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
*尝试了一下少登文学,但还是忍不住往里面塞点我喜欢的()
从宜城监狱出来时,天就像我的一身霉,灰扑扑的。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含嘴里点上。
但我知道我既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进监狱前,我偷偷在裤裆里藏了一块打火机和一包烟,它们就夹在屁缝里。在第三天自由活动时我偷偷躲厕所里点上,吸一大口。很不幸的是,烟没吸完,人被发现了。他们把我的脸摁在坑里,扯下我的裤子,用那块打火机烧我的鸡毛。他们一边烧一边从我裤裆里掏出来的仅剩的烟一一分了。我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何尝不是他们在给我口交。那些烟就是我的屌。后来他们发现我并不反抗,这群心理变态,人越是反抗他们越是得意,我算是摸透了,他们骂我我点头,拳头一挥我自觉把脸送上去,他们便哑了火,转而攻击另一个新来的狱友。但这件事还是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此后每次有人给我递烟,我都会反射性地胯下一热。实在是想抽烟了,我就假装自己有有烟,先是从裤兜里摸一把,没摸着,再往胸衣口袋里一掏,夹出一根伸到嘴边,装模做样地嘬一口,腮帮子瘪下去,极尽可能地想象烟草的味道,想象那股烟雾顺着我的鼻腔进入咽喉,弥散在肺中,再缓缓呼出一口气。
现在我就在抽想象中的烟,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如果有人路过看到我,一定会觉得我是智障。但现在日头正足,宜城监狱又偏,来往的只有泥头车和飙车族。在虚拟的烟雾和扬起的灰尘中,我看到马路对面的俏俏。我赶紧把不存在的烟丢在地上,还伸脚拧了一下,顺带撩下头发——是寸头——只好挠了挠头皮。转眼间俏俏已经走到我跟前,上下打量着我,说,还不错嘛,挺适合你。
等俏俏走近了我才发现她跟两年前变化很大。身上那叮叮当当的金属环全部不见了,短裙渔网袜和高帮靴被浅灰色工作服取代,扣子老老实实扣到脖子最上头,别了个黑色的蝴蝶领结。头发也从枯草黄变回了自然的黑色,顺顺溜溜地兜进发网里,显得低调又温和。俏俏见我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说自己现在在凤凰酒楼当服务员,领班的要求很严苛,连刘海的长短都要比着尺子剪。着装检查不合格一次扣十块,她累着扣了八十,索性把刘海给剃了。妈的,找着法儿扣钱,钱都进了她口袋。她低声骂了一句。只这一瞬间,我看到了过去的俏俏的影子。
“晓莉姐本来也打算来,但她怀孕了,她老公吧,觉得孕妇不能来这种地方,所以……”我和俏俏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走,她背着手走在前,我跟在后,她突然停下来,递给我一个红包,“这是晓莉姐给你的。”
我也没客气,接过就塞进裤兜里。
听到汪晓莉结婚,我很惊讶。
汪晓莉是我表姐,自从我妈去世后,只比我大七岁的汪晓莉就充当了我生命中第二个妈。她是一位极其强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性,和俏俏外表上的张扬不同,她长年累月穿着黑白格子衫,配上黑框眼镜,活脱脱一副教导主任的样子。她念金融中专,在其他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钓银行柜员、交易所的凯子帮自己完成课业时苦攻英语。“我跟你不一样,”她一边听听力一边用看茱迪(她养的一只狗)的眼光看我,“等我毕业就去深圳,英语好的话在那里机会多。”我曾一度以为她会以这副教导主任的模样老去,直至变成老处女。但没想到她这么快结婚了,还怀孕了。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当然我不是希望她变成老处女,只是我原以为她现在在深圳。蹲局子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到汪晓莉,想着她应该已经穿上干练的制服得体地坐在办公室,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我看不懂的英文邮件。想到俏俏,我会想着她顶着五颜六色的脸背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画五颜六色的画。在我的幻想里,她们过得都很好,这种幻想多少给了我一些心理安慰,好像我出去后,也能如此过得不错。这会让时间好挨很多。
截至目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中的两个,一个已经结婚怀孕,一个穿着过去嗤之以鼻的大众工作服,而我,一个刚刚从局子里出来的二十岁男青年,连技校毕业证都没拿到,所以我也没好意思问她们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事。
“你等会儿去哪?”俏俏问,她看了看表,“我马上要赶去换班。”
我摇摇头,说你有事儿就先去忙,我有地方去。她点点头,往前走。没几步又倒回来,想了半天还是开口说:“你晚上要是没空,就上我们家来吧。我妈……闻老师她知道你出来了。”
我含糊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问:“你跟她现在关系还好吗?”她盯着我看,半笑不笑的样子:“瞧你这话说的,真想给我当后爹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她手指卷着发尾,自顾自说下去,也不看我:“那阵叛逆劲儿过去了。现在工作了,回过头看,她也不容易。”说完她瞥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托你的福,她成功离婚了。”我讪笑着不答话,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
送别俏俏,我游荡在宜城的街上。许是寸头太扎眼,来往的行人见着我都远远往旁边躲。两年来这条街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变化,之前的网吧拆了,新建了一家KTV,金闪闪的招牌俗得很。街边多了许多眼生的新店面。而我所在的机电技校,我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还是一如既往的破烂。机电技校对面的玫瑰发廊一如既往,“玫瑰”二字旁边印着过时的烟熏女郎,已经褪色了。我走进去,打算洗个头。
“汪洋?你出来了?”
是乌鸦。他比以前更瘦、更黑,比起乌鸦,更像一只秃鹫。
“你怎么还在这儿?”
乌鸦是我的同班同学,但他从不上课,跑来发廊当洗头小弟。
你知道吗,这一片地儿,学校多,但只有这一家发廊,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些学生妹都要来这儿洗头。他说到这里,鼻子发出兴奋的哼哼声。乌鸦每天巴巴地在门口蹲女孩儿,他给她们洗头的时间不仅长,还连带按摩头皮和肩颈。他一边按摩,脸上一边露出淫荡的笑容。多亏那些女孩儿闭着眼,不然指定要骂他下流。来这儿洗头的大多是纺织中专的女孩儿,偶尔也有宜城一中的女生。当她们必须要走进玫瑰发廊,任由乌鸦给她们洗头时,她们的脸上会露出一种屈辱的表情,似乎被技校生一碰,她们的人生就完蛋了一样。她们躺在发廊狭窄的黑皮躺椅上,好像躺在人流医院的手术台上。最近几年常常发生技校生强奸案,案子中的女主角不幸就有宜城一中的女学生。那人被抓的时候,我们都翘课去围观。一半人是因为崇拜,在一旁吹哨叫好,光睡了一中的女学生这一项就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得的光荣事迹,另一半是好不容易到手的女伴因此事而告吹的倒霉蛋,认为这人败坏了技校生所剩无几的形象。我既不想睡女学生,又没有女伴,围观纯粹是闲得没事干。
乌鸦最享受她们这时候的表情。我就喜欢她们看不惯我,还得乖乖闭着眼洗头的样子。但这话乌鸦只敢对着我说。荒谬的是下流的乌鸦爱上了一位得体得天鹅一样的宜城一中女生。你知道吗,我给她洗头时,我都不敢呼吸,我怕我呼出去的气臭的,我怕她闻到了要皱眉。乌鸦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可以称之为恶心的柔软的表情。我说,你先管管你下半身吧。乌鸦皱着眉头对我说:“你不懂。我这次是认真的。”“你哪次不是认真的?”我翻了个白眼。“你见到她就知道了。”乌鸦蹲在发廊门口,伸着脖子望着马路,从我的角度看,就像一只长脖子鹅。此时正赶上中午放学,喧闹的声音一下子塞满了空气。一群人乌泱泱从马路那边走来。人群中,宜城一中的女生总是特别显眼。她们不像其他人穿得五花八门、伤风败俗,一身简洁的校服,左胸口别了一小块校徽。她们的校服贴身极了,路过男生堆时,旁边的人会故意朝她们胸口处挤眉弄眼,发出口哨声,惹得她们缩起脖子,加快脚步,远离是非之地。
又是一波人群走过。我站得腿都快麻了。乌鸦突然站起来,冲进发廊里往头上喷了点发胶,抓了个造型,又款款走出来,朝我低声说:“三点钟方向, 快看。她来了。”眼珠子都要射出去了。
我朝他说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俏俏。她格外打眼,想看不见都难——一头当下最时髦的离子烫,左耳带了三个耳钉,右耳带了四个,其中一个在耳根处,银色的小圆圈在太阳下闪着冷光。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的橘色吊带。过膝的格裙改短至大腿,每走一步,裙子边就翘啊翘,钓晕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我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校服,确认她是宜城一中的学生。我被俏俏晃了眼,身旁的乌鸦已经迎上去——走到俏俏身边的女生旁,捏着嗓子说:“欢迎光临。”我被乌鸦的语气恶心到了,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个女生身上——相比之下,她显得正常而普通。
正在我愣神的时刻,耳钉女已经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我知道你,你就是汪洋。”我不知作何反应,她像大姐头,而我是被训的小弟,点头哈腰称是。“长得确实挺帅。”“还可以还可以。”我谦虚道。“就是人孬。”“此话怎讲?”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很自然地指着我说:“你进去,盯着你的同伴,别让他动手动脚。”我对强势的女生言听计从,这都要归功于汪晓莉。我乖乖走过去,盯着乌鸦洗头。乌鸦给她洗头洗得很仔细,放水前还用手试温度,开小水浇在对方头发上,轻声问温度合适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乌鸦,他给大妈大姨洗头跟洗菜一样,哗啦哗啦一顿乱冲,水花四溅。我被恶心得起了鸡皮疙瘩,默默退下,到耳钉女旁边,问:“你真是一中的?”她理所当然地望着我:“还能有假?”“你这样,教务处不管?”不是说一中教务处跟监狱长有得一拼吗?她伸出手,一张一合,展示指甲上夸张的彩钻:“我妈是一中老师……”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她又不管我。”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说我孬?”
“你们打群架的时候,我看过几次。每次你都在人群最外边,光出嘴不出力。”她似笑非笑地乜我一眼。
就像技校男生对一中女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一样,技校男生对一中男生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认为他们是一群软蛋跟娘炮,每天穿着校服夹着卵做人。抢他们的钱一度成为我们最爱干的事情——他们无一例外有钱还怂,不抢他们抢谁?我并不直接参与抢钱,往往只是给那几个混混头子充当门面,跟在后头喊几声,助助威,拿一点辛苦费。后来他们越发嚣张,甚至敢直接围在一中校门口蹲点,手里拎着扳手、电线和铁棍。一中的保安跟那群男生一样是个软蛋,站在铁门后面,只敢把钢叉伸出来耀武扬威。
被女孩子说孬,尤其是被漂亮的女孩子说孬,很伤人自尊。我只好在一旁赔笑。
“但你脸帅,”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看得我臊了,才慢悠悠地说,“虽然你是个技校生,是个文盲,还是个孬种,但你长得像金城武。”
“第一,虽然我是技校生,但我不是文盲,确切的说,跟其他的技校生比,我不是文盲。第二,我不是孬种。第三,我长得像金城武和刘德华混合体。”我一本正经地反驳。
她笑得直不起腰。“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我就承认你不是孬种。”
“打架、贩毒、杀人的事儿我不干。”
“还说你不是孬种?”她嘟囔一句,“不让你打架。就让你帮我气气我妈。”
“怎么做?”
“做我男朋友。”
“非我不可?”
“我都物色过了,其他人太丑,我妈不信。”她一副“便宜你了”的模样。听到这句话的乌鸦在后来摁着我的脖子尖叫凭什么你小子就能有人倒贴。他自知自己跟那个乖乖女没可能,就把怨恨转移到我头上。
她领着乖乖女离开发廊。出门前,她回头对着我笑了一下——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闪亮的琥珀色:“对了,你可以叫我俏俏。”
说是要当俏俏男朋友,帮她气她妈,我以为她会直接把我领到她妈面前,但她只是让我带着她逃课。“去哪儿?”“你平时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们站在一中外墙后面,她踢了踢旁边的书包,示意我拎起来。我老老实实帮她拿书包,说我平时啥也不干。“网吧?舞厅?”“都不去,没钱。” “汪洋,你哄我呢?”她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似乎在后悔选错了人,“你怎么不光人孬,还是个穷鬼?”
我看俏俏,就像看一尊大佛,左也不是,又也不是。人一小姑娘(尽管我俩同岁,但我们看一中的学生,总有种莫名的骄傲,似乎他们都是一群心智未开的萝卜头,而我们已经行走江湖多年,是老大哥了),一时闹叛逆,我又不能真把她带坏了,到时候她爸妈不得把我送去游街。网吧我去,网管跟我熟,算起来,他是我学长,毕业后分到小电厂做维修工,因为偷金属丝被抓了,塞了钱出来开了个网吧,我平时回去帮忙看场子。舞厅我也去过,乌鸦很喜欢去那里,我去过一次之后就避之不及,里头的灯花花绿绿,根本看不清跟你跳舞的是人是鬼。当乌鸦试图再次叫上我时,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有区别吗?”他指了指胯下,“能硬就行。”而且关了灯都一样,她们放得更开,他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教育我。你不会硬不了吧?滚。
我跟在她后面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带我去见她妈。她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我妈聪明得很,得循序渐进。我又问她为什么要气她妈,她直接踹了我的小腿一脚,说关你屁事。我说你不如去跟你妈说你怀孕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惊叫道,我只是想气她,又不是想气死她。她熟门熟路走到一栋筒子楼,上四楼,拐到走廊最里面的一间门走进去。门敞着,颜料味儿扑面而来。是一间画室。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我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坐在她后面的女生显然跟她相熟,戳戳她的背,凑到她耳朵边,用手指了指我,笑嘻嘻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俏俏恼了,拍了一下她的手,那个女生发出一声含意深远的“切”后缩了回去。俏俏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把她的书包放她脚边。看到她画板上快完成的石膏像,顺嘴夸她画的石膏像说这阿基米德画得真像,白的白黑的黑。那是阿波罗,文盲。俏俏翻了个白眼。“你去帮我借一本《色彩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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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晓莉和俏俏相继离开宜城后,我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四处游荡,无所事事。每天花一块五毛钱做公交到宜城火车站,在火车站前广场那一排大理石圆球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无数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个拽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行色匆匆地离开这里,要不了多久,宜城就会成为一座彻底的空城,我为这个想法感到悲戚。我望着来来往往的脸庞,总有几张跟她们很像。好几次我已经叫出了声,可一个擦肩,她们又流入人群中,再也寻不到踪迹。某一天,就在我坐在大理石球上发呆时,我的大腿忽然动了起来,它们推着我走入人流,加入长长的队伍。我的嘴巴熟练地买了一张前往深圳的票,我的手将它紧紧攥住。就这样也成为无数离开宜城的人的一员。我将它抛诸脑后,在它彻底成为空城之前。
在我离开宜城的前几天,我再次遇到了乌鸦。他比我上次见到时要胖些,脸上多了几抹油光。他说他要结婚了。
哦,这样啊。恭喜恭喜。
沉默。
发廊呢?
盘出去了,拿钱买了婚房。
怎么认识的?
介绍。比我小一岁,现在干销售。
他递给我一根烟,来一根?我推拒了。他也没客气,就手塞进嘴里,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
有空来参加婚礼吗?日子定了,下个月十二号。
我过几天要去深圳。
票买了?
买了。我说谎了。我根本没买票,也没想去深圳。
去那儿干吗?
看看呗。听说那里发展挺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耸耸肩,难得地有些难堪。就随便干点什么。
幸好他没追问。
深圳挺好的。他说。
电动车的鸣笛声骤然响起。我们往旁边挪了一步。
好一会儿, 他看着我,说道,你知道吗?我当时挺嫉妒你的。
我的笑噎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罢他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走了。深圳是个好地方,好好干,你可以的。
和乌鸦分别后没几天,我匆忙地踏上了前往深圳的列车。
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我坐在玫瑰发廊的旋转椅上,皮革裂开,里面的海绵暖烘烘地顶着人的屁股。乌鸦装模作样地给我吹着头——没什么可吹的。发廊的门大开着,热气暖融融地拥进来,烘得人昏昏欲睡。店内一站直立风扇咔哒咔哒地转,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在嗡嗡的吹风机的噪声中,乌鸦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汪洋,出来就好,出来好好干。”
离开玫瑰发廊后,我无处可去。脚先我一步将我带到了宜城一中。这所宜城历史最悠久的中学迎来了周年校庆,墙面翻新,校门口的红色镀锌钢板宣传栏更新了建校历史、知名校友和在校师资板块。我走近看展示出来的教师大合照,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目光扫过一张张花生米大小的脸,没看到闻老师。我偏过头,两侧教学楼挂着巨大的竖幅对联,红底黄字印着“师恩浩荡不朽杏坛人生,学子情深永驻花样年华。”我默默收回视线。
绕过正门,来到侧墙,一中的侧墙加高了不少,顶端新装了带刺铁丝网,我比划了一下,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易翻过去。
那时我蹬着单车哼哧哼哧去了城里唯一一家图书馆,哼哧哼哧在一排排书架中翻找《色彩教学》和《复活》(天知道我找了多久!)我把这件事讲给俏俏听,被她嘲笑了一通。“你不会索引吗?”她拿书敲我的脑袋。“我又没借过书。”要么不看,要看的图书馆里也不会有。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带着书一路骑回筒子楼,上楼,找到画室时,俏俏已经不在那里了。坐在后面的女生见到我,说:“她已经回去上晚自习了。”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她因好奇而扬起的声音——“你真是她男朋友啊?”
我一路蹬着车到一中门口,把车停在侧墙,踩着车翻墙而过,企图溜进一中,结果被闻老师抓个正着。她说了什么我全然忘了,只记得她雾霭一样的脸庞,和小提琴一般浮沉的声音。
当人们站在生活的当下回望过去大大小小的事件,总会不自觉地梳理自己的轨迹,试图为自己当下的困境找到某个节点,某种标志性事件。我们的历史老师——一个年过半白的老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讲台上义愤填膺,痛骂我们这群混蛋,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你们记住我的话,以后你们穷困潦倒的时候再回过头看看今天,你们一定会后悔的。”教室里,几排白炽灯的光在他眼里闪烁出了泪花。台下哄然大笑——“他尿了。”我混在人群中,跟着吹了个口哨。听说他出于某种理想主义者的情怀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投身于我们技校,力图以星星之火点燃一片草原。可他想得太美好,我们不是草原,是深潭,碧绿的水面下浮着的漆黑的洞。我们的人生“后悔”的时刻太多,多到我们都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后悔”。他微弱的火光连同那看不清的眼泪一起消失在洞中。某一天,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因为他批评某个学生上课抽烟,在回家的路上被打进诊所。
从一中出来,距离吃饭的点还有几个钟头。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下午的街道空空荡荡,旧极了。摩托放着屁突突而来,灰尘扫荡了我一脸。抬头,一个逃课的鸡冠头皮衣男孩带着女生扬长而去。 “滚回去上课啊。”我朝他们喊。“神经病——”太阳亮得寂寞。我是寂寞中的一粒灰尘,轻飘飘落在地上,飘到花店,穿过窄窄的走道,层层的楼梯,慢慢地、慢慢地落在饭桌上。闻老师就坐在我对面。橘色的阳光照透了她的脸,她像一张挂在阳光里的旧照片,而我是停在照片前走不出去的旧人。
我脑子发烫、口干舌燥、如坐针毡。几度想开口,又闭上,只好故作无视地舔舔干到起皮的嘴角。
“俏俏还有一会儿下班。”闻老师开口。
此后又是一片静寂。
她端坐在那里。我的对面。窄窄的方桌成了一条永不能跨越的河流。她在河流对岸。我在此岸。湍急的河流响应着我的心跳。
我频繁地眨眼、抬眼,在一瞬间捕捉、拼凑她的面容。
雾霭一样的脸庞在夕阳下几乎被蒸发。我看不清她的脸。
直到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才恍悟——我哭了。
她递来纸巾。靠过来时带起的温香的气息让我下意识屏住呼吸。一瞬间我又回到了那个傍晚,翻墙进入一中,结果倒霉透了,把脚给崴了。书掉到地上,我一瘸一拐地扭过去捡起来。手电筒的灯照过来,我下意识举起双臂,龇牙咧嘴——那副样子傻透了。灯光背后浮现出一张雾霭一样的脸庞,我对上她的眼睛——水底的鹅卵石一般沉静的眼睛。我被摄住了。她走到我身边,捡起书,放进我怀里。你不是本校的?我已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脚崴了?我点点头。她似乎是蹙了眉,拿起对讲机说了什么。她的手臂碰上我的胳膊和腰,那一瞬间——如果我能死在那一瞬间。她留给我的记忆就是带着芳香的温度,好像珍珠粉,暖烘烘的。这股芬芳一直弥漫进我的梦里,将我熏得大汗淋漓。柔软的手肚。靠过来的面团似的肚子,发酵得刚好。像海洋一样起伏的带着热气的软肉。梦里残余的热和惊醒时窗边的寒绞在一起,像牙齿紧紧咬住我,我匆匆忙忙起身,跑到厕所干呕,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这样能减轻罪孽。我为自己感到恶心。
我找到乌鸦,问他看到那个一中女孩时会想什么。他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纯情和淫荡——牵手、上床。
是这样吗?
他反问我,你难道不会想她脱光了站在你身边的样子吗?
我又忍不住干呕。
你小子装什么纯情?
我打了他一拳。
生理的欲望和心理的压抑将我折磨得不像样,连带着看见俏俏都退避三舍。“汪洋,你给我出来,躲什么啊?”某一天俏俏把我堵在技校门口,周围全是起哄的。乌鸦叫得最大声:牛逼呀汪洋,都能拿下一中的女的了,记得带套。俏俏一听眉毛吊得高高的,手指着乌鸦高生开骂操你妈逼你说什么呢?我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她带离现场,生怕晚一秒就要被围殴。“汪洋你他妈真的很孬!你身边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你最近发什么神经啊?见了我就跑?你还帮不帮我了?”俏俏被我拖着,改口骂我。我只求这个小姑奶奶乖乖闭嘴。“闻俏——”我的声音还没出来,她的分贝立刻提高,“汪洋你算老几敢吼我?”我盯着她的眼睛和张合的嘴唇,恍惚间又看到了闻老师。“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汪洋你真是有病!”是,我有病。我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当我自暴自弃地把这事告诉汪晓莉时,她只说了三句话。
汪洋,你真的恶心。
说到底,你就是好色又恋母。
跟我走。
她风风火火把我扭送到一中门口,守株待俏俏。正逢一中下操,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看到我们都时都露出好奇的表情。汪晓莉坦然地站在那里,边看便问我哪个是俏俏。很好认的,最不一样的那个就是。我嘟囔,低下去的头又被她捏起来。你给我好好看着。
远远看到人群里的俏俏,我立马转身背对她们,祈祷她看不见我。可那绝望的声音还是从后面传来——“汪洋?你怎么在这儿?”我只好转回身子。她的目光在我和汪晓莉间来回打量,后退两步,带着警戒和防御。
“我是汪晓莉,他表姐,也是他半个妈。”汪晓莉朝俏俏伸出手,“借一步说话。”
汪晓莉带着我们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就这儿吧,耽误你时间了。她看看左右没人,啪的一下甩了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没反应过来,俏俏也被吓了一跳,云里雾里的。
“他意淫你妈。”汪晓莉解释道,“你想打也可以,我看着他,不让他还手。”
俏俏瞪大了眼睛。汪晓莉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想了想,换了个表达方式:“他妈去世得早,可能因为缺爱,所以看到你妈妈后对你妈妈产生了一些情愫。”
“汪洋你个王八蛋!”俏俏从震惊中缓过来后,爪子就挠到了我的脸上。
等俏俏发泄完,汪晓莉走上前捋顺她凌乱的额边碎发,又递给她一瓶水:“润润嗓子。”
很久很久以后,在江边,俏俏跟我说起汪晓莉。江风拂过她耳边的头发,她看着江面上重重的光影,跟我说:“汪晓莉说话太酷了,那么直——‘他意淫你妈’——。”说着她忍不住笑了。“她给我顺头发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妈怎么就不像她一样呢?我妈都没给我顺过头发。我们俩算是扯平了。”她的眼睛里盈着光。
我本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但俏俏不知怎么的跟汪晓莉玩上了。又过了几个月,一个夏日的深夜,我家生了锈的铁门被敲得叮铃咣啷像。一开门,俏俏红着眼睛站在外面,额头上肿了一块。见到我,俏俏狠狠地盯着我——汪洋,你不是喜欢我妈吗?她现在要被打死了,你救不救?
我脑子嗡的一下,门也顾不上关,左脚踩右脚地冲下楼。汪晓莉在楼下,见我下来了,把摩托车钥匙往我手上一甩,往示意我上去,又走到俏俏身旁,轻轻地用额头碰她的额头,说:“没事的,会没事的。”俏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回忆。在混乱中我失手打中了男人的太阳穴,最终他脑淤血死亡。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我因过失杀人被判两年,服刑期间汪晓莉陪着俏俏来看过我。俏俏一直哭,不断地向我道歉,说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说她不该来找我,但她真的没办法。她试过报警,但没用。她断断续续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她和闻老师之间的感情真奇怪,她既憎恶闻老师的懦弱,又无法真正对其痛苦视而不见。我无法感同身受,我眼中的闻老师是一道美丽的侧影,我愿意为了这点影子粉身碎骨,我也搞不懂我究竟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我看到她的手臂——光滑的一片,曾经的淤青消失不见,我想到的竟是她那天晚上蜷缩在卫生间角落,柔弱易折,却依旧伸出手安抚哭泣的俏俏。嘴角的血渍和青紫的肿痕成了我梦里褪不去的烙印。我竟然在共情那个施暴的男人,这样的认知令我异常心慌,侧开脸躲过她递过来的纸巾。我慌忙起身,找了个借口离开。俏俏后来发信息问我怎么了,我也避而不谈。我只觉得在许多瞬间,我与野兽无异。
从监狱里出来又无事可做的我,暂时在乌鸦的发廊里,睡在那些无数男人女人躺过的皮床上。他的妻子对此颇有异议,总觉得我会偷店里的钱。我托乌鸦帮我找了个拉货的活儿,每天从开个货车帮人搬家,慢慢也攒了一些钱,其中一半我塞给乌鸦,当作房租,乌鸦一拳打我肚子上,骂我不够意思。我咧着嘴从玫瑰发廊里出来,找了个巴掌大的地方勉强睡觉。剩下的钱我全部给了汪晓莉,又被她骂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夹着钱回出租屋。
某天汪晓莉半夜来找我,神色憔悴。她问我能不能送她去火车站,我二话不说送她去了。去哪?不知道。孩子呢?不要了。俏俏知道你要走吗?她沉默,说都过去了。她站在鲜红亮眼的“宜城站”进站口下方,犹豫再三,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她,我把兜里揣着的七十几块钱塞她手里,对她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马上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啊。
可当我拿着钱回到进站口时,汪晓莉消失了。我不知道她挤进了哪一趟列车,或许是深圳,或许是其他地方。没多久,俏俏坐上了离开宜城的大巴,送别那天,太阳跟我出狱时一样好。她递给我一张签了名的人像,好好留着,以后拿去卖钱,她说。我始终没能再见到闻老师。我偶尔会想起她,想起她们,当我路过宜城一中,恰逢下课,永远都有崭新的学生从校门口涌出,她们朝气蓬勃,明媚而充满希望。当我穿过中心广场,广场舞曲被远远甩在身后。当我被汽车尾气呛了一脸,想骂人又四顾茫然。当我放下筷子,当我蹲在路边,当我躺在床上。夜风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慢慢地、慢慢地覆盖我的脖颈、鼻腔,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早已忘记面孔的母亲,仿佛回到了她的子宫,周身是温暖的羊水。我任由自己沉溺,直至溺死在生活的海洋中。
*想写一个脆弱而纤细的皇帝,如同伶仃的玉雕
x朝是一个很短暂的朝代。疆域也小,向东走十里、西走十里、南走十里、北走十里就到头了。先帝在去世前的一段日子里,曾叫来史官(加上这位史官,他一共只有五名大臣),满怀期待地问道:“我的朝代能在书中拥有三行文字吗?"这位忠正刚直的史官诚实答道:“不会,陛下。我们的疆域太小了,恐怕除了在场的五个人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而您也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值得记录。"他审视先帝的神情,犹恐他当场咽气,自己落下一个弑君的名声。先帝听后,只是恹恹地躺回去叹气,整日茶饭不思,三分之二的身体跨入皇陵(十公里外的青丘),另外三分之一苟延残喘,企图多混几个字。许是被他这样顽强的精神感动了,远方的鹤衔一朵白花掷进先帝梦里。将花瓣喂进先后(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位极美丽女人)的嘴唇。十日后得子。
十日后,小皇帝诞生,先帝下葬。
皇帝太多情并不是一件好事。多情并不是说他急色、好淫一类(如果他是这样,那大臣会放心得多),这位年轻的小皇帝,据说是用来延长国祚的,对周遭的人物抱有一种好似与生俱来的、天真的怜爱。小皇帝有一张温润如月的美丽容颜。曾有一位宫女夜夜对着月亮流泪,泪水沾湿了风。某天清晨,小皇帝发现自己的外袍比平时重上一些(他对重量格外敏感)。到了夜里,小皇帝顺着湿润的风找到宫女面前,他蹲在宫女身旁,仰头问:你为何而哭。宫女不回答,只是对着月亮流泪。许久,宫女道,我的眼泪是流不尽的,请您回去吧。几天后他听说宫女离开了。
小皇帝的身体过于孱弱,虽然终日调理,却也不堪繁复的冕服,像是一枝插在繁服里的白玉兰。他甚至被允许不带冕冠上朝,唯恐花枝被压折。
这像什么样子!一位老臣据理力争,他们已经容忍了皇帝的过分仁爱——任谁被一个小孩子用那样怜惜的目光注视都会受不了的。他反复确认了小皇帝没有恋老癖一类的爱好,发现他一贯如此,便更生气了——他不仅性格不像一位皇帝,现在,他连穿着都将不像一位皇帝了。第二天上朝,老臣就被扔去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沉重的冕冠压着小皇帝脆弱的脖颈,迫于重物,他不得不将身子前倾,微微垂着头。老臣在跪拜在朝堂之上,高呼礼不可废。老臣悄悄抬头,从他的角度,只见冕旒一晃一晃,长长的珠子像是要垂到地上来。当夜,老臣做了一个梦。他跪拜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请他平身。左等右等,只听见冕旒叮叮当当散落在地上。梦里的人没有流血。滚远的冕冠、散乱的长发与零落的珠子间,一颗美丽的头颅——带着它生前惯有的笑容——请他平身。这件事后老臣大病一场,三个月后辞官还乡。再三个月,铁骑踏破皇宫,流亡中的老臣偶尔会想起那颗美丽的头颅,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距离王朝结束还有六个月,小皇帝对此一无所觉。现在,他只是舒服地坐在朝堂上,没有重物压迫,他甚至悄悄打起了盹。需要他做决策的事情不多,很多时候点头就好。他很少摇头。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对方立刻露出惶恐的神色,问“陛下,您怎么看"。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小皇帝实在没有政治才干,他也不知道如何看。于是只好以一句“爱卿看着办"将人打发走。国破时小皇帝时正在用饭,此时身边没有大臣,他不知道该不该吐掉口中的食物。对方看上去没有史传里那样奇异(譬如脸上的麻子连起来是北斗七星),相反有些憔悴。对方也很惊讶,不知道是讶异皇帝居然这么小,还是这么小的地方居然也有皇帝,抑或是别的事情。小皇帝纠结了一会,选择吐脯以示敬意。
“请让我的臣民先离开。您可以去大殿等我。"小皇帝拖着繁复的服饰,找到他仅有的四位大臣。他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会,道了声谢谢。觉得不够,又说:“对方看起来很和善讲理,你们也可以留下来辅佐他。他会是一位合格的皇帝。"三位老臣被气走了,老史官选择留下来。
回到大殿前,小皇帝尝试带上冕冠,保持一位皇帝应有的仪容,但他既束不好发,也无法抬起沉重的冠冕。他进入大殿,见对方已经坐在龙椅上,便微微颔首:“我是来道别的。"
对方开口:“您能留下您的头颅吗?"他还在北方时,常常为哭声所扰。他被那来自南方的安静的眼泪折磨地厉害,长久的失眠迫使他不得不去寻找哭声的来源。路途中,他看见一具白骨(生前是一位宫女),白骨旁是一条潺潺的溪流。他顺着溪流一路南下,溪流尽了,他便往水汽重的地方走,最终找到了这里。
“这样美丽的头颅存放在这样孱弱的身体里实在让人难以心安。”他说道。
小皇帝对此表示理解。老史官站在一旁记录,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段对话太像xx小报为了吸引人眼球而刊载的猎奇野史。清誉不保,要不还是把书烧了吧,他破罐子破摔地想。
多年后,人们在一具棺椁里发现了小皇帝保存完好的头颅。啊,实在是太美了,就好像被露水浸润的月亮!当时在场地人无一不由衷赞叹。他们开始考据这个头颅的归属,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当初史官企图焚烧的史书。先帝的愿望拐了个弯还是实现了,可喜可贺。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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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七年的宜城,整个夏天没下一滴雨。干燥、闷热、难捱,一股无名火窝在我心口,急待发泄。长时间失业与这酷热的暑气狼狈为奸,将我的所有精力蒸尽。我急需一场雨,一场轰轰烈烈、劈头盖脸的暴雨,一场打在脸上手上肩上疼得不行的暴雨,好把积攒了一个夏季的暑气与怒火轰走。
在入秋的第一天,黄色暴雨预警终于姗姗来迟。天色暗沉如絮,热浪中多了几分湿气,敷在人身上,简直像套上一层保鲜膜。
雨始终不下。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大成路的一家便利店重遇周慧贞。此时距离我上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七年,或许是六年亦或者八年,时间的单位总是跳跃的,自进厂以后,我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八块的乌冬面套餐,丸子要鱼蛋和牛肉丸双拼谢谢。”在我掏出钱包的一刻,一只手臂从我身后伸过来,替我把钱付了。我诧异地回头,她抽回手,食指略微抬起压在头上的鸭舌帽,露出一张乍一看与从前差不多的脸,我有些恍惚,似乎自己还在厂里写材料,到了六点,她来敲门,等着我一起下班,那双银蓝双色的大圆耳环在白炽灯下晃啊晃。
周慧贞看着我笑,好巧啊,语气轻松地好像我们十分钟前才在街口说拜拜,转头又在便利店相遇似的。
她笑起来,我才注意到她眼角泛起细细的皱纹,眼眶也比以前陷下去了一些。她整个人比以前瘦了许多。现在这个样子,使我想起一片长满荒草的野地。
我戳了一个鱼丸,她就着我递过去的姿势,低下头来用牙齿衔住——“好烫——”。头发顺着她的动作垂下来,我随手帮她别到耳后。我俩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逛。天色渐晚,路边摊都开了火,地上散落着包菜丝、萝卜丝、蛋壳、红色塑料袋、泡沫饭盒和一次性筷子套,垃圾桶没一会儿堆满了,泔水从缝里流出来。路过拉着三轮卖菠萝的,我们各买了一个,绕到大路上,菠萝还没熟透,酸得牙发麻。盐水顺着木棍流到手上,吃完随手把木棍掰折扔到搁一边儿的铁皮簸箕里。她步子迈得大,跟她的人一样,像跃动的风。我慢慢地落后她一两步,正好可以偷看她被路过的车灯照亮的侧脸。
到了傍晚,才不知从哪里透出些凉风,轻轻拨弄她额前的碎发,不知怎得我竟然感觉痒痒的。她穿着宽挺的棕色衬衫,袖子挽到上面,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手就这么松松地插在裤兜里。走得近了,我总能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偶尔相触的手臂,肉贴肉的触感让我紧张。于是我又落她三四步。
周慧贞在说些什么。我陷在自己心里的这些小九九里,一开始没听清她的话,直到她的手掌出现在我眼前,而我差一点就要撞上去时,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她问我是不是还在厂里。
我说我两年前就被裁了。
在她离开后的两年,工厂由于生产方式落后,污染超标,被上头责令停顿整改好几次,效益下滑,每年都大幅度裁员。每个人战战兢兢,不知道被炸死和被裁员哪一个先来。前者比后者好多了,一死永益,飞天的瞬间就转世投胎,后者如钝刀磨肉,往后十余年都会传来阵痛。那些被裁掉的,有转行炮制k粉的,没几年被抓,成为宜城这个小地方唯一一个上央视法制新闻的人。有出厂就卧轨自杀的。死的人我认识,姓方,听说家里欠了高利贷,偷厂里的设备转卖,被裁后没了生活来源,与其被高利贷打成挂屎袋子的残废,不如一死了之。
小方在厂里的时候,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性格文文弱弱,他是我们厂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大专毕业,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厂里的笔杆子,因为其他人认字不如他多。厂子的新闻、宣传、通知都出自他手,有时候也写一些诗,那些诗都写在废纸上,我是他仅有的读者,或许因为我是这个车间里唯一一个年轻女的。年老的女性不在他诗的狩猎范围内,而男的会打他,在他的工位上放尿亦或者趁他解手踹他屁股。他们很有一手,既能恰到好处地欺负人,又不至于被记过。我的文化造诣停留在高中,对小方的诗,我说不上好,有点儿酸,但也说不上不好,至少押韵。我说我读不懂,他就借了我一本小册子,让我多读多熏陶。很薄,是海子的诗集,边缘都被翻烂了。他说他藏了好几册,从来没被发现,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他看海子的诗,一定会把它们撕了塞进他嘴巴里逼他吞下去。我问他藏哪儿,他指指自己的裆。我嫌弃诗集有股骚味儿,始终没翻过。
直到某天有个鸡嘴抢过小方的纸,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语调在食堂大声朗读,那声音活像公鸡打鸣,引得哄堂大笑,小方一开始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对笑声置若罔闻,也不说话,后来突然暴起——当时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愣了,谁都没想到小方会打人,等大家都醒过神,鸡嘴男的头已经磕到铁桌角,血流一地,那写在报纸上的诗被塞进公鸡一样的嘴巴里。小方也没好到哪里去,裤子被扯掉了,底裤边缘露出诗集的卷边。
就这样小方被裁了。紧接着就是他卧轨自杀的消息。我很惊讶小方这个怂包会选择卧轨自杀。他生前最喜欢的诗人是海子,虽然写不出海子的诗,但他躺在铁轨上的一瞬间,或许海子真的附在了他的身上。
轮到我,我想不出来之后可以干吗。三十五岁失业,大家会感叹一句中年不易,而二十五岁失业,只会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成为教育小孩口中的反面例子,“别学他们”的“他们”之一。
罗姐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拟发言稿。小方走了,找遍全厂,只有我认识的字最多,便理所当然接了小方的活,从车间女工荣升为坐办公室的。恰逢秃顶辞职南下,双喜临门,觉得未来虽不至于一片坦荡,但好歹能看到一条窄窄的路,深呼吸减减肥能挤过去。
秃顶指的是主任,年近半百,肚子肥得流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在车间巡视,看得一众车工人心惶惶,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撅了,从肛门飞出一个婴儿。
我刚入职时,四处轮岗,轮到他手底下。前几年他的衬衫尚且能塞进皮带里,头上尚有几缕头发苟延残喘,见了我一脸温和地说,小林啊,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随时来问我。口腔里香烟尸体的气味令人作呕。当时我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下,遇到操作问题,他确实指点了我几次,直到他把我叫去办公室,说是指导工作,手指导着指导着顺着我的腰一路往上,烂牙里钻出一条肥大黏腻的舌头。我后退,他朝我扑过来,我躲了过去,他没站稳,摔了个大马趴,我瞅着机会就往外跑。紧接着我就被调去生产间,每天同哐当哐当的机台打交道。傻逼被调走的那一天,我偷偷买了小鞭炮在楼道炸,噼噼啪啪,吓坏了一帮子小孩。
罗姐弯腰凑过来捏了捏我的手:“小林,别写了。”我脑子懵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这是要被裁了。我当即撕掉纸揉皱了扔进垃圾桶,还写个屁!
感谢罗姐提前给我透底,当正式通知下来时,我已经整理好心情,平静地收东西,签字,离开。路过小卖部,走进去,买了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的。本来想买啤酒,喝光了冲回单位找到秃顶一瓶子砸过去,也算给自己这些年一个安慰。手握在啤酒瓶上,捏了又捏掂了又掂,手感很好,砸下去的声音应当很脆。最后还是放弃,一是我不一定能找到秃顶,二是我也确实没了勇气,只能过过脑瘾。与其买不喝的啤酒浪费钱,还不如买汽水。于是我拎着汽水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马路走,不远处有施工场,泥地上横七竖八地印着车辙,泥头车不时呼啸而过,风夹着沙砾打在头发上。另一边是一条黑河,漂浮着绿泥一样的生物与泡沫盒。
自我发现以来,这条河就一直弥漫着一股死鱼味。一直走一直走,逐渐有荒草生出来。荒草的尽头是卵黄一般的太阳,打散了的光流出来,流满了天空,滴下来,滴到平房,沿着边角的砖瓦一路往下,蜿蜒到地上,簌簌流过杂草丛生的废弃地,流到我脚下,又钻过去,随着河水走了。
夕阳彻底融化,我缩在橙色的余晖中。玻璃瓶扔进草堆里,悄无声息。这使我想起周惠贞,想起她橘色波点的毛绒袜子,想起我们一起喝过的玻璃橘子汽水,瓶盖儿多得能串成项链,哐当哐当响。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走过这里,草还只是短短的几寸,踩上去有些扎脚踝。我们就这么安静地走,听草地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河边的聚集着一大群蚊蝇,在余晖里上下起伏。远处的雁群一会儿合拢一会儿散开。
我走在她旁边,舌头在嘴巴里迷茫地打转。她把汽水递给我,说,最后一口,给你。我低下头,眼睛不知所措地看湿漉漉的玻璃瓶,看鞋上的灰,看杂草,就是不敢看她。我猛地大吸一口,吸管触碰到底部发出呼哨的声音。汽水已经没气了,一股糖精味儿黏在口腔。她握着瓶子的手指伸出一根来挠我的下巴,我不得已瞪她一眼,她的神色飞扬起来。
我进厂时,是周惠贞带我办的手续。在轮岗期间,我总是去找她。我喜欢听她说话。与她温婉的名字相反,她讲话的声音像沉静的湖。惠贞跟我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太贤良淑德,而她本人与整个四个字毫不沾边。我说我很喜欢,念起来嘴角会咧开,忍不住笑。她也笑,那你多念念。我便一直念啊念啊念,念到自己喘不过气来,越念心越痒,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挠似的,越痒越想笑,使得我咯咯捂着肚子停不下来。周惠贞突然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时隔这么些年我还能会想起她的手覆上来的温度——她的手很凉。她的声音隔着手掌传过来,像隔着水面,我在湖底,她在岸边。水波扭曲了她的脸,声音也瓮瓮的——“别念了,别念了。”她把头靠在我脖子上,几绺头发拂过我的侧脸,有些痒。
在她离职后的几年里,我偶尔会梦到这个瞬间。我漂浮在杂草丛中,像气球似的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荡。周围灰黄色的野草丛不停地生长,无论我飘得多高,它们始终比我要高出一大截,我很不喜欢这种虚空的、无可依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困窘。就在这时,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来,将我托住。野草退去,周围黑漆漆一片,我落到一片柔软的发丝中。我融化在黑暗里。是惠贞吗?我想抓住她的手,徒然发现自己没有形体,我不是我,我只是一片虚无。梦里的她也不是她,只有那捉摸不定的冰凉的温度。从梦中惊醒,眼睛在黑暗中缓慢聚焦,我拍拍自己的脸,很烫。我开始疑惑,当时她的手覆上来了吗,还是那只是我一遍又一遍的臆想,无端平添的细节?
那天我去了她家。厂里有员工宿舍,十三四个人挤在一间房里,她不愿意住那,便自己出来租房住。房子在石雨街17号三栋四楼走廊尽头,这里的楼房你推我搡,中间仅仅隔着一条黢黑狭长得只容老鼠通过的小道,楼道又窄又长,常年没灯。我后来去过一次,那个地方已经搬空了,外墙喷了红色的“拆”字。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她抱来一大叠光盘和磁带,一边问我喜欢什么口味的歌,一边挑挑选选。我的前二十年不怎么听歌,音乐对我来说也可有可无。只有这一段时间,我十分密集地听歌,听各种类型的歌。我三分之一个人生中听过的大部分歌都出自这里,跟周惠贞一起。
周惠贞起身,她伸出手,问我要不要一起,她会跳双人的,可以教我。我原本已经将手放在她掌心,却又触电般收回,摇摇头说算了。她伴着音乐摇晃身体,我缩回我的脚,给她腾出空间。我不知道她会跳舞,更不知道她跳得这样好。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满了这狭长的小地方,给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涂满了奢侈的金黄色,她在金光闪耀处尽情地舒展身体,双臂带起的风扬在我脸上,转瞬即逝,好像拂过湖面的杨柳,轻轻一点,便散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的脚尖随着音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身姿越来越昂扬,风钻进她的衣摆,她像要飞起来。她迟早要飞起来,飞出握手楼,飞出石雨街,飞出这个压抑的、嘈杂的工厂,飞到我目之所不能及的地方。
跳累了,她玩闹似的倒下来靠在我身上,头发贴着我的颈窝——那些细细的棕色的蛇蜿蜒着向下,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们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带着热气的手臂紧挨着我的手臂。客厅里还放着歌,但那些歌,我一句也没听清。她把腿伸开,伸得直直的,晃啊晃,碰到我的时候,像被水花溅上了脚肚,难不在意。我注意到她那两只橘色波点袜子,像两只毛茸茸的猫。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袜子,得瑟地翘起脚,转过头笑着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眼睛亮亮的:“秘密。”工厂要求统一的发色、统一的深蓝色制服、统一的白色袜子和黑色工鞋,而周惠贞悄悄穿了一双彩色的袜子。秘密这个词真有魔力,一些本该一笑而过的事情,有了它,反而显得隐蔽而亲密。我的心跳得有些快。那一天我们听歌听到很晚,睡得很沉。第二天周惠贞拉着我一路狂奔回工厂,才堪堪没有迟到。回到生产间换工服时,我才发现自己穿错了一只袜子,本该穿着白袜子的脚套上了橘色波点的袜子。我一只脚陷在阳光里。
周末,她拉我去工厂后面的荒地,她跳舞,我吹风,跳完了,我们一起沿路走回去,中间她一定要挑有石头的地方跳着走,把手交给我,让我扶着她,一直走到街上。她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和一罐啤酒,汽水是给我的。一开始我们肩并肩往前走,半罐啤酒下肚,她的脸逐渐红起来,步伐也越来越快,后面近乎跳了,从一个点轻盈地跃到另一个点。路过垃圾桶,她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丢进去,回头。我离她四五步距离。她等我走近,对我说:“我要辞职了。”她说她还是想跳舞,宜城歌舞团不行,她要去s市,那里有更多的机会。
那一刻的夕阳近乎末日。我迷失在一大片橘黄色的混沌中。
如果能停在五步之外,我是不是就不用听到这句话了?
周惠贞离开时我没能去送她,那天秃顶把我叫去办公室,锁了门,然后我砸了他的头,把他本就丑陋的脑袋变得如同肿瘤。之后我被调去生产间。再然后,我被辞退了。
我在家呆了几个月,决定提升一下学历,好歹念个本科。学到半夜,无所事事时,我就翻出手机电话簿,点开周惠贞的电话号码,手在绿色键停留许久,迟迟不按,最后索性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
我一路说,她一路听。说到打电话,她打断我,为什么不按?我说我不知道。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她便没再说话。我现在依旧有很多问题想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当初的理想实现了吗?歌舞团的工作开心吗?怎么瘦了这么多?为什么又回到这个地方……我在心里挑挑拣拣,似乎怎么问哪个,怎么问都不合适。
最后,我问她,你还在跳舞吗?
她有些遗憾地说踝关节韧带撕裂,跳不了了。我蹲下来,拉起她的裤脚,手掌轻轻环住她的脚踝。这里曾经是那么有力量,踮起脚尖时露出起伏的漂亮的线条。我突然间很难过,在得知小方悄无声息卧轨的时候,得知周惠贞韧带撕裂的时候,我都会恨不得直接缩进自己的身体里。
周惠贞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仰起头看她,她歪着脑袋说也不是完全不能跳。
此时月亮在躲在乌云后面,只零星露出些许光辉。雷声在云层后面闷响。
我们经过石雨街,那里建起了新的楼盘。走到工厂的地方,那儿已经空了。曾经这里晚上也灯火通明,但如今却沦落为蟑螂老鼠和蜘蛛栖息的乐园。尽管如此,黑夜里它的身形也透出一股压力。我们在废弃的铁门前打开照明灯,对着空荡荡的窗户一间一间数,这里曾经是生产间,那里是办公室,再里面是员工宿舍……
周惠贞说这里变化很大。我说是啊,都在变,人也在变。
可你看上去还跟以前一样?我说你这是故意气我吗?她笑开了。等她停下笑声,我小声说了一句,我也变了。
再往前走,是通往荒地的大马路。那边似乎已经成了无人之地,草已经长得有人高了。那块地方原先要扩建厂房,谁曾想工厂倒闭,施工施到一半停了,任由土地耗在那。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人在这里有用铁皮盖起了小屋,做成废品回收站。
走进草丛,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惠贞在前面牵着我,草密密麻麻,我看不见她的身影,只能感受到她的掌心传来的微凉的温度,听见沙喇沙喇的草叶摩擦声。
这时天空落下第一滴雨。落在草叶尖上,悄无声息。
越往前走,我越害怕。越害怕,越紧紧攥住周惠贞的手。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做的梦,梦里,我也是在这样一片黑暗的草丛。但与梦不同的是,这次我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钻出了草丛,来到了河边。黑河经过几年的治理,终于肩负起一条河应有的职责,静谧而优美地躺在那里,潺潺的河水缓缓地流。
第二滴雨紧接着落入河里,被流水裹走了。
周惠贞退一步,朝我郑重地伸出手,说她会跳双人舞,问我要不要一起。
这一次我把手放了上去。
我以为你又要说不。她捏住我的手,好像完全掌握了我的身体。我任由自己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一开始是缓慢地晃动,简单地转圈、前进、后退,等我适应节奏后,突然天旋地转,我感受到脚下越来越快,耳边传来风声,似乎要飞起来。
第三滴雨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
随之而来的是第四滴、第五滴、第六滴……
雷声穿透乌云,闪电照耀天地。
我直面她的笑颜,是那么清晰,闪电点亮了她瞳仁中的光华,是那样耀眼。但渐渐地,又模糊了。模糊中,我看见过去的周惠贞和过去的我——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在小小的房间里讲小小的故事。
无数雨滴劈头盖脸,打在我们头上、肩上、手臂上,打在荒草上、河面上、泥地里。叮叮咚咚,咚咚叮叮,远方传来蛙鸣。
雨越下越大、越来越急。
河流涨水了。水漫过河岸,流到我们脚边,流向远处。
我们额头对着额头,肩膀对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我们在雨中旋转、旋转,已经分不清是我们在雨中跳舞,还是雨在我们之中跳舞。
水越来越多,逐渐漫过脚踝。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是废品回收站坍塌的声音。这似乎标志着暴雨已经成型。
但去他的!
就让雨下个痛快——
就让我们跳个痛快——
在暴雨来临前,
在暴雨来临时。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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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夜,腥黄的雨,没有月亮。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越织越密、越下越紧,宛如蛛网一般的黄雨。
黑色的树影在雨中扭曲地私语,嘈嘈切切,切切嘈嘈。细耳去听,那树音也是扭曲的、嘶哑的、如鬼魅般听不分明。
倏忽一道闪电——
世界快速闪灭。
在那惨白的一瞬间,坟地里的衰草绷直着向上、向上,此刻它全然没了草的纤弱,硬挺着如不甘的僵尸的手,恨不能死死拽住那闪电,叫它照亮一切,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是唯一的荧光。好教周遭的梦里的梦外的人都看看,看看哪——透过离离衰草,透过黄泥石沙,透过蛇虫碎卵——地底下尸首的胸腔,那被河水泡得饱胀的鲜红心脏正渴饮着渗透下来的雨,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咚的音律。
咚、咚、咚。
咚、咚、咚。
我从床上惊醒时,下意识看向客厅的方向。
有人在敲门。
“给您放门口了——”
传来遥遥的呼喊,我也提亮嗓门应和了声,这才松下身子,汗津津地倒在床枕上,好一会儿才神形合一。等到梳洗完毕,走到门口,先是通过猫眼往外小心一探——什么也没有。我暗笑自己被一个梦吓到了,打开门,忍不住惊呼一声——鞋柜上放着一大捧玫瑰,深绿色的包装纸,外罩浅绿色的纱网,中间用浅黄色缎带打上一个纤细精致的蝴蝶结,衬得玫瑰愈发娇艳。满怀欣喜地将其抱起,好沉!玫瑰中间插了一张喷了香水的粉色卡片,捻起来,低低地念着——
遗憾情人节当日不能陪你左右,特买玫瑰聊表心意。
脸不住地发烫。
咬着下唇,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幸好正是午睡时分,走廊外没有人。这么一大捧玫瑰,太招摇了,若是让左邻右舍看见,指不定明天传成什么样。又略遗憾,没人路过,这捧花只能自己欣赏。单身女子被人送花,虽容易招致风言风语,但总归是件荣耀事。
将它抱回客厅,窝在沙发上,脸贴着花束,蹭着柔软的花瓣,好似接触到情人亲昵的抚摸。馥郁的玫瑰花香幽幽地钻入身体,熏得身体都泛出美妙的红。
忍不住埋怨起来,百货公司就这么忙?情人节也不叫人放假?只顾着自己的业绩去了。又想,怎么买这么大捧,有九十九朵么,实在是浪费——小小一束足以。只恨自己第一次恋爱,不会养花,拿这捧热烈的浪漫束手无策。
我从中抽出一朵最艳丽的修掉刺剪去一截茎,在镜子前对着头发比划,最后简单扎了个丸子头,将其插在侧面。左欣右赏,会不会太招摇了?却又暗自得意。一切收拾好后,我前去上班。
一路上都是挨挨挤挤的情侣,手挽着手肩依着肩,遇见这样的,我加快脚步从旁傲然穿过,不屑露出半分羡慕,长他人士气。也有吵架的,女子背过身去,男子不耐地哄着,我便一步分作三步偷偷旁听——两手空空,活该被骂,女人真该擦亮眼睛!
平时不过十几分钟的上班路程,今日竟走了快半小时。踏进百货公司,冷气从头罩下,我的心也一下子空了。说不羡慕是假的,无论吵也好甜也好,总归是两个人在一起。哪像我,男友是百货公司的经理,我又在百货公司下属的饰品专柜做销售,两人忙到一块去。他所在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在一楼,偶尔他会出来倚着走廊的扶手,看向我的方向,我在下面朝他笑,这隐秘的见面令我感到欢喜。
我们的相识简直是浪漫小说里的情节,雨天借伞,一来二去便相识相知。他是我理想的男友类型,光是一双多情的眼睛就令我心跳不已。更不消说我们在文学上有许多共同话题,我爱尤瑟纳尔的故事集,那神秘清隽的想象与戛然而止的故事令我神往不已,可每当我将其推荐给其他友人,得到的无不是敷衍着的“有空再看”。唯有他不仅读了,还与我爱着同一个短篇。在收到送回的书本,看着里面写着批注的便利贴时,我的心流淌了一地。此后我便主动出击,追到男友。因此,当我得知男友比我年长许多时,我虽惊讶(我以为他至多比我大五岁),却也很快接受。当他低顺着眉眼,用那一汪秋水的眼睛望着我说“我在这里无亲无友,你给予了我不少慰藉”时,我的心酸得发皱。这个可怜的、英俊的大龄男人!我迫不及待去爱他。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敢相信。
刚到柜台,同事小朱便眯着一双翘眼,指着我头上别着的红玫瑰,也不说话,只是娇伶伶地笑。瞧她那样子,说什么都藏在眼里了!我作势要拧她的脸,她才挥挥手变回正经样,擦拭展柜的玻璃去。只是眼睛是时不时往我这儿瞟。我受不住,朝她矜持地点点头,小朱立刻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见她马上要开口问个没完,我立马假作要清点库存溜之大吉,随她怎么想去,我有更要紧的事。
时钟已经走到六点五十七分。我在盯着分针,心里跟着熟着:五十八、五十九、七点!
我满怀期待地看向柜台对面,那是一家临广场的咖啡厅,通体的落地玻璃,能无遮拦地看见里面忙碌的店员,柜台里摆放着精致的蛋糕切件和妙龄女郎风姿绰约的背影。没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店门。门上的电子铃都会响起好听的音乐,咖啡混着甜点的香气从开合的门里散溢出来。我看着她靠近柜台,微微倾身跟店员点单。那位店员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面红耳赤。我想她一定是笑着的,红润的唇角微微陷进去,那是一个迷人而危险的弧度,就像陷阱中的红苹果。
我透过玻璃凝视着。
那位笨手笨脚的店员再次开口——“您要喝点什么?”
——意式浓缩。我想象着她开口的样子。
她每周三七点都会来这家咖啡厅,点同一杯意式浓缩,接着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不喝,就这么消磨时光。来这里的女郎多得是,她美得独具一格。永远梳得饱满的乌黑光丽的秀发,搭配一身旗袍——她似乎格外偏爱绿色,墨绿的旗袍贴在身上,幽幽的绿光随着身体的幅度摇曳,使那轻薄的布片活过来似的,人人看它,它也看着人——丛林深处的绿蜥蜴一般滴溜溜地盯着你——一种令人呼吸一窒头皮发麻的美。所过之处一片辛辣潮湿的植物气息,地上仿佛都蜿蜒出一苔藓。
我曾暗自猜过她的姓,徐姓太俗辣,陈姓太中庸,叶姓太轻薄,配不上她那有分量的美。自那一天——我清晰地记得,或许很多人也同我一样清晰地记得——那是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七点整她推门走进咖啡厅,那时我正在给一位顾客介绍耳环,目光却越过展示台、透过落地玻璃落在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纤细的脚踝。我看着她坐在窗户边,周围的人的目光隐隐如鬼火罩在她身上。
那时我刚认识男友不久,见到这样的人,第一眼便自惭形愧。真是奇怪,我因为一个陌生女子感到自卑,或许是因为和男友的进展太顺利,又陡然遇到这样美丽的人,心里便忍不住泛起疑虑,他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么?他为什么会和我走得近?越是想,眼睛越不自觉地追逐着她,渐渐地脑海里竟然不再是男友,而全是她的轮廓。我向来唾弃追着人看的色迷迷的男人,但现在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这让我面红耳赤。此后每个周三七点,或早一些或晚一些,她都如约而至,周而复始。我想应当姓周,周女士,zh——ou——周——我在心里念着,嘴里念着,越念越觉得是了,以至于我同她第一次搭讪,不小心将“周女士”脱口而出,惹她讶异。
“你知道我的姓?”
我大窘,只觉得有火星子从耳朵烧到心脏。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晚上八点左右,闪电突至,滚滚闷雷紧随而来,不消一会儿,大雨倾盆。她坐在窗边看外面形形色色狼狈躲雨的人。间或有人上前,手里拎着散,似乎是在询问是否要一同出行,她摆摆手把那些人打发走了。我只看了一眼便忙于眼前的工作,因下雨,不少人趁着躲雨的空档顺便看看耳环项链等首饰打发时间,只有我和小朱两人,忙得团团转。当晚的成交量不少。直到我忙完了,再望向咖啡厅的方向——那里已经开始打样,灯只留下在她周围的几盏。此时她显得格外寂寞。
雨还在下。
等我将一切盘点完,咖啡厅已经打样,她静静地站在玻璃外面看雨。百货公司里的灯也暗了下去。她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让小朱先走一步,自己攥着伞上前——
“一起走吗,周女士?”
“你知道我的姓?”
她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得柔和,带着一点讶异,好似暖风熏得游人醉。我几乎无所遁形。
我们一起走到车站,交换姓名,此后便是沉默,只有雨声、风声和来往车辆的轰鸣。黑暗把一切感官放大,我能嗅到身侧传来的暖烘烘的香气,她喷的什么香水?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真想问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偶然碰上随即分离的肩膀,如春柳拂水,泛起涟漪。
在我所等的公交即将到来时,我将伞留给她——“你用吧。”
她叫住我。
我回头,头发在风雨中凌乱,并不能看清她的身形。
香气扑面,脸上的发丝被拂去,我下意识屏住呼吸,顺着她的动作仰起脸——她靠得极近,我被她黑夜中依旧明澈的双眼摄住了心魂。直到眼下传来尖锐的疼——短短一瞬——又很快变为轻柔的抚摸——
“我今天一见你,就觉得你像极了我的……妹妹,”她顿了一会儿,声音发飘,“你让我感到格外亲切。”
指尖向下,一直到我的手腕处,她拉过我的手,一声轻微的细响,手腕被冰凉的金属贴上。 “这是我妹妹的手链,一直保管在我这里。你和它有缘,它是你的了。” 我素来没有戴饰品的习惯,陡一戴上,手腕觉得有千钧重。
旋即,那股香气连带着指尖的温度离开了我,她已经轻飘飘地后退。冰凉的雨滴落在我发烫的脸上。“车来了。”
公交车灯照亮了她的脸,美丽的、苍白的、惊心动魄的。
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我匆匆忙忙投币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上倒映着我的脸,雨水打湿的头发被她抚到耳侧,眼下有一枚弯而锐利的指甲印。
回到家,打开灯,对着灯举起手腕,那串手链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好似她雨中的一双冷瞳。我竟生出了被她牢牢注视着的错觉,这让我脸热心跳。
到下一个周三。从早上开始我的眼睛就时不时地看表,看一次在心里算一次距离七点还差多久。我从未觉得一天如此漫长。 越接近七点,我越是感到焦虑,小朱用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戏称“你的眼睛都快长在钟表上了!”我惊觉自己似乎着了魔,悻悻然低下头,心里祈祷着最好有客人来,让我分散注意力。只是在服务客人的时候,我的眼睛又忍不住咖啡厅那边瞟去,看看她今天来了没有。我强迫自己回神,打足十二分精神应对眼前的客人。
等到我休息时,她已经施施然落座在以往的位置,身边斜架着长柄伞——是我们上次一同使用的伞。恰巧她也回头,在她看我的瞬间,我第一反应是躲避她的视线。我多么像一位猥琐的男客啊!好一会儿我才肯抬眼,发现她还看着我,嘴角如同鱼钩一般微微凹陷,我是那甘愿上钩的鱼儿。
今日是情人节,她一个出人现在咖啡厅。她的男伴呢?她的男伴也抛下她为工作忙碌奔波吗?她有男伴吗?她也同我一样感到寂寞吗……我顾自陷入思绪,却不知何时她走到我所在的柜台前,她似乎有些近视,微微弯腰,细细地看着展柜里的耳环。带着卷儿的长发从一侧垂下,她用手撩着,一幅合宜的仕女图。
“这一款红宝石耳坠很衬您今天的旗袍。”
她抬眼,并不看我手中的耳坠:“你别着的这朵玫瑰好看。”
她的手虚虚地伸过来,轻纱罩面一般停在我耳侧,迟迟没有落下,我的心随着她的动作兀自快了许多,说话也磕绊起来:“这是男友送的……你的男伴肯定也为你准备了比这更美丽的花束。”
她收回手,抬头望上看了一眼——
“他今天忙,”神色意味不明,“我收不到了”。
我为她打抱不平,这么重要的节日他居然缺席,继而开始嫉妒这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他拥有这么好的女友,却不肯为她从工作中抽出身来,甚至不肯送她一捧花。这是何等鱼目的人!
她开口,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他有一双多情的眼睛。你见了就会知道的。”字如毛绒滚珠,从我手臂滚过。
我将玫瑰取下来送到她面前。她将脸往旁边侧了侧,我顺势别在她耳畔。
“你男友送的,不要紧么?”
“家里还有很多,”我差点咬了舌头,“……你值得更好的,我是说,希望你不要寂寞。”
她仿佛才看到我手中的耳坠,捻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说:“帮我戴一下吧。”
她比我略高一些,我走到她身侧,请她坐在转椅上。 我将她的头发撩至耳后,冰凉的发丝从我手背滑过,如幽幽的蛇吐着信子。用手拈起耳坠——不知怎得,小小的耳坠几次从我手里滑落,我感到窘迫极了,脸也开始发烫,不敢呼吸。她的香水与上次那个雨夜是同一款,使我仿佛置身于雨林,被野蛮的香气熏炙着。我握着耳坠的手微微发抖,半天也没戴好。她的手覆上来,很自然地从我指间顺走耳坠,也不看镜子,就这么戴了上去,尖尖的勾子穿过她的耳洞,也穿过我的心。
她站起来买单欲走。我叫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下周这个时候,你还来吗?”
真是一句废话。
她从随身拎着的小包里拿出香水放在柜台上,推给我:“谢谢你的玫瑰。”
走前,她看向我的手腕,似乎只是闲闲一问:“今天没带那串手链?”
我下意识捂住——我怀揣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日日佩戴着手链——她既然送我,我又喜欢,为什么不能戴?可到底是怕被她发现,每此她到店时,我都忍不住将手背到后面去,生怕被她发现了,又要回去。这很没道理,没道理东西送了人被要回去,可我就是忐忑,做贼似的。
我便跟她讲起昨天的梦。这是很不应该的,甚至有些冒犯,我们并没有熟悉到可以互相谈论梦境的地步——这比同睡一张床还要私密,意味着精神上完全向对方打开。但鬼使神差地,我讲了——梦里那样的夜晚,那衰草离披,那凄凉坟地。那梦境令我头晕,以至于早起时疏忽了床头放着的手链。
她静静地礼貌地听着,头微微侧着,我一边讲一边想,她会想些什么呢?这个梦实在是没头没尾,她会觉得无聊么?会害怕么?我应该讲些别的令她高兴才是。
她走后,我拿起香水做贼似的躲进休息室,往脖子上喷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包裹着我,给人以耳鬓厮磨的错觉,想到这,我又慌忙把香味打散。我搞不懂自己的心了,我说什么、想什么全然不由我自己决定,好像有什么茫茫然之物摄住了我的心魂。在这最不该的时刻,我想到了男友,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万花筒一般在我的脑海里旋转变换,越不去想越是要浮现,好像水上飘着的塑料球,怎么也按不下去,令人神晕目眩。就这么昏沉着昏沉着,我已然回到家,窝在沙发里,手里把玩着那一小瓶香水。香气浮沉中,男友突然开门,我下意识把香水塞进沙发缝里,抬头看他。望着他下巴处青色的胡茬——他曾经有过胡子么?再细回想,却只能想到磨砂玻璃似的脸,我竟然已经对他的脸陌生了。
男友走近,我下意识往旁边坐。
“你买香水了?”他往日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变成了水中的鹅卵石,寡淡无味。
下一个瞬间,我面前的这位英俊的男人的脸一下子变了——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的怯懦到有些丑陋的表情,顺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藏在后面的香水的一角。
女人的第六感真奇妙,在一瞬间我便想通了很多事情。
原来她感到寂寞是因为我。这样的想法既令我感到痛心,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滋味——一种短暂的头皮发麻的欢欣。紧随而来的是愤怒,对面前男人的愤怒,我盯着眼前的男人,我盯着他,他一句话不说。那一刻我明了,他并不打算向我解释一切,只是低垂着眼睛,像无数次使用过并得到奖励的婴儿一样滥用自己的脸蛋,企图令女人心软,以此逃脱自己的罪责。他依旧是英俊的,但这样的英俊如画皮,而我,有那么一瞬间依旧为这画皮而晃神。他是懦弱的,我也是。
我请他离开。他走时,还停留在门口回头望。在电灯的点缀下,那真是一双多情而莹润的眼睛。我毫不客气地关上门,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最终脱力地蹲坐在门口。他也曾用这样的眼睛望过她吗?她又是如何回望这双眼睛的?想到她——她是否还沉溺在这双眼睛中?可他背叛了她!她期盼着他回去吗?我想到她灯光下寂寞的身影, 一阵冷一阵热,她一定什么都知道。她会怎么看我呢?在他与我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怨憎过我吗?一想到她可能因此而对我产生怨憎,我就想把自己卷起来,缩到最小,再变成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现在他回去了,她的寂寞会消失吗?她之后还会去咖啡厅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这些念头如大字报在我的脑海里旋转跳跃,放大缩小,令我头昏眼花,气力尽无。
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在门边睡着了,第二天去工作也心不在焉,擦拭饰品时险些把它砸在地上,好在小朱及时从我手中抢救下这些“受害者”。她看我状态不对,勒令我去坐着休息。我真想把时钟拨到周三。
分针与秒针像棍棒,缓慢地熬着时间这一大锅麦芽糖。我是掉进去的老鼠,被煎熬得皮滚毛裂。
我望着咖啡厅来往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是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冲进那个人的办公室,质问他人在哪里。
我怕她不来,又怕她来,更怕她不是一个人来。
她一个人走进咖啡厅。依旧是意式浓缩,依旧坐在窗边,依旧很寂寞。她的爱人——可以这么说么——回到她身边,但她的寂寞却比已往更甚。往日丛林的繁茂与生命力被黑色的长裙吞噬,远远看去如夜色下的衰草。
为什么她不高兴?为什么她感到寂寞?我走上前,脚步越来越快——
临近却又慢了下来。
我是以什么身份去问?问到了又能怎样呢?我想做什么呢?我问的这些真的能帮到她吗?
但还是开口,话转了个弯:“你是他的——”
她伸出左手,我看到左手无名指根处的一截皮肤略白。
心下了然,随即问:“他成功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不高兴吗?”
她看着玻璃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以为我会高兴。在我跟他结婚时,我也以为我会高兴。”她的眉头蹙起,似乎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呢?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我摇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离婚?”
她笑了一下,一下子锐利起来,两眼灼灼,带着一丝不甘心:“为了得到他我付出了太多。”
我想了想,跟她讲沉没成本,企图劝她及时了断脱身。她只是听着,什么表情也没有。一直到我口干舌燥,停下来时,她才轻轻地、轻轻地咧开嘴,声音似雪:“你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朝我勾勾手:“跟我来。”
她叫了个的士,去距离这里七公里开外的一座山。那是这里有名的坟山。
下车,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这几天一直在下小雨,进山的路湿软泥泞,两旁的野草有半人高,争先恐后往路中间挤。此时天色已晚,阴风阵阵,野草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时不时能感受到皮肉被草隔开的细痛。我不识山路,走得跌跌撞撞,她却如履平地,一袭黑衣似幽魂游荡,直直往坟墓边飘去。要不是她是活人,我简直要怀疑自己被鬼魂精怪所引诱,要骗去肉体凡胎。我叫住她,问我们去哪儿。她的声音被风从远处送来,她说去见她妹妹。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即将坚持不住要放弃时,她说到了。
夜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只凭借感觉,感到自己被野草包围。风声渐紧,草与草撕咬着,发出刷剌剌的声音。
“你跟她长得真像。”黑暗里,一双冷手猝不及防抚上我的脸,指尖在脸上逡巡。我下意识瑟缩,却没有躲开,只是屏息等待,“就在这儿,她这儿有一颗小痣。已经消了啊。”我眼下一紧,那道指甲印永远刻在我的心里。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聚拢精神细看,是她蹲下来拨开野草抚摸面前的墓碑。
“我的妹妹先爱他——”她缓缓开口,“接着我也爱他。他只能属于一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
“他这样一个懦弱的人,用一双眼睛骗了我们,在我们之间犹豫不定,我只好逼他一把。我的妹妹死了,可他却跟我说他心里放不下我的妹妹,真是搞笑。”
“妹妹是怎么……”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拧紧了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云层褪去,一轮薄月探出头来,月光下,她的背影格外瘦削,声音也细骨伶仃——
“溺亡。”
“你说她一个怕水的人为什么会去河边,又为什么会溺亡?没有人救她吗?怎么会有人忍心不救她?”她抬头看月亮。旁边的野草在她脸上形成的阴影,像一湾黑色的泪。
她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寥寥数语讲得不清不楚,我听得不明不白。我想她或许只是想跟人说说话。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梦见她?她不肯见我么?”
她没有等我的回答,自顾自站起来离去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在咖啡厅出现,我也没有再见过她。打听了一下,在百货公司就职的男人也已经离开了。
某个晴朗的一天,我去花店让店员帮我包了一捧适合祭拜的花,搜寻记忆里的路线,再次来到梦里的那座坟前。到那里时,我看见坟前已有一大捧郁金香,看样子是这几天刚放的。我蹲下来,看了一会儿,起身准备走时,起风了,坟墓周围新长出来的草发出刷剌剌、刷剌剌的声音,好似从地下冒出的雨。
感情真是奇怪,我到现在还偶尔会想起她,想起她黑夜里伶仃的身影,想着想着,夏天到了。
囚犯姓名:桃桃巫
罪名:将已出版过的作品集拆开,挑挑选选后出版成文集,被读者发现实际内容并无改动,投诉骗钱。
判罰:7年+每月创作至少一篇小说,不能与已创作过的作品相同
入獄年數:6个月
交稿類別:小说
人物簡介:靠天吃饭,有一万个理由拖延写作,没有灵感时会做法祈求灵感降临。
被捕入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新出的《春山册》与四年前出版的《四分之三故事集》除了封面之外,里面的内容几乎别无二致。将已出版的内容打乱顺序、重新再编出版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手头上还欠了编辑的邀约,但已经没有灵感,只好将压箱底的几篇废弃草稿拎出来修修改改糊弄过关。仗着房东好说话,还欠着房东几个月的房租,如果再不能捞一笔钱,就只能留宿街头。
桃桃巫准备好糯米一碗、大米一勺、绿豆、桂圆、红枣、八角若干,将它们混在一起,中间放上三颗红豆,用针扎破食指,将血滴入碗中,再插入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将这一碗且混了香灰的混合物蒸熟,咬着牙吞了下去。
强忍着呕吐的恶心感,桃桃巫躺在床上,回想香燃烧时的情形。袅袅的白雾中什么也没出现。今天也是如此。上天似乎收回了对她施与的灵感。
桃桃巫固然知道写作并非天上掉馅饼,完成一部作品要学会观察、积累、思考、技巧,要有过人的耐力,坚持不懈地学习、练习、修改。但桃桃巫的的确确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写作者。她习惯于等待灵感的突然闪现,文字自然而然流于笔端、出现在文档中。在没有灵感的日子里,她吃饭、睡觉、发呆、焦虑,她的生活过于寡淡。她也尝试过在没有灵感的时刻写作,但写出来的作品往往不如人意,被怀疑是找了代笔。她的确靠这个获得了一些知名度,出版了几部作品,但现在上天收回了对她的施与。
她得为这些年获得的并非真正属于她的成就付出代价。
作者:巫念桃
mode:随意
当梅尔吉泽亚颤抖着肚子把疲软的阴茎从年轻得能当他孙女的红发少女体温润的阴道拔出时,一股奇怪的病症正悄然在夜色中蔓延开来,伴随着夜的浓雾被海风送进了偏远小镇的每一户人家。
梅尔吉泽亚喘着粗气翻了个身,仰躺在已经湿透了的棕色菱形格子花纹床垫上,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线,线的底端挂着一个灯泡,上面黏着一层灰尘。他们在床上晃动的时候,灯泡也跟着晃。
梅尔吉泽亚害怕灯泡突然掉下来,砸中他的薄得与蛋壳无异脑袋——或者脊椎,脆弱得堪比熟透的西瓜, 稍一受力就能裂开——引发脑溢血、骨裂、中风甚至死亡。他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上下楼梯时尤其慎重,总要郑重地将手放到扶梯把手上,试探性的捏握几下,确认把手是完好的,再用力晃一晃,看看连接着把手与楼梯之间的木条是否稳固,紧接着费力地抬起一条腿,先是轻轻贴在阶梯上,试探性地踩踩——生怕下面是中空的——感受到阶梯给予的回力之后才安心地将全部身体重量放上去,每上一层楼梯,他就重复这一套动作。七八节楼梯下来,他已经大汗淋漓,面色涨红,但他绝不肯放松任何一点儿注意力。妻子乌苏里拉笑话他“活像一头肥莽”,对此他只是耸耸肩。年轻时,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大跨步上楼梯,轻盈地像跳芭蕾舞,或是顺着扶手滑下去,在快接触到地面时腰部与臀部一并发力,跃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沉稳着陆。他那张年轻时的相片还摆在楼梯转角处的墙龛上,如今面上已经积了一层灰。
那是他与乌苏里拉前去海滩时留下的一张合影。那时他俩刚暧昧,感情蜜里调油,梅尔吉泽亚恨不能时时刻刻待在乌苏里拉旁边,渴望获得她的目光。倒不是说如今的梅尔吉泽亚对乌苏里拉的依赖消失了,相反,如今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依赖她。尽管他与不同的人睡觉,但最后总会回到乌苏里拉旁边,与她一同醒来。在来来往往的游人中,梅尔吉泽亚寻找到一对老年夫妇替他与乌苏里拉拍一张合照。老妇人戴着一顶朴素的遮阳帽,帽檐下露出精心打理过的花白卷发。
“我们到时候肯定比他们还甜蜜。”梅尔吉泽亚开口,他的话让引得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乌苏里拉是一声害羞的轻笑,老妇人与她的丈夫则发出发出“咯咯”的意义不明的笑声。
照相时,那位丈夫打量着他们俩,发声指挥——凑近一点,往左挪一挪,手搭在她的肩上——诸如此类。梅尔吉泽亚同样也在打量面前这位老人。他显然也精心打扮过一番,胡须修剪成干净利落的样式,衬衫领口别着时髦的墨镜,但是握着相机的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在对方摆摆手示意要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年轻的梅尔吉泽下意识在老头面前昂起头,紧绷身体,像一头精烁的豹子似的展示自己的肌肉。他没有错过老人一瞬间流露出的可怜的表情。大获全胜的快乐让梅尔吉泽亚得意洋洋,他那朝气蓬勃的笑容与精光四射的眼睛就被定格在这张照片上。如今,年迈的梅尔吉泽亚也受不住那股目光,连把它压下去或者收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任它在那里落灰。
照片里翘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面前这个连楼梯也走不顺畅的老头。
他这个年纪的人,总是会突然感到害怕,一股冰冷的雾气总是萦绕四周,挥之不去。他变得格外害怕一切过分尖锐的物品,闪着地狱之光的银色刀具、流着恶魔的垂涎般的尖锐的叉子、仿佛随时要变成刀片的锋利的桌子转角,以及锐利的夜晚。自从六十岁以后,梅尔吉泽亚的睡眠越来越稀薄。他九点钟躺在床上,凌晨两点准时醒来,厚重的窗帘遮挡了一切光线,黑暗中他听着钟摆咔哒咔哒的声音,这让他有种错乱感,仿佛钟表是静止的,而自己则置身于黑色的棺材之中,被人有规律地抬起晃动,运向不知何处。恐惧如潮水淹没了他的鼻息与口腔,他徒然地张着嘴,紧紧攥着床单,身体紧绷,十只脚趾僵直地分开。
隔壁的乌苏里拉发出的呼噜噜的酣睡声拯救了他。那声音像一串结实的长绳,将梅尔吉泽亚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谢天谢地。他从未觉得乌苏里拉的鼾声如此动听。梅尔吉泽亚像一块被拧透的海绵终于能够缓缓松弛下来。他侧过身,从虚无中感知着乌苏里拉的所在,她那模模糊糊的轮廓随着时间逐渐清晰,给予了他无比的安全感。他离不开她。他再一次肯定。
清晨时分,梅尔吉泽亚久违地亲吻了乌苏里拉,对方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梅尔吉泽亚缓慢的动作引来了小情人的嗤笑。他自觉没趣,没一会儿就缴械投降,无视红发少女的不满,自顾自地仰躺在床单上休息。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晕出了黑色的一块。他的鼻息很大声,蜷曲的胸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梅尔吉泽亚并没有再次获得越轨的快感,今天,他甚至没有力气翻个身拥抱旁边的人。
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位情人,她出现在他与乌苏里拉婚后四十三年的第三个星期日。
梅尔吉泽亚自认为越轨的事情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的错。乌苏里拉不知从何时起失去了年轻时迷人的风姿与神韵,变成一位大腹便便的老妇人。精致高耸的小卷发已经不成形状,稻草一般在空中飘摇。从前她喜爱穿贴身的纱裙,举手投足间,白腻的肌肤在纱一般的裙摆间半隐半现,摇曳生辉,那温润的光泽深深地吸引着梅尔吉泽亚,使他心潮澎湃,他像一头初生的小兽,渴望乌苏里拉温暖的怀抱。可如今的乌苏里拉身套艳丽俗气的衬衫与绸裤,身体各处的肌肉仿佛终于能歇一口气似的松弛下来,一动则如流水般晃动,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儿童泳池里堆积的白色泡沫。
梅尔吉泽亚目睹了乌苏里拉变老的全过程。某个下午,当他们喝完茶,乌苏里拉像往常一样陷在椅子里,拿起看到三分之二的书准备继续阅读,她一边翻页,一边用手指梳头。她喜欢这样,说是能够活血化瘀。她很快用手指将脑袋按摩了个遍,她的手在空中随意地摆动几下,把附在上面的头发丝弄掉。梅尔吉泽亚就是在这时看见了从乌苏里拉头发中被牵连出的一根白头发,准确来说,是不均匀的浅色,靠近发根处已经白了,而发尾则是浅金色。那纤细的发丝此刻变成了一根针扎进梅尔吉泽亚的双眼,疼得他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险些撞翻了桌子。乌苏里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嘟囔了声没什么大不了的。
梅尔吉泽亚很快发现乌苏里拉改变的不止是头发。她现在习惯在茶里加满满五勺糖,餐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由花生酱与蜂蜜混合而成的馅饼,而乌苏里拉还要再往上挤一些奶油才肯罢休。乌苏里拉在糖油混合物里逐渐泡发。某天夜里,梅尔吉泽亚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起身下床,点开灯摸索着下楼,发现乌苏里拉蹲在厨房里陶醉地吃着蓝莓派,嘴角残留着黏糊糊的蓝色液体,四周散落着被打开的果酱罐和切开的面包片。梅尔吉泽亚被眼前一幕吓得眩晕,连连倒退好几步。乌苏里拉餍足地舔着滴到手指缝里的果酱,随即慢悠悠地扶着旁边的碗柜站起来,洗手,转过身对着吓坏了的梅尔吉泽亚轻声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饿了。你知道的,哦你可能不知道,你永远比我慢一点儿进入老年。但你肯定有所感受,你的茶里比以往多加了一勺糖,你没尝出来吧,那说明你的舌头也开始粗糙。尽管你的头发依旧金黄,但你的躯体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你的手和脚永远落在比预想中要偏一点儿的位置,尿液也是,不再像以前一样直射,总是有几滴散落在马桶圈上留下黄色的尿斑,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你以为我没看见吗?好几次都是我帮你擦掉的,看来你的眼睛也不如以前好使。毛发里经年累计的汗渍开始发酵,使得人就像一个移动的酸菜坛子,需要更多的香水去覆盖那些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酸臭味,那时时间腐烂的味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看你听得满头是汗。看来你从来没留意过时间给你的讯息。人老了就开始饥饿,怎么也填不饱肚子。但……梅尔吉泽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乌苏里拉截过话头,但我很快乐,梅尔德。我很快乐。你总得要习惯变老,习惯自己的变化,哪怕跟以前截然不同。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不是我了吗?她捏了捏自己腰间的赘肉,眼里满是怜惜。你以为我不想念过去的样子吗?那样矫健、流畅又紧实的肉体的确令人迷恋,可是那又怎样呢?当我无论怎样节省饮食增加运动都无法让松垮的软肉恢复一丝一毫曾经的弹性,当我再也穿不下衣柜里放着的那些积灰的漂亮衣服——你以为我甘愿穿着那些该死的花衬衫吗——你以为我不痛心吗?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但很快又平和下来,她的眼睛和过去一样闪烁着坚定的光亮。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习惯头发会变白、视力会下降、肉变得松软、躯体不再受到大脑精密的控制,心灵逐渐怠惰。当我第一次吃掉满满一罐蜂蜜,我像婴儿第一次品尝食物一样再一次发现了蜂蜜的美味,这好像另一种开始。来尝一口吗?草莓酱或是蓝莓酱?厨灯下,乌苏里拉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她像一个慈悲的命运女神,引导着迷途的来者。
这或许是一种自欺欺人。但梅尔吉泽亚没有开口,他从窄小的厨房里落荒而逃,躲进房间里紧紧裹住自己,又觉得喘不过气来,一把掀开被子,顾不上穿拖鞋便匆匆忙忙下楼,下楼时,明明眼睛看准了楼梯,却依旧踩空,差点儿滚下去。梅尔吉泽亚就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家而去。此时正是凌晨三点,夜的迷雾游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路灯投下稀疏的光,将梅尔吉泽亚的影子拖得又重又长,梅尔吉泽亚本人在路灯下显得那样矮小,而他的影子却那样大,随时要把人吞噬似的。梅尔吉泽亚没来得及披上一件衣服,此时直觉得寒气入骨,冻得人难受。难道真叫乌苏里拉说对了,我也开始老了?他旋即摇摇头,企图将脑海里的念头甩走。就在这时,他遇见了那个女人,她有着与乌苏里拉截然不同的个性,艳丽又强健,她有着一张母羊一般的脸,脸蛋上半部分略宽,到了颧骨那里线条突然收束,下颌瘦削,双唇涂着饱满的红色。梅尔吉泽亚知道她,她比乌苏里拉小上几岁,可看上去却只有三十七八的样子,是小镇里有名的寡妇,与她幽会过的男人数不胜数。梅尔吉泽亚就这么跟着她到了旅馆,仿佛饿虎扑食一般将她压倒在床上,尽情感受她的肉体,汲取她的活力,直到天色将白,他才慌乱地从她身体里退出来,匆匆忙忙赶回家。清晨的街道还残留着夜的气息,梅尔吉泽亚却不觉得冰冷。他只觉得心里有股火在烧,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下体涌出。乌苏里拉还在沉睡,身上散发着糖霜的气息。梅尔吉泽亚蹑手蹑脚地翻身上床,他是那样灵巧,不惊动在美梦中的乌苏里拉。他平躺在她身边,手却止不住地发颤——不再是害怕、不受控制的颤动——而是再次获得身体掌控权的欣喜地抖动。他的思绪在翱翔,他回想刚刚几个时辰的点点滴滴,寡妇毫不吝啬地将润泽的肌肤施与他,用自己的活力点燃他,将她的力量通过亲吻、爱抚与性分享给了梅尔吉泽亚,他在她身上驰骋,犹如一头重振雄风的狮子在旷野上肆意追逐、怒吼、咆哮。他摁住她的肩头,如捕获一头猎物。他亲吻她的肌肤,如撕咬猎物的血肉。他感到无比的饥饿,恨不能将人拆吃入腹,榨干她的每一滴生命力。她逐渐力竭,而他却越发神采奕奕。
梅尔吉泽亚按捺不住心跳,他似乎发现了抵抗衰老的秘密。他沉浸在这一错误的总结当中一去不返,每到夜晚,他都会去寻觅不同的女人,在清晨前回到乌苏里拉身边。他沉迷于通过性爱回春,感受身体的充盈,但每一次性爱过后,他似乎比之前衰老地更加迅速,比这更糟糕的是,似乎是有了抗药性一般,同过这种行为获得回春时间越来越短暂,他执着于第一次越轨过后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沙漠濒死之人渴求幻想中的水源,于是又一次回到寡妇身边,但这一次他没能硬起来。这又迫使他不得不去寻找更加年轻的情人。他的情人一个比一个年轻,直到对方年轻得能做他的孙女。他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这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旁边的红发少女已经起身清洗完身体,他却深陷在床上,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一股乳白色的雾从窗户的缝隙探了进来,静悄悄地包裹住他。梅尔吉泽亚沉沉地睡过去了。这是头一次,他没有回到乌苏里拉身边。
等他被阳光嗞醒时,另一端的乌苏里拉早已经洗漱完毕,享用完早点了,梅尔吉泽亚不在,她便任由自己的性子往茶里加了八勺糖。梅尔吉泽亚揉着浑浊的眼,身边躺着的是红发少女,她蜷缩着像婴儿似的睡着了。此时的梅尔吉泽亚尚未能完全从睡梦中清醒,等他完全回神、并清晰地直到发生了什么时,有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
每一次清晨,毫无例外,梅尔吉泽亚的下体都比精神更早地昂扬起头迎接阳光。在他睡眼惺忪的时刻,阴茎就已经跳起来提醒他该起床了。而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它安静地缩在黑色的毛发下,犹如幼鸟归巢。冷汗从梅尔吉泽亚身体里不断地往外涌。他岔开双腿,无论怎么摆弄,它始终沉睡。梅尔吉泽亚匆匆忙忙丢下一枚银币就往回赶。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回到乌苏里拉身边总是对的。
今早的小镇空前的热闹。小镇上唯一一所医院挤满了前来挂号的男人。他们或老或少,无一不神色怪异,遮遮掩掩。梅尔吉泽亚无心留意这些反常的景象,一回到家他就扑倒在乌苏里拉旁边,像一只弃犬找回了主人。
乌苏里拉被丈夫的行为惊到了,压了压胸脯,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这个样子的梅尔吉泽亚让她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每当犯错,他就会夸张地哭泣。当初正是他这样幼稚的样子吸引了乌苏里拉。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梅尔吉泽亚还保留着当时的天真。有时候乌苏里拉会庆幸他们没有要孩子,毕竟梅尔吉泽亚自己就跟孩子似的,这话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为了他那孩子般脆弱的自尊心。
“怎么了?”乌苏里拉将丈夫的脑袋放在自己胸口,一只手环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不断地安抚他的脑袋。这个曾经高大、健硕又俊美的年轻人如今小得能被乌苏里拉圈在怀里。时间真是神奇,乌苏里拉感慨着。
随即她就知道了原因。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梅尔吉泽亚对此反应这么大。这只是衰老后期的症状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梅尔德。她轻声安慰着对方。他的眼泪不停地留下,他的声音被眼泪糊住了,只能不住地摇头。
没有它,我算什么男人呢?衰老已经剥夺了我清澈的双眼、我矫健的四肢、我浓密的头发、灵敏的听觉嗅觉味觉、我坚毅的心智,我的一切都在萎缩与退化。我如此奋力与它对抗,却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狼狈无比。如今它还要剥夺我最后的身份——男人吗?梅尔吉泽亚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它与他一同年轻、气势昂扬,他的一切傲人成就——掷地有声的言辞、蒸蒸日上的事业、令人艳羡的外遇都有它的一份功劳。
你明知道的,没有它我将什么也不是,我无法在他们面前立足,你知道的,他们。梅尔吉泽亚哭诉着,像个孩子似的。
事实上它什么也不能代表,当然它注定你不是女人,但它不能帮助你成为所谓的男人——梅尔吉泽亚抬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乌苏里拉笑笑,继续道,说的我自己都混了,我只是想说,它什么也不是。它或许能帮助你获得一些其他的东西,但它不能帮助你获得爱、获得自我认知、获得成长、获得对生命的体验、获得对他人(而不是他人对你)的理解与尊重等等。实话实话说,它是一种负担,如果你自认为拥有它将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切的话。不妨放轻松一些,没有它,你还是你,这是一个难得的体验,你得学会去接受。
如果我不能接受呢?梅尔吉泽亚问出一个相当孩子气的问题。那你将会很痛苦,乌苏里拉回答。
梅尔吉泽亚在乌苏里拉怀里睡去。他蜷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他变成了一只青壳螃蟹,从乌苏里拉的膝盖上爬下来,通过门缝钻出去,钻到大街上。那里已经聚集了数不清的青壳螃蟹,大家成群结队地涌向海边,涌向狭长的海岸线,从高耸的石壁中间的狭窄通道涌向茫茫大海。
乌苏里拉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她加了八勺糖,开始继续阅读上次未完成的书籍。
我怀念的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得知江左订婚的消息,我连打了四十九个电话给他,无一例外没有接通。通过种种方式,我找到了他订婚的酒店,杀进去想甩他一个耳光,很遗憾没有得逞。在我扬手的一刹那,保安已经冲过来,其中一个挡在我与江左之间,另一个死死扣住我的手腕,到现在还留下一些淤痕。
我能够看到周围的人惊讶地起身,小声交谈,幽微的目光像夜里划过的火柴,闪闪烁烁,落在我、江左和他无辜的未婚妻身上。她被江左护在身后,姣好的面容如春水泛起波纹,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怨憎,点点如春水上的孑孓。我知道她是无辜的,但我控制不住地恨她。
待我看清她的面容,与停雁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便更恨她。我以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记住停雁,那应当是我和江左。
停雁的父母在她溺亡三年后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去见过几次,她睡在摇篮里,皮肤已经从红退成了白,手脚握成拳头酣睡着。我凑过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脸,她长大后会像停雁吗?我用手抚摸她小小的头,她新长出了稀疏而柔软的头发。她是停雁的转生吗?我的手拂过她的脖子——如果是,她会记得我吗?
溺亡的人死前已经喝饱了水,孟婆汤想必是喝不下了,她应当是记得我的。
我怕她猛然睁眼,带着不属于新生儿纯净的眼神。
她哇哇大哭起来。
我这才惊觉般收回手。
后来,我每一次见她,都会暗自窥视她的脸与神情,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停雁的痕迹,那感受好像一个人站在黑洞洞的地铁站前,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趟呼啸的地铁,它来或不来,都是那么惊心动魄。
直到她长出方阔的下颌,那清晰而锋利的一道转折界限分明地标示着自己与停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后者的脸柔和,如被水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这或许也注定了她最终要回到水底。
每次听到她喊我姐姐,我都会想起停雁。尽管我与江左比停雁大几个月,她叫江左会叫江左哥,但叫我从来都只叫名字。停雁妹妹高高翘起的嘴角和清亮的眼睛使我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她却可以无知无觉、无忧无虑,而我却时时刻刻被忧思缠绕,恍若蛛网覆身,无处可逃?
于是我领着她到停雁失事的河滩。
多年过去,那里早已干涸,露出大片的砂砾和裂开的泥土。河边铺开一大片芦苇,灰黄的穗仿佛烧败了的烟在风中摇荡。我们曾经躲在那片芦苇丛里,我、停雁、江左我们蜷坐在它的阴影里,我们仰头看着被芦苇分割成块的天空,停雁说芦苇是伸向天空的利剑,江左折了一根下来握在手里挥舞,那我现在是骑士了,他说。停雁看天空,江左看停雁,我假装在揪草,余光却扫过江左的侧脸。我听见河水汩汩地流动,有鸟从水面拂过,风吹过芦苇丛,沙沙沙沙,河堤上传来狗吠和单车驶过的铃声,花蚊子嗡嗡个不停。不消说,我的手和脚一定都被咬了不少包。但我来不及去挠,因为江左一定不知道他现在的眼睛有多好看。
就这样我猝不及防与停雁对视,来不及收回目光。好在她没说什么,只是往江左旁边靠了靠。我低头,把草连根拔起揉烂,死去的青草带着一股浓烈的气息。我能看见他们不小心触碰的手臂,江左受惊似的抽回手,又慢慢放松下来,往停雁那边探。
“去游泳吧。”停雁提议。
“现在吗?”这么说着,江左已经站起来了,一边说一边拍掉腿上的杂草与土屑。他的面容与芦苇混为一体,我看不清他的脸。
江左伸出手,停雁自然而然地搭上去。我撑着膝盖起来。那时太阳西斜,河面上荡漾着银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好像一只又一只浮动推搡的眼珠。地面上还残存着热气,脚探进河水里,一瞬间就被暖和的水裹住。但没等我细细感受,无数的眼珠便朝我涌来,它们迫不及待地钻进鼻腔、喉咙,挤压一切呼吸的空间,及时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干呕。
江左的惊呼透过水墙传来,厚重而遥远。河水比我想象中要深,深处的水要更冷。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张嘴呼救,腥咸的河水便趁机而入。我感到肺部憋胀到要爆炸,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喉咙,徒劳地想要把水逼出去。我在水里睁眼,光在水面浮荡,一开始是圆圈状,后来逐渐扩散开……
最后是江左跳下水救了我。我后来才看到他手臂上我挣扎时留下的淤痕,触目惊心。那时我是真想拖人一起死的。
我牵着她走到河中心,指着裂缝里升起的青草对她说:“你有个姐姐,叫停雁。她就淹死在这里,在这长出青草的地方。”
她嚎啕大哭。我就着她的哭声讲停雁,讲我们相识。我从许许多多的事情里挑挑拣拣,倒也能找到一些很好的回忆,每次捉迷藏到最后她总能找到我,天已经黑了,其他玩伴逐渐散去,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一副“你还在这里啊”的样子。其实我期待找到我的人是江左,但停雁告诉我江左早就走了。
在停雁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一下子垮了,老了,相互搀扶着的手还在颤抖。我和江左远远地站在一边,浑浑噩噩地站着,被人催着去磕头,然后离开。
停雁就这样被下葬,她葬在山上,坟墓现在已经长满了杂草。
葬礼过后,我有事没事会跑去找停雁的父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会拉着江左。他们是很善良的人,见我来像对待女儿一样招待我,我们相顾无言。停雁死去后的一年里,这两位中年人瘦得不成人形,停雁的死在他们的眉间深深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他们拿出停雁的相册,里面有她从小到大的图片,从她是婴儿开始,白白胖胖,额头点一枚红痣。翻几页,她长大一点了,穿上了黄色的蓬松裙子,骑在公园里的玩具马车上,露出几颗新长出来的牙。再几页,她又大了几岁,穿着小皮鞋在草地上跑,手上拿着一根快融化的棉花糖。慢慢地,她开始抽条,照片里的人逐渐多了我和江左。我们和她拉着手,江左靠在她身边,我们一起对着镜头比耶。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们拍了那么多照片。
我一张张翻着照片,停雁好像又生长了一次,然后再次死去。
后两年,他们似乎是走出来了,脸上有了精气神,再后来,他们要了第二个孩子,彻底抹去了停雁的痕迹。我再上门,他们将相册送给我,并委婉地表达他们想要继续新的生活。停雁的母亲抱住我,她说谢谢我这些年的陪伴。她说希望我也能开始新的生活。
我在葬礼上问江左是不是喜欢停雁,没等他回答,我便自己肯定了,你一定喜欢她,你每次看她时的眼睛都特别漂亮。江左的声音有点沙哑,他说他以后想跟停雁结婚。结婚,一个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多么遥远而郑重的词,我信了江左的话,信他是真的想要跟停雁结婚,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睛是那么悲伤。
我们依旧时不时碰面,但话题总是会绕道停雁身上。后来他去了B省念大学,我留在本地,身边已经没有能听我讲停雁的人、跟我一起回忆停雁的人了。所以我逮着她絮絮叨叨,一直说到晚上,她累了,靠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望着月亮,时间越久,停雁于我而言的面目越温和,到如今,她反倒显得平和而可亲了。河堤上传来狗吠与人声,我知道那是她的家人找来了。我叫醒她,将她带到她父母面前。黑夜中,明晃晃地手电筒灯照着我们,他们似乎又老了。她妈妈将她牵走,脚步已经迈出去了,却又几度回头,最后是叔叔扯着她走了。
我不懂她看我的眼神。
我看不懂。
就如同今早我看不懂江左看我的眼神。曾经是他自己说的,在停雁的葬礼上,他说过他要跟停雁结婚。但现在他却娶了别人,一个跟停雁毫无关系的人。
“你有病。”江左开口。
那一瞬间,我想我是真的疯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订婚现场回到家的,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浴缸里,水龙头一直开着,浴缸早就满了,水溢到地面上。我又一次回想起那次溺水,除了江左的惊呼,我还听到停雁在笑。隔着厚厚的水墙,我能精准地听到她在笑。
几天后,我约她又一次来到这个河边。“我们玩捉迷藏吧,”我对她说,“我来藏,你来捉,好吗?”
我藏在芦苇丛中,她在河岸边高声倒数——三、二、一——
我抱着膝盖,隔着芦苇杆看她。她嘴上说着“我来找你了”,但却只是在河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水,她一边说“你藏在哪呀”,一边扑腾水花,她不知道身后的芦苇丛里,我正在看她。直到她起身离开芦苇丛。我从就这么蹲坐在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化身锋利的剑,只不过剑间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我一直蹲到天色渐沉,蹲到柔和的淡紫色爬上天空又被深蓝色的夜幕覆盖。
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停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在哪啊——”
我知道,一如每一次捉迷藏,到最后她都会来找我。
我听见落水的声音,听见停雁断断续续的呼救。
我就这么蹲在芦苇丛里,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恨她吗?
到现在为止,到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停雁溺亡时河水想必很凉,比这池子水凉多了。她会觉得冷吗?河水灌入喉咙、鼻腔、耳蜗时她会害怕吗?她在黑色的漩涡里睁眼时,会看到白色的光圈吗……我从浴缸里起来时,手臂已经冷到没有触感,但我摸着自己的胸口,却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灼热,好像一股火在燃烧,火焰从水淋淋的浴室一路烧到芦苇丛,烧到龟裂的河道,烧着河中央生出的青草,浓浓的黑烟弥散开去。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无法不想她?我抬起手臂,湿漉漉的手捂住脸庞。我好像回到了那天溺水,我在水里不断挣扎,眼前是扩散的光圈,我听见她在笑,隔着厚厚的水墙,我却能听见她在笑,像天使一样。
*写之前就很纠结使用哪种视角。一开始想借助对话,一次抛一点信息,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写到一半卡住了,还是回到了第一人称上,但可能也不是最适合的讲述方式。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太阳还没升起来,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晕上浓郁的橙黄。近处,疏蓝的天空上依旧闪烁着几颗明星。乳白色的雾气从林间升起,湿气敷在我的翅膀上。一阵凉风吹过,露珠从扑簌簌的草叶上滑落,我也被冻得打了个激灵,扇动着翅膀从低一点的树杈飞到高一点的地方去,全当活动活动身子,也顺带扑棱走挥之不去的湿气。
已经是春末夏初,早晨的气温还是很凉。我蜷缩在枝头,这个地方视野开阔,下方是伞一样散开的枝叶,老去的皱起的树干衬得新长的叶子有种不合时宜的绿,柔软而明亮。太阳的光芒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缓慢地流淌了半个天空,越中间的地方,橘色越浓郁,浓郁到发红了。越边缘,橘色越淡,近乎白色。
这是我第七次以这样的视角观看日出。此前我从未觉得日出有多么迷人。我常常躺在床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有时我以为是白天,拉开窗帘却发现是夜晚。有时我以为是晚上,拉开被阳光晃了眼。等我适应阳光往窗外看去,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天空呈现乏味的蓝。那是一种寡淡如水的颜色,一如我过去的生活。
但现在我迷醉于这样的景象,颜色的变换微妙而神奇,时间的流逝近在眼前,哪怕明天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美景,心中却没有任何紧迫之感,一种安宁与祥和充盈着我,让我忍不住放声歌唱。
天完全地亮了。橘色不知何时已经褪去,留下淡淡的蓝。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温暖极了。
这是多么完美早晨,如果忽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适应吃虫子。我尝试过捕捉毛毛虫——你往往能在很多地方发现它们,它们仅凭一根细线吊在树枝上,浑身上下长满细软的须,肥硕的黄色身躯上点缀着的黑色斑点——我绕着它们盘旋,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想象了一下它们在嘴里爆开时软黏的口感,宁可饿肚子。
但我不会饿太久,我知道自己将会吃到面包干和饼干碎,我怀抱着这样的信心在枝头哼歌,在阳光下梳理羽毛,让它们看上去尽量蓬松一些。
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她来了。她远远地从喷泉后面走来。出现的时间跟昨天差不多。
这里是市中心,不远处有一个喷泉,七点钟准时开始喷水,水柱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像波浪一样上下舞动,随意变换,洒出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辉,像可见的音符。每天早上七点半这里会涌来一批上班族,大部分人头戴灰色的帽子,身着灰色或者黑色的职业装,他们的着装比鸽子还像鸽子,走起路来膝盖只舍得抬起一点点,四平八稳,静默无声地往来穿梭于广场。
来往的人很多,可我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她,不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脸,而是她实在是太显眼了,一举一动都与旁人不同。这七天里,每一天我都期待着见到她,胸口好像长出一颗摇摇欲坠的红樱桃。但我不会大叫,尽管颤动的树枝出卖了我的心情。我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感,在枝头踏着小碎步。
一个竖着背头穿条纹西装的男人走在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她,她走路时脚高高地抬起又轻盈地落下,连带着裙边一起晃动,像花在风中摇晃。她的手永远不会安分垂在两边,或者架在胸前, 我第三次等待她时,她正等水柱喷起来时用手拍打水柱——腿绷得直直地,上半身抻出去,双手张开,等水柱上涌时“啪”得一下迅速拍掌,同时迅速地撤回身子,为自己的衣服没有被四溅的水花沾湿而得意。如果周围没有人,我想她一定会走进去伴着水柱跳踢踏舞。我知道的。我见过的。
在一个雾霭沉沉的清晨,我按着信上的地址找到这里,我们约好了在市中心喷泉旁边的长椅上见面。一直以来我们都通过书信交流,由于身体原因,我很少出门,学业也是请家庭教师。我的家庭教师比我大七岁,是法律系的学生,会跟我讲述外面的趣事,每天和她见面是我难得的快乐时光,也是她建议我去交一个笔友,认识一些同龄人。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她是我第一个同龄朋友,文字里的她活泼极了,她事无巨细地跟我分享她的生活,她的快乐、烦恼、抱怨。她早餐喜欢吃加蜜糖和黄油的松饼,讨厌西兰花,门口经常徘徊着一只猫,她在信里称呼它为“讨厌鬼”,前些天那只猫挠坏了她的裙子,在信件的最后她画了一只猫,并在上面打了个叉。她说她的窗户边常常蹲有麻雀,它们在窗户外角筑了巢,每天都会被鸟唤醒,她最喜欢这些小精灵……我好像能听到她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说话。她的信上永远散发着糖果的香味,每个字都像一束阳光,照在我的心上。
见面前我已经期待过无数次,她长什么样,是高是矮,长头发还是短头发……我在脑海里素描她的样子:或许她有一双深蓝色的大海一样的眼睛,我在摄影册上见过大海,那是我见过最美的颜色。或许她有着棕色的长发,编成两个粗而硬的辫子;或许她很高,因为在信里她提到自己常常替妹妹偷拿橱柜最高处藏着的糖盒……那天晚上我简直激动得睡不着觉,在我的脑海里她越来越立体越来越真实,我真想立刻就见到她。但一想到这个,激动之余我又开始担心,她好相处吗?她会像我期待她一样期待我吗?
于是我早早地就到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我躲在树下,远远地望着长椅那儿。来往的人不多,每当有人经过长椅,我的心就提起来一次。我仔细审视每一个路过的人,试图从她们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太阳越来越高,雾气逐渐散去,长椅上依旧空空如也,我开始无端漫想,她是不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爸爸妈妈不愿意让她出来?出门时被“讨厌鬼”咬了手,去诊所打破伤风针了……千奇百怪的想法在脑海里蹦跳,我为她想了各种理由开脱,始终不让自己往一个可能去想——那就是她失约了。
我躲在树林里,快哭出声来。麻雀在我头上一无所知地欢叫。我恨自己的身体,恨不得变成一只鸟,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直到一个穿着亮黄色裙子的身影出现。那是我第一眼见她,她跟我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但我笃定那就是她。喷泉已经开始了它的表演,她拎起裙角,踮起脚尖,趁水柱安静的片刻“嗖”地滑进去,像一只灵巧的鸟在水柱间跳舞,坏心眼地用脚堵住泉眼,又在水柱即将喷出的时刻挪开,直到裙摆被水沾湿,她才意犹未尽地退出,坐到长椅上。
我走出去跟她打招呼。我们见面、拥抱、交换礼物、聊天……我所担心的一切隔阂在都消失在她天真而亲密的笑容里。她挽着我的手,倾听我的困惑——我说得慢而艰难,长时间的闭塞使得说这么长一段话没那么容易,简单的一段话我说得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词序颠倒,但她听得很认真,翠绿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临走前,她领着我穿越喷泉,我俩好像两只并肩的小鸟,我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快乐与自由。
此后我们时不时约定见面,直到我的病清恶化。
男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她那张小脸这才显露出来,她那双好像是拿新长出叶子染的翠绿色的眼睛闪动灵巧的光,她的嘴角微微陷下去,永远带着笑的模样。她走到长椅前坐下。一群鸽子扑棱棱飞上天空,挡住了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仰头看。
我飞到她的身边。
安娜已经是第七天见到这只小麻雀了。
七天前,她坐在等友人。从后来的几封信件中安娜得知她的身体越发虚弱,在最后一封通信中,友人提出想要再见一面。安娜在长椅上等呀等,一直等到太阳挂在正中,她活动活动身子,继续等。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她飞奔回家用晚餐,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回到长椅上。等到星星爬满天空,蛐蛐开始唱歌,等到夜风渐渐起,雾气凝聚,安娜昏昏欲睡。此时一只麻雀跌跌撞撞朝她飞来,它好像是第一次学飞行,飞得很不熟练,忽上忽下。它见到安娜,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直接从空中坠下来,好在安娜眼疾手快接住了它。它累极了,沉沉睡去了,任凭安娜怎么呼唤都没用。
“你几个月了?”
“你迷路了吗?”
“噢我在等人,可她没来,但我等来了你,小家伙。”
“还好我在,不然你准摔得翅膀受伤。”
安娜捧着麻雀一直念个不停,似乎要借此打消自己的困意。
直到夜深露重,她再也撑不住,她把麻雀放在椅子上,找了片叶子盖在它身上,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会来长椅上坐一会儿。每一次她都能遇到这只麻雀。它看上去笨手笨脚,而且一天比一天虚弱。安娜给它带了面包片和饼干碎,它吃得很欢,一边吃安娜一边揉它的脑袋。安娜说她在等人时,麻雀停下来,飞到她肩膀上蹭蹭她的脸,好像能听懂话一样。
“她身体怎么样了?”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真希望她能高兴。”
安娜每说一句,麻雀都会应和一声。
“你真有趣,好像能听懂我的话似的。”安娜把小鸟捧到眼前。小鸟应声蹭了蹭她的脸,乐得安娜咯咯笑。
今天是第七天,安娜又一次来到长椅上。没一会儿就看到那只小麻雀朝她飞来,它飞得越来越熟练了。安娜拿出准备好的面包屑,麻雀就这么温顺地在她掌心啄食。
“我今天是来说再见的。我等了好久我的朋友,但我无法继续等下去了,我爸爸调动到了其他地方,我们一家都得跟着去。”
安娜的声音像风一样。
“倒是你,怎么看上去更弱了?”安娜用手指着麻雀,它张开嘴咬住她的指尖,撒娇似的。
安娜陪着麻雀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小麻雀盯着安娜的背影许久,拍拍翅膀飞走了。明天是新的一天,但它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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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吃番茄?为什么?
你把手掌伸给对面的人看,你的掌心有五颗痣。
你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你七岁那年第一次拿起锤头,
在一个寂静的春天。
你踩在湿润的带着点潮气的土壤上。
翠绿的茎沿着木质的架子攀爬伸展,叶子层层叠叠铺开,红色的小番茄就这么明晃晃地挂在上面。圆润的、饱满的。
在这寂静的春天,
你听到眼前的小番茄蓬勃而出的噪音。
张牙舞爪、毫不知耻,卖弄着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片静默的绿里,在风迟缓的脚步中,它红得聒噪且刺眼,令人生厌。
春天不应该有番茄。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刺进你的脑海。
番茄亮起了红灯。
不应该再进一步了,这是邻居种的。这一切跟你毫无关系,它只是生长,你可以闭眼。
但——它太碍眼了。
你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却又控制不住走向前。
你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脚趾缝沾满了泥。有蚂蚁从土里钻出来,爬过你的脚背。你无声地靠近。
它还在嬉笑、尖叫,直到阴影将其笼罩。
你忍无可忍地伸出手——
它终于闭上了嘴,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死前的呻吟
你摊开手掌,手里稀哒哒留下来它的尸水,沾着黄绿色的籽。你把手凑近鼻子,野兽似的嗅嗅,有点酸,有点腥,混合而成一种令你上瘾的味道。原来让它闭嘴这么容易。
你高兴的太早了,你用余光瞥见绿叶下面藏着数不尽的番茄,原来它们躲在后面窥视你。目击你的所作所为。
它们沉默着,在你的视线与它们相碰的一刹那,集体爆发锐利的叫喊。那声音刺穿了你的耳膜。
你被震得摔倒了地上,碰倒了放在架子旁的锤头。那是邻居用来修理架子的,你见过他使用它。
高高地举起——重重地砸下。
你爬起来,试图拎起它。
那是一把沉重的、需要你用尽全力举起的锤头。木质的柄光滑极了,你险些握不住。
你有些踉跄地举起它——
差点砸了自己的脚。
在一个寂静的春天,在爬满绿荫的架子上,在喧嚣的番茄面前,你高高地举起锤头。
你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却听到一声闷响。
好像被风从遥远的地方送来。
你吓了一跳,双手松开,锤头掉到地上。
你环顾四周,没有人,也没有东西被砸碎。
只有风吹着枝叶,番茄们也恢复了沉默,红得透亮。
你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你的幻觉。你的手心里都是汗。
你不顾地上的锤头,落荒而逃。回到家,番茄黄色的籽已经死死地嵌在你手心,你拼命地洗手,它们却像活了似的往你的皮肤里钻,变成五颗与生俱来的痣。
然后呢?
忘了,我换了个地方居住。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春天没有番茄吧?
谁知道呢,你说。但我不吃番茄是真的。
这让你看上去有点儿真。对面似乎想要缓和一下逐渐僵硬的气氛。
你看上去——
那人眯着眼睛,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
但你不在意。
死气沉沉。
你给每一个问你为什么不吃番茄的人讲述这个故事。这是第三千六百八十二次。没有一个人懂你的故事。
无聊。
厌烦。
你用叉子把盘子里的番茄分成两半。
叉子刺破柔软的皮肉,露出里面的汁水。
你看着淡红色的番茄汁流淌到盘子的边缘。
你用叉子碾着番茄肉,碾平、碾开,反反复复。叉子刮拉着盘子,发出刺耳的声音,你充耳不闻。
你再一次把番茄肉铲起来,一下,两下,三下……
一开始是缓慢的、打发时间似的插下去,但渐渐的,它们开始发出声音,从微弱的呻吟,到肆无忌惮的鸣叫,每刺一下,它们的反抗就越加激烈。
于是你的速度愈来愈快,你的胳膊似乎不受控制一样上下摆动,叉子碰撞盘子,发出激烈的声响,密集的鼓点般的声音卷席了你的意识。
大量的想法在在你的脑海里膨胀、滚动、翻涌、挤压。
番茄的噪音海浪一般冲刷着你,你的思维在冲刷与拉扯中逐渐被碾成无数条一闪而过的线。
你已经无法思考。
你握住了七岁那年丢下的锤头。光滑的木柄让你混沌的思维短暂地分出一条清晰的线。
它从何而来?它是凭空出现,还是一直躺在地上,等着你去捡?
这一次,你轻而易举地举起了它。
你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手掌上。
你振臂一挥——
随着手臂挥舞出去的瞬间,你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哗”地散成一群飞往天际的鸽子,扑腾着翅膀在空中一会儿离散,一会儿聚拢。
面前的人应声倒地,发出一声闷响。
意识回笼。
你透过餐厅的旋转玻璃门看到了七岁的自己。
你终于知道那天的声音从何而来。
第二下——
你的手和脚无限延长、扭曲、变形,你的身体伸展、伸展、再伸展,慌乱的人群成了搬家的蚂蚁,高低错落的楼房变成了图片上的几块小拼图,你无限大。在你差点触碰到云的瞬间,“咻”的一下,你伸展的身躯迅速收缩。你听到身体与空气摩擦时发出的声音,感受到迅速摩擦产生的疼痛。
“啪”的一声,身体弹了回去,痛快极了。你恢复了原形。
第三下——
你跳起了舞,一嗒嗒二嗒嗒三哒哒四哒哒,你踩着节拍滑动着,脚尖探出,收回,旋转。你跳得太快了,以脚尖为中心不停地旋转,脚下的风把你高高地托起,你看到森林的深处,一头雄狮一口咬住了鹿的脖子,把它扯翻在地。
当你开始坠落,你不担心粉身碎骨,掌心里的种子破土而出,在瞬间抽条成腥臭的藤蔓,将你托住。
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你跨过汩汩的红色河流,越过玻璃与食物残渣搭成的山脉,无视现实的哀嚎,前往远方的远方。
你将与谁相遇在下一秒,在这喧嚣的春天?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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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跳出舒适圈(要不还是缩回去算了)
门被粗鲁地打开了。
既没有提前预约,也没有轻轻地敲门询问是否有人,粗鲁地按下把手把门推开,把安戈吓得四处乱飞,一边扑腾一边大声尖叫。我叹了口气,只好停下手中的刻刀,顺手将桌面的东西收好。
这位无礼的客人别着比脑袋还大的蝴蝶结,淡金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她背对着我,头略微抬起一边挪动步子一边扫视,似乎被满墙壁的娃娃吓到了。在她提起裙摆,露出的小腿正准备往左边迈步时,我出声打断了她——
“请小心一些,你脚下有只可怜的猫。”
她的皮鞋还是蹭到了它,那只黑猫锐利的尖叫把这个小女孩吓得踉跄了几步。从她晃动的发丝间,我瞥见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翠绿的、闪耀着惊慌失措的光泽的眼睛。
是一双完美的眼睛。
我原谅了她。这双眼睛使她看上去美丽极了,愚蠢鲁莽的举动变成了蝴蝶结上的波点,甜甜圈上的糖霜。
那只受惊的猫还没缓过神来,没头苍蝇似的挥舞着爪子,在它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前,我走过去把它抱起来。我挠着它的下巴,它在瑟瑟发抖,四肢不安地扒着我的手。显然是吓坏了。它试图从我的怀里挣出去,我只好把手放在它的脑门上,猫的脑袋柔软,按下去的触感在按压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压力“嘭”的爆炸。它安静下来了。尽管能感受到它的躯体像果冻一样颤动,但它还是安静下来了,真乖。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
近看更美了,像绿幽幽的湖水上闪烁着萤火虫的微光。她用那湖水一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睫毛下垂的时候,与橱柜里的洋娃娃别无二致。
“它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
“因为一场意外,它失去了它的眼睛。”
这只猫曾经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我曾经醉心于它的双眼,但眼前的这位少女的双眼比起来,它的眼睛就跟石头没什么区别。
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在猫身上停留多久,很快,她被安戈吸引了过去。
哒哒哒——她快步走过去,皮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毫不顾忌地走到我的制作台,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撞到了、弄乱了我的东西,她一把抓起安戈:“真漂亮!它是真的吗?”
“它是人偶。”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没礼貌的该死的混蛋!”
她不顾安格的挣扎,仔细把玩起来。她把安戈举起,眼睛凑到它的下方仔细逡巡,手拨弄着它的毛发,似乎想要找出一丝证明其是非生物的痕迹。她捏住安戈的嘴巴,把它的舌头拽了出来。那是一小节红色橡胶。
失去舌头的安戈破口大骂。我赶忙把它从女孩手里解放,把舌头安了回去。
“毕竟它不靠舌头说话。”
“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最厉害的玩具师。”她有些不甘心地看着安戈,似乎想要破开它的身体,看看它究竟从哪儿发声。
“但你这儿太奇怪了,大白天拉着厚厚的帘子,里面也不点灯,到处都是娃娃,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和说不清是什么的气味……”她即将滔滔不绝地数落这儿的缺点,我只好提醒她:“您来这里是要订做什么呢?订做玩偶需要提前两个月预约。”
话被打断的她皱起眉头,有点生气,但不只想到什么,又很快松开,语气也雀跃起来:“这有什么,我会付你加急费。我需要一个世界上最特别的娃娃,作为我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那跟我的女儿正好是同龄。”我喃喃自语,看向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哦?她在哪儿?”她踮起脚尖左右张望,“她藏在这些娃娃里吗?”
“她曾经很喜欢藏在这些娃娃里面,把自己假装成娃娃。” 店里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娃娃,有布偶制作的,也有陶瓷制作的,有手掌大小的,也有少女大小的。部分堆在地上,部分放在柜子里。柜子一共有七层,直通天花板。我的女儿,我可爱的小女儿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混在娃娃里,一动不动,每次我都要花上好一会儿才能把她找出来。
每次锁定她,我都会不动声色地靠近她所在的地方,我会假装还在仔细寻找,翻翻她身边的娃娃,用她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嘟囔着,用余光注视着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和处于紧张微微颤抖的睫毛。
噢,我调皮的女儿。
当我越来越靠近她,她想尽力憋住不笑,笑音却不断从颤抖的身子里冒出来,最终她扑哧一笑,金色的发丝翘起来,青翠的眼睛里漾着天真的童光。
我美丽的、洋娃娃一般的女儿。
我环顾这些娃娃,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在安眠,请你小声些。”
“世界上最特别的娃娃,听上去太抽象了。你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她沉思了一会儿:“我的娃娃要跟我一模一样。”
“请你三个星期后来。”
三个星期后那个女孩如约而至,我交给她一个沉重的、跟她一般大的箱子,请她打开。
当她打开时,我能看到她因惊讶而呆住的身体,我为她的反应而满意。
旋即,她高兴地拉起娃娃转圈圈,看上去好像一对双胞胎跳交谊舞。就在她要一直转下去的时候,我请她停下来,将娃娃抱回箱子里:“请你动作轻一些,她会头晕。”
“太棒了——”她兴奋地盯着这个闭着眼睛的、跟她一模一样的娃娃。
她仔细端详,眉头一会儿皱起来一会儿松开。她咬着嘴唇说道:“她还缺了点什么,我的娃娃需要一头跟我一样淡金色的长发。你知道的,市面上的假发跟稻草没什么区别。”
“请你三个星期后再来。”
三个星期后,在她进门之前,我请她把眼睛闭上。她大为不解,但还是老实照做。
“这里面也太黑了,大白天的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一丝光也不透?”她睁开眼时反射性后退了一步,随即不满地叫嚷起来。
我请她安静下来,打开那个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不清的大箱子。
一丝光华从箱子的缝隙中透出来,随着箱子完全打开,房间被一层柔软的光所笼罩。
娃娃躺在深红色的丝绒里,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散发着月光般柔和的光芒。
女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娃娃的头发, 又摸了摸自己的:“真神奇,这头发摸起来顺滑极了。这是用什么制作的?金线吗?”
我但笑不语。
她把娃娃搂在怀里,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她现在太僵硬了,我想要她拥有跟人一样的皮肤。”
“请你六个星期后再来。”
她显然想问些什么,但我制止了她,请她离开。
六个星期后,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女孩在外面雀跃的样子。我很期待她进来后的反应。
“为什么今天这么香?”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不停地挥着手,似乎要打散店内挥之不去的香气。
她已经不需要我的指引,看到箱子便迫不及待地打开。
她后退几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确定,但很快,她被好奇占据了心灵,走上前去,她凑得很近,金色的长发与娃娃的头发交融,不分彼此。她趴在她的胸脯上,似乎在倾听这个躺在箱子里的娃娃有没有心跳。
她的手握住娃娃的手,试探性的捏了捏,又很快甩开。她深吸一口气,有些语无伦次:“太……太……我该怎么说才好呢,太逼真了……”她咽了一口口水,把剩下半句说完:“有点像个死人。”
“我将把这个当成是对我的褒奖。”
我的目光扫过娃娃紧闭的双眼,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好像沉睡了几百年的公主,微微凹陷的嘴角还带着残留的梦呓。
“她已经很完美了……”
“不,”我打断她的话,“她还缺少一双跟你一样的眼睛。”
我掀起娃娃的眼睑,露出里面的一双石头般的绿眼睛,纺锤形的瞳仁黯淡无光。它们躺在人偶的眼眶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了一双合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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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糊一个保底 被工作创飞了所以铲得稀烂
11月23日,泗水县迎来了一场大雪。雪从鸡鸣的第一声开始下,一直下到第一颗星星浮现在天际。梁雪娥出生时,那若有若无的一点莹白的小点儿点在深蓝色的天空,错眼一看,恍若一只贴在锦缎上的飞蛾。梁雪蛾正生在这个时候,在父母与姐姐的关爱下近乎天真地长到了二十二,于是开始相亲、结婚。
结婚。梁雪蛾并不清楚这两个字背后的寒意。她头一次模糊地触碰到它,是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她趁着敬酒的时候躲到婚房里,热闹被关在门外,床上铺着大红色的被子,正中间是金线织的“早生贵子”,周围用彩线秀了鸳鸯,梁雪蛾倒在床上,脸贴着被子,光滑而冰凉。喜庆的颜色、喜庆的纹饰、喜庆的字样摸起来却像一层霜。第二天醒来,带着体温的被子是暖和的,稀薄的热气一会儿就散了。梁雪蛾觉得冷,轻手轻脚穿衣走出门,门前是噼里啪啦一地的红色碎屑,空气里残余着鞭炮惆怅的气味。
梁雪蛾想起很多人说婚姻是第二次生命,她觉得很贴切,第一次她从天上坠落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里,用了十个月零三天。第二次她从子宫坠落到土地,与大地融为一体,用了一年十一个月年。坚实、黝黑而沉默的土地包容了她的一切,她因吃药而臃肿的躯体、干瘪褪色的长发、伤痕累累的骨头和无处安放的心。土地呈现出的温暖与子宫如出一辙,她闭上眼,感谢泥土的仁慈与宽爱。
“你是一个好母亲,跟我的母亲一样。连狗都会嫌弃难嚼的骨头,我这把老骨头你要花多少时间消化?”
“你喜欢母亲这个称呼吗?或者你更喜欢被我称作姐妹?我真感觉我们前所未有地相似。希望你不要感到冒犯。”
“我——我们——躺在这里,我们是一体的。”
结婚后不到一年,梁雪蛾怀孕了,大家恭喜她怀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她却前所未有地恐慌,母亲与土地有什么区别?播种耕耘。交配受孕。雨水、阳光、暴雪冰雹与微笑、拥抱、拳脚相加。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身体里多了一样东西。等它慢慢生长,她能感受到那是不规则的圆形,一点点拉扯变形,像土豆一样。她能感受到土豆在里面生根发芽。绿色的芽逐渐抽条,变长,钻进她的血管里汲取她身体里的养分,致使她的脸颊呈现出惨白的颜色。在耻骨附近着床的土豆生长的枝芽顺着腰椎一点点蜿蜒向,挤压骨头时的疼痛令她直不起腰。枝芽蜿蜒到食道,她开始呕吐、眩晕。土豆在体内逐渐膨大,枝芽从咽喉、耳朵和眼眶挤出,五官撕扯变形,四肢臃肿不堪。她整个人蓬起来了,好像被发芽的土豆支撑起来。
气球吹满了,把气放掉,还是原来的样子。人的皮肤膨胀后,把气放掉,就像窗帘一样松弛。
(此处应有一段内容但我卡住了)
梁雪蛾试图寻找父母的坟墓。那片地方如今已经长满了比人还要高的草,泛黄的草尖在她头顶分开又弥合,她穿梭在其中,分不清方向。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一个,那边的呢?也不是。她一座一座坟看去,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风吹过草丛,沙沙沙沙,柔和而遥远的声音指引着她向前。她仿佛置身于水中,溯洄从之,脚下细长的小路变成一条脐带,拉着她不断前行。
风越来越小,歌声越来越远,小路遥远看不到尽头。她太疲惫了,倒在地上。大地敞开怀抱接纳了她的身躯。她的头发织成蚂蚁的巢穴,肉身滋养了虫蛇,骨头喂饱了硕鼠,四躯成为病菌的温床,她的灵魂最终回到了天上,深蓝色的天空中那轻盈的一点,错眼一看,恍若滴在锦缎上的泪珠。
滨海运动会
“八月盛夏,适合运动。滨海村民们摩拳擦掌,势必要在即将到来的村运会为自己所属的区域夺取金牌。村记者夏江寒为您报道。接下来让我们把镜头交给驻场记者谢行月。谢女士——您听得到吗?”
“喂喂好的,听得到。”
“谢女士现在已经在滨海一村村运会的现场,也就是中村广场的位置。谢女士,请您跟我们电视机前、收音机前的观众简单介绍一下选手们的备赛情况。”
【画面中谢行月身后是穿着各异的村民们。在一片喧闹中,谢行月举着话筒努力传递声音,这显然很吃力,因为后面的叫喊声、音乐声实在是太响亮了。】
“好的,这是滨海一村的首届运动会,大家可以看到我们身后的运动员们已经随着音乐节拍在热身,现场非常的热闹——”
【摄像机从谢行月身上移开,对准她身后的场地,镜头一一扫过热身选手,夏江寒进行介绍。】
“正在压腿的是来自西村的外国友人艾米·伍德女士,滨海一村终于在今年实现了国际接轨,迎接了第一位国际友人。艾米女士参加的是踢毽子项目,踢毽子可是这次比赛的热门项目,在此也预祝艾米女士取得好的成绩。”
“现在正在进行弹跳练习的是今子濯,今先生能给大家介绍一下你参与的项目吗?”
【话筒递给今子濯】
“哦哦很高兴能够参加这次的村运会,我参加的是4*100接力,我的队友是李聘、黎九陈柏——为了这次运动会我们每天都有训练,相信这次能取得好成绩!”
【镜头从四位男士的胸前(!)扫过——扫到陈柏时他猝不及防爆衣——】
【导播室的夏江寒眼疾手快切断信号】
【镜头紧急切断中】
【镜头恢复】
【镜头前只剩下今子濯、黎九和李聘】
谢行月面带微笑:“不好意思,刚刚信号不好。那么请你们互相鼓励一下吧!”
三位男士把手叠在一起——“加油!”
【画外音:真是热血啊!】
“让我们来看看——啊,拔河的项目已经开始了,周围的人喊声震天,请摄像机大哥跟着我们一起去近距离采访吧。”
“红方为首的是林盈盈女士,林盈盈女士哪怕在拔河的时候也穿着小裙子和高跟鞋呢,真的很不容易啊!”
【林盈盈女士究竟是如何做到哪怕在拔河中也能面不红气不喘连头发丝也不乱甚至还能对着镜头wink的呢?这恐怕就是美神的力量吧!】
“蓝方为首的是郝午先生,有小道消息称二者是情侣关系——”
【话音未落红方获胜,镜头前,林盈盈跟身后的紫棠郁珠文瑶抱作一团,郝午和几位男士呆呆站立。】
【镜头拉近,郝午耳朵红了,看向镜头时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眼神别开,“可恶怎么可以在赛场上wink啊!”】
【周围响起吹哨和起哄声——林盈盈跑过去——】
【镜头转向另一边,在一众人群中秦非乙异常快乐,走过去一看,原来在刚刚的拔河比赛中,村民们都压了男生多的蓝方获胜,只有秦非乙压了红方,他现在赚得盆满钵满。】
【秦非乙看到镜头并高呼:“全国的朋友们走过不要错过滨海一村神算秦非乙电话号码18888——”】
【镜头再次切断】
【镜头转到两人三足赛场】
“参加两人三足的是锦秀跟贞有谦,两个人正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往前走,只见贞先生一不小心摔到地上,锦秀趴在他胸前——”
【镜头又又又切断】
【画外音:能不能来点能播的?】
“好的,这次我们来到了跳皮筋的比赛现场——钟花佳、文瑶和白一景三人正在悠哉悠哉地跳皮筋,展现了滨海一村其乐融融的居住氛围。诶诶诶,怎么突然有花瓣冒出来?”
【镜头拉近,原来是白一景一边跳皮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花瓣洒在空中】
“让我们走进丢沙包现场——阿哲和紫棠玩起了丢沙包大战,啊啊两位这可是比赛啊!”
“筷子夹绿豆的比赛现场只有崔爷爷一个人在,只见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颤颤巍巍地夹起绿豆,绿豆颤颤巍巍地掉下去——如此反复——”
【20分钟过去,选择裁判直接宣布崔爷爷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