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饭时间,雷涅再回来时身后拖着个子小巧的恩斯特神父,他已累得能一头栽倒在桌子旁,精神疲惫到了极点而不自知,脑子飘在九霄云外,身体还机器似的动弹。事已至此,工会里的抵抗者们已清楚明白知道,即使竭尽全力仍难以战胜湖骸,那怪物不断从水道涌入纳塔城。
每个取水井,每个下水口,每个格栅的孔里面都直往外溢这些黑色粘液。七八双手,五六条腿,十二三四只眼睛,又是兽类又是人骨,挪动着,歌唱着,无差别地缢死所有活物。
湖骸似乎无穷无尽,而猎人们却只是血肉之躯,他们像与整个河湖战斗,随时会被卷入死者波涛。
好消息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放弃,坏消息是,他们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时,自己是否还拥有拿起武器的勇气。
纳塔城,这亲爱的城市受了重伤,正向外溢流着羊水,它的孩子们纷纷爬出母亲肚腹,各自去寻能活命的场所。工会是他们的安全屋,庇护所,直到了此刻仍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换句话说,这庇护所倒塌的时候,便也是最后秩序崩溃的时刻。
支撑纳塔城这枯木的藤蔓将离去,于是已死去二十多年,叫腐蚀洞穿彻底的老树终将倒下。
亚伦四下里张望,是没想到自己靠着捡来的徽章能这么轻松混进猎人工会的。他正好赶上了晚饭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人类的视力在夜色中并不占优势,猎人们分批轮换撤回来,吃一口东西,围在火盆旁喘一口气。
空地上加吊着汤锅,里面炖着块根和豆类混合的汤,连难啃的圆白菜根都拿来煮了,肉只有冻肉干,动物油脂直接扔进去,在锅中不停地炖着,大块面包叠起来摆在木托盘上,冻得冷硬,锯下来只能蘸着汤吃。
黄油在冬天总是需要大量供应,寒风把猎人们从里到外给吹透,安装储血器的位置尤其冷的令人难过。很多猎人选择在温暖季节尽可能多地狩猎,当气温长时间降到零度以下后,在外奔波的风险就得掂量。
对人体血罐来说,冬季亦是最难熬的季节,每年都有大量血罐死于寒冷。因此猎人聚集处会尽可能点燃炭火,提供滋滋冒油的带骨大肉。它们整块放在碾成泥的土豆正中,和洋葱腌菜一起用宽而深的盘子呈上来,勺子一划,油脂便像小河似的沿着干涩土豆泥流淌。如果讨厌油脂,那么还有比昂港口的名产盐渍鳕鱼可以选择,鱼肉切成圆盘状,用水泡过以后放大量黄油两面来煎,色泽焦黄后和半只柠檬一起端出来,撒上大量的胡椒,加满满一勺炖豆子,也很受欢迎。
好在湖骸进入城市之前,工会刚刚补充一批取暖物资可供猎人们聚集,但食物补给大量分发给城外安置点,吃的差强人意。这猎人工会半拉瘫痪地在城里挣扎着,还可继续发挥安全屋的作用已实属不易。
多姆神父缝线的眼皮由于浸过眼泪而肿着,不过叫绷带好好扎在下面,此时正十分认真地用大勺在锅里搅拌,给过来的人都满满盛上一碗大杂烩汤。
罗斯·劳尔第二次把盘子递过去时,多姆神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十分钟前刚端走一份。”
“哦,这一盘替我老板盛的。”
只剩个独眼的神父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医生这会儿唐突静止下来,正与恩斯特神父交谈,把工会的伤员和医疗区的布置指给对方看。
上次多姆看他时,对方还一刻都难得空闲,面具戴的严严实实,不停地缝补,修缮,把分离的肉重新连接,腐坏位置挖掘干净,缠裹,缠裹,缠裹,好一只精密严格的铁蜘蛛。
于是神父把目光落回罗斯身上,一大勺热乎乎的浓汤就落进小个子女猎人的盘子里,他小声咕哝道:“给,多盛了些肉。”
耗子女士珍而重之将这盘特殊加量的食物放在医生手边上。里面的汤羹还热乎着,直往外冒蒸汽,看去就充满希望。
工会建筑外面的空地上嘈杂起来,猎人们从城内各处撤回,烤着火交换情报,愤懑焦躁的气氛开始蔓延。罗斯抽了下鼻头,坐在靠近篝火的倒扣木桶上,拿眼睛盯着医生——好,他脱掉手套,开始解面具后面的搭扣。
于是她安心端起自己那盘东西,美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接着她再一抬头,雷涅这么个显眼的家伙就站在了医生面前,表情阴沉,眼袋深重,胸腔起伏鼓胀,憋了很多话要讲。
哦不!罗斯想:倒也挑挑时候啊,大个子!
她又很可惜地看了一眼那盘子汤羹,再把目光转向医生,对方已接过这猎人肩上的物品——不,不对,不是物品,是个挂满白霜和污垢的人。恩斯特神父担忧地来回看着雷涅和着伤患,似乎不知道哪边更叫人揪心。刚还在边上没完没了和别人贫嘴的洛多维科静止了,走过来看倒霉蛋的脸,对方并无太多外伤,只失去了意识,可能是冻的。
“这不是约拿吗?我以为他早撤走了,您在哪儿捡到这大宝贝。”松鼠试探性问雷涅,原还笑眯眯的,但迎头撞上张冷脸,于是逐渐收敛嬉笑表情,尴尬地拿手指蹭蹭鼻梁。
持续战斗造成的压力使雷涅看不见的地方被磨损,被消耗,此时心理防线已岌岌可危,终于逮着机会将他满胸腔意见倾倒出来:“不能再守了,湖骸没完没了。刚杀掉一只,没一会儿就另外从下水道漫出来,这样杀也杀不完,白白死人!”猎人额上青筋直跳,想来已忍受到极限,再无法继续坚持,起初还尝试压低声音,但刚说了半句,嗓门就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城东全是这怪物,河里也满了,下水道又是什么情况根本不知道,没人敢下去。应该尽量让居民撤走,守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罗斯掰面包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她察觉到猎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雷涅往平静水面撒了一点钠,只一点点,可多日来一直被众人刻意忽略,弱化,乐观化的问题就此剧烈反应,泡沫掀到明面上——纳塔城是守不住的。
没有痛觉亦不会恐惧的敌人顺河道漂流,在下水口内移动。明面上巷战持续不断,地下情况可能已不可挽回。也许就在此刻,猎人工会正下方已布满了湖骸黏糊身躯,倘若工会中的不是篝火而是水井,歌声就将盈满厅堂,所有人都只能狂笑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然后饮弹死去。
洛多维科·里奇笑了两声,站在雷涅和医生中间和稀泥,刻意扬起的语调在事实面前显得空泛又虚假,落不着地。医生尚且没有表态,沉默以对。沉默像一根钢钎插在松软糕饼中,致使一切逐渐滑脱的部件仍在表面上保持团结。他此时是个锁扣,是个借口,也是个安全阀门。以奇怪的方式维系整个点心不至于当场支离破碎。
洛多维科早知道这一刻会来,心里叹气叹了千八百遍,最后也偷眼瞅了罗斯,见耗子女士此时食不知味,腮帮里装满食物,全没有心情咀嚼,他便明白对方亦早看清楚事实。
是的,他们不过都在抱一丝渺茫希望,等待有某个人替他们说出心中所想。相当一部分猎人早有退意,不过是被更加激进的那股子战斗意志给架着往前跑,此时雷涅撕开了个口子,马上有人帮腔,他们也许压根不认得雷涅,只对方先提了话头,便暂时成了头羊。
可医生只温和答道:“雷涅,我要守城。”
罗斯的心随着这句话呱嗒一下掉到了底,疯病摧毁了斯塔夫罗金脑中壁障,因此医生从不说谎,既然他说要守,就会守到死为止。
她早知事情会这样,从荒野的急行军起她就明白,对这鸟儿而言,没有比巢穴更重要的东西,纳塔城是它咳着血也要抵达的栖息地。这陈旧,腐坏,徒有其表的冰冷森林被医生莫名其妙地爱着,促使他愿意为其付出牺牲,已偏执到了罗斯不能理解的程度。
耗子女士干巴巴咀嚼着食物,抬眼瞄洛多维科,刚巧撞上对方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种挺不是滋味的意思。
可还没等雷涅回答,有个愤怒的声音率先炸开,公牛一样强壮的家伙从火堆边站起来,大冷天裸着上身,只敷衍了事地披着件外套,皮肤往外一个劲冒热气。他肩膀处缠满绷带,敞着嗓门站到医生边上,笔直瞪着雷涅,眼珠就差跳出来:“凭什么把地方让给那群狗娘养的!死了这么多人说要撤?雷涅,你他妈的是个懦夫!医生可不是,他不走,我也不走!”,眼看着这猎人就打算给雷涅正脸来一拳,被医生伸手给拦在身前,公牛于是叫拽了鼻环,只好嘴上骂道:“——都干这行当了还怕不成?去他娘的!老子死也拉几个垫背!”
“说的是啊。”又有声音紧跟着从围炉边上传来,烤着火的瘦子猎人插嘴附和道,“我们身家性命都在城里,毁了以后怎么办?上大教堂乞讨去啊?”他那眼珠子一转悠,把周围沉默的人瞧了个遍,“那些成天念经的白衣服老爷们能搭理咱?好不容易攒点家底儿打算退休,一把全打水漂?到头来还是连个棺材都买不起。雷涅,你是外面来的,没什么牵挂,这时候跑的快我们也能理解。可你还想多拉上几个人,这不厚道了吧?连医生都要带走,摆明了不想给咱们留活路呗?医生撤了,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办?”罗斯·劳尔认出他了,这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白天她亲眼见到对方把炸药绑在冻坏的血罐身上,然后将人从屋顶推出去抛向湖骸,这么着在处理血罐人的时候顺手给怪物身子炸掉半边。这冷血东西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是好处还没捞够,舍不得走罢了,现在又不知道起了什么歪心思开始煽风点火。
罗斯瞪着他咽喉处,木勺子在手心捏的吱吱响。
瘦子猎人胳膊边上坐了个酒桶一样滚圆的同伴,手里拎着瓶子酒,背囊装的鼓鼓囊囊,里面不知是哪里顺手牵羊来的财物,话头接着句尾便紧锣密鼓地笑着附和:“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也害怕,咱也想走,可咱医生心眼儿多好哇,他肯定守着工会直到最后。咱看了以后,就觉着为了咱这么好的医生,诸位也得留下来守城不是!说退就退像什么话,湖骸不还没打到这儿来呢嘛。”几句话就把医生像个旌旗似得挑起来,顺带着将自己洗刷干净,显得人人皆是正义,兼顾逼不得已,又慷慨,又光鲜,可若是牺牲惨重,那就随时把责任一推了事。医生患有疯病着实利他,不会劳心费神在辩论上,凡结果没什么变化,那就任他编排,这当口看见杜克肩上绷带渗溢血迹,鸟嘴医生的注意力便迅速移走。
公牛杜克凭良心觉得瘦子那帮人不对劲,但他脑瓜笔直,不知道如何帮忙反驳,生怕说错话叫人抓住把柄。他从小就受过很多训练,懂得如何躲过明晃晃的拳头,能把人的脖颈折断在手心里,可对看不见的陷阱着实无能为力,只生气地喷着鼻息瞪眼,四下里乱瞪,指节攥得很紧,预备打起来第一时间出拳。
雷涅彻底丧失耐心,见劝之无用还撞上这等闹剧,顿时脸色铁青。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看见罗斯·劳尔那小个子呼啦一下站起来,猛地扒拉了几口食物,囫囵一吞,冲过来抬手就把盘子连汤带水全一巴掌招呼到那胖桶猎人脸上,咣一声响得像敲锣。
亚伦在多姆神父锅子前多停了一会儿,来回伸鼻子嗅嗅味道,只可惜这很扎实的汤羹到底已勾不起食欲。他略有遗憾地离开,本打算把夜莺艾德蒙安全屋里的伤患放下就跑,却发现猎人们围聚在一起争吵,间或有雷涅的名字掉落出来。于是这小狗难得起了几分好奇,挤进人群里探出个脑袋,不赶巧,瞬间就被声锐利的老鼠尖叫给刺穿了耳膜,脑子里塞了马蜂一样嗡嗡直响。
“我操你妈!婊子养的东西!”雷涅眼疾手快拦腰抓住这耗子女士,对方仍不依不饶,抬腿往满头满脸都是汤水的胖桶身上招呼,连蹬带踹,嘴里一刻不闲,非常精神,“你他妈嗓子眼里长花柳舌头全烂光!真会说!啊?!”那边尤莱亚单臂拦住被盘子拍出鼻血的胖桶,否则罗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他那拳头像个小沙包,耗子女士的身板绝经不起哪怕一记攻击。洛多维科笑眯眯地往瘦子边上站住,手指一勾就把对方的火枪顺走,使瘦子摸了个空。
罗斯仍在叫骂,伸着脖子见天响的炮似得能嚷嚷,在场诸位竟谁也插不上嘴。这耗子女士本还想打瘦子猎人耳光,但叫雷涅捞着腰往后拖,极不甘心,鞋跟在地上划拉出两条扭曲痕迹:“这么喜欢纳塔城啊?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要不要让大家伙听听你是怎么对血罐的?给人绑上炸药丢到怪物胃里了!还有脸拿别人挑大旗——真他妈正义使者,我操你妈!听见了吗?操你妈!”
尤莱亚本就有些骑士精神,听了这话便对瘦子和胖桶产生鄙夷,他认真起来,双臂成十字锁状把胖桶扼住,这满身肥油的家伙力大无穷,饶是如此还把尤莱亚整个人往前拖了两步,牙齿嘎巴作响,要把罗斯的骨头嚼了。丢了武器的瘦子却毫不在意地叉着腰冲罗斯笑道:“——我当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这不是马尔穆特的血罐嘛?都以为你死了,好小子,看来找着新靠山啦?”他笑时脸上褶皱夸张,像耙子在地上挂出沟壑,“真威风啊,都敢对猎人动手了!血罐算什么人?冻坏了再养着横竖也是亏本,拿它换湖骸的半拉身子不很划算吗?”
尤莱亚听闻此言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腕中这团油脂更令人作呕,而令他更震惊的是这发言竟得到好些猎人赞同,血罐似乎在有些猎人们眼中确实算不得人,因此帮腔的少,看热闹的多。罗斯没挨着打,全因为她是医生的助手,猎人们把她划为斯塔夫罗金的私人财产,因此谁都给几分面子。可耗子女士为人敏锐,这些沉默眼睛中包含的戏谑被她尽数读懂,怒火挟着委屈直往脑门上冲,十根手指在雷涅胳膊上抠出十条印子,她尖叫地像被丢进火堆的老鼠:“怎么没把你连着湖骸一起炸飞了!世上瞬间少两祸害,这么好的事老娘放烟花庆祝!他妈的,雷涅!你放开我!”
雷涅被这急速发展的闹剧弄得头疼欲裂,觉得猎人工会此时是一点也呆不下去。
瘦子像只恶毒螳螂,拿罗斯当个响亮小点心,一口就咬掉了对方尊严。此时大获全胜,开心极了,还引得有些人附和他,笑声苍蝇嗡嗡似的掺合在一起,直到一记重拳不偏不倚砸在上面。
瘦子脸上那些嘲讽沟壑全平坦了,他人仰马翻摔在篝火边上,被公牛杜克拎着领子拽住,一拳接着一拳殴打。很快随拳头起落,上头迸出血迹,瘦子猎人连遭重击,一声也哼不出来。那些附和笑声不知所措,戛然而止,而又有更多猎人兴奋起来为每一拳叫好。
诸人这才发现医生已放开公牛鼻环,由着红棕色皮肤的男人行凶,一团乱的喊嚷叫闹中,他只背着手站在原地,微微偏头看着,鸟喙倾斜出个角度,像正等着倒霉蛋咽气:“劳尔女士是我的学徒,将来会成为更好的医生,这点我已强调过。太不幸了,看来湖骸害得您脑子不清醒,您忘了,好在杜克愿意帮您记起来。”他慢吞吞说完这话,伸手扶在公牛肩上,不轻不重地把对方往后扳了些,“——谢谢您,好猎人,我想他已完全清醒。”那只用来行凶的拳头鲜血淋漓,冒着热气,到底还是停在半空。于是瘦子被丢在地上,脸上已看不出褶皱,但还未失去意识,胸脯起伏,乌青眼眶里面一只充血的眼睛震动着往医生面具上落。
尤莱亚放开胖桶,这团油脂看见同伙的惨状,于是脑袋跟着清醒,现在安静乖巧的像个鸡仔,坐在一边揩掉脸上汤水,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罗斯于是在雷涅臂弯里逐渐松弛,双腿耷拉着拖在地上,胳膊也耷拉着垂向地面,反倒成了雷涅臂弯里一块融化的糕饼。
半晌,她攀着高大猎人的胳膊,把自己一缩就从下面荡出去。这一下些微扯到储血器连接处,但并没有很疼,只被牵扯的感觉清晰肯定。她就这样念叨着拾起盘子,路过地上的瘦子猎人时还踢了一脚:“神经病,不用血罐也能炸湖骸啊?是没别的东西能装炸药吗?往房里塞,往路上塞,再不行往下水道里塞!把纳塔城全他妈炸咯,谁也别活!这狗东西就是找事,活该。”
亚伦全程看着,不知道这些工会猎人在玩什么把戏,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还能自己人间打上一架。但咒骂里谈到炸药使他起了些兴趣,这会儿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就张口说话:“——可有点道理。”他自言自语道,“用炸药炸湖骸挺好的?地上的房子比矿洞好炸,湖骸又比房子脆弱……”
松鼠儿洛多维科顺手把瘦子的枪拆了看,把柄倒是好料子,桃花木的,枪膛收拾的不太干净,里头烧黑了,还有磨损,看来是从谁那顺的,听到亚伦这话,他耳朵支棱起来插嘴道:“哎——这感情好啊!弄点木炭……咱这儿就有,再来点硫磺……亲爱的医生那儿还有库存吧!再来点硝石……这可难弄了,还是拆点炮弹子吧!”他把火枪咔吧一声又接合到一起,无名指从下往上挑着扳机扣在手上转了两圈,眼珠打了个转,落到刚开口的亚伦脸上,“嘿,我说,你矿上待过,炸的可都是不会动的玩意,那外头嗷嗷鬼叫的货可精神着呢。我们就是把全城的炮弹子拆咯也不够使,何况总不能把城给全炸啦,还得想点子把它们聚到一起才行。”
亚伦却只注意到对方话语里熟稔的意味,转而瞅起这娃娃脸青年:“你也擅长这把式?”
松鼠啪一声握住桃花木火枪,枪口向自己的方向摇了摇,半闭着眼睛志得意满道:“略懂!略懂!”
亚伦转而又问:“那你知道哪里能搞到炮弹?”
“嗨!”松鼠儿鼻子可要翘上天啦,“可告诉你,纳塔城没有我洛多维科·里奇大爷摸不着的地儿——南边的岗哨,西边的税房,关口那块大仓库,城郊监狱格子间,哪儿哪儿都能搞到炮弹。”他抬起一只手,挨个竖起手指,“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老炮弹都能给您扒拉出来。”
“可我在城里转了,关口那边几乎没人,全是湖骸。”尤莱亚插嘴道,“大仓库恐怕没法接近,剩下几个地方倒可以想想办法。”
罗斯越听越不对劲,这几个人竟然真的考虑起如何炸了纳塔城,虽说是她起了头,但也只不过随口一提,这帮人反倒越说越像要付诸实践,什么炮弹,什么硫磺,怪得很!但在她说出什么之前,雷涅先出声呵止:“你们几个等等,光有炮弹不行,湖骸会乱跑,怎么堵住它们?怎么拦截?怎么保证之后这帮怪物不再出现?”这猎人把眉心扭得死紧,对这种异想天开的发言完全没有信心,只觉得提议者个顶个莽撞。然而松鼠洛多维科却已三两下跳到摞起的木板条箱子上,兔子似的在空落板条上用脚掌踏出鼓点,把周遭零散没有关注这边的猎人都吸引住,然后他用火枪敲着自己肩膀,放开声音说道:“——嘿!嘿!嘿!英雄好汉们!各位都看过来啊!看过来!我们罗斯·劳尔女士呢,刚刚有了个绝妙点子,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猎人——我请各位过来听听,赏赏脸,出出主意!”
这松鼠!
罗斯挥拳抗议,对方却先虚点了她一下——你——他接着分开中指和食指盖在自己嘴巴前头——乐着呢。
罗斯手顺着往脸上一摸,摸到自己正咧嘴笑着,怕是被医生传染了疯病,此时毫无知觉极不恰当顶着副兴高采烈表情。她心中吃惊,决定出去抽根烟冷静。洛多维科扭脸继续说道,“——这湖骸不是想来嘛!不是怎么着都不愿意回头嘛!咱们看看啊!那不如比划比划挑块地方,搞个热烈欢迎,把纳塔城给炸咯!各位英雄意下如何啊?”
雷涅完全没料到松鼠会来这一出,他震惊到表情凝固,一时间接不上话,让板条箱子上那活蹦乱跳的青年把开场白给讲完了。可转而一想,他又觉得极有道理,堵又堵不住,横竖不如干票大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果倾力布置,集中力量反抗,说不定尚有胜机。
篝火们间猎人们的影子陷入沉寂,接着像往篝火里加了一把油,他们躁动起来,窃窃私语逐渐嘈杂,渐而演变成各种口音混杂的激烈争论,这过程大概持续了有一分多钟,被两三个酒桶头尾相接咕噜滚动的声音打断,这几个酒桶被人踢过来,接二连三撞到松鼠站着的箱子上,空板条箱子登时翘起一个角来,可洛多维科毫不惊慌,灵巧地改变重心,让箱子原地转了一圈让开,接着啪一声落回去,那三只酒桶于是咚咚咚撞了墙叠在一起。倒一点也没影响他做演讲的好心情,还兴高采烈地冲踹了酒桶的那人招呼道:“嘿!嘿!嘿——您有何指教哇?阿比西奥?”
阿比西奥懒散靠在一堆临时堆砌的防御工事上,大喇喇咧着腿,手边攀着只开了口的酒桶,帕弗老实巴交待在边上,用一只白铁皮罐子勤勤恳恳给老猎人烫酒。洛多维科向他问候完,这老狗便扯起嗓子笑道,胡须震抖,胸腔共鸣:“还比划什么!傻东西,杀了一路过来还不明白?那玩意比他妈老油条吸血鬼好骗!怎么逮兔子,怎么逮鹿,就怎么逮它。找几个腿脚灵活胆儿大的前面勾引着,聚到一块炸了完事——赌不赌?我押一笔,这买卖能成。”语毕他拿拇指弹了个金光闪闪的硬币出来,抛给洛多维科,正砸在他脚下箱子上,当啷一声。既不是比亚也不是利德,是枚花纹都叫磨秃了的老金币,不知他从哪弄来的。接着阿比西奥踹了一脚帕弗大腿,那金发的椰子脑袋登时一惊,反应慢半拍撵着说道:“我跟!”
他忙着掏钱时,洛多维科已经乐不可支地把那枚金币展示给其他猎人看,立马有人唱起来反调,于是又有人跟着押炸不成。气氛叫阿比西奥和洛多维科彻底炒了起来,松鼠儿攥着一把票子,边上还有人帮他计数,最后双方持平,竟决不出高下。于是猎人们又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一齐盯向医生。
他正与恩斯特神父一同将约拿搬到火堆边上暖着,莱茵神父这时被罗斯拽进来,身上乱七八糟地全是伤口,一双眼睛已杀到直了,木楞地瞪着罗斯后脑勺。
恩斯特神父马上站起来,过去搭手接住对方,扶他去篝火边坐下。医生只掰过莱茵神父下巴看了看,对方眼睑苍白,口唇苍白,肤色失了血色,他便下了诊断:“失血过多,神父,您又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神父眼珠挪到鸟喙尖上,再抬不起来,从梦里发出声音:“湖骸在杀人,医生。”
“是的,神父,大家都知道。”医生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堪称温柔地将那混乱疲惫的头颅往后推了推,让他靠坐下去,“罗斯,拿点食物和红葡萄酒过来,恩斯特,劳烦您去看看约拿,他咳嗽的厉害就先用一点镇定剂。”恩斯特仍盯着莱茵神父的脸,医生催促道:“快去,莱茵神父并无大碍。”
当葡萄酒送到莱茵神父嘴边时,他却将其推开了:“——我还可以战斗,您不必费神关注这边,多得是人比我更值得关心——你们的讨论我已听到,若是要布局,现在就得动身。”
“不过是关口仓库有些湖骸,医生,我来持铃杀出条路。”
医生不厌其烦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们挨个摁下去:“谢谢您,神父,您还可以战斗,勉为其难,强弩之末,拿自己的血做引子摇铃——但我不允许,这儿是我的诊所,您休想造次。”
“您啊,您啊。”他慢吞吞地哄骗莱茵神父喝下一点葡萄酒,又喝下一点,“您在人的地盘就要按照人的规矩办事,生命只有一次,应当珍惜,您打算为了城市将自己身上的血流干?哪怕追寻之物未见其形,倾听之音未闻其声。”
神父那对蓝到发亮的眼睛盯准了医生,不声不响,还未完全服从,仍在对峙,固执地可怕。
“医生!您快来看一下。”恩斯特神父的声音打破二人对峙,他不断为猎人约拿拍着后背,可对方只呼哧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旧嘶哑的大风箱。他拼尽全力喘着气,只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斯塔夫罗金医生快步走过去,刚跪在这猎人身前,恩斯特神父便语速飞快地汇报道:“——发高烧,医生,这位猎人醒来后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我照您的吩咐给他用了点镇静药品,症状没有缓解,刚刚又开始剧烈呕吐,汤剂无法吞咽。”这神父本能地感到害怕,可强行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双手始终没有从猎人背上离开。
医生将约拿的脸掰过来看了眼——面孔已涨成猪肝色,浑浊的蜡黄眼仁斑点状充血,颈部动脉怒张,爬虫样可怖地突出表皮,像被植物根茎渗入,透出青黑色。
向下,颈部水肿,冷汗。
他抓起约拿的手,将手套扯下来看了眼——紫绀色,指甲腐白,呕吐,全身中毒症状。
气管腐蚀性损伤,血液倒溢,呛咳,窒息,可是为什么?
约拿剧烈喘着,肺部持续发出嘶声,像个破掉的皮风箱,用那只死尸样的手紧紧抓着医生,指甲下开始淤血。雷涅听到医生声音抬高起来,自他认识对方以来,从未听过医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吼着冲他问道:“——雷涅!你在哪里找到的他?”
猎人觉得大事不妙,可实在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夜莺艾德蒙把这猎人放到他肩上时,对方看上去只是被冻僵了,甚至没有什么外伤,因此他也只当对方又累又饿冻僵在路上,于是普通地将其带回。
他还在绞尽脑汁回忆,医生已将开口器强行卡在患者牙齿上,把他上下颚掰开,拇指压住舌头检查喉部,借着篝火火光,可以看见些黑色残液附着在黏膜上。而更向深处,气管和喉管均被大面积腐蚀,黄白浊液与潮红色溃烂分布在目视不可及的更深处,紧跟着一只被黑粘液拱卫的黄色眼珠在收缩喉管间翻出来,瞪向医生。
这鸟面具医生猛地推开约拿,动作激烈让恩斯特神父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就被医生一把拖到身后,刚巧没有看见咳喘不停的猎人胸脯膨胀,眼球翻白,黑色浊液从梳子状肋骨缝中开花似得破体而出,直冲面前的医护人员而来。
恩斯特神父只听到一声决绝枪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像道霹雳砸在他面前,毫无预兆,震得他头痛——医生抵着患者胸膛给了他一发子弹。
随后一切安静了,嗡嗡回声里,斯塔夫罗金医生摘下那只鸟面具,把它随手丢到一边。枪膛冒着青烟,他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恩斯特神父绕到正面去,看见刚还在抢救的患者胸膛大开,骨头间一丝鲜血也没有,胸腔中全是黑色粘液,数个黄色眼球在这些黏液中流淌,由高就低落到地上,还在神经性颤动。
他退了一步,莱茵神父捞住他,把这纤巧的手紧紧握住。
恩斯特神父听到有猎人窃窃私语,啊,不幸的约拿。
他们谈论这次死亡,像谈论路边一条狗,窃窃私语仍在继续,他呛进了湖骸残片,第一天时道尔顿·黑斯廷斯也曾咳出这类玩意。
哦不,不是残片,蠢货,那是个幼崽。
接着有人吸吸鼻子,有人脱下帽子。
雷涅倒退几步,血液从脚底倒流到脑子,他撞到亚伦,对方下意识扶住他,眼角往上一瞟,看见猎人喉结上下,极轻声念道:“……神啊。”
再往后的句子他听不清楚,亦或是雷涅将其与涌上喉头的记忆一同吞咽回去,亚伦再看向地上的尸体,罗斯抬手泼了壶酒在上面,尤莱亚丢了根燃烧的柴禾,于是火焰骤起,把医生凝视尸体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几乎只麻木地挂着一种表情,火却将其捏造出各种情绪,无端里令人意识到,这人像钢铁一样劳碌不休,但终究并非钢铁。
半晌,医生绿色眼珠滚动了一下,和缓地念道:“我在此地出生,亦在此地长大。”珠子滚动着,碾过多姆,雷涅,尤莱亚,恩斯特和莱茵,“在此地成为医生,对抗疫病。”碾过亚伦,罗斯,洛多维科和阿比西奥,“在此地坠入爱河,繁衍生息。”珠子继续滚动,碾过篝火明暗中的猎人们,许多相熟或陌生的脸孔,许多口音,许多情绪,“纳塔城是人类的城邦,没有外力可以摧毁它,死腐病不能,湖骸也不能。如果有一天它必须被炸毁,也得由它的孩子们亲手点火。”
“因此,我同意猎人罗莎琳德·劳尔的提案。”
洛多维科·里奇舀了杯酒,跳上高处,扯开嗓子喊,他的声音打碎沉默,将痛苦摘取,在手心里拧成个弹丸,丢在酒杯里:“——为纳塔城干杯!为猎人工会干杯!为耗子女士干杯!为我们的老约拿干杯!让湖骸吃屁去吧!”紧接着他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痛苦的弹丸落进喉咙里,落进其他人的酒杯里。洛多维科里奇跺着箱子,拍着手,扯开嗓子唱道:
“——嘿!
打烂瓶子又烧瓶塞,
踢上靴子又摔手套,
擦亮枪膛又填火药,
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篝火们纷纷爆发出欢呼,无数酒杯高举起来,液体在黑夜中像一盏盏月亮。猎人们合着跟唱,拍手声,跺脚声,跑飞八千里外的调子声,酒杯碰撞不停,烧开热水,修整枪膛,缠紧靴子和手套,这帮亡命徒吞咽苦酒,大笑着唱道——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火柴在冬夜里短暂闪烁,这场表面上的欢乐随即消逝,整个十六至十七号,高度紧张和疲惫笼罩着他们,诸多工作轮班进行,大量疏散伤员至城外森林临时安置点,聚拢湖骸至城东无人区,疫病物理意义上掏空了那片区域的居民,那是个很好用的场所。亚伦和洛多维科需要在短时间内制造足够分量的火药,以保证最终效果合乎预想,最终结果胜败他们一概不知,可人们仍一刻不停,直至十八号清晨。
此时斯塔夫罗金医生身边已没有患者需要他诊治,他便再没戴那密不透风的面罩,只倚靠在一个街角看《大蒜日报》上的《纳塔城艳情史》连载。
他鲜少阅读这类报纸,不过在等待点火时打发时间,正读着上面没头没尾的一段,
“寡妇推开窗,看见阳台上的盆栽已开了花,鲜艳欲滴,翠色叶子上滚动着银色钻石样露珠。
‘美好的一天。’
她感慨道,雪白胳臂搁在铁艺围栏上,微风吹动她轻薄的丝质晨衣,丰满胸脯在其下若隐若现,她眯着绿眼睛,望向在阳光下逐渐铎上金色的纳塔城,早晨一如往日到来,从不缺席,纳塔城逐渐喧嚣,日日往复。
‘今天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又和今天没什么区别,唉,情郎啊,只有我那心爱的情郎与众不同。’
‘他今天什么时候来呢?’”
镜子反射的小光点落在他面前报纸上,来回闪了三下,接着移走了,这是约定好的点火信号。斯塔夫罗金医生将报纸卷起,点燃了,那篇三流小说被卷在最外面,描写纳塔城美好早晨的铅字挨个燃烧,火焰吞没了寡妇,小阳台和清晨的太阳。斯塔夫罗金将其掷到引线上,看着火苗嗤一声蹿走。
他再抬起头,纳塔城冬日惨淡,冰冷,无情又苍白的太阳挂在天边,虚弱无力地在尖顶建筑间缓慢爬升。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7455/ 先把故事续上。
*小学生流水账。
*感谢摩尔德里之人在序章给的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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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让我吃掉吗?”
在凯恩·斯普莱特短短的人生中,狩猎过的血族数量并不算多,但是能对他发出如此“礼貌”询问的大概还是头一只。
“那当然不行啊。”挡下对方的第一次攻击,保持一定距离之后,凯恩给出了坚定的回复。
对方只是因为有人血的气味而兴奋了那么一下,但饿着肚子的事实并没有改变,对凯恩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一场实力的较量。当然他也留了余力,让整个演武的过程看起来似乎是势均力敌。
结束之时,名为摩尔德的血族倒下了。与其说是受伤,不如说是真的饿到没有力气了。
凯恩觉得这样就好,不用遇到那种会在比试中下狠手的对手。在演武中他也看了不少激烈的战斗,包括帕尔默神父不幸被一只血手砸到昏迷的那一场……和那些比起来,合适的点到为止更符合他的心意。
原本还想拜托神父带几个已经成为残月血族的孩子回农场的,现在看来只能另寻帮手了。至于自己的去向,他也已经心里有数。
那个血族现在正虚弱着,看起来是孤身一人来参加赦罪演武,没有其他的接应人。那么出场之后,不再需要遵守赦罪演武规定的两人,发生什么事都是没有限制的了。
小夜曲中的演武依然进行着,凯恩摸了摸掩盖在厚实的外套下的的武器,在夜色中跟上了离开教堂的摩尔德。
摩尔德似乎也偷偷摸摸地想要做些什么,挑的都是鲜有人迹的小路。追踪他对于熟悉附近的凯恩来说只不过是夜晚的一场游戏。
临近野外的荒草地,在一幢仿佛马上就要倒下的小屋边,摩尔德终于找到了一个在路边昏死过去的人类,那个人类穿着破烂,被抓起来也没有任何反应。凯恩在不远处同样破破烂烂的房子转角处蓄势待发,就等血族降低防备的时候上去袭击他。
然而,那边传来了奇怪的声响。
“呕——————”
在吃进去什么之前,摩尔德首先吐了。
听不清他说了一句什么,从语气感受应该是骂人,同时他手里的可怜人类抽动了几下。
凯恩决定再观察一会。
在他的视角里,那个血族低头吸一会,然后扭头发出反胃的声音。那个人类还活着,所以一定是新鲜的血液,无法像圣水那样伤害到血族。那么……
凯恩觉得这个血族也许并不喜欢这个人类的血液。但为了补充体力,依然在勉强自己。这让凯恩想起了纳塔城小巷子里的那些野生小动物。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吃,残羹,垃圾,甚至木头。
是人的问题,还是血族的问题?
不一会儿,摩尔德放下了奄奄一息的人类,继续移动起来。
凯恩悄悄过去给那个人做了紧急止血处理,看起来还有一口气,但愿他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同时他也确认了,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甚至没有什么酒精的味道,只是一个过于虚弱的流浪汉。
之后,自然是继续追踪这个有些怪异的血族。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前进,日夜颠倒追踪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到达了终点。摩尔德回到了他的巢穴。观察了几天他的行动后,凯恩美美地提早睡了一觉,在某个太阳优雅升起的清晨,一脚踹了进去。
凯恩带着一缕微光踩着倒下的门板走进屋子里,眼前是和那些古老血族的贵族豪宅完全无法相比的狭小室内。有什么像是小动物的东西们往深处逃窜,只留下了零星模糊的残影。
根据他的观察,这里出入的只有一个血族,没有仆人,同伴,以及任何其他的来访者。尽管也做好了里面可能在群鬼乱舞的心理准备,但事实上,这里非常安静。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停在一道沉重的木门前。角落里似乎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像是人类这种体积的生物会制造出来的动静。他将提灯照向角落,几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再次逃窜。
动物?看起来不是使魔,只是平常的小动物。
他无视了那些无害的小东西,用娴熟的技巧打开门锁,木门里漆黑一片。
在最深处,一个人影歪斜地躺着,一动不动。
“起床了,小宝贝。”用仿佛对孩子念叨的语气,凯恩掏出武器冲了上去。
或许有胜之不武的嫌疑……在打烂了这个房间里所有能打烂的东西后,人类制服了血族。
摩尔德觉得头疼。他好不容易回家,吃饱喝足躺下,只享受了片刻安宁,老家就被人掀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动物们吓得逃出了屋子,随后,自己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片漆黑起来。
凯恩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瓶子。
黑色的视野里自然看不到猎人的大收获,反正那瓶营养满满的血液本来也来自他自己,看了只会生气。在陷入昏迷之前只听到那个人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说话……好烦啊!
“呀,这个血族难道只靠那些小动物在过活?”凯恩调查完屋子之后感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有个房间里的布置和斯奎尔农场的月鼠小屋很相似。
好烦啊,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你难道是残月血族假装成嗜血血族?……哎呀晕过去了?太可怜了。”
凯恩蹲下身,拍了拍摩尔德的脸颊。这次狩猎让他心情非常好,以至于他萌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他用烧过的小刀割开了自己手臂上的皮肤,把伤口凑到了摩尔德嘴边。
血族的本能是真的很强。
摩尔德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要不我养你吧?”
*保命。
*小学生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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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饲养血族的事情已经持续了几周。除了每次摩尔德正式用餐的时候伴随着令人不爽的反胃声音以外,凯恩觉得一切都很好,毕竟他也抽取了摩尔德的血液。有时候两人会因为摩尔德突然激动起来大打一架,他的记性和脾气都不算好。不管在什么时候,还是需要保持戒备。
摩尔德是一个奇怪的嗜血血族。凯恩觉得他比起血族更像是一种肉食的小动物。有时候和自己养的那些孩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单纯,野性。对于其他血族来说这话可能不太礼貌,但是对于嗜血血族可能算得上是一种表扬了。
“恶——”
凯恩对吸了两口血就开始干呕的摩尔德皱了皱眉。
每次给他喂食自己的血液的时候摩尔德都会这样。为什么一个嗜血血族会对人类的血反胃?他在给农场送小动物的时候问了那边的人。得到的回答是,这也许算是一种异食癖。
顺便一提,把那些受惊的带鼬和天堂鸟抓回来也费了他不少力气。
摩尔德很喜欢吃它们。
但是光吃这些就会和斯奎尔农场里那些残月血族一样力量无法成长,只能维持自己的活动而已。
摩尔德也喜欢月鼠。
所以凯恩提出以物换物——用带鼬和天堂鸟换一些月鼠血液的时候,摩尔德同意了。
十二月的盈月祭难得大肆邀请猎人参加,凯恩左手一个摩尔德,右手一麻袋小动物,前往农场看望可爱的孩子们。
斯奎尔农场被布置一新,首领科雷塔女士忙得不见踪影。就连秘书小姐都难得看到,每次都是急着要去做什么的样子。平时帮助她们工作的帕尔默神父倒依然很悠闲,只要去月鼠小屋就一定能找到认真工作的他。交易的事项很顺利,帕尔默神父看起来完全适应了农场的工作。
摩尔德虽然被他一起带了过去,却由于这次盈月祭的严格限制不能在农场里自由活动。他看起来很大度地没有在意,在农场外的一处看起来已经半废弃的据点地下室里抱着刚换来的月鼠血液大喝。
盈月祭只能在夜晚举行。这是当然的,所以凯恩又回到了夜晚活动的作息。
科雷塔女士在盈月祭上进行了令人震惊的演讲。这令凯恩对这位女士的看法又变得复杂了起来。原本以为这里是一处乌托邦,没想到最终还是会被卷入斗争。他晃了晃脑袋把天真的想法甩出去。
而不久后更令人震惊的是湖骸入侵的消息。
凯恩很担心自己孱弱的侄子侄女和其他孩子们。在一片混乱中,担起了护送众人的责任。有些平时不常见到的猎人们也在帮忙。看在农场每次给的钱都不少的面子上……撤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得不说,农场虽然看起来很散漫,但是当有事件发生的时候总是能迅速反应。
原本还有些担心帕尔默神父,但在人群中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愿他信的神会保佑他。
在顺利把人们送到梵德尔村之后,他打听了一阵子消息。来往的商人和猎人们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尸体在唱歌,有怪物吃人,怪物要去纳塔城之类。
凯恩有些担心自己在纳塔城的家和老朋友们,决定还是赶回家一趟。
此刻他才猛然想起:摩尔德还在农场附近。虽然摩尔德只在乎吃,但这一路上带上他或许能安全一些。
当凯恩回到农场外边的小屋子的时候,周围不说人类,连月鼠之类的小动物们也都已经远离这里了。他推开地下室的门,摩尔德安然地躺在那里。
“摩尔德,醒醒。”凯恩拍了拍他的脸。
摩尔德一把推开凯恩,翻了个身。
越来越像孩子了。而且在某种层面上好像他非常信任自己。
凯恩想起之前催侄子起床的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但是只要提到住在隔壁的嬷嬷,侄子就会立刻化身乖巧的小狗,只因为那位嬷嬷在教训孩子的时候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至于天不怕地不怕的摩尔德,害怕的无非是晒晒太阳,或者……由他自己做出来的,经常吞噬他储备粮的猫汤。
于是,凯恩俯下身,在摩尔德耳边轻声:“你的猫汤溢出来了。”
“不!”
乖巧的小狗——摩尔德——跳了起来。
“真的很不明白你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凯恩一把扯住他的头发阻止他真的冲出去——又说道:“我们得回纳塔城一趟了。”
摩尔德看了一眼自己的食物,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在说,如果没什么重要事情,你要为打扰本血族的睡眠付出代价。
“趁天还没亮走吧……别问什么问题,路上管吃。”
好的,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