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
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破败的神庙,在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盏神灯,神灯里面关着一个精灵。这个精灵被困在神灯里已有百年,它开始祈祷:‘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给予对方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可是过了三百年,没有人发现神灯,也没有人解放精灵。精灵再次祈祷:‘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赐予对方无穷无尽的寿命与一直健康的身体。’又过了三百年,神庙已然消散,神灯被掩埋在土堆里,无人问津。精灵就这样困在狭窄漆黑的神灯里煎熬着,饱受折磨的精灵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容貌,像野兽一般。此时的精灵开始赌咒:‘如果有人把我放出来,我将杀死对方。’又过了三百年,精灵此时已经与恶鬼无异,它说:’我将把放我出来的人困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方,永远经受精神的折磨。’某天,一个小孩在玩寻宝游戏时挖到了埋藏在地下的神灯,漫长的时间腐蚀了它外层漂亮的黄金皮与宝石装饰,只剩下斑驳的内里。小孩摇摇神灯,似乎听到里面又声音,于是打开了那个盖子……”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你放声大哭。你觉得精灵太可怜了,被关在那样狭小而漆黑的地方。妈妈哭笑不得地说:“明明那个小孩才可怜吧!”
到了高中时,你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最重要的朋友听。你们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灯光前面的主席台打过来,你一边讲一边转过头看她,凝视着她的侧脸,她托着腮望着前方,睫毛微微颤动。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你们面前跑过,你不确定她有没有在听。她有一点特别好,哪怕不想听、觉得不耐烦,但依旧会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之前好几次你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有些犹豫地停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换个话题吧”,她会很诧异地望着你,一幅“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明明一直在听”的模样,继而安慰你,说你讲得很好,她很愿意听,然后笑你想太多,理直气壮到让你愧疚,你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敏感。
于是你自顾自继续讲着,讲到结尾小孩被关进神灯里,你注意到她好看的眉毛皱起来,“那个小孩好惨啊。”她说,一直看着远方的眼球终于骨碌碌滚向你,她把脸放进臂弯里,就这么侧着看你,有些埋怨,“干吗讲这样一个故事。”
你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撕开嘴唇,露出森森的牙齿,在被她发现之前又悄然合上了。“是啊,那个小孩真的太可怜了。”你说。
二、
手机通知栏跳出了天气讯息框,点开,黑体加粗字上写着强冷空气来袭,未来将持续有雨,气温也会大幅降低。已经是一月,明明是冬季,但气温还是高达20℃,又偏逢连日雨,地板上返潮,走起来湿哒哒的,窗户也不敢开,怕潮气进来。栀子十分讨厌这样的天气,粘稠、沉闷,好像行走在雾中,没有方向。
从刚刚开始,手机就不停震动,栀子以为是工作上的消息,本不想去管,但持续不断的震动令栀子心烦意乱。
175条未读消息,来自高中的班级群。自毕业后,这个群就沉默了,只有每年的教师节会有复制粘贴的祝福,祝老师教师节快乐,但这几年也渐渐少了。
迅速浏览,跳过表情包,截取关键词,原来是趁着母校一百周年,班长提出想要聚一聚,大家便在群里聊了起来,无非就是什么生活近况之类的话题,班长的话语中隐隐显露出自己过得还挺好,其他人的话语也各有机锋。
原来过得不错啊,怪不得想到要见一面,栀子忍不住吐槽。
“你们听说了吗,八班有一个同学失踪了。”班长突然说了这样一个消息。
“是那个谁吗?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多人喜欢他来着,对吧?”
“xxx你是不是跟他去了同一所大学啊?你们有联系吗?”
“早没联系啦!大学那么大!”这条是回复前面的消息。
“班长是怎么知道的啊?”
“前几天八班也搞了同学会,就他没来。跟他偶尔有联络的人也说他的近况不好,换了很多工作,最后还遇到裁员,生活压力太大了吧。反正最后不知怎么的朋友圈就出了寻人启事,但估计凶多吉少了。”
“讲真现在谁的生活压力不大啊?我月光,还要给父母生活费,每次看到余额都想跳楼……”
“我去问了一下,好像说是失踪前陷入了恋爱纠纷和金钱纠纷……”
“有没有可能是劈腿欠债结果被杀什么的,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的桃花肯定断不了吧,哈哈。”
“你们的小道消息好多哦!”
“这样想想很恐怖啊,不知不觉被人杀害,连尸体也找不到……”
“这么想想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就值得庆幸了,说起来我有个亲戚也是,好端端的结果突然病发死掉了,成年人挂掉的几率好大……”
“别说得好像定性了一样。万一人只是想清静清静呢?”
“话说以现在的技术手段会找不到吗?”
是啊,会找不到人吗?
栀子想着,但万一,万一,两个人去到某个尚未开发的深山野林,阴天的山林里只有落叶沙沙作响,由于下过雨,脚下的泥土十分湿润,走起来并不便利,两人走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张牙舞爪,其中一人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准备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一直蛰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毒蛇悄然接近,它饿了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星期,同样饥肠辘辘……它扭动着身躯前行,皮肤与泥土魔法师发出窸窣的声音……休息的那个人正大口灌水,没听到来自地狱的嘶鸣。又或者去到开发并不完善的溶洞,栀子想起几年前九月份自己去过的一个地方,那里位于广西众多山峰中的一座,里面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穿过漆黑狭窄又湿润的通道,到达一个观景台。椅子上厚厚的灰尘和鸟屎昭示着这里少有人迹,巡视四周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外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坑,只用简单用一个玻璃护栏围起来。头探出去,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林木,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只是噗簇一声,如同从跳海,溅起绿色的浪花。
悄无声息死掉的方法非常多,栀子想着。
“总之,抱着见一面少一面的想法,才想借着这次校庆办一个同学会。大家都能到吧?”
三、
幼稚园时期你梦想成为国家主席,颁布法令用面包和蛋糕作为国家通行货币。
小学四年级你幻想自己是被选中的天之子,会在众目睽睽下长出美丽的翅膀,这样班级里最帅的那一个会注意到你。
小学六年级你希望成为校长,取消作业,并以讲故事作为升学考核。
初中一年级你幻想自己能凝固时间,这样你就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初中二年级你祈祷自己被车撞或者被猛烈地撞击后脑勺但奇迹般毫发无伤,只有智力突飞猛进,变成一个天才,这样你能不费吹灰之力考到一个好的中学。
到了高中一年级下学期,你迫切地希望文理分科,摆脱物理。但很快你发现历史和地理比你想象中还要困难。
你花了好长时间逐渐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
但你有一点和其他人不同,你喜欢窥伺。这个习惯在你意识到自己是普通人之后愈演愈烈,你的眼睛不再受到控制,总是隐秘而肆无忌惮地飞去任何它想要抵达的地方。这令你感到害怕。你不敢与他人对视,生怕对方看到你的瞳孔——那漆黑的仿佛洞穴一般的瞳孔里面蛰伏着猛兽——它们贪婪地张着嘴,妄图吞下它们看到的人,敲骨吸髓,咀嚼他们的一切感受与思想。
你还记得那个傍晚,妈妈叫你去买青头萝卜,炖牛肉汤用。你正看电视看得起劲,很不情愿地出门了。走到一楼时,你看到楼梯口旁边的一扇窗户开了半边,本来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你第一次听到了饥肠辘辘的声音,不是来自胃而是你的眼睛——两个洞穴的深处传来的幽微的一声。你被吓到了。你想一定是那里面飘出来的菜香让你产生了幻觉,那是青椒炒蛋的味道。
热油,把搅碎的三颗蛋“噗”地下锅,金黄的蛋液发出美妙的“哗”声,在油里翻滚成漂亮的嫩黄色。翻炒一会儿后放切成丝的青椒,生涩的青椒逐渐与鸡蛋香气融合,形成一道美味佳肴。你站在扶手旁边,却好像站在窗户里面,站在那个做菜的人旁边凝视着对方的每一个步骤。
你收回想象,假装不在意地往里面看,目光像头盔食物蓄势待发的猛兽,透过铁栏杆你能看见白色带斑点的料理台,锅敞开着,盖子随手放在一旁。再往里面蹑手蹑脚地攀爬,你能看到灰色的沙发一角,上面堆满了刚收下来的衣服,你肆无忌惮地舔舐着你能看到的一切并想要看到更多,不停地变换观看的角度、踮脚、来来回回假装路过……这正是吃饭的时间,走廊里没人经过,但你知道你的行为落在其他人眼里一定非常奇怪,恐怕还会被当成小偷对待。
你告诉自己在看一眼就好,但看完一眼的你并不满足,你开始回味细节,沙发上堆叠的衣服有几件?你想要再看一眼,再看清楚一些……你怨恨窗户只开了一半,你想要钻进去、塞进去,你想要把窗户砸掉。
你眼下的肌肉开始抽动。
似乎有人要走过来,你猛然惊醒,那是你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藏了野兽。
后来有几次你有意无意地路过那一户,有时他们紧闭门窗,有时他们打开门通风,你可以看到入口处的鞋柜,鞋柜后面的鱼缸,里面养了八条小金鱼,地板上散落着幼童玩过的玩具火车、乐高和奥特曼。你任由自己漫步其间,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你投入了过分地时间去汲取、去观察,那一段时间你的言行举止与那一户的孩童无疑,像孩子似的喜欢用夸张的表情与肢体语言,连你妈妈都忍不住开玩笑说家里养了一个八岁孩子。
这种窥伺欲在你高二时达到了顶峰,那时你选择了文科,被分进A类班,但你每天都学地很吃力。答题卡每小题永远写满,但永远踩不到得分点。你拿了高分卷来对照,在你看来明明大家写得是差不多的答案表达差不多的意思,可每一小题你都比别人少两道三分。为什么呢?明明是差不多的思路,为什么你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逐渐对人产生兴趣。但若你是天才拥有非凡的思维,想必你就此走上哲学的道路。又或是你更加踏实勤劳一些,把心思放在缩小差距上,或许也能取得进步。但你是一个普通人,你的思考也仅限于表面——各种意义上的表面。
你的目光有意识地捕捉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人,像青蛙捕食一样扑出舌头一般的目光,从脸开始描摹——流畅的脸部线条,到下颚处微微收紧,呈现出鹅卵石一般的下巴,眉头有些散乱但整体乖顺地躺在眼睛上方。那一双眼圆而挑,眼球在室内是琥珀色,在阳光下眼球则呈现出蜂蜜一般的颜色,清澈透亮,边缘会被晕染出海藻绿。头发扎成马尾,几绺发丝飘出来,落在鼻梁处。恰到好处的鼻梁,像雪原上平白出现的小山。你一直为黑头和粉刺而苦恼,从不细看自己的皮肤,但你想把她拽过来捧住脑袋细看,像挑选肉品一样用手触摸感受,用一把标尺去衡量标记。明明都是眉毛眼睛鼻子,为什么她生长出来的弧度是如此的自然而和谐精致而美丽?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你知道你有点变态,所以你从来不敢跟她对上视线。这又使你不得不看到她纤细的身躯。尽管大家都穿着校服,但大部分同学都会把自己的校服进行剪裁,隐晦地显示出青春的心思。她把校服改短、收腰,白色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有种与肌肤浑然一体的错觉。她似乎是赤裸上身的了。如果是夏天的体育课,你的视线追逐着她的腿部线条,从露出来的部分往内收,到膝关节处转折出新的弧度,线条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往下蜿蜒,滑出微微隆起的小腿肚,又在脚踝处鼓起,钻进鞋袜里。
你真的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你开始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在她的视线无意识与你对视时,你率先撇过头去。
刚刚那样做会不会让她误以为我在瞪她?
奇异的是你开始懊悔自己的行为,反刍自己所做的每一个细节,越来越认为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对方的心情。尽管自己是出于好意,却依旧让对方感到难受。
这是普通人会有的最善良的想法,此时的你还依旧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自我反思、自我揽责,弄得自己情绪低落,好像自己是一个天大的罪人。此时的你把自己看得无限重要,忽略了对对方而言,你微不足道。在对方收到的一切夸张的赞美与恶毒的诅咒中,你微不足道。
于是你决定向她道歉。
你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吗?你已经无法回答。
你惴惴不安,等到下课时破天荒叫住她——“那个,不好意思啊,上节课课间我不是故意翻白眼的……”
她歪着头打量你。她肯定忘记了(或者说毫不在意)上节课课间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笑起来嘴角边出现梨涡,有一种特别的魔力。
你会后悔看到她的笑容吗?你已无法回答。
她的笑容像蜘蛛网,而你是不小心落在上面的无法脱离的一粒灰尘。但当时你只是感慨着“她人真好啊”,继而唾弃变态的自己。
四、
24小时便利店通常会在凌晨四点上架新一天的货物,栀子站在收银台等待着货车的到来。
上夜班是一件煎熬的事情,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便利店亮着刺眼的光。距离上货还有47分钟,雨还在下,如同洁白的蜘蛛丝在风中飘摇,形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轻柔地笼罩一切,亮着灯的便利店如同蛛网上一颗亮晶晶的露珠,栀子是露珠上一粒不易察觉的灰尘。
偶尔有汽车载着尸体呼啸而过。如果在处理尸体时太过劳心费神,此时或许会停下来,到附近唯一一家便利店买点吃的。她不会挑很久,也不会选择要加热的食物,因为要减少跟他人接触的时间,避免被记住,但态度也不能过于生硬。夜晚往往是人最为敏感多心的时刻,一丁点僵硬的表情和动作落在收营员眼里都会无限放大。所以她会很自然地推开便利店门,带着耳机,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放走到面包区随手拿走一袋面包拎到收银台付款结账。整个过程她的视线不会离开手机屏幕,一幅追剧上瘾的样子,这样有了正当的理由避免跟人对视,也不会引起怀疑。
“您好,搭配咖啡有优惠哦,需要吗?”栀子问道。
女士摇摇头。
“您好,一共收您7块钱谢谢。”栀子笑着收取纸币并递回找的钱。
但真的会不留下任何痕迹吗?如果不久前刚刚杀了人处理完尸体,
栀子靠着这些想象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聊的夜班。只要有行动,就会留下痕迹。但是真的能够自然吗?
微笑的时候时刻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处理不到位的地方,还有血迹残留吗?在指甲缝、衣服袖还是裤子的外侧……如果是把人从高处推下从而伪造意外,那么回来的路上任何一点正常的视线都被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变成两堵高山迎头压下。
栀子看到一滴红色的液体从她头发丝上缓缓下滑,再一晃神,只是映着后面红色货架的雨水罢了,应该是匆匆走进便利店时淋到的雨。
五、
这是正常的吗?
她是故意的吗?
她会像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台下笑成一团,你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一起爆炸,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你在慌乱中下意识搜寻她的位置。
你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在跟其他人一起笑,笑起来露出两个梨窝,头发摇啊摇,很是好看。
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可是刚刚的画面不断在你脑海里闪回,让你无法逃避。
这是很平常的元旦晚会,为了节日氛围和节目表演,大家把桌椅摆成凹字形,空出讲台和中间的一大片地方。你原本坐在后门角落,安静地吃着零食,眼睛拂过每一个上台表演的人,她们的头发翘起的弧度,校服上衣卷起打结,在跳舞的时候隐约露出一小段腰……你的目光起起伏伏,有人挤在一团起哄,有人偷偷带了手机在录像,有人带着耳机刷题,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最后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讲台,笑得牙齿都露出来,笑到歪倒在旁边人身上,她看上去是那么高兴。你对此感到嫉妒。
你没想到会对上她的视线,那么多人,那么哄闹的教室,她突然把眼睛望向你,那一瞬间就好像地铁突然到站,你的心脏发出滴滴的警报声。你看到她笑了,像慢动作一样,你看到她的嘴角上扬,上下唇从中间慢慢分开露出牙齿——好像蓄势待发的箭。
你完全没意识到现在流程上的节目已经表演完了,大家正在起哄,拉那些毫无准备的人上台,说是增进感情,实则是看着人丢丑。台下的一双双眼睛都是闪烁红光的摄像机与野兽,以那些人的手忙脚乱为养料。这些将会成为他们枯燥学习生涯的唯一娱乐。
她举起手,而你此刻还没意识到,那只衔在嘴角的箭即将以最快的速度正中红心。
大扫除时,你负责教室的边角。你发现窗帘后面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小小的蜘蛛网,上面有一只死去的飞蛾。如此柔软的蛛网居然能缠住一只飞蛾,你感到诧异,你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慌,干脆利落地用扫把把蛛网拍散。
你和她照常结伴去食堂,她坐在位置上半开玩笑地让你去帮忙打饭。这不是第一次了,但你习以为常。偶尔你也会提出让她帮忙打饭,她撇撇嘴“好吧好吧,别撒娇了,你不适合”,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睨着你。她永远记不住你喜欢吃的土豆丝,讨厌水煮肉片,而你记得她喜欢和讨厌的每一样东西,甚至会嘱咐阿姨什么多一点什么少一点。盘子里的菜都不合你的口味,但你吃得很开心。她毫无知觉地说:“也只有我会这么惯着你。”你更开心了。
她坐在你对面,大声抱怨为什么不给她打想吃的烧茄子。你面不改色地说没看到。她用筷子把鸡块捣得稀烂,你知道她现在很不高兴。往常你总会很在意她的情绪,她细微的表情就是柔软的蛛网,牵动你的反映。
微妙的情绪像蚂蚁啃食着你。她不经意间对你的漠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言语,当她和其他同学在一起看到你后那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和窃窃的笑声。你朝她们走过去,大家试图憋住,但总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这时候她会无奈地推搡那个人——“诶,你笑什么啊!”然后自己乐不可支。她们在笑什么,你永远不得而知。你像行走在迷雾中,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都是笑。你独自摸索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试图问她,假装不在意地开口——“有什么好笑的吗?”“没什么啦,你太敏感了。”你太敏感了。
你不停地反问自己,是你太敏感了吗?
你的肉体受到了任何损伤吗?你只是不停地帮忙做一些小事情。
你的精神受到了任何伤害吗?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些窃窃私语,只是路过时不经意的一瞥,只是走近时突然停止的笑声和转移话题,只是不断地无视和索取。你徘徊在迷雾中,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拥而上。你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和其他人相比,我的肉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的精神——我的精神——你不确定了,蚁群瞬间吞噬了你,你消失在迷雾中,只剩下目光茫茫然徘徊着,寻找一个方向。你并没有参加毕业典礼,而是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的阳光照到桌子上,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很适合出去玩,或者看书,或者睡觉。你既没有出去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看书,也没有睡觉。你的手机放在一旁,很安静,没有消息提示音。可以想象大家现在应该正在觥筹交错,好不快乐。你静静地等着。
电话响了。你的嘴角撕开一条缝,你笑了。
手机里传来热闹的声音,跟你想象的一样热闹。
“你怎么没来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你开口对她说——
五、
“去死吧——”栀子半开玩笑地回答。
时隔多年的同学会在酒店包房举行,一共四桌,栀子是最晚到的,来到时菜已经陆续上全了。她巡视了一圈,在靠近空调的地方找到一个空座打算坐下,但偏偏有人非要晚来的栀子喝酒——“迟到的人自罚三杯啊——”那人显然已经开喝了,耳朵通红。“去死吧——”栀子半开玩笑地回应。
话题五花八门,栀子没怎么听,只是用眼睛细细地看着桌子上的每一个人,看他们说话时飞扬的五官、变形的角度……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同届死掉的人身上。正值壮年,应该是和大家一样拼搏奋斗的年纪,却意外死亡,这个消息给在座的同龄人都增添了一丝阴影,死亡不是按部就班的列车,人到岁数自然而去,而是突如期来的车祸。谁也不能预料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否会有一辆车子突然冲撞,车毁人亡。
能平平安安不出事,真是值得庆幸。在座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还好死的不是我啊。这是栀子从大家脸上的表情读到的。
为了冲散沉重的话题,马上有人端起酒杯来敬酒。
明明不记得我是谁,却还能这样自如地劝酒,真是该死啊,栀子这样想着,表情却很柔和。
她端着杯子环顾一周,她记得好几个人,但他们似乎对她却没有什么印象。于是栀子很主动地跟她们问好。
“我是栀子,好久不见。”然后满意地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
“啊,居然是你啊——”,他们的眼睛上下打量的讨人厌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震惊。“我还以为是她呢……”
“说起来她好像没来?”
“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联系到她了。”
“她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啊——”
“我记得你跟她关系不是很好吗?你也不知道她的近况?”
栀子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喝完杯子里的酒。想起了高中毕业典礼时,你收到了她的电话。
等栀子赶到现场,却发现已经散场了,她发来抱歉的短信:“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这么快散场,都怪有人提议说要唱k……你要来吗?地址发给你。”
栀子回了一句没关系,下次再约吧。
直到你知道她报考了外地的学校,一所北方的大学。你即将再也不能见到她,你无法继续饲养眼里的野兽,而你听见它们在冲撞、在嘶吼。
你们再次约会,已经是上大学后的事情。你再见到她时,她比高中时期更漂亮、更闪耀。
你们一起去出游——当然是你承担旅游费用——去到本地最高的一座山,山上有一座据说很灵验的庙。你虔诚地跪拜,磕头,她在一旁笑你太迷信。你们拜完寺庙后打算下山,这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她说要不就留一晚上,但你的钱不够,需要她出住宿费。她撒着娇说那还是下去吧,但她怕黑。你笑着说没关系,你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就好。
于是就出了意外。
她不小心踩空,从高处摔了下去。
这个景点被关停一段时间,整改后又重新开放。
你还特地再去了一次,那座庙还跟原来一样,只是来去的山路都都围上了防护栏。那次你带了花果来,跪坐在佛像下,想起她掉下去时的尖叫,短促而锐利,就那么一下,接着戛然而止。
你磕了三个头,起身,跨出去。
不知不觉间新年的氛围已经到处都是,村子里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家家户户也贴上了春联。红色给冬日增添了一模暖色,雪色映着新红,喜庆极了。
谢行月记忆中的村庄是安静而寂寞的,散发着泥土的味道。村里的青年大多都外出务工,孩子们到了适学年龄也会被接到外地念书,只有老人始终固执地留在村庄里。谢行月的童年是有一半是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老人们的背影度过的,在父母吵架、父亲动手之后,那些沉默的身影给予了她无声的力量。 有时候老人们会招手叫她过去,也不说话,只是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她靠在她们的肩膀上,恍惚觉得靠在一棵树上。
因此突然回到记忆中的村子,比起后知后觉的惶恐,身体的第一反应反而是一股要流泪的冲动。她坐在床上憋着声音哭泣,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或许是惊吓于一场科学无法解释的意外,或许是对无法预料的未来的害怕,又或者只是一场单纯的怀念,身体比记忆更熟悉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在理智尚未回笼的时刻,情感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等情绪平复后,谢行月走出家门,与记忆中不同的是滨海一村这个小村庄今年格外的热闹,她一路走一路看,见到了熟悉的胡阿姨和赵阿姨,坐在屋子里打麻将,门敞开着,里面传来牌与牌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和赵阿姨爽朗的一声“胡了!”看见记忆中的强强在跟爷爷钓鱼,虎头虎脑的强强生疏地甩着杆。清脆的铃声响起,旋风一样的身影从你身边飙过,回头一看,是佳佳。谢行月记得之前在她手里买过花。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她心里感叹着。
除了熟悉的面孔,谢行月还遇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人。他们的存在让她记忆力安静的村落热闹起来,她感到陌生,但又忍不住欢喜。
她的邻居多了一个会算命的秦先生,有时候她会请他帮忙算一算今天的运势。隔壁家的姐姐似乎很喜欢小动物,村子里的猫猫狗狗都很喜欢她。通过交流谢行月得知她姓亓,之前在宠物店工作。村子里时不时能看见一个憨厚老实的面容,大冬天也穿得像夏天一样,大家都管他叫陈哥,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都是他来维修。谢行月还难得见到了染着蓝色头发的郝午以及留着披肩长发的九一,这在零八年可是不常见的……
谢行月直觉他们出现在这里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原因,但每当自己试图讲起“拆迁”“穿越”等话题时,嘴巴好像被缝上了一样,无法吐出声音。于是她去找了崔长庚,村子里最年长的人,也是她年幼时的物理老师。她把自己的问题包装了一下,问崔爷爷:“落下的星星还有可能重新回到它的轨道吗?如果回去了,它会沿着既定的轨道再次落下吗?”
崔爷爷指着天上的星空:“我喜欢观察星星,因为答案都藏在星星里。”然后像记忆中一样拍拍她的脑袋,“但是有些问题,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过年时,谢行月收到了崔爷爷的红纸,上面写着遒劲有力的“三星高照”。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她也写下了“年年岁岁平平安安”的红纸,希望把这一份祝福带给拥有同样困惑的人。
又名不要半夜醒来
*如有冒犯中之人磕头
你回到这个村子已经半月余,起初你担心自己并不能够适应乡村生活,但没想到你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过得还不错。
对,你从未感到任何突兀或者不适,好像不是你主动去适应村子,而是村子温和地吞噬了你。温和地吞噬——这个词让你打了个寒战,你想起以前看过的纪录片,巨蟒由于无法咀嚼,会整个儿地把人类吞进去,再慢慢消化。
你本来正开心地享受难得的悠闲生活,邻居之间的相处也十分愉快,没有任何一点不和谐。是的,没有任何一点不和谐。你本应该早点醒悟过来——人与人相处,无论再怎么小心谨慎,都难以避免发生摩擦和误会——看着大家的笑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不知怎么的,你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的想法,但很快你便将它抛之脑后,沉浸在这种氛围里。
直到某天夜里,你半夜醒来——
你看到外面似乎有火光闪烁,与此同时你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野兽尖锐的叫声。你害怕极了,打算出去看看。但在你推开门的一刹那,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制止了你——太晚了,万一出什么事呢?
你悄悄开了窗,只开了一道缝,透过缝隙,你看到火光好像是来自村广场的方向。你打算再看一看。怪声结束了,紧接着你看到大型的黑影在地上爬行,似乎正朝着你的方向爬来。你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你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一下、两下、三下……
你听到敲门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
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知道敲门声消失。
你开始回想这半个多月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一双阴凉而冰冷的手缓缓攥住你的喉咙——
12月29日,你坐了整整一天的大巴辗转回到滨海村。一路上车少路宽,大巴开得野,横冲直撞,你晕得不行,只好靠在窗户上闭眼睡觉,试图用睡眠逃避身体上的不舒服。现在回想起来,大巴上人并不多,中途陆陆续续都下车了,等你睡醒时,车上只剩下你一个人。外面天已经全黑,大巴车里或许是为了节约,只亮着一盏灯,光打在车中央。你坐在后排,从你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亮着的几排,再往前就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司机的身影。只有轰鸣声。窗外也是一片漆黑,偶尔有几站昏黄的路灯一闪而过。你看见了倒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脸,由于一天的颠簸而显得那样苍白。
夜里十一点左右,你终于到了村门口。
你下车缓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投到这个村子,建筑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你把手电筒打开照路,这才看到了村门口贴着的告示,说是因为大雪村子停电了。怪不得这么黑。
“哟,这么晚还有人来呢?”
你吓得摔倒在地上,用手电筒一照,是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又或者是他一开始就在那儿,只是由于天黑,你没发觉。
他盯着你,嘴里嘟囔着什么,这些让你心里发毛,你想要赶快离开。
“近日你有血光之灾。”他如是说。
你后来才知道他姓秦,是个算命的。当时的你你强打起精神,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拖着行李往里走。
第二天你大早就从屋子里出去,朝着昨晚听到动静的地方去。清晨的村子静悄悄的,脚才在落雪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会踩到枯枝,“咔”一下的动静把你吓了一跳。
太安静了,安静地过分。
晨雾还未散去,视线并不明晰。你心里怀着沉甸甸的怀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你。你不停地左顾右盼,来时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你走到村广场,你昨晚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火光应该就来自这里。这里中间一片空地,两边有花坛,花坛前方是可供老年人健身的一些器材,年久失修,一动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你专心致志地查看,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从你后方逐渐靠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啊啊啊啊——”
你尖叫出声,猛地回头,却发现是艾米小姐。金发随意地披在后面,嘴角微微翘起。
她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你有点害怕,想要看看她来的路上有没有脚印,却被她微微侧身遮住,见你没回答,她又问了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像你根本不应该来一样。
“我……你昨晚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你问道。
她歪了歪头,似乎是在仔细思考,“没有啊,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眼神灼灼地望着你,“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刚回村子有点不适应。”你挠挠头,生硬地转开话题,“我打算熟悉一下村子,到处走走。”
“再往前走就是祠堂,别进去。”
你表面上点点头,说自己只是随便走走,不进去,心里却疑窦丛生,祠堂?你来的时候已经路过了祠堂,怎么还有一个祠堂?这么小的村子之前难道死过很多人?
你加快脚步,果然又是一个祠堂,挂着同样的匾额,四根柱子上写着同样的对联。你感到眩晕,不自觉地走了进去。
风穿堂而过,你不自主地裹紧了衣服。庭院里摆着水缸,边缘出生了绿苔。四周有水沁出来,走上去很湿滑,因此你走得小心翼翼。
进入正厅,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抬头,横梁顶上结了蜘蛛网。今天是个阴天,外头天气不明朗,里面点了两盏蜡烛,火光摇摇欲坠,更显得昏暗腐旧。正前方的桌子上设四个龛,龛中的柜子里藏着祖宗牌位,你想要细看上面金漆的名字,忍不住凑上前去——
“崔……长……”你眯着眼睛试图看清楚上面的名字,一边看一边念,但是光线实在不好,加之金漆斑驳,最后一个字怎么也看不分明。
“崔长——”你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突然灵光一闪,你一下子想起了村子里那位亲切和蔼的老人。冷汗从你的额头滴下,你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越走越近,你不想回头,但身体却率先作出反应。你已经转过身,看见来人,他背着光,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脸在你看来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你知道他是谁。你的心一下子被拽到千米高空,大脑一片空白。你无声地尖叫。
“你怎么会在这里?”
“崔……长庚爷爷……”你的上下牙齿开始打颤,声音含混不清。 你迫切地想要找点什么做支撑,却无意间撞到了桌子。疼痛让你缓了口气,你这才意识到你刚刚一直憋着气,心脏好像要爆炸。
“小心一点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随便看看……”
“哦?你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吗?”
你疯狂地摇头,好像要把刚刚看到的一切都甩出去。你的身体像棉花一样,想要拔腿逃跑,却使不上力气。你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伸出手——
你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接着连滚带爬跑出了祠堂,一路跑回家。跑进家门的一刹那你哐得上锁,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你摸了一把额头,湿冷冷的。汗水湿透了你的衣服。你好不容易歇一会儿,紧接着开始收拾行李。你看也不看一通乱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你本来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但偶尔你还是会从梦中惊醒,想到那个村子。梦里的村子一直是黑夜,你无法走出去。你十分害怕这样的梦境。一年后,你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村拆迁的消息。你闭上眼睛,心想这下好了,怪异的事情终将成为回忆。你躺在床上,打算美美的睡一觉。
直到第二天早上你醒来,打开手机,看到时间是2008年,你从床上滚落下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张村子里的小床,门外传来敲门声……
接下来是走近科学TIME:
*血光之灾:只能说小秦是有点真本事的,这不就马上gg重来了吗!
*异样的火光:烤火
*野兽的叫声:村里的春节晚会节目——猪猪大合唱(感谢郁珠小姐友情提供的节目!
*爬行的黑影:爱爬的一群村民(此处感谢以小九为代表的村民,爬记录时看到了一排爬行表情包来着
*敲门声:打算叫你参加夜间爬行活动……
*不要去祠堂:灯光太暗,容易撞伤
*牌位上的名字来自于崔爷爷的群聊鬼故事(实际上有可能是某位崔氏宗亲
啊啊知道真相的你决定打不过就加入,大家一起在半夜开趴体!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大雪。从傍晚开始,鹅毛般的柔软的雪席卷了这个滨海小村。雪光映在窗户上白晃晃的,谢行月就在这亮堂的雪光下醒来。打开窗户,冷风吹醒了她尚残余的睡意,抬头望天,一轮圆月冷冷地贴在夜幕上。月色如瀑,与雪色交织,一时间竟分不出谁更白。
谢行月轻轻悄悄地起身,不惊动熟睡的妹妹们。她看了眼门栓,好好的拴着,嗜赌烂酒的父亲依旧没有回来,她松了一口气。父亲是这个家阴森可怖的幽灵,谢行月害怕他冷不丁从家里的阴影处升出来,破坏现在难得而珍贵的安宁。
谢行月来到庭院,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踏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院子里的枯树拖着长长的影子,谢行月走过去,在树影上踩出一个个脚印,有圆的有长的,圆的像花长的像叶,这样近乎幼稚的行为让谢行月紧绷的神经松懈了许多。想到最近发生的事,谢行月始终有种不真感,一想到上辈子父亲卷走了所有的拆迁款,她心里就被沉甸甸的悔恨所占据。
白茫茫的祥瑞之雪覆盖在大地上,把过去的尘与土、恩与怨一同掩盖,只展现出干净与纯洁的一面。她看着雪地上踩出的花与叶,觉得这是上天给的暗示。如果枯树能在雪天重生,那我也有机会把握新的一生吧。
就从扫雪开始。谢行月想着。天际刚刚泛出鱼肚白,近处还是深邃的蓝。她拿起扫帚把门前的雪扫开,堆成一团,这样妹妹们堆起雪人会更方便。想到能再一次跟她们一起打雪仗玩耍,谢行月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越扫越高兴,好像把心里的阴霾也都一扫而空了似的。怪不得新年习俗有大扫除呢!
谢行月扫完家门口的雪还不够,趁着天蒙蒙亮,拿起扫把往村口去。听妹妹们说今年村子里陆续回来了许多人,比往年都要热闹。把村口的雪也扫了吧,这样大家回来会方便些,她想。
雪地里露出的书吸引了谢行月的视线。是谁掉了吗?她捡起来翻看,只见第一页写着赠语,谢行月小声念出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谢行月把《子衿》颠来倒去地背了一遍,不知道这本书的主人是谁,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呢?这隐秘的情愫是否如同这本书一般被大雪掩埋?
谢行月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泥污,并想要把它放回失物招领处。此时天已经亮了,房子里陆陆续续传来窸窸窣窣洗漱的声音。她想起妹妹说的话,确实发觉村里的人多了起来,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路过一户人家,看到门口有两道车辙,出于好奇,她往里探了一眼,只见院子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鸟雀扑棱着翅膀,惊落一枝碎雪,也惊醒了谢行月,她慌慌张张地走开,瞥见雪落在他头上与肩上,脸没看清,只记得浅绿色的衬衫上沾了雪,如雪落青山,好看极了。下次如果能问到名字就好了。
妹妹们也该醒了,回去还要做早饭。闲暇时间也得备课,村子里有许多学生,分属不同年级,她都得教,因此课也要备许多。于是她快步走到失物招领处,将捡到的书放在台上,还在下面垫上一块布。
她不忍少年们的心意被玷污,也希望这份隐而不宣的情感终究会找到归宿。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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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鸽子呼哨着飞过,向着瓦蓝的天空深处飞去,逐渐缩小成落在视线里的几个小小的点。风筝被鸽子惊扰,陡然失了力气,转着圈儿落下来,挂在树的高处。春捏着线,试图把它扯下来。风筝被架在枝叶中间,很是顽固,春急了,施足了力气一边拉一边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小石子,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春侧过头,看到的便是地上散了架的风筝,眼泪先于声音从脸颊滚落。
母亲听到动静赶过来,对着这个小土人儿哭笑不得。她提起春,拉起她的手转一圈儿,拍掉身上的土,收拾好散落一地的风筝骨。“妈妈,它坏了!”春跟在后头喊。母亲一面绕着线一面说:“轻轻拉,一边拉一边调整方向,它总会掉下来。你只顾着蛮扯,再好再结实的风筝也得给你扯坏。” 母亲带着春修风筝,母亲修,春在一旁看。“坏了也不要紧,喏,有的是办法。”“再买一个不就好了?”春道。“那天下的风筝都要被你买完咯!”
那时的春是家里得意的小妹妹,吃的喝的玩的一概不缺。家里经商,是当地难得的万元户,最风光的时候宁海街有一半的商铺是她们家的,连带这几个孩子也有许多可供自己支配的零用钱,桌子上专门放了一个盆,里面装着给兄妹几个用的零钱,父母从不过问。那是春最得意、最快乐的时光。
等春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就跟猝不及防被扯坏的风筝一样,多的店面被充公,只留下一栋房子。这蛮力源于父母资助的一个孩子。当时父亲看中他聪明机灵,又看他可怜,后爸不让读书,就一直供着他。他也确实聪明,像狗一样能在混乱中嗅出肉骨头,告发春的父亲秦执中是黑心资本家,借此获得了一个机会。这些离春很远,父母尽心维护者家里的和乐,直至出嫁前,春真正需要操心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大姐和二姐分别嫁给了修路工和个体户,没花什么心思和力气,只捡眼前有的嫁了。到了春,一轮一轮相亲,银行柜员她嫌她太油,小学老师又嫌太老实,最后投骰子似的投了一个人,黑而胖,只认识了三周便结了婚,听说唯一的优点是孝顺。少女时代春对于婚姻是否有过梦幻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看样子似乎是没有的,否则难以解释春对于婚后的痛苦所展现的难以言喻的宽容和忍让。丈夫因为冒失丢掉原有的工作,决定去另一个城市打拼,毫无商量地就动身,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有一个妻子。春生产时,还是托邻居的关系,找到了产婆助产。那是千禧年的冬天,春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洗衣服,双手冻出了疮。马上到新年,老屋里的春联也是春自己贴的,春联是孩子选的,春背着孩子到集市上,对着哦哦叫孩子道:“宝宝选哪个哦?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挑哪个?”孩子随手一指,春就买了下来。这是她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丈夫毫无音讯。在大年初五的那天早晨,春倒完尿壶,正打算拎着去洗,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一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
那是一袋子鸡蛋。听说坐月子要吃鸡蛋,丈夫说。春笑笑,她已经做完月子很久了。但她没说,丈夫也没话说,孩子很识趣地爆发出一阵哭闹。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夫妻俩共同生活之间的唯一声音与话题。丈夫第二天旋风一般地离开了。春想给孩子煮鸡蛋吃,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臭了一个又一个。好容易有一个是好的,孩子胡乱飞舞的小手又给它撇到地上,碎了。蛋黄蛋清混着淌了一地。
孩子五岁时,春扭到了腰,这成了春离开老家的契机。她把孩子交给母亲,自己出去打工。又两年,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夫妻二人决定把孩子也带出去。还好有孩子,春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七岁的孩子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密,让春一刻不能停歇。这成了她与孩子关系最密切、心灵最贴近的六年。等到孩子上了初中,春意识到这个五官以极其细微的变化宣告成长的孩子正在无可挽回地变成另一个丈夫的模样。春也痛苦地意识到她无法应付两个丈夫一样的人。她逗弄孩子似的问这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却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张着另一张生疏面孔的孩子:“你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内的——我会闷死他!春在孩子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冷酷与暴力,这让她浑身发颤,孩子紧握的拳头仿佛要落在她身上。孩子不知道的是他曾经的确有两个弟弟或者妹妹——来源于他那个不喜欢带避孕套的父亲,其中有一次还是宫外孕。孩子的好友的母亲罗女士是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当孩子和他的好友在篮球场上嬉笑玩闹时,春不得不去人民医院做人流,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有一瞬间,她希望永远不用睁眼。
回到家,她问孩子今天去哪玩儿了,得到的是假装没听到的安静。春不在意,只是说我知道你跟xx玩得好,下次邀请人来家里玩吧。孩子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春说我有魔法。这是孩子小时候春经常跟他玩的一个游戏,把糖藏在手掌心里,骗孩子说妈妈有魔法,可以变出糖果。孩子对此深信不疑。只有春知道,两次人流都是罗女士安排的,她是一个好人,她的孩子也一定是一个好孩子。
春在孩子的婚礼上受到其他人的恭维,说她有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懂事又成材的孩子,在三甲医院工作,前途无量。这些年,由于年龄渐长的缘故,丈夫的脾气没有原来那么暴躁。春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终于把这个固执的风筝拽下来了一点。她从来不曾问过自己婚姻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她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也给不起一个答案。当司仪邀请她讲话,询问她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和秘诀时,她想到了童年时期被毁掉的风筝,十年如一日的忍耐终于换来风筝的平稳健全,但这是她想要的吗?年幼的自己毁坏风筝时,是全然的痛苦吗?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为自己毁坏掉风筝而感到快意甚至得意呢?她不知道。她继而想到海,两个陌生人,被投入一片大海,幸运的人能相互扶持,浮到海面上换气,为接下来的考验揪心不已。然而更多的人就这么缓缓下沉,变成尸体后,再次从深海中浮出,对即将到来的种种,无动于衷,从容而镇定。她想到了她的丈夫。在海里挣扎时,她恨他。等淹死了又浮起来,她又开始怜悯他,真奇怪。
她祝愿孩子们能像放风筝一样轻盈地经营家庭,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拥抱,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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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巫念桃
和《会向瑶台月下逢》有点联系,但不看前文应该也没事x但还是放一个前文链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106656/
王朝一连下了数月的雨。
画师低头跟随内官入丹凤门,过下马桥,抬眼一瞥,看到的是细密的雨覆在砖红色墙面上,像渗出的血滴,向下弯沿,爬向侍卫的靴子。他们穿着特制的靴子,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以防雨水腐蚀。两旁的侍卫一动不动,宛如陈列的幽灵,一字荡开,伸向砖墙的尽头。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雨中扭动号哭,令人不忍细听。
据说十年前皇帝大开鉴月宴,天下名花纷至沓来,庆贺王朝繁荣昌盛,那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任谁也没想到此后十年,王朝境况急转直下,北疆屡受侵犯,连年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但这一切似乎被挡在高大坚毅的宫墙之外,这座消耗数百万劳工建成的宏伟建筑群,在建造之时将劳工的尸骨永远封存在坚硬的砖石之中,血液从缝隙中渗透,染红了每一处角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血液源源不断冲刷着墙壁,这使得这座宫墙永远耀眼、永远威严、永不褪色。如今,它又一次尽职地挡住尸骨后代的哀嚎与哭泣,那些眼泪与痛苦找不到去路,只得盘旋游荡在宫殿外围,逐渐旋转、升腾,最终汇集成一片经久不散的乌云,一场数月不去的大雨。宫内的人终于有机会得以窥见外人的辛酸。
一开始人们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雨,带着黄泉泥土的苦涩,熏得大家苦不堪言,各宫各殿只好整日点着熏香,企图去除空气中腌渍的苦味,一时间整个宫殿云升雾绕,恍若仙境。但没多久,人们发现雨水开始缓慢地腐蚀一切接触到的东西。而最先发现这一切的,是贵妃身边的宫女。那是一个清晨,雨比以往下得更急。宫女正当值,指挥人把已经呈现疲态的花儿全部撤下,换上新的。贵妃素来不喜熏香的俗气,只爱天然的花香,因此皇帝下令每日要在宫殿内摆满大盆大盆鲜花。鲜花娇嫩,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很容易就老去,每天都需要从几千公里外的地方快马加鞭把鲜花一批批运往宫中。但风快雨急,送花途中,摔死了八匹马,导致今日花送到的时间比往常晚上许多。宫女细心检查每一朵即将摆在宫里的花,她抚弄着每一片花瓣,用手绢拂去上面的雨滴。她凑得很近,发现被雨水浸泡后的地方出现皱了起来,边缘一圈焦黄。这件事很快传了出去,大家陆陆续续发现园林里的象征着长寿的青竹身上有了淡黄色的斑点,脚下的砖块逐渐松动,两旁坚硬的红色砖墙逐渐起皮,斑驳脱落……有善术数者说这是有妖孽作祟。
此次被召入宫中的人都是从不同地方网罗而来的素有名声、身怀奇技淫巧之士。
他们一字排开跪拜,屏息等待皇帝的发号施令。我们的主人公跪在中间,耳鸣目眩,心跳如雷。他本是一位乞儿,沿街行乞时,只因一双手生得格外秀致,有若芝兰芳草,被一位远游的手艺人收留。那人捏着他的手反复看,连声叹道:“你在绘画上有极高的天赋,这双手就是天才的证明。但你手纹散乱,恐至大祸。”
画师从此跟在手艺人身边,走到哪,便画下当地风俗景物、山水鸟兽,无一不栩栩如生,犹如精怪。所画人像,一颦一笑,与活人无异。画师如痴如醉,画尽天下事物。他画完世间最后一物,一种疲倦如浪潮般席卷了他的身心,他自觉在绘画这一条路上,已经走到了尽头。他问自己,如果只是再现,那绘画还有什么意义?他跪拜在手艺人脚下,诚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虽非我生父,但对我有再造之恩。我绘画的技艺能有今天的成就,与您的指点息息相关。如今我已经画尽天下可画之物,已经厌倦,恐怕之后很难在绘画上有什么更高深的造诣。只是这双手如果不用来画画,也没有别的用途了,因此我恳请您允许我折断双腕。”
手艺人沉默,手无意识地敲打箱箧。斟酌许久,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你说你画尽了世间万物,但有一样东西,你一定未曾见过。等你见过它,再做决定也不迟。”
说罢,他打开箱箧,里面躺着一朵花,一朵画师从未见过的花。月白色的花瓣温和地舒展,每一瓣都透着无与伦比的华光。它安安静静地躺着,让周围所有的花朵都羞杀了头。
“这是?”
“芍药。这是芍药。十年前天下芍药被赶尽杀绝,托贵妃娘娘的福,这是仅剩的一朵。”这朵芍药被一个木偶人赋予了抵御时间的力量,从此长开不衰。那闪烁的莹润的光,是木偶人未能开口的、永不腐朽的情感。
凝视着这朵芍药,画师的眼眶蓄满了泪水。他恍然大悟,自己这数十年的绘画,为的就是此时此刻。他为自己断腕的念头感到羞愧,拿起笔,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中。他的神魂已经被芍药占据,所思所考是如何在绢纸上再现它无与伦比的魅力。
直到被招入宫中,画师才从这种如痴如醉的状态当中脱离。他用画笔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不可言说的道,此前他笔下的画,哪怕再逼真,也是死物。但自此以后,他笔下涌动着一股生机与力量。至今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一切是否只是庄周梦蝶,等他醒来,将会看到绢纸上空白一片。
“贵妃今日来闷闷不乐,不曾展露笑容,朕甚忧心。”
皇帝为了博得贵妃一笑,寻遍奇珍异宝。又找来天下奇人异士,希冀他们有什么方法能让贵妃开颜。说着这些事的人,好像只是一个平常丈夫,想尽办法逗乐忧郁的妻子,本该是温馨平和的场面,画师却觉得诡异。很难相信,面前手握龙头镇压天下百姓的人,竟是一派温和的模样。
一个个人静待传唤。轮到画师,他被蒙上双眼,任人引领着来到一个地方,又一次跪拜,面前应当是那位备受宠爱的贵妃。“你要展示给我的又什么呢?”她的声音柔和恬静。跟皇帝不同,贵妃让画师想到了自己在月夜下借着月光观察芍药的时刻,万籁寂静,只有月光缓缓流淌的声音。芍药在月色下显示出一种别样的空寂,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如果可以,它愿意乘着这透明的溪流远去,一直流向那望不见的天的尽头。
画师恭恭敬敬地捧出自己的画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开始是小声的私语,逐渐越来越响,到最后是奔走相告——“贵妃笑了——”消息向一阵风,旋即传播开去。画师茫然地跪在原地,在一片喧闹与匆忙的脚步声中,他的耳朵比任何时刻都要灵敏——他听到眼泪掉落的声音,清脆的一声,又碎成更细碎的珠子散落在地。他偷偷摘下布条,看见每一瓣碎掉的眼泪都映着支离破碎的画面——屏风之后,有宫廷画师如实记录下贵妃展颜一笑的瞬间,那个瞬间被凝固在画帛上,挂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它始终在那里,在皇帝的混浊的目光下,在皇帝枯萎的手掌下,对着皇帝暧昧不清地微笑。
“妖孽!妖孽!”老皇帝无数次从梦中尖叫惊醒,挣扎着让人把画卷拿去烧掉。身边的宦官赶忙过来安慰他——“陛下,哎呦,陛下,妖孽已经被除去了,现在民心安定,陛下您该安心才是。”“她回来了!是的,她回来了……她在外面……”皇帝伸出手颤抖着指向远方嗫嚅着。顺着手指的方向,宦官只看到一片清亮的月光。
然而等到清晨,皇帝从浑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又一次来到画像前,痴迷地望着。他原应三年后死于亲临战场,成为一位老当益壮的明君,关于他的一切会被记载传颂,与贵妃相关的故事只会成为寥寥几笔的野史轶闻。但如今这样反复的折磨让皇帝精神几近失常,提前迎来自己的死期。濒死的老者爆发出最后一丝生机,想要把她从画里拽下来,最终只是突兀地伸着枯爪。他死死地盯着那幅画,不肯闭眼逝去。跟随他多年的宦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命人端来火盆,把画像架在火盆上。火越烧越旺,周围的空气也随之晃动扭曲。在火光的映照下,人像似乎活了过来,微微地动着。皇帝又一次看见了她,一颦一笑一如从前。画烧完了,皇帝早已闭上双眼,满意地死去。
火却还没有烧完。两年后的火烧醒了两年前的人,画师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当下,他还跪拜在地上,周遭是嘈杂的人群,贵妃安静地站立在屏风后面,等待着她的命运。画师拿起笔,在屏风上落墨。一笔、两笔、三笔……随着画师的动作越来越急,宫殿外面的雨也越来越大,带着力崩山催的气势从天而降,如江河倒悬,冲毁了早已被屋顶。轰然一声,屋倒砖倾,在众人反应过来前,这座雄伟的建筑群已然成为一片废墟。大家先是震惊,继而慌乱,你撞我我撞你,不知该作何举动。雨水汇集成浪,卯足了力气横冲直撞,意图摧毁一切。众人忙着奔走逃难,你推我攘,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在慌乱之中,贵妃依旧在那里,在屏风后面,此时的她带着些许愕然,但她没有跑,只是伸手触碰从天而落的雨,倾听雨滴里的哭泣。
画师没有停下,他继续画着。一股银色的清河出现在奔腾的水流中,它轻轻托起贵妃,载着她一路向前,驶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她怀中的画不慎掉落在地上,展开,是一幅月下芍药,在水流中舒展招摇。
莫名其妙的人
mode:随意
门被推开,来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马尾随着身体的前倾微微晃动,她一只手扣在门边,半个身子探进来,脸上带着拘谨的神色:“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顿在那里,犹豫能不能进。我朝她点点头,她走进来,猫探路似的,拉开椅子坐下,帆布包放在前胸,用双手环住。
我等了一会儿,她跟我对上视线,“额”了一声,又把嘴抿上,睫毛垂下来。我直觉若我不出声,她能坐在那里想一天,却依旧拟不好措辞。于是我率先问她。
“你有什么困惑吗?”我尽量作出一副温和倾听的姿态。我自认为做得不错,大部分人都能不自觉地舒展身体。但她看上去更紧张了。
她又“啊”了一声,拖长了声调,“我……我感觉我可能有点问题。”
“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觉得自己有问题,而事实上真正有问题的人很少很少,大部分人只是想多了。”
“我是真的觉得……”她瞟了我一眼,换了个说法,“我没有多想,我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长了一些东西。”
心脏长出异物,这事儿应该去医院解决。不过我知道我不能打断她。
“不是真正的肿瘤,”她看出了我的嗤之以鼻。她本可以立刻走人,可她还是选择继续坐在椅子上,“而是一种心理感受,当我听到一些话,就好像有一颗钢球堵在心脏。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抽动,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安慰自己这是很正常的,这只是一种情绪,消化掉就好了,但时间长了我发现它在生长,起初只是一颗钢珠的形状,慢慢地长出棱角,我能感受到它在不断地向外扩展。”
“你现在觉得疼吗?”
“大部分时候我和它相安无事。”
青春期。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会因为一些异性或者同性(当然前者的概率比较大)的话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敏感的联想,往往还伴随着一些奇异的幻想,比如觉得自己心脏长了个东西。我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普通的着装,一眼即忘的脸,青春妄想对这样的女生来说迟来个几年太常见了,一旦发作,也够呛。
我以一种笃定的语气问道:“你说你听到一些话会触动,那么你最近跟谁聊天,聊了些什么呢?方便说一下吗?”
我压了一口水,注意力在水面上浮着的一粒小黑点上。她即将开始讲述的一段乏味的故事,甚至不能称之为故事,或许只是两个人稍一碰面,一个可怜的女孩心里哑了几年的鞭炮突然炸响,她被吓到了,浮想联翩,甚至来进行心理咨询。如果她谈过恋爱,唉。我要做的就是配合着点头,亲切一点。也许不能太亲切,她要是对坐在对面认真听她讲话的人产生超过警戒线的好感就头疼了,所谓的心病”会更严重,真可怜。她之前是否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从未有人看过她的眼睛,专注地回应她?我试着看窥视她的眼睛。她坦然回望我,眼珠是深棕色。我感到无趣。即将到来的对话没意思透了。
我望着她,眼神却开始散光,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游。我想起前女友,也有一头长发,散在脸颊边,她说这样能遮一下脸,显脸小。我意识到面前这个女生不应该扎马尾,她如果能把头发放下来,挡住她突出的颧骨,看上去会更温和。前女友跟我提分手时,我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切都很平常。刚刚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她一直在说些什么,我没听,回去时她叫了的士,我跟平常一样目送她回家。这一次,进去后她摇下车窗对我说:“分手吧。”晚餐。今天不如去吃拉面吧,运气好的话没准还有时间,能喝一杯。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我都会觉得钢珠在逐渐生长、锋利……”
我完全没听到前半段她在说什么,还好她也不是我女朋友。不然下一秒她就会愤然离席,甩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分手吧”。我为自己的没品笑话窃喜,面上还是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她在等我开口。
而我什么也没听见。
这时候只需要继续、不转移目光地看着她,沉默的压力会迫使她重新讲一遍。
“她希望我结婚,希望我有一个孩子,希望我幸福。她说正是因为我,才使她感到快乐。”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母亲。
我摩梭着自己的手:“母亲的爱让你感到压迫和窒息,她把婚姻与孩子强加在你身上,你本能在反抗。”我让自己听上去很有说服力。
“不,她很好。我知道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婚姻和孩子是她认为的获得幸福的方式——尽管她自己从中一无所获。她的本意不是催促我去结婚,生孩子,她只是希望我能幸福。”
“如果你没有感到压力,你心里的那玩意儿是怎么回事呢?”
她深呼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母亲,她从她父母的婚姻中感受到幸福,她的兄弟姐妹——我的舅舅姨妈——都十分乐观亲切,所以哪怕她自己所嫁非人、生的孩子充满缺点,她都认为婚姻和孩子是让人幸福的途径。但我不是,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是婚姻和孩子阻碍了她,没有这一切,她一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但她却对我说我给她带来了快乐,她是那么认真,说这些的时候又是那么温和。”
“你的父亲呢?”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也许,你知道的,你的父亲也会认为你给他带来了快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嘛,一向爱得比较沉默。”
“看来您比我更懂我的父亲。”她难得出声讽刺,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又继续她的话,“或许吧,就像你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
她看了一眼时间:“到此为止吧。”
“你的‘心病’好了?”我发誓我为这句话感到后悔。
“嗯,我想也许我确实想太多了,本来没有事,聊着聊着或许真的会出事。”
送走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我瘫在椅子上。今天还是不吃拉面了,改吃饺子吧,马蹄猪肉馅儿的。
评论:随意
平安夜,我在五汇街道的一家便利店重遇周惠贞。
“我要那个八块的乌冬面套餐,丸子要鱼蛋和牛肉丸双拼。”
真不怪我没认出来。她头顶一亮红色鸭舌帽,带着黑色口罩,银色大圆耳环在白炽灯下晃呀晃,盯了我好一会儿说,好久不见啊。
周惠贞问我是不是还在厂里,我说我一年前就被裁了。
在她辞职后的两年,工厂效益下滑,有日薄西山之势,年年都会小幅度裁员。我以为没我的事。罗姐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拟发言稿。好不容易熬走了傻逼,调离生产间,做一些文字活儿,觉得未来虽不至于一片坦荡,但好歹能看到一条窄窄的路。
傻逼指的是主任,四十九,肚子肥得流油,牙齿常年被烟熏火燎,跟旱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我有幸见过一次。那时我刚入职,四处轮岗,轮到傻逼手底下。前几年他的衬衫尚且能塞进皮带里,头上也有几缕头发苟延残喘,一脸温和地对我笑,小林啊,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随时来问我。现在想来令人作呕。当时我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下,遇到流程问题,傻逼确实指点了我几次,直到他进行性骚扰,黑黢黢的牙齿里钻出一条肥大黏腻的舌头。情急之下,我抄起办公室座机往他脑袋上砸。再然后我被调去生产间,每天同哐当哐当的机台打交道。同批进来的,辞职的不算,其余的升了副主任,我在给哐当哐当的机台除尘。傻逼被调走的那一天,我偷偷买了小鞭炮在楼道炸,噼噼啪啪,吓坏了一帮子小孩。
罗姐往我工位上敲两下,弯腰凑过来捏了捏我的手:“小林,别写了。”我脑子懵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这是要被裁了。我当即撕掉纸揉皱了扔进垃圾桶,还写个屁!
感谢罗姐提前给我透底,当正式通知下来时,我已经整理好心情,平静地收东西,签字,离开。路过小卖部,走进去,买了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的。本来想买啤酒,喝光了冲回单位找到傻逼一瓶子砸过去,也算给自己这些年一个安慰。手握在啤酒瓶上,捏了又捏掂了又掂,手感很好,砸下去的声音应当很脆。最后还是放弃,一是我不一定能找到傻逼,二是我也确实没有当初的勇气,只能过过脑瘾。与其买不喝的啤酒浪费钱,还不如买汽水。于是我拎着汽水走到江边,沿着江边横道一直走一直走。横道的尽头是卵黄一般的太阳,打散了的光流出来,流满了天空,滴下来,滴到写字楼,沿着边角一路往下,蜿蜒到地上,流到我脚下,又钻过去,随着江水走了。
哐当一声,玻璃瓶扔进垃圾桶,连带着我匆忙而去的五年。
我进厂时,是周惠贞带我办的手续。在轮岗期间,我总是去找惠贞,我喜欢听她说话。与她温婉的名字相反,她讲话的声音像湖。惠贞跟我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太贤良淑德,而她本人与整个四个字毫不沾边。我说我很喜欢,念起来嘴角会咧开,会笑。她也笑了,那你多念念。我便一直念啊念啊念,念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咯咯直笑。周惠贞突然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时隔这么些年我还能会想起她的手覆上来的温度——她的手很凉。
在她离职后的几年里,我偶尔会梦到这个瞬间。我漂浮在芦苇丛中,像气球似的,不受控制地四处游荡。周围的芦苇丛不停地生长,无论我飘得多高,它们始终比我要高出一大截,白色的穗子遮蔽天空。我很不喜欢这种虚空的、无可依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困窘。就在这时,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来。我不再漂浮。芦苇退去,周围白茫茫一片。我直觉她是周惠贞,她应当面对着我,我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她张着嘴,我什么也听不清,想要靠近,但她始终与我隔着一段距离。从梦中惊醒,从梦的余韵中缓过神来,我开始疑惑,当时她的手覆上来了吗,还是我一遍又一遍的臆想,无端平添了许多细节?
她的声音隔着手掌传过来,像隔着水面,我在湖底,她在岸边。水波扭曲了她的脸,声音也瓮瓮的——“别念了,别念了。”她把头靠在我脖子上,几绺头发拂过我的侧脸,有些痒。
那天我去了她家,她家在丈八四路,六楼,楼道又窄又长,常年没灯。推门进去,墙上、窗户上贴满了海报,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CD,无从下脚。她把堆着的CD踢开,让我坐在地板上,又从抽屉里抱来一大叠光盘和磁带,挑挑选选。我的前二十年不怎么听歌,后几年音乐对我来说也可有可无。只有这一段时间,我十分密集地听歌,听各种类型的歌。我三分之一个人生中听过的大部分歌都出自这里,跟周惠贞一起。
我们靠在一起。她把腿伸开,伸得直直的,晃啊晃,碰到我的时候,像被水花溅上了脚肚。难不在意。我注意到她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彩色袜子,一只红黄相间,一只粉蓝相间,长过脚踝。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袜子,转过头笑着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眼睛亮亮的:“秘密。”工厂要求统一的发色、统一的深蓝色制服、统一的白色袜子和黑色工鞋,而周惠贞悄悄穿了一双彩色的袜子。秘密这个词真有魔力,一些本该一笑而过的事情,有了它,反而显得隐蔽而亲密。我的心跳得有些快。客厅里放着歌,我一句也没听清。这一天我们听歌听到很晚,睡得很沉。第二天周惠贞拉着我一路狂奔回工厂,才堪堪没有迟到。回到生产间换工服时,我才发现自己穿错了一只袜子,本该穿着白袜子的脚套上了彩色的袜子。我一只脚陷在彩云里。
周惠贞喜欢唱歌,我并不意外,在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认为她喜欢唱歌。在那个压抑的、嘈杂的工厂,她自由到要飞起来。她迟早要飞出这个工厂。周末,她拉我去音像店门口摆摊唱歌,我蹲坐在她对面,看路过的人纷纷把硬币扔到她脚下。她用这些钱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和一罐啤酒,汽水是给我的。一开始我们肩并肩往前走,半罐啤酒下肚,她的脸逐渐红起来,步伐也越来越快,迎面而来的风钻进她的衣摆,她像要飞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唱得周围人都回头看她。谁能忍住不看她呢。路过垃圾桶,她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丢进去,回头。我离她四五步距离。她等我走近,对我说:“我要辞职了。”
如果能停在五步之外,我是不是就不用听到这句话了?
周惠贞离开时我没能去送她,那天傻逼叫我去办公室,我砸了他的头,把本就丑陋的脑袋变得更加丑陋。之后我被调去生产间。再然后,我被辞退了。
从工厂里出来,我在家磨了几个月,决定提升一下学历,把大专变成本科。学到半夜,无所事事时,翻出手机通讯录,点开周惠贞的电话号码,手在绿色键停留许久,迟迟不按。退出通讯录,点开贪吃蛇,控制蛇头吃下一颗颗苹果。蛇越来越长,距离尾巴越来越近。惠贞有一双差不多的袜子,暗绿色的蛇纹一圈圈围绕。她穿上,腿也变成了蛇,幽幽地贴在人皮肤上。GAME OVER。把手机丢到床上。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幸运地考入x市的一所大学,收拾行李时,我把以前的白袜子打包全丢了。临走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一只穿错的袜子也在里面。
生活逐渐忙碌起来,时间踩了油门,加速向前,一直到平安夜。我跟学校申请在外租了间间房子。晚上八点半,外面一直传来无法忽视的节奏感和音乐,书也看不下去,出门,去对面的便利店买点速食。走上天桥,才发现音乐来自学校不远处的路演,很多人围在那里看。我在天桥上停了一会儿,离开了。
没想到能在那里遇见周惠贞。她刚刚结束自己的部分,溜出来吃东西。
我们走出便利店,她要走了碗里的全部鱼蛋。她跟着我一路走,这回我们始终走在一起,哪怕我突然加速,她也会跟上来。走到听不到身后传来的节奏与欢呼,我问她:“不管路演真的可以吗?”“我明天跟他们道歉。”她又对我做了“秘密”的口型。她在我那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她用光了我家所有的便利贴,写满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贴在我能看到的各个角落,并备注自己去路演。
思来想去,我还是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你干嘛穿我袜子。
快到中午,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圣诞快乐。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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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下了一天的雨,淅淅沥沥,沥沥淅淅。水汽沾湿了天上的月亮,雾蒙蒙的,让他想到了水墨画里晕开的一点留白。
苏勒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这个从西域来的年轻小子,只见过家乡锋利而冷峻的月亮。圆月高高地俯视漫漫黄沙,月色如刀光剑影,逼人不敢直视。
苏勒就在那样的月光下练刀。
每一次挥臂,冷月与狂风就在苏勒的身上划一道痕。
苏勒的师父和所有的师父一样,寡言而严苛,偶尔会有难得的温和,对着月亮小生哼唱一首他不懂的曲调,然后戛然而止。除此之外,苏勒对师父一无所知。他就像茫茫大漠,无边无际。
苏勒照了十四年的月亮。
在他刚满十五的那个子时,当师父以枯枝为剑,直指苏勒喉咙时,他意识到自己要出师了。苏勒从未见过师父出手。他只知这是师父体虚的缘故。每次自己练刀,师父都只在旁边用言语指点一二,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悟。
苏勒的刀比人率先反应过来。
一瞬间被拉长、放慢——两千个日夜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笨拙的、熟练的、自如的——无数个苏勒层层叠叠汇集在一起的一瞬间被枯枝击碎。
师父比他更快。
枯枝距离眉间半寸。
枝头停着一粒水珠。
陆陆续续有雨滴落下,落在苏勒的额头、眉间、眼睫。师父的身影在沾了雨水的眼睛里变形模糊。
下雨了。
“该走了。”
苏勒看着师父手里枯枝。劲气消散,苏勒才发觉那并非树枝。
“这是什么?”
“杨柳枝。江南有河畔的地方就有它。”
“江南也下雨吗?”
“嗯。那里的雨连绵不断,像浸在水里一样。你或许会不习惯。”
此时雨已停,刚刚冰凉的雨丝好像一场幻觉。
“我还没准备好。”苏勒垂下头。
“哪有时时刻刻准备好的。”
师父把杨柳枝递给他。苏勒握住,细、软而韧。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如何告别,折柳送别是我们那里的传统,我本应当给你折一枝新柳,但现在是不能了,你姑且用这个将就一下。”男人把枯柳枝放在苏勒手心。细、软而韧。
“我虽名义上是你的师父,但教会你的东西实在太少。很久以前,那时我还很年轻,比你大不了多少,怀揣着一些……理想北上,有人祝我一路安好,然而那一路我得罪了很多人,过得很惨,中间几经波折逃到此处,才捡回一条命,所以我不信这些。
但现在我还是想祝福你,祝你一路安好。”
“我要去做什么?”
“替我……见一个人。”
“那人也在江南吗?”
“不知道。”
“那对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忘了。”
“忘了?”
眼前的男人沉默。
他在大漠呆了近二十七年,二十七年前,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但日复一日对着浑圆的太阳、冷冽的月亮、无声的沙漠和一个西域小萝卜头,二十七年后的今天,他恍然发现那些的面容早已在大漠的热气中扭曲消散了。
他起初捡到苏勒,教他学武,是想让他替他杀一些人,但要杀的人他忘得差不多了。他想让苏勒替他见一个人,然而对方的模样他也记不清了。他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昨夜的月亮,弯钩一样的月亮。驼铃声声,与江南四百八十座寺庙的钟声遥相呼应,月色下,沙漠犹如银色的大海,埋葬无数离人的爱与恨、哀与怨、嗔与痴。
“见不到也就算了,一切随缘。”
苏勒告别师父。他远远地回头,月光把师父的头发照得雪白。
他沿着师父来时的路回去,离开玉门关,沿着祁连山脉往南,途经兰州、雍州,横渡汉水,停在江州,又沿着河道一路前行,来到一处被雨水笼罩的的地方。自他来的第一天起,雨就下个不停。细密的、绵润的、安静的。
烟雨朦胧,杨柳依依。
苏勒走到柳树下,细嫩柔软的柳叶在微风中甩着水珠。
一片片绿色的眼睛流着泪注视着苏勒。
原来这就是杨柳。
下雨的缘故,月色并不明朗。
河面上飘着一盏盏精巧的莲花灯, 一盏花灯一缕魂。中元节放花灯,是这里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苏勒对此并不知情,他只觉得花灯漂亮,便也买了一个,系在干枯的柳枝上,自己提着柳枝晃呀晃。莲花花瓣微微合拢,包裹住里头闪烁的烛光。
他沿着河畔一直走,尽头是一座断桥,直通河中央。苏勒走上桥,停在尽头。莲花灯幽幽地在漆黑的河面上漂摇。他蹲下身子,放下自己手中的花灯,轻轻一推,花灯打着旋儿远去,在河面留下一道道粼粼的波纹。
就在他即将起身回去之时,被身后一个身影吓了一跳。缓过来才发现是一个女子,荧荧的烛光照在她苍白美丽的脸上。她的视线柔柔地落在苏勒身上。苏勒想起那片沾着泪的眼睛。
“你给谁放河灯呢?”
苏勒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好玩。”
“你看上去不像这里人。”
“我来自西域,距离这里很远很远。”
“那你一路上一定很辛苦。”
苏勒想了想:“其实还好,师父祝我一路平安,所以这一路我走的还算顺畅。”
面前的人笑了一下, 看着湖面上的花灯,声音有些飘渺:“很久以前我也这么祝愿人,希望他一路平安,不过他很久没回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一路上平安否。如果你能回去,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他,问一问。”
“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回去。我来这里是受人所托,为了见一个人,但人我没见到。不过我若我能回去,我会尽力帮你找。”
“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也该给予你回报,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你唱一首歌。”
那是一首苏勒很熟悉的曲调,苏勒也终于听到了曲子的后半段。等他从歌声中清醒,面前的女子早已消失了。
花灯已经远去,河面倒映着温柔的月亮。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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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理通行证时,窗口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份手册,里面写了些必须遵守的规章条例,怕我们不懂,还贴心地配上情景与图。大抵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遇到问题要如何如何,以及如果发生意外需要拨打的电话号码等。我囫囵吞枣翻完,最后一页要求签名,表示已知悉。
名字……
姐姐与许仙初相识时,曾于西湖断桥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细细写下“白素贞”三个字。“我素不识字,只晓得自己叫白素贞,却不知如何写得。今日学来,不知学的对不对。相公且帮我看看,‘白素贞’这三个字是不是这样写的?”许仙不敢看,呆头鹅一般僵在那里,手指缩回手心,却又好像被名字烫到一般,猛然松开。眼睛看天看云看湖看柳就是不看人。桥边杨柳依依娜娜,好似佳人的纤纤指,轻飘飘拨动着游人的眼睛,摇晃着有情人的心。
我在一旁,见此情此景,略施法术,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柳絮,搅得许仙直打喷嚏。
“小青,你过来。”素贞牵起我的手——她的手竟是温的!她在我手心点划。
“姐姐,你在做什么?”
她又放慢速度重新写过:“你且细看,这是‘小’,这是‘青’,小青。”
写罢,她的手环住我的,掌心收拢。她指尖划过的地方痒痒的。
原来“小青”二字这样写。
我感到一种迟来的怅惘。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
那时我盘旋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修行,从洞里能看见不远处的西湖。说是修行,但大多数时间我都用来睡觉,管他外面酷暑寒凉。
直到我的梦里传来幽幽的哭泣。远方的泪水化成露珠,沾湿了我的梦。我拖着沉重的躯体,带着被吵醒的怨气窸窸窣窣出了山洞。不出洞不知道,一出去才发觉外面已经变了天。我在慌乱的脚步、腥臭的尘土、妇孺尖锐的哭喊声中穿行,不时有躯体倒下,瞬间被前仆后继的脚印吞没。一片慌乱中,无人在意一条小小青蛇。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无非是战事来了。我灵活地躲闪穿行,决定另寻一处修行地。我逆行而上,滑过崖壁、藤蔓、枯树、石子地……寻得一块岩石短暂休息。我趴在石头上探出头,奔逃的人群如织如流。就在这里,我看到在人流中逆流而上的一具骸骨。它不断地被人群冲散,好容易找到左胳膊安好,右胳膊又不知道被推搡到哪里去了。我看着散落一地的骸骨一点点拼好,又被冲散。
无人在意一具骸骨和石头上的一条蛇。
它在找它的头颅。在距离它七寸的地方。它摸索着,错过了,甚至往北边去了。这样要找到什么时候!我施个法术,头咕噜噜转到它脚下。它弯下腰打算把头安上去——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我再次施法,头噜噜簌簌往我这边来。它狼狈地撅着身子追头跑,像我见过的大公鸡,我乐不可支。
头停在我所在的石头下面。
它捡起自己的头,拂去上面的灰尘,安好,像是感受新生一般左右活动起来。骨头发出咯哒的声音。
“喂!你还没谢谢我!”我吐着信子。
它这才抬起头,两个大大的洞盯着我,微微鞠躬行礼:“多谢。”怎么死了还有这么多规矩。
“大家都在逃,你为何反其道而行?”我蹿下石头,蹿到它身上,沿着骨头蜿蜒而上,停在它头顶,“你看上去才二十多岁。”
“痒——”
“你一具骷髅,痒什么?”
“啊见笑了……我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人。”
我爬到它手臂上,抬起身子:“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不逃?”
“我要找东西。”
“找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毕竟我睡了太久太久……不过我想应当是一幅画——”
我顿时觉得没劲,一幅画有什么意思。
“我生前应当是画师,画了一副很厉害的画。”
“有多厉害?”
“应当是天下第一。”
它吹起牛来毫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这副画如何值得天下第一!”
我已无心睡觉,修行之路又太漫长,看不见尽头,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于是我与这狂妄的骷髅结伴前行,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跨过一座又一座桥,趟过一条又一条河。渡过某条河时,河水湍急,我的能力又十分勉强——真是修行到用时方恨少。到岸边,发现它的肋骨已经不知被冲到何处去,又花了一些时间搜寻,将它拼完整。我们停在一个山洞,它在山洞里生了一团火,靠着火取暖。它依旧保留了一些为人的习惯。见它十分舒服的样子,我也靠过去。它清理我身上的泥沙与水草。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中,我缠在它手上昏昏欲睡。原来烤火可以这么舒服。
“你的颜色真漂亮。”
“有多漂亮?”
“跟青绿山水画一样漂亮。”
我得意极了。
“你找到画之后要如何?”
“不知道。”
当时我只觉得它在敷衍,怎么会“不知道”呢。它察觉我情绪低落,问我:“你之前在哪里修行?”
“在西湖边。”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
“西湖边风景如何?”
“那里的杨柳很好看。”
西湖边,杨柳依依。当我还是一条混沌的小蛇时,我时常绕在柳枝上荡秋千,看一对又一对有情人在树下私会。偶尔我会故意现身,吓他们一大跳。
“——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好啊,等我找到画,之后我就跟你去西湖。”
“随你便。”我有点开心,遂爬到外面看夜空。那夜的星星很多很亮。我们看过很多晚的星星。之后的百年,我和姐姐看过星星,也自己一个人看过,但我始终觉得那夜的星星最好。
我后来才慢慢意识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执着地找画,不知道姐姐为何喜欢许仙,不知道为何之后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始终觉得星星不好看。
我们越接近汴京,就听见越来越多的哭泣。皇帝臣子被掳,文画宝物遭掠,空荡荡的汴京城只有幽魂日复一日悲吟。我想说这没什么,过几年就好了,过几年会有新的人进来,这里会重新变得热闹。但看它的样子,这话不知为何我说不出口。
“我曾经在这里学画。”
“我一开始画得并不出色,有幸得到天子教导,画出了一副还算不错的作品。”
“你那幅画画的什么?”
“千里江山。但我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
一具骷髅,竟然泣不成声。
我在一旁,不知如何做才好。
过了很久,我轻轻叫它,它毫无反应。凑近一看,它已经变成普通的骷髅,一碰就碎了。
之后我独自一蛇回到西湖。杨柳跟我离开时一样,遥遥地向我招手。又过了几百年,我遇到了姐姐。她问我可有名字,我想了想:“你可以叫我小青。”
一笔一划写好名字——歪歪扭扭,左看右看,不甚满意,觉得“青”字写得不够好,有点像死掉的蛇尸。
她收回册子,递给我一张身份卡和一部手机。身份卡上标注了姓名、出生日期、身份、地址等一系列人类所需信息,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余皆虚构,有效期48小时2。接着,我被迫观看了手机使用指南,一个长达十分二十四秒的视频,以百分之六十三的正确率通过了最后的测验,取得了前往人间的通行证。
离开时,她递给我一份旅行指南,我大致翻阅,里面推荐了一些旅行地点与在地展览。我看到《千里江山图》的展览信息,把那一页细细撕下来存好,剩下的丢进垃圾桶。
第一天,我生疏地使用手机买火车票,磕磕绊绊坐上前去杭州的列车。我头一回坐火车,只觉胃里的苦汁都要晃出来了。前排时不时传来小孩子的笑闹声,声音又亮又锐,直直插进我的脑袋里一顿翻搅,好不难受。那个小孩不知怎得忽然歪过身子往后看,见到我,好像看见什么新奇物种一样,盯着我朝我笑,两只手张牙舞爪,作势要往我这里扑。我阴狠狠地咧开嘴,想露出尖牙吓他一吓,却忘记自己现在是纯粹人身,一点法力也使不得,连使自己安定下来都做不到,更遑论现出尖牙。于是适得其反,反而使那孩子觉得我在逗他玩儿,咯咯咯笑得更呲牙咧嘴。
我愤愤地闭上眼睛。
做人有什么好,坐在大箱子里头昏脑胀的。
孩子的母亲一把把孩子捞回怀里,替他向我道歉。见我脸色难看,递给我一瓶绿色的玩意儿:“心里过不得吧,你有晕车药没?没有的话先用这个涂鼻子和太阳穴,看看窗外。”
一瓶“风油精”。照她说的一一做来,头靠在玻璃窗上。薄荷味逐渐上头,又辣又凉。均匀地呼气,就像一直以来蜷缩在洞穴里修行一样,均匀的、平心静气的。玻璃上有参差不齐的水痕,清晰的远景皱了几处。天空瓦蓝,远处的山呈现出高低错落的青绿色,山的高处清晰可见,往下,颜色逐渐晕开,反倒像飘忽的影子。
几经周折终于到了西湖。游人如织,人头攒动。
春风里,旧杨柳抚摸着新情人。当年镇压姐姐的雷峰塔已经重建,细细算来,姐姐应当已经经历了两个轮回,现在不知在何处为人,是男是女。那时姐姐已被雷峰塔吸入半空,我法力用尽,颓然在地。那个许仙愣在一旁只知道哭。姐姐让他莫哭,继而转头望着我,她让我不要执着。原来她最放不下的是我。但她让我不要执着什么呢,我搞不明白。
趁人不注意,我偷偷折下一枝杨柳放入怀中。此时一弯月牙已升至高空,几点疏星散落在旁。我乘上北上的列车。
故宫博物院门前围满了前来看展览的人。我不知道要提前购票,等错过了机会,只得在外面晃荡。若是从前,这红墙定拦不住我,只是没了法术,就像拔了毛的鸡一般落魄,只好用手机搜寻关于《千里江山图》的消息。小小的屏幕展示不尽长长的画卷。它果然没骗我,青绿山水的颜色和我的鳞片一样漂亮。
在我聚精会神之时,有影子投下来:“打扰了,您是来看展览的吗?”来人是一个温和的男性。清瘦又拘谨。
“我订了两张票,但……”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同事没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分一张票给你。”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找不出相像的地方。也是,我只见过它骷髅的样子,贴满皮肉长得如何,我不知晓。
我把怀里的杨柳枝拿出来递给他:“我托你一件事,你进去,把这个放在《千里江山图》下。”
不等康钰真拒绝,面前的人已经消失在太阳下。
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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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感觉充满了刻板印象……
零九年的冬天,雪来的比往常要晚。
已经十二月,天灰黄浑浊,一副将雪未雪的样子。
永年叫我下次送带雪给她看。
雪迟迟不下,我备好的三个罐子也迟迟派不上用场。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我蹲在阳台,从早上六点等到现在,快下午三点,雪迟迟未下。
不知道永年现在在做什么。
“你是北方的?”
永年说这句话的时候,额头正靠在在窗户上。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霓虹灯把她的脸变成了混乱的颜料盘。
“嗯。”
“哪儿?”
“陕西,汉中。”
她“哦”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她问:“你们那儿下雪吧?一定是下的。”
我点头,不知道她看清没有。
“我也是北方的。”
“哪儿?”
“哈尔滨。”
“我们那里下雪,每年冬天,下得又肥又厚,有我的小腿那么深。小的时候最喜欢堆雪人,把酥松的雪压实,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给它画上眼睛、鼻子、嘴巴,装上手,戴上帽子,围上围巾,给它取名字。办家家酒,我做新娘,它做新郎,在雪地里装模作样拜天地。它不会抱怨,不会生气,永远安静、沉默、面带笑容。直到天气变热,我眼看着它一点点融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永年低低地说着,我开始还细听,只是听着听着,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自恋大概是每个雄性的本能,她讲这些,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常跟我讲私事,正因如此,难得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我如坐针毡,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烧得慌。
我该说些什么?陕西也下雪,但我对并雪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和情怀,只记得每次雪落在地上堆着,被人踩来踩去,白的变成黄的,最后化成黑乎乎一滩水。我没见过哈尔滨的雪,但想必最后也会变成一滩烂水。对于天真烂漫的女孩来说,没什么比见到自己赋予纯洁想象和深切情感的雪人撕下伪装露出狰狞面孔更恐怖的事。
太不合时宜了!
我该给她一个拥抱吗?又或者顺着聊她的故乡?该死的,我没去过哈尔滨!
她察觉到我的失神,起身打开灯,朝我翻了个白眼,紧接着麻利地把被子一掀,让我滚下床。
“我看你虽然阳痿,但你精神上还能勃起嘛。”
她掏出口红补妆,嘴巴翻飞几下,又用小指甲小心地刮去晕出去的地方,对着镜子左撇撇又撇撇,又凑过来问我:“还行吗?”
“真好看。”
我说的是实话。乌黑的眉毛,略方阔的下庭让人联想到电影里坚韧的女性,有一种承载一切、孕育一切的厚重气质。然而眼下凹陷的疲态与举手投足间挥之不去的死气又拼命拽着她下沉。她身上矛盾的特质相互搏击撕咬,永动机一般形成了美的全部动力。若她知道,一定会阴阳怪气地骂我变态。的确,我把自己的愉悦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真不是东西。
我指指她的额头:“这儿被蹭掉了,补一点儿吗?”
她又跑去镜子面前看,颇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算了,关灯一个样。白浪费我粉底液。”
她看了看时间,让我先走。
走之前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叫住我:“你下次如果来,就给我带点雪吧,我好久没见了。”
等我晃过神来我已经答应她了。
那时是夏末初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去找她。
十一月末,我因事回老家,坐在火车上,看原野从古旧的绿晃晃悠悠到新鲜的灰白色,玻璃窗蒙上厚厚的雾,才恍然永年似乎已经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像雪悄默声融化在地上。
我想起她让我带雪给她看。
从陕西带雪去南方,真是一个滑稽的行为。直到我去买玻璃瓶,付钱,拎着塑料袋回家,打开电视蹲守天气预报。我滑稽,我承认。
等雪的日子里,我想她。想到周围的一切都被切片,每一个平面都都有我们两个的影子,平面逐渐拉长、重叠成一条放射线,而原点是一个圆形的金属门把手,上面有无数浅浅的指纹。在那一天,那些指纹上多了我的。
包房里,屏风式的女人一字排开,工头先选,选完我们选。轮到我的时候,工头对着在场的人哇啦哇啦介绍,这是xx大学毕业,读过书的……工头搂着我的肩,指着剩下的几个的女人让我选。领头连忙说场下还有,看不上可以继续挑,我赶紧摇头,随手指了一个,是永年。
永年得到指令,整个人泼在我身上,兜也兜不住。工头一巴掌拍在我的腰上:“好好干。”
我只觉得臊得慌。后来永年提起这一段,她永远带着疲惫好像总也晴不了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她说,你知道吗,听他讲完,我以为你多厉害,没想到是个阳痿,看来性能力并不能通过学历提高,该阳痿还是得阳痿。
从ktv包房走暗道到小房间的一路,我跟躲洒水车一样狼狈,她往哪里靠,我往哪边躲。刷开门,进房间,她的手已经抓住我的下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好开口:“我……阳痿。”这两个词说得很低。
“你的意思是想玩儿特殊的?那个要加钱哦。”她很敬业地继续玩弄。那一瞬间我就好像太监被人掀开下体仔细端详把玩残缺的地方,羞耻与愤怒在那一刻爆发:“我说了阳痿!阳痿! 阳痿!”
她见我要出门急忙拉住我的手:“别,你出去我要被扣钱,还要被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跟那些工头不一样。”
生词恳切,眼角带泪,我见犹怜。我以为我吓到她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只是永年惯用的手段之一,语音语调或高或低,何时皱眉,何时笑,何时哭,何时讲些身世故事,她早就摸索出了经验与套路。但我知道有一点是真的,被客人退掉会扣钱,也会挨打。
“阳痿还来这里干嘛?被骗来的?” 她冷笑。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冷静下来提到这两个字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我见过阳痿的男人没有几百也有八十,你还排不上号。”
“这个症状很常见吗?”在此之前,我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阳痿,它是我的原罪,是我从母胎里带来的乡愁。
那天我央求永年给我讲她见过的阳痿,我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之后几次,我有时候跟着工头来,有时候自己来。我找永年的行为大抵是一种雏鸟心态,她问我来干嘛,我说不干嘛,她便自顾自扯着被子睡觉去。次数多了,有时候她吃盒饭,也会问我吃不吃,她请我吃。“多亏了你,我能休息一会儿。”她的脸上有种微妙的扭曲。
大多数时候她在窄窄的床上补觉。永年的呼吸很轻,以至于某一瞬间我惊恐她就这么死掉。凑近了,感受她微弱的鼻息。我的动作很轻,但她睡眠实在太浅,往往没睡一会儿她就会惊醒,跟我四眼相对,场面一度尴尬。
她问我看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有我知道我在用她的疮口满足自己的文学癖,我下贱。
小说里的性工作者永远精致美丽、言语犀利、情绪高昂,连疲惫的烟圈都是完美的圆形。她们是落魄的哲学家、诗人与艺术家,兼职男人的精神导师,是烙印在男人精神上的一朵朵红玫瑰。而永年身上是永远洗不去的疲态,她用瘦地能数肋骨的躯体迎接速食的客人,时间久了双方都营养不良。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他们写的根本不是妓女,是他们自己。而写这些的大多数和我一样是阳痿。
她翻了个身:“我累了,你别吵吵我。”“那可不,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是啊,刚刚那个他妈的跟猪一样。”
等雪下下来,已经是正月的时候。
等我带着三罐雪回南方时,已经二月末三月初。
等我再去找永年,才发现那里已经关门,换成了网吧。
我问老板,之前这里的KTV呢,老板说被人举报,一锅端了。我走到公安局门口,保安拦住我,问我干嘛,我说我自首。保安脸变了,手按在对讲机上。我接着说我嫖娼。保安让我滚。
带着的三罐雪已经化了,变成浑浊的水。我把它们倒在路上,写下阳具是世界的通行证,阴道是坟墓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