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雷七郎的问卷写的~
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286991/
創作身份:(如寫手、畫手、漫畫作者,等等,你是以哪一種創作者的身份和心態填寫的問卷,就寫什麼身份)
依然是非常随便的写作者,以突然产生的灵感为核心,尽量完整地写一些随笔和小说。
1.1,請先簡要地總結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歷程,比如完成了哪些作品。
不知不觉原来已经在此地写了两年……
好像没什么好总结的><基本都在elf,额外的一篇多的都榨不出来,今年希望每个月至少有两三篇新的吧!
去年的我最喜欢温柔火,夫人的遗物,23年也有非常喜欢的两篇但是这里就不提了w
1.2,如果你有做過創作計劃,那麼這個計劃在上一年的完成度如何?不在計劃內的作品又有多少?
不太敢给自己写计划因为大概率不会完成,不会完成的话写出来就有种束缚感,所以还是尽心尽力去做,成败看天看心情。
哦但是希望把江户百夜尽可能地收一收吧……
1.3,你對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行為和成果是否滿意?
如果滿意,說說具體滿意的地方;如果不滿意,具體說說不滿意的地方,以及你認為自己能力上,原本可以達成的目標。
还不错!有些延宕很久的大纲居然最后完成了,即使和当初的设想并不一致,也有种成就感,但总体还是写得太少了,可以更多一些的。
1.4,根據1.3問,你沒有做到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到的創作成果,請分析造成這個結果的主要原因。
其实就是完美主义强迫症+拖延+比起写东西还是有更多别的事情对我来说更轻松更快乐,这两年不太以逼迫自己为核心了,享受当下也是很重要的,但是享受了彼就只能接受无法得到此的结果,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1.5,根據自己上一年完成的作品,分析自己在創作方向上是否有所變化?在哪些方面有所進步或突破,哪些方面仍有較大的欠缺甚至退步?
我觉得最高兴的是比起之前“藏设定”这件事稍微好了一点,我以前总是太在意读者可能看不懂或者质疑我的背景,所以会先自问自答地写好一长串解释的话,但是这在行文里很难不造成信息冗余,今年的话稍微克制住了这种心情,有些已经写好的段落删除的时候也不会太心痛,希望能保持
退步的话,一些用词的精准性和多样性吧,因为比较随心所欲所以不再那么刻意去雕琢了,或者说感觉反正也雕琢不出来,就这么着,之后如果有风格上需要精炼的会更努力一下
1.7,根據1.3和1.4問,思考在接下來的一年中,如果想要繼續保持進步,或改善自己的欠缺之處,你認為自己應該在哪些方面努力?你列出的這些努力方向,是否是你能夠堅持做到的?
今年的阅读量整体是下降的,读后感之类的作品也写得比较少,所以今年也希望每次都能写一些东西,对喜欢的东西做到言之有物,另外去年下半年因为太忙了基本没有怎么读狱友的作品,之后争取每个月都把有点兴趣的看一看评一评,继续做不是读者的小读者~
因为分析别人这里还可以怎么这么处理的时候,真实的意思是“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这样写”,也是一种照见自身,其实对自己写东西是有帮助的。
2.1,回顧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尤其是非長篇連載類作品),是否有特定的創作方向或主題?這個方向/主題是在進行創作前就決定好的,還是無意識的個別創作在完成之後整合形成的?
今年的作品基本都在尽量以女性视角去书写,但是有时候会觉得这种视角带有一些刻意的自我拔高,有点“因为是女的所以不要有一些厌女的思维呈现”,我觉得这其实是有问题的,最近在看郑宝拉的诅咒兔,就觉得她在用另外的方法处理自己故事,有狭隘的地方也就是有狭隘,写出来不是为了把自己抬起来的,我会想要再理解自己一些。另外就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在作品里展露真心,25年的话如果能再把假话说得更好一点或者真话切得更巧一点,都是我觉得蛮好的进步。
创作方向或者主题我好像没有有意识地在寻找,整体还是建立在“想要呈现一个有剧情有推动有转折的故事”这个核心,切片式的故事我可以写也可以写得比较快(真的吗),但是隐隐觉得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所以还是继续朝想做的方向走。另外自己审视自己的文章也觉得有些主题或者意向是重复出现的,会适量降低频率吧,但是喜欢就是喜欢的东西再写四五六遍,只要是新的,那我觉得也很好。
2.2,根據2.1問,這種創作方式是否是你近幾年內習慣使用的創作方式?如果不是,那麼改用這種創作方式之後,對你的創作成果有什麼影響(比如對作品的完成度、創作靈感、思想性、完成作品的效率等等方面,積極或負面的影響)?
总体来说还是写得太少了!所以今年继续以小说,阅读记录和旅游记录为核心吧,很多年前在写的饮食小记也想抬回来继续写w,写太少的话这个问题对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量变都没有达成就不会有质变啦。
2.3,你在創作的時候(或是對自己的創作),是否有作為目標或標桿的對象(無論哪個方面,無論是作者或作品)?
毫无疑问是有的,我其实每次想到一个模式去写,我会去看我已经看过的模式接近的作品,用一种学习和挑战的心态去完成,以前我觉得这样有点阴暗有点可耻,现在就理直气壮了,“学习是很重要的准备过程”——然后学习着看完了一本书还没开始写哈哈哈哈哈哈
2.4,根據2.3問,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在具體的哪些方面,成為你的創作目標或標桿,以及為什麼會讓你產生以其為目標/標桿的想法。
一般是这本书的写法的特别之处,比如段落的安插,情节的节奏,三段式的呈现,或者一些伏笔暗线怎么合理地吓人一跳,我每次最后请大家来读的时候如果能收到意料之中的评价,会很高兴,有非常特别的新的视角,我也很高兴,我并不觉得我自己的思路是唯一正确的,真正的解读权在读者手里。
2.5,根據2.3和2.4問,請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對你自身實際創作行為時的影響。當你以其為方向或目標進行創作時,你獲得了哪些創作經驗(包括創作實踐行為、思考方向等等,包括積極的和負面的經驗)?
2.6,根據2.5問,你的目標給你所帶來的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居多?
基本没有什么负面的经验或者影响,写了非常久之后自身的遣词习惯已经自有一套风格了,还蛮难被另一个人覆盖掉,基本都是尝试了之后发现我也可以这样写或者原来我这样写不了,这种尝试就是很有意思的过程了。
2.7,根據2.1~2.6問,你認為自己在接下來一年的創作實踐中,應該做出哪些努力或嘗試?
多写多读多看,我决定今年就算写不出来,也要把一些灵光一闪的大纲留在电脑里,说不定以后就突然写出来了(看向温柔火),啊今年把温柔火这个三年大纲写出来是真的非常高兴……
自我反省的部分其实就还是一句话,写得太少了,可以再多一些。所以整段跳过w
以及关于瓶颈的问题,我每次写不出来会有很焦虑的时间,但是很难说这是瓶颈,因为我对自己没有要求,我想要写的东西现阶段是能写出来的,写不出来我会非常轻快地搁置它,不会因此有什么负担感,那我觉得这就不能叫瓶颈……
4,自我展望
4.1,對自己可見未來內(比如一年)的創作方向和目標,你有什麼想法或計劃?
嗯,江户百夜最好还是能写完吧真的太久了,到25年都十年了。每个月至少有一篇读后感or观后感再加一篇小说,另外最好能多两个新的大纲(要细纲)存在电脑里。
5,這個自我總結問卷發出來後,你是否希望能夠獲得讀者或其他作者的建議,或是產生相應的交流?是的話請簡單敘述你的想法。
请大家和我交流捏!爱看!如果看到我不爱看的我会自己调理的!
作者:米琪雅
标题: The king of jerusalem
天国王朝导剪版同人,CP是姐弟骨,8k字,感觉没看过原作也可以看
(顺便一说今年去埃及的时候还去看了萨拉丁堡垒怎么也算是一种圣地巡礼了…………)
亲爱的姐姐,我站在阳光之下,着少年时候的白衣,懵懂无知地站在王的花园里,身边是潺潺流动的小溪,鲜妍明丽的花朵在我周围贪婪地绽放着,宫人在不远处恭敬地守候着我们,而我安静地等候你,等你悄悄按住我的眼睛。
我知道我在梦中。
因我躬身触碰那溪流,流水从我指隙间倾泻,这清爽凉意如此清晰。
我有些惊异地看着我的指尖,微笑起来,这真是万分奢侈的梦,我一生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顷刻间让我再次拥有,让我产生我很幸福的错觉。
头上裹着厚重黑纱的御医沉着地禀报了他此去所见,那个端坐在光与影交界处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听完,平静地挥了挥手,示意御医退出去。
苏合香与安息香的香气淡薄地缭绕在室内。
耶路撒冷王快死了。
这消息对萨拉丁来说并不意外。
大马士革的统治者,如毒蛇一样盘踞了此地经年的沙漠之王萨拉丁,面上如刀刻一样的皱纹证明了他一生所经绝非风平浪静,他的瞳光像狼一样,平静无波时给人看不到底的寒意,暴起屠戮时如血海将一切淹没。
鲍德温。宛如叹息地念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像是肃然起敬,萨拉丁伸手按了按眉心。
耶路撒冷的少年天子,不幸罹患了会使人缓慢腐烂的不治之症,面容扭曲,身体枯毁,四肢麻痹丧失触觉,所以才要戴上面具,披上厚衣。不然,可能他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能力和尊严都会丧失。
此行并未想到久病中的帝王竟然还能强行以衰朽的身体征兵前来,并亲自与自己对话,这是萨拉丁的误判。他想起八年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以必死的决心换来必胜,用稚气未脱的身形矗立于自己面前,当时的自己第一次意识到,不可对此人怀有小视之心。
然而那时的萨拉丁就已经知道,耶路撒冷唯一仰赖的王者,支撑着王国勉力运转的这只立柱,崩毁之期不远了。
不久前,一身银白铠甲的鲍德温驾着马与萨拉丁在沙漠中心对峙。两人身后一百米外各自陈列着彼此全部的兵力,如果两个君王一言不合,此地沙漠将瞬间被鲜血和尸体浸染。
“请阁下班师回朝,此事由我处理。”萨拉丁背后是逐渐下降的夕阳,让他的黑衣边缘都染上了血红色。他杀气腾腾,又彬彬有礼。讲出的这句话,背后是为夺回圣城而蠢蠢欲动的野心。
“望阁下退回大马士革,免伤和气。”落日之光正面照在耶路撒冷王的银色面具上,在面具反复的花纹里留下微弱的阴影。年仅二十四岁的耶路撒冷之王,声音不可抑制的虚弱,
所说的话却不容人辩驳。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那个冰冷的面具,安静地看过来。
“撤兵,或者你我共丧命于此。”别人或许会对这麻风病人的话嗤之以鼻,萨拉丁却无法忘记八年前被此人逼迫到抛弃所有辎重、俘虏和战利品的惨境,萨拉丁在亲信的掩护下脱逃出战场,这种难以忘怀的耻辱时常让他在深夜里磨动牙齿。
萨拉丁知道这看似孱弱的王有着与他的身体不对应的非凡能力。
他选择撤退,他遵守了本可以不遵守的止战条约,他听闻耶路撒冷王班师回朝后第一件事就是惩处了虐杀穆斯林的雷纳德,他派去的御医也证明王回城之后就病倒了。
耶路撒冷王的时日本就不多,萨拉丁有耐心,等这年轻的对手死去。
姐姐,你我还都是孩童的时期,你就已经展现惊人的美丽。你披着轻薄的纱巾,学着宫人的样子在唇上涂抹鲜艳的红色,那份靓丽让我承受不住般地凝视许久,你却并不以此为傲,随意地擦去了这层打扮,像是只是为取悦自己而进行的玩闹。
你拉着我的手在花园里奔跑,若我不小心摔跤,你会在我露出有些难过神情的前一刻就蹲下来抚摸我的头顶,若我笑了,你便也露出笑容。
我喜欢看你笑,亲爱的姐姐。这笑容与我丧失的触觉、痛觉,还有这无法再来的悠闲时光一样,是我儿时不懂珍惜的珍宝。
姐姐,你为何不来看我呢?我一直很想念你。
我浑身包裹着厚厚的衣物,日夜都牢牢戴好专为我打造的面具,连一寸皮肤也不会轻易露出,我知晓别人将我看做怪物,盘踞于王城之中,有些人虽敬畏我,却未必将我放在眼里,从我登上王位那一刻起,便被人看做是达成目的的踏脚石,只要好好哄骗我,似乎就能从我这无用的人手中榨取权力。
权力啊,像混着蜂蜜的毒酒,总有人会为此欲罢不能。或许唯有此时被人当做傀儡才有好处,在我羽翼未丰的少年时期,轻视像是上天赐予的宝物,让我得以在阴影里有所喘息,安然活过被不幸、病痛和勾心斗角浸染的宫闱岁月。
在十六岁迎战萨拉丁的那个夏季到来之前,我最后一次被万众瞩目,也是最后一次露出真容,应该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加冕礼。
十三岁的我已经不是与你在花园里嬉戏的幼童,你也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美貌的力量,与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你我都开始感受到生于乱世的重担,悄无声息地压在彼此的肩膀。我们都来不及脱离父亲逝去的哀戚,就已经要面对那几近恩赐而来的加冕。
彼时我并没有到可以接受爵位的年龄,然而议会全票通过了让我继承王位的决议,至今想来都觉得略有讽刺,为此议会还承受了教廷的压力,因为呐,姐姐,我是被天罚的人。身患神灵惩罚之病的我居然登顶为王,这是被尊重的极致,也是被轻视的极致。他们中有一批人想必以为可以从此玩弄我于鼓掌之中,对我亦不抱任何期待,但也有一批人,固然知道我将从此一路衰朽下去,却确认了对我的忠诚。
我身着华服,在众人的目光里裸露着我的病态,此前遮遮掩掩了若干年,虽然我身患麻风的传言早就在上流间悄悄传递,然而这是第一次这般光明正大的呈现给世人。他们目光里的畏惧和不屑让我感到耻辱,让我感到痛苦,亦让我感到安心。
看吧,诸君,好好地看清楚,从此以后,我将是耶路撒冷的王。
我在主教诵念天父之名时悄悄扫视众人,想寻到你熟悉的身影。当王冠在我头顶落下,我举起权杖,周围是骑士们的山呼海啸,愿我主平安。
姐姐,若那时你注视着我的目光里是压抑不住的担忧,请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给你慰藉。
王虚弱的身体倒在沙地上的瞬间,在场的骑士都不自觉地阖上了眼睛。
他们无法接受耶路撒冷最贤明的君王,如果没人扶着,连回到马上的力气都没有。
王不可以脆弱,王不可以输,王不可以死。
被王狠狠鞭笞的红衣男人萎靡地跪在地上,搓着双手,神情瑟缩地看向王被宫廷护卫扶起,送进了御辇中,顶棚装饰着洁白的丝绸花朵。周围骑士向这红衣男子投射的目光都是冰冷的,俨然已经将他视为死狗。
他就是引起这场无妄战争的罪魁,雷纳德屠杀了穆斯林的商队并大肆劫掠,给了虎视眈眈的萨拉丁合适的动机。
当王与萨拉丁再一次达成和解,御驾亲征归来,雷纳德披着凌乱的红色长袍从城堡里迎出,殷勤地朝王躬身行礼。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掏出了马鞭,指向地面,轻声说:“跪下。”
全场安静到极点,只听得到风吹动旗帜飒飒作响。因为久经病痛折磨,王的声音如女子一样虚弱,然而平静中全是威严,让所有人都本能地服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雷纳德慢慢地屈下双膝,合起双手,做出顺服的姿态,不去看王的眼睛。
“我是耶路撒冷之王。”王平静地陈述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银色面具反射出阴冷的光,“而你,雷纳德,要给我和平之吻。”王摘下左手的手套,露出一只遍布了脓包、伤口和可怕瘢痕的手,递到雷纳德的面前。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只手,几乎不敢让人想象这只手附着的身体又该是怎样的触目惊人。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疫魔攀附在王的身上,只是平日被他的白纱和面具遮挡,世人才得以不用扭开脸去,但此刻,王摘下了手套。
雷纳德只犹豫了一瞬,表白忠心似的竭力地吻了那只可怕的手,像一只乞求原谅的老狗,殷勤而粗俗。
王好似无法承受被这等人触碰,他抽回了手,狠狠地挥下了马鞭。
这几鞭剥去了他全部的力气,王倒在沙地上被送回了宫中,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耶路撒冷的命运要再一次面临严酷的考验,在王昏迷的时刻,萨拉丁派来的御医前来问诊,于是耶路撒冷的王行将就木的信息,想必也已经传到了大马士革。
如果王死了——这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实——那么下一任继承者,会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聚集在王那美丽的姐姐身上。她围着华贵的面纱,脸色苍白,眼神锐利,她的聪颖和美丽与王的天才同样负有盛名,可惜男人的天才可以用在治理国家,女人的美貌聪颖,只会在漩涡里获得不幸。
王的姐姐西比拉有过一段丈夫早亡的婚姻,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一定是下一个继承人。
她的儿子年龄太小了,所以,谁娶了西比拉,谁就可以掌控耶路撒冷。
亲爱的姐姐,我见过你的情人,从远方归来继承了他父亲爵位的巴里安。他让我想到他的父亲高弗雷,高弗雷是我最伟大的老师之一,也是他发现了缠绕我身的疾病。我很感谢那一刻是他在场,而不是其他各怀鬼胎的人。
那时候我九岁,依然好动淘气,与友人用树枝追打,自以为在修习剑术,在大人眼里大概只是孩童的愚蠢游戏吧,然而高弗雷仍然尽心教导我,希望我成为勇敢坚强的战士,我在他的注视下英勇负伤,却一声不发,只想继续投入到下一场游戏中。高弗雷,我的老师,他命我停下,然后我和他同时意识到,原来我的左手臂被刺中流血,我却没有痛觉。
高弗雷将此事告知了我们的父亲,姐姐,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要告诉你。我还记得你一开始并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很快你和我就都知道,这是种叫麻风的疾病,是被上天遗弃的人才会罹患的可怕病症,你避开耳目前来见我,流着眼泪抚摸我的头顶,像是难以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命运。
你在我额前印下一个吻,那是你对我做过的最亲昵的事情,因为我的身体开始腐烂,我要不断地增添衣物以遮挡这些不堪,不久之后我就开始佩戴专为我打造的面具。而你也不能轻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之间开始有隔阂,一方面是因为我的病,另一方面是,我们都在成长。我并不怪你,因为纵然是我,也无法接受自己摘下面具的可怖容貌,即便是睡觉我也不会摘下面具,强迫你来面对我都无法面对的事情,对你是何等的残忍,我珍惜你的笑容,我不想再见你于我面前流下眼泪。
那日我初次召见巴里安,他从长长的走廊里由你牵引而来,他见到我的瞬间如其他人一样流露出些许惊愕的神情。我并不知高弗雷如何教导他,但听闻他说父亲教导他要做一名好骑士。好骑士,这说法真是久违,如今可否还有心灵高尚顶天立地的骑士存在于世呢?我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随便同他见一面并赐予他封地,然而很快,这吸引了你的男人同样吸引了我,我意识到他在战略和建设上的才华,还有意料之外的光明与忠诚,这在礼崩乐坏的耶路撒冷,犹如纯净的水流一般让我欣赏。
姐姐,当我察觉到我因发现了一块璞玉自发激越起来的心情时,我也同时感到痛彻心扉。我对他平静地诉说了我的病症,并且告知他我无法活过三十岁,吐露这些字句的同时我一刻不停地在想,若我主真的降恩于我,我便应有机会与这样的人携手,保卫耶路撒冷这块圣地应有的和平。萨拉逊人说上帝用这种疾病惩罚这个王国的罪恶。这些阿拉伯人相信像我这样的罪人,在地狱中所受惩罚要更严厉和持久。如果当真如此,我说它是不公平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这点,当我后来得知你曾逗留于巴里安的封地时,我衷心地期待你在那段时间拥有快乐。亲爱的姐姐,你的上一段婚姻是为了政治,我想你的下一段婚姻也不会逃脱这样的命运,但是如果,如果可以有那么一丝机会,为你谋求这一点点幸福,我愿意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尝试。
“如果你将一如既往的勇敢,那么我就得好好善用你。”王倒下后被扶进了辇车,却没有立刻回宫,他示意巴里安上前,而当巴里安靠近时,倾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随后像是意识到命运的无常,王又添了一句,“当然,如果上帝允你继续前行。”
“上帝抛弃了我。”这个因杀人而一路回归到耶路撒冷赎罪的男人低下头,轻声地对自己的未来定性。
“但我没有。”王看着巴里安,似是要将什么东西托付给他。
但我没有。巴里安一遍一遍想着王所说的这句话,他历经沧桑的脸上也不由浮起那么一层不易察觉的伤怀。他愿意为王所说的一切赴汤蹈火,他也深爱着王的姐姐,耶路撒冷永不蒙尘的明珠西比拉,他掏出胸口挂着的石榴石放在唇间亲吻,那是他与西比拉定情的信物,他知道西比拉陷于痛苦的政治婚约中,他想带给她幸福。
即使只是刹那。
巴里安回过头,看到西比拉现任的未婚夫,备受骑士爱戴的盖怀着恨意直视着他。
若王驾崩,西比拉的儿子继承王位,西比拉需要与盖结婚确保骑士的忠诚。
巴里安和西比拉仍然在深夜里密会,彼此纠缠着肢体,做尽幸福的美梦,直到西比拉轻声诉说自己将要离去,才恍惚能察觉到现实的痛楚。在巴里安被王再次召见前,西比拉都在回避这个事实,她不是不明白这样的现状,只是去思考面对它对她来说过于痛苦,也过于庞大,她并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困境。西比拉注定要成为下一任王的母亲,也注定要挑选够格的丈夫与之结婚。只拥有百位骑士的巴里安无法与掌握全国军队的盖抗衡,每一个人都很了解这件事情。
而王在这一夜,向巴里安抛出了诱饵。
“不要为我讲道,主教。”孱弱到几乎无法坐起来的王,目光仍然具有穿透人心的威慑力,宫人正在为他更换手臂上的纱巾,裸露出来的部分不断有脓血在渗出,而主教在一旁说着老套的赎罪和告解的老话。“去为你的人民安排我外甥的加冕仪式吧。”
“你需要忏悔,陛下。”
“在我见到上帝的时候,我自会向他忏悔。”带着冰冷面具的男人转向主教的方向,冷冷地说完他的叛逆,“而不是向你。”
主教被这样泼了冷水愤愤地离去,而巴里安被秘密召见。他立在王的床榻之前,身后是摇曳的烛火。
“巴里安,我的朋友,我是时候立下遗嘱了。”王斜靠在床榻上,将仿佛亲眼所见的未来向巴里安娓娓道来,“如果我放手将军队交给盖,他一定会从我姐姐手里夺权,然后向穆斯林宣战。”
王透过面具直视着巴里安,“如果我将军队交给你,在我外甥称王之时,你会仿佛辅佐我一样尽全力保卫他么?”像是知道巴里安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王迅速地补充了下一句话,“如果,盖不在,你会同我的姐姐结婚么?”
“那么,盖呢?”
“他将被处死,还有那些不愿意服从你的骑士。”
巴里安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要求的诱惑力之大,他可以有机会迎娶自己的爱人,也将有机会把握一国的军队,更有机会免除时刻想要杀害他的敌人。
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巴里安张开口,讲述了自己最后的答案。
姐姐,我没能强迫巴里安接受我的诱饵,即使我答应他我将在我活着的时候尽全力为他铺平道路。我不知道你之后会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巴里安,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认同他的选择,纵然我知道这条路意味着更大的牺牲,更悲惨的未来。或许这就是耶路撒冷无法回避的命运,对我来说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切将发生在我死后,我不用受这等煎熬折磨。
可是你,我的姐姐,这副重担将全部落到你的肩头。
在我被巴里安拒绝的瞬间,心里有一种奇妙的快乐,我不曾想真的有人会用这句话来反驳我。那是我初次召见他时对他说的话,我说王命或许高于一切,但灵魂属于自我。巴里安,这个与我几近同龄的年轻人可以说拥有完好高尚的骑士品格,他不忍见到忠诚于盖的骑士因为一个错误的效忠而丧命,不忍耶路撒冷在迎来外敌的号角声前先迎来鲜血的黄昏。姐姐,你觉得这样的坚持愚昧么?世界并不需要完美无缺的骑士,可是我无法否定他的拒绝,唯一让我安心的理由是,纵然他拒绝了我指向的道路,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他仍然会为了你付出他的一切,我坚信这一点。
我的外甥天资聪颖,我想他在你的耐心教导下一定会成为合格的君王,如果命运肯放松扼住他喉咙的双手,给他以当年给我一样的空间与时间让他成长。那么,他大概有机会再一次把握住耶路撒冷的和平,就如同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所做的那样。
我眼前又一次出现那时候的幻象了,我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我即将死去而回放的记忆。那年,萨拉丁的三万骑士兵分两路对耶路撒冷发起攻击,我们没有获得任何情报,几乎全军覆没,混乱中,没有人考虑过他们的王,这个孱弱的麻风病人能有什么指望,甚至险些将我丢弃在被萨拉丁包围的阿斯卡伦。
姐姐啊,鲍德温家族一脉相成的血液和品质经已慢慢在我体内形成,我自登基后蛰伏的三年并不只是寻求一点喘息的空间,我逐步成长为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可以做到这一步的人,希望胜利的欲望在我不多的生命中熊熊燃烧,不,那次的胜利,本身就是用我的生命换来的。
在我开始口齿清晰地指挥已经没有斗志的骑士冲出包围圈时,我记得他们惊疑的目光,那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个活人的目光,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我是耶路撒冷的王。我成功地率部突围,并整合了残存的军队,最终与萨拉丁在蒙吉萨进行了决战。
我几乎挥不动剑,姐姐,多年的病痛让我甚至缺乏自保的能力,我唯一的武器是我的头脑,以及骑士们因为没有退路而突然聚集在我身上的忠诚,这一次战斗留下的血腥气味异常浓烈,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众多的死亡。在这死亡之上,我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萨拉丁的精英部队被我阻挡在王城之外。
那次战争你可曾想过我会命丧沙场?我一次也未曾问过你,但是我记得我逼迫萨拉丁与我签订协议后,你看着得胜归来的我露出醉人笑颜。那一刻,已经疲惫不堪的我仿佛得到了上帝的恩宠,我甚至一度以为我将为这笑容顽强地活下去,保护你直到百年。
姐姐,我已经劳累太久了,姐姐,我非常想念你。
在西比拉公主的寝宫,耶路撒冷最美的人在耐心地教导自己的幼子,而王上的骑士在一旁耐心地等候,他带来了王的请求。
“王想要见您,公主。”
西比拉微笑着对自己的儿子讲完话,然后她抬起苍白的脸,眼神里再无笑意,只剩下凄凉和悲痛。
“不,我不能……我不忍……我无法看到那样的他,一直到今日。”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深夜里的星子,“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他。”
“去吧,公主。”
姐姐,我频繁地陷入深眠,又频繁地醒来,一生所见到的的死亡都历历经过我的眼前,可我只想回忆起当年我们一起看暮色降临,深紫的天空因为夕阳的返照而显出奇异的透明微绿,你我的剪影散乱在溪水的涟漪中,而周身是浓郁的花朵香气。
宫人走过时摇动的铜铃,清脆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姐姐,是你来到我的身边么?你看起来如此苍白,如此虚弱,却因为我注视着你,而露出勉力的笑容,姐姐啊,这笑容比你的眼泪更让我心碎,可我还是有些高兴,这高兴让我的心脏跳动起来,似乎要破裂一样发出沉闷的声响。不管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不是梦,我再一次见到久别的你。
姐姐,我想要对你说我看到的檀香草,还有巨大如鸽子的白色花朵,可是如果我讲了这样久远的事情,你一定会再一次露出比哭泣还要苦涩的笑容来,那么姐姐,我来讲我刚才的梦吧,我梦到我回到十六岁的夏季,我击败了萨拉丁的部队,而你给我了笑容,我以为这也许是永恒。
你说我永远是俊朗的少年,我想要摇头,却发现已经连这点力气都丧失了,姐姐,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而我的病便是我的罪,我本不配再与你共忆往昔,可你拥抱了我,你接纳了我的灵魂。你才是我的牧羊人,你让我的灵魂苏醒在我们共同玩乐的草地里,用你的笑容引导我走正确的方向,我纵然会行过可怕的沙漠,却也不怕遇害,因为你将与我同在,你吻了我的额头,这比加冕时置于我头顶的皇冠还有更深沉的光辉,便使我一生都有恩惠慈爱。
我美丽的姐姐,我很想念你。
如果我曾让你遭受痛苦,我很抱歉。
请你,记住我曾展现在你面前的音容。
1185年3月,鲍德温四世逝世。
作者:米琪雅
标题: 展眼吊斜晖
其实忘了为什么写这个标题,但是用都用了不想改了,是一篇絮絮叨叨的文,实际上是我的一个梦扩展开的小故事。希望大家看完也觉得像夕阳一样暖暖的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讲过我非常讨厌视频通话,我肯定是讲过的。但我妈年纪大了,每次那个语音通话的按键躲在视频通话的下面,她一手滑就会按错。我也只能看着手机屏幕上妈妈那张跨越了二十年的脸,沉重地深呼吸几次做好心理准备,再愁眉苦脸地接起。
点击屏幕的时候,我还会因为短暂的黑屏里映出自己此时的脸,再次被现实击中而呆滞,以至于头十秒钟,对面看到的都是我木木的表情,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以为我癔症又发作了。
我已经跨过了这个阶段,我妈也是,所以她看都不看镜头,把手机往鞋柜上一放,低着头翻找自己出门的东西,隔着摄像头我刚好看到她有些稀疏花白的发缝,这个画面太刺眼,让我忍不住把脸往旁边挪了挪。
我妈一抬头就看到我这死样,抿了抿嘴,只说,上次从老家又翻出来一些小时候的东西,打包寄过来了,你记得收。我说好的,她又摸出一根唇膏对着视频的小窗口涂了涂,满意地抿了抿,继续说,杳杳说要去看你,你要是有心情就和她出去走走,没心情也没事,上次她说你还会自己给自己做饭,妈听了心里很高兴,你还能照顾自己,就行,不图别的。
我的心也稍微松快了起来,露出了笑容,对她说,好的,妈妈。你也照顾好自己。
她听不得这个,立刻说行了行了没事了,知道你不爱接电话,我挂了啊下次有事你微信我。
嘟一声她就挂了,我也松了口气。
我一听到电话声音就心慌,害怕,感觉接起它本身就要负起某种责任。我不喜欢接电话,可是更不喜欢挂电话,所以每次会选择静音,让它一直沉默地震动着,传达一个“本手机使用人此刻不在旁边”的信号。
我小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老师不相信我“作业忘带了”,我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大家听到我不接电话也不相信“我不在手机旁边”。
难道是“我”以前这样做过太多次了?
手机震动,我划开看了一眼,是付杳杳的信息,她说过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驿站帮我拿快递,让我如果有取件码就发她。我哦哦哦地对着手机屏幕点头,一边手指笨拙地把短信里的取件码复制出来发给她。
我确诊逆行性遗忘已经快两年了。
我对那场致我重伤的车祸记不起更多信息,只隐约记得那种冲击带来的惊吓和痛苦,但为我和其他人带来更多惊吓的,则是当我醒来,我以为自己只有十二岁,我还要做作业,背古诗,写英语练字册,我家的闹钟是梁祝,每天早上七点半会自动播放,校车会在八点之前等在家属大院门口,我甚至记得我妈说明天早上吃两个韭菜包子。
等我妈风尘仆仆赶来上海,她看到我哭了,我看到她也哭了,第一眼我觉得这个头发稀疏枯黄皮肤苍白松弛皱褶的老人怎么会是我妈,第二眼我眼泪已经流得停不下来,我嗓子是哑的,手是抖的,想在妈妈怀里撒娇,说出来的话是:妈妈,我头痛,我明天不想去上学了。
我妈说行,不上学了。她在上海照顾了我半年,带着我回诊了三次,我出院之后日常生活照顾自己都没问题,使用电脑手机这些操作性的行动都是稍加熟练就能上手,像是某种旁敲侧击的证明我确实曾经活过三十岁,而不是全世界联合起来骗我,但唯独十二岁到但三十二岁之间的记忆回不来,我的其他所有机能都没有问题,但记忆,太神秘了,医生指着我的片子给我看,面色严肃:看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然后他又笑起来,脸突然变得滑稽,看不出问题又不影响你生活,那么就先好好生活。只要活着,回忆还会再创造,也可以慢慢找回来。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我也没有那么迫切想找回来。
每次看到小说里写小朋友想要长大,我都觉得真可笑,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小孩子,我不想长大。但是不好意思!镜子里的我对我笑笑,你三十二岁了,懂吗?你不是小孩子。
付杳杳跟鬼故事里“血淋淋的大腿”一样,每走一会儿就要发个消息告诉我行程。“我取到包裹啦”——好哦——“我到你们小区门口啦”——好哦——“我快到你家门口了”——好哦——发完这个好哦我就站起身走到门口,这时候拉开门,正好能看到付杳杳抱着我的包裹走到门口。
其实我不太认识付杳杳。现在不太认识。
她应该是我上大学之后结交的朋友。
我妈陪护我的那半年她带我回大学旧地重游,看看能不能勾起我的一些回忆,我只能说如果我一直骗自己“这里我有点眼熟”,那这里就真的会有点眼熟,我看着漂亮的玻璃台阶下面露出的地下图书馆馆藏,曲折的石板小路两旁茂盛的遮阴树丛,还有藏在学校喷泉湖边的优雅雕塑,一边连连惊呼这可真是一个好看的大学,一边对我妈充满歉意地说:真是对不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对不起!这是该说对不起的吗,带你来就是看看你上学的地方,你现在开心就行。我妈很讨厌听这种话,我一讲她就要立刻截断然后有点凶又不敢太凶地骂我。我心里隐隐知道她讨厌听,但忍不住就想讲,我俩好像在对某种负罪感做莫名其妙的角力,即使知道会伤到对方还是时不时试探。
活下来就很好了。那些过去的不重要。她在陪护我的时候一遍遍这样说。但就因为我活下来了,所以人性的贪婪又会冒头,想要再多拿回来一些。
扯远了,我对付杳杳讲这件事的时候流露出了如果能回想起来大学生活的话该多好的向往之情,她便无情地告知我,我大学过得很不愉快。我第一年就挂了五门课,然后第二年停学回家休息了半年,第三年办了转专业。
诶——我拖长了声音表达“过去的我听起来还蛮废物的”,付杳杳圆杏一样的眼睛开开合合,然后说,上大学很辛苦的。
我耍赖,我怎么知道什么是辛苦,我现在是小学生!
付杳杳是转专业之后和我熟悉起来的舍友,据她说我转专业之后把行李从原来的宿舍搬到新宿舍,自己推着阿姨上菜市场买菜的小车一趟趟地送,她在第十次看我推门进来放东西然后居然又要再出门的时候叫住了我,问,需不需要帮忙。
我考虑了一下这个场景,然后问她,我应该是说,不用不用,不麻烦你。
她说,对,你是这样的,蔫吧蔫吧的,很怕给人添麻烦,但我一定要帮你,所以我俩后来变成朋友了。
我哦哦哦。她笑着白我一眼。
我这时候倒希望“我”和付杳杳之前关系没有那么好,不然我看到她就感觉对不住她,跟她好了好多年的好朋友,摇身一变变成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学生,又要小心翼翼地重新认识,这时候培养起来的感情还是一开始的感情吗?我没法不思考这种问题。原来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这么喜欢纠结“事物的纯洁性”,和忒修斯之船天生不对付。
总之付杳杳是我最好的朋友,受伤之前,现在至少也是还不错的朋友。我看到她还是比看到别人要放松,我最害怕我说了什么之后她有点神色复杂地看我,那会让我立刻意识到“我”以前说了一样的话or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自己做自己的替身是什么滋味,我和付杳杳摸索着交流的两年里我可是充分体会了。你说这样我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吗?我妈在上海听我这么讲话,说你肯定没真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我问为什么,她说如果我要你现在跟我出去散步,你去吗?我说不要,我想在家躺着,我妈说对啊,你对杳杳本来应该是可以直接告诉她“我今天不想出门”的关系,但现在你会思考,她提了这件事,我是不是答应她比较好。
我难以置信,问我妈,我这种人好贱啊!怎么对陌生人更好说话的样子。
我妈气得啪啪揍我屁股,大骂:不然你以为你青春期的时候为什么对父母最窝里横!
付杳杳看起来就是很聪明的人,她肯定一早看透了我,别管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但是她居然没有为此多沮丧,她甚至还利用了这一点,你米芙不是不想出门吗,不是不好意思拒绝半熟不熟的人的请求吗,那你就多跟我出去,医生说了多去公园有绿植的地方走走对你身体好。
我说天台有四五盆花,我们去天台站一会儿算数吗?
她粲然一笑,不算。
今天也这样,她不请自来地发了消息说要来,我哼哼唧唧想说自己没洗头,她开了天眼一样抢先说我没洗头你可别嫌弃我,我开门迎她,她穿着一看就很好摸的毛线外套,抱着我落在驿站里一周多的包裹给我一一放到鞋柜上,然后行云流水地坐到我的沙发上,就像病毒传染一样迅速且无声无息,本来只充斥着我颓丧氛围的房间立刻被她的气质浸染彻底。
我心想,都这样了我也不讨厌她,岂不是已经说明我非常喜欢她。
她问我家里有没有可乐,我说有的,给她拿出来一听,她还要冰块,然后从碗柜里掏出一个马克杯,上面还有杳杳两个字,我惊了,这杯子我都没见过,她说我们之前一起去景德镇玩烧的,我家有一个写着芙芙。我不吱声了,看她把冰块叮叮地丢进杯子里,然后可乐也发出龇牙咧嘴的声音。
她不但坐我的沙发,喝我的可乐,用我的冰块(我都不知道她啥时候来我家冻的),还把我的吸血鬼可用的厚重窗帘唰一下拉开,窗户也全部打开南北对流,让我看阳光下空气中的微尘飞舞的样子。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她,今天天气不错,要出去散步吗。
天气是真的不错,有丝丝缕缕的云,飘过太阳都不会挡光的,天蓝得有点讨厌,白亮亮的,跟洗褪色的蓝床单似的,光一照,有死了螨虫九世同堂的安心温暖。
付杳杳给我一个“你有长进”的眼神,我陪笑,感觉自己像摇尾巴的狗。
我喜欢狗,我愿意做付杳杳的狗。
啊不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喝完了可乐,我戴了个遮阳帽,一出门,手就塞进她很好摸的外套的臂弯里,我随便地摸了摸,真的很顺滑,她也随便地被我摸了摸,然后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感觉以前这种场景我应该才是讲话的主力军,不是说了嘛,我这种人就是不喜欢让陌生人冷场,虽然此次此刻我也不想冷场,我实在没什么东西聊,我害怕一说出口,付杳杳就说,哦你什么什么时候给我讲过这件事。我会顿时有被施加压力的狼狈,万一付杳杳察觉到了这点而把这句话忍耐住没说,那我就会感到十分狼狈的压力。
我们小学生是这样的。爱面子。
现在天黑得早,我们四点半出门,太阳已经有点想要下班的样子,斜斜地挂在天空一角,不够耀眼,但还有点暖,付杳杳说这个时间好,可以看斜阳夕照,我忍不住心里抬杠“夕阳有什么好看”,但我嘴上只说哦哦哦,是好。
进了公园,大量的小朋友在草地上怪叫着乱跑,家长在一旁要么弯着腰跟着跑,要么手一揣目光追着跑,我一看就感觉脑袋很疼,因为乱跑的小朋友的视线会非常狭窄,还非常喜欢往左右两边看但是身子往前跑,然后我就会僵硬,因为我不知道他如果冲我跑,我要怎么绕开他,我勾着付杳杳小声说,我们去椅子那里坐一会儿吧。她看我一眼说,才走了多久啊,有两公里吗?
我说有的有的,而且椅子那里可以观树。
付杳杳走到椅子这里看了看,发现确实视野不错,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很好看的树荫里漏出来的天空。
我高高兴兴地挨着她坐下来,光斜斜地照在我的脸上,不晃眼睛,让周围的一切都蒙了一层柔和的光辉,大家像是被什么光的琥珀包围住一样,我心里一动,不由得想,好像我突然消失的二十年人生啊,我一定也非常努力,非常努力地学习,梳理好朋友之间的感情关系,思考考去哪里的大学,怎么学习自己的专业,失败了之后如何逃避,逃避不下去了又硬着头皮面对,这些都是多么重要的事情,现在却从我的生命里被迷雾一样不知道原因的东西包裹住了,我再也触碰不到它们。医生说,有时候突然就恢复了,有时候可能再也恢复不了。我说我知道的,医生,我会一直抱有希望。
付杳杳轻轻推了我的胳膊,问我,在想什么呢,好像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你如果听过了就再听我说一次。
付杳杳说好啊,你说。
我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去语文老师办公室拿作业,然后她要去另一个班上课,让我先帮忙抱一下那个班的书,我和一个女生一起抱过去了,然后那个女生说,哇,你是三班的米芙吗?我说嗯?我,我是的。
她说我一直听老师表扬你,我特别想认识你。
我非常不擅长应对这种热烈而直接的善意,我会直接融化。我们迅速地变成了朋友,然后我经常分享给她看我的作文,因为她说很喜欢看。我们的友情持续了一年,然后她转学了。
她没有告诉我她要转学这件事。
我依稀记得她讲过她家在哪里,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去那边找她,我遇到一个小区就去问门卫,“你知道何子瑞住在这里吗?”,我问了十次,没有人认识这个名字。
那天的阳光也像今天一样,我的影子越拉越长,我其实害怕了,所以我不敢再问了,我发现那个方向并不是像我希望的那样,只有一栋唯一的房子,只要我敲门就可以得到答案,或许我连方向都是错的。
我坐在不知道是谁的家门口坐了很久。
然后我不记得了。
付杳杳从她什么都有的百宝箱一样的帆布袋里掏出了柔软的纸巾,帮我擦眼泪,我说,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好,今天的阳光也真的很好。付杳杳轻轻点着头,侧过来的半张脸庞被夕阳照得明亮,让我情不自禁透过泪水一直盯着看。
至少现在有人陪我一起坐在这里。
付杳杳,我们继续散步吧,我站起身,对她笑了起来。
作者:米琪雅
标题: 莲替傀
实在是太忙太忙太忙太忙了,比较早的一篇文(,里面的所有玄学都是胡编的,真正懂的不要骂我
1w6k字!很多,但是看起来很爽的!
感恩,比心!
有人喜欢这个系列的话还会继续,因为有一些碎片的大纲一直没继续,主要还是对玄学的部分很害怕被骂(
评价随意!
明明已经是初夏的时间,满城的空气却依然清冽。
弭斟坐在山道旁的青石上思考着什么,滑湿的青苔仿佛还粘附着薄雾。
不知不觉,有人在拽他的袖子。
弭斟诧异抬头,身旁是一位年纪看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小的辫子,眼神中有一点好奇的神色。
弭斟微笑着从身旁摘下一朵纯白的花朵,递到女孩面前,那花细小玲珑,吐着芬芳的香气。
小女孩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接过那朵花,细致的眉目中显露羞涩的笑意。
身后蓦地传来声音:“簌簌年纪小,冒犯苏少爷的话,还望不要介意啊。”
年轻的旅人扬眉,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长长曲折的山道,不知何时竟弥散开了一层薄雾,青翠的山松匿在浅白中。距他数步远的石阶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隔着似有若无的雾气,无声息地浮现。那懒散静立的女子水白色的衣袖上是墨色的纹饰,执一柄小伞,清亮眼神向他扫了过来。
弭斟怔了一下。
她向下走了两步,收起伞向弭斟行礼:“楚凉代簌簌赔礼了。”
楚…凉?弭斟苦笑着躬身行礼:“怎么受得起,反而是我多有得罪了。”
自唤作“楚凉”的少女理所当然地受了这一礼。她走下来牵了小女孩的手,微微一笑:“与您七年未见,不知一切可好?”
这一笑,仿佛月光骤然冲破云层,说不出的清朗秀婉,弭斟又是一愣,七年前那小小女孩的形象几乎立时出现在眼前,和这锋芒锐利得有些过分的少女重叠起来。
“我一切均好,却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毕竟……”弭斟语气里暗暗有叹惋的意思,他抬头看向浓云抹就的天空,“你是楚家的女儿。”
楚凉唇角微微一勾,笑容狡黠起来:“不知苏少爷来此为何?”
灰衣的旅人笑起来:“我记得楚氏以占筮为业,测算灵验几近异人,楚姑娘可以自推而知啊。”
楚凉散漫地伸手用袖子挡住嘴巴打了个哈欠,看向蜿蜒而下的台阶所至的小城:“无人付钱,不占。”
来此为何?
来此为荷。
城里的酒帘挑得颇高,酒姬当垆卖酒,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以至于弭斟挑开门帘进馆时,她只是随便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
总算是有点认认真真经营的架势了。手指划过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回想起当日又小又破的店面,弭斟面上的笑容自然流露出来。
容颜精致的酒姬继续闲闲地跟客人开着玩笑,一双妙目就是不往这边看。
弭斟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酒,淡淡看着她。
酒姬伸手把那掉了半颗珍珠的钗子从头上取下来,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又戴回去,眼神转了几转,嘴唇轻轻一抿,露出微嗔的复杂神情,转身回到后厨,过了片刻,哐的一声扔过来一只盒子。
因这变故,众人都是一愣,又见她笑笑迎出来,把营业的木牌一翻,朗声道:“今儿提前歇业,抱歉扰了大家心情,明儿再来尝尝新到的绿蚁。”大家面面相觑,虽不知原因,倒也知趣地没有多问,纷纷结账走人,不大的酒馆一时间就空空荡荡。
挂在墙上的菜牌“啪”地掉下了一枚。
弭斟笑容满面,先悠闲地啜了半口酒,紧接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新做的荷花糕,软糯清香,在开盖的瞬间弥散开,格外诱人。
弭斟拈了半片出来,目光却是只黏在酒姬的身上。他慢慢把糕点放入口中,温软甜美的香味漫散了整个口腔。
“小引,手艺还是这么好呢。”
微咬下唇不肯说话的酒姬把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也同样坐在弭斟对面,一身杏色衫裙极衬她,加之她容颜出色,这一动作竟别有风情。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香洌酒气随她一饮而尽。
“没良心的混蛋。”顾小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扭开装作不理他,“说是早日回来早日回来,这都多久了,真难为你还记得!”
灰袖公子笑着喝干了杯里的酒:“我几时失约过?说是荷花开了就会回来,这不是赶回来了么。”
“过个多久还不是又要走!半个月?一个月?”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起来,过了半晌,还是弭斟先开了腔:“小引,陪我去看看荷花吧。”
小引摩挲着酒坛,脸上有点后悔脱口而出那番话的意思,低头小声说:“好。”
“爹知道你回来了,应该也很高兴。”
按说山城不该有荷花,弭斟每年春末都带来各种莲子,顾老先生还在的那几年,一直研究怎么让这莲子成活,到老先生死前那年,终于在挖好的荷塘里长开的,却是不知名的野荷,叶子和花瓣形状都更恣肆,小小一丛开在水面上,悠哉的很。
弭斟还记得顾老看到此景,固然欣慰,却又轻叹:费尽心机不若无心插柳。
当年那一小方荷花,如今已经无声无息地长满了城北的湖泊,虽然是初夏,已经有些贪早的荷花冒头,慢慢卸出淡粉色的瓣。小引领着弭斟坐进乌篷小船里,船桨在岸边码头轻轻一敲,就荡悠悠地在荷塘里穿梭了。
弭斟眯起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小引,还是看着满塘将绽未绽的荷花,和大片大片粉绿的荷叶。
顾家是半流放半逃难到这山城的。
兆阳帝时,顾老先生曾是太子伴读,到兆旌帝时,顾家可谓位极尊贵,一朝顾老却与兆旌帝争执不下,第二日被革去所有职衔,按说顾老年事已高,趁此休歇,享享清福也未尝不可,但不知当说顾老是心气太高还是已知伴君如虎,隔日即举家离开,此事颇让人费解。
直到三个月后,兆旌帝朝堂之上猝死,黻亲王掌权,对原本当朝重臣大劈大砍的清洗打理,方才隐隐感觉,那场朝堂争执另有旁人不知道的关节。日光之下无新事,顾老先生能全身而退,不得不说幸运之至了。
苏弭斟是顾先生的弟子。原先在京城里,他不但不怎么读书,也不大跟公子哥往来,倒是喜欢接近市井,吹弹拉唱杂技闲耍占卜说书一类下九流的玩意儿的,他一概很感兴趣,曾一度被笑话为“九流少爷”。
“到了。”小引的声音打断了弭斟的思绪,灰袍公子从船篷里探出身去,恰看到立在湖水中的一段竹竿,颇为突兀地高出水面一大截,小引稳住船身,轻轻吸了一口气,在船头屈膝跪下,叩首三下:“父亲,弭斟来看您了。”
老师已经死去三年了。死后按他生前指示,火化了之后撒到了这荷塘里。
每到这个季节,小引就会在这竿子底下沉一坛酒。
在这里下钩,可以把早年沉着的酒捞出来,苏弭斟帮着提了一坛,拍开封泥,逸散出的便是有些辛辣的酒气。“好酒。”他喃喃道,自斟了一杯,又往池塘里倾了一杯。
小引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突然劈手抢了弭斟手里那杯,兀自饮了,又继续连喝了三杯。若不是酒坛太大,她怕是会直接提着坛子狂饮。
弭斟也不拦着,看她喝到眼泪掉了一滴下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顾老先生就如同先辛辣后沉醇的老酒,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固执古板,但其实他为人很通融,比如对弭斟,顾先生虽然不满他“游手好闲,轻慢字纸”,却也没把他赶出自己门下,仍然用心教导,在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八年前顾老先生找上弭斟,主要是托付小引。
小引是他的养女。
弭斟还记得老师找上自己时的犹豫踟蹰。“这次一走,只是我自己避祸罢了,小引还小,不幸被我牵连,若我有什么意外,小苏你可愿替为师尽力照顾她?”老师略有些佝偻了,但是说起话来还是一板一眼,虽是问句,却是不容人推脱的口吻。
“小引。”仿佛才从回忆里苏醒过来的弭斟,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对面前那娇艳的少女说道:“老师生前希望我照顾你,这几年老师不在了,你一个人呆在这也没什么着落,我想带你回京城。”
“跟我回去,好不好?”
少女惊讶地盯着他,渐渐湿润的眼眶里充盈的是几年来都没有倾诉出口的情愫,那股汹涌热烈的期待和快乐沿着她的目光冲击过来,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弭斟伸手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得这么绝望。
往日他爱她,多是如哥哥爱妹妹一样,带着对幼弱的喜爱和怜悯,任她撒娇耍横,仍然笑着哄她护她,因为也知晓她早早看透自己未来,脾气古怪也只是另一层意义的反抗。
然而这次她躲到无人的后庭里,对着廊下的莲花哭得撕心裂肺,他心痛的瞬间,才真正地倾心于她。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你!一颗心一条命,都是你的!”
当日他惊慌下失态,将那哭得不像话的少女拥到怀里,任凭她挣扎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听她恨恨地回说:“好!这是你说的,这一颗心,一条命,都是我的!”
而长廊那头突然传来走路的响动,他和她匆匆松开纠缠的身体,装作若无其事,却听到来者稚气清亮的声音:“你们两个。”
“好可怜。”
像是迷路了不小心才走到后庭里,那个小女孩站在长廊尽头这样说。
“说到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太乙紫徽四柱六爻什么的——”
“那当然是以楚氏为尊,当年兆羲帝初临帝位,秘见三位卜筮之人,问而今天下计安在,其中有一便为楚氏之人。楚氏行卜与寻常不同,其门下子弟各路段数都熟稔于心,于几者间另辟蹊径,有自家演算妙法,只是默认出门在外不得以此恣慢他人,故少见行走江湖。”方才石阶上遇到的少女楚凉,此刻是一扫潇然之姿,在城墙脚下支了个小桌板,摆开各种奇怪玩意,坐在桌后夸夸其谈,偏偏面上端的是淡然笃定,让人对她所讲微妙地处于信与不信之间。
她身后侍立着的小女孩,眼睛乌溜溜的,此刻也一本正经地听她信口开河,抿着嘴,时刻就会笑出来一样。
“你都说了楚氏的本事不能轻易示人,那你还在这里支什么算命摊子,难道不是自打脸?”围观看热闹的早有不嫌事大的,忙忙挑了她的话头打嘴。
“楚氏规矩,要么不示人,示人了却赚不到钱就别说自己是楚氏的人啊。”语气突然就轻佻市井了,少女眼睛里放的光几可印一个钱字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你可还没占,就全掀了底子了!”
“诸君有所不知。我虽曾列楚氏门下,奈何太不守规矩,已被逐出师门,方才的话我可有一句讲我此时是楚氏子弟?只不过嘛——”少女扬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可没说不许我讲这段来给自己揽生意啊。”
围观众人嘻嘻哈哈哄笑起来,眼看着要散了。少女忙慌慌地招了招袖子:“唉唉?我可没说我是因为本事差才被逐出来的呀,怎么也试试看灵不灵不是?”
话音刚落,就有一高壮影子罩了这桌子,粗声粗气拍了几个铜板下来:“那就给我算算,我今天可怎么才能赚到钱!”
竟是喝得脚下趔趄的醉汉,裸着上身,只披着件褂子,一副流氓无赖的样子,大白天就醉得气息粗乱,难看至极,周围看热闹的见状也稍稍离远了些。
楚凉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看来者的脸,眼睛里的光闪了闪,信手拈了桌上一方小小的骰盅,将方才这醉汉拍到桌上的一枚铜钱哐一声和着一枚漆红骰子晃了进去,一边细细端详着来者的面相,一边手里灵巧地摇起来。手里叮当作响,口里念念有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来问生财之路,却无脚踏实地生财之心,唯赌一事可取巧,故用骰占之法替您瞧一瞧了。”语罢,她手腕一翻,手里的骰盅往桌上一扣一掀,那枚铜钱恰稳稳盖在骰子上。楚凉伸手一拨,那枚铜钱发出“嗡”的一声,沉甸甸地在空中翻了个个,露出底下盖着的三点。
“此为三阳之卦,日昃之离,鼓缶而歌,您今天可要避着西边……”语音未落,醉汉就把铜铃大眼瞪了瞪她,口齿不清地说:“胡说八道!城里唯一的赌场可就在西边,你这不是存心给我难看?!”说罢把她桌上东西胡乱一掀,把方才拍的几枚铜板摸回去,转身朝西面走了,看样子是又奔回赌场再战了。
楚凉身后那女孩此刻也不言语,伶俐地把一地的细碎东西捡起来,眼尖瞅到灰尘里有那醉汉遗漏的一枚铜板,欣喜地举起来给楚凉看,楚凉也不气馁,托着腮懒洋洋地接过来,口里还不忘继续念叨:“果然把我逐出门也是对的,实在是太不会做生意。”
日昃之离,鼓缶而歌。这卦象可合不上什么生财之道啊。楚凉斜瞥了一眼手里的铜板,轻轻叹了口气。
“簌簌,不管身上还剩多少钱吧,先好说歹说去蹭个房间过夜才好。”簌簌趴在桌子上,看楚凉把荷包掏出来,一枚一枚数了半天,半晌,用手指指了指楚凉身后。
楚凉转身立时就是一脸生意笑,不想瞥见的恰是从荷塘归来的苏弭斟和顾小引。两人一起提了一坛酒,灰衫杏裙,站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
楚凉稍微有些讶异地扬眉,苏弭斟便打了招呼:“这不是楚姑娘?”身旁站着的顾小引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楚凉,而楚凉则接起话茬:“苏少爷啊,方才在城外便见到了。可不知身边这位佳人是?”
苏弭斟思忖片刻,浅言介绍:“这位楚姑娘,当年在京城与我有一面之缘,颇擅卜算占筮。楚姑娘,这位是……”他犹豫了一下,将那坛酒自己提好,对小引说,“突然想起,我与楚姑娘还有些事要谈,不如你先回去打理店里?”小引轻轻地哼了一声,半是嗔怒地剜了苏弭斟一眼,又扫了一眼楚凉,径自就去了。苏弭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追了一句,“晚上可要留心点,别再不小心喝醉就不闭门了。”小引这下连头也没回,背对着朝他挥挥手。
楚凉在他身旁饶有兴趣地看这一幕,忍不住出言笑话他:“怎么?苏少爷金屋藏起佳人,不愿让我知道啊。”
苏弭斟只是低头笑:“是。有些事情不方便让楚姑娘知道。”
这么爽快承认下来也是让楚凉吃了一惊,她转了转眼珠,颇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其实卜卦一事没那么邪乎,卦者也不可能知一切,总得有具体细节才合得上。要是我真有那么大本事,便是你防贼一样防着我,也没用啊。”
苏弭斟听罢只是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
“之前楚姑娘问在下来此为何,在下没有给答案,这次,倒是要问楚姑娘来此为何了。”
“这个嘛——”楚凉抬头看了看天色,扁嘴做出一副稍微有些愁苦的神情,“我是跑了卦资,来这里拿回去的。”
这个答案有点奇怪,倒像是在弭斟意料之中,他伸手指向镇中的饭庄,“相遇是缘,我请楚姑娘吃顿饭吧。”
不待楚凉答应,簌簌已经颇为高兴地跳起来,用力点点头。
夕阳初降。
“……鲸鱼皮做的大鼓!敲响的时候整个镇子都听得到!彻夜跳了一晚上舞呢。还有那时吃的鱼肉丸子,做法粗犷得要命,吃起来却觉得就该合着这么拼命的地方产出来的,弹牙极了!”
“……风餐露宿?也没有那么惨啦,不过偶尔是会有这种情况,现在处理这种状况也算是得心应手了,有时候求人借宿一宿也不是那么难……”
“……还有还有哦,我和簌簌还有差点死掉的事,在个荒漠里困了快一周,到最后是被偶然经过的驼队救起来的!”
这一顿饭吃了小半个下午。楚凉在弭斟提了邀约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得知楚凉今晚还没着落,苏弭斟直接在客栈给她定了房间,将酒席摆到屋里来。看起来像是一路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点了三个大菜两个小炒一个汤,竟都吃得干干净净。第一道菜上桌后,又叫唤着怎么能没酒,唤小二起了小坛的碧珀,这镇里自酿的酒,微甜微辣,酒香清冽,正好能借着喝酒聊天叙旧。
喝开心了,苏弭斟稍稍客套两句,楚凉微醺的面上就现出得意之色,滔滔不绝地把分别后几年的经历一一道来,不乏好些吹牛皮说大话的添油加醋,让一旁的簌簌都听烦了,嘟着小嘴便自己去楼下玩。弭斟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听,偶尔遇到有感兴趣的就多问几句,却绝少提及自己这几年在做什么。
夕阳彻底落到地平线以下,店里也早掌上了灯,残余的红光穿透窗格,扫进饭庄里,最后的霞彩格外耀眼。楚凉一只手撑着头,态度很是嚣张地看着苏弭斟,“苏少爷拐弯抹角地问了我好些事呢,不过,像是没讲到你最感兴趣的部分啊。”
“楚姑娘见笑了。弭斟只是对楚姑娘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这样游历深感佩服而已。”
“在我面前还这样说话?”楚凉颤颤巍巍地伸了筷子去戳菜盘里的花生米,“苏少爷自从七年前跟了顾先生来这里,可以说是功名一事全放下了,我可记得您父亲当时气坏了吧,只是碍于顾先生情面,没直说跟您断绝关系。”
“——可是,苏少爷这几年往来京城倒是频繁得很啊。”
弭斟抿了口酒,“功名一事确实是放下了,身为人子于此事上确实不孝,我也无话可说。往来京城只是想见见昔日同学。”
“昔日同学?顾家失势众人皆知,那两年该切割关系的都切割的差不多了,哪还有敢冒忌讳自称顾家弟子的同学?即使是真的,那么,何以方才您三番五次想办法打听,我是否有回过京城,对京城轶事有无耳闻呢?”
弭斟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欲言又止,正巧小二上来送了最后一碟清口野蔬,弭斟借机吩咐把饭钱结算了,站起身来,示意话题终止:“不愿瞒着楚姑娘,但是实在不能不瞒,还望楚姑娘不要介意。在下这就回去了,方才听说楚姑娘初来还未定下去哪儿过夜,房钱也顺便付了,楚姑娘自便就是。”
“苏少爷啊。”眼看着弭斟就要下楼去,楚凉又叫住他,“自从我被赶出家门,京城我一次也没回去过。若回去,长辈们脸色也不大好看,不如各自不相干来得自在。不过,消息门路,我是不缺的。这三年,濯银侍的传说又渐渐在民间活跃起来了。”
濯银侍是传说兆旌帝盛年时秘密建立的一列护卫队,于宫帏间秘密行事,替兆旌帝做些不方便公布人前的事情,也暗中保护兆旌帝安危,但是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一支护卫,时间久了,就在民间谣传中升格成神鬼一般的存在了。兆旌帝猝死一事更是让民间彻底对濯银侍的存在产生了怀疑,虽然对外都说是因多日操劳引发惊风而殁,但私下总难免议论说是当今圣上,那时的黻亲王下手篡位,方导致此事。若真有濯银侍这么强大的护卫,怎么至于一朝一夕间,王朝便改换了门庭。
“不管濯银侍是真是假,想必今上对此都会非常不满吧。传说濯银侍与楚氏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我不知。可是啊苏少爷——”楚凉醉极了,眼睛也还是清清亮亮的,“七年前我便为你占过一卦,不知苏少爷如今可还是不以为然呢?”
苏弭斟慢慢阖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还有……苏少爷……今晚最好还是上点心,路上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可是容易招惹些异怪的体质……”越说醉意越涌上来,楚凉非常没有形象地吃掉了最后一筷野菜,也不管苏弭斟是怎么离开的,只顾自己醺醺地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仿佛能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响,楚凉在睡梦中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哐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下可是清醒了。
她揉揉太阳穴,唤了几声簌簌,没人回话,撑着地板坐起身,外面连灯火都熄得差不多了,只有花街那边深夜还开着门的酒肆赌坊亮着灯。几个转角口挂着的街灯也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熄灭一样。
楚凉拖着身体挪到窗边,将窗户猛地推开,探头向外看出去。
簌簌站在对面小楼的檐角,像是一尊瑞兽,稳稳地向赌坊的方向看去,一动不动。在一片灰暗中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
与此同时,楚凉意识到一直听到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片尖锐的笑声。
嘎嘎的怪笑,断断续续地在这座小城回荡,忽远忽近,听不出声音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声音非常清晰,但是街道上还在走着的行人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啊哈,这就逮到那个了。
“簌簌!”楚凉又唤了一声,簌簌捂着一只眼睛,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月光下,她另一只眼睛一片火红,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簌簌伸手指向赌坊。
一声尖叫恰从那里传出来。
——弭斟,这个给你。
她抿着嘴,像是不高兴一样,眼神里却隐隐是期待,很别扭地递给他一块荷花糕。
——苏少爷,我家叔受托前来为人行占。方才问过,说我可以在后庭里玩,是不是打扰了?
一板一眼的小姑娘,秀丽妩媚的眼睛,抱着手,冷静地看过来。
——这次一走,只是我自己避祸罢了,小引还小,不幸被我牵连,若我有什么意外,小苏你可愿替为师尽力照顾她?
老师不容推脱的口吻,略有佝偻的身影。
——我做的当然好吃了!做多了而已,想着反正你会来,就给你咯。
她还是那样一直绕着弯不肯讲真心话,很别扭的小女孩姿态。
——苏弭斟,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为此丧命的觉悟?
来人身着亮白色布甲,无声无息地交给他一卷书信。
——你们两个。好可怜。
自称自己叫楚凉的女孩,淡淡地说了这样奇怪的话。
——小苏,老夫也不愿小引有如此宿命,但……总得有所取舍。我一众弟子,我只信你愿全心全意去保护她。所以,这等机密,我也只能托付你。
老师背对着他,慢慢讲出让他无法接受的话。
——苏少爷,刚才得罪了,我为你们各送一占赔罪如何?
小姑娘展开他的手,细细地看了。
——过个多久还不是又要走!半个月?一个月?
她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带着点嗔怪斥责他。
——路上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可是容易招惹些异怪的体质。
七年不见的楚凉,醉意中特意讲出这一句。
最后的最后,是她含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神,任凭眼泪一滴滴湿透他衣襟。
“好!这是你说的,这一颗心,一条命,都是我的!”
一池子的莲花都在妖艳地开。
弭斟骤然惊醒。
小引。
窗外一片漆黑,像是起风了一样,一直有聒噪的声音刮着窗。他摸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味道又涩又苦,只让他头脑清醒了一点。
居然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如果自己能控制梦境,只怕在一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让自己醒来。
之前帮顾老先生和小引一路颠簸到这山城来,那时还有几个可靠的仆役帮衬着,到此地安顿下来后,仆役便被老师遣散了。老师购置了一幢小房,留有弭斟的房间,供他每次来留宿。老师去世后,按说他和小引同住略有不妥,但好在弭斟常来此地,山城居民也淳朴,只当弭斟是小引哥哥,也不至于引起什么闲话。
弭斟凝神朝对面小引的厢房看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窗外有风声,风声里混着笑声。
“嘎嘎嘎————!”“哈哈哈————!”
声音尖锐,忽远忽近,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远是近。
弭斟大为震动,急急忙忙披衣起身,点起灯火,就在此时,一道黑红的蛇形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小引的房檐上,继续“嘎嘎”地发出两声怪笑,骤然跃进小引的房间。
“小引!”弭斟情急之下灯火也不拿直接朝小引房间奔去。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有怪形如蛇,夜行,其声粗哑似人惨笑,唯知其姓名者方可闻其叫声,喜食人魂,尾生长羽,其名“木荧”。其羽可逆蛊咒。
木荧这妖物不算罕见,但大多数集中在有修为的术士手中,这也是弭斟当年偶然得知的。只有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的人,才能听到它的叫声,寻常人只会看到他的样子,却不会那么容易察觉到它。
他跌跌撞撞冲进了小引的房间,一片漆黑让他完全丧失空间感,他满耳听着木荧嘎嘎的怪笑,心急如焚,急急地喊着小引的名字,一个踉跄,整个人斜着重重地磕到了桌角。
“弭斟?”听起来是小引醒来了,听起来在急急忙忙地披衣服,她有些惊慌和尴尬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小引,快离开这个房间!”弭斟这一下跌得不轻,捂住头努力了几下,没爬起来。有一粒光在房间里亮了起来,小引点起了蜡烛。
她听不到木荧的声音,可是光亮起来时。小引看到了那条盘旋在空中的木荧。
她尖叫起来。
木荧迅捷地朝小引飞去,尾巴甩出清脆的声音。
“吒!”一声清亮的爆喝,弭斟只觉一个人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冲进房子里来,极迅捷地踢飞了那条木荧,以略微狼狈的姿态匆匆护在小引身前。仔细一看,竟然是楚凉身边那名为簌簌的小女孩。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瞳色似乎是火焰一样的红色。
那条妖物啪地被踢到墙角。簌簌一手挡在小引身前,一边用很恐怖的表情瞪着它。木荧倏然窜上了顶梁,继续嘎嘎叫了两声,像是忌惮簌簌一般,逡巡了一会儿,又慢慢抖起了尾翼,换了个方向,猛地朝小引冲去。
斜刺里蓦地伸出来一个笼子,正正好好将这条怪蛇扣在里面。弭斟躺在地上看不清情况,正在焦虑之时,听到了楚凉的声音。
“也是我运气好,这条木荧刚刚在赌坊那边吃了条初死之人的生魂。让我和簌簌有机会发现它的行迹。”楚凉一边喘着气一边把笼扣扣好,跑得有些急,她调整了一会儿才让呼吸正常起来。想起刚才在赌坊门口恰见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今日求卦的那个赌徒,楚凉有些嘲讽,又有些感慨地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可得谢谢我?”露出一丝有些得意的笑容。
眼角瞥到小引已经换好衣服,楚凉这才走过去看看弭斟的伤势,她把弭斟扶起来,让簌簌帮着拿丝绢按住伤口,自己取了随身的伤药给他,正要涂,小引已经走过来着急地看着弭斟,“怎么跌成这样……楚姑娘,我来给他涂药可好。”
“不不我自己来就行,小引你快休息吧……”语一出口,弭斟就意识到不妥,但是话又咽不回肚子里去。
楚凉轻轻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是顾老先生的女儿,顾小引?”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小引,楚凉眼睛转了转,像是终于悟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去看着弭斟,“难怪苏少爷要瞒着我。”
小引有些怔忡地按着弭斟的伤口,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小引姑娘可对我有印象?”楚凉笑嘻嘻地凑过去,牵起小引的手来,摊开仔细看了看她的掌纹。嘴里喃喃地念叨:“难怪难怪。”
小引把手抽回来,更加茫然,“我们不是今天在街上才第一次见?”
“不是哦!”楚凉又走到木荧的笼子前伸手进去摸摸木荧的头,这东西虽然在笼子里却还是一直在叫,听着烦死了。楚凉嘀咕道:“难怪小引姑娘明明是人类,却容易招惹这些东西呢。”簌簌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
“想听故事么?小,引,姑,娘?”楚凉像是调戏对方一样这样问道,而不待弭斟阻拦,小引已经点了头。
“怎么说呢,我和小引姑娘第一次见面,不是今日,是七年前。”
“你们两个。好可怜。”
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只是不想在前厅里一本正经地喝茶吃点心,想到后院走走,就不小心看到这样的场面。
莲花开得好盛。
那痛哭的女人和痛苦的男人,她只从远处扫了一眼,就立刻感到未来紧逼而来的阴影。
那个姐姐之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倒是知道是谁,早先曾经来拜访过楚家,自己躲在影壁后面偷偷看见过一眼。那是编言馆侍讲学士苏之廪的儿子苏弭斟苏少爷。
“苏少爷,我家叔受托前来为人行占。方才问过,说我可以在后庭里玩,是不是打扰了?”她很有些尴尬,但是脸上表情却还是硬邦邦的,倒显得少年老成一样冷静。思忖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个姐姐仍然只是无声地站在原地,动作敏捷地擦了一下眼睛,苏少爷则笑了笑,朝自己走过来,“是楚家的女儿?”
“是。我叫楚凉。”努力想让自己随和一些,聪敏一些,但是就是做不到讨人喜欢,始终板着脸,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想着怎么缓解这尴尬气氛,说了最不该说的话,“苏少爷,刚才得罪了,我为你们各送一占赔罪如何?”
苏少爷身后的姐姐听到这句,立刻回过头来看着这边,苏少爷便为她做了介绍。“这是顾先生的女儿,顾小引。”
莫名地,她朝小引走了过去,“我能看看你的手么?”
小引眼神是锐利的,像是时刻都带着刺,带着不甘心,此刻眼底则铺了一层绝望。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把手递过来。
“好奇怪的掌纹……你的未来,富贵得厉害,荣华得厉害,也危险得厉害,即可得到梦寐以求的胜利,又将同时一败涂地。”
她那时尚不知道占卜者不可轻言,在看到的瞬间就这样说了。
她注意到小引眼底蓦地燃起的斗志。那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命运颠覆,决定奋手一搏的勇敢。小引用这样有些恐怖的目光,死死盯着池中的莲花。
楚凉有些害怕,她退后了一步,而苏少爷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自己的手伸到楚凉眼前,“那,劳烦你给我也看一下?”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没过两天,全天下便知道兆旌帝死了,黻亲王收拾起了自己皇帝哥哥的朝政,当时还只是说摄政理朝,但有心人都知道他正式接位只是早晚问题。
因为兆旌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沁熠公主。
楚凉当时年纪虽小,却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的关联。她对那日后院见到的莲花分外在意,从顾宅离开前,掐了一瓣,拿回去问精通蛊毒的七叔,七叔当时漫不经心地拿起来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这是伪莲。”
她当时便像是明白了什么,私自翻了爷爷的书房密室,查了沁熠公主的生辰。手指划过的那行字,和她所料相差无几。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
顾小引是沁熠公主的莲替傀。
“莲替傀是一种极少有人知道的术。就连楚氏也压根没资料,只知道莲替傀可代被行术者承受灾祸。我不知道兆旌帝怎么找到如何还记得如何行术的人,但是,他一定为沁熠公主寻到了一个莲替傀。得在正主三岁以前与正主八字相合的人,结咒后,从小饲以伪莲,至十五岁时则术成。从此正身所受一切伤害灾祸都将转移给莲替傀。”
楚凉将这段往事娓娓道来:“顾老先生少年时起便对兆旌帝忠心耿耿,这照顾莲替傀一事,托付给他应该是最恰当的。”
“那年,小引姑娘刚及笄,正是术成的一年,我想,她应该对自己将为另一人承担灾祸一事,有所了解。所以才那么不甘心,那么愤怒吧。”
小引脸色变得苍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啊,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你好奇事情的真相么?”引诱式地询问着她,楚凉抱着手,观察着弭斟和小引的表情。
弭斟的表情很痛苦。他想阻拦这场交谈,却还是放弃了,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还是继续倾听下去。
小引迟疑着点了点头。
楚凉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因为你不是顾小引,你是沁熠公主。”
小引手中的丝绢轻轻落到了地上。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顾小引,是顾家的女儿啊!怎么可能是公主呢!”
楚凉微微一笑,不多做解释,“当年顾家搬走得非常迅捷,也非常隐蔽,像是有人在帮忙封锁消息一样,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知道顾家到底搬迁去了何地。今日在街上偶遇,我虽有怀疑你是不是跟顾家有所牵连,却没想过你竟自称小引。”楚凉凑近又嗅了一下,“倒是跟弭斟喝酒的时候察觉到你身上咒术的气息有点熟悉,但是当时醉得厉害,也没多想。”
“兆旌帝对沁熠公主宠爱非凡,为了寻莲替傀这等咒术到底花了多少精力,我是想不到的,但是,如果真如传言一般,兆旌帝早早对自己将被弟弟暗杀一事有所察觉,大概不会放心沁熠公主落在宫乱之中。今上铲除敌人从来都是连根拔起,就算有莲替傀可以替公主挡掉一次,两次呢?三次呢?最后的决定,估计还是掉包吧。”
“莲替傀与公主年岁一致,容貌现在看来,也有不少相近之处,当年两人年纪也小,兆旌帝应该也做了为莲替傀整容的准备。掉包这事虽然险,未必成不了。只消将二人的记忆封起来,伪造了记忆再以迷魂术让二人错认自己的身份,加以濯银侍的忠心,一步步将事情推到这一步了。”
“濯银侍?那不是根本不存在的么……存在的话,兆旌帝又怎么会死!”
“怎么可能不存在,只是比起暗杀,保护是更难的事情,兆旌帝也知道自己保命不易,便先替唯一的女儿铺好后路吧。”
楚凉还想接着说点什么,弭斟用力地喝止了她,“够了。楚姑娘,真的够了。”
“不!我要知道!”小引,不,沁熠公主回身狠狠地看着弭斟,这眼神让他心里又是一颤。怀着不甘,怀着愤怒的锐利眼神。这少女啊,无时无刻不让他想起小引。以至于最后,或许自己也无法再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接下来的部分,我来说吧。”弭斟叹了口气。
“濯银侍,是存在的。”
“兆旌帝当时下的命令非常隐秘,以至于只有三个人知道公主掉包一事,事前将公主送到一处庙宇祈福,与宫人隔离,之后领到圣命的濯银侍将命令交付于我,老师也把一切都讲给我听,我原以为小引一直不知道这一切,可是那天老师告诉我,原来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被当做牺牲品,替代品。”
“她原本就是被遗弃的婴儿……”
“之所以将此事托付于我,是因为,老师知道……老师知道若我不愿去做,小引必死无疑,濯银侍将在我拒绝之后立刻杀掉小引。而若我照顾好掉包的沁熠公主,那么,剩余的濯银侍将在宫中誓死保卫作为沁熠公主存在的小引。”
“剩余的……?”
“是的,传递这命令给我的濯银侍当着我面自尽了。参与掉包行动的所有知情人基本在事成之后都自杀以掩盖消息,圣命只下给了极个别的人,剩余的濯银侍,会对此浑然不知,将对小引施以最大的忠诚,成为她最好的护卫。”
弭斟不敢抬头看沁熠公主投过来的眼神。
那是自己知晓的一切都在一夜间崩溃的眼神。
楚凉轻快地插了一句:“这些事情串起来,我也不妨继续信口开河好了。接手了哥哥的江山之后,黻亲王表面像是很喜欢沁熠公主,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耐心培养,不过,毕竟忌惮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肯定考虑过杀了她吧。”
“听说曾经在她的饮食中下毒,不想实施下毒的人反而被毒死,也曾有刺客行刺,却在宫廷士兵赶到之前便不慎落入井中而死——这说法太荒唐了,不得不让人想到是濯银侍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全心全意地保护了公主吧。因为这些奇怪的事情传出宫廷,民间才又重新开始讲起传说中的濯银侍。”
“若说今上没有被这等挑衅激怒,我是不相信的。我猜今上应该尝试的次数不止这两次,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也是这个时候,他或许,发现了莲替傀这件事。”
“被激怒的今上发现顾家的养女是公主的莲替傀之后,想到了另一种办法。”楚凉甩了甩手里的笼子。
“有怪形如蛇,夜行,其声粗哑似人惨笑,唯知其姓名者方可闻其叫声,喜食人魂,尾生长羽,其名“木荧”。其羽可逆蛊咒。木荧这种妖物,本身对人类其实没什么威胁性,虽然喜欢吃魂魄,也只是能吃些游魂或刚死之人的散魂而已,但是,它有另一项作用,倒是常用。它‘可逆蛊咒’。”
“莲替傀,是可以逆转的。以莲为傀,二者同生,命脉相接,早已辨析不清,延请咒术高人以傀者之息逆施替身之法,又如何能辨别谁为傀,谁为本。”
“今上或许以为,将莲替傀术逆转之后,杀了此地的小引,便能杀了宫里的沁熠公主,我刚才仔细看过这条木荧,尾羽上有涂了毒药,按今上所想,若它攻击了‘小引姑娘’,傀术逆转,小引姑娘恰能毒发身亡,这样沁熠公主也必死无疑了。”
“当然,我也只是猜猜,到底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有风穿过庭院,让楚凉忍不住伸手去接,她抬起头,看向遥远的夜空。簌簌趴在桌子上,像是听得快睡着了。
真正的沁熠公主缓慢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都是假的么……我对你的感情,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假的么……”
眼泪漏过她的手指,低落到地板上。弭斟还是用那样痛苦的眼神看着她,楚凉一眼瞥过去,突然觉得这画面竟有些熟悉。
七年前那个女孩子,得知自己将为了另一个身世显赫的少女去赴往必死之境,也是一样心如死灰的表情,两个人,不知何故身上都燃烧着命运弄人的不甘火焰。
楚凉轻轻戳了戳簌簌,像是对女孩子的眼泪已经见怪不怪,她将睡眼惺忪的女孩提起来,示意可以离开了。
就在此时,笼中的木荧叫了起来。
另一道黑红的影子,从门外急速地窜了进来,怪笑着朝哭泣的沁熠公主扑去。
木荧有两只?!
那一道黑红的影子来得比第一只要迅捷得多,而且像是潜伏了很久,方才猛地出击,楚凉还没来得及反应,簌簌刚准备冲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弭斟挡住了它。
那条怪蛇从弭斟胸口穿过,像是没受到任何阻碍一样,却被弭斟敏捷地抓住了尾巴。他努力拽下了那条致命的尾羽,丢到地板上,随后用力一掰,竟将这条木荧生生折断了。一半还嵌在他体内,另一半在他手心里蠕动。
沁熠公主惊叫着扑到他身前:“弭斟!弭斟!”她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哀求着看向楚凉。
楚凉有些措手不及,事情发展太快。
“楚姑娘!你救救他,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不是说木荧对人类没有威胁么!为什么会这样!”
弭斟咳嗽着,可是伤口竟然毫无鲜血,他只是虚弱地微笑起来:“小引…不,公主……啊,还是习惯叫你小引了……别说傻话,我早就没救了。楚姑娘也早就告诉我了。”
簌簌蹲在弭斟身边,伸手按住那半截还在扭动的木荧,然后又按住弭斟的胸口,接着摇了摇头。
“他不是人哦。”簌簌对沁熠公主说。
苏少爷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把自己的手伸到楚凉眼前,“那,劳烦你给我也看一下?”
楚凉展开他的手掌,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真的想知道么?”她压低了声音问苏弭斟。
“很不好?”弭斟笑着问她。
“嗯,明天这个时候,你会死。”
“苏弭斟,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为此丧命的觉悟?”
来人身着亮白色布甲,无声无息地交给他一卷书信。
弭斟已从老师那里知道一切前情后续,他苦笑。
“我一颗心,一条命,全是小引的。为她去死,又有何难。”
他展开了那卷书信,耀眼的白光覆盖了他的身体。
是的,他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唯有死人的行动才会不管不顾,那卷书信是兆旌帝搜罗的另一个异术,阅后就会死亡,但魂魄知觉仍在,只要坚守在咒术前许下的誓言,身体就不会毁灭。
“我……就是不拦着这条木荧……也快要死了啊……”弭斟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举起手,轻轻触碰沁熠公主的脸庞,“我这颗心,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小引的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莲子,颤抖着交到沁熠公主的掌心,“吃掉这个,你和小引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消除了,这是伪莲的莲子,唯有这种办法,才能让你们都摆脱这种痛苦的牵绊。我原本想……咳咳,我原本想……算了……说好了一颗心一条命全给她,最后,也没有做到……”弭斟怀着异样虚无的满足笑容,在沁熠公主的怀里化成了无数晶莹的光点。
沁熠公主公主呆呆地看着那枚莲子,发出她有生以来最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只想做,你的顾小引啊!”
楚凉在偏厅里等了很久,那很早之前就预约的客人,才出现在琥珀的珠帘后面。隐隐约约能见到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一位坐着,想必这位就是正主了。
簌簌坐在楚凉旁边的位置,开开心心地吃客人招待的荷花糕。
“想不到您还会再来约见呢,您欠我的卦资明明有的是方法直接支付,偏要支使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费也不事先给备着,这一路真是狼狈坏了。”楚凉开口就谈钱,可见之前心里是攒了多大的怨气。
“我家主人说,楚姑娘一直不知道进退,但是本事还是有的,吃这么点苦头应该也不至于就死在路上了。虽然楚姑娘就算真死在路上,对我家主人来说也不算坏事。”
楚凉“嗤”地笑了出来。明明人都来了,却也不肯出声直接跟楚凉对话,这派头也真够大的。簌簌眨着眼睛瞧瞧她,又扭过头瞧瞧珠帘那边,但是那琥珀珠子串的珠帘层层叠叠,竟看不清来者。
“你家主人要是一直都这么说话,想必相当不招人待见呢。”楚凉毫不客气地讥讽了回去。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那开腔的侍从想必是被这话激怒了,然而正打算揭自家主人的来历时,估计是被正主劝住了。
“如没记错,上次您来请我看的是最最普通的未来前程,不肯让我看面相,只写了个字给我,上次那一卦的结果,我也如实答复给您了,不知道这次前来又是何故,难道是我卜算不灵不成?”
帘子对面那人犹豫了很长时间,方才又让随从答话,“我家主人说,听说楚姑娘那次去那山城,颇有些有趣经历,不知可否与我家主人讲解一二?”
楚凉抿了一口茶,“能问这番话,想必您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如何了才是。”
对方倒也不反驳:“我家主人说,听闻楚姑娘仅凭几个个人臆测就推断了一个故事,恐怕与事实也有几分出入。”
楚凉冷冷地哼了一声,“出入无非是,‘木荧’是今上派来想要借此杀沁熠公主一事吧。”
“看来楚姑娘早有想法,可否明示?”
“我在苏少爷面前说,这一切大概是今上的阴谋。不过,那只是说给公主听的而已。早些日子,我还在楚氏的时候,确实时有行刺‘沁熠公主’未果的传闻,但在两年前,这传闻便赫然消失了,濯银侍在民间传说再起,并不是仅仅因为保护沁熠公主一事,而是,如今的濯银侍,和当初兆旌帝在位时做了一样的事,铲除异己,解决些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
“濯银侍在当年指听命于兆旌帝,而今,为何突然变成了今上的干将呢?我想,是因为宫中的沁熠公主,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铤而走险,决定与今上做个交易吧。”
“濯银侍并不是活人,和苏少爷一样,是宣誓后终生不离的死人侍卫,但与苏少爷的咒术不同,濯银侍连自身的意志也被抹杀了,所以即使宫中那位沁熠公主坦白了自己的来历,濯银侍也绝不会背叛她。交易的内容不难想到,无非是将濯银侍之力借给今上。今上原本就只是想抹杀掉兆旌帝的血脉,既然沁熠公主并非真正的沁熠公主,且可以平白给他如此之大的助力,对继续追杀沁熠公主一事,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虽然如此,‘沁熠公主’还是不能高枕无忧,毕竟命还捏在远方的那位不知身在何地的公主身上。倘若那位真公主有了闪失,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避不过的,那么,将莲替傀之术废掉如何?这样似乎也不足以消除自己多年来被人抹杀人生之恨,那么,将莲替傀逆转如何?这倒是相当不错的办法,自己还能平白多一个替身,实在是妙极。”
“我家主人说,既然如此,那何以楚姑娘发现那两只木荧身上种了毒,这显然是想要了对方的命,可不单单只是想逆转咒术而已了。”
楚凉叹了口气。
“因为这种叫嫉妒的情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啊。”
“苏少爷每年都要往返京城几次,应该,是回来想着偷偷见见如今在宫内的小引吧。小引也以为,苏少爷会始终是自己的人。可是毕竟沁熠公主才是与苏少爷相伴的人,日久天长,原以为一颗心一条命全在自己身上的情郎,不知不觉间,似乎也拿不准心的方向了呢。”
珠帘对面传来什么东西砸到地板上的声音。
楚凉只当做没听见,“苏少爷对沁熠公主说,今年想带她回京,我猜,苏少爷是发现自己内心挣扎,决定将真的沁熠公主带回去,换回自己原本的心上人吧,还特意准备了可以取消咒术的伪莲子。可是,这男人怎么会想到,顾小引的人生何等暗淡,凭什么要如此这般从沁熠公主这荣耀的身份中回归?”
“索性下了杀手,绝了后患,只是,她也算不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吧。”
珠帘对面安静了很久很久。
“我家主人说,既然顾小引可以凭自己意志力想起自己是顾小引,为何沁熠公主却不能想起自己是沁熠公主?”
“谁知道呢,或者她想起来了,却不愿意再回时刻有生命危险的宫廷,只想安安稳稳地陪在心上人的身边吧。”
楚凉拈了半块荷花糕,尝了尝,“总之,多谢您这番招待了。这荷花糕味道真好,想必是您亲手做的,也是稀罕物呢。如我上次为您卜卦所说,您以后的前程仍然是荣华得可以,危险得可以,不过我想,以您的胆识勇气,绝不会轻易堕入无法自保之地,只是切莫过于得意忘形,善泳者易溺,望您记在心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顾老先生在山城隐居之后,一直试图再种出伪莲来,最后,长满那池塘的,却是真真正正的荷花呢。”
作者:米琪雅
标题: 不可言语
里面有大量世界观设定!但是感觉理解上应该不会很困难w
评价随意!
柳树枝条轻微地摆动了一下,梅尔抬起头,轻轻眨了眨眼睛。
好像恍惚了一会儿,浅灰色长发的少女右手捻着自己的碎发,一边若有所思地等待着什么,一边用左手百无聊赖地在空气中写画,漂亮的阿卡迪亚符汇流畅地被编写出来,又流畅地被她捕捉并清除。
梅尔·谢玛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琥珀色的眼睛无聊地顺着长街望向远方,路上别无他物,只有一辆银白色的自行车飞速地朝她驶来,车子上的短发少女活力满满地朝她挥手,梅尔迅速地将手指移动到嘴唇上,示意她安静。少女满不在乎地咧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重重地摔倒在地。
但这不是她技艺不精的错。
大地在震动。
梅尔右手紧紧地握住自己所坐长椅的扶手,甚至无暇将那少女扶起来,她看向剧烈褪色的天空和震动崩裂的地面,左手手指在空气中飞速地书写出阿卡迪亚符汇,她的动作异常敏捷,而她身后的栗色头发的少女则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大地的震颤中坐到了梅尔旁边,安静地凝视着她的动作。整个世界都处于剧烈的崩坏中,却听不到任何尖叫。
这情景大概持续了三分钟,这场变故的退场与到来一样突兀。梅尔面无表情地根据接收到的编译和修复情况调整着自己使用的符汇,用自己习惯的排列方式将最后一组阿卡迪亚符汇收尾,她所使用的这一套符汇都会在结束修复后立刻整理上传到鉴符师的共享系统中,作为后来者的学习资料。
3个R级短语,5个G级词组,她审视着自己捕获的词语,伸手捏碎了它们。这些不合格的词语引发了小型的失衡,现在这些词语的碎片将被系统识别,这些词语下次在使用的瞬间就将被消除,这样就不会引起类似的动荡了。而这些失格词语的使用者……这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梅尔极轻微地咬了下嘴唇,将刚才的想法清除出脑袋。
她身侧的少女微笑着看着她,突然张口对她说话:“你真是相当出色的鉴符师。”
梅尔大惊失色,想要在这些词语引发失衡之前将它们捕捉销毁,却发现少女面带愉快的笑容按住她的手,少女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看周围。
她们两个正被一个巨大的泡沫包围起来,光下这泡沫七彩的脆弱外壳颤巍巍地抖了抖,梅尔抽出手,谨慎地将一根手指探到泡沫中。是用阿卡迪雅符汇编译出的隔离膜,在不稳定的公众场合迫不得已要讨论阿卡迪亚符汇涵盖范围之外的问题时,鉴符师会制作这样的泡沫短时期隔绝彼此的对话,这样交谈时产生的词语便不至于对这个世界造成损害,而鉴符师在这种空间里也能迅速回收自己生成的词语。
梅尔能在十秒钟内破译它的构成,却未必能不知不觉就完成这个泡沫,她吸了口气,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向眼前的栗色头发的少女表示敬意:“非常高明,我很佩服。”她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用非规范的语言讲过话了,这让她产生些许反叛的快感与轻松。
事实上 ,自从阿卡迪亚符汇的初稿确定之后,所有人,几乎都不讲话了。
少女还是歪着头看向她,梅尔突然注意到她的瞳光有些呆滞,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在少女的眼前轻轻晃了晃,不过她立刻意识到这样做极为失礼。少女再一次按住她的手,亲昵地在她掌心写字:是的,我看不见。
梅尔不动声色地在少女的掌心写:你的名字?
栗色短发的少女写了一个应该已经被清理的单词:Von.
与此同时,她清楚地发出这个音,在这个词语被发音与文字双重表达的同时,整个泡沫重重地一抖,然后破裂了。在梅尔动手之前,von已经将泡沫里已经存在的词语安全地回收,手法娴熟可以比拟梅尔知道的任何一个鉴符师,von侧过脸,无声地朝梅尔笑了笑,然后牵住梅尔的手。
Von是“领袖”的名字。
她在梅尔的掌心里用绝对规范的阿卡迪亚符汇写:带我去。
梅尔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突然感到这一切非常荒谬,跟她预想的截然不同,她本来以为今天等到的“领袖”,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和钢铁意志的老者,能十分明确地回答她对这个世界的疑虑,可是von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跟梅尔年纪相仿的少女。梅尔低下头又看到了脚踏车,Von到底是怎样骑着脚踏车过来的?梅尔极快地编写了一枚小小的泡沫,泡沫里承装的是她的疑问,那枚泡沫慢悠悠地撞进von的耳朵,而von几乎在同时就轻轻地咧嘴,露出愉悦的笑容。她在梅尔的掌心里写:只要多做几次,就很容易了。
梅尔又眨了眨眼睛,她感觉今天的阳光有些强烈,竟让她头晕目眩起来。她看着栗色短发的少女,心里的疑虑是一汪拨不开的黑色深泉。
Von笃定地握住梅尔的手。
“成为弗罗茜的鉴符师,我感到非常骄傲,我将为了维护世界的平衡与安全而奋斗,将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守卫者之一,我将遵守鉴符师的纪律,以完成符汇的最终定稿而不懈努力。”
这是梅尔在鉴符师协会的最后一场面试时,通过阿卡迪亚符汇向鉴符师协会传达的感想,表达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并不激动,这冷漠反而被特别赞赏,最终的鉴定认为,她拥有成为鉴符师的天赋,而到今日,她已经成为这个城市最有名望的鉴符师。
梅尔握着Von的手,引导她向协会的内层走去,鉴符师协会的外层大厅用高雅的大理石装饰而成,弧形的墙壁上用阿卡迪亚符汇书写着两行字:“言辞即灾难,表达即不幸。”这两句话在阿卡迪亚符汇初次印刷的几版里是有前提的,不加控制的言辞即灾难,未经审核的表达即不幸,然而在阿卡迪亚符汇越来越强调直接和力度之后,前提就消失了,而每个人对这两句话都非常熟悉,因为如果不遵守,灾难和异变确实会随时出现。即使在使用了隔离泡沫的家庭,也不会轻易开口说话,书写工具在这个世界也早已消失了,人们只会使用阿卡迪亚符汇进行沟通,这样让一切的危险都压制在摇篮之中。
经过哨兵特瑞尔的时候她扣住拇指与食指,另外三个手指并起,在太阳穴前轻轻点了两下,这是向对方表达问候的手势。特瑞尔眯起眼睛,回以相同的手势,然后轻轻朝von的方向抬了下下巴。
梅尔安静地直视着特瑞尔,递出准备好的说明文件递交给特瑞尔。文件完美正式,书写的每一个字符都使用的规范符汇。特瑞尔认真地翻看着,但是他们二人心里都知道当正式到这种地步,这种检阅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份文件可以存在到现在这件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它的可靠。
特瑞尔沉思了很久,然后按了自己桌面上的红键,等待上级的指示。梅尔有些紧张,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内层已经有人做好了相关手续,但是如果有纰漏的话,“领袖”很可能根本无法进入到核心室……Von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梅尔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她敲击了什么样的符汇上面,她写的是,不用担心。
梅尔抬起头,特瑞尔伸出左手向前方一挥,梅尔轻轻点头,随后正打算牵起Von的手,Von却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更加坚毅向前走,她明明眼里一丝光芒也没有,却好像比梅尔更清楚前进的方向,在她的指引下,梅尔简直怀疑要被带领的反而是自己,她一边诧异于Von对此地的熟悉程度,一边随之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像是即将失控的火炉。在Von的脚尖触及到内层的门槛时,梅尔感觉自己胸口那个火炉快要炸裂了,发出呜呜的轰鸣,而从那个炉子里流出的所有岩浆,顺着和Von相牵的手蔓延到Von的肢体。
协会的外层仍然属于公共空间,虽然也设置了隔离泡沫,但为了害怕新生词汇容量溢出,所有人都还是尽量缄口不言,但是协会的内层,是绝对无灾区。唯有这里,不管你说什么,写什么,虽然也会生成词语,却不会给整个世界造成负担,鉴符师在这里交换彼此的经验和技巧,并且研究什么样的词语可以升格为阿卡迪亚符汇,然后经过审定检测,加入到每个月刊发一次的阿卡迪亚符汇词典里。
Von进入了内层。这个连鉴符师资格都没有的少女,现在在接近整个世界权力的核心。
栗色短发的少女松开梅尔的手,非常自然地转身面对着她,开口说道:“再一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然后不等梅尔回应她,她就一口气说了下去:“钥匙在我身上,我需要你保护我,在我完成对核心的解锁之前。”
梅尔有些着迷地看着她果断的行事,想起卡乔消失前交代她的事情,将“领袖”带到核心室来,“领袖”可以改变这一切。
卡乔说,丧失表达是不公平的,这个世界很早以前并不是这样。
鉴符师的权威非常之高,进入内层之后不仅有随意使用词语的权利(但要注意回收),还拥有很多对弗罗茜人来说过于奢侈的享受,比如,宴席。
梅尔初次接触到酒会这种场合感到十分不适,她仍然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脸上却涨得通红,她想不通为什么高尚的鉴符师,以保护人民的安全为己任的鉴符师可以这样放肆地挥霍资源,她所见到的酒会的奢侈程度超出她的想象。梅尔尝试向组织者罗塞抗议,而对方微笑着耸了耸肩说:“会怎样?我们可是保护了整个弗罗茜安全的人。”
罗塞是本届鉴符师的总决长,他年轻有为,对删改和精简阿卡迪亚符汇做出了出色贡献,然而内层里的他与每个月在广场庄严公示新版阿卡迪亚符汇词典的他判若两人,没有人能将此时摇晃着酒瓶将酒液倒到别人身上然后笑嘻嘻地说些调情话的罗塞与协会总决长联系起来,他绕过梅尔的身体时,笑嘻嘻地搭住她的肩膀,对她说:“放轻松,要知道,我们几乎是这个世界的神,偶尔拥有一些特权,是应该的。”
梅尔差点将面前餐桌上的大盘沙拉扣到他头上。她最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用力揉着自己的脸颊,大声地说:“这样是不正确的,这样是不对的,罗塞应该被罢免。”
一个稍微有些醉醺醺的声音出现在她上方,“真浪费,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吃点好的。”梅尔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拎着酒壶,以非常愚蠢的姿态坐在房梁上。卡乔当时一脸大胡子的邋遢样对梅尔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特别是他的胡子上沾了色拉酱。
不难想象这种会面对梅尔造成多大的冲击力,她认为这种人也是鉴符师的一员简直拉低了整个行业的下限,不知节制,不知羞耻,应该被剥夺鉴符师的身份。她甚至用阿卡迪亚符汇编好了对卡乔的投诉,但是要递交上去的时候,她瞥到罗塞一本正经地穿着制服从她旁边经过,她思考了一下,就销毁了那份投诉。
梅尔那时候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脸,下定决心,她要改变这个情况,要让这些不把自己任务放在心上的家伙改变,他们明明在做着世界上最高尚的事情。
当她与卡乔数次冲突,又在协会强制下数次合作后,梅尔的这段心路被无情地嘲笑了。那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有些醉意地告诉她:“高尚么?你真的认为,只要有新的词语诞生,这个世界就会崩坏么?”
梅尔退后一步,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拧开一个口子。
卡乔轻轻皱了皱眉,像是后悔自己的失言,随后用醉醺醺的讨厌态度含混了过去,而梅尔慢慢地也不再在意那句话。一个醉汉,能有什么不会说的,她这样想着,然后更加努力地工作。
一直到卡乔消失前的那一天。
鉴符师是有工作年限的,到达一定程度就无法再担任这个工作,随之退役。当梅尔发现卡乔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时,她感到松了一口气,甚至满心欢喜地以为,这种人少一点,协会可以不要那么荒唐,风气也会变得更好一些。然而当她去礼节性地送别卡乔时,她发现卡乔的一切资料都消失了。
卡乔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很隐蔽的泡沫,特意留给梅尔的。
“梅尔,你真让我失望。”在Von熟稔地坐在核心室的操作台的时候,梅尔意料之中地听到了罗塞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左手塞进了口袋。
“我们做的是错误的事情,我已经知道这点了。”她平静地公开了自己的主张,而罗塞郑重地摇头。
“你真的要为了卡乔那个疯子的话去试图颠覆弗罗茜的秩序么?”罗塞把核心室的门关上,慢慢地从外围绕着圈子走过来,他每走一步,梅尔静心编译的泡沫隔层就脆弱一分,她飞速地修复着罗塞破译解开的部分,为Von的操作争取时间。
梅尔并不答话,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罗塞的每一步动作,她都要付出更大的心力去应付,她感觉大量的符汇冲出她的指尖,比她过去所进行的所有工作都要更高强度的计算。“想清楚,梅尔,是我们在保护市民。未经审核的言语会对整个世界造成伤害……”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罗塞,你们并没有销毁所有的文件。”
罗塞耸了耸肩,他面前的泡沫又稀薄了一点。“伪造证据并不困难。”
“彻底销毁证据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协会现总决长带着一点暧昧的微笑眨了眨眼睛,随后表情瞬间切换到那个每月主持颁发阿卡迪亚符汇的神圣工作者,“你想要你要牺牲富罗西的秩序来满足你自私的好奇心么?你从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判断是错误的,核心室被不怀好意的人掌握的话,会对外面的人民造成多大的伤害么?”
梅尔不再回答他,她全力以赴地对抗着罗塞的攻击,与此同时,她还要小心留意身后Von的进度。
Von是“领袖”。
梅尔读过卡乔留下泡沫里的信息之后,曾经考虑了一万次到底要不要将这个情况上交给罗塞。她完全无法相信卡乔所说的任何东西。
卡乔说,这个世界的崩坏并不是必须的,而是为了维持鉴符师的地位而存在的谎言,监视着整个弗罗茜的系统就在核心室,每一任总决长都在利用这个系统维持着自身的威权和统治,而每一个试图反抗的人,都会被当做导致世界崩坏的原因而被清理了。
而“领袖”握有真正反抗的钥匙。
梅尔观察了很久,在每一次出色完成任务的同时审视那些导致崩坏的词语,无一例外的,大部分是对鉴符师系统存在的质疑,这是一种高明的训练与压制,长此以往,弗罗茜再不会有人对鉴符师的神圣报以疑虑。
梅尔并不应该相信这些,她从小就相信自己所受的教育与训练,是会为人民带来幸福的。
她并不应该相信这些,直到她发现越来越多可疑的迹象。比如每次捕捉词语的任务结束后不久,那些使用这些词语的人就消失了,令人疑惑地消失了。但是没有更多的人关心他们,因为他们竟然质疑了鉴符师协会。
于是反抗本身就成了罪恶。
当一个人开始对一个长久忽视的虚假留心关注之后,她很快就没有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了。
梅尔知道核心室的作用是帮助编绘阿卡迪亚符汇,以及所谓的预警作用,也就是收集了过去被判定失格的词语进行监控,一旦有人再次使用就会当场销毁。如果她的判断是错的,那么最多她们只是失去了一个预警机,而这并不是不能补救的。
梅尔真正无法接受的是,那么多为了所谓秩序的人的牺牲,只是为了满足罗塞这样的人的控制欲。她想知道真相,她需要知道真相。
她召唤了“领袖”。
于是Von出现在她眼前。
罗塞露出了笑容,他曾经很欣赏梅尔这个无声而老练的下属,也很喜欢她那种正经的劲头,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她逆反心太重,他一度考虑好好栽培提拔她。他心情愉快地看着梅尔咬着下唇将阿卡迪亚符汇一遍遍重铸防御,然后自己用更漂亮的手势破除。
“你没有机会了,梅尔,现在放弃,我还能允许你留有尊严地离开协会。”当然不可能,但是这样讲听起来很有架势。
“你应该知道你编译的速度并不如我,我比你的经验还是丰富太多了,鉴符师这个职业,说到底依靠的是经验和符汇应用的熟练度。我只需要再十秒就能终结你,啊,还有你身后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装神弄鬼,自称领袖的家伙。”
然后这个闹剧就该结束了。
他在脑海中有条不紊地倒计时,然后一步步朝梅尔走去。
三.
梅尔已经到极限了,她甚至出现了几处比较明显的失误。
二.
倒数第二层泡沫也碎裂了。
一.
罗塞伸出右手,朝空气重重地一握拳。他欣喜地看着梅尔的最后一层泡沫碎裂得分外好看,脸上的笑容绽放到最佳的优雅弧度。
与此同时,他感觉心脏瞬间被碾碎了。
“你忘了考虑我的编译速度,这位先生。”
失明的少女Von站在已经完全释放数据的核心室前,对着他做了一样的手势。
与此同时,罗塞惊奇地发现,这位少女的身体似乎也在碎片化。
“领袖……”梅尔手足无措地在Von的身旁,似乎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阻止Von的异变。
Von稍微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按住梅尔的额头。
“我不是领袖,梅尔。我只是你遗留的一段程式。接下来,好好听我说,核心室的数据非常庞大,但是对你来说,接收起来不会很困难,虽然这一年多的监禁让你的思维敏度退化了很多,但是你有天赋,你有创作了我的天赋,就不会无法承受这些数据。”
“梅尔,真正的领袖是你,你的全名是梅尔·冯·谢玛。”
“你在两年前因为言论危险罪被投入弗罗茜监狱,而你知道你所谓的危险言论只是号召大家争取自己的权利,你被迫接受了思维改造计划。这里,这个世界,也只是编译出的一段程序,你明白吗,这不是你的世界。”Von飞快地讲述下去,像是曾经讲述过无数次一样。
“你很早之前就知道有这个改造计划的存在,所以你在网络里留下了Von这枚种子,当身在弗罗茜里的你开始对所在环境产生质疑,我就会被你召唤,我将协助你恢复你被封存的记忆和对世界的认知。”
“这个世界是由外部的程序和你的思维构成了,当你对这个世界存有疑虑,就会导致这个世界存在反抗意识的人,而当你越来越相信这个世界的价值,诱使你苏醒的可能就越来越低。只有你对我的存在发出了邀请,我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过去的一年里我不断地在失败,在进入核心室前被逮捕,然后我被删除;在开启核心室时被摧毁,然后我被删除;在异变的时候被发现,然后我被删除。每一次删除都将导致你的世界的重启,然后你又要再经历一次类似的故事,你觉醒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开始对这个系统产生了坚信的信仰,而我的数据则越来越残缺,这也是为什么我逐渐连视力都丧失了。我和你相遇了无数遍啊,梅尔,也失败了无数遍。但是这一次我成功了,不,是你成功了,梅尔,你一定,一定要想起来真正能使你越狱的那个钥匙。那个词语,不在我身上,在你自己脑海里。”
核心室的数据像闪电一样,寒冷和炽热交替滑过梅尔的感知,她有些无法理解Von在说什么,然后随着数据流的汇入,她慢慢想起来了,她曾经所在的世界,她真正拥有过的生活,她宁死也不肯放弃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想起那个词,想起那个词,你就有能力从弗罗茜这个泡沫监狱里解脱。”
柳树枝条轻微地摆动了一下,梅尔抬起头,轻轻眨了眨眼睛。
好像恍惚了一会儿,浅灰色长发的少女右手捻着自己的碎发,一边若有所思地等待着什么,一边用左手百无聊赖地在空气中写画,漂亮的阿卡迪亚符汇流畅地被编写出来,又流畅地被她捕捉并清除。
梅尔·谢玛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琥珀色的眼睛无聊地顺着长街望向远方,路上别无他物,只有一辆银白色的自行车飞速地朝她驶来,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在驾驶它,它歪歪扭扭地冲到梅尔的身边,然后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异变开始了。
梅尔伸出左手,轻轻挡住刺眼的太阳,看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崩塌。她感觉自己重新恢复了对自我的掌控力,像是随时有能力离开这个无法自洽的世界。
然后她念出那个被禁止了很久的词语。
自由。
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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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的时候,钟表匠的心坏掉了。
钟表匠住在镇里的钟塔上,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不过钟塔很高,塔尖上的钟表匠离塔底的热闹很远。比起热闹的人群,钟表匠更喜欢热闹的时钟,滴滴答答,响声各异,但步调整齐划一。
钟表匠的心在初春时分就已经坏掉了,可他没发现,滴滴答答的钟表掩盖了心跳,就算它哪一天停了,钟表匠也不会注意到。
直到春天的末尾,心腐烂的味道顺着血液流进鼻子,钟表匠才顿悟:
‘我的心坏掉了’
这对钟表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坏了就修,修不好就换掉。钟表匠不是医生,只会修钟表,不会修心脏,所以他举起剪刀,剖开胸腔剪断血管,拿出那颗坏心脏,又从整齐划一的滴滴答答里挑出一块大小差不离,放进去,最后面朝镜子,胡乱缝起伤口。
虽然缝得很难看,但穿上衣服之后谁也看不见。
坏心脏放在玻璃罐子里,被塞进冰箱最底层。
这是春末夏初发生的事情。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
下雪了。
天气越发寒冷,在下雪的日子里,钟表匠紧挨着壁炉。炉火烧得像夕阳那样旺盛,但他仍然觉得冷。
因为他的心脏不在了,缺少动力的血液便偷懒罢工,被冬季的低温一点点冻结。钟表心脏不仅爱莫能助,甚至自身难保——那些金属制的齿轮也被这低温冻得嘎吱嘎吱,不再规律地滴滴答答。
钟表匠想起了坏掉的心脏,于是他抱着暖炉,带上冰箱里的玻璃罐子,出门去找裁缝。
“咚咚咚” 钟表匠站在寒风中敲着裁缝家的门,他的手指几乎冻成了树上挂的冰凌,僵直着,好像一碰就会断。
“是谁呀?”有人出来开了门,是裁缝的女儿。
“是我,钟表匠。我的心脏坏掉了,想请裁缝先生帮我补一补。”
裁缝的女儿让钟表匠进了屋子。
“父亲不在家,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随便你。”
钟表匠嘟囔着,把玻璃罐子放在桌上,再僵硬地坐下。他不喜欢人,不喜欢人的热闹,钟表匠只喜欢钟表的热闹。
裁缝的女儿扭开玻璃盖,仔细观察着坏心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钟表匠都以为自己变成了雕塑的时候,她叹着气摇头。
“你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呢?现在已经修不好了。”
即使连说话也变得十分艰难,钟表匠依旧一点也不愿意示弱:“我想什么时候送来是我自己的事。”
“好吧,”裁缝的女儿说,“但这样下去你熬不过这个冬天。”
“………随便。”
裁缝的女儿没有听见钟表匠的声音,因为那实在太微弱了,比雪花在手心消融的声音还要微弱。
“啊,我有办法了!”裁缝的女儿忽然高兴地叫道。她取下一直围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将它剪碎,再重新缝制。最后,她手里托着布制的心,来到钟表匠面前。
在炉火的映照下,红围巾制成的心脏似乎正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就好像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
裁缝的女儿剪开钟表匠胸前的伤口。“你缝得真难看。”她一边剪断黑色的线一边对钟表匠说。
——要你管。 钟表匠心想,但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
钟表匠的胸腔里好像冰箱,钟表心脏就是里面最大的冰块。裁缝的女儿取出那颗凄凄惨惨的,冻得嘎吱作响的钟表心脏,爱怜地用手心去温暖它。她将红色的心脏填入空荡荡的胸腔,红色的棉线将血管与心脏连接。就连伤口也被细心地缝合,线条整齐干净。
“这个就作为针线活的报酬了。”裁缝的女儿捧着钟表心脏,它在她的掌心一点点活泛过来,秒针也重新迈起昂首挺胸的步伐,滴滴答答。
钟表匠感到血液开始流动,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放在炉子上的冰块,正逐渐融化。
“你拿去吧。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钟表匠别扭地道谢,埋着头冲出了裁缝的家。
钟表匠顺利度过了寒冷的冬天。
没过多久,钟表匠听说裁缝一家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同那颗从他胸腔里取出的钟表心脏。
那之后钟表匠再也没有见过裁缝的女儿,但那颗曾经是围巾的红色心脏,在每一个严酷的寒冬都会尽职尽责地跳动,为钟表匠带来足以将积雪都融化的温暖。
钟表匠好像没那么讨厌人的热闹了。
文/鹤野
评/随意
(又铲了一篇稀碎玩意,请大人们不要嫌弃……
01、谢幕
叶纸坐在巨大的、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下,像是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只不过荧幕上播放的不是烂俗的喜剧,而是枯燥又冰冷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她看着精细的显示屏,又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深夜,她和时恨坐在凌晨一点的电影院里,看着电影结尾黑底白字的演员表一点点挪上去,她在那个奇妙的时刻忽然想看看时恨口罩下的脸,她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时恨的口罩没有摘,上半张脸被微弱的荧光映得忽明忽暗,口罩上起起伏伏,问:“你不觉得致谢名单很像讣告吗?”
电影散场,头顶的灯光忽地亮起,叶纸觉得自己的迷茫和窘迫一瞬间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时恨没有动,他伸手在空荡荡的爆米花桶里虚抓了一把,然后漏出一口叹息:“再看一场吧?”
叶纸在那一天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存款,用完了那些被她压在抽屉最底层,压在层层堆叠的试卷下的那几张平整发脆的纸币。她记得第一张十元是她小学毕业典礼时母亲给她的零花钱,但那时她看着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人从自己面前走过,走进小卖部,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廉价的冰激凌快快乐乐地走出来,只有她久久地站在校门前,想不出可以和谁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松快和自由,于是她将那十块钱完完整整地压在抽屉里,一存就是很多年。
叶纸从那时养成了存钱的习惯。那些花不出去的纸币被她一张又一张地叠在一起,逐渐积累成薄薄的一层——是的,它们甚至称不上厚实——最后在那天,被她叛逆又疯狂地一举挥霍干净。叶纸想不明白,她站在凌晨五点的大街上,迷茫地摸着干干净净的口袋,时恨靠在电线杆上嘲笑她杞人忧天,叶纸说不,我只是有点迷惑,我就像一个一时兴起冲进赌场然后把自己的房子都赔进去的新鲜出炉的赌徒,时恨就搓着手说那比起想这个有的没的,你还不如杞人忧天一下——翻墙的时候我可托不动你。
凌晨六点,叶纸从围墙上跳下的时候扭到了脚,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翘掉了周一的升旗仪式,坐在窗边听广播在遥远的地方说有请某某主任发表国旗下的演讲。时代的浪潮从她身边滚滚而过,狂热的学生在烈日下高喊着激烈的口号,兴奋的讨论声塞满了拥挤的教室。班会课的主题是我的理想专业,理科班里有一半的学生填写了“生命科学”——频繁出现在新闻报导中的新兴热门专业,三十六号天坑出土的龙形骨骼牢牢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有关于史前文明的追忆,有关于未来的遐想,层出不穷的营销号和阴谋论,永远在互相攻击的网民,但所有轰轰烈烈的舆论都被一扇简陋的校门拦在外面,被叶纸顽固的困意挡在一层厚厚的白雾后,遥远得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的只言片语。这一整天叶纸都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前一夜看的三场电影交错着在她的梦里来回,被下课铃剪裁成前言不搭后语的奇幻烂片,上课前班主任公布了成绩单,叶纸眯着眼睛看见自己的名字卡在熟悉的不上不下的地方,而时恨的名字仍旧高挂榜首,她又转头去看传闻中的孱弱天才少年,但时恨只是把脸埋在校服袖子里,睡得人事不省,深蓝色的校服领口下隐约露出一点口罩的白边,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沉闷的课间,所有人的志愿专业填写表都被收上去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只有她的那一张被压在胳膊底下,压出几条凌乱的褶。空白,干瘪,脆弱,叶纸把它收进抽屉,不再理会。
02、脆纸片
时恨转来高三九班的时间很巧妙,卡在所有人都被试卷和成绩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像是折损了天线的老旧电视机,对稍纵即逝的信号波迟钝麻木,屏幕上永远是白花花的一片,偶尔露出一张证件照一般麻木的脸。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突然降临的孱男孩,叶纸也一样。直到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所有人鸦雀无声地注视着那个奇特又陌生的名字,转过头去看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口罩的他,时恨岿然不动,叶纸坐在他身边,两人的距离不过二三十厘米,她便也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在被注视的错觉。
在数学老师开始讲解试卷的前几秒,她第一次主动对时恨说了话:“你的名字很……奇特。”
“谢谢,我自己取的。”时恨的脸先转了过来,眼睛还黏在课本上,过了几秒才缓缓挪动,落在她厚厚的镜片框,“自己取名就是这么好玩,其实我原本想叫流花之殇,我的第一个网名,但是工作人员不给。”时恨的声音很轻,很好听,话语和思维也那样轻盈又跳脱。“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芷兰的芷吗?”
叶纸摇摇头。
“不,是纸片的纸。”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就像之后的无数个短暂的时刻一样,他们对彼此的接触总是那样猝不及防地终止在各种紊乱的时间里。叶纸那年十七岁,已经早早认清了自己无趣的灵魂,她不漂亮,没有吸引人的鲜明个性,只是一个沉默的迟钝的乖学生,一个普通的、穿着统一校服的量产人偶,和她的同类一起,坐在四四方方的白色房间里,坐在高高垒起的教辅书后,埋身在看不见尽头的作业和试卷里,结束了上一次小考,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次大考。下晚修后走过已经熄灯的走廊,她从栏杆边向漆黑的大地投下目光,也会想着如果我从这里坠落会怎么样,但叶纸早就不认为那样疯癫的想法足以佐证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个低沉抑郁的病人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诗人,那充其量只是一具尸体残余的神经反应,就像被切掉了头的青蛙仍旧会在铁盘里抽动双腿,她疲倦麻木的灵魂蜷缩在那具平凡无趣的躯壳里,肉体嗅到冰冷的铁锈味,被碾压出条件反射般的神经抽搐。
叶纸偶尔会在翻动书本的间隙看见时恨在发呆,有那么荒谬的一瞬间,她闻到时恨身上那种颓废又尖锐的漫不经心。他们讨论着他的口罩,讨论着他校服内侧自由又灰败的常服,讨论他手腕上那根手环的logo,他从不在人前脱下口罩,也从来没有人在食堂里看见过他扎眼的身影,所以学生们说时恨或许是某个大佬的儿子,下来普通高中体验生活,只要考上了好大学,他就又回到他应有的生活里去了。偶尔有一些传言钻进她的耳朵,叶纸全当消遣听着,并不在意,但或许人总是下意识地被古怪的东西吸引,两个远离人群的人坐在一起,难免会沾染上对方的呼吸。叶纸在听完英语听力的疲倦期里放松了警惕,对着空气仿佛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口罩?时恨便也拿着笔垂着头,声音震动口罩边缘轻轻地掉出来:因为我身体不好,咳——十条传言里总会有一条是真的。
或许是太累了,叶纸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擅自伸出的社交触角感到无措,那天下晚修后叶纸又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人,打开门却看见时恨抱着膝盖坐在走廊里,抬头看着她。叶纸有一种在家门口看到流浪狗的错觉,这种错觉很快就被他站起来的身高碾碎,大男孩看着弱不禁风,但也实打实地高出她一个头。他们顺着漆黑的走廊向下走,走过凄凄冷冷的空气和不知所谓的人生,路过生物教室的时候时恨停下脚步,叶纸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目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看见陈列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模型和兽骨,在无孔不入的黑暗里裸露着精美又粗陋的骨骼。夜风吹散了云,月光落在他们的肩膀,叶纸就在那晦暗的玻璃窗里看见了时恨的眼睛,看见他的口罩耸动:“很漂亮吧?”
叶纸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他已经洞穿了自己的灵魂。叶纸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癖好,她喜欢收集生物残骸,无论是什么尸体,蝴蝶、蜗牛、小鸟、幼猫,她喜欢将它们放在掌心,长久地注视,安静地抚摸,拆下一小部分,或是翅膀,或是一小截骨头,处理之后放进她的盒子,锁在桌子最下层。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叶纸只是喜欢沉浸在那种虚假的平静里,她不觉得这是需要忌讳的,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但是被时恨以那样的目光注视,她感到微妙的局促,又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怪胎——透过冰冷的月光,她看见一个怪异的灵魂在黑暗里行走。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吃的食物都是动物的尸体,那么餐厅是否就是一座热闹的停尸间呢?”他的思维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又蛮不讲理,从这里跳脱到那里,且完全没有自己在胡言乱语的自觉,就像那时他莫名其妙地说了那样的话,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她,目光认真又平静,自然得像是和老友交谈:“你有考虑过报考生命科学吗?”
叶纸又想起放在抽屉里的那张干干净净的表单,像她永无尽头的生活一样滑稽,她摇摇头,下意识否认的时候却也下意识地想:为什么?
“在被煽动的对未来存亡的恐惧下,人人都对避风港和方舟趋之若鹜,哪怕它无比激进。”时恨说,“你真的对此毫无兴趣吗?你只是不愿意想罢了。”
“所以别急着下定论,有些问题一旦被提出,猜疑的种子就已经发芽了。”他仿佛一只在月光下现出原形的,可以读懂人心的精怪,忽然又笑起来,弯着眼睛露出一个鲜活得不合时宜的笑容,说:“我以为你也会喜欢那些残骸。”
那时候的叶纸没有听懂那句话,时恨也没有再解释什么,他走下了一片漆黑的楼梯,只遥遥地向她招手,再不走就要锁门了。
03、逃跑
再不走就要锁门了——三十六分钟前,研究所里的同事也是这样对叶纸说,她点点头,而或许是觉得一个即将离职的员工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对方不再多问,只是提醒她走之前记得关灯。
叶纸在桌子前坐了许久,她想起某一天晚修下课,她和时恨走在树影绰绰的校道上,叶纸看着时恨过于瘦弱的背影,看他校服外套下被风裹出的轮廓,她说:“你为什么这么自由呢?”鄙弃一切的才华横溢的人,你不应该待在这座牢笼里。她咽下后半句话,时恨却说:“因为我是一具将死的残躯。”他在风里停下脚步,混浊的空气无处不在,逼死了草地的嫩芽,逼死了温室里的鲜花,瘦弱的树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下伸着状若鬼魅的、扭曲的枝桠,缠绕着他的影子,时恨说:“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逃走?”
叶纸摇头。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有逃跑的意志,一切都没有意义,沉闷又荒诞——她该是想要逃跑的,但是她想起母亲粗粝的手和疲倦的眼,想起被遮盖了一半的婚纱照,想起出租屋里永远擦不干净的窗台,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被拆掉了翅膀的鸟,羽毛被收殓在盒子里,和兔子、蝴蝶、夏蝉一起埋葬在老旧的书桌里。
高三的第二个学期,母亲平静地对她说,家里没有钱继续给她交住宿费了,叶纸平静地点头,收走了宿舍里的被子。此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在深夜走过热闹的街市,钻进挤在小巷子里的出租房,直到夜间十二点,家里的灯都是黑的,直到她洗漱完睡下,母亲才会缓缓地打开门,拖着一身沉重的油烟味走进来,像一只沉迷的驮兽。叶纸无法忽视她掌心里皲裂的痕迹,但也无法避免地感到抗拒和恐惧,母亲在无数个疲惫哀求的眼神中为叶纸选定了她人生的道路,上一个二本学校,选择一个近一些的二线城市,好好地读完四年书,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乡工作。在谈论人生的时候她总是沉默,在沉默中抗拒又在沉默中妥协。她把装着生物残骸的盒子上了锁,但是后来,时恨送给了她半只风干的蝶翼。黑紫色的闪片,装在小小的相框里,只有一个手掌大,叶纸没有把它也塞进那个老旧的坟墓,而是把它摆在层层相叠的试卷里。
他们很少说话,偶尔的交流也只是借一支笔、借一块橡皮,都是时恨单方面向叶纸借,他太矛盾又太干净,像是对一切都充满兴趣,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毫不在意。他们就那样各自奔波忙碌,沉默着直到倒计时掉成“0”——叶纸没再见过时恨,在所有兵荒马乱的考试都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叶纸独自走出教室,看着考场外飞奔的学生,看着校门口缤纷的横幅和鲜花,学生们互相拥抱,尖叫着告别,但没有一个祝福属于她。叶纸站在校门口回望那座教学楼,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她在那个瞬间忽然很想见到时恨,她在人群中穿行了很久,寻找了很久,在毕业典礼上,在谢师宴上,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礼裙,茫然四顾地想要寻找到某个模糊的人,但高考就像一场激流,许多人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未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就猝不及防又懵懂无知地被冲散了。
再次回到学校领取毕业证的那一天,叶纸从厚厚的试卷夹里找到了那个残破的蝴蝶翅膀,她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连桌肚都干干净净,一个活在传闻里的人也在传闻里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在那个瞬间她才忽然意识到,她是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的,她还想再去一次电影院,还想再翻一次学校斑驳的围墙,哪怕扭伤了脚也无所谓。
她想活着,想痛苦地疯狂地活着,她第一次背离了母亲为她挑选的道路,冷漠又生硬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叶纸盯着那张从书本里掉出来的,有些泛黄的志愿表格,抓起笔,扔掉临近城市的大学,扔掉普通的正确的师范专业,在报考专业那一栏慢慢地写上:生命科学。
04、喜剧
叶纸今年二十九岁,入职研究所已经足足五年,刚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的简历无处可去,收到顶尖实验机构的录用通知的时一度怀疑是诈骗。她恍若梦游地入职,不解地实习、转正、工作、开会,转入新的部门的时候在科研人员名单首页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叶纸的手压在那本名册上,压出几条深深的折痕,恍然觉得就像年少时翻阅长长的学生花名册,在同一个地方邂逅了那个神秘的人。她不曾设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坐在会议室里,彼此的表情都冷漠又公式化,他说,我叫时恨,时间的时,仇恨的恨;她便也说,我是叶纸,纸片的纸。
叶纸入职的第四百二十七天,她和其他几个新的同事一起被带进了那座被层层密码门严格保护的标本陈列室。对着正中央悬浮着白色骨骼的巨大培养皿,主任难掩高傲地讲解道:这就是三十六号天坑发掘的龙骨标本,生命炼成的核心。叶纸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是冷气开得太低,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的目光越过那仿佛幻想生物一般的巨大骨骼,落在后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培养皿里,蜷缩的兽尾、残破的骨翼、漆黑的鹿角,或红或白的内脏标本沉浮在液体中,是一座大型的屠宰场,一座精美的墓园。
叶纸入职的第七百六十九天,第一次实验事故爆发,她从混乱的梦里醒来,在凌晨两点,听见门外传来抓挠的声音,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个浑身黑毛的身影蜷缩在门口,被扭曲的镜头拧成细长怪异的弧度。保卫科的电话拨打不通,她锁死了门,从备用通道离开,在跑向实验室的途中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在逐渐迫近的嘶吼声中她看清了那双眼睛,时恨只停顿了两秒,就抓起她的手站起来,他们在仿佛看不见尽头的、迷宫一般的走道里奔跑,躲避着一个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扭曲生命体的本能追杀,这一切都像极了她荒诞离奇又啼笑皆非的人生,像一场无人叫座的滑稽的B级片。
他们和实验体缠斗了四个小时,最终叶纸用安保室的防卫斧头剁烂了那颗长满黑毛的头颅,她浑身是血,抹掉糊在脸上的液体,看见时恨靠着墙壁瘫坐着,身上一片花花绿绿,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实验室的药剂,更多的是那实验体的体液。他们在黑暗中喘着气沉默许久,叶纸想在这尴尬的重逢时刻找出一句合适的话,却看着时恨摘下了口罩,呕出喉咙里浓稠的血。猩红发黑的血液从他的口鼻中、他的指缝间、他残破的躯体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像一捧抓不住的肮脏的水,叶纸感受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无措,她想起母亲病危时牢牢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枯槁的手,想起压在书本里脆弱的蝶翼,想起她在昏昏欲睡的课间趴在桌子上询问时恨:“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死亡?”时恨说:“因为死亡就像我的朋友。当你知道自己终将走向那个终极,和它开开玩笑,会让你好受很多吧。”
直到那一刻,叶纸才明白那些苍白的口罩,那些不经意间露出的针孔,那些沉默的喘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手足无措地沉默着,直到时恨的呼吸平稳。他仰起面罩下那张普通的、干净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里迎向她,叶纸发现他笑了,笑容松快又无谓,是对境遇的嘲讽和对人生的鄙弃,他的声音坚定而反叛地在黑暗里响起。
时恨:“操。”
叶纸愣了一会,手里的防卫斧滑落在地,她也笑起来,夹杂着几声仿若哭泣的气音,她慢慢弯下腰,喘着气哽咽,学着他的语气,一样坚定地说:“操。”
异常事件激化了研究所内外的矛盾,针对和恶意几乎转化为肉眼可见的针,政治和舆论的压力浓缩成实质的倾轧,将一切都推向最极端的方向。第四天,叶纸接到了通知:停止所有有关于七十九型脊髓液的研究,实验已经进入最终阶段,接下来将由项目的领导人本人亲自注射实验样品,光荣地成为第一个抵达进化终点的人类。
她知道这是一场蹩脚的谋杀。在那一刻,叶纸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这匆忙的二十几年人生究竟存在怎样的意义,她是怎样的人,她要成为怎样的人。她裹着围巾站在十字路口,下午五点,天穹下遍布阴霾,许久没有看见的太阳成为了人们口中可望而不可即的追忆,污染的黑潮盘踞在城市之外,天气预报被投放在商场的大屏幕上,请居民尽量减少外出,注意安全,珍爱生命。她看见歪歪扭扭的岔道口密密麻麻地铺陈在自己眼前,通向阴森的白骨,濡湿的腹腔和无解的终极。我是谁?这一切的意义又落在何处?她想起高中教学楼里阴冷的风,想起凌晨五点从狭窄的厨房里挤出来的食物香味,想起从高楼上雪花一样样飘落下来的试卷,想起母亲躺在棺木里仍旧愁苦的脸,想起模糊的人群在闹市区里高举的双手和横幅。抨击,抨击一切,反对一切;太过危险,停止,必须停止。她被裹挟在众说纷纭的浪潮里匆忙地向前,永远在逃难,永远在寻觅,永远在斗争,她忽然很想回家,但当她走到熟悉的小区门口,才想起家中放在柜子上的骨灰盒都已经落了厚厚的灰。
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死亡?
因为死亡就像我的朋友。当你知道自己终将走向那个终极,和它开开玩笑,会让你好受很多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总是对死亡充满好奇?你接近它,观察它,但你又不敢了解它。被你锁在柜子里的那个盒子,你再也没有打开它,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对此感到恐惧,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象。死亡,一切都归于寂静的终点,但是我还没有尝出活着究竟是什么滋味,我还有多少时间挥霍,我还有多少时间迷茫——这样的生活终有尽头啊。
在我拥抱死亡之前,我是否能和自己和解?
叶纸坐在关着灯的室内,对着桌上整整齐齐陈列着的试管,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时恨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们是那样奇妙又陌生的关系,若即若离,寡淡冷硬,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生发的那种平静又疯狂的设想无关他人,它荒诞得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笑话,一个庸俗透顶的黑色戏剧。故事的最后,叶纸抬起手臂,慢慢将整整十二管实验脊髓液打进了自己的身体。她在巨大的、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下,听着血液的奔腾,听着幻觉里传来的远古的回音,透过各种指标和数据,最后一次潦草又慎重地读完了自己的人生。
05、选择性真相
平安晚报 第四百八十二刊
晚间闲谈栏目 撰稿人:野鹤
距离巨兽01造成的重大伤害事件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中,新生命公司在进化试剂的研究上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在近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新生命公司领导人展示了新的实验受体,虽然仍旧存在不稳定的病体特征,但相比起巨兽化的恶劣影响,已经称得上是跨时代的进步。
新生命公司,在灾害频发的灭绝时代,坚持进化派主张,认为提取古生物DNA,与人类基因相融合,可以使人类完成全新的蜕变,以应对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多年过去,新生命运动的领导人时恨先生一直处在人们议论的中心,政客将其视为邪教徒,反对派将他视为眼中钉,进化派则将他视为悲悯的救世主和神性的集合体。时恨出身于显赫的商业家族,幼时被称为神童,十五岁时便显露出科研方面的出众天赋,但同时他也不幸罹患重病,家族野心勃勃,不惜献祭一个尚且青涩的孩子增加自己在各个领域的影响和筹码,他们对其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危机时代成为引领科研方向的领袖。时恨身上承担着无必沉重的压力和责任,相对地也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改了名字,离开家族盘踞的城市,去到遥远的地方读完了高中,高考之后,就回到了家族企业,开始着手新生命研究。
真正让时恨进入大众视野的事件是七年前的巨兽灾难,由于初代脊髓液研究出现偏误,受体在注射了大量脊髓液后发生异变,躯体无限繁殖,变成一个巨大化的兽形生命。巨兽01造成了严重的伤亡事故,新生命研究所有将近半数的研究人员死亡,最后被时恨以特殊方式控制。巨兽01的出现本该为时恨带来新的舆论压力,但巨兽01本身也是一个足够强力的谈判筹码,时恨在单方面的威胁和家族的保护下携带巨兽01躲进人迹罕至的沙漠深处进行下一步研究,一年后,巨兽01被无害化处理,时恨携带第一批血清走出了沙漠,开启了兽脊血清的新时代。
新生命公司向民众公布了新的实验进程后,人们除了关注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也更加关注时恨这个人本身,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会造就这样一个足以改变时代的天才。人们将他的私生活当作商品贩卖,在这其中,一个人被反复地提及——叶纸,时恨的高中同桌,研究所的下级和同事,巨兽01的受体。网民们咀嚼着他们的关系,猜测他们是朋友、是知己、是恋人、还是亲人,他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感情,足以让叶纸下定决心,代替当时承受着各方压力的时恨,接受脊髓液注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或平淡,或戏剧,或苦情,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只看人心如何演绎。
而无论如何,逝者已逝,黑潮和废水迫近城市,人类也正稳步向着全新的时代迈进,笔者只希望这闲谈碎语能供各位看官消遣一二,在咀嚼他人苦难的同时,也为已逝的先驱者缅怀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