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般是这么写的,因为某些原因出门的主人公被从天而降的美少女砸中,美少女拥有神秘的身份和未知的力量,主人公成为“被选中的命运之子”,和她一起冒险,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拯救世界,被众人奉为伟大的英雄,和美少女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对于出门意外被美少女砸中的特雷斯蒂来说,这一切都只是麻烦。美少女长得确实娇俏可爱,精雕玉琢得不像是真人,偏偏脾气差得人神共愤,特雷斯蒂原本规律而平常的生活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全部大变样。
首先是他被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因为美少女嫌弃客房的床不如他自己的床榻柔软,其次是他们被绑定在一起,美少女我行我素、行动前不考虑任何事情,他只得跟在她身后打点一切,把她惹出祸端一一处理掉,最后是美少女的这个人。
美少女名为司空伶伶,对外虽是保密身份,但特雷斯蒂身为特动队P的成员,却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不如说,司空伶伶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来自天上的仙人——三十六重天帝第十六位掌上明珠,乙木月德天女,来到此界的目的是寻找嫦娥。
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应当是如一天风露、一窗秋霁般清辉如雪的仙女,于无边月色下翩然而至,衣枚飘飘,如梦似幻……应当。眼前的乙木月德天女不小心弄碎他的收藏品,试图拼接回去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面对铁证如山,只是心虚地挪开目光,不肯同他对视,语气和表情却倔强得过头,她道,我说了不是我就不是我!特雷斯蒂没有耐心同她周旋,他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何况在面对一个刁蛮、任性、飞扬跋扈的司空伶伶时,他实在做不到温柔——他冷声道,道歉。
司空伶伶似是被他的语气吓着了,这还是头一回,特雷斯蒂用比寒冰更刺骨的声音对她说话,即使以往再不耐烦,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掩盖住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可现在,他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所以不愿意给她、给她代表的身份丁点尊重——又或许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被尊重。
面前的少年脸色阴沉得可怕,看她像在看最厌恶最不屑的敌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出武器,他又重复了一遍:“道歉。”
“凶、凶死了,谁稀罕你这玩意?!”司空伶伶瞪他一眼,磕磕绊绊地说着,猛地把手里剩下的碎片塞到他怀里,然后迅速跑出了门,后半句带着明显的哭腔,“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你以为你是谁?你让我道歉我就道歉?!”
把东西塞到他怀里的瞬间,司空伶伶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他有些猝不及防地去接,堪堪对上她泫然欲泣的脸,泛红的眼眶和倔强又委屈的眼神,下一秒似乎就要哭出来了,与此同时,那样柔软的、温暖的触感停留在他的胸口,不偏不倚正是心脏的位置。
一瞬间,他愣在原地,差点以为是自己做错了。
也许就是这个瞬间,又或许是很多个瞬间,未曾察觉到的情愫埋在他的心底,逐渐长出错综复杂的根脉,等待着时机破土而出。而那个时机来得很快,快到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何种感情,就已经先一步出手了。
斩鬼百契——榊山一二三,在此之前特雷斯蒂从未有过机会和这样的人交手,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蛮横无理的天女,而站在斩鬼百契的对立面。
刀光如闪电,划破整个天空,如若不是他下意识的举动,斩断的就不是司空伶伶头上那朵娇艳欲滴的花,而是她的头颅。他连忙把她护在自己身后,冷汗沿着额头滑落至脖颈,冰冷的触感传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后来的一切,若是有任何一步、任何一个人稍晚一步,恐怕都不会是这样轻松的结局。有时候特雷斯蒂也会思考,是不是司空伶伶真的有特殊的庇护,才会使得每一次危机都被幸运地解决?但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因为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处分。
在面对那些冰冷的条例时,特雷斯蒂一直绷紧的心终于松懈,也就是这时,听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乙木月德天女”的名字时,他终于明白自己所作所为背后的缘由。
曾经他是那么厌恶强行被安排进自己生活里的司空伶伶,觉得她不可理喻、无法理解,积极搜索嫦娥的下落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早日摆脱这烫手山芋回归到正常世界,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变得懈怠。“舍不得”、“不愿意”,他不肯承认,于是视而不见,却没有办法抑制感情蓬勃生长,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
特雷斯蒂豁然开朗。
面对自己的母亲,他表情平静地说:“全责在我,请不要责问她。”
那之后的事情变得很漫长,但是转瞬即逝,他们也面临分离,但最终还是能再相遇。特雷斯蒂不是热衷于回忆的人,只是有时候在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少女的时候,难免会想到自己和她的曾经。
从天门回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司空伶伶看起来有了一些不小的变化,但他现在不会说那些变化是坏是好,因为无论是坏是好,他都愿意与接受、去相处,因为这个人是司空伶伶。
“想什么呢?”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随后司空伶伶放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看样子有些不满,“跟你说话呢,怎么还走神?!”
“在想你的事情。”他回答得坦率。
司空伶伶愣了愣,接着微妙地红了脸,别过头去,又偷偷觑了他一眼:“想我什么?觉得认识我很幸运?”
“……也不算?”
“喂,什么叫‘不算’?”司空伶伶迅速靠近他,满脸不高兴地伸出手捏住他的脸颊,“你这个时候应该说,很高兴认识我!”
特雷斯蒂想了想,重复道:“‘很高兴认识我’。”
“啊——不是这个!你怎么成了笨蛋!”司空伶伶拔高了音量,“是很高兴认识你啦!很高兴认识你!”
“嗯。”特雷斯蒂忽然笑了,“很高兴认识你。”
欢宴夜硕鼠惊好梦,晚月下故人再相逢
不知何时变得破败的房间内,血的味道让五感都变得迟钝,唯独落下的月光依旧轻柔,也因此显得眼前人的一头白发耀眼如流银。他穿着我熟悉的漆黑长衫,整个人仿佛融入夜色的芦苇,只有在风吹时才会稍显身形,但风一吹,他就会消散。而那道背影和记忆里无二,消瘦,苍白,只是站在那里,好似被潮湿的海水淹没,无法呼吸。他回过头,依旧是那副威胁般的微笑,他道,点点。
很少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唤我,只因这两个字的来历太远太久,也太过亲昵,我几乎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世界上最爱这样唤我的只有两人,我已经死去、尸体都没留下的母亲,和微生万仞。我和微生万仞的关系并不好,无非是我受缚于他,而他随心所欲威胁我取乐的糟糕关系,偏偏在某次他得知我的乳名后,不论我如何威胁,也坚持要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我拿他没办法,也没有资格反抗,后来也就习惯了。
突然出现的、会说话的诡异老鼠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出现的人应当是我最重要或者最珍爱的人,我本以为会出现父母、家人、或者师父与同门,最多不过是年幼时关系最亲密的玩伴,却偏偏出现了一个我都快忘记样貌的人。至亲至爱?我和微生万仞绝非此种关系,也许我会称我与他之间为孽缘,也许只是萍水相逢,但绝不应该——
“点点。”
第二次。他再次出声唤我,我抬头看去,微生万仞还是那副模样,他擅长用笑容来威胁我,我们实力相差太大,在他面前,我毫无胜算,因此只得缴械投降、忍辱负重。在我们相处的为数不多的那几年里,他从来如此——一个阴晴不定、只手遮天的人,我被迫跟着他,从最初整日想着该如何逃跑,到后来干脆利落地放弃,耗时不过七天。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他,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过去、将来、现在,我们对彼此的认知都太片面,我充斥偏见,他满是轻视,直到最后离开的那日,我才稍微对他有所了解。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思及至此,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是距今约摸有数十年的事情了,我同师弟们因为在山上炸了一次厨房,被罚下山游历,行至某处称不上繁华但绝对富裕的村落,听说了此处妖魔作祟的事情,秉承着打响本门名声的想法,一致决定留下来帮忙。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微生万仞的。
村子里的人说,那妖物屡次出现,带来灾祸,本地人苦其良久,最后他提出要定期献上新娘作为祭品,这才消停下来。寻找线索未果,那么只能引蛇出洞,办法很简单,我们之中谁结个婚、穿个喜服、坐个轿子,成为他的“新娘”,自然能摸到他的老巢。于是问题来了,谁来当这个倒霉蛋?谢景宣道,我太高了,不行,我也不要穿那种东西;柳拂衣道,如此看来,我应当也不合适;林凤道,我倒是不介意,但是我毕竟是男子,恐怕轻易便会被认出;最后三个人齐齐看向我,我心道不好,要被卖了,转身欲跑。可毕竟我四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太久,彼此之间知根知底,我正要转身,靠我最近的林凤摁住我的肩膀,柳拂衣果断拉住我的手,谢景宣更是直接,拔刀威胁道:师姐,来都来了,出点力如何?我动弹不得,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干笑着答应他们。身为大师姐,却毫无尊严、任人鱼肉,实在可悲!
那天晚上,原本作祟的妖物没能出现,我却在“洞房”里见到了微生万仞。上马车前,我的师弟们千叮万嘱,把能用上的防身器具全部塞给我,告诉我一旦找到地方就立刻联络,不要作任何停留,可我被送到那里,半晌过去,仍旧毫无动静,我实在按耐不住,怕有异变,正准备掀开挡住我视线的红盖头,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停在我面前,接着,视线一片清明。
出现在我面前的瘦弱的男子身着黑衣,一头白发长到快要曳地,烛火晃动着,映在他惨白的脸色,他脸色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情感,整个人也冰冷得察觉不到一丝温度,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良久,我终于回过神来,不对啊?不是说是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妖怪吗?这又是什么?虽然长得挺帅的但是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鬼吗?
这是我与微生万仞的第一次见面,我把他认成鬼,他把我当成那只妖怪的同伙。解释开误会之后,微生万仞告诉我,他是在此地闭关的散修,被那只聒噪的妖怪吵醒,实在忍无可忍,出手解决了,又发现此处有别的动静,这才来看一眼。也偏偏就是在这闲谈时,我们忽略掉那妖怪一息尚存,于此时发动攻击,微生万仞反应迅速,却还是与我双双中招,这妖术诡异得很,没能对我们造成太大的伤害,却将我二人绑定在一起,甚至不能分开太远。
他提出要带我去找人解决,但不想再带着柳拂衣几人,一开始,他们三人自然是反对的,我却安慰道,没关系,就当是我下山游历,不必担心。谢景宣眉头紧皱,问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柳拂衣目光担忧,欲言又止,林凤盯我盯了老半天,最后应当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好吧,师姐,我尊重你。
我并非相信微生万仞,甚至觉得这妖术实在蹊跷,答应与他同行,无非是确定现在他不能伤害我,并且想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从我修行至今,我极少露面,以我的实力也无非是治治小病小伤,最多称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必不可能招惹到仇家,他却对我如此关注,显然有别的原因,我甚至……怀疑与我父母的死有关系。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但也不算对。从一开始,微生万仞就在骗我,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甚至这一路上,他都在刻意引导我,落实我的猜测。即使那都是虚构。
后来那几年的事情,我未曾同我这三位同门讲,只是在某一天,我回到扶摇山,出现在院子里,林凤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出我的疲惫,他什么都没有问,而是和过去一样,问我要不要去看我离开前种下的花,春日已至,如今开得灿烂。师父没有问,柳拂衣和谢景宣也没有问,甚至一同忽略了微生万仞这个人,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把他忘了。
微生万仞于我,谈不上爱,谈不上恨,我一直当这几年都只是一段遭遇,一次经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我在离开那天之前差点死在他手上。
我至今记得他伸出的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因此摔倒地上,那些长发垂落下来,落到我的身上,即使是在暖色的火光下,他的皮肤依旧苍白得像是不属于此地的鬼魂。他反反复复地质问我,却不给我回答的机会,好像只是在逃避,他不停地问,你要走了?你是不是想离开?你是不是想走?他看起来愤怒又慌乱,分明是生死存亡关头,我却忽然意识到他看起来像要哭了。
真是奇怪。我忽然不想反抗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都像个笑话,他编造出谎言,为了我至今不明了的目的强行留下我,而我在明知道他有诸多破绽、毫不可信的前提下却还是因为那一点可能性选择跟他走,所以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平复自己剧烈的呼吸,看着他逐渐泛红的眼眶。那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的全名,我问他,微生万仞,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骗我的人是你,想杀我的人也是你,错的分明是你,为什么却是一副被我伤害了的表情?
他的手开始颤抖,在我平静地询问下,他闭上眼睛,你怎么可以离开我?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对他毫无利用价值,最多算是个逗乐的宠物,可我毕竟不是动物,不会摇尾乞怜,有自己的亲人与朋友,所以我想要离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手里握着的匕首是许久以前林凤送我的礼物,送给我的那天我不客气地要求他再送我一根他的孔雀毛,他倒是欣然同意,反复强调这是他攒了一年的钱才买来的,我也因此一直留在身上。这匕首轻巧灵便,尽管我至今不会用,但仅仅是握住它,往前一刺,扎进心脏,这并不是难事。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匕首,刺进微生万仞的身体。
忽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直到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模糊,我再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才发现我哭了。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真的很想他,原来我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落泪。
杨承圭的手心带着寒意和湿气,猝不及防遮住她的视线,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唐挽只觉得冰冷,眼前被漆黑遮盖,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叹息、悲伤还有一些她无法辨识出的情绪,他道:“阿挽,不要再看了。”
她应该出手,应该拒绝,应该甩开身后这个一路追着她至此的男人,走到前方的沙滩上看个究竟,可她动弹不得。在瞥见那道耀眼光芒下诡异的、不属于自己认知里任何一种生物的、仿佛化为实体的震惊和恐惧的存在时,她便已经忘记如何前进。
细细想来,这一路的一切都是如此怪诞,仿佛路边偶有听闻的志怪小说,可话本毕竟是话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水下拥有鱼尾的“鱼仙”,还是那道端至眼前、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汤盏,亦或者寻了一路,最后化为乌有的“芸娘”,她都有置身梦境的虚幻之感,过去不是真实的,现在不是真实的,或许将来发生的也不是真实的。只是……不真实便不能被接受?不真实便不是真实么?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将她飞走的魂魄归位,唐挽不得不承认,是杨承圭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而后者察觉到她的变化,却并没有松开手。
很久以前,某一年的灯会,她接受杨承圭的邀约,随兄长一同结伴来到集市。唐挽并不喜欢热闹的场景和热闹的人,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偶尔大胆的女子前来与兄长或杨承圭搭讪,她也只是默默后退,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沉默得不像是来游玩,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以释怀。
杨承圭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给她,递到她手中时,灯芯的烛火被风吹动,映着杨承圭笑意未曾散去的脸,也留在她的瞳孔中,唐挽问他,你有许下什么愿望?杨承圭回道,我自然是许了的。她并非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既然买了,若是什么也没留下,多少有些可惜,杨承圭似是看透她的心思,笑了笑,坦白愿望的话还未说出口,意外先一步而来——鼎沸的人声中,就在他们的面前,出了命案。
离得太近,近到避无可避,唐挽循着呼声转身,杨承圭快她一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那个时候,他也是那么说的,用不同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他道,阿挽,不要看。
可是现在,一切都和那日不同,没有映得夜晚明亮如白日的灯火,没有喧闹的人群,有的只是满地的白沙,和那一日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果他还能被称作为“人”的话。
这一趟旅行并不长,但杨承圭暗示了太多,饶是唐挽再愚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一致,何况从一开始,从兄长的重症不治而愈开始,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唐挽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腕,她长期习武,双手指腹都留下练习得来的茧,此刻不偏不倚紧贴着他脉搏的位置,感受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这是她的威胁,她道:“你和她是一样的么?”
“我和‘她’?”杨承圭用含糊不明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认真地回答,“阿挽,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忽然明白,她全然是被他引导至此,是他一步一步、刻意要她发现的。于是唐挽用力挣脱开,面对他,手已经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你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杨承圭却笑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本旖旎的海岸风光,“‘鱼仙’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东西,这里是一切的终点与尾声,也是一座沉默的、活着的坟场。你若在当初也服下那碗药汤,如今你我就是同类,只是我是如此了解你,你又怎么会上我的当呢?”
唐挽难得见他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他继续道:“阿挽,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头一次没有躲闪,头一次如此坚定,他道:“我是害死了你家人的罪魁祸首,我把你珍视的兄长与父母都变为了我的同类,阿挽,你应该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探秘境疑云四处起,惊红鲤池底搏生机
唉!面对眼前已经熄灭的柴火堆,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在我身侧的林凤也紧跟着叹了口气,还可以模仿了我的语气,他道,唉!柳拂衣在我开口之前已经绞尽脑汁轮流安慰起我和林凤好几轮,属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也是一时词穷,怕是想不到还能说什么话了。只有谢景宣老神在在,神游太虚迟迟未回,又或者是对我们所讨论的事情全然不关心,被我和林凤用充满怨气的眼神盯着,他才勉强开口,振振有词地回道:就算你们一直看我,我也不会做饭,不会就是不会。如此不讲道理,但是他却说得如此义正词严,如此理直气壮,奈何我和林凤只能他大眼瞪小眼——因为我俩也不会做饭,不会就是不会。
按理来说,修士不需要靠食物来维持生命,偏偏我们几个从小到大跟着师父在山里长大,除了我之外的几人虽然有修炼的习惯,但人到底不能没日没夜地修炼,总会有闲得无聊的时刻,一来二去,便学着折腾些野菜,圈养几只牲畜,久而久之竟也养成了同凡人一样准备一日三餐的习惯。更何况,谁人不是从凡人来的?若是循规蹈矩遵守着那些规则,未免有些无趣了。
但事实上,我们几个人里,除了师父,没人会做饭。
师父姓池,名晚渡,很早很早便居住在这扶摇山上,细细想来,我对他知之甚少,甚至对于他的过去和来历一无所知,可就算这样,他也是对我而言极其重要之人。柳拂衣同我讲,他初到此地时,只觉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千里百无鸡鸣,凉风冷露,寒天萧索,但后来我随他上山,却不觉如此,分明是万壑含晚籁、数峰立斜阳的好地方,面对我的疑问,柳拂衣却笑了。梅子黄时,落花流水过,鸟雀噪斜阳,他道,那是因为现在这里有人了。
山里有了人,带来了吵闹的声音和生气,我们四个和师父一起开垦了一片地,一半用来种菜一半用来种花(当然我必须承认出力最多的是柳拂衣和谢景宣),随后又从山下带了几只鸡回来,有模有样地安上栅栏和篱笆,把它们放了进去(好吧,实话实说,这也主要是柳拂衣和谢景宣干的)。于是扶摇山从原本仿若万径人踪灭般的幽寂,变得热闹起来。
我也曾问过师父,是喜欢热闹的,还是喜欢安静的?那时我也不过二三十来岁,算来已是距今甚远的事情,时间漫长到足够山脚下村落换了一批又一批人,足够曾经我们师门几人一同种下的银杏树长成参天大树,可我对师父说的话依旧清晰。师父坐在草编圆座上,面前是庭院里灿烂的银杏和满地的金黄,他端起茶,风和氤氲的茶香一同拂过他的长发,师父其实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端起他泡给我的茶,一口喝下时因为茶水太过滚烫而红了眼圈,师父笑道,现在这样就很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他的声音温柔,我听得一时间都忘记了疼痛。
师父做的饭,我愿称之为八珍玉食,我们四人中,我,柳拂衣和谢景宣曾经也算是出身世家,不说四体不勤,至少是五谷不分,起初还以为最爱粘着师父的林凤多少耳濡目染了些,后来发现根本不沾边,于是一到饭点,我们便齐刷刷望着师父,等着他大发慈悲。好在我们都还算有良心,在厨房里帮不上忙,出了厨房总能帮上忙,因此每到这时,我们都选择靠猜拳来决定各自的分工,要么去劈柴,要么去烧水,要么去后院和院子里被养得无法无天比谢景宣还嚣张的鸡搏斗,但终归没一个人在这百余年间跟着师父学会做饭。
眼下,我们来到这秘境之中,远处的仙宫被厚重的烟雾所遮掩,水雾杂山烟,冥冥不见天,没有办法辨析出全貌,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而稍近处的景象则像与那破败石碑附近的场景无二,若不是确信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我恐怕还要恍惚一会。
顺利进入秘境不过是解开一切谜团的第一步,而这之后还要走上多久,我们是也不能下定论,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个更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饿了,谁来做饭?
柴火被烧干,只余一堆漆黑的灰烬,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谁也没能想出个法子来。这秘境里倒是天材地宝应有尽有,着实开了眼界,但到底没有所谓人间的俗物,而这些俗物,恰恰是我最爱的几项之一。
我道,谁去捉个什么,随便什么鸡鸭鹅鸟;林凤跟着添油加醋道,我饿了,我饿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柳拂衣道,我们一路上过来,那种如同枯尸般的怪物倒是见了不少,偏偏没见着能入口的……在我们思索着有什么办法时,谢景宣却突然笑出声,我看向他,只见谢景宣上下打量我一眼,道,我只是想起来有一次师姐输给我,被迫去后院逮鸡,却被弄得满身鸡毛,那场面我实在是……记忆犹新。
哦,这件事,这件事我记得可太清楚了。距今已有多久虽已忘记,但那天时运不佳,猜拳输掉,我被迫去后院抓鸡过来,那只鸡实属我的冤家,任凭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都毫不动摇,甚至只要我靠近半尺变扑棱着翅膀蓄势待发,谢景宣劈完柴路过后院,瞧见我那狼狈样子,宁愿放下木柴鼓掌嘲笑我也不愿意帮师姐我一把,实在是面目可憎,最后我好不容易折腾完赶往厨房,刚好听见此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我与鸡搏斗的场景,最后总结为“鸡飞狗跳”,鸡是真的有,那狗呢?他分明就是拐弯抹角地骂我,其心可诛,大逆不道!
这或许不是我与谢景宣结下梁子水火不容的开端,但绝对是火上浇油的节点,思及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再次做出和记忆里一样的举动,我喊着“谢景宣你找死”朝他扑了过去。但我根本打不过他,以我的修为水平,我甚至没机会碰到他——只不过这一次,谢景宣在避开我第一波攻击后突然伸手拦在我面前,另一只手迅速握上刀柄,他显然进入了真正的战斗状态。
不止谢景宣一人,原本还在隔岸观火的我的另外两位师弟也在我未曾察觉时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面前即将散去的浓雾。剑鸣尖锐刺耳,柳拂衣火速拔剑,与此同时,林凤掐诀而立,黄符已然护在我们几人身边。
其实一开始,我同柳拂衣一样,是习剑的。毕竟哪个人没有因为儿时看过的江湖画本而对仗剑天涯的场景心声念想呢?只是后来发现习武之人的每一招,背后都是无数个日夜的努力,而我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没办法坚持下去,遂干脆地放弃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我虽不能使出利落的招式,却勉强能看懂。
浓雾散去,那道模糊不清的漆黑终于聚成人形,我们一路遇见的那些状若枯尸的怪物再度出现。
“他”并不难对付,却很难缠。于是谢景宣第一个出手,朝柳拂衣丢下一句极其看不起我的“你看着她”,把我推了过去,我踉跄着被柳拂衣拉走,谢景宣确认我走出攻击范围,毫不犹豫地出刀。那刀快如闪电,划出锃亮的一道弧线,势要斩破这秘境虚假的天空。刀光纳日月,飞刃抉浮云,他近身又是一刀,自上而下又是一刀斩下!
刀锋璀璨如金,映出他心无旁骛的脸,我这个师弟,即使在此时,我也无法从他的刀里察觉出真正的杀气,而是一种纯粹的、笔直向前的意,不在乎前方是谁,不在乎出刀的理由,谢景宣拔刀,目标只有眼前,只在眼前。
怪物被他斩落在地,谢景宣却迟迟未收刀,而是低头沉默半晌,转身看向柳拂衣道:“师兄,你来看看。”
确认附近再无危险,柳拂衣与林凤带着我走上前,我三人只见这落败的怪物一眼,便察觉出究竟是何处不对——被谢景宣斩于刀下的,分明是我们之前曾应对过的那一个。此处古怪固然多,眼前此种怪物身上尤其多,“他们”乍看相同,若是仔细分辨不难看出有诸多细节不同,有的是衣服款式,有的是身上带着的饰品,无论哪一种,都像极了“人”。
“这莫非是某种幻境?”林凤蹙眉道。
“人的眼睛或许会说谎,但刀不会说谎。”谢景宣这才收起刀,“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拽了拽柳拂衣的衣袖,他回头,我小声说出自己的判断:“你们不觉得这些东西看起来其实……有些像人吗?”
沉默。
难捱的沉默。
平心而论,我从未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做不到惩恶扬善,但也不至丧心病狂的地步,无人知晓这些东西曾是何种存在,背后经历了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场,如若真的是人,那我们算不算滥杀无辜?得出这样的结论,荒谬,却可信,若说毫无波动,绝无可能,即使这仅是一种可能性,却反复在心底被提及。
我抬起头,秘境内的一切分明触手可得,却又不真实得让人恍惚,风烟融白日,远处高山上的楼阁如水墨点开一般虚幻,若是在平日,我定会夸赞这朦胧云月的如梦似幻,可这一次,我只觉得脊背发凉,难以言喻的寒意以无可阻挡之势攀了上来,竟让我动弹不得。
“此处为秘境,自然有不可道之处。”柳拂衣朝我微笑,分明是在宽慰我,“方才师弟对这具尸体眼熟,不正是说明此处应当是某种幻境?”
我仍旧沉默着,不知该不该回答,亦不知能不能相信,可人都是如此,若是有心中想听见的、想逃避的,便会下意识去追随。良久良久,我点了点头,闷闷地回了一个“嗯”字。
那之后,我们四人在此地度过了数个一尘不变的日子,期间唯一的发现,只有在一间突兀出现在眼前又消失的院落,和在院落里休憩时意外发现的石盒。这石盒四四方方,看不出有任何珍贵之处,倒是多有些可疑,包括我在内的四人轮流用尽了法子也没能打开,随意丢弃又觉得可惜,最后索性将它收了起来。
从院落里离开,再回头,那凭空出现的四方庭院骤然消失,连灰尘都未被惊动,好似一切从未发生,只有手里拿着的石盒的重量和触感提醒我这里曾经出现过什么。
很快,我们与大部分来到秘境的修士们汇合,亭台楼阁,瑶池缥缈,本该是美轮美奂之景,偏偏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灰白的,仿佛长期浸泡在水中才会有的浮肿的手,指节却短小如同孩童,也正因如此,更显得可怖,被这样的一只手握住脚踝,我竟然动弹不得,无法挣脱,下一秒,我便被巨大的、超乎寻常的力气拽入池中。迅速而猛烈,连呼救都来不及,坠入其中时,唯一能听见的便是三道异口同声的惊呼。
许是被这呼声唤回半点神智,我努力从混沌中睁开眼,一道黑色的身影逼近——薄袂!似乎是熟悉的声音,我应当辨认出这声呼喊的主人,可我被池水淹没,源源不断的水灌入口鼻,压得自己在慌乱之中忘记了呼吸,于是我下意识伸出手——
莫非我这是……要死了?
分明几日前仅仅苦恼于如何在秘境中果腹,现在竟然沦落到要被送去见阎王,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不算害怕,又或者说,若这是真正的死亡之前的时刻,在同那座桥下无数苍白可怖的眼睛对上时,我仍未觉得胆寒惶恐——在此时,我竟然还能想到几日前与同门在秘境入口思考谁来做饭的事情。
只是……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我不否认自己畏惧死亡,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我好像接受得十分坦然……
师姐。
师姐!
薄袂,你再不睁开眼睛继续装死我当真就要把你丢去喂鱼了!
喂鱼是不是太缺德了?!死也不让人安生?!我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某个极为熟稔之人的怀抱。
是谢景宣。
坠入湖底之前的记忆终于清晰,混乱中我抓住的人竟然是试图伸手救我的谢景宣,变故猝不及防,在我握住他的瞬间,我二人竟然就这样一同掉了下去。
池水冰凉刺骨,深不见底的黑笼罩着我与谢景宣,我被他死死扣在怀里,此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抱我像在抱一只小动物,勒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我下意识想挣脱,却闻到了血腥味。
我甫一抬头,尚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却总觉得从那张模糊的侧脸上读出了紧张二字。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此之前,谢景宣从未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一种事情处于不可控之下、而他找不到解决办法的表情。他没有再说话,刀搅动池水,刺鼻的、来自于血肉的味道一同扑了上来。
在这一瞬,我终于看清,这池底是铺天盖地的红鲤,鬼魅般的游鱼涌来,咧开嘴,露出泛着寒光的尖锐牙齿,阵阵刺痛传来,如乱箭攒心,亦如被人摧心剖肝,仿若被凭空砍下身体的一部分——我与谢景宣成了它们的食饵。
“……谢景宣。”我痛得叫出了声,没忍住死死拽住他的衣襟,这感觉太难忍受,我一时间红了眼眶,但还是没忍住思考起对策,只是由于这剧痛,吐词也变得断断续续,“……你的刀,不管用?”
谢景宣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只是把刀握得更紧,我能看见他身上的伤痕,比起我只多不少——在我们坠入池中后,他一直护着我。
死亡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找上了我,我终于开始害怕,我磕磕绊绊地继续问他:“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不,可如今被这池水吞没了所有力气,又被啃食出累累伤痕,谢景宣能忍住不发出声音已是极限,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最后落在我的头顶,轻轻地碰了一下:“……不会。”
这是安慰,我当然知道。他不擅长、或者说从未安慰过人,这样的动作或许已经是极限了。
泪水在涌出来之前,已然溶进池水之中,温热感一闪而过,我发觉自己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我听说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闷瓜,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谢景宣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慌乱地抬手想去试探,恰好碰到他抱住我的那只手,属于人的触感,却没属于人的温度,暴起的青筋显示出这只手的主人状态极其不佳,“我、我其实……不讨厌你的,我就是,就是看你太拽了。”
不给他机会,我继续胡乱地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往外倒:“那个外号,就是、就是看你平时太闷了,让你跟我和小鸟出去玩你不去,就知道练刀,一点也不合群……我不是讨厌你。”
谢景宣轻声道:“我知道。”
“反正、反正都要死了……我现在跟你道歉,也来得及吧?”我一咬牙,回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几十年前我们下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救了一个姑娘,她后来偷偷找我打听你是什么人,一看就对你有意思……我,呃,我当时很不爽,我就、我就告诉她你其实是个断袖。”
我感觉到谢景宣呼吸一滞,最后他只是道:“……算了。”
“……好吧我承认你也长得挺帅的但是我心里还是二师弟更帅。”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你……生气了吗?”
“……没有。”
“谢景宣,谢景宣要不你别管我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觉得你肯定有办法自己出去的,你比我厉害多了。”靠说话来维持神志的办法逐渐不起作用,我抓着他的手正在慢慢失去力量,就要无法掌控了,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你……你出去了告诉柳拂衣,一百年前是我养死了师父的那盆花栽赃给他的,你帮我道个歉,还有……还有林凤……他的酒是我偷偷喝的其实只想喝一口但是没忍住最后甩锅给你了……对不起又陷害你了,我不是故意……”
“闭嘴吧你。”他却用更大的力气搂住我,明明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仍不肯松开,“你自己去道歉。”
“……我是认真的。”身体仿若有千斤重,眼前的光景越来越难辨,我确信自己应当是到达尽头了,就连说话也没有办法维持完整的句子,“我都……看不清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开我,眼泪,痛觉,语言,呼吸,还有被我拽下来的谢景宣。
“……那就不要看了。”谢景宣突然抬手,这似乎用上了他最后的力气,我想阻拦他,可根本做不到,于是看着他抬手遮住我的眼睛,“没关系……不要……怕……”
这是我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开眼,面前是与刚才噩梦般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梦幻仙宫,我第一反应是往旁边摸索,一动身,便与身旁的人撞在一起。
漆黑的,熟悉的气息,我抬起头,对上谢景宣不满的脸,面对我百感交集泗涕横流的脸,他嫌弃地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拥抱。
我扑了个空,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没有说话,却又突然凑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强行抬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起便一直握着什么,摊开手心,掌中出现的,赫然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鱼目。
来不及尖叫,谢景宣先我一步试图打掉,就在此时,那对鱼目突然活了过来,腾空而起,转动着眼珠,仿佛孩童哼唱出歌谣来,谢景宣当机立断将我拽至他身后,与此同时,那对鱼目在空中猛地破裂,发出清脆的声响,于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这空旷的宫殿中久久不散的回声。
首次开口说话,师父并不惊讶,甚至一旁的师兄也是意料之中的表情。师父把煎好的药递给我,一如往常那样小声嘱咐要趁热喝,我问师父,你不会生气吗?她摇了摇头,只是道,不会。我又问师兄,师兄也不生气么?师兄闻言回头瞥我一眼,依旧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模样,他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说话,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而已,她不管你,我也不管。所以……师父也知道么?我艰难地咽下药汤,抬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师父的表情。师父应当是注意到我的心思,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的,但这没什么,你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师父还要去医馆帮忙,没再说什么,直接走了,师兄留在家继续誊抄药方,据说这是师父留给他的课业,今日阳光明媚,灿烂生辉,落到窗前,便是一地的碎金,耀眼极了。这药属实太苦了,我喝得很慢,慢到师兄都有些不耐烦,回头想要催我,偏偏他回头,我们四目相对,他见我这模样,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愣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问我,你哭什么?这药就这般苦?我吸了吸鼻子,终于喝完这碗药,道,师父也太好了。师兄先是一愣,随后笑了,她当然好了,她对谁都这么好。
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遇见师父和师兄,是在春天。草长莺飞,暖日和风,我却因为得了病,被赶了出来,走投无路、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师父恰好路过,把我救了下来。我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因为在看见她身影时,已经神智不清。听师兄转述,师傅见我一身顽疾,又如此垂危,于心不忍,把我带了回去,过程并不难,只需要花钱把我买回去,按理说师父应当生气,可她担心我的状态,付了钱便走了。那时我不愿开口说话,好在师父与师兄都精通手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用此种方式交流。我比划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的父母在去年冬天便都离开了,后来遇见人贩子,又被卖到此处来的。师兄嗤笑道,我早看出来了,那就是群没良心的玩意,一个小孩生病了不去寻医反而想就地埋了,能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我身体渐渐好了些,没有理由留在这里,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我鼓足勇气问师父,能不能让我留下来帮帮忙,如果可以,我也想学医,努力治好我这一身的病根,还能帮助别人。这话还没说完,师兄先着急起来,不行,他眉头紧锁,很不开心,哪儿那么容易就收徒弟的!可师父对他的态度置若罔闻,看着我道,学医很苦。我道,我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最后她笑了笑,很是无奈,我可以教你些东西,留下来吧。
那天之后,眼前这个大我不过十来岁的人成了我的师父,而她身边这个人成了我的师兄。成了师父的徒弟之后我才知晓,师父出身于青岩万花,师承药王孙思邈,学有所成后,独自出谷游历,师兄也是她在这期间救下来的人。师父遇见师兄那天,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医馆门口,来往路人议论纷纷,有人认为他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被报复,怕自己被波及不愿出手,最后是师父把他带回去医治的。我问师兄,所以你是真的惹到了什么人吗?师兄冷笑一声,一时大意,被算计了而已,平日里那群人怎么可能会伤到我?他避而不谈,可我却听出了言外之意,我又问,长安城里那么多家医馆,你莫不是专门找上师父在的这家的?小屁孩想什么呢?师兄转身狠狠在我脑门上一弹,药材认全了吗?一天到晚在这里听八卦?我捂着脑袋“哦”了一声,继续在师父拿来的草药堆里人药材,不得不说,虽然师父平时看起来很温柔,在教学方面却格外严苛,师兄是个天才,学东西很快,我却不是,同样的内容,师兄看个两眼便可以放下去干别的事情,我却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记住,所以做事总是慢半拍。师兄说是我乌龟,我也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一开始师兄为什么不想让师父把我留下来。
意识到的这天,师父在和人吵架。来看病的病人里有一位极其讨厌的人,看他的穿着,应当是非富即贵,那态度也尤为傲慢,仿佛只有生病的自己才是人,其他来看病的都不配。这个态度惹恼了师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老实说,我一直知道师父脾气不算好,有时候会和师兄因为一些小事的对错爆发剧烈的争执,这个时候的师父用牙尖嘴利来形容也不为过,可她对我很好,在教导我的时候总是心平气和的,就算我做错了也不会生气,所以总是会忘记师父也有尖锐的一面,而这一面往往是不分人的。把人气走之后,师父面无表情地走回来继续看病,我却发现师兄在她身后笑得堪称灿烂,师父疑惑地看着他,游风,你犯病了?师兄依旧笑着,他道,许久没看见你这咄咄逼人的样子了,还有些怀念。师父翻了个白眼,往屋内走去,我看你是欠骂。师兄只是听着,脸上的笑未曾消失,一路跟了过去,还叫着师父的名字。他总是叫她名字,从来不肯称呼一句师父,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以“你师父”三个字指代她。师父和人吵架的时候,我偷偷看过去,师兄靠着门,双手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过去,眼神里的笑意仿佛盛满了一山的春色,风清云敛,林花似锦,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师兄喜欢师父,所以不愿意叫她师父而是直呼其名,所以一开始不愿意我留下来。那师父呢?我开始默默观察起他们的互动来。师父对师兄和对我不太一样,曾经我因为自己学东西太慢,厌恶自己的笨,偷偷躲起来掉眼泪,被师父发现后,我和她聊起自己的烦恼,又说道自己羡慕师兄能过目不忘,师父却说他太急躁了。他太急躁了,学东西学不到心里,师父擦干净我的眼泪,他不是为了学东西才当我徒弟的,可是你是,所以你学得很认真,你才是真正掌握了知识的人。师父不介意吗?我懵懵懂懂地问。我的问题让师父愣住,好一会,她才回答我,她道,不介意。所以这个不介意,是否代表师父是在默许这一切发生呢?在我面前,师父正在检查师兄的课业,她布置给师兄的和我的不同,我还在入门阶段,师兄却已经开始背药典了。静夜沉沉,树影斑驳,晓星寥落,烛火映着师父认真的脸,师兄在她身侧站着,却突然抬起头,撩起她脸侧垂落的耳发,绕至耳后,师父抬起头,问,怎么了?师兄慢悠悠地收回手,没什么,他道,你头发乱了,我替你理一理。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
次日,我和师兄一同照顾后院的花草,我问,师兄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师父的?师兄闻言手一抖,差点整桶水摔了出去,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来也好笑,我这师兄向来一副谁都惹不起的拽样,这个时候却显现出一点狼狈和心慌意乱的羞涩来。我又道,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承认,原来师兄这么别扭的吗?他不满道,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我道,大家都喜欢师父,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气急败坏道,你懂个屁!我道,哦,然后不再说话,继续给药材除草。可没等我沉默多久,师兄突然凑过来,兰时,我问你,你觉得你师父好吗?我不假思索道,当然好了,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他有些恼,叹了口气,你觉得……她是怎么看我的?你承认啦?我转头看着他,头一回见着师兄红着脸的模样,还有些有趣,我故意不往他想知道的话题上引,师父对师兄很好啊,对我也很好。师兄“唉”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她对我们好,我是说,那个……别的方面!我问,师兄,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好吗?师兄愣了愣,道,挺好的,虽然和我以前的生活不同,但是挺好的。我又问,师兄喜欢吗?师兄道,喜欢的。我笑了笑,我想师父也是喜欢的。
那时候我问师兄,想不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师兄道自然是想的,我知道这是他那时的真实想法,可是我没能想到,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
我曾从师父那里听来,师兄那日受伤,是因为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师兄在成为师父的徒弟前曾经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高手,除了有一副好皮囊,是个武学天才,他也因为自己过于张扬的性格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跟着师父学医,纯粹是因为他想留在师父身边,他对于行医济世没有半分兴趣,纯粹是因为师父在做,他便跟着学,这样才有理由和她一起。我十一岁时被二十一岁的师父收留,那个时候师兄也只有十八岁,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直到师兄的仇家再度找上门,师兄离开了我和师父。
师兄离开的理由,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没有给师父留下半句解释。师父是四处游走的游医,并不会在某一处定居,但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停留一段时间,再加上师兄成为师父的徒弟后再也没有动过手,所以一开始,师兄的仇家没能找到他。可时间久了,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终于还是被发现了。最初,他们留下了一些信号,师兄发现了,选择独自一人在夜里行动,处理得了一开始的,可他孤身一人,终于还是暴露了。那天有人趁师兄外出的时候来到我们的医馆,一开始我和师父都以为只是单纯来挑事的混混,可他却说出了师兄的名字,要我们把他交出来,师父猜出了大概,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可她就算性格强势,也并不会武,在师兄回来之前,我和师父都受了伤。对方留下最后通牒离开,师父把师兄叫到屋内,我知晓她只是想问明白,可师兄因为近些时日处理此事,已经有些疲惫了,所以她们再次吵了起来。师父问他,那些人是不是他以前的仇家,师兄道,你放心,我会解决的,师父又问他,你是不是从始至终不肯告诉我?师兄只是固执地重复,我会在半个月之内解决的,师父怒极反笑,解决了这个,难道没有下次?游风,你既然认我是你师父,难道告诉我就这么难吗?师兄抬起头看着她,我从始至终都不愿意当你徒弟!我想要的根本不是师徒关系!师父受了伤,本就是极其疲惫的状态,她闭上眼睛,你若不肯告诉我,今日就先这样吧。师父是在赶他走,连我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都听懂了,何况如此在乎、如此了解他的师兄呢?没有得到答案,师兄站在原地,师父便一直闭着眼睛不肯看他,最后他还是走了。我随后也被师父赶了出去,发现师兄不在门口守着,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找到师兄的时候,他在后院浇花,我走过去,他应当是从脚步声里听出是我,只有一瞬的停顿,继续浇着花。师兄,我在他身边蹲下,你是在害怕吗?他浇花的手一顿,苦笑道,到底是谁说你不谙世事的?我装作没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害怕呢?师父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好人。师兄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她是好人,可我不是好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又道,兰时,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过了?我道,师父和你都很生气,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他沉默了片刻,放下浇花的器具,拍了拍我的头,兰时,他很少这样叫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他继续道,我可能不能再当你师兄了。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师兄那么喜欢喜欢师父,他怎么可能舍得走?我呆呆地看着他收回手,站起来,离开,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有千斤重,不知名的情绪把我牢牢困在此地,动弹不得,只能眼见他消失在夜色中。
那句“不要走”,至今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第二天,师兄便给师父留下一封意味不明的信,离开了。师父没有给我看那封信,我只知道在师兄离开后,确实没有人再来烦我们,可师兄也再也没有回来了。师兄离开没多久,我过去留下来的心悸也再次复发,师父于是带我回了万花谷。我第一次来到万花谷,见到了很多人,正式成为了一名万花谷弟子,也知道了原来师父并非是我看起来那样孑然一身,她有很多珍贵的羁绊。孙师叔看起来是整个花谷和师父关系最好的人,不过她的师弟向师叔好像和师父关系不太好,还有孙爷爷……在孙爷爷的帮忙下,我的心悸算是被治好了,只是这样的病没有办法根治,只能慢慢用药调理。
在万花谷的日子很快乐,快乐到我以为我会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师兄,直到师父收到朋友的信,需要离开万花谷。那天我去送行,师父在山门口一件件地嘱咐我,因为身体原因,我不能和她一起,我忽然想到再也没有回来的师兄,没忍住哭了出来,师父无奈得笑了笑,安慰我道,我会定期给你写信的。我红着眼眶问,当真?师父点点头,回答得无比认真,当然。于是我目送师父远去。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师兄,更不敢问她关于师兄的事情,只记得在刚发现师兄的仇人有意找他时,我问过师父,我问,师兄是坏人吗?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他?师父握着我的手,安慰道,他不是坏人。可师兄走了,师父虽然不说,但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我明白她心里也是伤心的,如果他让师父伤心了,他还算什么好人呢?当初没能拦下师兄的我,是不是也不是好人?
师父出谷继续游历,每月都会与我通信,我在花谷内安心养病,逢年过节,师父都会回来,或者把我接到藏剑山庄,和她的家人们一起过节。柳庭风哥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叶明蕴姐姐平时看起来很凶,可却是个温柔的人,还有她在江湖游历时认识的好友,有的甚至曾经是师父的病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都对我很好。对外我从来不说话,只用手语作答,师父也一直默认了我的习惯,没有说什么。某年元宵,我和他们聚在一起吃饭,听见他们闲谈提起某个人,柳庭风哥哥佯装不在意道,姐,知不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大漠了?师父一愣,看过去,语气淡淡的,是么。她看起来有些生气,柳庭风哥哥比我更熟悉她,自然立马闭嘴不再说话,只有我留了个心眼。
那年冬天太冷,吃完团圆宴,我又回了万花谷,在三星望月我看见孙师叔,好奇心使然,我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孙师叔回答得很快,似乎是早就知晓,她道,是有这么一个人,三星望月陷落,师妹因为疲劳昏倒在花海的事情你还记得吧?我点点头,当时明明在花海帮忙的师父却突然回到了我们驻扎的据点,我以为是在附近巡逻的师兄师姐发现的……孙师叔继续道,是他把师妹带回来的,带回来了,确认她没事,他便走了,似乎是不敢见她。我好奇道,师叔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她道,我曾听师妹唤过他的名字,应当是叫……陆定。
我在花谷待了这么久,也有了自己的朋友,于是我托人打听,得来了一些消息。关于他的消息并不多,只能知道他是个我行我素的杀手,只接自己感兴趣的任务,独来独往,行踪诡异。我知晓师父自己有判断,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还在犹豫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回到了花谷。他好像对谁都不屑一顾,却偏偏在看师父的时候不一样。我见过那样的眼神,曾几何时,师兄也是这样看师父的。师父告诉我他是谁的时候,他瞥过来一眼,我下意识躲在师父背后,比划道,他好吓人。师父笑出了声,陆定竟然露出了一丝局促和尴尬,在我的注视下后退了一步。
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样。
尽管我刻意避开他,我们不可避免地会相遇,终于有一天,我们几乎是狭路相逢,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大眼瞪小眼,我们僵持了数十分钟,最后他败下阵来,他问,你很怕我?他用的手语,我惊讶于他居然会手语,回复他,你很凶。他又问,我没做什么事吧?我回道,就是看起来很凶。我看着陆定,陆定看着我,最后他叹道,她让我来找你拿那本书。我后退一步,继续比划道,她?陆定道,你师父,裴昭钰,我又问,可有凭证?陆定一愣,似是被我气笑了,我们的关系还需要凭证?你未曾从你师父那里听过我?我道,听过,但是你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这四个字让他沉默下来,竟然在认真思考,最后他耐着性子道,只要她不赶我走,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我并不信他,没有回答,他应当是意识到了,问,你为何不信我?或许是想到了师兄,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道,因为师兄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走了。陆定一愣,师兄?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跑回去把师父要的书拿出来,丢给他,再飞快溜走,根本不敢回头看。
第二天他竟然主动来找我,虽然心里有预感,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哆嗦了一下。我尚未开口,他拎着食盒,递给我,我听裴昭钰说,你喜欢吃点心,便托人带了一些来。无事献殷勤,不怀好意,我没有接,而是警惕地盯着他,陆定失笑道,你很讨厌我,难道我们以前见过?我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你,他又故意把食盒推至我面前,打开它,里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点心,香气扑鼻,我没忍住可耻地心动了。他道,吃吧,我看着他,吃了就要回答你的问题了,他笑了笑,你还挺聪明?我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傻子,我反驳。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追问,你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果然是来问我关于师兄的事情的,我思考着怎么回答,想了想,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暗自将他和师兄比较了一番,最后我道,你是好人吗?陆定应当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表情有些古怪,最后道,不是。我道,师兄也不是。他问,为什么觉得你师兄不是好人?我道,因为他让师父和我不开心。他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我问他,你喜欢我师父是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他回答得太果断太迅速,反而让我愣住,见我这副反应,他挑眉问,这是什么表情?我道,我师兄是一个很别扭也很固执的人。他怔住,似乎是没想到我会真的开口讲师兄的事情,我继续道,他和师父挺像的,你们会吵架吗?他道,不会。完全不会?我追问。也不能说完全不会,他道,但我不会和她吵架的。我悄悄拿起一块糕点,说话也跟着含糊不清起来,我听别人说你很有脾气——我还没能把话说话,剩下的和糕点一起吞进了肚子里——师父来了。师父,我叫了他一声。师父走过来,看着我俩坐在河边,似乎是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有意思,随后她看向陆定,有人给你送了封信,似乎是你妹妹,你去看看吧。陆定点点头,刚站起来,又道,盒子里的糕点,你房间里我放了一份。师父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待他走了,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我这份只是顺带用来贿赂的。师父看着我,笑了笑,你不喜欢他。我故意道,他来找我问师兄的事情。师父很平静,你告诉他了吗?师兄走之后,我从不在师父面前提起他,当年师父等了他很久,他也知道师父是万花谷的弟子,我知道师父不在乎他的解决办法,她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可至今没有等来。等不来就不等了,师父曾经这么告诉我,但我有时候还会想,如果师兄回来了,告诉我他是有原因的,我就不讨厌他了。可是他没有,所以我很讨厌他。而陆定,我不了解他,但他在有些方面和师兄很相似,我心中警铃大作。我道,说了一点,我又道,他说他不是好人。师父道,陆定不是坏人。我道,当年师傅也是这么形容师兄的,可他还是走了,师兄分明是坏人。师父笑了,你希望他是好人?我点点头,师傅又笑了,小时,当好人很难的。当坏人就很简单吗?我问,师兄是坏人,陆定也是坏人,如果他也和师兄一样怎么办呢?师父道,他不会的。顿了顿,似乎是我眼神里的担忧太盛,她又道,就算他走了,走了便是。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师父,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永远往前看的人。她如此坚定,师兄没有让她停下来,那么陆定也不会,谁也做不到。
陆定是在清明节的时候陪师父回来的,我们在祭祀孙爷爷的时候,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有不少人注意到他。这也难怪,他是个很显眼的人,除开那张脸,性格也是嚣张的,再加上花谷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很难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收到那封信,似乎是有事要先一步离开,离开当他我偷偷去看他和师父,师父在三星望月的高处画画,我很少见师父作画,往往只有她想到一些事情时,她才会用这样的事情平复自己的心情。待到他们聊完,陆定要走了,师父却留在原地,我准备在他们发现我之前离开,一转身,就对上陆定打量的、不善的眼神。哎呀,我左顾右盼,找着能藏住我的东西,我只是路过!陆定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真会说话。我一愣,刚才慌乱间竟然是开了口,我连忙闭嘴,比划道,你听错了。他笑道,我妹妹要是这样对我,我已经动手了。这个笑容让人不寒而栗,我甚至能捕捉到若隐若现的杀意,一时间在原地动弹不得,陆定见自己吓唬到我了,后退一步,我不会对你动手的,他道。我眨眨眼,对师兄师姐们也是?他好奇地看着我,似乎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道,见孙爷爷那天,我注意到师兄师姐们看你的眼神,虽然你是坏人,但你还没做坏事,不好。他笑了,这样的笑容足够张扬,你觉得我会在意吗?我认真道,你是不在意的人,可是你因为太在乎师父,所以会在意,就像你不会对我怎么样。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所以你前些日子是故意那么对我的。我硬着头皮点点头。陆定见我坦诚,反而笑了,我不想她因为我被影响。师父不会被影响的,我道。陆定道,你和她说了一样的话。我试探性地问,你现在还在杀人吗?陆定一愣,没有。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我们面对面站着,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问我,你师兄很在乎你师父,对吧。我点点头,没说话。他看着我,既然在乎,为何不告而别?我低下头,我不知道,所以师兄是坏人。他接着我的话,说得干脆又迅速,我不会。我抬起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陆定一字一顿道,我不会不告而别——不如说我根本不会离开。我问,即使师父赶你走?他失笑,如果有那种时候,我只需要不出现在她面前就好。
我终于明白,陆定确实和我想的一样又不一样。我知道他对师父很好,这就够了。
再见到陆定和师父,是在扬州。我收到师父的信,离开万花谷,来到师父在扬州暂居的医馆帮忙。这时候我已经十七岁,师父二十七岁,陆定二十三岁,我们遇到了二十四岁的师兄。我的师兄游风,在他离开我和师父之前,我很乐意和别人提起他,因为他长得好看,对师父很好,人也有趣,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我再也不提他,甚至已经当他是真的死了,可他却意外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师父率先发现他的。其实那只是一个侧脸,过去这么多年,师兄的样貌褪去了当初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也确实更加英挺,他身边是一群出身北天药宗的弟子,他穿着和他们相似的衣服,不难推测出他的身份。师父认出了他,起初还不感相信,四目相对,从他逃避的眼神中确认这个人就是师兄,他想跑,他还在逃避,我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陆定可以拦住他,但他没动,他在等师父开口,师父只是轻声唤了一声,游风。这两个字突然被赋予了旁人解不开的法术,把师兄禁锢在原地,又强迫他一点一点转过身,看向我们。要他开口很艰难,他看着师父,沙哑着叫出她的名字,裴昭钰,接着看见我,愣了愣,兰时。最后他看见陆定,不等他开口,陆定却先一步用疑惑的声音问道,游公子?
他们竟然认识。
时至今日,我依旧很难描述在知道这一切后的心情。在和陆定熟悉起来后,我从柳庭风哥哥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陆定的事情,他曾经是杀手不假,尽管我行我素却从未正式离开那里,直到发生了一些和师父相关的事情,他决定离开,可离开那样一个戒律森严的杀手组织并不是简单的事情,陆定成功离开,却差点死在荒漠里,最后被路过的北天药宗弟子救了下来。救下陆定的人,就是师兄。在离开我们之后,师兄确实成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用了很强硬、很血腥的手段,代价是失去了武功,甚至差点忘了自己是谁,他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再见我们,于是独自一人往北方去,阴差阳错认识了药宗的人,拜入药宗,再后来,出门游历时,他遇见了奄奄一息的陆定,把他救了下来。这是多么荒诞的故事,可它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我身边,与我关系亲密的人相关。听完这一切,师兄沉默着,陆定沉默着,就连师父都没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只有我,我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是荒谬过头,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报应。我笑出声,师兄抬头看我,似乎是从我有些恶毒的眼神里读出了我想说的话,可我没有说话,我与他无话可说,我知道师兄是自傲的人,过去我曾很佩服他这一点,可他始终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就连这样的事情上也始终固执,我也想过是否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才不肯回头告诉我们,因此厌恶起这样性格的人,可现在,在看见他之后,我忽然释然了,都无所谓了,他已经是一个离开我们人生数年的人,没有必要一直耿耿于怀,他已经不重要了。原来师父说的放下是这样的感觉,所以我笑出了声。
你还活着,师父道,这很好。师兄欲言又止,想解释什么,却被她打断,师父继续道,这样就够了,你不必再解释什么,都过去了。她站起来,用眼神示意我们和她一同离开,见陆定还在出神,她有些无语地拉住他的手,拉着人往外走,语气客气,态度分明,她道,北天药宗是个好去处,那里的人能教你很多。不一样的,师兄的声音有些颤抖,和你教的都不一样。师父回过头,语气笃定,不留情面,都是一样的,游公子。看着他逐渐放回的手,我知道他也意识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于是我跟着师父和陆定一同离开,谁都没有回头。
当天晚上,我没能安稳入睡,午夜梦回,我穿上外衣下楼,院落里夜色凉如水,抬起头,我和在屋檐上的陆定四目相对。他看我,我看他,就像我们当初在万花谷初见时那样尴尬,最后我开口,我不会爬墙,你能把我带上去吗?陆定的表情像是在看废物,但是还忍着脾气把我带了上去,从屋檐往下看,一切都被缩小了,我看着他,似乎想找到他喝酒的证据,却没能看见哪怕一壶酒。我很少喝酒,陆定说,喝酒会让我拿刀的手动摇。我点评道,真是冷酷无情的杀手。陆定冷笑一声,给你脸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他的威胁了,我瘪瘪嘴,问他,你在想游风吗?陆定反问,你不称呼他“师兄”了?我道,他已经彻底不是我师兄了。陆定道,我在想你以前说的话,你说我和他是很像的人。我连忙摇头,不对。陆定扬眉看过来,我道,你们不像。
怎么会像呢?他们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人,陆定可以为了师父放下很多东西,师父虽然不说,心里都是记着的,哪怕我觉得像,师父也不会觉得有半分相似。
他似乎心情好点了,是吗?我拼命点头,绝对不像——话音一转,我问他,那你明天能请我吃饭了吗?陆定显然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被我气笑了,看着我,你和你师父倒是一点也不像,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怕死。我不需要像谁啊,我躲开他的眼刀,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师父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我啊。他一愣,我继续道,你也是一样的,师父虽然不会直接说,可你难道没有从她的行为里感受到吗?陆定沉默着,随后笑了,我难得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他道,当然。
探石碑旧日回忆起,欲承仙秘境缘再续
顺序是这样的:最左边的是柳拂衣,我师弟,在他身旁的是林凤,我师弟的师弟,然后是我,大师姐,最后是谢景宣,我师弟的师弟的师弟。
故事的开始,我应该介绍一下诸位主角,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解决——我们四人面前的这玩意,或许与近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归虚秘境有关。秘境重启之事已是人尽皆知,五十年时光,对于修士来说算不得长,可也并非转瞬即逝。
五十年前,我那不靠谱的师父留下一封信,只身前往此地,随后再无消息,又或者说,最后传来的消息是秘境动荡,所有人飞升失败,而他下落不明。于是我四人一路打听消息至此,不说坎坷,但也颇多麻烦,按照往常,我早撂摊子离去,只是因为这个人师父,这才坚持下来,然附近除了这立于枯林之中的一块碑,再无其他。
石碑埋没春草,斜卧低枝,暮云荒凉,山鸟飞过,皆不作停留,颇有末路惊风雨之感。
师弟——最大的那一位——柳拂衣道,那碑上有字。
我自是知晓那石碑上的字,一眼便清晰,纵使风霜侵染,攥刻其中的字迹逐渐模糊,但不知为何,这首诗似是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迫我看过去、强迫我记住它。
尘世纷扰修真途,欲飞升者炼凡躯。
弃却皮囊之重累,斩断世俗之情缕。
魂魄归真合太极,静照丹田蕴元气。
待至三花聚顶时,五气朝元飞升际。
道心恒守自然法,乘风御剑凌霄起。
按道理,或者,按照过去我挑灯通读的那些话本,又或者是道听途说来的传言,在我念完之后,理应有事发生,要么从天而降白衣飘飘的仙人,要么有光乍破,将我几人卷入漩涡之中。
什么意思?玩我呢?我怒目而视,转头看向林凤,用眼神示意他也来试试——你,上!
我从认识林凤起,便觉得和他意气相投,柳拂衣会以各式各样的聪明理由阻止我,谢景宣对我平日里做的那些事不屑一顾脑子里只想着切磋练刀,只有林凤和我玩到一起,不管是干坏事还是干好事,我总爱拉他一起,而他往往也欣然应允。
这石碑安然无恙不动如山,简直是岂有此理,我虽不能对他做什么,但我师弟说不定可以啊!而且我有堂堂三个师弟,每一个都比我能打,这三人各司其职,我负责坐收渔利,我们四个岂不是天下无敌?
提到师弟,这里面还有一件不为外人道的事。我其实是我们四个中最年幼的那个,但偏偏我排行老大,是所有人的师姐,这倒不是有什么玄机奥妙在其中,只是当初我遇见柳拂衣,他出现在没过我整个人的芦苇中,蹲下来,温声询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上山时,我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问,我能不能当辈分最大的那个,他起先一愣,随后笑起来,回答我道,当然可以。我二师弟确实长得好看,尤其是笑起来,晓色云开,风烟俱净,好一个花动一山春色,现在想来,恐怕也有当时被这张脸和他手里的糕点蛊惑的缘故,这才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走了。
那个时候,柳拂衣和林凤都已经是师父的徒弟了,但对于我这个强行给自己抬咖的行为,所有人都没有不满,甚至会笑眯眯地叫我一声大师姐。尤其是林凤,我俩有一次偷偷留下山,带了几壶好酒回来,趁着夜色上山,许是山间的景色如梦似幻,云雾缭绕,万籁俱寂,我们在一处亭子里歇息,本想着带回去同柳拂衣分赃,最后还是没忍住,你一杯我一杯饮了个干干净净。时间过去太久,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已不清晰,但是我记得我们靠在一起,试图从空荡荡的酒壶里找出点酒来解馋,奈何最后未果,于是开始上言不接下语地聊起天,我和他讲我来到山上之前的事情,林凤和我讲他和师父的故事,末了他道,师姐,我今天好开心,我道,我也很开心。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熹微的晨光洒了进来,落在我二人手边——太阳出来了。其实我本思索着若此地不能称心如意便寻个日子溜出山门,定是在这一声声大师姐里迷了心窍,留到了现在。
后来谢景宣来了,他一开始用的名字是王朝朝,我听见这三个字,便知晓这是假名,怎么会有人长成这样,却用这样奇怪的名字,分明是文不对题。那之后没多久,谢景宣留了下来,成了我们的师弟,知晓我是大师姐的当天,他莫名其妙找到我,一声师姐刚开口,挥刀就要砍我,我大惊失色,此人竟有如此贼心,入门第二天就要手刃大师姐,难道在人间做散修的这些年没学过长幼尊卑、不懂得尊老爱幼?谢景宣的刀,是带了杀气的刀,因着毫无戾气,更显得纯粹,这样毫无杂念、一心向前的刀往往更可怕,天地良心,我一招都接不下来!最后还是因为我的尖叫声惊扰了山里的师父,在柳拂衣的解释下他才收起刀来。他在收刀的瞬间看了我一眼,我发誓,他虽一句话未说,但那眼神分明是在指责我的不学无术。
我对林凤道,你上!林凤笑着凑过来,小声耳语,师姐,要不你踹一脚?
与此同时谢景宣跟着道,要不我来劈开?
你劈开和我踹有什么区别?我瞪他一眼,只觉得林凤的话很有道理,不如说是茅塞顿开——这玩意不给我面子,我又何必给它面子?我义愤填膺,拎起自己的裙摆,全然不顾身后柳拂衣未说完的一句“等”,一脚踢了上去。
如果在踢上去之前有人告诉我,在进入秘境时要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我必定会绕到谢景宣背后踹他一脚让他来干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踹的是谢景宣而非另外两人,当然是因为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在成为修行者、跟着柳拂衣上山之前,我的日子被割裂成两段。因为身体不好,又是家中幼女,父亲母亲乃至于家族里其他人都对我极其宠爱,就算我想要摘星夺月,只怕也会想尽办法让我满足,现在想来,在这样溺爱的环境中成长,恐怕鲜有人能有一个好脾气。所以我也没能例外。仅仅一次的想法没被达成,我便赌气离家出走,等我再回家时,便只有将要燃尽的大火与断壁残垣上的一道模糊的身影。漆黑的,混沌的,快要熄灭的火花仿佛发出了尖叫,比风声更刺耳,那个人背对着我,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没有转头,整个人被深色的披风罩住,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
我不介意忆起这一天的场景,但不应该是这里,不应该是此时。但心里又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征兆,也许在这里,不仅仅是关于师父,我自己的那些事情也能找到答案。
窗外电闪雷鸣,船只下沉的刹那,杨承圭借着这摇晃的瞬间,向前一步,试图靠她更近。一片漆黑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光芒并不能让唐挽看清他的眼神,混沌的,或者迷茫的,她只觉得很陌生,又莫名感到悲伤,可她分明从未了解过他,为何会生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来?她无法理解。
杨承圭伸出手,意图那般明显,唐挽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应该拒绝,可她却仿佛被不知生自何处的情愫蛊惑,忘记了如何躲闪,任由他轻轻握住自己的手。他的指尖点在她紧攥成拳的手背,隐约可见松动的意图,于是他用叹息般的语气道:“我何曾阻止过你。”
是了,唐挽想到他们为数不多共同度过的时光,杨承圭从未干涉过她那些在父亲母亲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从来不会说不,也不会认为她奇怪。父亲指责她的时候,杨承圭往往都在场,他会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无人在意,可唐挽总免不了被拿来与他相提并论,在父亲的指责声里,那是杨承圭唯一一次出言反对在家里堪称一手遮天的男人。
那天傍晚,他们在花园里相遇,杨承圭带来了符合她口味的糕点,彼时唐挽对他仍旧抗拒,认为这个凭空出现在自家、所有人都喜爱他的少年不安好心,但因为他白天的那些话,态度不由也软和了几分,默认他坐在自己身边。泉眼无声,檐楹落于明镜,几乎要烧起来的天空把一切都染红,杨承圭轻声对她说,阿挽,你要做你自己。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首柱荡开湖面的波纹,轻轻的碰撞唤回唐挽走丢的思绪,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杨承圭是极其善于用谎言掩盖真实想法的怪物,是危险的,是疯子,她不能信他。于是她迅速抽回手:“你也没资格阻止我。”
“航行的这两天,你可曾看见什么?”杨承圭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行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有下船的人擦肩而过,他却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同样未有行动意图的女人,“此地与世隔绝,更是与人类社会不同,阿挽,若是迈出这一步,便当真无法回头了。”他看向身后,“你瞧见那花了吗?”
“花?什么花?”
杨承圭摇了摇头,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朵白色的花来,娇艳欲滴的花瓣上仿若沾着露水,又好似绝望之人的眼泪,他俯下身,靠近她,试图将那朵花轻轻别在唐挽的耳后。
“簪花作信,仙缘降临,保我平安,佑我长寿……”他忽地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却透露出些许的的冷意,就连那原本一直微笑着的眼睛也失了如沐春风的温度,“就像这样——”
“啪”地一声,唐挽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拍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任由那朵花跌落在地:“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花虽好看,但却不一定适合。”他弯下腰,捡起那朵被地面弄脏的花,在唐挽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把花瓣撕下来,他把花瓣揉成一团,揉得粉碎,往海边洒去,恍惚间如同落雪柳絮,飘在澄澈透明的海面上,露出里面漆黑得可怕的花蕊,“就像这朵花一样,里外截然不同,若仅有一面之缘,谁能看透?”
“你不想我来,不想我登船,还在此刻阻止我上岸。”唐挽看着他,“与你有关,还是与他们有关?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路。”
“我说我不想,你就会听么?”杨承圭笑道,“你是如此固执的人。”
她越过他,越过后续的人群,径直往前方走去:“这是我的事,我不可能半途而废。”顿了顿,又回过头,“若这是你的劝告,我会记住,但不会听。”
他看着面前持刀而立的年轻女人,刃如湛水澄澈清明,月色之下,锋芒凛冽,气寒如雪,她俨然一副不愿卸下半点防备的态度,就像她多年前义正严辞说出那句“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的话语那样,比顽石更固执。手臂处的伤口并不深,却清晰可见,即使是在夜晚,染上夜色的红亦足够明显,那是唐挽在察觉到他靠近时的第一反应——拔刀,然后先发制人,迅速攻击,可杨承圭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心中的情绪被重逢的欢欣填满,哪怕再前一步就要被再度割伤,他也义无反顾地往前。
“停下。”唐挽冷声道,“我并不知晓你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但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明明是了解我的。”杨承圭却置若罔闻,没有停下,“阿挽,我怎么会害你呢?”
随着他的靠近,唐挽警惕的神情微微松动,终究还是在他碰上刀刃的前一秒收回了自己的佩刀,杨承圭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他只是微笑着,又一次向前一步,他道:“阿挽,你又因何想要来到这里呢?”
“不要再靠近了,杨承圭。”她说出他的大名,显然为了划分界限,仿佛裹了一层霜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冷,唐挽的手从未从刀柄上松开,此刻她是身经百战、警惕万分的战士,时刻准备拔刀相向。
即使知道她所言非虚,杨承圭也不会恐惧,他没有回应她的威胁,只是道:“我知你为何会现身于此。”眼见着她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杨承圭不紧不慢得继续道:“传闻有岛,地白如珍珠,其下有城名摞,乃鱼仙所居之地,凡人本无力前往,若遇福船,则有幸登岛,得鱼仙馈赠一二,其精魄化为仙药,状如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服之可活死人、肉白骨,亦可愈百病,延年寿……当年家父为令兄寻得一味‘药材’,治好了本已无望的恶疾——”
忽地银光一闪,唐挽的刀已横在他脖颈,他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冷漠以外的情绪,那是杨承圭熟悉又陌生的愤怒。
唐挽在他面前,她没有说话,并不平稳的呼吸已然泄露她的情绪,她被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和故事激怒,就像以前她因他对自己困境的无动于衷而不悦。
杨承圭抬起手,指腹贴在刀脊上,摸到了熟悉的纹路,他记得这把刀,那个时候他还在唐府居住,这是唐挽那位沉默寡言的师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刀,她从来爱惜,甚至不愿意带出门,如今佩刀而来,想来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会学着接受不一样。”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不回我的信件、不与他们交谈,我以为你是放弃了。”
“我不像你。”唐挽反驳道,“我不接受任何改变,何况这如此荒唐。”
“用同样的水泡出来的茶始终是茶,方法相同,品种相同,味道亦相同。”杨承圭道,“独醒如醉,何至于此?”
“我从来不指望你会明白。”
“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我和你之间,已无话可说。”刀刃割伤他的脖颈,划出细细的一道红线,他面不改色,唐挽于是道,“你还是疯得一如既往。”
“阿挽,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他看着她,“若木已成舟,万物万事皆无可挽回,甚至更甚,你当如何?”
他们四目相对,月光静静填满这空隙,潮水翻涌,盖住所有声音,唐挽的眼神依旧坚定:“我会为他们所有人立碑。”
“如果……我也在其中呢?”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收回刀,冷漠道:“我早便说过,我同你无话可说,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皆与我无干。”
“阿挽,你看这夜色。”杨承圭突然转身,朝着夜空伸出手,似妄图触碰明月与云层,“白船于夜雾中行驶,在这里,月亮看着离你那么近,这片海的尽头看着也那么近……月逆行云,夜侵罗袜,天河不语,你我皆是这夜航船上,寻求答案的迷途之人。”
不等唐挽作何反应,他自嘲般低头笑道:“我或许无法等来自己的答案,但是阿挽,你一定会在这里找到你要的答案。”再次抬头,他目光坚定而温柔,又或许是被这夜风影响,唐挽突然感受到了无法消解的悲伤,杨承圭轻声道:“阿挽,能再见到你,我十分开心。”
身着属于东湖书院试玉台黑色院服的少女蹲在并不高的石柱上,这是东湖书院山下的门,往后几尺造型干练简洁的衡门上悬挂着写着“东湖”二字的朱红色牌匾,沿着青石阶梯再往上,才能到书院的正门。
她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这石柱窄小,她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甚至目光和上半身还一直随着人群移动,生怕错过了什么;而在她身旁的,是一名和她面容相似的少年,他手里拿着一幅画卷,展开来看,上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学生画像,少年收回目光,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不累,何况我还没见过呢。”少女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着,“万一到时候他们书院的人也跟着来了,我们比赛又遇见,这也是个提前打探对手的好机会。”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露出怀疑的目光,等她说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道:“穆忆,你其实就是想看漂亮姐姐吧?”
被他称为穆忆的少女听了这话丝毫没有表露出被拆穿的窘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语气堂堂正正:“怎么了?不可以?穆余,就算你是我哥,你也不能阻止我看漂亮姐姐!”
作为亲哥的穆余似乎也早就习惯了她这模样:“……随便你。”
“我们是不是来太早了,不其山的那几位怎么影子都没见着……”许是蹲太久不再舒适,穆忆重新站起来,轻盈地落地,“我记得名单上不其山的武试候选提交了三位,一年生里的应江月,三年生里的奚文玉,四年生里则是奚衡序,这后面两位可实在出名,那毕竟是奚家十剑,倒是关于论道的比赛,只填了一个未曾听过姓名的华鸢。”
“也许只是因为低调?”
“倒也不无可能。”穆忆又道,“我记得台首把领路这差事交给你,是让你带不其山的学生领队去签到,林元兴……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你当然耳熟。”穆余笑了下,“她出名的时候,我都还没入学。林元兴是上一届三院论试个人赛的武试冠军,按照规矩,五年生不能参加比赛,所以她现在是领队而非选手。”
“上一届魁首的不是熙和吗?”
“那是因为她觉得没意思,后面的比赛都没参加了。”穆余耸耸肩,“我倒是能理解,但是没想到她真的就这么做了……啊,来了。”
穆忆看过去,尽管之前已经记住了画卷上的模样,但亲眼看见这位曾经的冠军,还是免不了有所期待。
林元兴停在他们面前,因为离开不其山,不用再穿书院的院服,她穿了一件显得人极瘦的圆领对襟长袄,衣摆边缘用金线绣着连绵不断的云纹,腰间配了一把纯黑色的长剑,靠近时,穆余与穆忆同时察觉到自己佩剑的骚动——一种同为神兵利刃间的感应。
东湖书院做庄,不其山远道而来,怎么也该虚与委蛇一番,可眼前这位气质清逸绝尘的领队,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冷漠。
“不其山武宗,林元兴。”
“东湖试玉台,穆余。”穆余朝前一步,“这位是我妹妹,穆忆。”
“你好。”穆忆朝她挥了挥手,笑得甜美,“我是穆忆,和我哥一样是试玉台的学生。”
“还请林姑娘随我来。”穆余抬手,示意她跟着自己上山的,“我二人带你去签到处。”
林元兴点头表示明白,却又道:“稍等。”
说完,她转身走到再远一点的旗台旁,旗台上立着三根高度相同的旌节,最中央代表东湖的旗帜从未降下过,而因为熙和书院清晨便来了,此刻属于他们的旗帜早早便派人来挂在右侧,更因为完成了签到,那面纯白色印有院徽的旗帜被金色的光笼罩着,仿佛一道保其风雨不侵的防线。
穆余与穆忆追随她的身影看去,在他们谈话间,属于不其山的旗帜竟然已经升起。
从左往右看去,黑、红、白三色书院专属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昭示——三院论试即将正式开始。
负责升旗的是一名绿衣少女,她的背后背着一把几乎要比自己还高的长枪,林元兴和她交谈了几句,两人一齐回到穆余穆忆兄妹二人面前。
“不其山武宗,应江月。”
她生了一张极为英气的脸,眼角上扬,眸若清泉,虽然话也和林元兴一样少,但却在见面时便抱拳行礼,缓和了不少冷漠。
穆余与穆忆再度自我介绍一番,领着二人往山上走去。
东湖书院的正大门,入眼便是一座恢弘气派的琉璃牌楼,牌楼选择的是典型的三间四柱式,丹楹刻桷,雕栏玉砌,正午的阳光下,光彩夺目,气势仿佛高出云表。而其上堪称鬼斧神工的匾额,则是当今皇帝亲自题下的“天下英才出东湖”。
从正门走进去,穆余与穆忆又把她们带到正门广场的传送阵,径直将四人传送到云雾缭绕的山顶。
从此处俯瞰,当真是应了书中那句“一览众山小”,隔着层层云雾,抬手似乎就能触碰到天空,一切都变得渺小而不清晰。
走出传送阵,前方的微云台上,立着三块高大的石碑,最右边的那块,明显是被人用刀刃刻下“熙和”二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如游云惊龙,一眼便能看出刻字之人实力雄厚。
石碑旁站着一名束发的青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山顶的风呼啸穿行,他整个人却纹丝不动,就连他的宽大披风都未被撼动分毫。
听见动静,他转身瞧见这几人,同为首的穆余点头示意,后者同穆忆几乎在同时朝他行礼:“行誉先生。”
“来了。”行誉颔首,侧身退了半步,让林元兴走上前来,“签到完便回去休息吧。”
林元兴道:“明白。”
她快步向前,停在最左边的石碑前,只一瞬,她甚至未拔剑,山顶惬意悠闲的气氛突变,而在腰间的那把长剑在一声低鸣后瞬间飞出,这是一把从剑柄到剑尖都是纯黑色的剑,此刻却又因为她注入了自身真气,泛起耀眼却寒意十足的银光。
和她来自同一学院的应江月似乎早有准备,长枪感应到主人的召唤,旋转着落到她手中,作出防御姿势:“诸位,请小心。”
行誉反应迅速,在她注入真气的同时一挥手,绿光从天而降护住在场的另外三名学生,同林元兴荡开的威压狠狠相撞,扰得被折断的草木乱飞。
林元兴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出手,只是泰然自若地立于自己掀起的风暴之中,随意地抬起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气中写下“不其山”三字,黑剑便听从她的指令在石碑上刻下了同样的三个字。
每落一笔,火光四溅,风云变色,林元兴却全程未变丝毫脸色,随着最后一划的落成,她收回手,剑立刻飞回剑鞘中,安静得仿佛未曾出鞘。
而山下的旗台,在她书成的一瞬,金光从地底一跃而起,将属于不其山的黑色旗帜团团裹住,昭示签到成功的钟声自旗台荡开,传遍赤城的每一个角落,惊飞树梢上停歇的麻雀。
作为领队的任务完成,林元兴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同应江月对视一眼,一同朝行誉行了礼便离开了,全程没有多说一个字。
行誉这又看向作为东湖书院领队的穆余:“该你了。”
穆余却看向身侧跃跃欲试的穆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回行誉:“可以吗?”
“当然可以。”行誉笑着看向穆忆,“上来吧。”
“多谢先生。”穆忆回以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穆忆拔出自己的佩剑,走到属于东湖书院的那块石碑前,双手执剑,剑尖指向天空,她闭上眼睛,将真气注入剑身,明明是晴空万里,她的剑刃上却映出一片漂亮的星空,与此同时,整个天色都跟着暗了下来,云层背后,竟然也隐约透露出月亮和星星的模样来。
下一秒,穆忆睁开眼,后退一步,足尖再一点,整个人一跃而起,竟然就这样滞在空中,一个字一个字写了下来,剑凿进石碑间迸射的火花统统被她的剑吸收,转换为更灿烂的星光,在背后的月亮的姿态也愈来愈明显。
很快,穆余写完,迅速收手,负剑于身后,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稳稳落下,留下铁画银钩的“东湖”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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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林元兴在石碑上刻下所属书院名字时,书镜、陈诀和奚衡云三人突然一同停下脚步,一同看向后方风云巨变的山顶。
“半步登仙。”陈诀几乎是在听见剑鸣的一瞬间就得出判定。
“清晨已经来了这么一出……”奚衡云还在观察着,又见属于不其山的旗帜亮起,“还真是声势浩大。”
书镜却愣了下:“这是即见的剑鸣……林元兴今年居然来了?”
“你熟人?”陈诀已经没再关心书院山顶传来的动静,“很厉害?”
“比你‘现在’厉害。”书镜看向他,“她可是上一届冠军,就算没听过人,你应当听过她的剑。”
“难道是那把‘即见一出,神佛辟易’的‘即见’?”虞真有些惊讶,“我听斋主夸过,说是一把很特别的剑。”
“确实特别。”书镜点头道,“我曾经见过一次,这句形容绝非虚言。”
陈诀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书镜笑道:“怕了?”
“怕?”陈诀笑出声,“你也说了,是‘现在’的我,我为什么要怕?”
“可是我又不了解你。”书镜表情不变,“我怎么知道?”
“你会了解的。”陈诀笃定道。
“林元兴是五年生。”顾绛霄突然打断二人交谈,“按照规矩,她不会参加三院论试,看这情形,她应当是这一次不其山的领队。”
“哎呀。”书镜做作地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联想到之前她对自己说的关于自己的推测,想也知道是在挖苦打趣自己,顾绛霄翻了个白眼:“滚!”
“你也太容易生气了。”书镜往前走,“作为补偿,我送你件礼物如何?”
顾绛霄狐疑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书镜走到几人最前面,回头笑了笑:“跟我走就好。”
“所以你来这里……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调查你姐姐的死?”故事说完,书镜才另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以前是书院的学生?”
“按照大姐告诉我的,她曾是试玉台的学生。”奚衡云讲故事的水平虽然很差,但却讲得格外清楚,“我去找过台首,但她也不甚清楚,何况我也不了解二姐离开家之后的事情……”
“我知道了。”书镜道,“如此看来……那个奚衡雪想杀你果然有别的因素。”
“你说你弟弟叫奚衡风,那你之前提到的奚衡序又是谁?”顾绛霄突然问。
“他是我父亲的弟弟——我叔父的儿子。”奚衡云回答道,“他应当就读于不其山,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剑术很厉害,那把水漩鹏风是我父亲亲自赠予他的。”
“你走的那一年……”虞真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可奚衡云却听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点了点头:“我来书院之前,我母亲离世了,父亲带我和大姐去百里家的时候……被拦在门外,我没有能见她最后一面。”
虞真低下头:“抱歉。”
“没关系。”奚衡云摇摇头,“自从我母亲离世,父亲的行为愈发极端了,所以我这位……二哥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瞒着他做的。”
陈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现在解决他恐怕来不及了。”
奚衡云一愣,虞真及时补充:“过不了几天,三院论试的选拔就要开始了,没记错的话,你和陈诀都报了名。”
按理说关于此种家族秘辛听起来实在令人震惊,甚至有违人伦常理,偏偏在场的另外四人表现一如往常:抛开书镜和陈诀这样整个大陆在自己眼前毁灭都还能安稳喝完最后一壶茶再离开的人外,顾绛霄的表情不仅称不上舌桥不下,更像是勾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回忆,整个人都阴沉起来。而虞真,她甚至比这三人还要淡定,在途中还起身给大家泡了茶,似乎再让人惊讶的事实都不会惹得她露出别的表情。
就像此刻,她还在提别的,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
“下个月不其山和熙和书院的学生就要来了。”顾绛霄站起来,“名义上人更多了,方便有人混进来,可也因为人多,有不少高手,要害你反而更难了。”
“何况这次失败,他定有所察觉。”陈诀也跟着准备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虞真看着他:“走吧。”
几人一同离开医馆,往渌水池的方向走,各自回了学舍。
东湖书院的大部分学子都住在名为金银台的建筑里,虽然名为“金银台”,但这其实是一座共有四十层的楼高楼,每层约有四十八间房,从高处俯瞰,配合起正中心广场的雕塑,仿佛是人的瞳孔。按照规矩,分配住宿时,若是已经有共住的人选,是可以同管理食宿的人员提前报备,等结果出来后,只需要拿到自己所在房间的钥匙,站在悬挂着铸金牌匾的大门踏道之上,将钥匙放进踏道扶手处的龙头雕塑口中,便会被送至相应的楼层。
虽然是同期入学,但几人甚至没在一个楼层。书镜住十八楼,虞真同顾绛霄皆在二十三楼,奚衡云和陈诀倒是一同住在七楼的同一间二人间。
比试结束,身体恢复后,意味着休息时间也结束,三院论试正式开始之前,所有人都得继续上课,何况奚衡云最近遇到这么些事,总归要冷静下来外好好思考一番,因此几人也没多停留,吃完饭后互相道别,都径直回了房间。
顾绛霄有三名室友,眼下都不在,其中一名和他一样来自小重山,不过对方选择修习律法,似乎这学期赶上一门隔三差五随堂考的课程,眼下多半还待在藏书阁,另外一名则是松下清斋的学生,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还没下课。
他在单独的房间里温习完课程,室友还没回来,在藏书阁的那位突然传音来拜托他帮忙带本书去,顾绛霄没拒绝,正好他学得累了,也想出去走走。
等他从踏道上下来,发现书镜正站在门口,她瞧见他,又看见他手中讲律法的书,微笑示意:“去藏书阁?”
顾绛霄停下来,总觉得她这个笑别有用心:“替室友送书。”
“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一同走吧。”书镜又道,“而且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顾绛霄愣了下,疑问还没说出口,书镜示意他该迈步了:“走吧。”
二人并排往藏书阁走去,这段距离不算远,但也称不上近,何况书镜与他走得都不快,只是这一路上,她跟忘了这件事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快要走到藏书阁时,顾绛霄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到底……”
“之前我就想问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眼下周围也没有人了,是个好机会。”书镜打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我们入学那天,不是你第一次来东湖书院吧?”
顾绛霄脚步一顿,看向她时脸色已经变了,那是一种人被触及到逆鳞时才会有的愤怒和隐忍:“什么意思?”
“你以前就来过。”不过书镜并未显露出半分畏惧,“而且很熟悉,尤其是试玉台。”
顾绛霄没说话。
“而且我还有一个推测。”书镜步步紧逼。
“是什么?”他的眼神暗下来。
“你认识院长。”
听见这句话,顾绛霄紧绷的情绪在瞬间松懈下来,他干笑一声:“谁不认识院长?”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认识院长,她也认识你,你还认识一些……别的人。”最后那三个字,她放轻声音,却没有直接点破,“不过你放心,我并不在意。”
顾绛霄又再度皱起眉。
她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知道真相,你应该告诉他。”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意见……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想必你和他都是受害者。”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藏书阁门口,书镜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我就先走一步了,明天见。”
顾绛霄停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这才急忙进了藏书阁,找到室友,把书带给他后便离开了。
回学舍的路上,他绕了远路,经过一片竹林,熟练地找到一处偏僻的山洞,顾绛霄走进去,观察起粗糙的石壁来,许久未有人光顾,抬起头便能瞧见凌乱的蛛丝,它们缠绕在一起,如同某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低处,那里有人曾用剑刻下两个歪歪扭扭的“正”字。
顾绛霄伸出手,掌心碰上那处刻痕,与掌纹密切贴合,随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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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书院的某处塔楼,有人将三院论试的安排传到大陆的另外两端去。另外两所书院内,收到消息的人立刻召来另外几人商讨起来,又再度施展传音之术。
不其山的演武台上,手持红缨枪的少女一枪将对面人挑翻在地,银光乍现,枪尖堪堪停在喉咙处,再收回时,她意外收到了传音,怔愣了半秒,她侧头看向右侧看台上穿着一身黑的长发少女。
后者腰间别着一把剑,站在人群中,不论样貌还是气质都极为突出,目光交汇,少女朝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她甚至来不及行一个比试结束后表示感谢指教的礼,丢下一句“抱歉”,立刻追了上去。
熙和书院的某处树林,白色劲装的少年停在树下,一跃而起,翻身落于树上,如一只灵巧的猫,他小心翼翼地将枝头受伤的麻雀护在怀里,带着它落回地面,他正准备离开,忽闻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少年回头看去,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见他发现,齐齐朝他打了个招呼,女生一个响指,一封关于三院论试的书信落在他面前。
而在东湖书院旁人似乎寻不见的山上,释轻舟弯下腰,将一束白色的花放在无名墓碑面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抬起头道:“难得见你出门。”
在她身后巨大的石头上,约莫十六七岁少女模样的人盘腿坐在其上,她穿着略显宽松的男装,一手托腮,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草,随意极了。闻言少女笑了笑:“院长大驾光临,我还得说一句有失远迎。”
“你是要提醒我什么吗?”
“天机不可泄露——”她伸出手,竖起食指模仿着什么盘旋而上,“但是看在院长允许我混吃混喝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来送一句话。”
释轻舟转身看着她:“哦?”
少女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以一种古老而沙哑的声音低声道:“勿入星文。”
“因为越海楼?”
“我没看到。”少女道,“但我看到如果你执意前往……你会死。”
“我不怕死。”释轻舟笑了,“但是我怕没有机会报仇,死不瞑目。”
“释轻舟!”
“一个两个都这个态度。”她摆摆手,准备往山下走去,“放心,我会晚死几天的,毕竟在三院论试结束前,我都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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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过去的流程,三院论试期间,所有学子皆处于停课状态,即使是选择不参加的人,也能拥有一个假期。等到另外两方书院的参赛学生到达赤城,论试才正式开始。
三院论试总共分为两大流程,个人赛与团队赛,前者又分了论武、论道、论技三种选择,顾名思义,自然是针对武生、文生与技师,而其后举行的团队赛,则是面向所有学子,自行组队,人数控制在二至六人即可,进入由当年举办论试的书院老师所画下的大阵里,找到任务物品,再将其带回。乍看简单,可谁也不知道大阵里会有什么。
按理说,明天开始不其山与熙和书院的参赛学生就该进入赤城内部,如果是报了名有心参加的学生,此刻应当很是紧张,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会选择尝试再努力一把。
偏偏这间活动室里的六个人,没一个看起来有这般想法。
不算狭小但也绝非宽敞的房间里,虞真正在泡茶,奚衡云在给她帮忙,她的动作讲究而细致,水声过后,馥郁的茶香氤氲四周,弥漫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牌桌上。
牌桌的东面是翘腿靠着椅背的书镜,她手里握着的牌仅剩两张,轻轻盖在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表情惬意,似乎胜券在握;南面是神色紧绷的顾绛霄,整个人身体前倾,死死盯着手中展开的九张牌,甚至有汗水自额头滑落;西面是坐姿随意的陈诀,一手拿牌,一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绛霄抓耳挠腮,他只有三张牌,一点也不着急;而北面,则是一名盘腿而坐的少女,她穿着蓝色的院服,几乎长到小腿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垂下来,因为是坐着的,甚至快要碰到地板,她握着手里的五张牌,皱着眉,一幅完全不理解的表情。
顾绛霄犹豫再三,最后视死如归般甩出两张牌:“对五!”
陈诀散漫地开口:“过。”
双辫少女立刻丢出两张:“对七!”
“哎呀。”书镜故意发出惊讶的语气,将自己手里唯二的牌一同丢到桌上,“对九,我赢了。”
顾绛霄愤怒地把牌全部扔在桌上:“不玩了!今天就没赢过!”
陈诀与少女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也跟着把自己剩下的牌丢进牌堆里。
书镜在顾绛霄洗牌的时候看向少女:“少司前辈还要再试试吗?”
“不玩了,我玩不过你们,尤其是你。”她摆摆手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都没有报名参加三院论试么?这么闲?”
书镜漫不经心道:“除了我和顾绛霄,他们都参加了。”
顾绛霄看她惊讶,不等她提问,主动补充说明:“能赢的怎么都能赢,赢不了的这么几天也找不到办法赢,还不如开心点。”
起初刚恢复的奚衡云倒是还想继续练习,结果一迈进教场,铺天盖地的挑战书袭来,就算他想接受,因为先前大战而消散的真气也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被顾绛霄二话不说拉着跑了。
左右都这样了,干脆就来打牌了。
能开设这么个不靠谱的差点就要被取缔的社团,想必也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听见他的说法,少司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笑道:“年轻真好。那……我替你们算一卦吧。”
她说完,根本不给拒绝的机会,抬起手,空中浮现出一张巨大的半透明八卦图,又在瞬间落在众人脚底,泛着浅浅的金光。少司闭上眼睛,以手掐诀,再度睁开眼,目光扫过五人:“下卦为艮,上卦为坎,坎为水,艮为山。”
书镜观察着脚下的八卦图道:“水山蹇。”
“这卦不好?”奚衡云问。
“不好。”虞真摇摇头,“下艮上坎,异卦相叠,这是第三十九卦,下下卦。”
“多谢前辈。”顾绛霄朝她示意。
“无妨。”少司似乎并不惊讶他们中有两人还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道别完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及时止损,急流勇退。”
待她走了,顾绛霄仍没琢磨透:“她在和谁说话?”
“谁知道呢?”陈诀颇为无所谓地笑了,“是谁都无所谓不是么?”
书镜看着少司空出来的位置:“还打牌吗?”
“不打了。”顾绛霄连忙摆手,“再也不想和你们打牌了。”
“那我们干什么?”
“吃饭?”
“吃饭吧。”
“所以少司前辈的那一卦,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你好好做人,谨言慎行。”
偏宅靠近一处假山的庭院,名字叫铸金阁,十八十九曾住在这里。
奚衡雪早几年前也和十八十九接触过,虽然称不上熟悉,但好歹算是认识,知道这二人和自己两个弟弟关系不错,也知道他们后来离开的事实。
成年前最后一次出门游历,奚衡风给她写了一封信,托她去十八十九的家乡找人。
因为和奚家沾亲带故,十八十九的家并不算太远,收到信的时候,奚衡雪刚好在回家的路上,正巧在那附近的城镇歇息,何况这是自家弟弟的请求,她没有拒绝,当即起身出发。
奚衡风对姐姐的回信倒背如流,他记得她说那是一处适合度假的好地方,光景无边,山清水秀,说不上有多少偏远,却又有种桃花源的气息。
硬要说的话,十八十九与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奚家宗族庞大,堪称错综复杂,绕来绕去总归是沾亲带故。本家于十八十九这样的人而言,更多的像是夫子和说书先生口中提到过的那些传奇人物,多得是一辈子见不着的人,所以奚衡雪登门拜访时,他二人家里的人都很意外。
十八与十九外出还未回来,奚衡雪被请进家门喝茶,泡茶用的茶叶的品质比她想象中还好,闲聊中奚衡雪得知现在十八与十九皆选择了从商,凭借聪明才智与一副好口舌,也算是堆金积玉不少,虽比不上真正的富商巨贾,但也足够一家人吃穿不愁,甚至能在当地称一句朱门绣户。
她印象中这两个孩子剑术造诣深厚,却在见面时发现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学习剑术。
多年未见,十八与十九越显态度生疏,即使是提起奚衡云与奚衡风,也是小心翼翼避开怀旧的话题,奚衡雪起初只当是因为太久未联系,关于朋友的印象已经消退。十八与十九领她去商铺参观,为她介绍时不慎碰落花瓶,按理说,习武之人反应迅速,即使出现这样的意外也能及时补救回来,可偏偏他们谁都没来得及,得亏奚衡雪出手才幸免于难。
奚衡雪就是在这时发现十八与十九被人挑断了手筋,下手之人显然技术高超,这样的方式并不会太大地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但是却足以让剑客一辈子也无法拿剑。十九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说,让小姐见笑了。
她明白这是拒绝她提问、更是拒绝回答的意思,没有固执追问,本想回家再去查,担心他们是在离开奚家后遇到了别的仇家,可奚衡雪却又在无意间看见两把保存得尚好的、断掉的剑。
剑对于剑客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奚衡雪不会不明白。她一眼认出那是十八与十九的曾经的配剑,它们断得彻底,断得干脆,不像是因为打斗被迫牺牲的,更像是被主动抛弃的。
但她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借口在这附近有事要办,对方理所当然地挽留邀请,奚衡雪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终于试探出结果的那天,十八与十九都喝得烂醉,两个人摘下树枝,在庭院里舞剑,表情如痴如醉,又极尽痛苦,最后她看着他们扔掉它,跌坐在地,大笑起来。
笑到最后,十九说,二小姐,有时候我们真羡慕你;十八说补充说,羡慕你们,因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奚衡雪把他们一一扶回房间,留下告别信,当晚就离开了。
距离她的生辰不到半月,奚衡雪没在信里写后续发生的事情,而是迅速赶回了家,来到了奚衡风的院子。
那天奚衡云也在,奚衡雪风尘仆仆推门而入,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仍旧需要坐在轮椅上的弟弟,声音沙哑而疲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证据,只是推测。”奚衡风似乎从她进来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来我的推测已经被证实。”
奚衡雪痛苦地闭上眼睛:“你应该在此之前告诉我。”
“可我只是猜出他们经历了什么,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奚衡风表情依旧平静,“他不会觉得旁系是自己的威胁,这其间必定有我们从未察觉到的秘密。”
“……他不该是那样的人。”
“二姐。”奚衡风因为她这句话冷笑出声,“不要自欺欺人,我比你更了解他,从我记事起我便清楚地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不等奚衡雪回话,他又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他这般举动的原因挖出来。”
“我会亲自去查。”奚衡雪重新睁开眼,“你等我消息。”
奚衡雪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一反常态地没有带来以往会带给自家兄弟姐妹们的礼物,甚至没有和奚衡云寒暄几句,在和奚衡风打完哑谜后,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去。
“到底怎么了?”奚衡云问。
“三哥。”奚衡风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你觉得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奚家十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奚衡云皱起眉认真思考起来,可还没得出个结论,奚衡风发出轻到不可思议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听见他感慨万千般说道:“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在明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奚衡雪生日宴前夕,奚梦晓与他们兄弟姐妹几人聚餐的时候,二姐在餐后突然发问诘难。
“在父亲眼里,奚家十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奚梦晓抬手示意所有的下人都离开,门被关上后,他才缓缓道:“是奚家的象征,亦是传承。”
“那到底是剑重要,还是人重要?”奚衡雪不依不饶地问。
奚梦晓避而不谈,用不满的目光看着她:“以前你不会问此种无聊的问题。”
“是吗?”奚衡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声音颤抖着,“难道不是因为父亲心中早就有了定夺?”
奚梦晓不动声色地扬眉道:“是么?”
“您是我的父亲,我曾经敬重您、钦佩您……”奚衡雪死死地盯着他,“可我从来想过,我的父亲会是这般残忍无情之人!”
“残忍?无情?”奚梦晓的态度依旧泰然,“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吗?”
“铸金阁里的那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父亲,您敢告诉我吗?”
提到铸金阁,奚梦晓终于稍稍变了脸色,奚衡雪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神情激动,继续道:“十八与十九的手筋是被何人挑断?剑又是被何人斩断?为何他们失去了真名只用代号?父亲,您敢堂堂正正地回答我吗?!”
奚梦晓却在她的一声声质问越来越从容,好似这根本不是什么足以如此兴师动众的事情,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可以。”
奚衡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句话也不出来,几乎就要站不稳。
也就是在这时,奚衡风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穿透房梁,越来越大声:“我说过了,二姐,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都是!”
“我从来没有掩盖什么,这是奚家一直以来的传统。”奚梦晓的声音毫无波澜,“铸金阁里生活的,是本家剑主的下位替代品,若是你们中有人在绶剑后因为意外死亡,便会从那群孩子里挑选出最合适的一个来接替你们的剑和你们的名字活下去。十八十九离开,是因为他们违反约定与你们接触,挑断手筋,斩断配剑,是因为离开奚家,他们此生不能再练剑,这是规矩。奚家十剑的传承代表了太多,不仅是整个家族,所以绝不能断。”
“传承比人命更重要,是么?”
“四大家族从来如此,你以为,其余三家没有相似的约定么?太天真了。”奚梦晓看着她,“你让我失望。”
“失望?”
奚衡雪几乎要笑出声,她猛地掀翻原木桌,还未来得及被收拾的餐具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后摔得粉碎,她看着奚梦晓,一字一顿道:“您,才是真的让我失望。”
随后她转身推门离去。
奚梦晓并未太在意,而是招呼门外的下人进来收拾,他看起来平静得出奇,全程都未改变脸色,只是在最后看着奚衡风,瞳孔中终于多了几分复杂:“你很像我。”
奚衡风正推着轮椅往外走,闻言停下来,回头看他:“所以我也是最恨你的。”
那天之后,甚至没给他们什么消化的时间,奚梦晓把他们几个本家的兄弟姐妹召集在一起,把代表家主身份的寰琅玉拿出来,提出要从现在开始挑选下任家主。
奚衡雪也来了,听见他的决定,她没有当场提出质疑,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但奚衡云知道,当晚她去找了父亲,因为他那天亲眼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奚衡云至今未知晓,但也就是从那天起,奚衡雪留下盈枯剑,离开家,再也没回来。她偶尔会给奚衡晴写信,再由奚衡晴转交,自那次争吵之后,奚梦晓似乎又忙了起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面,而百里疏风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因为需要调养,几乎是谁也不见。
几年后,百里疏风与奚梦晓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奚衡云的记忆里,他们最近这四五年来经常有争吵,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看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事情了,因为百里家派了许多人来。
在冷战与对峙中,奚梦晓难得败下阵来,最后百里疏风带着奚衡风回了百里家。
又过了一年,奚衡雪的死讯传来,在花园里练剑的奚衡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他慌乱地去找父亲,却发现本该在百里家的母亲竟然出现在了父亲的院落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却能辨认出他们是在争论什么。
这是奚衡云最后一次听见身体虚弱的百里疏风同人争执,对象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母亲太久没有出现,奚衡风离开后也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奚衡晴带走的。
奚衡云思维混乱,甚至没办法出声询问,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奚衡晴难得看出了他的心思,她道:“回去吧。”
大姐的声音里带着遗憾与叹息:“如果可以,你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
“离开?”他不免有些错愕。
“阿雪说她离开家后去了东湖书院,还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奚衡晴看着他,“你的年纪刚好够入学,何况你不是一直想见识轻舟剑么?去东湖吧。”
“大姐不也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我?”奚衡晴笑得落寞,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我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奚衡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很多东西都在变化,有的发生在他眼前,有的在潜移默化中被影响。
离开家的那天,只有奚衡晴一个人来送他,这时候奚梦晓已经从铸金阁里挑选出他满意的接班人,如他所说,这个此前奚衡晴与奚衡云从未见过的少年手持盈枯剑,成为了“奚衡雪”,让这个已经打出了些许名头的名字与这把剑继续活了下去。
“我会查清楚二姐的死因的。”奚衡云郑重道。
奚衡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挥别奚衡晴,挥别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带着琨玉秋霜,独自一人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