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人,您叫我?
是佣人哪里招待不周?还是三餐不合口味?乡下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您说院落里那棵枯树?是,是,被雷劈过,焦黑焦黑的,样子不好看。家里的小孩怕到夜里都不敢起来,从厢房前面的走廊里过。
我也动过念头把它砍了,又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毕竟,那儿发生过不得了的事情哩。
忘记是哪一年,约莫是停战后不久吧,您下榻的这间旅舍还没有“八轩”这么气派的名字,只是东家几亩薄田里的小屋,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和屋顶上生了茅草的邻舍相比,多少算是铺了屋瓦,远远看去,像是武士的头盔一般。
那时候村里可不像如今,路没修好,民居里都没通上电,去邻镇的车站要走上半天。村子的范围还没这么大,也没有现在这样密密麻麻的巷弄,最远处只到外面小山坡上,那座漆成朱红色的鸟居为止。鸟居孤零零地立在坡顶,年深日久,柱子上的朱漆都变暗了,周围零零星星的房子像快干涸的小溪流似的,从丘顶上流下来,一直流到田地中间。
那棵树也还年轻茁壮,无需修剪,就紧挨着院墙直直地向上生长,铺开的枝叶荫蔽着大半个院落。
短短几年,已经一点儿也看不到昔日的光景了。
就像打仗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多少个家庭、多少人的性命,倏忽一下就被风吹散了。然后仿佛一夜之间,废墟上又起了新建筑,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
唉,扯远了。我是想说,在“国联”的运动会还没召开,邻镇的地标也没有建起来的年代,我们这儿不过是鲜有人经过的、寒酸的小村罢了。
战后那几年,陆陆续续有人搬进来,我想,除了沿海被轰炸的港口逃难的难民,有不少是“他们”吧。
不瞒您说,“他们”真的存在过——为数众多,在人群里生活,和人吃同样的食物,喝同样的水,说着同样的语言,无非是外表与我们不同。
国家迎进头发、眼珠、皮肤、身材容貌和我们迥然相异的西洋人,却不允许我们的血肉至亲在自己家里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2、
记得那一年秋天,有对外乡来的夫妇找到东家,要租下院子角落的屋子。
男人总是披着深色的,有淡淡细条纹的和服,脸孔白白的,眼睛还很亮,看姿态外表,年纪还轻,可寡默的模样,像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似的。偶尔开口,语气是稳重和气,然而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夫人么,说是身体抱恙,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和邻里打交道,可印象中却没有衰弱的病容,爽朗大方的仪态倒像武家女儿,不,更像如今穿着露肩洋装在堤坝上散步的,乘船渡海过来的女子——除了右眼周围有片烫伤一样的痕迹,怎么看都是这一带都没见过的,带着异乡姿容的美人。
东家说那当家的原本住在帝都附近,是个生意人,战乱中遭逢事故,铺面毁了大半,太太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受的。之后,他们托人寻了这个住处,只想安静度日。
话是这么说,看他们的衣着和带来的行李,以及屋里的陈设,以前过的生活就算称不上奢侈,也绝不算拮据,之所以会选这么偏僻的地方住下,一定和大部分漂泊至此、竭尽全力在这土地里讨着生活的人们一样,藏着什么隐衷。因着邻里久而久之形成的习惯,大家也自觉地不多过问。
对,这排屋子尽头,原先有道矮墙,后面就是那间小屋。地方虽不大,可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间六铺席的小茶室,架上两片竹篱,就能围出个小院子来。
那儿原有一片青砖围成的花坛,可是无人打理,早被杂草淹没了,只有板窗下面的菊花和胡枝子还胡乱长着。自从住了人,没过几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板窗和栅栏修理过,重新上了漆,杂草都没了,花坛里培了土,土里钻出来的,半死不活的灌木枝桠,没想到是牡丹的根,给嫁上了不知从哪里带来的枝,用稻草细细包上。
不等开春,那儿俨然已是个像模像样的住居,一天之中的不同时辰,阳光从树枝上洒下来,院落里的风景都有所不同。
从那棵大树倒塌,砸坏了墙壁和屋顶之后,东家就叫人把那间屋拆了。
可惜?是啊,可惜……
唉,怎么说呢……
东家有时差我送些东西,每月也要拜托那先生写一两封信,虽然我和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也就是路上碰面能打个招呼,偶尔能够聊聊附近市镇的见闻,和自家儿女的事情,可比起其他人,我该算是和这两位相熟了。
就算那间小屋还在,我也想不出别人住在那儿会是什么样子,这么说可能不像话,可我觉得有些时候,风景是因为人而成为风景,若是人不在了,这处风景还不如以前村里那些物事一样,干脆一同消失掉算了。
3、
啊,是,是,说到写信,是因为那位先生,干的是代书这一行。
旧院墙还在的时候,从这里只能窥见矮墙后面那间房的屋顶,院中也只有极窄的一条小路,通到门外的巷子里。朝巷子开的门宽不过五、六尺,玻璃上贴着张纸,写着“代书”二字,一侧挂着块旧木牌,写着主人的姓名。居停围墙上伸过去的藤蔓上垂下厚厚的藤花,把玻璃门和木牌都遮住,可露出来的部分,就算是我这只认得东家账簿上数字的人,都知道那是气派大方,十分体面的笔迹。
名字吗,请恕我在此略过不提,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而且,看那二人饱经世情风雨的样子,用的多半是假名哩。
那时乡里有事找他的人,也只用“代书先生”这个称呼就足够了。
我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大半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像一开始说的,左邻右舍中也有不少人不能像常人一样,到大城市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谋生。他们大多是上一辈为了延长寿命生下来,之后又唯恐避之不及地,被丢弃掉的孤儿。
不知是传出去什么样的消息,之后陆陆续续来的,也多半是生了病,出现了“那种”迹象,家境不怎么好,也没地方可去的年轻人。
不怕您见笑,那时候,我们这里,识文断字的人都没几个哩。
刚刚停战那几年,人人都提心吊胆,和外面的交流一度中断。村公所唯一的一部电话被切断,连去邮局捎封信都不敢,村人甚至把道路堵上,对外面说是山路塌方。后来慢慢地,大家才敢和以前的亲人朋友联系。
就这样,托代书先生写封家信,汇笔款子,或是揣着零钱,买了从来没用过的,印着西洋画的明信片,来敲那扇小门的访客,也逐渐增加了。
起初,大家还半信半疑,毕竟是家里的私事,要亲口讲出来,让别人写成文字读给自己,不合意的地方还要修修改改,若不是信得过的人,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要是这里聚集着“那样的人”的消息传到首都,那就不得了了。
可后来我听说,不管来访的客人说了什么样的事,那先生总是不动声色,用墨水在纸上细细写下清楚工整,像画儿似的小字。就算比比划划、连话都说不清的顾客,他也只是沉吟一会儿,马上就接着写,然后很耐心地一字一句复述给对方听。
有时一封信没写完,客人要休息一会儿,试着和先生谈谈天,他就静静垂着目光听着,偶尔点头笑笑。看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会把别人的事到处乱说的人。
倒是端上茶点的夫人,有时会搭上一两句话,可也就像一字一句都没听到客人口述的内容一样,从来不过问信里的事,爽快坦诚又有分寸的样子,活像男子似的。
当初村里的老人总在议论,这对夫妇想必是大城市里来的,定然受不了村里的清贫闭塞,只是临时落脚,过不了几天就该搬走。没想到后来那间小屋成了代书铺子,更没想到他们就此定居下来,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一样。
就算只有邻里的情分,我还是能看出来,夫妇二人感情很好,对这地方的生活,也是很满足的。
现在想来,那许是快要燃尽反而大盛的生之灯火,掩盖了弥漫在周围的死气吧!
4、
后来……您要接着听吗?
我虚长了这些岁数,到如今也不怎么会说话,要说清这件事情,不得不说说我自己的家事,要平白耽误您的时间。
……就当做是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像是物语里进山避祸的村人,面对惊心动魄、天地变色的大灾,只能躲起来瑟瑟发抖,等到周围平静下来,慢慢得知了外面的境况,却发现斗转星移,连时代都改变了。
那时我最担心的,要数离家在外的儿子。因为他也并非常人,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消失了。
为什么现在才说?
……哦,我想,您是已经有所察觉了。
那是因为,和“他们”来往,对年轻时的我来说,恍若一场梦,高洁美丽、色彩斑斓,怎么也没法想象。那是愚钝又平平无奇的我,所能经历、所能描述的。
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可是梦境结束,留下的都是又辛苦、又琐碎、不是我们这样寻常的人,就忍受不了的事。
……那就能够说,从一开始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是错的吗?
明明自己播了种,却不愿承担耕种的辛苦,只一味把造成不安的幼苗一并铲除,这才不合道理啊。
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就是了,儿子不到成年就离家出走,想必也是打心眼儿里无法接受我,憎恨着生下他的父母吧。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会经历的种种辛苦,也不是不能明白。
突然有一天,从远方有信寄来了。
一开始是简单的问候,慢慢地信件越来越厚,讲他离家后是如何辗转了几个城市,怎样寻了各种各样的活计挣扎过活,如何差点被征兵站记上名字送上战场,又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逃出来,在北方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了好几年,恰好逃过了“清理”,侥幸安顿下来。
每次先生给我读信的时候,我都觉得喉咙里塞着什么东西,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让先生给儿子写下道歉的言辞,每次附上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寄出去。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外面的风声不那么紧了,我很想和他见上一面,但他总是拒绝,住在什么地方,也从来不告诉我。
我想着,还是怕走漏消息被人知道吧!那么能不能来看看呢?就算不念我这血亲的情,这里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的人哪。
可儿子还是不愿意,也不正面回答,后来信也来得少了,最后只是缺钱花的时候,会在信里知会一声。
那一定是过上了好日子,所以虽然遭了天灾,山洪冲毁田地、村里的路不通了、天气寒冷春天迟迟不来,我都还拼了命地给儿子写信、寄钱,也许这样,才能让他记着我。
先生给我读信写信的时候,偶尔会看看我,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5、
直到第三年准备夏祭的时候。
夏天已近,夜风越来越暖,潮水的香味也越来越浓了,风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这对我们来说比新年还重要的日子,也该开始着手准备了。
早年间,那些不属于人的东西还没离开的时候,夏祭就是不能怠慢的祭典。入了夜,我们就要站在街道两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如天气晴朗,月光照得见山顶的神社鸟居,那儿会有东西下来。
他们骑着马,拿着火把,不发一言地从街道中间穿过,这队伍经过的地方绝无半点声息,虫不会叫,蛙不会鸣,头顶上没有风,远处也没有海潮声,就算是飞散着火星的火把,也听不见平时烧起来那哔哔剥剥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寂静里,我们谁也不敢打个哈欠或者合会儿眼睛。
因为那长长的队伍里,有时会有位置空着。
村里的居民不在这世界上的亲人会站在那周围,招着手,邀人进去补上那空缺。也就有谁丢了魂似的,朝那队伍走去,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照着他们身后拖着的影子。
浓黑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淡薄,等完全消失了,人也就进了队伍里,和前前后后像人的、不像人的东西,一起慢慢地走。
他们就这样绕村子一圈,最后爬上陡坡,从鸟居穿过去。那时柱子上的朱漆还艳着,月光一照,像染了血一般。
……要是说我本人亲眼见过,您,会相信吗?
那年村里起了疫病,我不小心染上了,打开春就一病不起,每天除了勉强爬起来吃点东西,就是昏昏沉沉地睡,全靠着东家救济、一同帮佣的邻居照顾,才勉强支撑下来。
我这一生发生过的各种事情,在梦里混在一起。
一会儿成了孩童,和父母在海边走,沙子湿乎乎的,泛着白沫的海水流进脚印留下的凹坑里。
一会儿是在树林里,像第一次看到那一位时一样,被舞动的萤火包围着。
一会儿又仿佛牵着儿子的手往神社鸟居那道陡坡上爬,他甩开我,自顾自往上跑了,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觉得在这世上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夏祭的队伍里,一定有我的位置,她会向我招手,我就和她一起去。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那天,我感觉身上轻松些,便爬起来走到门外去。天上笼着一层薄云,天色阴沉沉的,倒是十分凉爽,气力消耗得不那么快,我便挨着墙壁,几步一停地走进那道小巷子。
可是那道窄门,却紧紧关着。
人要是老被什么念头缠着,眼睛就看不清楚。后来我是过了多久,才明白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呢?
……其实,或许直到如今,我也没弄清那些情景到底是缘何而起,后来又变得怎样,只是就这么懵懵懂懂地,顺势活下来了而已。
6、
代书先生平日总是早早起来,扫扫门前的尘土,洒上水,再挂了那片牌匾的。虽然天色暗得让人辨不清时间,我还依稀留下些印象,起身的时候恐怕已是晌午了。
远处的天空微微地扫了一抹白,该是剩下的雨云吧。其他便是昏黄的颜色,暗淡得像是放久了的旧照片。附近花街的两个女子,还有豆腐店的女佣,在那道门前静静地等。
我朝那儿走了几步。平日里,她们准会像啄食草籽的鸟儿似地一哄而散了,可那天她们都表情凝重,见我来了,也不避讳,而是寻什么依靠般地,朝我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代书先生,家里出了事情了。”
“应该是夫人吧!我半个月前来的时候,她就……”
“唉,可这也过了十多天啦……”
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我依稀描摹出了这样的境况:夫人也生了病,也许很重,这样风雨无阻、每天都开张的代书铺子才突然把客人拒之门外。
可是,去那儿的人,谁不是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情呢?
我劝她们,若是寄送书信,也不差这几天,几年来这铺子总是准时开张,从来没有长时间停业歇息,不如改日再来。
就这样,那些鸟儿一样的女子们,或失望或无奈地, 从那小巷子散去了。
等到巷子里再无声息,我敲敲门,又自报姓名,接着仔细听着庭院里的动静。
起初院落里静悄悄地,我便继续敲着,从门缝朝里喊,问能不能寄封信件。
原本就没抱着希望,所以也不怕无人答应。我就那么隔一会儿喊一声,就像庭院里的添水,百无聊赖般地,停一会儿叩声响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逐渐袭来,我觉得浑身的力气渐渐消去,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想着该回去了的时候,门缓缓地开了道缝。
我转身从门缝往里看,后面没人,像是被风吹的。可这天气,哪儿来的风呢?
我把那扇厚重的木板门稍稍推开些,朝里迈了一步。
7、
小院子照例是干净的,但灰黄色的天像给周围的景物蒙了纱,窗子下面大从大从的紫阳花变得黯淡无光,屋檐、廊柱投下沉沉的阴影,像是要把这院落里的东西吞没。
庭院里那棵大树已经生了郁郁葱葱的叶子,可那天,我觉得它比平日里还要高,还要大,压迫人般地垂下枝条,把头顶的天空都遮住了。
那树上生着花。
过去我从没见那树开过花,那是形似山茶、比山茶还大,艳红色的花朵,颜色晦暗,已经有些颓败了。
突然啪地一声,有朵花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朵。
树枝微微摇晃,花一朵朵往下落,不像别的花木那样,是花瓣散开四处飞舞,而是整个落在地上,缓慢、沉重、阻止不了,泛着潮气的土,像多了一团一团血污。
这小院子的主人就站在树下,抬头直直地盯着它们。我进来了,他也像没注意似的。
那眼神……该怎么说呢。
夜晚飞蛾绕着油灯转圈,一下子给火苗燎了翅膀,掉在榻榻米上不断痉挛,过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这情形您见过吗?
代书先生当时的模样,就像盯着那番光景。
他的眼里完全没了初见时的亮光,像是对什么死了心,极伤心,极失望,又极轻松,像对什么松了口气般,像是只在那儿留了具躯壳,任凭它留到天荒地老,魂魄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似的。
空气中有股腐败果实的甜香味,黏在身上挥之不去。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要退回去,还是开口打招呼?若是开口,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转身和我搭话了,问我是不是要写信,还说早知道我要来。
我就跟着他进了屋,室内比外面还要昏暗,窗子里只进来昏黄的光,有尘土在那微光里漂着,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说句话就要让那些飞尘四散飞舞。客厅和卧室之间的走廊关着门,我的目光几度移到那门上,然而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代书先生依然如故,不紧不慢地问几句,写几句,声音却如从水面下传来一般,和我隔着一层障壁。我眼见那泛黄纸笺上的墨迹一层层积累起来,朝最后一行爬行过去,可还空着半页纸的时候,他却忘了什么似的搁下笔,良久,才深深地吐了口气。
这怕是最后一次代人写信了。
要搬走吗?我试探着问。
他点点头,说感谢我一直以来的看顾,给东家添了麻烦,又让我放心,会把这封信按时寄出。
然后,他语气笃定地,说了些我当时弄不懂的话。
请多保重身体,您的病一定会痊愈。
这地方将来也会慢慢繁荣起来。
我问他何以知道,他却自顾自地接下去——像是在和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凡是活着的,不管再怎么痛苦,没人愿意不挣扎一番就这么放弃,可该来的总会来,不埋掉旧的,新的就没办法生长。
假如夏祭上发生怪事,也请您忘掉,好好地活下去。
我再问,他便只是摇头了。
门外起了风,黑沉沉的树影摇动起来,又几朵花被吹得掉下来,映在窗子上,一时分不清是花,还是熟过了的果。
要下雨了。
我站起身点头道别,退到屋外去。代书先生送我进了院子。我离开的时候,他又在树下站着了。
风雨过后,那满树的花该落光了吧。
8、
直到夏祭当天,那间小铺子都一直关着门,我从外面远远看那棵树,深红色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
奇怪的是,我身上的病,倒是渐渐好转,就像是那不吉祥的花,把它带到地里去了。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海上一丝云也没有,虽然阳光炙烤得海滩上的沙子都白热白热的、小巷里的路面腾起一层水雾,村人却都说这是好兆头,倘若夜里也这样晴朗,便能看见圆月,今年也便会平安无事地过去。
然而天色渐暗、夕阳沉入海面,今年提灯笼引路的两人已经准备就绪、村民也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在街道上占好了位置的时候,云却从海边层层堆叠上来,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我记忆中有那么四五年,夏祭是下过雨,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所以村民们也就把不安吞进沉默里,带着斗笠、打着伞,站在屋檐下面。
到了半夜,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像蜷缩在野兽的腹中一样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伞下的油纸灯笼射出昏黄的晕光,所到之处雨丝像奔着灯火的飞虫一般蜂拥而来,挤进这狭窄的光圈中。
我们朝最黑最深,没有一点动静,什么也分辨不出的鸟居那里望着。
是,是。
我们知道那里总会有东西现身的。
先是火柴“啪”地一下燃着了似的,出现了橘黄色的灯火。
接着,有马蹄叩着石阶的声音响起来。
然后,一盏一盏的灯,从鸟居的那一端亮起来了。
“他们”,头上生着犄角,背上生着翅膀,脚上生着爪子,披着和我们的祖先,和故事里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一样的穿着打扮,自高高的山顶缓缓拾级而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止了,周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们就踩着心脏跳动的节拍,将灯火一点一点的自山上送下来。
我在那队伍里,看见了早年间的“她”。
乌鸦羽毛一样的深暗与静谧里,“她”的周围环绕着点点萤火,“她”光洁的额头,白皙的脸,不经粉饰的颧骨、泛着浸了酒液一般显现着健康而快乐颜色的嘴唇边两个笑涡,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而她流水一样的黑发披散着,高洁凛然的面庞上全无笑容,旖旎繁复、华贵异常的衣服,像沉重的负担一样盖在她身上。
她朝众人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在这样脱离现实的气氛里,大家的意识渐渐模糊,几乎分不清自我与外界的界限,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被蛇盯住的青蛙,只是僵在那里。
只有我,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推着挤着,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朱红色的双唇挤出一个笑容,掌心向上,指了指身边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的空位置。
9、
原本以为这就是我的归宿,我会进入队伍慢慢地走,一步一步爬上泥泞的石阶,从鸟居穿过去,离开这个世界。
就在那个时候,身后有人越过我,朝那儿过去了。
我惊讶极了,难道除了我,“她”在这群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还有什么别的亲人?
但是马上,天际垂下一道闪电,借着那青白色的光,我看清了那人的侧脸,他身上有海潮的气味,耳朵后面还有一小片深红色的胎记。
我瞬间明白了,那是我日思夜想盼望见到的亲人。
接着又是雷声、闪电、越吹越急的风和劈头盖脸而来的暴雨,刚刚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已经走进了队伍,他们像丝毫没有受到风雨侵袭,连衣袂都不摆动地向前走了。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是来代替我吗?当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我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就要永远中断,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高声大喊,可声音在风雨中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击中了远处院落中那棵大树,我看见树干中间隐隐有火光闪动,雨中升腾起浓黑的烟雾,等我将目光移回街道中央的时候,队伍已经离开,向着坡顶的鸟居前进了。
在队伍末尾,我瞥见了两个身影,一个骑在高高的棕色马上,另外一个披着带有淡淡细条纹的和服,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候的模样。
我突然想到,在这条街上,比我们彼此之间都更了解大家另一幅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人们要他写给亲人的言词里,他明白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也知道他们如何过活、挂念谁,是家里的谁让他们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
是不是他歪曲了我想写的意思,用笔墨将我的家人招引到这个市镇上呢?
这是不是同我一样,为了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而采取的举动呢?
10、
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甚至时不时会在梦里出现。
我想找机会和人说说,可该和谁说?该怎么说?该怎么把这听来像糊涂话,和外来住宿的客人毫无关系,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事,灌进别人的耳朵里?
所以您今天来,我像是把堵在胸口的石头吐出来了。
谢谢……谢谢您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把话说完。把我所说的事情当做编排拙劣的故事也好,当做臆想也好,在心里嗤之以鼻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个听我说话的人而已。
为什么是您?
不知这么说会不会冒犯,您的面孔、打扮,和当年那位先生,是有几分相像……
啊……就连住宿登记表上的那个签名,也……
您是特意挑中这家旅馆来住宿的?
“八轩”那两个字?是,是,那的确是他们寄宿的第二年,老板准备把隔间的一栋房子改成旅馆,请那位先生……不如说是他主动写下的吧。
您是看到这两个字,才住进来的吗?
您和他们……恕我冒昧,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您只是来听,而不是来说的?这也和那个人很像哪。
也好,我知道,不管再过多久,弄不清的事情还会接连不断地出现,可能够把过去的回忆传下去的人,也还会默默地在哪里生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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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个番外,本来打算草草收个尾发一下,结果一拖就是一年多()
虽然关联了角色,可和角色有还是没有关系呢?
总之大家随便看看,不要推敲里面的BUG好了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