瞳孔,艰难地在男人脸上找了个焦点。
“又是你!——你把我捉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她一脸不耐烦地推开男人,愤恨地抖了抖裙子,仿佛那少得可怜的衣料在艾尔文身上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我要告你非法监禁!”
“你看到我了。”艾尔文轻声说,语气笃定:“你能看到我,阿塔西妮娅。”
“什么?谁?”普鲁托愣了愣,一点儿也没察觉自己惊人的夜视能力有什么不妥。她往后退出几步,后背紧靠在墙上,纤细的胳膊警惕性十足地护在胸前:“我当然能看到你!——听着,亲爱的,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第三街最有名的占卜师,‘众神之眼’普鲁托——你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毛病?你是个有恋母情结的变态吗?”她抬起手,用手背蹭着因异变而肿胀的眼角:“求你了,先生,我不知道您对我的眼睛做了些什么,只是……只是让我离开好吗,我不会说出你的长相的……”
男人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神情倦怠,或许还有些怜悯——普鲁托却从那人的眼中生生读出一丝恳求。
黑色纱帐和天鹅绒挂帘铺天盖地地压迫下来,让她觉得有些窒息。“别那么看着我!”她嚷道,捞起脚边的靠枕砸过去。绵软的枕头拍在艾尔文脸上,无声无息地滑落,跌进了他脚边的黑暗。
“你该告诉她实话,康拉德。”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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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补个楔子 作为楔子好像有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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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彻·肖斯顿从小就不喜欢他老爹的那间私人诊所。它狭小、破旧,诊室和病房全在潮湿积水的地下,而且常年散发着消毒水和阿摩尼亚混杂的刺鼻味道。除了他那睡不醒的邋遢老爹充作医生兼院长,只有一个格外强壮的女护士,终日铁着脸僵直地坐在挂号窗口后面。拜这一切所赐,“旧市街的医学怪人”这外号一路粘着他,直到他在职业中学的毕业典礼上一拳打掉了大块头塔克的三颗门牙。
温彻曾经以为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患者都不会选择他家的诊所,除非想要死得更快——可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当他像往常一样,叼着从他老爹办公桌里摸来的烟卷,翘着脚坐在院长室兼诊室那张还算舒服的沙发椅里,诊所的走廊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温彻手忙脚乱地躲进诊疗室的旧衣橱,从发霉木门的夹缝间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家伙被人架上了房间对面的手术台。
那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浑身都被暴雨浇透了,胸脯异样地震颤着,苍白的脸上毫无人色。他老爹的手术刀几乎立刻就切进了病人的胸口。
患者的身躯猛地震颤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嘿艾尔文,你确定不用麻醉吗?——能这样挺过E级魔族切除术的年轻人我还没见过几个。”他听见自己家那位无照医者毫无紧张感地说。
“他还要走很远,足量的麻醉药会毁了他的,金。”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那音色听起来有些倦怠,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挂心。
温彻往右挪了挪,狭小的缝隙间只能看到一个褐发男人的背影,似乎正用力把病人剧烈颤抖的身体按在手术台上,看起来没打算使用台案配备的束缚皮带。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们搞外勤的都是疯子——麻烦保持清醒,小伙子,昏厥会让它占据你的心。张嘴,咬着这个,你可以用力一点——”
刀刃切割血肉的粘腻声响让温彻心底里泛起莫名的兴奋。
然后是稀里哗啦的水流声,听上去像是掀翻了大个儿的扎啤杯,液体像条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如果你的神智被它完全搞垮,我下手杀你的时候会尽量利落些。”肖斯顿医生欢快地说,温彻发誓他甚至听到他老爹舔了舔嘴。
哐啷哐啷,一直绷得死紧的病人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伴随着一些模糊不清的非人般的嚎叫——陈旧的手术台被他摇晃得听上去几乎散了架,医疗器具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玻璃器皿摔碎在地面上,声音尖利刺耳。
“这钱可得记在你头上,操!”肖斯特医生低声骂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可没因为这异变耽搁分毫。
另一个声音则温和地低声说:“放轻松,孩子。放轻松。——如果你挺不过去,我会亲自动手,特雷,我保证。”
柜门间的缝隙真的很窄,温彻把一只眼睛紧贴在狭缝上,看到褐发的男人伸出一只手,麦色的手掌看上去很温暖,带着人类的柔软和温度。病人立刻用他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它,像是濒死的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黑发青年身下的手术台安静下来。温彻知道他仍保持着清醒,因为另两个人谁也没给他那干净利落的一下。
他的老爹伴着血腥和粘腻哼起一只小调,轻快的音律掩盖了病患急促的呼吸与颤抖。苍白的手指死抠着另一个人麦色的掌心,黑发的年轻人的喉咙里再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整个手术大概持续了很久,小肖斯特后来被老肖斯特发现睡着在衣橱里——身旁还散落着一柜子烟蒂。当他被医生骂骂咧咧地揪着领子拎出衣橱时,已经是下午了。房间角落的手术台上空无一物,水泥地上干干净净,一丁点儿血渍也没留下。
温彻几乎以为那场手术只是个雨夜的幻觉,鉴于他老是担心诊所破产后自己不得不被迫做个父债子偿的艳舞男孩——直到他在垃圾箱里翻到那堆被血沾污的玻璃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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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温彻接下了肖斯顿私人诊所清闲的灰色生意,甚至包括那个面色铁青的坐台护士。 他发现自己早就打心底知道最终会回到这间旧市街的破烂诊所,尽管作为“魔亡”乐队吉他手的未来也很令人期待。
肖斯顿们各个无照,也没学过行医——可对于寄生魔物的物理性驱除,他们天生就是把好手,可以让银质手术刀在手中翻飞成一朵绚丽的花。
他坐在院长室那张带扶手的沙发里,双脚搁在办公桌的桌面上,拨弄着他的吉他打发时光。这间诊所的病患并不少,但大多数午夜之后才会出现。艾尔文·康拉德偶尔会带着病人过来,可他自己从不需要医治;叫做特雷的黑发青年却再也没出现过。
希望他走完了需要走的路。温彻·肖斯特想,手指在琴弦上拨下了一个重重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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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文被那通工作电话吵起来的时候,夜色正浓。
他从一间不知名的廉价旅馆陈旧的床褥间中伸出手去,准确无误地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放在耳边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清醒。
“喂。”他毫无情绪地说。
“亲爱的康拉德先生,我很抱歉打搅您的美梦。”一个甜美的女声用一种程式化的腔调说,“请您三十分钟后到驱魔人协会来一趟,危机度:五星。”
艾尔文点着了一只香烟,吸了一口,把淡蓝色的烟雾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十二点以后不加班。我不是正式员工。”
对方显然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三十六区的市民需要您。”艾尔文随手把听筒丢回座机上,通话结束前的瞬间,他听见那个甜腻的声音说:“‘眼’女士说——”电话挂断的喀嚓声切断了这次通话。
艾尔文从床上爬起来,叼着那根烟摸进了洗手间。他在黑暗中按下了墙上的开关,电灯不确定地闪了几下,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亮了起来。
一个棕发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满是污渍的镜子里,冷淡的蓝色眼瞳里缀着两个骇人的黑斑。
他把烟碾灭在洗手池里,拧开吱嘎作响的龙头。热水阀早就锈死了,男人捧了把冷水拍在脸上,水流顺着镜中那人的脸庞滑落,滴落在他肌肉精炼的胸口。
驱魔师艾尔文·康拉德并不特别健壮,平日缩在黑风衣里,也许还要稍显瘦削;可是此时他赤着上身,满身紧绷的肌肉就在洗漱镜中显现出来了——那的确是常年被实战磨砺的战士的身躯,经年的伤疤纵横交错。虽然鲜血不再能汩汩流出,可有些旧伤依然深可见骨,在阴雨连绵的夜晚隐隐作痛。
他连那伤口的来历都记不得了。天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
半个小时以后,衣着整齐的艾尔文•康拉德先生用脚顶开了驱魔人协会的大门。
“您好,亲爱的康拉德先生——”前台小姐笑盈盈地说,语声甜美,正是扰他睡梦的那一个:“请问您有预约吗?”
艾尔文看也没看她一眼,绕过前台,径直往左侧走廊深处走去。
协会所在的这幢大厦足有六十层高,明目张胆地坐落在最繁华的商业地段,距离地铁站走路只要十分钟,像任何一幢商务大厦一样安全无害——事实上它的确没什么威胁——它被以高昂的价格租赁给各种不同的公司,兼带提供计时收费的地下停车场,是幢真正的商务大厦。各色人士来去匆匆,谁会在意那些无关税收或生计的小秘密呢。
这时候整幢楼里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黑漆漆的走廊里闪烁着两块儿幽蓝的荧光,像是飘在黑暗中的、燃着冷火的宝石。
宗教制裁横行的年代,艾尔文曾不止一次被麻绳捆着烧死在广场中央的草垛上。他被指责拥有一双邪恶的魔鬼的眼睛,不洁且将招致灾祸。他觉得无话可说——
因为它们的确就是。
冰蓝色的辉光穿过黑暗,径直往前行进。驱魔人拉开十二号安全楼梯的铁门,驾轻就熟地向下走去。这楼梯并没通往停车场,地下三层的尽头是一堵封死的墙。艾尔文 在石墙前面站定,抬腿就是一脚。“谁!?”一个尖细的男声划破了寂静。他踢到的那块砖上冒出来一只怒气冲冲的深红色眼睛,正拼命瞪着往上瞧,想要看清头顶上那男人的脸:“是谁踹我?真没礼貌!”他没好气地问道,“谁在那儿?”
“艾尔文·康拉德。”驱魔人说,“来找‘眼’女士。”
“艾尔文?”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双眼睛徒然出现在灰突突的墙面上,有的苍老、有的刚毅、有的妩媚,还有些天真无邪,看上去属于襁褓中的孩童:“真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艾尔文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些好奇视线的焦点上。
墙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天呐,是艾尔文!他还活着!我就知道!”
“我听说他被咬掉了脑袋——”
“被卸成了八块!”
“那是上次和上上次了,他们说他这回烧的连根儿头发都没剩下,天呐——”
那群眼睛墙砖围着艾尔文看了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地张开一道口子,把他让了进去。
“我赌你三百年以内就会死,艾尔文,我押了三只高脚蛛!”
“为什么不找个灰烬家的人试试呢,他们连范纳西姆那群疯子都杀得掉——”
驱魔人把那些喋喋不休的家伙丢在身后,心不在焉地顺着古老陈旧的条石楼梯继续往下走。冷飕飕的风迎面吹上来,墙上的火把嘶嘶啦啦地摇曳,地面上晚春温暖湿润的感觉荡然无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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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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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江白洗好碟子回到客厅里的时候,栗原薰已经换好了洗净的工作服,浑身透着股明朗的阳光味儿,引得楚医生抖了抖鼻子。
“早餐!多……多谢!”药师端端正正地站他面前鞠了个躬:“很好吃……我、我该走啦,上班之前得找人借钥匙回一次宿舍……”
“嘿栗原,接好喽。”楚江白突然丢了团东西过去。
药师下意识摊开双手——咔啷咔啷,那东西划出一道圆滑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栗原薰的手心儿里。
那是六把串成一串儿的钥匙,从左边数过去依次能打开栗原的房门、书桌小抽屉、职员置物柜、药房铁门,一把旧式黄铜制、上了年头儿的,是他老家的大门钥匙。
最后一把十字花儿不锈钢的,他并没见过。
“我这儿的备用钥匙。再来您。”楚江白抿了一口淡茶,惬意地看着青兔子的脸刷地变得飒白、又转而冷得铁青;紧接着,一种激烈的红色随着怒气潮水般涌上了他的脸颊:“楚!江!白!”栗原薰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谨慎和轻微的胆怯荡然无存:“你耍我!?你耍我对不对!我在河里找了、找了那么久的钥匙,原来早就被你……!”
“哈,怎么着?蠢兔子。”楚医生顺着他的力道紧逼上去,直把青年迫得后背抵上了白墙面:“你问我了没?怪我?”
“你……!”气急了的药师抡起一拳砸在男人胸口:“枉我还以为你、你是个好人……!”他越说越气,指节攥得发白,拳头暴雨般地重重锤在楚江白身上:“精神科呆着去吧你……!”
嗵的一声,楚江白的右手锤在栗原薰身后的墙壁上——药师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困在了楚医生与墙壁间的狭小空间里。
“不花上点儿心思,想请您顿饭可太不容易……薰。”医生挑着眉眼轻笑起来,看着那兔子直直地僵在自己臂弯里,紧张的吞咽带动着喉结,咕噜地滑动了一下。
他探头过去,鼻尖儿贴着栗原的,眸子直直地看进对方青色的眼瞳,然后低下头,噙住了怀中人的嘴唇。
压过来的唇很温软,带着种火热的温度——和它所显现的冷硬线条完全不符,栗原薰想。
淡金色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子洒进来,晨风拂动了轻柔的窗纱。屋子里静悄悄的,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到——栗原薰却觉得有支乌合的乐队包围了他:在他胸口敲着鼓、在他眼前镲着钹,七八只吵死人的小号齐声轰鸣,乱糟糟地在他脑袋里炸开了锅——可是楚江白混杂着烟草味儿的气息毫不费力地挥开了那些纷乱嘈杂,霸道地蔓延在药师的口腔里;柔软的舌头像是在栗原的神经上撩起了燎原的火——
说不上哪里来的力气,栗原薰一把推开了楚江白。
“我该走了,楚医生。”他强作镇定地强调:“要、要迟到了。”他咬紧嘴唇开门向外走去。那烈火依旧熊熊燃烧,烧得他的脸红彤彤的。
楚江白在他身后狡黠地弯起嘴角。
“周三晚儿放电影,擦黑儿喽我去药房接你啊。”大门关闭以前,他听见那人拖着腔调儿说。
大门嘭地一声关死了。
栗原薰靠在楚江白的房门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三的电影……他难以克制地想,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白褂衣袋里的钥匙串。
锵啷锵啷,锵啷锵啷锵啷。
……楚江白的备用钥匙,晚些再还给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锵啷锵啷。药师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公寓楼的走廊明亮宽敞,清晨的熹光让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
栗原薰依旧小心谨慎地迈出脚步。
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没有疑惑,也不为美好的晨光蛊惑。
他走得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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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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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原薰被一阵奇怪的滋啦声从梦中吵起来的时候,天色早就已经大亮了。他在那张陌生的大床上茫然地呆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这是在楚江白的卧室里。
这么说,他昨夜的确是在这张床上安然地睡着了,在那个混蛋的怀、怀、怀里——
啪。
药师狠狠拍了自己的脸颊,借着痛楚缓下神来,脸却烧得更厉害了。他抱紧棉被,把滚烫的脸蛋埋进去蹭了又蹭——那家伙还算说话算话,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那么睡梦已醒,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吧。栗原薰有些不舍地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努力把那人怀中的温度抛到脑后;伸手把借来穿的、过于宽大的棉背心儿拽回肩膀上,暗忖自己该先找到昨天被迫跳河后一塌糊涂的工作装——早晚他要把那个混蛋扭送到精神科去治一治!
神经病楚江白现在并不在房间里。栗原薰一时说不准心里究竟欣喜还是有些失落,只好打起精神溜下床,顺手扯了条床单儿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蹑手蹑脚地奔向门边——
卧室门被拉来的一瞬间,食物的香气热情而急切地涌了进来。他这才意识到肚子里空空如也、前胸几乎贴上了后背,昨天的晚饭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呦,醒了您?——这是演的哪出儿?“”楚江白笑吟吟地端着个盘子从厨房走出来,语气谦和有礼,似乎昨夜搂着他戏耍的那个流氓已经随着夜色一同退却回了心底。
“你管不着!”栗原薰杠了一句,拽了件挂在沙发背儿上的白褂子披住了,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医生手上的盘子——他知道吵醒自己的异响是什么了。
楚江白的手里端着一盘煎荷包蛋。
一盘刚刚出锅的、煎得香喷喷油汪汪,看上去美味极了的荷包蛋,混合着黑椒和培根碎的香气一个劲儿厮磨着往他鼻子里面钻——
栗原薰的五脏庙立刻热情洋溢地唱起了空城计。
“饿了吧。坐。”他听见男人说,尴尬地吞了吞口水,几次想把强硬的话语丢到楚江白身上去,视线却不依不舍地随着楚江白手里的盘子,落在窗前那张铺着麻色桌布的实木桌上。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上面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白粥和花卷儿,各色小菜足足装了四五个碟子;喷香的培根煎蛋规规整整地摆在正中——
一顿丰盛的家庭早餐。
他抿着嘴抽了抽鼻子,决定为了肚子着想暂时延缓战争——吃了这么多年食堂和外卖,药师从来没想过男人也能做出这样像模像样的妈妈式餐点。
桌边落地窗外的露台上,自己的衣物已经被洗净晾好,在温暖的阳光中随风飘荡——
“你好厉害……”栗原薰心头一热:一早起来发现已经有人洗好了自己的衣裳,丰盛的饭食热气腾腾地摆好在桌子上,这分明就是——
“你是——田——你真的是楚江白?”药师说,硬是把那句“田螺姑娘”吞回了肚子。
医生噗嗤笑出声来。明媚的阳光软化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楚江白那张精悍的脸也显出几分温和的神情,让栗原薰觉得胸膛里似乎有只活兔子扑腾扑腾地蹦跳起来——“不甜,我苦。”那位和蔼可亲的医生说:“肚子饿急了还能失忆嘿,可够脑外科胃肠科研究的啦。”
“苦你个头!你才是脑子坏掉啦!”栗原薰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心里的兔子挣扎着跳了两跳,又蔫巴巴地趴回了角落里。一定是天气太好,肚子又太饿,香气扑鼻的食物才会让他脑子里生出一种错觉,居然误以为楚医生是什么温柔体贴的良善之辈。
“好啦,坐下吃啵您?不合胃口是怎么着?”楚江白边笑边帮他拉开一只高背的座椅:“六必居的甜酱甘露,门店儿散约的,就带来那么些,先到先得,吃一颗少一颗。”
“用、用不着你说,我这就都给你吃光!……本、本药师是怕浪费食物,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来陪你吃饭了……!”栗原薰小声嘟囔着别开目光,低着头在男人拉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接过勺子,吸溜吸溜地喝起了粥。
自从高中时离开家以后,栗原薰已经很久没能吃到这样的一餐了。整顿饭的气氛沉浸在悠闲和美味食物的滋润之中,相安无言。
床戏-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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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
零点已过,盛大节日的最后一丝喧嚣也烟消云散,偌大的爱川病院陷入一片沉寂,像是突然被淹没在寂寥无声的海洋之底。
河岸边的情人节纸灯大概也都已经熄灭了。
楚江白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胳膊肘儿,目光凝固在面前的黑暗里。在他身后,紧贴着床的另一边,蜷缩着一个浅青色的年轻人。陌生的房间,不熟悉的味道——他们的后背相隔将将十公分,栗原薰的紧张透过床垫的轻微颤动丝毫不差地传过来,撩拨着男人的心弦。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睡在他的床上了——像这样相安无事、既不激烈也不热情的安枕,还要更久远些。
“睡不着?”楚江白出声打破了夜的静谧。
悉悉索索的动作立即停止了。他能感觉到栗原薰僵直在棉被铸成的堡垒后面,连带着周身的空气也紧张得凝成了冰。
“——怎么着,怕我吃了你不成?”楚医生戏谑着转过身,床垫在他身下发出嘎吱嘎吱的音响——背对着他的那一小团似乎缩得更紧了。
过大的白色棉质背心儿松松垮垮地挂在那人身上,月光朦胧地透过窗帘,在一片黑暗中勾勒出药师裸露的白皙肩膀。
楚江白的胳膊从青年纤瘦上臂和身侧间狭小的缝隙穿过去,收紧手臂把他圈进自己怀里。栗原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在他怀中绷得像只鹰爪下的兔子。
“谁、谁怕——”青色的药师说,努力想要展现一种不由分说的强硬,语调却颤抖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你放开……!”
“不放。”楚江白忍不住笑起来,“你求我啊。”
“求你去死!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变态……”
楚江白把脸埋进他柔软的青色发间。纯净的、消毒水的气息迅速充满了他的鼻腔。“您这杆儿瘦的——”他说,耳鬓厮磨,把灼热的气息吐在怀中人的颈间:“塞牙缝儿都嫌不够。”
一声惊叫。栗原的手猛地撞上了楚医生的胸口——虽然并没能把他赶走,可是青年自己好歹借着那力道逃脱了楚江白的怀抱。
“别、别碰我……!”
“呦,舍得转过来嘞您?”楚医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青年咬着嘴唇,几乎就要跳起来落荒而逃——然而他依旧警觉地瞪着笑吟吟的男人,恶狠狠地、带着种令人惊异的倔强:“滚蛋!你这个人,总、总是随便碰我……!你走!”
“碰不得是怎么着?瓷的?——面人儿,一碰就化喽?”男人拖着腔调说,伸手掰住药师的下巴——他的脸凑得极近,两个人各自的鼻息落在对方脸上,灼热撩人。“睡在我的床上,您是巴望我走哪儿去?”
栗原薰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儿。“那我走!!你……放开!”他愤恨地说,一面用手徒劳地掰着下巴上的手指:“我、我要下去睡……睡地板!”
“这就被吓跑啦。”楚江白笑眯眯地看进药师清澈的眸子。那对青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愤怒的辉光,璀璨夺目。
“吓跑你个鬼啦!!我……我才不怕。”药师依旧气哼哼地鼓着两腮,像是咒语般地,低声对着自己喃喃:“没有什么……好怕的。”
楚江白笑着揉了揉他的额发。“不怕啦?不怕我们就睡觉。”医生说,重新把栗原薰圈进怀里,半搂半抱地把他的头按在胸口。简短的激烈挣扎过后,这只暴躁的青兔子终于在他怀中安静下来。
真是个有趣的人。楚江白想,面皮分明薄得像是张生宣纸,让人恨不能沾了乌墨把自己个儿的名字写上去,可却非得梗着脖子鼓着脸,坚定地不肯低头。这种骨子里的傲气劲儿就像是——
就像是很多年前的夏雨。
从不认输服软的夏雨。
只有那么一次,他想夏雨是完全抛却了她的倔强和坚持。
那时他正不知所措地抱着刚出生的雨点儿——不知名的狭窄胡同外,严八一伙人的搜寻仍在疯狂持续;荀子的援兵却迟迟没有出现。孩子在他浸透了雨和血的怀里蜷缩成弱小的一团,不哭也不动,也许根本不打算降生在这个糟糕的世界。
天空与大地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冰冷的暴雨狂躁地殴打着这个脆弱的三口之家——
夏雨张着那对涣散的漂亮眼睛,茫然地望着黑黢黢的夜空。
楚江白听到那个高傲的夏雨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在既定的现实面前低下头来。她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不是你要活下去,也不是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她说:“我舍不得你,楚江白。”
等到男人猛地看过去的时候,那对深褐色的眸子里已经什么都映不出来了。
楚江白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怀中人纤瘦的背脊。药师平稳的呼吸声在他怀中响起。这青兔子一定已经累坏了,一旦放松下来,很快便陷入了沉稳的深眠。
楚江白沉默地收紧了环着栗原薰的手臂。曾经,他一点也不擅长留住生命中美好的事物。而现在——
他绝不会畏缩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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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恋爱好难…【吐血
两个人终于搭上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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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赞街43号楼中层,那个曾经阴暗的客厅几乎找不出以前的影子来了。
茶几上现在摆着一大捧嫩黄淡粉的香石竹,枝叶蓬勃地舒展在春日的阳光里;深灰色的提花窗帘被织带束在大落地窗两侧,窗玻璃敞开着,好让轻风卷走满室的低迷。
一切看起来的确是趋近于正常了——除了畏缩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兀自深陷在往日的泥淖中,多日的萎靡让他形容枯槁。他把自个儿锁在心中狭小孤寂的客厅里,无论盛开的花朵抑或温暖的春风,都不能使他回心转意。
打从希尔·卡斯蒂安一步踏进菲奥多罗夫先生遗留的世界,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那串拴着废旧弹头的备用钥匙从莫伊手上递交过来,现在稳稳当当地躺在他的外衣内袋里。
软糯的歌声隐隐约约从厨房里传过来,几乎被静默的空气吞没无踪。
化身成麦金斯·波士曼的男孩已经洗净了堆叠如山的、成对儿的碗碟,又把餐具仔细在橱柜里收好;现下正致力于拉开菲奥多罗夫先生的冰箱——他自己的校服衬衫对于麦吉的身体略显短小,抬手的时候袖口几乎落在了手肘上面,露出一整截儿杏色的小臂。
冰箱里空荡荡的,仅有的几袋过期食品也在昨天被丢掉了。
男孩从短裤兜儿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辨识着上面笔挺的字迹,一面把手提袋里新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冰箱:一大桶牛奶、整袋儿没开封的面粉,两盒生的鸡蛋;几大瓶意式肉酱、船牌沙丁鱼罐头、各式各样高热量的速食产品……他从袋子底部摸出一大把小晾衣夹,瞪着那便笺上重重划了两道红波浪线的单词愣了很久,这才咂着嘴把那堆塑料夹子塞进了冰箱深处。
孩子把冰箱关严,将字条小心翼翼地塞回磁贴下面,心满意足得像个得了胜的将军:现在它一定恢复成主人所习惯的模样啦。他蹑手蹑脚地跑到门边,扒着门框探出脑袋——
谢尔盖枯坐在沙发的凹陷里,连睫毛也没有动过一寸。死亡般的寂静依旧统治着这里。苍白的石粉墙面上,老式时钟的指针依旧不断前行,呆板空洞的滴答声生生敲击着活人的神经。
有那么一会儿,希尔觉得自己被突如其来的绝望击溃了。
“麦金斯•波士曼”已经唱过了所有希尔脑海里的颂歌;他把这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巴望着熟悉的境况能让谢尔盖恢复精神,尽管“菲奥多罗夫先生不喜欢无关人士乱动他的东西”——他所饰演的麦吉做尽了他自己才会去做的尝试。
这是不对的。他难过地想,虔诚的希尔·卡斯蒂安可不该出现在这个渎神者的客厅里——可是在这凝滞的、死一般的国度里,一切都似乎不再有意义。
七天——短暂而漫长的七天,由始至终的一个礼拜周期,一月的四分之一。仅靠简单的流食维生,他不知道谢尔盖能够挺过多少个七天。金发的男孩满心疲惫地在谢尔盖身旁坐好,侧身窝进他怀里。那人的胸怀冰冷僵硬,心脏缓慢艰难地跳动着,带着种倦怠的沉重——男人的生命之火暗淡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无声地熄灭了。
“您是不是很累……谢尔盖哥哥?——神的身畔不会劳累……也没有忧伤。您会得到……得到永恒的平和与极乐。”希尔喃喃地说——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他把男人轻轻推倒在沙发上,又帮他把双手交握在胸前。“您睡吧,哥哥,您将会在神的庭院中醒来……”他在谢尔盖身前的地毯上跪下来,理顺那人枯糙的灰色头发——它们已经不再拥有夺目的熠熠光泽了。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您赐予罪过者宽恕,恳请您在绝望者心中洒下希望的光。”他把谢尔盖颈上倒置的十字翻转过来,端端正正地置于男人手中。
阳光温柔地包容了谢尔盖·菲奥多罗夫。细小的微尘在金色的辉光中打着转儿徐徐攀升;睫毛在他脸上留下一片灰暗的阴影。
那让他看上去像是已经蒙主恩召了。
“有一只羔羊就要去到您的身边了,请赐他净土,请赐他……新生。请您……准他在您的……庭院……”
祷词被生生哽在喉头——男孩徒劳地张着嘴巴,却再发不出一个音节。陌生的激烈痛楚挤压在他小小的胸腔里——那魔鬼叫嚣着、挣扎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不受控制地在他体内膨胀、爆裂,然后只给他余下一片黑洞洞的空虚。
平生第一次,希尔·卡斯蒂安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为对方即将开始的神圣旅程感到欢愉。
“……阿门。”他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结束的两个音阶,把冗长的祷词吞进肚子,赶在那恶魔逃出来以前捂住了嘴巴。温热的液体无声无息地划过男孩的脸庞。他觉得心脏被捏成了杏子大的一团,缚在胸中的魔鬼愤怒地掐它、拧它、挠它,在他心尖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希尔在谢尔盖身边躺下来,张开手臂环住他——贴在脸侧的羊毛呢衣料立刻被浸得湿润了。一支安详的调子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空间里缓缓漾开:既不圣洁,也不明朗——他轻声哼着,带着轻微的哽咽——那是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扎哈尔曾唱给他的、异国的奇异歌谣,繁复优美的音律透着种淡淡的伤感,慢慢抚平心中的仿惶。他轻轻拍着陷入了死亡般沉睡的男人的身体,一下,然后又一下……
一只手覆上了男孩的手背。冰冷,却毫无疑问地带着人类的柔软。
希尔张大了双眼,惊讶得连歌儿也忘了哼。他的头埋在谢尔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是又一个梦境,抬起头就会看见残破枯萎的、现实的残骸——
“我听过……这首歌。”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摇啊……摇……宝贝乖乖睡……”那声音用里洛尼亚语唱道,嘶哑暗沉,像刚从炼狱深渊逃回人间的死灵,几乎辨不出音调。“我听过……那时我还是个滚在烂泥地里的孩子。该死,我不记得它了。”谢尔盖自言自语地说,茫然地打量着整洁光明的客厅。窗户敞开着,窗帘整齐地束在两边——为了掩盖私密、谨慎提防,或者说因为心中的恐惧,男人通常会把自己的领域遮挡在提花窗帘后面,让光从布料间狭小的缝隙照进来——现在阳光从春意盎然的室外肆意地洒下来,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希尔像个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谢尔盖微侧过头,淡紫色的眼瞳安静地注视着那个男孩。希尔呆愣愣地瞪大了双眼:是他——那的确是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尽管仍像具苏生的死体,可他眼中微弱的火苗终于重新亮起来了。
“花园里有只……蜜糖鸟儿……宝贝会在梦里飞……”男人继续低声唱道, 鲜血从干涸开裂的唇上淌下来,衬得他的脸色格外灰败。
希尔曾无数次幻想过谢尔盖的苏醒——他在脑内不断勾勒那些欢快的、感人的、使人激动的画面;期冀着拥抱、笑容和欣喜若狂……然而当男人淡漠的瞳孔终于望向他的时候,希尔·卡斯蒂安徒劳地开合着嘴巴,好一会儿才从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翻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我给您倒些水喝,菲奥多罗夫先生。”
他僵硬地爬下男人的沙发,惶惶不安地转身迈开步子——
谢尔盖没有放开他的手。
“我记得你叫我哥哥。”男人说,力道微弱却坚定地拉着希尔的手:“你是谁?——我知道你为我唱了很久的歌。”
“希……麦金斯。”男孩儿轻轻从他手中挣脱了。“麦金斯·波士顿,您可以叫我麦吉,先生。”温和的童音逐渐远去,又慢慢清晰,半杯温水塞进了他的手中:“……您在东岛救过我的命。”
“救了你?”男人把玩着手中的玻璃杯:“——真难得,我通常担当杀人者的角色。”
“是的,如果没有您的话……我很感激您,菲奥多罗夫先生,所以……”
“你可以继续叫我哥哥。”谢尔盖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对着希尔露出疲惫的笑容:“我喜欢你的歌。你不要再哭了……”他说。男孩抽了抽鼻子,这才意识到泪水正从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他小小的下巴不断滴落,将他校服的前襟浸湿得一塌糊涂。
“给我唱一首歌,好吗?”男人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理智的阀门终于失控。男孩一头扎进谢尔盖的怀抱。多日来的委屈、失落、仿惶,此时都化作了哀鸣与悲泣。
希尔·卡斯蒂安在谢尔盖怀中失声痛哭。至于安稳礼貌的麦吉是否也会如此失态——男孩早已无暇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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