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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郊野有一种别样的冷寂。
两旁,一排排高大的枯树晕染成一团朦胧的灰棕,密密麻麻向远处、两侧延伸、延伸、延伸。向前的道路逐渐变窄,在遥远的地方交汇,那是风来的地方,巨大的风从那里呼啸而来,带着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雪的尸体将我裹成一团。
这样冷的天没有人出门,除了猎人。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捕猎。
寒风肆意舔舐着脸颊上的热气。裸露在外的头发成了它们的吸管,直要把人骨髓里那点儿生气吸干。
我绑上布条,带上耳罩,笨拙地跟在队伍最后面。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我,说不清是惊恐、焦虑、紧张,抑或是每种情感都有。黑色的布条吞噬了我的视觉,橡木阻隔了声音,只有空洞的嗡鸣在脑中共振。我立足于一片黑色的流动海中,分辨不出颜色的线条鱼在我身前游动。
当选择做猎人、拿起钢叉的这一刻——不,应当是是更早、更早的时候,湖水某天突然变得漆黑一片,黑得纯粹、黑得浓郁、黑得毛骨悚然,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漆黑的湖水不再结冰,湖面上终年漂浮着刺骨的水汽。直到某一天,湖水中孕育出了人鱼,它们为村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带来了如影随形的诅咒,它随着蒸腾的水汽弥漫,被风吹到了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它坦然地、毫无顾忌地出现,像逗弄老鼠的猫似的逗弄每一个被它笼罩的人,钢叉尖端闪耀着的是它悚然的冷笑;树丛中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它故意留下的捉弄人的痕迹;当我们躺在木床上休息时,它就在床边,争着硕大的双眼炯炯地盯着我们紧闭的双眼,直到我们被冷汗惊醒,直觉望向窗外,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风——它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去;它藏在如复一日升起的太阳里,是组成太阳的光晕。太阳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它的光与热,它也大摇大摆地紧跟其后,使得我们在大中午正温暖的时刻打冷颤;它藏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中,当月光洒满村落,它便顺着月光进入我们的梦乡,每一个入睡的人都要受其折磨,在梦中辗转;更多的时候,当我们饮水,它便顺着水流化作小刀子,让人腹痛不已;当我们照镜子,有那么一瞬间,对着镜子熟悉的人影我们却感到陌生不已,那便是它已然降临。它将抽走我们的肉体与灵魂,我们正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告别。它就这样带走了我父亲的弟弟,随后带走了我父亲,随后又带走了我母亲。它带走了我的姐姐,又即将带走我。它送来恐惧,也送来收获的喜悦。每当有人消失,也意味着人鱼猎人的丰收。这些美丽而狡猾的生物,是决不肯让自己吃一点儿亏。
父亲的弟弟、我的小叔在一个清晨失踪,太阳尚未出现,他消失在晨雾之中。父亲发疯掉入黑湖。母亲被日复一日的泪水浸润,变得湿弱,骨头缝里不停地渗出水来,死的时候只剩下泡发的皮囊。姐姐被月光指引离开家门,第二天早晨,只留下空空的被子。我呢?我将以何种方式死去?死后将以何种面目与姐姐、母亲、父亲相见?这恐惧把我引诱到关于死的无尽想象中。
由于太过沉溺于想象,我不知自己走向何处,导致蒙着眼睛的布条被树枝扯了一下,发出刺啦的声音。簌簌的雪骤然落在眼睛、脸颊上。我反手摸了摸,没松,便也没在意。陡然间,我心一紧,感到眼皮一热,一道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直直朝我勾来,使我不由得下意识抬头,追寻目光射来的方向。
那炯炯的目光独属于为首的老猎人。这老猎人是诅咒下的唯一幸存者,诅咒带走了他的父母,带走了他的妻子,带走了他唯一的孩子,却始终没能带走他。每每提及此,他都忍不住桀桀大笑,笑声如锈刀锯木。他以怪异的强调说他是天生的猎人,天赐予他盲眼聋耳,因此得以无视诅咒给他的传讯,坚硬地活着。
他虽眼盲,可那蒙了翳的白浊眼却比雄鹰的双眼都要锐利,如同两把银勾,死死剜住一闪而过的人鱼。他那双皱在一起、生了耳垢的双耳却比猎狗的双耳还要灵敏,能于无声中判断人鱼游动的方位。他年近七十,依然孔武有力。他的身形是我的两倍大,五根手指就像五根圆木槌,指甲边缘深深陷进去,掐得肉紧绷出去。他握拳时,青筋如怒龙暴起,似汪洋翻腾,一直延伸到胳膊,这力量能轻而易举拧断人鱼的尾巴。他的手指指端黝黑,那是人鱼的怨气,经年累月,越积越深。
老猎人既不会被人鱼的身形蛊惑,也不会被它们诱人的歌声干扰,能打动他的,只有售出人鱼后那沉甸甸的金块。想到此,我不禁握紧了手里的钢叉。没有人见过人鱼的样子。那些抵制不住诱惑偷偷摘下眼罩的人抑或是不幸耳罩掉落的人都发了疯,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湖中,与湖底的幽魂相伴。
我赶紧调整步伐,跟上队伍。感受到扎人的水汽,便知道黑湖快到了。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一下、一下、一下,清晰有力的声音在身体内回荡。手上的绳子动了一下,老猎人示意我们就地趴下,等待下一步行动。我趴了下来,脸贴在冰冷的黑土上,可我并不觉得冷。我感到一种游子归家后,内心深处激动的余波消散后,随即油然而生的温馨的疲惫。
父亲的灵魂就藏在漆黑的湖中。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前去捕猎,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早上姐姐说她半夜听到叔叔的声呼唤。彼时距离叔叔失踪已有两年。父亲出门前的脸色十分沉重。紧接着第二天深夜,丛林深处传来阵阵尖叫,那声音极其凄厉,断断续续中还夹杂着哭声,让人毛骨悚然。父亲是不会哭的,可那分明是父亲的声音。我、姐姐、母亲紧紧依偎着,六只手交叠在一起,母亲的眼泪不断地往下落,她一定预感到了什么。到第三天黎明,空手而归的捕猎队伍中没有他,只有一块黑色的布条,那是父亲绑眼睛用的,布条内侧里面是母亲缝的平安咒语。他们推测父亲的布条掉了,不幸被人鱼蛊惑,发了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发出那样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耳罩,好似冰柱一般深深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直到一声闷响,大家在老猎人的指挥下摘下布条与耳罩,只看见父亲的钢叉被扔在一旁,周围的泥土上残留着抓痕。视线转向湖面,湖水中心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波纹。老猎人宣告他已死亡。
父亲死后,母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很快她的灵魂追随父亲而去,只留下被泪水泡发的肉体。我和姐姐捧起母亲的尸体——惊讶于她竟然如此之轻——将母亲的肉体沉入黑湖中,希望他们能在湖水中相遇。父母相继离世,姐姐牵起我的手,领着我继续生活。我至今都能记得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时那轻柔的触感,她感叹我的头发又长长了,她的指尖划过我耳旁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耳后。我眷恋那种温柔。某一天,我们一如既往地依偎在一起躺下,头发交缠在一起。那晚我睡得很熟,直至清晨醒来,发现旁边空空荡荡。最后的目击者说她曾看见姐姐在月亮高悬时出了门,像幽灵一般飘进了树林深处。我沿着她的脚印走到树林的尽头,来到了黑湖。她在这里消失。
如今我匍匐在黑湖边缘,距离我家人如此之近。我的心在鼓噪——他们在湖中,我在湖岸。我悄悄松了松耳罩,希冀听到他们的呼唤——如果真的有的话。我听见拖拽重物的声音,袋子与泥土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沉闷的哼声。我以为那是老猎人的喘息。他正部署诱饵,诱饵是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从不让任何人参与捕猎的准备工作,也并没有培养接班人的打算,人们认为他这是为了分得大头。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似乎能一直将这档子买卖干下去,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拖拽诱饵时发出的剧烈的、仿佛窒息一般的喘息昭示着他已经老了,无法像年轻时一样戏弄诅咒。接着是东西入水的声音。再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我听到月亮不断攀升。在这静谧到诡异的时刻,我听见湖水中传来噗噜噜的声响。手中的绳线动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猎人的钢叉已经甩了出去,哗啦一声,激起的水流溅湿了我的脸。其他人一拥而上,一片混乱中,我的手背被柔软而冰冷的物体扫过——是人鱼——它就在我面前,我本应立刻用手中的钢叉将它制服,但那一刻我却僵在那里。后来当我沉入湖中、意识消散之时,我才意识到那是诅咒,它又一次现身,这一次它没有留情,带走了我的性命。鱼尾在我手背的水渍很快蒸发了,留下那一块肌肤像被吮吸过似的,紧绷起来。鱼尾带起的风直接扇掉了我本就不太牢固的布条。
就这样,我兀地与它——人鱼——对视,在看清它面容的那一刻,尖叫先于大脑发出,可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一般,我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抓挠自己的喉咙,企图把禁锢着声音的东西挠烂。手指挠出了血,可我停不下来。眼前的人鱼有一张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我绝不会认错。姐姐的容貌还停留在几年前,从胯骨开始变成一条硕大的鱼尾,好像将人拦腰砍断,生生装上去的,这让它看上去怪异极了。它用姐姐的眼睛望着我,使得我根本没办法挪开目光。它的喉咙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它已经被老猎人擒住,他正将它倒吊起来,要吊上几个时辰。离开水的人鱼就像离开了空气的人,是活不长的。等到它的身体由于脱水而发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发出声音时,老猎人才会将它带走。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似乎在请求我帮助它。我陷入了极大的挣扎。
长时间的狩猎让猎人们筋疲力尽。他们席地而坐,吃起了随身携带的罐头。吃完,其他人靠着树干休息,老猎人的眼皮也已合上。这让我长舒一口气。但我依然提防着他的耳朵。松一点点就好。我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沙沙的雪声刺激着我的心。我不时瞥去看老猎人,直到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这才大胆了一些。我绕道人鱼背面,松了松绑着它的绳子。我既不敢解救它,又不忍心看着它干涸,面对着姐姐的脸,我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只好用这种方式抚慰自郁结的内心。如果它能在老猎人醒来前挣脱,那就是它足够幸运。我最后看了一眼它的脸,它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显得那双眼睛是那样温柔,就好像姐姐在透过它看我一般。我咬咬牙,回到自己的位置,靠着树根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一会儿出现早已失踪的小叔那模糊的影子,梦里他下半身成了硕大的鱼尾,中间插了一把巨大的钢叉。一会儿是父亲兴奋地拿着捕猎人鱼所得的酬劳回来,他说要用这些钱给我们做一身新的衣服。可没等他说完,他的脸骤然变了,变得狰狞可怕,喉咙挤压出锋利的声音,一会哭,一会儿又咧着嘴大笑,疯疯癫癫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吓坏了,跑出去找母亲。梦里的母亲背着我,我跑过去抱住她,跟她说父亲疯了,她一直不回头,也不回应我,我便凑到前面看——那漆黑的脸吓了我得我摔在地上。黑脸问我姐姐呢,我不停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它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姐姐在你后面看着你呢。我回头,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直勾勾地望着我。她的眼框里蓄满了泪水。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漆黑的一片虚空和她那两只蓄满泪水的眼球。它们不断分裂、变大,逐渐充满着整个空间……
我从梦中惊醒,灵魂还困在梦中,恍惚了好久,才逐渐回过神来,浑身冰凉。这时,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的是喀吱喀吱的声音,好像大型动物在啃噬猎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缓缓抬头,眼前所见令我头皮发麻,险些直接昏了过去——
猎人们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他们的身体四分五裂,拼不成人形。老猎人的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粉色的肠子将雪地染成了漂亮的烟霞色。人鱼的长发散落在老猎人身旁,长发沾了血污,已经结块了,可它毫无知觉,头埋进老猎人的腹腔进食,一边进食,一边发出与野兽无异的哼哼声。我捂住嘴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出声,可是呜咽却从指缝里泄出。它听到声音,顿了一会儿,将头抬起,嘴角还黏着血丝。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我浑身瘫软,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可它看上去却比我还要震惊,泪水止不住地从它的眼眶中落下。它咧开嘴,肉块从口中掉落,它愣在那儿,旋即露出悲伤的表情。它的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伴随着这咕噜声,黑湖中传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好像湖水沸腾似的。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猎人们连同老猎人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新雪覆在旧雪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把雪拨开,连血痕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悚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可眼前光洁白雪又作何解释?我跌跌撞撞回到村落,大声喊叫,四处翻找,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找到一个人。村子已经空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黑湖,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几近崩溃的灵魂。湖面平静,黑得沉寂又安详。我久久地伫立在湖边,任由风簇拥着我。风声中夹杂着诅咒的低语,我也回应着它往下倒,湖水敞开胸怀拥抱我,好像拥抱找到归途的旅人。我从诅咒中解放,任由湖水托起我的发丝与躯体。它们沿着鼻腔与咽喉、眼眶与耳道、沿着一切缝隙涌进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挤压我的心脏、冲刷我的骨骼、侵蚀我的皮肤。手臂上的皮肤似乎正在逐渐脱落,骨头在溶解,肌肉在流动,它们将它们重组、黏合。它们包裹着我、引导着我往更深、更黑的地方坠去。在那里,我将与我的家人团聚。在那里,我将重新获得爱与自由。
【假面6】《五月、雨和一个幸运儿》
一场姗姗来迟的雨。
雨滴顺着波夫涅的头发钻入眼角、耳朵、嘴唇,沿着手臂蜿蜒向下,流到地上,化作一条条银蛇游入他那双麂皮长靴,缠绕他的双足,使他无法前进。波夫涅企图甩开那些闪亮的爪牙。泥浆裹着蛇尸四溅。
波夫涅筋疲力尽。他跪倒在泥水中,意识迷乱。
早知道……早知道……波夫涅喃喃着。那天他喝了酒,神志不清,接下了这个活儿。他没有什么别的本领,空有一身蛮力,靠帮人抬棺送葬挣钱。这个小镇上很少死人,大家都尽力地苟延残喘,所以波夫涅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他不该接这个活儿。已经到到五月了——雨季。五月。神的狂欢节。他咀嚼着这个词。这是一个再古老不过的传说,每逢五月,众神都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他们在天上喝得烂醉,处处是翻到的银色的酒杯、零落的石榴和碾碎的葡萄泥,糜烂的酒香飘到人间成了雨前馥郁的水雾,淅淅沥沥的酒水滴落人间,则化作绵绵不断的雨。波夫涅则认为五月的雨是他们的狂欢的汗水、唾液与发泄物——瞧瞧吧,被雨水泡发的尸身、软烂的棺椁和脚下总也甩不干净的泥浆。
是个人都知道要避开雨季去世。那些即将奄奄一息的人,看着月份接近五时,总会想方设法多活儿一会儿,好撑过这段阴雨连绵的日子——谁也不希望自己的棺材里泡满了水。曾有个外来的送葬人在五月的某一天路过此地,他年轻气盛,不听居民的劝告,抬着棺椁质疑送葬,毫不意外的,大雨冲开了棺材板儿,灌满了狭小的空间,尸体顺着水流冲了出来,冲进了一户农夫的马厩。那匹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尸体吓到了,受了惊,发了狂似的嘶鸣着闯出马厩,冲入另一户农夫的鸡舍,搅得鸡飞狗跳。一旁猪圈里的猪看着四处乱飞的鸡,兴奋地哼哼着,四肢雀跃地扒地,靠着一身蛮力撞毁栏圈,加入进去,把本已混乱的场面弄得更加糟糕……此时人们都围坐在家里躲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闹剧。等雨过天晴时——那已经是六月了,外头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是断壁残垣——马厩的木栏坏了,鸡舍塌了,里头的鸡没了,房顶上都是鸡屎,猪圈垮了,稻草和木头在连日的大雨中腐烂。草坪被掀翻,露出腥臭的泥土。送葬人早就逃之夭夭。至于那倒霉的尸体,已经被踩得稀巴烂,谁也不知道它是谁的家属。那些不幸在五月死去的人,只好放在角落里,随便拿一块草席盖着。有时雨一连下十几二十天,趁雨喘口气的功夫,把草席掀开,尸体已经发胀流脓,惨不忍睹。总之没有人会在五月死,没有人会在五月送葬。
但波夫涅喝醉了。卑鄙的人趁着他醉,迫使他答应给一个死了三天的孕妇送葬。那是五月节的头几天,可天空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点儿下雨的征兆。尽管如此,也没有送葬人愿意答应这个活儿。谁说得准呢?他们异口同声道。
“你就可怜可怜她吧,小伙子?”那人的声音如夏日蚊子的呻吟,听不分明。那人似乎是掀开了一点儿棺材板,用一种梦寐的语调感叹道着:“你看看她,你忍心看着那该死的雨钻入她的身躯、贪婪地在其中游走、吞噬、胀大、变形、繁殖,直至这具躯体完全不属于她?”哪怕是醉了,那短短的一瞥也足以让波夫涅心惊胆颤。那微微隆起的白色布裙和裙边安然垂下的闪耀着莹润光泽的臂膀,无疑不使人怀疑棺椁里的人只是陷入安睡。可她的的确确是死了。
波夫涅见过她。她活着的时候是镇子里一道热闹的手势,年轻的小伙子彻夜在她屋前唱着情歌。但她已经死去,这些事不提也罢。只是她怀孕这件事来得莫名其妙,肚子稍微隆起,流言蜚语便如黄蜂涌入了家家户户。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的父亲整日愁容满面——他原本指望着她嫁一个好人家,他已经替她物色好了,就在她怀孕的前几天,她和那个被相中的小伙子还在镇子的篝火晚会上跳了一支舞。
每年四月的最后一晚,小镇都会举行节日宴会——这是这个偏僻、荒芜又寂寞的小镇唯一的隆重时刻。人们就好像冬眠的熊与蛇,在这一晚上跳个够,一直到最后一颗星落下天空,五月的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大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巢穴,躲避一整个月的雨季。波夫涅向来是不参加宴会的。向他们这样的运送尸体的人,从来不受女人的青睐。在那天晚上,波夫涅在木箱旁边喝酒,看着她和年轻的男子跳舞。多美啊,旋转的舞裙宛若盛放的花束。波夫涅拖着她的棺椁路过她足尖点过的地方,这里空余灰色的尘埃,打着转儿随雨水而去。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的第一天,她便怀孕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微微隆起的肚子里装着一颗幼嫩的心脏。可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就连她自己也手足无措。
“我只是夜里渴了,接了点窗外的雨水。”
她是这么说的。
“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下一滴雨。”
这道声音出来,众人才惊觉,太阳依旧高高挂起——没下一滴雨。他们像是重新认识太阳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抬手确认。
小镇今年有三件怪事,一是女人无缘无故怀孕(当然流言里说的是她早已有情夫)。二是五月未雨。三是女人无缘无故地死了(流言里说的是她恬不知耻、颜面扫地后自杀,她们一家的确因为女儿的莫名的身孕而名声扫地。她父亲相中的小伙子因她突如其来的身孕勃然大怒,瞧那样子已然是把她心安理得地视作他的所有物,她的耻辱连带着让他也颜面无光似的,他走到哪儿都在怒斥她的不贞)。
没有人愿意在五月送葬。没有人愿意给一个声名扫地的女人送葬。
波夫涅接了活儿。不该接这个活儿。他想。可他不能违背良心。那女人的父亲是那样地哀求他。幸运的是,那位父亲没说要在什么时候送葬。波夫涅望着天数着日子试探着。五月的第十九天,天依旧蓝得发亮。行行好,您快些吧。那人央求他,天再热下去,她就该腐烂了!他心想着再等等,等到彻底不下雨——最好等到五月过去。再等等,再等等。行行好,行行好,就今天、就今天?会下雨的,我知道的,一旦开始送葬就要下雨。不,下不了,你看这天,你看着太阳,都锈在那儿……
就等到……等到……等到傍晚吧!他望着天,天始终蓝得发亮。傍晚到了,晚霞铺满了天空。那是波夫涅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灿烂的晚霞。他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眼睛看到的色彩,那鲜亮的橙、迷幻的红、复杂的橘……他闭上眼睛,那瑰丽的奇异的晚霞并没有消失,反而充盈了他的心灵。这是个好征兆呀!那人劝说。可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他望着天的尽头,那里,属于夜的黑已经悄然爬了上来。可他已经答应了。
波夫涅拖着棺材。前半夜,清爽的夜风拂过他的脸颊。虫鸣起伏不断。可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沉,虫鸣渐渐停息,湿冷的潮气从脚下蔓延。波夫涅累了,放下棺材抬头望,头顶已经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甚至看不见黑夜了。他坐了一会儿。湿冷的潮气中兀地涌来一股暖流。波夫涅浑身一哆嗦——没人比他更熟悉这种感觉、这种征兆——要下雨了。
先是簌簌的风声、叶声,接着从黑暗的深处传来野生而空洞嗡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雨从天上落下来、地上涨起来、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亮白色的雨鳞照亮了黑夜,整个世界闪着冷色的银光。波夫涅被闪得睁不开眼。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掀开棺材板,将里面的尸体捞出来背在背上——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面麻利地行动着一面忏悔。脚下的泥土开始流动,波夫涅慌慌张张地往前跑。雨张开雪白的獠牙。
如果你听过雨的声音、见过雨的身形、感受过雨的呼吸,你会毫不怀疑它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活物——它们比毒蛇更坚韧、比猎豹更敏捷、比鲸更庞大……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亮白的巨物,那千万滴的雨不断变幻着前行的姿态,那闪白的一瞥不断在眼角跳跃,湿润的吐息近在波夫涅耳畔,他甚至感觉它那湿漉漉的舌头沿着他托着女人的手被舔了一圈,热辣而尖锐的刺痛令下意识要放手了。它们拉扯着他背上的女人——无数次,波夫涅都想要放弃,干脆就这么把她丢下吧,任她被雨水冲走,任谁都会理解他的,毕竟没有人会在五月死,没有人会在五月送葬,谁叫她太倒霉了。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撑着他。或许是那个男人恳切的眼神。或许是那惊鸿一瞥。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职业道德。又或许只是雨太大了,波夫涅没法保证自己能一个人支撑到雨停。
它们差点儿成功了,波夫涅的手指自顾自地松开了,而波夫涅完全没有察觉。他只顾着向前跑,女人的半具身子已经坠入泥地里,雨舌争着抢着卷着她的脚踝往后,托着她的躯体使她不至于全然狼狈地跌倒在泥中。前方的雨看着小了。波夫涅咬咬牙,还是回头拽住她的双手。他感受到它们试图用力,却又担心扯坏她的身体,两相僵持之下,它们悻悻然松了口。波夫涅再次将她背到背上。几番颠簸下来,一直梗在她喉咙里的金属随之被撞了出来。可波夫涅无暇顾及这小小的插曲。他胳膊肘不小心打到她隆起的肚皮。一瞬间,四周的雨霎时凝固。
他听到了雨的声音。那肃肃的、模糊的、湿漉漉的低吟。每一滴雨都变成了一面亮闪闪的镜子,反射着光晕似的声音,那声音在镜子间如同涟漪般回荡,从这个一滴雨到那一滴雨,从那一滴雨到下一滴雨……每一次回荡都迁出细细的线,波夫涅被这密密麻麻、越来越近的声音月裹越紧。
——〇〇
波夫涅被这两个字震慑住了。他的意识和身躯无法承受声音之重,他几乎快跪倒在地上,他使不上力气,也发不出声音,心跳如鼓槌,咚、咚、咚……一时间他分不清这是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声音,还是那雨群的脚步声……他的身体一会儿冷得发颤,一会儿热得发烫。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随即一大块血从喉咙里涌上来。
他筋疲力竭地倒下了。随着他的动作,女人从他的背上彻底滑落在雨的怀抱中。她似乎是即将从一个很沉很美的梦境醒来似的,发出了娇憨的哼声。
波夫涅恢复意识时,浓醇的酒液正顺着他干涸的嘴角渗进口腔。他下意识抿了一口——比他过往尝过的任何酒都要香醇,比他闻过的所有花加起来都要馥郁,仿佛置身于阳光和煦的园林中,暖风柔柔地按着他的身躯,四周千万朵花懒洋洋地绽放,不知哪里来的乐音渺渺地游荡着,如一个个精灵的轻吻。只一口,就让他飘飘忽忽无法自持,他好不容易清醒的意识几乎又要沉醉在这柔软的香甜之中。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谁的腿上,柔腻的软肉贴着他的脸颊。可他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他本该恐慌,可他此时却无比平静,心中一片安详。他感到幸福极了、充盈极了、满足极了。他陷入了一个无比的美梦中。
等波夫涅睁开眼,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他眨巴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芭蕉叶下,眉毛上痒痒的,一挥手,一只肥硕的蜻蜓飞走了。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胸脯,又看看自己的脚,试探着动了动,随即站起身。他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他环顾四周——泥土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光。等他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粒浑圆的金球。他捡起来,掂掂重量,随即把它塞进口袋里。真是好运气!波夫涅看着那片土地,皱着眉,很快他舒展眉毛,哼着歌走了。
六月的小镇干燥极了。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把一切都照得发疼,空气发出尖而薄的啸叫。没人敢在这个鬼天气下出门。因此也没人发现那个名声扫地的女人的屋檐上铺着的稻草发出细细的烟。一开始很孱弱,随即拉长、变粗、气势汹汹地横贯整个屋檐——火势蔓延开来,火星随即跳到更多的地方,翻滚着、沸腾着、叫嚣着,如五月的大雨一般横冲直撞。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小镇死了很多人。
波夫涅的送葬生意好极了。
2025/03/31 Literary Prison 【假面舞會】第六期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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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人
凰:
嗅到了很浓的魔幻现实主义气味……鲜少有人死亡的小镇、没有生意的送葬人、无故怀孕又“死去”的女人、本该到来却迟迟不来的雨季,还有后文魔鬼般的大雨,一切都像是个荒诞的梦。送葬人失去意识再醒来仿佛许多寓言故事中的情节,他逃过大火而且有了生意是因为对那个女人的恻隐之心吗?很喜欢送葬人拖着女人的棺椁走过她曾跳过舞的地方的那一段,物是人非很难不激起人的感慨????
2025/04/01 00:04:08 回复
徳蔚:
好有意思的一篇,送葬人感受到雨的停滞,然后是与女人的神秘梦境,而突如其来的大火就好像女人的回馈,好魔幻的笔触,喜欢
2025/04/06 14:04:21 回复
高以谰:
巫念桃
2025/04/11 00:12:44 回复
伊西多:
巫念桃
2025/04/14 00:20:13 回复
黑白格子酱:
巫念桃
2025/04/14 03:04:30 回复
林树:
巫念桃
2025/04/14 10:45:22 回复
徳蔚:
巫念桃
2025/04/14 15:35:51 回复
海稼轩:
巫念桃
2025/04/14 19:29:24 回复
凰:
阿氪
2025/04/14 19:30:12 回复
汉尼:
阿氪
2025/04/14 21:12:12 回复
阿氪:
很有意思的一篇富有魔幻色彩的文章,我尤其喜欢本篇的遣词造句,比如外来人送葬时动物冲出围栏的混乱场面,这种流畅感充满了整个文章,使得阅读这种文本常有的“难懂”的感觉消去了不少,“是个人都知道要避开雨季去世”这句话甚至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幽默感。通篇看下来似乎有一种善恶有报的色彩在,似乎当人们仅仅把生死看作是一种麻烦,把送葬看作是一种例行公事的时候,就埋下了某种毁灭的结果,而波夫涅似乎躲过了这种毁灭,可能是送葬人本身对这种事情会有一些独特的感悟吧。
嘀嗒是一匹快乐的小马。
有一个独立的马厩,定时有人清扫。
每天有一篮筐吃不完的好吃的——胡萝卜甜菜根苹果苜蓿草。有时候有葡萄和桃子。
嘀嗒不喜欢苹果。
有一个可爱的小主人。
每当小主人伸出小手,嘀嗒就喜欢把脑袋凑上去。小主人会变着法儿掏出切好的苹果,满意地看着嘀嗒张着嘴不情不愿地吃下去。
“嘀嗒,你这里最漂亮的小马!”
嘀嗒高兴得抬蹄子,嘴里发出“得儿嗒”的声音——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主人。
嘀嗒就过这样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日子。
直到某一天。
那天跟往常并无二致——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发亮。阳光透过木头的缝隙洒下来,嘀嗒仰着脸去接金色的柔雨。它跟外头的一切说了早上好之后,雀跃地等待着那一篮筐食物送到它的小窝。
咦?
嘀嗒等了一会儿。它探出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也许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嘀嗒想。
它打了一个响鼻,周围金色的粉尘忽地四散开去,又悠悠地聚拢。嘀嗒无聊时喜欢玩儿这样的游戏,喜欢追逐光的粒子,把它们撵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周围安静极了。
嘀嗒有些焦躁。它在原地跳了几下。
或许他们在路上摔了一跤。这也未尝不会发生。嘀嗒载着小主人跨过泥潭时也不小心摔了一跤,它和小主人索性在泥塘里打起滚,彼此身上都脏兮兮的。当然,最后它和小主人一起挨骂了。
或许他们在路上摔倒了,胡萝卜甜菜根苹果苜蓿草全部滚到了泥地里。他们跟这些食物一起打滚。这么想着,嘀嗒决定再等一会儿,原谅他们的贪玩。
阳光柔和极了。金色的粒子绕着嘀嗒唱起了歌。
嘀嗒靠着墙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太阳破了洞似的,无穷无尽的红从中间的小洞流出来,涨满了天空。红得发黑,红得稠重,红得从天上溢出来,啪嗒、啪嗒、啪嗒。远山是红的,树梢是红的,房檐是红的,马厩棚顶也被附着了红色。嘀嗒看着这蛇一样的红色缓缓流下来,绕过它的马蹄流向小路,又从每一条小路流向每一条河流,最后朝着大海奔去。海洋也翻腾着红色。
一切都安静极了。
只有红色幽幽地喧腾着。
从这一天开始,嘀嗒成了一匹野马。
但好在嘀嗒是一匹乐观的马。它花了一些时间告别,开始了它未知的马生。
有时它也会回到小主人家看一看。
小主人家的房屋外墙爬满了藤蔓植物,里头,青苔在地板上挤破了头。正中间的电视屏幕一片花白。嘀嗒在电视屏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自己已经比小主人还要高了。这时候再载着小主人翻跃泥地,肯定不会再摔跟头了。它突发奇想要去找童年的泥坑,可到处是荒草。嘀嗒就在荒草里睡了一个晚上。那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很凉,照在成年的嘀嗒身上,任谁看了都会夸赞一声:“嘀嗒,你是一匹漂亮的小马!”
风餐露宿的日子可不好受。但好在嘀嗒是一匹较为乐观的成年马,它已经练就了十足的自说自话的本领。遇到菟丝子女士,它会扬扬马蹄打招呼。遇到铁线莲(这并不常见),它则害羞地侧过头,小声说一句你今天的裙子真好看。天空飞过一只麻雀,嘀嗒会哒哒哒地跟上去,看看对方去哪儿。树上跃出一只松鼠,它会“得儿嗒得儿嗒”地邀请对方下来玩儿,但往往会把对方吓跑。地上闪过一条蛇——好吧嘀嗒会绕它远远的。它可不敢跟蛇称兄道弟。遇到不知道名字的生物,它会礼貌地向前询问人家的称呼,但总也得不到答复。不过嘀嗒从不气馁,它会给对方取一个好记的昵称——小黄小紫小喇叭,诸如此类。
嘀嗒努力地想让周围显得生气勃勃!
偶尔嘀嗒会想,要是遇到另一匹马就好了。它怀念小主人抚摸它的脸和鬃毛的感觉,它尝试拿脸蹭墙壁蹭叶子(好诡异啊嘀嗒想),但都没有那样温暖的感受。
嘀嗒蹭着小主人的手,发出得儿嗒的声音,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小主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等我长大了,会找到一个爱人,对方也会用温暖的手抚摸你。你也会找到另一匹漂亮的小马,你们再生下小小马……”
一道惊雷打醒了嘀嗒的美梦。
天黑了。要下雨了。
嘀嗒四处乱窜,终于在雨下来前找到了避雨之处。
让我遇见另一匹马吧!
在沟通天地的雨里,嘀嗒祈祷着。
嘀嗒是被蜘蛛咬醒的。
它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它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尽管它什么也记不清了。
嘀嗒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向四周——
就在不远处,闪耀着一匹艳丽得宛若天边流霞的红色骏马。
它有着粉色的鬃毛和流线型的尾巴。
它静静地缓缓地移动着。绕着一个固定的方向。
嘀嗒这才看到那儿不止红色骏马一匹马,它们围成一个圈,在阳光下井然有序地散步。
小红是这圈马里最耀眼的。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嘀嗒想。
它高兴地扬起蹄子,发出“得儿嗒”的声音。
你好,我叫嘀嗒。
红色骏马回以吱呀、吱呀的轻吟。
噢,那我叫你小红好了。
吱呀、吱呀。
这是你的兄弟姐妹吗?
吱呀、吱呀。
嘀嗒应邀跟上去,在小红身旁,试图学习它的动作——缓慢地抬起脚又落下,再抬起、再落下。绕着一个固定的方向。
真有意思!
嘀嗒一边跟着它们的行动轨迹,一边悄悄摸摸地看小红。
你的眼睛真奇特,像透明的星星。嘀嗒发自内心地赞美。
吱呀、吱呀。
你的声音也好听,跟我不一样,我叫起来毛毛躁躁的,你说话像风像雨,轻柔极了。
它真是一匹毛头小马,全副心神都沉醉在小红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中。
你怎么总也不停下来呀?好吧,你不停下来,我跟着你走就行。
嘀嗒就这样留在了小红身旁。
它陪着小红散步,跟它讲小主人的故事。
小红也用悠扬的语调讲述自己的家族。
真是一大家子啊,嘀嗒都认识了,两匹高大的黑马是小红的父母,金色鬃毛的小马是小弟,彩色鬃毛的小马是小妹。它们还有一个远房亲戚,是独特的黑白相间的马,这只怪马总是跟在小红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嘀嗒为此吃了不少醋。有时候它会故意跑到怪马旁边炫耀自己的肌肉——小红不会喜欢你这瘦了吧唧的马的。
嘀嗒和小红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朝霞看夕阳。从诗词歌赋聊到马生哲学——大部分是嘀嗒讲,小红附和。
斜阳照在小红身上。它的眼睛在夕阳的映衬下好似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嘀嗒的影子。
“等我们在一起了,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家,好吗?”
吱呀、吱呀。
小红走得越来越慢。
它为嘀嗒停留。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嘀嗒特意挑了这一天,它们相遇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嘀嗒将准备好的花环戴在小红头顶上。
嘀嗒闭上眼,轻轻地轻轻地向前,将脸贴在小红的脸上。
嘀嗒看过人与人之间的亲昵——小主人将脸贴紧父母的脸,肉与肉紧密相连的地方泛起了幸福的粉色。嘀嗒在一旁,眨着眼睛,得儿嗒得儿嗒地叫唤,小主人见了,连忙把嘀嗒抱在怀里,三人一马贴地紧紧的——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至今无法忘记。
可小红的脸颊是冰冷的、坚硬的。
嘀嗒不可置信似的,再次紧紧地贴上去,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
是晚上太冷了吗?
吱呀、吱呀。
嘀嗒舔去小红身上的露水。
冰冷的、坚硬的身体。身上有深深浅浅的疤。
吱呀、吱呀。
我没哭。
嘀嗒的头抵着小红的头,倚偎着,蹭着,尽其所能地撒娇,就像它还小的时候,这样做能换来小主人温柔的怀抱。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嘀嗒睁开眼,小红的眼眶空了一块,露出里面腐烂的木头。
玻璃珠掉在草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刺鼻的气味。
斑驳的油漆。
彻底坏掉的旋转木马。
嘀嗒仰天嘶鸣。
它发了狂似的撞向中间那根粗大的柱子,血不住地从额头流下来,流到眼睛,它看着小红——透着血,小红依旧艳丽地宛若流霞。它跌跌撞撞地靠过去,温热的血终于温暖了小红的躯体。嘀嗒满意地将头贴上去。模糊间,它仿佛回到那个流血的傍晚。这一次,它看见小主人在向它招手,旁边站着小主人的爱人。它欢呼着,发出得儿嗒的声音。它要告诉小主人,它找到了一匹漂亮的骏马。
宫女有一个于她而言并不太实用的能力。
她能感知到死亡。
这个能力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财富,毕竟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死亡是永恒的归宿,因此大部分时间,她看到的都是混沌。死人长眠于地底,一切归于无的混沌。大部分时间她看到的人也是如此——每张脸上都笼罩着连绵不断的雨。若一个人快要死了,笼罩着的雨反而少了,逐渐露出明晰的轮廓。
她若在其他地方,倒可以当个算命的,用这个能力赚一笔小财,但保不齐会被人揍一顿,谁也不想知道自己快死了。可她偏偏是一位宫女,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王朝,守着一位孱弱得不能再孱弱的小皇帝。这对她而言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她没有什么别的能力,算不上聪明,也说不上灵巧,只有一终日双被雨雾笼罩的忧郁的眼睛。
宫女第一次看见母亲孱弱的笑容时,母亲躺在重重珠帘的背后,枯槁的手甚至无力掀起珠帘。她轻咳一声,示意宫女往前一步。宫女的眉眼睫毛痒痒的,那是母亲隔着珠帘抚摸她,像一滴雨落上去。在珠帘的缝隙间,她拼凑着看清了母亲的脸。那横亘了一生的雨终于停了。母亲叹息道:“你是一个命苦的孩子,生来同别人不一样。”的确如此,宫女被阴湿的雨浸泡,人也如雨中的苇草一般纤弱而敏感,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死亡是吹向她眼里的沙粒,她的双眼常常被硌出泪水。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对着月亮哭泣——那是她为数不多能看清的事物。梨一般小而薄的月亮,莹润的月亮,缺了一角的月亮……它始终高悬在天空,温柔地回应着每一个人的注视。母亲比她想象中要瘦小,眼睛却像月亮。
“你也是一个幸运的孩子,你遇到了一位心软的皇帝。这世间心软的人可不多。”正是这位心软的小皇帝将宫女病重的母亲接了过来,母女二人拥有了短暂的团圆。小皇帝虽说是皇帝,但他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皇帝,一是他太过纤丽孱弱(这对皇帝而言并非好事),二来他的国度更是小到不能称为“国度”(这对皇帝而言也并非好事,但幸好他并不图什么青史留名),只有一小块地,前三里后三里。只有三个人,小皇帝宫女和她的母亲。在宫女的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小皇帝对宫女说:“你出去走走吧。”层层华服压在小皇帝的身上,他连说话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怎么能行呢?没有我,谁来服侍您穿衣?没有我,谁来服侍您洗漱?没有我,谁来帮您准备一日三餐?”宫女将皇帝视作自己的弟弟,她走了,面前这个小孩恐怕会被冠冕压折头。这是大不敬的事,但谁让这是个国度不像国度皇帝不像皇帝宫女不像宫女的地方呢?
“我的身体太过虚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我想让你当我的眼睛,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宫女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淅淅沥沥的雨里闪过小皇帝苍白的眼睛。再一看,又被雨雾遮住了。
宫女踏上了旅途。
她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她忘记问小皇帝何时才能回去,唉,糊涂。她就这么一边琢磨着一边走,一边走一边琢磨,像蒲公英随风而去。当她回头望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方向。她试图往回走,可是总是会去到新的地方。她找人买了一份地图,可是她所在的国度太小了,小到地图上根本没有标识。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很快,她的眼泪汇成漩涡。慢慢地,又变成细流,蜿蜒向前。她顺着自己的眼泪走,希冀泪水会将自己带回家乡。
在细流的尽头,宫女见到了一张人脸。这么形容到不是说她遇见鬼怪或者妖魔,毕竟这并不是什么精怪故事,而是她实在是很久很久没看过清晰的活着的会动的脸庞了,嵌在身体上显得格外奇异,以至于她见到时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你好没礼貌。”人脸开口(宫女没有问他的名字,我们只好以人脸作为代称了)。没等宫女开口,人脸又道:“你要去哪里?”
“我想要回我的国度。”
“你的国度?”人脸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是说,你的国度?”
宫女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一位宫女,小皇帝还在那里等着我回去告诉他一些好玩的事情。”
“那你知道了哪些好玩的事情?”
宫女怔住了,一路上她忙着哭泣,无暇顾及周围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旷蓝的天还是萋萋的草,无论是莽莽的沙还是巍巍的山,无论是柔嫩的柳叶还是傲霜的红梅,无论是飞过秋雁还是啼鸣的夏蝉,无论是围着篝火跳舞的他乡客,还是吴侬软语的酿酒人,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脚下的路来得更让她专注。
人脸叹了口气道:“你跟我走吧。正好我要回家,你也要回家。”
“可我们要怎么回去?我找不到路了。”
“登楼。”
“等楼?”
“对,登楼。我曾听无数诗人说过,登上高楼,凭栏远眺,就能看到家乡的方向。顺着那儿走,就能回家。”
人脸不知道,诗人的话是最不靠谱的。他们用最真的心说最假的话。他们口里最妙的酒是最寡淡的水,最近的距离是最远月亮。
“我们要登上哪一座楼?”天底下那么多楼。
人脸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幅破了的地图,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圆圈,一些被涂黑了,一些没有。
“天下的高楼再多,也有走完的时候。”人脸已经走了九万九千七百公里,登上八千八百六十座楼。还剩下多少楼,他没数,也从不去数。他只是沉默地登楼,下楼,就跟宫女自顾自流着泪往前走一样。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二人才相遇。
宫女随着人脸一起走。
他们登上天底下最繁华的楼,被人当作乞丐赶了出来。他们登上荒山破庙外两尺高的败楼,被老鼠追得滋哇滋哇叫。他们翻山越岭蹚河渡海,登上人际罕至处的石楼,和早已成白骨的将士度过了不太美妙的一晚。他们手里地图上的楼越来越少。他们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
终于,夕阳西下时,芳草萋萋处,他们来到了地图上的最后一处楼。
人脸已经不复年轻。
残阳似血,将他的身影拉成一柄斜刀。
“上去吗?”宫女轻声问。
人脸沉默。他望着眼前的楼,它静谧,它古朴,它在斜阳的余晖中默默地默默。它看上去与天底下其他的楼没有什么别的不同。
许久后。人脸颤颤巍巍地抬起脚,慢慢地慢慢地落脚。一步。一步。一步。每一步,天都黑一点,直到他的身影与黑夜完全融为一体。
宫女并没有随着一起。她在楼下等,等了许久,人脸没有下来。
宫女也没有上去。
她又照着地图走了一遍,记下沿途的故事。
等到宫女晚年的时候,她终于怀着平和的心情登上这座高楼。
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透明,阳光温柔极了,微风吹皱湖面。
楼上没有尸骨,什么都没有。
宫女凭栏远眺。柳絮飘摇,扬花纷飞,又是一年春天。她既没有看见人脸口中的“那个地方”,也没有看见她心里的那个地方。
宫女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第二天,那个小小的王朝就已灭亡。
“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终于来了。”
夜晚,高楼上,母亲,小皇帝和人脸围坐一起,听宫女讲述一路上发生的事。人脸听到兴味浓时,忍不住引吭高歌。母亲在一旁鼓掌。小皇帝也穿着轻便的白衣,忍不住小声应和着。这位忧郁的不幸的宫女终于冲破了阴雨,在生与死的交界找到了落足之地。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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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志梅-
大年初一,天还乌漆麻黑,姜志梅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打开灯,亮灯的一瞬间,她酸得闭上了眼,等缓过来,看墙上的钟,五点半。距离闹钟响还有七分钟。
她起身下床,客厅的灯已经亮了,丈夫早已收拾好,斜卧在沙发上刷手机。姜志梅走进厕所,镜子里映出一张浮肿而憔悴的脸。两片嘴唇像切薄的猪肝。她吐掉牙膏唾沫的时候下意识抿唇,想让颜色好看一点。她已经过了适用口红的年纪,在她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也顾不上涂,现在闲下来了,人也老了,没有心去用了。但她喜欢让女儿涂口红,总是叮嘱女儿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点。看女儿涂口红,在唇中划一道,嘴唇上下抿,像翻飞的蝴蝶翅,小指头晕开边缘,很漂亮。她看着,也跟着抿嘴。
亲戚家的水龙头能放热水,姜志梅难得在厕所多搓磨一会儿,热腾腾的毛巾敷在脸上,舒服了。拿下毛巾时,脸色也好了不少。等她洗漱完毕,丈夫还斜卧在那里,她又回房间,把行李箱收拾好,拖出来,在丈夫面前站定。丈夫才慢悠悠收好手机。
“昨天不知道吃了什么,车厘子还是鱼,一直吐,晚上没睡好。”她低声抱怨,“过个年搞成这样,二姐也没来看看。”每个字都落在空气里,她自顾自继续说:“你吃了没?”丈夫没个回应,姜志梅已经习惯了,她接着话头:“昨天晚上我都想叫120,硬是忍着。大过年的进医院,不吉利……”
她听到里面的房间有动静,知道是二姐醒了,声音便停了。
没一会儿二姐出来,姜志梅一见到二姐,马上让她回去休息:“快回去睡,哪里要辛苦你这么早起来?”
“没得事,我一向起这么早。”静了一会儿,二姐开口:“小姜你昨天没睡好吧,我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鱼我们都吃了,其他人都没事,车厘子我要倒掉,但孩子一直拦着,他还吃了几口,也没事。你搞成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姜志梅陪着笑:“身体太差了,没办法。”
“非要今天回去?多呆两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姜志梅朝丈夫努努嘴:“他要走。年假没几天。”
丈夫的耳朵突然好了,开口道:“再不走就堵路上了。”
二姐一听,张罗着要给他们弄早餐:“快得很,圆子三分钟就好了。这么早外头都没卖早点的。”
姜志梅有点饿了,她昨晚没吃好没睡好,但丈夫一直摆手,意思是不用二姐弄早餐。
“那煮两个鸡蛋玉米?路上带着吃。”
丈夫连忙摇头,作势要走:“我们到时候想办法。”
“这多不好意思,你们大老远回来一趟,小姜又没吃好。”
“哪里。”姜志梅也说不出什么话。
“这些东西都拿着——”二姐把实现准备好的腊鱼腊肉腊肠糍粑肉圆大包小包塞过去,还有一提酒,姜志梅连连推却,二姐扶着厨房门道:“你知道的,这些东西我们多的是。”
临走前,二姐还给了姜志梅一大罐身体乳,“好用的很。”,全英文的,姜志梅不知道什么牌子。回深圳后,姜志梅每次洗完澡都擦一点,绿茶味,确实好闻。于是她赶忙叫女儿也来擦。
“妈你少从抖音买些杂牌东西。”
“你二姑妈给的,是个品牌。”
女儿拿起身体乳,拿手机拍照识别后点点头才蒯一坨涂上。
姜志梅看女儿低着头随意涂身体乳的样子,看她尖尖的下巴上一颗灰色的痣,看她瘪下去的发白的嘴巴,她心里忽然盈满了欢喜——这是她的孩子,她一个人在老家里生下她,她会哭着要跟妈妈脸挨着脸睡觉,会躺在她怀里让她反复讲同一个故事,会拿起刀对准丈夫……姜志梅想到的都是十几年前女儿还是小孩的事,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件事,再一晃眼,女儿像柳枝抽条似的长大了。这十几年发生了什么事?姜志梅仔细去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记得女儿小小的手环住她的脑袋,肉肉的胳膊贴着她的青白的脸,热腾腾的呼吸喷到她发冷的眼眶里,在那漫长又单薄夜。“你以前的下巴还是方的,这几年咋变尖了?再别减肥了,再减下巴肉没了,没福气的。”女儿嘴撅起来,哼一声,并不乐意接话。
她让女儿伸出手,抚摸手掌上的纹路,女儿不愿意配合,要收手,被她一把握住,拇指在女儿掌心的生命线姻缘线智慧线反复拨弄,这条线长,那条线短,这里到这里分了叉,那儿有一条短横,她看不明白,好像是好又好像是不好,她的眉头一会儿皱一会儿松。又顺着手掌往上看,女儿的眉毛跟丈夫如出一辙,下巴倒是和她年轻时很像。姜志梅并不希望女儿像她,命太薄了。像看不够似的,她让女儿侧过脸去,鼻子高,鼻头有肉,能纳财,下巴上翘,看来晚年比她好。看来看去,她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女儿别开嘴。
但女儿也有不可爱的时候。饭桌上,女儿大吐工作里的苦水。“别生气,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没说完,女儿立刻打断姜志梅,“妈别说了,现在的职场跟你以前不一样。”丈夫难得开口:“你都多久没上班了?”姜志梅一下子哑在那儿,她以前是上班的。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女儿:“你还记得吗?你三年级的时候,下大雨,你没带伞,路上淹水,我从店里赶去接你,水齐腰,我差点要被冲走。”“是吗?那都好久以前了。”
可女儿总归是可爱的。她是漫长又单薄的夜里,热腾腾的呼吸。
-女儿-
女儿在和同事吃火锅的时候看到姜志梅的消息,一连七条语音发在家庭群。这个家庭群每天一般只有一条消息,是姜志梅起床后雷打不动发的早安表情包。一连发七条讯息,是很不平常的事。语音转文字,分别是“我要痛死了”“我以前在家里也是很受宠的,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你们在哪里?”“为什么没人陪我?”“我的手好痛。”最后一条是时隔13分钟后发的“我好多了。”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信息?马上要讲八卦了。这是女儿看到消息后升起的第一念头。在察觉自己居然在母亲痛苦时无动于衷的女儿感到尴尬。她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做。应该要先回去安慰母亲。女儿深吸一口气,跟同事找了个理由先离开。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她拿出手机在同事群里发了一句不许背着我偷聊八卦”并配上可爱的表情包。她又把那句“我好多了”看了一遍,或许母亲真的没事?群里没人回消息,她私发了条语音给母亲:“妈我马上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收到母亲的回复:“你玩儿去吧,我好点了。”此时女儿已经过了地铁安检,继续回到饭局也不是不可以,但太突兀了,她站在那里,心想要是十几分钟前没玩手机就好了。没玩手机就能假装没看到消息。
回到家,女儿发现姜志梅蜷缩在床上,手机在一旁放着“一个男人爱你的几个要点……”女儿走过去把视频关掉,姜志梅说:“这是我催眠用的。你咋回来了?”女儿把头靠到姜志梅脸上,说:“我担心你。”“刚刚犯病了,喝了点药好多了。你帮我揉揉肚子吧?像你小时候背靠着我睡一样。”女儿点点头,黑暗里姜志梅看不见,但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热腾腾的手掌揉着她的肚子,错位的五脏六腑好像被揉归位了。
女儿的手掌贴着母亲的肚子——松松垮垮的一团肉。女儿无章法的揉着,手酸了,就问:“是不是好多了?”姜志梅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女儿如释重负地离开,走前还亲了亲母亲的额头,轻轻把门带上。
那个晚上女儿没有睡好。她一直感到无名的惶恐。在脑海里,她反复模拟母亲死亡的时刻,泪水很快充盈了眼眶。母亲反复死亡,她反复流泪。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环中,女儿确认了自己是爱母亲的。
-丈夫-
丈夫是落在姜志梅生命里无处可寻的针。姜志梅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冷不丁被扎个透。
作者:【十一招】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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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枯骨的休息日。这个说法有点奇怪,枯骨不需要工作,所以对枯骨而言没有工作日的概念,也就是说,每天都是枯骨的休息日……总而言之,今天是枯骨的休息日。
枯骨躺在泥土上晒着太阳。若是下雨,就享受雨水的滋润。风若大,就伴着风起舞,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晚。蚂蚁会来开宴会,蛇会来避暑。偶尔会有飞鸟们叼着枯骨飞到天上,带枯骨去自己的家里住一段日子。
有段时间,枯骨身边有很多其他枯骨。或许在曾附着着皮肉血筋时,它们是伙伴,是敌人,是同一窝的幼崽,但现在它们只是枯骨。枯骨没有记忆,记忆属于大脑。枯骨多时,它们便会合唱,在夜间发出幽幽的磷火,那是奇妙的蓝绿色,安静而不张扬。枯骨通过合唱的方式来与其他枯骨共鸣,若身边没有其他枯骨,那就安静地躺着,等待自己被风化、侵蚀、降解。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开始的时候总会觉得有大把的时光;等待的过程也十分短暂,结束的时候让人依依不舍——全世界的休息日,大抵都是这样度过的了。
枯骨被松塔砸成了两节(还有很多细小的碎片)。枯骨不会疼痛,也不会痛苦。完整、疼痛、痛苦,这些使命对枯骨来说过于严肃,休息日就要有休息日的样子,不应该去理会那些严肃的事情,该让自己开心而放松。枯骨无所谓开不开心放不放松,那么就这样静静地一边腐朽,一边被松塔砸成两截,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消遣。
枯骨从不抱怨。泥土里,沙砾中,河床下,哪里都一样,舒不舒服对枯骨来说同样过于严肃了,说到底,枯骨也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才要腐朽风化的——当然也没有不喜欢——枯骨就是,只是,躺在那里,度过休息日。
枯骨出现了空腔和孔洞,它躺在那里,任由风吹过,把它吹得叮当作响,或是发出哨声。风像调皮的孩子,有迹可循,情绪化,而且从不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枯骨只是躺着,温柔地抱着风,等风停留,或是通过自己。休息日,就应该抱着软绵绵的风度过才对。
枯骨热情地邀请蚂蚁吃掉自己。可能没有那么热情,也并没有邀请过谁,甚至也不只是蚂蚁。但总之,如果想要吃掉枯骨,或者要做别的什么,枯骨都不会拒绝。若有蚂蚁的宴会,那么大家就欢聚一堂,各自或一起做着喜欢的事情;如果周围没有蚂蚁,枯骨就躺在那里,独自悠闲度过这个休息日。
某个休息日结束后,枯骨不见了。这个完整的过程缓慢而绵长,枯骨先是缩小,然后变轻,接下来变成两截或更多,两截中的每一截又变成两截或更多,这样一直变下去,就像躺在床上伸了一个无尽的懒腰,身体漫无边际地伸展,扩大,摊平,最后突破了极限,爽快而无声地变成了别的东西。风不跟枯骨道别,因为枯骨已经成了风的一部分,大地亦如此。枯骨在风中又见到了飞鸟,在大地中又见到了蚂蚁,它们短暂交汇停留,然后风去往风的方向,大地回到大地的故乡。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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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做好,灶台里的炉火已经熄灭了。紧贴墙角的奶酪色木柜上,电视机正播放《超级女声》的淘汰赛,那是有李宇春、周笔畅的二零零五年。母亲全神贯注地盯着厚重电视机里的粉红舞台,我听不懂主持人兴致昂扬的串场词,举着幼儿园新发的课本一个劲地想唤起母亲的注意:“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吧,你听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吧。”
“好啊,你讲吧。”母亲点点头说。
我翻开柳树与兔子上蹿下跳的七彩一页,用手指着一段段念故事,抬头时发现母亲还专注地盯着电视机,根本没有听我的故事。我生气了,凑近母亲喊我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母亲也还是点点头说:“不讲就不讲。”
我气冲冲地拿着课本一个人走进厨房,坐在熄灭的灶台前把课本填了进去,里面堆满树枝、秸秆与玉米骨头燃烧殆尽的黑色尘土,卷边的彩色课本像窝只是带去了春天的燕子,安静又无辜。我一边注视一边流泪,厨房没有开灯,高处的窗户摇晃着墙外黑色的树影,锅、碗、瓢、盆,母亲在我看不到的那一角继续观看节目,电视机像夜半更深时的咳嗽断断续续地传来情歌的乐声。
后来与母亲提起这个故事,母亲表示我一定记错了什么,家里没用过那样的灶台,她也没看过超级女声。
我瞠目结舌,无法理解这样的背叛,那个灶台里火焰的残影至今仿佛都还在舔舐我孩童时的脸颊,电视里周笔畅会穿着绿西装唱解脱——“阳光替房间开了灯”。我还无法理解的音乐、我还无法理解的冷漠、我还无法理解的生活,在我不到四岁的这一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一株茎叶细长的花朵。
我固执地不去相信母亲的说辞,她后来不得不翻出我小时的录像带,是带着我搬家的记录,厨房宽敞而明亮,用的是天然气,一立方一块两毛。她还说父亲时常觉得我小时有撒谎的习惯,就是因为我老是有这样一口咬定的错误记忆。
母亲讲起我小学时信誓旦旦在作文里写到吃牛排的事情,写父亲母亲吵架后她哭着开车带我去吃牛排,在她讲述时我也想起来了,那时母亲摔烂了父亲刚送给她的某款诺基亚触屏手机,迟钝的玻璃屏上有蛛网般从一角舒展开的裂痕。母亲说作文写得太感人真实以至于老师担心地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可那时我的父亲其实还在远方服役。
我一时间几乎怀疑起自己得了精神分裂一类的疾病,在母亲叙述时我都能想起浇上黑椒汁的牛排的口感,我的餐刀在铁盘上叮叮当当地起起落落,她在桌子对面红着眼看我吃食,伸手整理好胡乱围在我裙子前的餐巾。我想开口问母亲怎么会这样,我又想解释我绝无要撒谎的意图,言语一时间在我的胸腔里纠缠,将我的肺撑涨起来,最后只输出一小段叹气。母亲拉过我的手,摸摸我的戒指,又凑过身来拥抱我,说我其实只是个想象力很好的孩子。
我终于又感觉自己重新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我轻轻问妈妈要不要选一首在婚礼上放的情歌。她松开环抱我的双臂,帮我理了理刘海,说那就放张惠妹的灰姑娘。我开玩笑说我其实是丑小鸭,她只是摇摇头。
母亲是爱听情歌的,我这样坚信,即使可能我的记忆里有许多的妄想和虚假,但在我从她的床上模糊醒来听到电视机里的情歌和她做早饭的声响时,在我靠在透着凉意、硌人的藤编座垫看着窗外的车流,听到收音机的旋律和她轻声的哼唱时,在我把家里翻到的磁带插进为了练习英语买的磁带时。
在某一个真实的时刻,在我的每个想象中,她在当时有自己的世界,像花朵应季盛开时也不须考虑多余的什么。
未婚夫敲敲门,紧张地探头进来,看见我在流泪,又赶忙走进房间把门掩上,问我怎么了。我模糊地看着他前额柔软的发丝,蒲公英一样,我说你吹一下刘海给我看,他无奈地照做,我扯扯嘴角,他牵起我的手,又问母亲要不要坐同一辆车去看场地,母亲说她之后自己开车去。
我离开房间时回头看看她,她多出的年岁像被攥在手里在相册上勾画,我的脚步稍慢,走在前面的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样慢慢地牵着我向前移动。
我又害怕结婚了,我说。
他总算回过头来与我对视,像是过了十秒,他眨眨眼,继续轻轻牵着我。我被他牵到楼下,等待的父亲看我眼红红的,瞪了眼准女婿,起身把他时常带着的手帕递给我,我攥着那条手帕直到坐到我们两人的车内。
“我要听情歌。”我又说。
坐在驾驶位的他在我的CD册里翻了半天,选出宇多田光塞进光驱里。
我想起高中时写过一篇小说,一家人新买的荒废别墅的客厅里,摆着一面黄昏色彩、每到阴霾天气就淅沥沥沁出水珠的旧镜子。当我们一家人不再坐在旧居的长沙发上,我们的镜子还会流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