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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打卡
只是不管不顧的寫著想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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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行李沉重的落在床鋪上,發出悶響。
巨大的船身平穩行進,感受不到一點顛簸的晃動;得益於相對論,身處其中的遊客們彷彿有處於靜止建物的錯覺。然他們確實正在朝目的地前進。
青年捏捏僵硬的肩頸,舒張下負重的肌群,接著抽出外套內袋的筆記本。筆記本紙頁已經微微泛黃磨損,在青年快速翻閱的同時還能看見內頁時而模糊時而潦草的字跡,不時穿插狂躁抹除的滾珠筆痕。他有些冒汗,越往北去空氣越是寒冷;在這樣豪奢的行程裡房務自然不會讓旅客受凍,由是開了極強的暖氣。
他脫下身上的厚重夾克,早已習慣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溫度,船上呼呼的暖氣反而讓青年感到窒悶。翻動紙張的刮擦聲終於停下,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頁面上的日期最和床邊桌上電子鐘標明的日期相同,正是今日。
筆記上的「今日」已經有些紀錄了。
都是些他還記得的事情,姐姐和姐夫一早將他送到港口,目送他通關上船。他想記下姐姐擔憂的神情和姐夫摟緊她的畫面,無奈靠他三歲小孩塗鴨般的技術實在有力未逮。直到上船他才發現,自己的提包裡有台數位相機──他完全沒有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印象,或者說,直到循著門牌來到屬於自己的房間打開行李前,他唯一能夠掌握的只有外套裡的皮夾,以及幾乎是賴以為生的筆記本。
上面寫著一些必要的提醒事項:吃藥時間、遊輪之旅的日期及目的。生活上的瑣碎事項因著參加旅遊的關係較其他頁面少了不少,反而讓青年有股空蕩蕩的錯覺。他那當醫生的姐夫說是讓他散心的旅程,實則剝奪了生活感的生活,讓他心底隨著缺失的時間累積而加深的空虛越發深沉。
但他什麼也沒說,他知道,這一切其實是給他家人一個從他身邊喘息的出口。青年在筆記本上用工整的字跡紀錄自己的房號,並將事前額外申請的備用房卡夾入書頁中。這是避免隔天一早醒來他找不到自己的房卡,雖然他了解自己的狀態,多少會做些處理;但凡事總有意外,而這些意外如今有特別容易找上他。
「出去走走吧。」他將圓珠筆放回書脊的空處,準備將筆記本放回外衣內袋前想了想,又翻開筆記本,唰啦啦的攤開封面後的第一張內頁。
「你今年23 24 25歲,你沒有昨天,只有今天」
朝生暮死,在他的記憶裡他還只是個23歲的少年,正為了未來的生活及工作而努力。那是個晴天的早上,他在家用完早餐,推開門和母親道別;再醒來時,他身處陌生的飯店床上。外頭的景色完全陌生,他跟著筆記上的紀錄收拾好行李來到大廳,等著姐姐和姐夫送他前往港口。
二年的歲月對他來說不過是睜眼閉眼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習慣了還是放棄了,只能緊緊抓住能夠告訴他關於過去的蛛絲馬跡的筆記本,片刻不離身。
他沒有昨天,只有今天。累積的記憶彷彿隨著睡眠而死去,他失去了做為人類生活的軌跡紀錄,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日日新生,夜夜將死。
2.
認真細數,對於自身過去的了解,他還是蠻清楚的。
他是出生於挪威的華裔二代,居住在奧斯陸近郊;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溫度與氣味是他最熟悉的環境,因為寒冷太過普遍,對暖和的印象反倒更加深刻。他記憶裡的一切大多是溫暖的。陽光、微風,草原上的歐石楠、暖爐邊的絨毯;兒時的他穿著保暖的雪衣上學,進了初中、進了職校,然後戀愛、分手、畢業、就職。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青年站在甲板,身後的室內樂團正奏著巴赫的G弦之歌,輕緩莊重又不至嚴肅;他向侍者討了杯香檳,用流利的英語和對方道了聲謝。海水的氣味無處不在,夜晚的甲板緩慢地掠奪所能觸及的一切溫度,和他熟悉的環境反倒相似從而萌生出親切感。他將視線投向遠方,一望無際的是深沉濃稠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整艘遊輪。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 他們是遼闊的海面上唯一的光亮,伴隨著身後的弦樂。他身處光線的邊緣,與黑暗的交界之中。巨大的船身行進,他背離人群,看著船身近處揚起的水花被遺落在深幽的黑暗裡,靜靜的啜了口高腳杯中的澄黃液體。
他失去的遠遠不只有記憶。起先只有一天,像是健忘的人一般不記得前一天的種種事;然後是兩天、三天……一周、一個月,一年。他的時間逐漸無法銜接,每天醒來時面對的生活越來越陌生;他的記憶永遠停擺在23歲的清晨,然而他的生活依舊不斷向前,速度快的他追趕不及。一如船尾的白浪,消融在一片黑暗虛無之中。
除此之外,他開始出現新的「記憶」,卻沒有記憶產生的源頭;他開始有翻閱筆記本的習慣,也知道自己的病症。他會看著筆記本裡的內容沉思,看著混亂的筆觸、試圖回憶哪怕一絲一毫的線索,卻一無所獲。
他什麼也留不住。扶由開始逐漸明白,自己就像是開了洞的麻布袋;青年疲憊的面龐不知何時籠上一層淺淺陰鬱,他一貫的溫和裡帶上疏離,每天翻閱過往的自己留下的線索企圖扮演擁有過去的自己。
只是無論扮演的如何相似,那依舊不是現在的他。
青年盯著籠蓋四野的黑暗,彷彿能從那之中看出些什麼。原野上的花朵隨風搖擺,寒冷的風帶著陽光的溫度,漫長的黑夜與白晝輪替。他的生活彷彿藏在那團黑暗之中,他唾手不及之處。
他的臉上沒了笑意。夜晚的海風吹撫他的面容,面色溫和的青年仰頭將玻璃杯裡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隨手將杯身敲上一旁的金屬欄杆。透明脆弱的杯身應聲而碎,尖銳的碎片濺飛灑落,落進了如血墨深幽的海裡、濺上了他的晦暗難明的掌心,劃出細細一道血痕,帶來刺痛。肌膚割裂的縫隙間湧出血珠,傷處細微的麻癢感連刺痛都算不上。
樂團的演奏正好告一段落。本就是暖身用輕薄短小的樂曲,樂手們趁機修整狀態;甲板上隨著音樂結束,人群窸窸窣窣的談話聲越發嘈雜,逐漸淹沒了被船身破開的浪潮。扶由抹去掌上的血漬,客氣禮貌的打發注意到動靜而前來關切的侍者。海風一吹,甲板上連點玻璃渣子的痕跡都沒剩下。
傷口太細微,睡一覺就會消失。
青年繞開人群,回到船艙內的客房區。通明的走廊鋪著鮮紅地毯,路過的侍者周到的向旅客們微笑示意。
到了隔天,今天經歷的所有都將不復存在。他的疼痛、他的傷口,他對這艘船的探知、所遇見的每個人。他的善、他的惡,都無法刻印在他所經歷的軌跡上。
日日新生,夜夜將死。
今天的他不是他。
明天的他也不是他。
「我要死了,晚安。」他關上燈。
3.
扶由醒來的時候完全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床鋪上有自己熟悉的氣味,但陌生的被套和低矮的天花板都是他沒看過的樣式。房間的格局不算好,沒有對外窗,金屬白漆讓他有種自己被關進某種鐵盒子的錯覺;青年對此已經不感到意外了,不知為何,他知道這是必定會發生的事。
思緒還朦朦朧朧將醒未醒,他不清楚是在夢裡還是身體不太舒服,躺在床上總有種微妙的失重感,讓他錯覺自己在一片汪洋裡浮沉浮載。扶由在床上多躺了會兒,一邊直覺地摸向床邊櫃,果不其然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他平躺著打開筆記本,從第一頁開始慢慢翻閱,直到最後的空白頁為止。
他還是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但至少足夠了解浮沉的感覺並不是他的錯覺。筆記本上的資訊足夠讓他在船上展開新的一天,簡單的盥洗過後,他循著夾頁附上的地圖,來到餐廳享用早餐。
扶由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筆記本上強調了幾次別選早餐肉,於是他拿了點炒雞蛋和德腸,順帶給自己一杯三合一沖泡咖啡。窗外微微帶著腥鹹氣味的清爽海風吹上他的臉,有了營養和熱量的補充,青年的臉色終於比剛踏入餐廳時好了不少。他離開餐廳,沿著寬闊的走廊四處晃蕩,努力讓自己別太顯得像個才剛上船的觀光客;接著才踱步回到屬於自己的客房,重新整理自己得到的訊息。
客房牆邊掛著一套晚宴服,上面貼著日期及舞會相關資訊的字條。扶由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參加舞會,畢竟他對自己的現況一無所知。現在的他就像是突然被關入了某種密室逃生遊戲,他得不停的尋找拼湊線索,理解現況。只是這遊戲似乎不會有結束的一天,他只是在不斷的重複循環。
扶由晃晃腦袋,隨著思緒的走向他的頭腦裡開始出現某種令人焦躁的細密嗡嗡聲,是形而上的、缺乏真實的聲響,所以也無法用真實的方式驅離。他在筆記本上焦躁的寫了些字,將之收在寬大的外套內袋後又再度奪門而出,離開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
站在靠外的廊道,好一會兒青年才又感到能夠呼吸。印象裡他從來沒有過幽閉恐懼,也不曾這般發作。他不了解的除了身處的環境,似乎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變得陌生;事實上,他只記得昨天他還在前往工作的路上,一邊思考著之後是否要去奧斯陸大學進修。醒來後他就來到陌生的地方,應對陌生的人和環境。
但他對此也沒有太大的情緒,不知道該說是已經習慣還是放棄掙扎。
穿著簡便的服裝,青年開始循著筆記本上的路線巡遊船上的設施。他朝每個向他招呼的人親切回禮,看見了紅髮領隊帶著青年團遊戲;他走過遊戲室會議室游泳池,走過大廳餐廳宴會廳,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遊輪裡的環境對照著筆記走過一次。他曾經遇見誰、曾經做了什麼,筆記裡不會有太詳細的紀錄,但足以讓他偽裝成只是有點健忘的模樣。
天色漸晚,他再度回到房間。重新熟悉環境後艙房也不再顯得太過壓迫,青年關上門,將內袋裡補充過紀錄的筆記本放到桌上時裡頭飄出一張相片。扶由撿起照片,那是一張華裔女子和北歐男子愉快的合照。華裔女子是他姐姐扶華,和她有雙十分相似的柔和雙眼;他記得姐姐,卻不認識另一邊的男人。他翻過相片,後方護貝膜下的空白處寫著「姐姐與姐夫」以及拍攝當天的地點與日期。
他記得筆記裡有寫到,這位姐夫是個腦神經內科醫師,還是姐姐替他求醫時認識的。他這趟旅程也是姐姐和姐夫替他出的旅費,「散散心說不定會讓病情好點」筆記裡這麼寫著,底下還狠狠地被劃了兩槓。對此他保持懷疑,但他明白真正需要散心的不只是他,更多的是平常協助照顧他的家人。
青年盯著相片沉吟幾秒,有些感覺飄飄忽忽的掠過腦海,速度快而模糊,他無法捕捉。他似乎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但事到如今,又有什麼重要的事是能夠讓他記下的?
扶由自嘲的輕笑幾聲,便決定放棄思考。他將照片夾回筆記本內,擺到一旁,接著轉身撕下正裝防塵套上的便條。便條上寫著舞會的時間地點以及相關資訊,他沒有很想讓自己的病情昭之於眾讓他成為某種標靶,但今晚夕陽太美、夜色太美,稍微混進人群裡熱鬧一下也無妨吧?他決定給自己稱為寂寞的感情換個說法,爾後踏入淋浴間稍事沖洗、換上正裝。
他一向不喜歡太過嚴肅的場合,就算是正式服裝,若非實在必要,也不會十分嚴謹的穿上。剪裁合身的襯衫他放開前襟的兩顆扣子,下擺倒是禮貌的紮進修身的長褲裡;深色的外套披掛上身,扶由收拾好細節,才打開房門。
今晚海上天氣晴朗,能看見皎潔的月色照亮海面。波濤陣陣讓月光打亮,道道銀線在海面盪開,像是魚群陪伴在遊輪旁,隨遠方傳來的樂音起舞。
這的確是個適合舉辦晚會的夜晚。他想著,這裡他誰也不認識,如果只是低調的享用餐點、小酌兩杯,感受一下人群的氣氛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從來沒想過會有人主動對他伸出邀舞的手。那個女人有著難言的魅力,她完美的融入在浮華貴氣的環境裡,對他的邀請彷彿不過就是一時興起的舉動,俏皮而美麗。
扶由有趣的放下酒杯,牽起女人的手。讓他感興趣的不只是因為女人的主動,還有對方眼底深處、他能看見閃爍著某種和他相似的東西。
月光下的晚宴還在持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