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办公室外站着大概四五个穿着相同款式制服的年轻人,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担忧与不安。那件深蓝色的制服是管理局执行部的身份象征,不过眼前这些约莫十七八岁的人都是今年的实习生,凑近了看会发现别在工牌上会显示“实习生”的身份。作为学生的最后一学期,实习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熬过去了才有更难熬的论文和答辩,而他们马上就要结束这一阶段了——尽管看上去大部分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办公室后的是这一次不知为何突然纡尊降贵出现在几人面前亲自来指导他们的实习报告的执行部部长,谣传此人不近人情,被称为管理局的冷面阎罗,能从他手里活下来也都是非死即伤,小部分放弃人生,大部分直接辞职转行。
这位部长姓季,名景云,有一个诗意且儒雅的名字,人却是个典型独狼,一年能换五六次搭档,堪称教科书级别的不会和人配合,但因为自身实力过硬,就这么一路升官发财畅通无阻,旁人恨得牙痒的同时又确实拿他没办法,只不过他平时都忙着处理管理局给他安排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有心情出现在审阅实习生调查报告的办公室里。
还是黑着一张脸来的。
虽说他平时也没什么表情,多半都是冷得快成冰雕的神色,但心情不好时由内而外散发的黑气和压迫感足矣吓得这群小年轻草木皆兵了——本来还轻轻松松聚在一起讨论一会报告审查完工作交接完要去哪里吃顿散伙饭,令人闻风丧胆的季部长一来,仿佛声带被人隔空掐断,气都不敢喘,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生怕被他的凌厉的眼神扫射变成一滩尸体。
他看了这群如同被掐住嗓子的学生一眼,拉开办公室的门,却没有立刻进去,停在门口,在众人敬畏而忧虑的目光中回头,往人群里一扫,随意地落在最角落一副社恐模样的男生身上,对着他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你,给你一分钟时间,一分钟后带着你的报告进来汇报。”
这句话如同宣告了死亡,与此同时也算是给众人盖上了棺材板,一分钟后社恐男学生颤颤巍巍地敲开了门,两分钟后泪流满面地打开门走出来,在同期怜爱关切的目光下痛定思痛表示自己不要再把执行部当作奋斗目标了这根本不适合,还是回家种地吧。
第一个进去了出来了哭着走了,第二个进去了出来了也哭着走了,轮到第三个的时候,男生听见自己的名字,平静地站起来,他是他们这一期实习生里最受欢迎的那个,不仅因为长相英俊,更因为各项成绩优秀到堪称完美,挑不出哪里有错,就连他们苛刻的带教专员都对他赞不绝口,在剩下四个人目送壮士牺牲的目光中,他微笑着敲开门,带着自己的报告进去,五分钟了还没有出来。
门外有学生替他捏了一把汗,转身看向从季景云出现起就一直和进去那位一样因为表现得太平静轻松而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正双手抱臂坐在门口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女生:“你都不害怕吗?那那那那可是季景云诶……”
“怕什么?”女生仅睁开一只眼看过去,“林晌只是去汇报而已,再说了,他发挥不好被刷下来了对我才有好处吧?”
她刚说完,门被打开,季景云和林晌一同走了出来,看男生的表情,倒是真的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一张游刃有余的礼貌笑脸:“你们好像在讨论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直接坐实了他们在办公室门口说自己未来老板坏话这件事,好死不死,“不会吃人”的执行部部长还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他打量了一番这个坐着的女生,她戴着黑框眼镜,剪了齐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身上的气质模糊不清,分明刚才听声音还有几分逼王气质,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中规中矩的乖乖女。
只是这乖巧气质没能学到精髓,又或者是没能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切回去,暴露了不少,按理说季景云最讨厌这种人,只是偏偏在看见这人的时候,他心里那股怒意的火苗堪堪燃起一簇微不足道的火花,接着“啪”的一声就没了。
于是他说:“你,一分钟后进来。”
这话听起来仿佛威胁,可女生只是站起来,礼貌地说:“没问题。”
等她进来的时候,季景云还没把她的报告看完。虽说实习期间的学生不会被委派什么重要任务,一般来说也就是跟在带教专员身后跑腿拿资料,被问到问题及时回复,但她写得简直巨细无遗,非常有学院派风格,类似于那种大学课堂上老师要你写三千字论文最后却交了一万字上去的那种卷王。
她进来之后规规矩矩地鞠了躬:“季部长。”
季景云抬手轻轻碰了碰太阳穴的位置,空气中立刻投影出江茕的实习报告内容来,她当着她的面公开处刑,一行一行慢悠悠地看,顺便观察她的表情。
这名年轻的女学生表现得有点紧张,但又有那种优等生长期以来在各类考试中取得头名后培养出来的自信,整体来说就是个略有些自负的学院派,季景云分明抓不出破绽,却觉得违和。
他干脆不再看报告,转而问她:“2071年10月25日这天,二度爆炸发生时你在做什么?”
“如报告所说,负责教导我的塞比尔专员接到了巡查部的通知,陆压区发生了一件疑似跃迁点事故,我们是离陆压区最近的两个人,所以……”
季景云冷冷地打断她:“不要重复报告的内容,重新组织语言。”
对方愣了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重新站直说道:“因为检测到未在记录点的跃迁,塞比尔专员没有让我进入现场,而是在跃迁点附近进行调查和记录,二度爆炸发生时……我刚好问询完附近的目击者做完笔录,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不能看清完整的爆炸情况。”
季景云有些意外她居然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具体事情,挑眉问:“你的cable没有记录?”
“其实……”女生露出尴尬的表情,“部长,我没有用cable的习惯。”
“没有?”他调出她的档案,那上面的证件照赫然是一张没有眼镜的照片,他点在她的眉间,“这是什么?”
“我一年级的时候熬夜看小说看近视了,这不是我的cable,只是一副眼镜而已。”女生躲开他探查的视线,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并且,其实我是,那个……支持停止精神网共享的那一派。”
季景云差点没坐稳,只听她继续说:“所以……我的cable并没有记录功能,全部都被关掉了,并且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入管理局的精神网终端。季部长,您知道吗,每一天都有0.6%的概率发生精神网错乱事件!让机器控制的cable系统来检测并调理人的精神,您不觉得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吗?您的cable是无框隐形款吧,我听说过这一种,类似于隐形眼镜,这不是更恐怖了吗?难道您每天都要摘出来清洗然后再戴进去吗?您不觉得这对您的视网膜会造成——”
她似乎正说到激动的地方,身体微微前倾,就要靠过来了,季景云听不下去,一掀眼皮看了过去,被掌管她生死大权的领导用此种眼神注视,不用想也知道离死差不多了,女生迅速站直,清了清嗓子:“所以,我只能向您描述我所看见的爆炸情况,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八个字,从内到外,从下到上。”
季景云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她所形容的场景,女生留在原地安静站着等待他,就在这时,季景云cable的通讯灯闪烁起来,一个圆形的写着一个“池”字的图标亮起来。
他迅速收回展示的cable,接通通讯请求:“你最好不是来求我手下留情的。”
“在忙,忙什么?还不是你给我安排的这差事,我司究竟是多缺人才会让你觉得我愿意来看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的作业?道歉晚了,我不接受,你只剩半分钟时间。”
“跑了?请问贵司是养了一帮脑干缺失的饭桶吗?只吃饭不干事,连一个精神不稳定走路都打颤老年人一个巴掌就能晕倒的废物都能让他跑掉,按这个速度下去今年跨年贵部门恐怕就要原地解散了——因为到时候地下本来用来关人的地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说话期间,他无意间抬头瞥了女生一眼,这名女学生居然极具察言观色的水平,在他接通的瞬间就果断退到门口,就差把自己装成一株听不懂人话的观赏植物了。
“这时候知道来找我,去哪里了?谁接应的?我们这边的负责人呢?声明呢?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你们不会连这么点事情都没处理好吧?我真的该怀疑当初欠我人情的到底是不是管理局了,这水平能干点什么正经事?你们还是集体解散吧,门口卖煎饼的大爷都知道准备应急预案,你们没有?”
“行,我知道了,马上来,给我一分钟。”
他走了两步,想起来办公室里还有个努力把自己存在感缩到最小的局外人在,季景云于是看过去,谁知她却只是笑了笑,甚至贴心地把门帮他打开,仿佛什么细心周到的助理。
“你……”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解释一两句。
“我知道,我会和剩下的学生解释的,您放心吧,祝您一路顺风。”女生微笑着,“对了,关于二次爆炸的事情,我认为我的带教专员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您如果还是心存疑问,可以抽空问问他。”
再一次,季景云又感受到了那种违和感,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有相同的想法,只是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和马上就要回归学院的学生讲,所以才按下不表,谁知对方却怕他忘了似的故意提了出来。
走出房间前,他朝通讯端那头交代了一下:“你安排一下,让塞比尔和我一起,路上我有事问他。”
听见这句话的女生愣了下,“啊”了一声,季景云回头无声询问,对方硬着头皮解释说:“我觉得塞比尔不是很适合处理这种应急情况……”
“无所谓。”季景云毫不在意地说,“我一个人就能解决,只是为了节约时间两件事一起处理。”
说完他不再逗留,径直穿过走廊往电梯走去。
女生在他之后出来,简单交代了一下,几个人就地解散,她和同期告别之后,在原地等了一会,然后才选择了和所有人相反、和季景云相同的方向。
管理局这个地段实在是太偏远,位于柏鉴区的荒郊野岭外,杀人抛尸后一周时间内估计都不会有人发现,这栋楼也修建得花里胡哨、稀奇古怪,跟化学老师教学用的甲烷立体原子模型似的,各个部门之间都是类似于共价键一样的桥梁走廊,新人来的第一天人均迷路五分钟。
季景云走的是高层专用的传送电梯,按理说副部长以上级别才能通过那道生物识别设备被放进去,可她只是停在门口,摘掉眼镜,瞧了瞧门,再凑近虹膜识别锁,“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电梯不断往下,从三十楼到负二十楼,停下来后电梯门打开,出来的女生和方才的人看起来判若两人——制服外套敞开,内搭的衬衫也解开了几颗扣子,原本呆滞的黑长直齐刘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醒目的红棕色长卷发,她摘掉黑框眼镜,懒洋洋地随手夹在胸前。
电梯门通往一条四方都是玻璃的窄小走廊,走廊外是生长繁密的树,太多的绿色挤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植物园的悠然自在,反而给人一种压迫感。
长廊最末端,是类似于控制台的半浮空圆台,穿着黑西装的女人坐在一张白色的电竞椅上,背对着长廊,在她面前的是难以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有多少数量的监视器,听见后方的动静,电竞椅转过来,女人看向女生。
“……别摆出那副表情啊。”她讪笑一声,“我也没想到他是用这种方法听进去的。”
离他最近的一块屏幕赫然是方才办公室门口的场景,有人在这时匆匆路过,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女人皱了下眉,迅速关了声音:“你演太过了。”
女生走到他面前,圆台降了下来,她迅速跳上去:“我是今天才拿到这人设的,讲点道理行吗。你既然已经对那件事有所怀疑,何必让我一个学生仔去接近?说不定他早就看出来我是装的了,一直在陪我演而已。”
“这倒不至于。”女人看向她,“虽然很夸张,但还算成功,起码把他骗过去了,毕竟你看起来确实很像个反对精神网共享、固步自封的书呆子。”
红发女生:“……”
她试图转移话题:“通讯里说的什么?谁跑了?”
“一个叫伦道夫的人,以前是‘噎鸣’的成员,两年前‘噎鸣’让他和另外几个人准备时空跃迁到过去,当时被我们监测到了,派了一整个小队的人去处理,最后两败俱伤,伦道夫受了重伤被我们带回来……”女人冷笑一声,“谁知道还能给他跑了。”
“这种身份的也能被放跑?怪不得他气得说了那么多话。”女生愣了下,又问,“这件事和‘白驹’没关系吧,为什么要我……”
她话未说完,面前操作台上的警报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这是管理局内部的信号,出现这种声音往往说明在外执行任务的专员遇到了不能解决的棘手问题,需要求救。两人在皱眉的同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女人眼疾手快调出某一地区的监控,迅速放大投影到屏幕上。
到底还是晚了,放大的一瞬间,响彻云霄的爆炸声炸开,接着整个屏幕被滚滚白烟吞没,能见度一降再降,只能隐约看见其中有两个人影,通过身形甚至不能辨别出是男是女,很快,他们扭打在一起,有肉体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又一阵浓雾漫开,屏幕上什么也无法显示,再然后……只能看见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也摇摇晃晃地跟着倒在了地上。
待烟雾散去,能看清楚到底是各种光景的时候,两个人脸色一变再变——躺在地上的赫然是失去了意识的季景云和塞比尔,塞比尔的背后甚至还插着一把刀,红而刺眼的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很快铺了满地。
女人联络的动作一顿,这是在天台,只有一条能上来的路,她在紧闭的门上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图案——一匹白色的、踩着云朵的马,梦幻的图案,却仿佛恶魔的图腾。
“……不可能。”她差点没能站稳。
“我去联系他。”沉默了半分钟,女生先一步开口,“如果等他知道了那群人回来了再告诉他,我们都会死得很惨。”
“但是……”
“这一次,起码不要再造成那样的结果了吧。”女生看着她,说得缓慢,“……一个谁都没能达成所愿、所有人都被伤害的结局。”
在来到车站、离开家之前,洛琳·坎贝尔被反复叮嘱千万不要遗漏任何行李,父母在说话的时候,罗根·坎贝尔就站在他们身后,自己的行李箱摆在地上,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其上,手里拿着自己的魔杖,如同某种杂技表演,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母亲说,到了学校如果有拿不准的事情还是要多问问你哥哥,洛琳·坎贝尔闻言下意识看了过去,发现她投来的目光,罗根·坎贝尔扬起嘴角笑了。
该死的,这家伙又在嘲讽我了,真想把他的眼睛剜掉。洛琳·坎贝尔一面挂起乖巧的微笑应付父母的关切,一面在他们互相对望聊天时趁机朝罗根·坎贝尔扔去带着威胁的眼神,后者对此习以为常,只当是无关痛痒的一件事,瞧见父母的聊天已经结束,罗根·坎贝尔站起来,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收起魔杖,拍拍衣摆的灰尘,朝二人展示自己身为哥哥的体贴与关怀——他走到洛琳·坎贝尔的身边,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仗着身高优势揽过来,不由分说带着她往外走,根本不管当事人是否有准备、是否情愿。
洛琳·坎贝尔被他拉着往外走,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下意识抓住他的肩膀,随后毫不留情地用上最大的力气去掐他的手臂,但在父母面前他们仍然是和蔼可亲的一家人,所以她依旧笑着,只是压低了声音说出来的话截然不同:“罗根·坎贝尔,我迟早杀了你。”
类似于“我要杀了你”、“你去死吧”、“你等着我现在就来揍你”、“我要用你来测试我新学的咒语是否真的有用”之类的威胁他从洛琳·坎贝尔学会说话那天起就已经听了无数次了,毕竟别的小孩开口第一句话一般是“父亲”、“母亲”或者食物动物,洛琳·坎贝尔却与众不同,她的第一句话是“哥哥、讨厌”,作为回应,罗根·坎贝尔的第一句话是“洛琳、捣蛋鬼”。尽管很疼,疼得罗根·坎贝尔快要掉眼泪,他维持着自己状若无事的表情,毕竟他向来知道如何火上浇油,于是罗根·坎贝尔说:“我亲爱的妹妹,你这样我会很伤心的,我可是你的‘哥哥’。”
拿身份和辈分压人这件事他做得如鱼得水,事实证明恐怕再过一百年,在洛琳·坎贝尔面前,这句话杀伤力依旧无比强大——她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僵硬而敷衍,瞳孔中的怒火如果能化为实体,恐怕此刻整个城镇都要融化在这片火海之中。不过罗根·坎贝尔对此毫无所谓,毕竟他在这片火海里能够安然无恙地喝茶。
在他们被送到车站、登上火车的时候,洛琳·坎贝尔仍旧对此耿耿于怀,她看着他拉开车厢的门,先一步窜进去,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把两个人的行李存放好,然后笑眯眯地坐在自己对面。
“如果不是你这家伙早我十分钟出生,你现在应该叫我姐姐。”她瞪着他。
罗根·坎贝尔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说出一些让她讨厌的话,而谁一反常态地沉默了,洛琳·坎贝尔心道不妙,毕竟以她对此人的了解,当他沉默的时候就是想到了崭新的气人的办法,果不其然,罗根·坎贝尔拿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开口时满脸堆满了恶心人的慈爱的笑容:“这次你记了整整三十五分钟呢,洛丽。”
每当罗根·坎贝尔用那种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眼神看她、叫出那个平时几乎只有父母才会称呼的昵称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吃了呕吐物味的多味豆的感觉。尽管在洛琳·坎贝尔人生中第一次吃到这种口味的零食的时候她只能算作是“浅尝辄止”,发觉味道奇怪后她二话不说喊来罗根·坎贝尔,不经过他同意便迅速塞进他的嘴里,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太大的身高差距,洛琳·坎贝尔轻松地捏住他的脸强迫他咀嚼完成咽下去,看着他表情丰富的脸当即在车厢上笑出了声,然后拿起包装大声朗读出Vomit这个单词,V-o-m-i-t,心情愉悦地欣赏他的反应。罗根·坎贝尔的果然如她所料般差点吐了出来,随后他们在车厢里打了起来,再然后有人在外面打开门,列车在这一瞬间进入弯道,于是他们差点掉出车厢——好在门口的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和他们碰撞在一起,然后三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那是他们一年级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也因此认识了同一年级、后来同为格兰芬多的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一同摔倒在过道上,出于过去来自家中的优秀的礼仪教育,被害者兰德勒绅士得过分,第一个出声询问,两位还好吗?洛琳·坎贝尔显然心情更为复杂一些,在他们即将摔倒的一瞬间罗根·坎贝尔护住了她,所以她的身上甚至连擦挂都没有,仅仅是猝不及防落地造成的动荡——这也被她的哥哥缓解了不少,她看了眼罗根·坎贝尔,随后听见兰德勒的声音,洛琳·坎贝尔抬起头,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事,您没事吧?她扶着罗根·坎贝尔站起来,兄妹俩并肩站在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的面前,洛琳·坎贝尔说:撞到了您实在是抱歉,罗根·坎贝尔接上她的话:请允许我们做点什么弥补您,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对亲密无间关系好得不能再好的兄妹,只是在兰德勒看不到的背后,站在右边的洛琳·坎贝尔伸出左手,站在左边的罗根·坎贝尔伸出右手,两只手扭打在一起,一左一右在暗地里较着劲,试图要决出谁比谁力气更大。
只是现在罗根·坎贝尔与洛琳·坎贝尔已经升入霍格沃茨五年级,四舍五入也是不少人的前辈,在“解决”这种口角是非的问题上,仍然非常不成熟——洛琳·坎贝尔站起来凑近他,面带微笑地上手掐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罗根·坎贝尔早有准备,同样抬起双手捏住她的脸。罗根·坎贝尔说,你不会以为同样的当我会上第二次吧?洛琳·坎贝尔冷笑一声(因为被捏住了脸所以这声音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有些滑稽),我以为你就是有这么蠢呢。
一年级时期因为大打出手而误伤同学的教训在五年级被忘得干干净净,即使在登上火车路过其中一节车厢遇见当年因为此种意外认识的兰德勒的时也没有想起来。在看见他们吵架的时候,已经习以为常的兰德勒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倒是都没有因此忽略掉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默契地停战一秒——
“嗨,兰德勒。”
“哦,真巧,你好啊兰德勒。”
即使目睹此种光景,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依旧泰然自若,甚至显得彬彬有礼: “好久不见,洛琳、罗根。”
拥有漂亮蓝眼睛的格兰芬多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起初出于他堪称绅士的良好教养,总会试图找到方法阻止这对兄妹,但在经历了多次劝说无果、甚至会被一同盯上邀请他作为法官评判对错之后,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终于明白,有的人凑在一起就是会形成这样的特殊效果——讲不通道理,也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他对此倒没有觉得被冒犯,毕竟这也是罗根·坎贝尔与洛琳·坎贝尔关系好的一个象征虽然兰德勒二年级在某一堂魔法史课期间礼貌地表示“你们兄妹关系真好啊”后得到了异口同声的一句“务必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新学期。”寒暄过后,他提着自己的行李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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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驶入轨道,路过森林与河流,往前开去,罗根·坎贝尔与洛琳·坎贝尔第九百五十六次斗殴无果,偃旗息鼓后齐齐回到自己的车厢,维持了短暂的和平。
车厢的门被推开时,罗根·坎贝尔与洛琳·坎贝尔正试图用眼神杀死对方,可以想象,如果目光里的厌恶和反感能够化为实体,洛琳·坎贝尔面前这位只比自己早出生了那么一点时间的孪生哥哥在她投来目光的瞬间就能被吞没。
“啊,抱歉,打扰到你们了,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进来的棕发少年穿着赫奇帕奇的巫师袍,代表学院身份的围巾懒洋洋地缠在脖颈,一双明黄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仅仅是推开门进来,洛琳·坎贝尔可以保证,她感受到了不符合这个季节的阳光的气息——看起来就像是眼前这位少年带来的。
罗根·坎贝尔选择主动站起来,坐在自己妹妹身边,对上目光之后,他们对面的少年开始自我介绍:托斯腾·哈米尔,赫奇帕奇六年级生,和他们一样来自英国人。他看起来真诚得有些过头,不管对面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能拿出相同的态度对待对方,但也因此显得格外健谈。洛琳·坎贝尔在对话中途看向自己哥哥,罗根·坎贝尔也在这时默契地看过来,他们显然在交谈中大致了解了眼前这位来自赫奇帕奇的前辈的性格,于是罗根·坎贝尔装作从口袋里拿东西,“不小心”牵出了口袋里的钥匙,它挂在枯树枝形状的钥匙扣上,有着漆黑的颜色,仿佛能打开某种诡秘的、被规定不能接近的门,卷入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去。
钥匙掉在地上,罗根·坎贝尔说了一句“抱歉”,以千般万般珍视的态度将它捡了起来,看着对面少年的目光,他笑了笑,这其实不是我的钥匙。洛琳·坎贝尔接着他的话题往下说,这是我们舅舅送我们的钥匙扣,我也有一样的哦,说完她也拿出一把类似的钥匙扣,举在半空中展示,手腕动了动,枯树枝也跟着晃动起来。
托斯腾·哈米尔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和舅舅的关系很好呢。”
“是啊,以前我和洛丽很喜欢找他玩。他也是个巫师,每一年生日他都会送我们很有意思的小礼物。”罗根·坎贝尔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这位格兰芬多平时总是挂着笑,把他归属于乐天派也不为过,此刻却显得有些寂寥,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看向窗外变换的景色,随后他又看向自己掌心的钥匙扣,“这个钥匙扣是我们八岁生日他送给我们的礼物。”
有那么一瞬间,在他再次叫出那个昵称的时候,洛琳·坎贝尔很想对着他那张故作姿态的脸狠狠揍一拳让他消停点,但她也在他开口说话的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她也跟着露出类似的神态类似的气质,到底是孪生子,稍稍换个发型换个表情换上对方的衣服就能骗过对他们不熟悉的人的眼睛,模仿对方的水平更是炉火纯青。
“其实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洛琳·坎贝尔把钥匙扣递给托斯腾·哈米尔,后者接过这等珍贵的礼物时格外小心,那上面有很明显的烧焦的痕迹,缠绕其上的漆黑颜色不是天生也不是工艺,而是很明显的后期磨损,“我们觉得他是很厉害的巫师,会很多魔法,总是喜欢缠着他,谁知道他根本不喜欢小孩子,只是想利用我们——他把我们带去他住的地方,教了我们很多知识,其实是骗我们研习黑魔法,那个时候我和哥哥都不知道这是黑魔法,轻而易举相信了他,但是因为贪玩和不熟练,最后没有成功,甚至还烧掉了他的房子——这个钥匙扣就是在当时烧掉的。”
其实他们的母亲——坎贝尔女士——是独生女,没有哥哥没有弟弟,他们的家族里甚至没有能够被称呼为“舅舅”的人,而那个显然是被烧过的钥匙扣,其实是在九岁时趁父母不在家两个人打起来时被波及到的一株马尾铁,树枝掉进壁炉里,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处理好,本想要默契地在父母面前装傻,但没能瞒过世界上最熟悉的他们的两个人,最后被母亲以“既然你们这么喜欢那就一直带着好了”的原因做成了钥匙扣一直带在身上。
但托斯腾·哈米尔不会知道,他只是当作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上他这样的性格,接在手里的钥匙扣在他眼里变成了承载了悲伤过去的媒介,他小心翼翼地还给洛琳·坎贝尔,左思右想,认真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这对兄妹,真诚地安慰起他们来。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干过很多类似的事情,“舅舅”是出现的最为频繁的一个,随手抓的小玩具是舅舅送的礼物,后来被他骗了差点被卖掉,在没有来霍格沃茨之前,所居住的街区几乎有一半的小孩子都被罗根·坎贝尔与洛琳·坎贝尔骗过,甚至有的受害者在两年后遇到他们母亲的时候才得知坎贝尔女士是独生女,那时候随手拿出来的小玩意是在遇见对方之前吃零食送的。
不过托斯腾·哈米尔和这些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他这些真挚的劝慰让一向在这件事情上没心没肺的罗根·坎贝尔与洛琳·坎贝尔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在火车在这时候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了霍格沃茨。
洛琳·坎贝尔第一个站起来,指使罗根·坎贝尔把她的行李拿给她,推开车厢门,她在门口郑重其事地回头。
“哈米尔前辈。”她微微鞠躬,“谢谢您!”
抱歉了,其实那些都是骗你的,但是我想你会原谅我的,就算要找麻烦也请去找我哥哥,因为是他先开启的话题,所以先谢谢了。
罗根·坎贝尔站在她身边,用上同样郑重的语气:“发自内心地感谢您,哈米尔前辈。”
抱歉了,其实那些都是骗你的,但是我想你会原谅我的,就算要找麻烦也请去找我妹妹,因为是她先提到“舅舅”这个不存在的人的,所以先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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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洛琳·坎贝尔进厨房,是罗根·坎贝尔活了十多年来唯一总结出的真理,他能睁着眼睛在自己妹妹面前说很多瞎话,包括但不限于“你背后有蛇”、“我刚才偷偷看了一下你的期末考试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和“妈妈就要回来了她认为早上摔碎玻璃杯的是你”,但却没有办法对着她从厨房端出来的东西快一句“真厉害啊看起来真好吃”。
尽管摆在他面前的蛋糕看起来色泽鲜艳,形状完美,点缀了水果和巧克力酱,摆在甜品店橱窗里也是绝对合格的存在,但一点也不妨碍他透过现象看本质——在这光鲜亮丽的蛋糕的皮囊下必定散发着阴郁恐怖的黑色气息,没有人能够活着从这里出来。
洛琳·坎贝尔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亲切的微笑:“我亲爱的哥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呢?”
“我亲爱的妹妹。”罗根·坎贝尔如临大敌,下意识后退一步,试图找到机会逃离此地——再不走他可能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在宿舍里的书没有合上,你知道你亲爱的哥哥我是一个非常爱惜书籍的人,所以我觉得我该走了,你认为呢?”
洛琳·坎贝尔懒得戳穿他的谎言:“你想多了,不是做给你吃的。”
罗根·坎贝尔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迅速想到了什么回忆,大惊失色:“你不会又要让兰德勒来吃吧!?你放过他吧!”
上一次可怜人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在品尝洛琳·坎贝尔做出来的蛋挞后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尽管罗根·坎贝尔早已知道这位同年级的格兰芬多在某方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喜好和品味,但人类的味觉是共同的,你可以有偏好的口味,但是洛琳·坎贝尔做出来的东西分明只有外表看起来像是食物,除此之外称呼为食物简直是是对所有食物的侮辱!在兰德勒从拿着蛋挞出现的洛琳·坎贝尔的手中拿走一份时,罗根·坎贝尔姗姗来迟,来不及阻止,眼见着他吃了下去。这时候他又要感慨一句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这该死的教养,让他即使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或许在世间都不应该出现的味道之后也能面不改色地夸奖一句,甚至还能成功吞咽下去。
你礼貌得过头了,兰德勒,在把水递给他的时候,罗根·坎贝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兰德勒·西比拉沃克·赫帕缇卡的反应并不突出,他依旧微笑着:其实我觉得你妹妹做的食物真的没有那么夸张。罗根·坎贝尔肃然起敬,夸张地点评:格兰芬多的勇士!
“兰德勒今天有课,而且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是吗?有问题的应该是你。”洛琳·坎贝尔朝门口望去,“我是在等小极光。”
话音刚落,雷文图莱走了进来,红色长发的伊法魔尼交换生走了进来,看见洛琳·坎贝尔后,她往这边走来。洛琳·坎贝尔心情愉悦,挥了挥手——小极光,这边!
罗根·坎贝尔太熟悉自己妹妹,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雷文图莱是被她邀请来的,她现在但凡学会了新的甜点或菜品,第一件事一定是邀请雷文图莱前来试吃。毕竟在罗根·坎贝尔的记忆里,洛琳·坎贝尔和她熟悉起来就是因为一次失败的试吃经历——受害者当然是罗根·坎贝尔本人,洛琳·坎贝尔把苹果派烤出了抽象派的感觉,还满面笑容地强迫他吃了下去,罗根·坎贝尔反抗无果,告诉她这不是人,甚至不是动物该吃的东西,洛琳·坎贝尔据理力争,只觉得他是带着叛逆滤镜在说话。雷文图莱那只名为Ringring的猫恰巧路过,被争吵中的两人挡住前行的路,白猫漂亮的橙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洛琳·坎贝尔不服气,掰下一小块送到牠的面前,Ringring毫不犹豫地舔了一口,还没露出奇怪的表情和反应,雷文图莱寻着猫来到这里,找到之后将牠抱起来,礼貌地表达了感谢,洛琳·坎贝尔立刻拿出切好的苹果派问她要不要试试,罗根·坎贝尔胃里翻江倒海得难受,说不出一句话,刚抬起手想阻止,雷文图莱已经一口吃了下去,并且面色如初地在她询问“味道如何”的时候回答道:“还可以。”
看着她丝毫没有变化的神色,罗根·坎贝尔确信她不是像兰德勒那样不好说出实话的烂好人,而是真的、单纯地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从那之后他也就放弃了阻止洛琳·坎贝尔的想法。每次在雷文图莱表示没有任何问题后,洛琳·坎贝尔仿佛拿着鸡毛当令箭,面对罗根·坎贝尔的抨击如同顽石般岿然不动,并且表示“小极光——就是雷文图莱,你认识吧——她都说了很正常,兰德勒也觉得没问题,所以果然是你的味觉出了问题”,随后进行诸如“我亲爱的哥哥你要不要去医疗翼问问这是一种什么病呢虽然我觉得已经是绝症无法治愈了”的嘲讽。
雷文图莱坐下来,面前是看起来闪闪发光的蛋糕,在洛琳·坎贝尔期待的目光下她吃下第一口,随后第二口、第三口,最后一如既往地表示还可以。洛琳·坎贝尔扑过去抱住她,感受着伊法魔尼交换生柔软的红色长发,在面对罗根·坎贝尔欲言又止的神情时不屑地表示:“还是小极光最懂我,你一定是全世界最懂我的做饭的知音。”
雷文图莱被她抱住,没有反抗,毕竟她已经习惯了洛琳·坎贝尔时不时的拥抱,在偶有意外被夹在这对兄妹间时她也并不能怎么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只是看着剩下的那份蛋糕,坦诚地表示:“我想再吃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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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根·坎贝尔躲在长廊的柱子后面,在洛琳·坎贝尔下课回到格兰芬多塔楼的必经之路上成功地把她吓到。洛琳·坎贝尔看着他,我一定要杀了你,罗根·坎贝尔老神在在,装作没听见她这句话,走到她身边,你要回去了吗?洛琳·坎贝尔说,你这不是废话?罗根·坎贝尔笑着问,那一起?洛琳·坎贝尔没说话,径直往前走,迈出第三步后回头,看着他,下课了却没有回宿舍,你是在害怕吗?罗根·坎贝尔快步走到她面前,怎么会呢,他笑着,我是在等你啊。
抱一丝啊这个人居然强行凑了三个段子说是一篇文!
苔丝梅丽梦见火。就像在那些被人反复阅读的故事的开头:我初次看到墙上的那个斑点差不多是在今年一月中旬、飞船时间十九点、罗伯特·科恩一度是普林斯顿大学中量级拳击冠军、我的父亲不是我杀的、——临时的、突然的、无厘头的、没有征兆的。她梦见几乎要把夜空映亮的火焰,灿烂得甚至让人睁不开眼,灼人的温度攀上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魔女尖锐的指甲擦过,蔓延到脚边的火舌被赋予了形态,一双红色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如荆棘藤蔓般向上缠绕,尖刺扎进她的血管,失真的痛感袭来,苔丝梅丽动弹不得。
火焰中间站着的少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已故的妹妹尤兰达。起初苔丝梅丽以为她又梦到妹妹被教会活活烧死的那天。那是圣别纪元后期不知道第多少年,苔丝梅丽已经不记得那应当是几月几日,时间过去太久,就连当时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已经被模糊,那一天可以是情人节、圣诞节、母亲节、父亲节——什么都无所谓,毕竟这世界上没有哪一天是属于自己的。熊熊烈焰包裹住惶恐不安的女孩,她的声音却仿佛被火墙禁锢,根本没办法穿到苔丝梅丽的耳中,从这一天开始,红色的河水吞没她所有的梦境,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她时常梦见火焰。这仿佛是一种警告与预兆,上帝悲悯她的苦难,同情她的境遇,派先知在梦中传递信息——苔丝梅丽仍记得,自己在遇见维奥莱特的前一天,也梦到了一场堪称瑰丽的大火。
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盗火焰,解救了万千困于饥寒交迫之中的穷苦人类,甚至让黑夜不再可怖,拥有了在漆黑一片中前进的底气与勇气。在诸多的神话传说里,火焰即光明,火焰即正义,而苔丝梅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好似一潭死水,最为惧怕的就是火焰,夺走她一切,摧毁她所有,湮灭一切可能性,哪怕是触碰分毫,顷刻间就会被蒸发,灰烬都没办法留下。
一切都在燃烧中,视线都被鲜血般刺眼的红色填满,诸多的回忆扭曲在一起,自诩正义的教会、苦苦辩解的尤兰达、在修道院祷告时清晨从花窗外洒落的被分割的光、出现在她面前提出收养请求的长发女人、某天女人离开后空荡的房间、逐渐从等待变为怨恨的奔波的日子、佯装善良诚恳欺骗她的男人……在她晃神的一瞬,流泪的尤兰达化为齑粉,消失不见,而那些烧死妹妹的燎原烈火统统汇聚在一起,于空中化作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居高临下,自上而下,瞄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然后精准地刺穿她的腹部。
苔丝梅丽猛地睁开眼,大量的汗水从额头滑落,几乎要淹没她的睫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在哭。滑落至唇角的晶莹液体昭示她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意味不明的梦,苔丝梅丽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抽空了力气,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就是她的瞳孔。
她看见身着白大褂脸上挂着疏离笑意的男人收起那把和梦里如出一辙的手术刀,他慢条斯理地摘下沾满鲜血的手套,动作优雅至极,男人打量着她,仿佛在看一件由自己亲手打造出的完美作品,眼神里的欣赏让苔丝梅丽没来由感到不安。他嘴角噙着笑,明明是看着她,却在和另外的人对话,她听见男人叫出那个欺骗她的猎人的名字,随后猎人的声音响起:“赫利俄斯,已经完成了?”
“非常完美。”名为赫利俄斯的年轻男人回答他,“我从不会出错。”
苔丝梅丽不是天真的傻子,眼前的景象与身体的变化足够明显,她看着走进来的猎人,已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被改造成了血罐。那种残忍的、疯狂的、毫无人性的人体改造,以活人的身体储存猎人们从血族身上得来的“劳动成果”,任何普通人知道了都会评价一句丧心病狂,可带走她的猎人却把这当成理所应当,对此习以为常。
被强行带着离开时,苔丝梅丽记住了赫利俄斯的样貌,记住了他诊所的所在地,我会回来,我会从这个身份中挣脱,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
几年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苔丝梅丽成功杀掉了欺骗她、改造她、迫害她的猎人,带着满身的伤痕和还未能完全止住的血迹来到了赫利俄斯的诊所,敲响了大门。
她从猎人那里听过几次赫利俄斯的名字,出身贵族的医生,亦是隶属工会的猎人,他为很多人提供过低价改造血管的业务,据说经他手改造过的血罐最大程度可以装下足足六人份的良药,在小范围圈子里赫利俄斯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苔丝梅丽走进诊所,和金发男人四目相对,苔丝梅丽笃定他记得自己,因为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捕捉到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苔丝梅丽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想要你做什么。”
赫利俄斯扬起眉,露出亲切的笑容:“是的,我想我知道。”
身份特殊、背景神秘的猎人医生摘除了她身体里的血罐,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去,苔丝梅丽在手术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意识都还没能彻底清醒。赫利俄斯在一旁局外人般观察着她,没有一丝要帮忙的打算,苔丝梅丽手心紧紧贴上冰冷的诊所墙壁,微凉的触感唤回了她的部分神智,赫利俄斯说,你应该再歇歇,苔丝梅丽果断地拒绝了他,缓慢地扶着墙往外走,谢谢你的提醒,她说,但我还有事情要做。赫利俄斯不置可否,他耸耸肩,对她做出一个“慢走”的送客动作,在她走出诊所时,男人却一反常态地追了出来,苔丝梅丽疑惑地回头,没有说话,她在等她开口。
“祝你好运。”赫利俄斯说得意味深长。
苔丝梅丽语气坚定:“我会的。”
成为猎人后,苔丝梅丽的生活过得堪称单调:外出狩猎血族,回到猎人公会、处理伤口、吃饭、休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或琐碎或危险的事情组成了她的全部世界,除此之外的事情,她看起来甚至不会给它们分出一个眼神——她毫不关心、毫不在意。同为猎人的同伴曾在醉酒后问她,苔丝梅丽,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猎人?苔丝梅丽没有立刻回答,一杯又一杯的酒灌进同事的喉咙,流进肠胃,她看着同事的眼神逐渐迷离,最后发展到神智不清、意识恍惚,苔丝梅丽无声地叹了口气,扶起她,准备尽到同事的职责,在聚餐后把喝醉的同事的送回家。手抚上同事的手臂时,她听见对方迷迷糊糊地说出了自己成为猎人的契机,苔丝梅丽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一直带着她旅行、为她传授知识、保护她引导她的女人仿佛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午夜梦回时开始思索是不是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的梦境。苔丝梅丽下意识握紧了些,轻声说,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家。
与维奥莱特重逢的那天,苔丝梅丽表现得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老师”——苔丝梅丽轻轻地念出这个称呼,比耳畔的风声还要飘渺,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歇斯底里、会浑身颤抖地大声质问她为什么摧毁承诺,丢下一句“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可苔丝梅丽看着眼前陷入虚弱的血族,脸部的伤痕如同可怖的纹身,她看上去那么脆弱,如同全然透明的玻璃,自己只需要伸出手掐住她的脖颈,稍稍用力这个女人就会碎成一地、失去呼吸。最后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苔丝梅丽走近她,观察她——她把维奥莱特带了回去。
苔丝梅丽的住所时常会让人以为这里早就被其主人遗弃:过于简单的陈列,除了生活必需品再找不见别的什么,没有灰尘没有光,是一个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房间。她把维奥莱特带回自己的居所,趁她没有反抗能力时将她用束缚带紧紧绑住,苔丝梅丽后退一步,打量起自己多年未见的师长、亲人、曾经收获她全部信任的女人,诸多身份统统汇于一人身上,而过去对爱、信赖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累积成无尽对恨意,维奥莱特背后冰凉的铁板上好似生锈的十字架,这一刻苔丝梅丽差点把她认成被钉死在其上的耶稣。可苔丝梅丽从没被拯救,未能被救赎,维奥莱特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死死纠缠的梦魇,甚至让她坠入泥沼越陷越深,在要碰到自身救命稻草时眼睁睁看着它被拦腰折断,这是她给予她的惩罚,是罪有因得,是她数十年来痛苦的发泄,而不是什么为了减轻什么罪孽——苔丝梅丽对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女人,转身拿出抽血的仪器。
维奥莱特醒过来,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愧疚,她好像失去了诸多属于常人的情感,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苔丝梅丽在那样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波澜,唯一能看见的不过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她看见苔丝梅丽,第一眼甚至没能把她和数年前那个跟随在她身后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联系起来,眼前的女人已经拥有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性格,她被复仇的焰火吞噬,如同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你长大了。”维奥莱特叫出她的名字,“苔丝梅丽。”
“老师。”尽管内心已经因为她的无动于衷掀起滔天巨浪,苔丝梅丽的声音仍如雪原般冰冷克制,“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恨你。”
维奥莱特仿佛丝毫没有被绑架的真实感,用怀念的语气对她说:“你变了很多。”
“没有人是一尘不变的,老师。”苔丝梅丽贴近她,开始抽取她的血液,她抬起头观察着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她没有松手,而是以一种夹杂了几分威严和愤怒的声音对她说明,“这是代价。”
虚弱的血族依旧平静,苔丝梅丽对她的一切身体状况置之不理,曾经维奥莱特抚摸过她头顶安慰她的手、在她困倦时给予她依靠的肩膀、任由她因为害怕而紧握的小臂,如今统统留下了抽取血液的伤痕。血族的皮肤往往比普通人更苍白,因此那些痕迹愈发明显,它们像是被诅咒而留下的印记,是清澈见底的河水里突然浮起的一只死去的黑鱼,刺眼且醒目。
苔丝梅丽把她囚禁在自己家里,定期抽取她的血液拿去售卖,与她过去单一的日常生活相比,多出来的无非是每日回到家中会看见的被困住的血族,对于她自称为“惩罚”与“报复”的行为,维奥莱特接受得坦然,她的磊落仿佛一道刺眼的光,衬得苔丝梅丽愈显阴暗。
某个夜晚苔丝梅丽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维奥莱特离开那天,女人揉乱了她的头发,用温柔的声音说“你在家里等我就好,我很快就回来”,在女人迈出房门的刹那,疯狂的火焰席卷而来,如狂风般缠住她,苔丝梅丽知道,它们又来夺走属于她的幸福了。她带着冷汗苏醒,甚至顾不上穿鞋,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去确认维奥莱特的存在,漆黑一片里,维奥莱特察觉到她的靠近,血族女人睁开眼,瞳孔比星星还闪亮。维奥莱特哼起她熟悉的摇篮曲,曲调悠扬婉转,比月色更温柔。她说:“苔丝梅丽,我就在这里。”
苔丝梅丽没有回答,她把自己藏在阴影之中,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任务行动中她用斗篷把自己完全遮住,她与维奥莱特隔着一束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光,触手可及,却仿佛隔着一道难以填平的沟壑,维奥莱特露出能够包容一切的笑,苔丝梅丽深深吸进一口气,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从此以后苔丝梅丽再也没有做那样的噩梦。
在工会就餐的时候,一起行动的同事看着她,说,你最近好像心情好了不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苔丝梅丽一愣,放下汤匙,下意识抬手抚摸自己形状特别的耳坠,她不置可否,只用是死而非的语气回答:是吗。甚至都并非问句,而是陈述句。
那天晚餐过后,他们临时接到了工会的紧急任务,等处理完一切回到家时,苔丝梅丽发现自己找不到维奥莱特了。那个被她绑起来、平和地进行她的定期折磨甚至还会出言自以为是地安慰她的血族再一次消失,家里的一切都恢复到她来到这里之前的样子。苔丝梅丽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抑制着胸腔中涌动的怒火,最终怒不可遏地扯下自己的耳坠,用力往束缚带和铁板所在的位置丢去。
“老师。”她再度念出她的名字,气若游丝,“维奥莱特……是否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是否自己永不会被宽恕?是否永远没有办法留住你?是否你从不在意那个被你领养的小女孩?
清脆的声音一响而过,耳坠最后落在月色下,折射出绮丽的光,苔丝梅丽捂住脸,她没有落泪,从很多年起,她就失去了落泪的能力,但她仍觉得悲伤得快要窒息,无法出声、无法呼吸,就要溺毙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霍华德站在她面前,固执且笃定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42不是你的真名。她漫不经心地踢走滚落到脚边的石子,说,是吗?那表情显然并不相信。可他却说得更加坚决,他说,你丢失的记忆和过去,在我这里。
42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在她的基地外哼唱着一首披头士,明明是欢快的旋律,却难听得五十四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42靠着自己对这支乐队的熟悉程度勉强辨认出来他唱的确实是首歌,而不是什么咒语,这声音好似被无形的条令威胁,被迫从黑洞深处遣返,流落到空无一人的外星,没有任何供他交流的生物,如此循环百年千年。她因为这让人困扰的声音推开基地的大门,看见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和她相似的金色卷发,及肩的长度和他下巴上的胡茬表明他很少去打理,而比他的头发更显眼的是他怀里抱着黑色头盔,这玩意实在是太显眼,他的姿势让42想到波厄多斯的《抱鹅少年》。
他将黑色的电话夹在耳边,表情愉悦地把歌曲的最后一句唱完,随后终于发现这里还有别的人,男人惊得耳边的电话都差点摔在了地上,42双手抱臂倚着门,五十四在脚边警惕地向前一步,堪称一个虎视眈眈。起先他没想到这堪称荒凉的地方还会有除自己以外的人,随后他盯着42,眉头紧皱,像是在确认一道数学题是否能被解答。42轻轻用脚尖碰了一下五十四的尾巴,后者心领神会地朝他冲了过去,突然有个浑身是铁锈的玩意朝自己冲来,霍华德迅速后退一步,声音洪亮得感觉要把耳膜震破,我靠这什么玩意!五十四不满地发出叫声,呲牙咧嘴地看着他。他看起来并不怕狗,但还是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后打量起面无表情的42,但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生怕这狗下一秒就能从眼睛里放出镭射光或者冰冻视线,可42听见他在心里把自己和五十四称呼为“智能的游戏NPC”,没来由感到烦躁,翻了个白眼回了他一句,不是NPC。
然后他们就认识了。他介绍起自己,霍华德·马卡维尔,三十四岁,生日是四月二十三日(42不懂他为什么要交代得这么详细),大学里学的应用数学(虽然总被认为是个重金属乐队成员但我真的是实打实的数学家),最喜欢的漫画是星球大战(说到这里时他举起他随身携带的头盔展示起来),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霍华德一个人说十句42看当时心情好坏回他一句或者两句,她搞不懂他哪里来的精力和话题,总让人忍不住找个东西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他一开始还把42当作未成年,担忧被识破后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我没有特殊癖好”把五十四笑翻在地。霍华德介绍完自己,问,那你呢?42丢给他两个数字,42,霍华德安静地等待她继续往下说,比如年龄、比如爱好,但她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于是他问,就这?42点点头,就这。在霍华德不解的目光下她慢吞吞地说,都不记得了,说到这里她又想起霍华德担心自己被认成恋童的事情,坏心眼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还是记得自己已经成年很久了。霍华德恨不得把手里的实心头盔戴上,冷静下来后他说,我感觉我以前见过你。
在42决定输入那串数字的那天,霍华德又一次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闯进她的基地,他甚至对这个地方比42还要熟悉,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家而并非42的家。4-5-5-0-4……按下数字8的时候, “我们以前一定认识!”——霍华德推门而入,他出现得太突然,42猝不及防,于是那串成功拨打出去的号码把他们两人一同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去。
有时候意外总是发生得很突然,而一旦造成,就相当于截断了另外的可能性,通往其他路的大门被锁死,剩下的只有前方这一条路——42只得和霍华德一起行动,当然,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五十四。陌生却熟悉的城镇,不同又相似的男男女女,霍华德的好奇心似乎永不会熄灭,很快便融入人群,他们加了联系方式,不用担心找不到人,眼见着派对越来越热闹,42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从不知何时起,她被赐予了超乎常人的能力,作为代价这种如同诅咒的特殊玩意经常搅得她夜不能寐,她无法控制自己听见别人心里所想,而在人多的时候,所有人的心声混在一起像是初学者尝试大提琴后拉出的第一个刺耳且沉闷的音。她和邀请她跳舞的黑发女人告别,又在安静的角落里同一台会说话的微波炉进行了友好而亲切的交谈(虽然QMO看起来并不觉得这场对话友好而亲切),霍华德在此期间发现她不见后发了好几条消息,先是问她去哪里了,再来又是他遇到的一些奇怪的人和物,甚至还有一条是“我发现了一条和你同名的章鱼!”——42记得那根本不是章鱼,只是外形看起来和章鱼类似的外星人,是那位名为卡拉罗斯的年轻人的朋友。她回到派对现场,差不多已经结束,霍华德和她结伴回了旅馆。
于是在她因为这里实在拥有太多人而被迫听见太多声音导致又一次失眠的时候,霍华德敲响她房间的门,他站在门口,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做了无数堪称不礼貌的越界行为,但这次他没有再迈一步,而是规规矩矩地停在门外,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他说,我以前认识你,我记起你的名字了。42沉默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偏偏这在平时一副玩世不恭不务正业且热衷于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在此刻郑重得不可思议,她于是退了一步,将房间门拉得更开,说,进来说吧。
霍华德走进她的房间,再普通不过的旅馆,床、镜子、吊灯、卫生间,和紧挨着桌腿睡着的五十四几乎构成了这里的全部。他站着,42坐着,她仰起头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说出那个在某一时刻被自己遗忘的姓名。霍华德靠近了一点,他环顾四周,即使是旅馆的房间,也有些过于空荡,他张开嘴——你的真名是——在42的注视下他吐出第一个单词——A——
接着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一切。
这个时间点出现这种声音实在诡异,可霍华德“珠玉在前”,两人对视一眼,竟然都没有联想到别的什么事情,只当是白天在派对里认识的什么人突然有要事拜访,毕竟那个黑发的亚洲女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她从窗户翻进来42也不会意外。于是她站起来去开门。
如同机器人般行动僵硬的居民手里拿着一把钥匙,42认出这是大门的钥匙。她沿着这只颤抖的手臂往上看,血管、惨白的皮肤、直立的汗毛,还没有辨认出对方的具体样貌,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存在被一道闪过眼前的银光一分为二,转瞬间化为齑粉,哭号和求救都来不及,而在消失的居民的背后,无法看清样貌的身影被黑色吞噬,也吞噬一切,好像空间都因此被扭曲。
42下意识后退一步,那把钥匙在落地之前被黑影夺走,她拦住正往这边走的霍华德,转头用眼神示意他停下来,再回头看去,黑影已经带着钥匙钻进了电梯。她来不及关门,回到房间内,拍醒四十二,抬头看着还处于迷茫状态的霍华德,一字一顿道,你想出去吗?霍华德一愣,什么?42难得有耐心,她说,从这里出去。霍华德和她走到走廊,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不对劲,42没再解释,她相信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切,她问,走吗?霍华德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可是我不会打架;42甚至懒得看他,五十四都比你有用;霍华德佯装委屈,真过分啊——那我们现在去哪里?42停在电梯门口,看着数字一层层变化,缓缓开口:我们一层一层找过去。
她在电梯口捡起一把匕首,没有选择走电梯,而是一歪头示意他:“我们走楼梯,那万一应该去顶楼了。”
霍华德没理由不同意,毕竟面对一个比你能打手握武器的人,他也不敢说不。在霍华德的认知里,中学时期他的记忆和别人总有出入。在十几岁的年纪,他被同班的同学嘲讽为书呆子,他们当着他的面拿走他的书,给他取难听的绰号,反抗或许是很困难的事情,但对霍华德来说不算,只是当一个人面对很多人,疼痛都变本加厉,最后他选择无视。最后一次他被那群并不熟悉但又足够熟悉的同学堵在学校后门,和往常一样被他们奚落几句,只要自己不作出任何反应他们便会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离开,霍华德做好忍气吞声的准备,却在这时有人出现了。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但他却始终记得那道身影,她出现,笑容有几分嘲讽——就这?她对付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有一手,身手干净利落,很快那群仗势欺人的少年落荒而逃,随后她转身,霍华德记得她的话,尽管不再知晓样貌、不再记得声音,他却记得她说的话,她说,你家长让我来接你回家。
很多人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年纪太小,又受到了伤害,所以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有人都说那天你是自己的回家的,没有任何人送你回来,没有任何人在你身边,可触碰到的那双手那么真实,那段记忆如此清晰,他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你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你编著的虚幻梦境”,他做不到。
而现在,他和面前的金发女人一同踏上台阶,还有两层就要走到这栋旅馆的顶端,他却在拐角处看到了曾经霸凌他的那群少年。他犹如被冰冻住双腿,无法动弹,那些让人窒息的的回忆涌来,他被裹挟,连平稳呼吸都成了奢望。要离开、要逃、这里是梦魇的深处、是恶魔的巢穴,可下一秒,他听见那个曾经无数次试图想起但失败的声音。
“就这?”
“……什么?”
“你害怕这么几个小孩?”42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种紧紧压在胸口的窒息感褪去,而女人的样貌逐渐和过去重合,霍华德的目光被她夺走,一瞬间忘掉了所有的恐惧,在他面前的42和过去几乎是毫无变化,唯一改变的是一边瞳孔的颜色,霍华德记得自己小时候夸赞过她绿宝石一般的眼睛,曾在盛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她忘掉一切、甚至连身体都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也没有那么害怕,毕竟人人都会做噩梦嘛,霍华德试图插科打诨让她忽略。但42看见了他鬓角的冷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吧。什么?42难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走,我们快出去了。
42推开旅馆天台的门,在此之前他们在顶层遇到一片黑,各色人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震耳欲聋,随后名为索狄亚克的女人带着与之截然相反的白色出现,她没有说话,似乎也并不在意能不能离开这里,抬起纤细的手臂,黑暗之中便出现了一道白光,领着42和霍华德往上层走去,最后他们果然在最后找到了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月光下反而变得近乎透明,平添了几分异样的诡异,42走在前面,回头示意他在原地等着,早在路上她便看出身后的男人几乎没有战斗力,爬个楼梯都能累得气喘吁吁,她手握匕首,缓缓朝黑影走去,霍华德却突然拉住她。
“做什么?”她问。
“你就这么……呃,直接……”
“我习惯讲究速战速决。”她表情平静。
“如果这玩意也是人……”
“我不杀人。”42哽了一下,“我只是想打晕然后绑起来。这在游戏里不犯法吧?”
她没再回应,径直走去,在这过程中她想到很多事:不知道地处哪个位面的基地、那串不知道意欲为何的数字、身后这个喋喋不休笃定自己认识她总是试图通过一些她已经不记得的流行文化勾起她回忆的人,还有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曾经出现在梦里的东西。噩梦和美梦一字之差,但对42来说,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如果能从这里出去,她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应付霍华德太累了。
寒光乍现,在匕首逼近黑影的瞬间,42选择先用武力威胁而不是借助兵器,在她的腿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黑影在顷刻间化为黑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融进夜色之中,“叮”地一声,空中落下一把钥匙。42警惕地眯起眼睛,甚至担心黑影选择攻击被她要求躲在身后的霍华德,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再没有什么诡异的黑影,只有洒落满地的银白月色与呼啸的风声。
霍华德走过来,弯腰捡起那把形状再普通不过的钥匙:“这是死了……?”
“不知道。”42凑过来观察起钥匙,确认它无污染无公害后让他收了起来,“回去吧,这个应该能打开旅馆的大门。”
邀请函静静地躺在42与霍华德的面前,附上一张关于此信的说明书,时序博物馆有意收藏这把打开了旅馆大门的钥匙,打开即可被传送到新的空间站。
“你要去吗?”脱离了危险,霍华德好了伤疤忘了痛,又一次跃跃欲试起来,瞳孔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42拿起那封精致的邀请函,没有第一时间拆开它,而是看向霍华德:“你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没说完的话?”
“我的名字。”她看起来依旧平静,声音也没有太多的起伏。
霍华德却突然局促起来,他先是清了清嗓子,又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不安地抖着腿,好几次试图开口,但又欲言又止。42的耐心被耗尽,何况她本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翻了个白眼准备拆开邀请函,霍华德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压住他的手,她抬起头,发现他们离得太近,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做什么?”42问。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迅速退回到安全的距离,那一瞬间他似乎是怕她在打开邀请函就消失不见,霍华德看着她:“你叫阿利亚,阿利亚·茹拉夫莱,在你失踪以前,确切来说是二十年前,我们是邻居。”
黑色的身影穿行在竹林间,奔轶绝尘,无声无息,虽然已经身受重伤,却没有惊动高处小憩的麻雀,同其擦肩而过时,如一阵偶然吹来的清风,只带走了几片渐显枯黄的竹叶,飘在地面,从他右手处滴落的血砸在竹叶的叶身上,比叹息声还轻。
他的速度很快,眼看着已经甩开身后数十丈远,却突然发现前方已经没了路。
在他思考该如何脱身之时,一柄沾满血的长枪袭来,枪刃对准了他的背,就要刺入身体!
男人反应迅速,一个侧身躲过这一枪,只是他显然在早些时候经历了一场恶战,已经力不从心。凌厉的杀意擦过腰间,划破了衣袍,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而那柄长枪就这样直直往前方冲去,最终嵌入石壁,在铮鸣声中,整个枪刃都没了进去,又深又狠。若是他刚才没能躲过,只怕就要当场命丧黄泉。
他迅速拔出腰间的剑,牢牢握住剑柄,看见不知何时追上自己的黑衣少年,怔愣半秒,迅速反应过来,怒目切齿道:“你在耍我……”
“看你一个劲往前逃的样子着实有趣,我不忍心打扰。”陈诀一步一步走向他,手里握着已经出鞘的破阵,比起万分狼狈、浑身是伤的男人,他看起来过于游刃有余,身上甚至连灰尘都没沾上,若不是刀刃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恐怕没几个人能看出来他在此之前做了什么,“死到临头还不求救,想来你也是不想把院长叫出来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喘着气,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刀刃上,陈诀这才低下头看了一眼。明白他在想什么后他笑出声:“明明刚才毫不犹豫地丢下人走了,现在又因为我杀了你的同伴而感到愤怒?真有意思。”
“斩马刀……”男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谁派你来的?大公主?还是百里家?”
“你想多了。”他扬起眉,脸上明明是还是笑着的,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甚至带了点邪性,“我和你们这些人,都不太熟。”
语毕,随着他轻蔑的笑声,陈诀一个闪身来到男人跟前,挥刀斩向他的脖颈,男人双手握住剑柄,几乎使上全身力气才挡住他这一刀,陈诀停在原地,他却被一同袭来的强劲的气势击中,连连后退,若不是及时将剑插入一侧石壁中,借力缓冲,只怕结果就不是在陡峭壮观的石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而是直接跌落至山底,摔得粉身碎骨。
陈诀的刀颇有鼓角齐鸣之势,每出一招,都有如龙鸣狮吼,但他显然有意克制,甚至未曾注入过多真气,显得只有势,未有形,足够威慑人,却并不能真的致命。
尽管每一刀都落在最危险的地方,不差累黍,干净利落,却又能被男人以一种极其落魄的姿态躲过,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次次如此,使得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兵刃相接,更像是一时兴起的戏弄和羞辱。
“……你是故意的!”
男人目眦尽裂,在他又一次戏耍般地挥刀而来时硬抗这一攻击,以一种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自下而上劈来一剑,陈诀却早就料到,轻巧闪身避开剑气,可男子并为因为他的刀砍入血肉后停下进攻,反而趁他处于躲避的瞬间,手腕一转,止住攻击,改从侧方削来。
这一剑倒是生了效,可也仅仅是划伤了他的侧脸,于眼角泪痣下破开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甫一渗出来,像是生了第二颗泪痣,那般鲜艳无比的红,看起来有一种诡异且不合时宜的妖冶感。
“你倒是聪明。”
陈诀面无表情地表扬了他,任由血珠自脸颊如泪水般流淌而下,再出招时不再留情,破阵刀干脆利落地穿透他的身体,甚至没给他挣扎的机会,握着刀柄一转,看着男人的瞳孔逐渐失去神采,变为深潭般的黑。
他停在原地约有几秒,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就这样盯着他毫无光泽的眼睛,然后闭上眼睛,把刀拔了出来。
刹那间,喷涌而出的鲜血眼看着就要溅他满身,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拉,与此同时一把撑开的巨大的伞挡在他的面前,完美地挡住了如瓢泼大雨般的血。
“你就不能换个好处理的方式杀人?”
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夹杂着明确的不满,在他发愣的片刻,书镜已经收起了伞,看清了上面凌乱分布的红,颇为嫌弃地把伞丢给他:“这伞我不要了,送你。”
陈诀后知后觉地望向她,条件反射般接过伞,收了刀,他抖落伞上的血水,再度撑开,发现伞面上画了一幅雪地红梅图,如今沾上来自他人的血,竟然显得艳丽非凡。
他没来由又笑了一声,不同于战斗之中的不屑和讥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得意,说出的话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你自己不要的便给我?”
“你丢了也行。”书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走到男人跟前,蹲下来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具尸体,似是看见了什么,刚要伸手,又滞在半空中,回头朝陈诀招招手,“过来。”
陈诀收了伞,没有丢掉,而是握刀般拿在手里,走到她身边去:“怎么了?”
书镜站起来,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点:“把他扒了,他身上有纹身。”
“这种事也要我做?”陈诀蹲下来,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抬头看向她。
书镜居高临下地对他笑道:“总不能我来吧?”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背后的逻辑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陈诀哑然失笑,却还是放下伞挽起袖子,抽刀划破男人胸前的布料,掀开后露出胸椎处的黑色纹身。
似乎是时间有些久远了,纹身隐约有褪色的趋势,但形状仍旧清晰——是一朵扬起的海浪,其上还悬了一朵雪花。
“越海霜天暮……这是越海楼的标志。”陈诀讶异地挑眉,“奚衡云到底招惹过什么人?”
“不一定是他招惹了谁,有可能只是别人单纯希望他死。”书镜却并不惊讶,只是看向尸体的腰间,“他腰间有东西,你再看看。”
陈诀收了刀,摘下男人腰间的木牌,抬手递给她:“你认识?”
书镜弯下腰,只看了一眼便移开,勾起一个冷笑:“奚家人的东西。”
“没别的要确认的东西了?”陈诀站起来。
“没了。”
他迟迟没动,书镜也停在原地,陈诀看了眼尸体,又看了眼书镜:“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不回避?”
“杀人抛尸而已,回避不回避都没区别。”书镜行若无事,缓缓道,“不过我建议你快一点,奚衡云该醒了,我得同你一起过去。”
陈诀又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拿我当借口。”
“你不也拿我当了借口?”书镜语气倨傲,退到一边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挂起假笑,“所以麻烦你处理快点。”
-
书镜走进来时,顾绛霄正拆掉奚衡云手臂上最后一根绷带,而虞真则在一旁蹲着,琢磨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对房间里的其他人和物一点也不关心。
她悄悄走到虞真身侧,听见她小声念叨着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低头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一把漂亮的剑。这把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些,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凑近了看,更能看清剑身上如同星图的紫色纹路——这是奚衡羽的那把星散剑。
“奚衡羽真舍得,剑居然给你了。”
虞真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他本来已经拒绝了,只是我实在是有些好奇这把剑的构造,奚衡羽又说一定要遵守诺言,便借来给我研究几天。”
奚衡云睡了两天,奚衡羽在隔壁亦睡了两天,醒来之后两人的床边都堆满了战帖,试玉台的一群学生都想来约架。奚衡云醒来第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顾绛霄按着边骂边检查,奚衡羽却直接拖着虚弱的身体推门而入,先是大张旗鼓地夸赞了他一番,在顾绛霄的死亡注视下表示自己虽然不舍,但愿赌服输,比试得痛快,输了也只能说自己太过狂妄、技不如人,主动把星散剑带来给他。
可用奚衡云自己的话来说,他要这把剑也没有用,因此执意拒绝,偏偏奚衡羽也倔,说什么也要达成诺言,最后虞真带了汤进来,作为铸师自然是看见名剑就离不开眼,奚衡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提出把剑拿给虞真研究几天,也算是兑现了赌约。
奚衡羽同意得爽快,两人就比试的事情又聊了半天,最后奚衡云的病房内迎来了第五人,一位一身劲装的年轻女人走进来,二话不说揪着奚衡羽的耳朵带走了他,临走前还挨个道歉说打扰,最后贴心地关上门,顾绛霄这才有空继续帮他拆绷带。
刚刚拆完,书镜和陈诀就来了。
“他走了?”陈诀看向书镜,“你不是还准备试探一下?”
“他应该没那个本事。”书镜摇了摇头,又示意陈诀把那块木牌拿给奚衡云,等他接过仔细观察后,书镜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才开口,“认识吗?”
她虽然在问“认识吗”,可却笃定他会认识这块用金线刻了一朵一半枯萎一半盛放的花朵的木牌。
果然,奚衡云脸色苍白:“这是我……我二哥府上的人才会有的。”
“盈枯剑?”书镜问。
“……嗯。”
“他找了越海楼玉衡阁的人来杀你。”陈诀道,“这是他们的规矩,派出去的杀手身上有雇主的标志,就算死了,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方式,看来他很着急啊。”
“奚梦晓要死了?”书镜微微蹙眉,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不满。
顾绛霄一愣:“啊?”
“死应该还不至于,不然怎么没人来找你带你回去?不过能让你二哥这么着急,甚至不惜顶着风险也杀了你的事情,怎么想也只有那么一件。”陈诀笑着解释,“家主之位。”
“好一出血脉相残。”书镜说得轻飘飘的,“即使你没兴趣,可只要你有这个能力,你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等等,盈枯剑不是奚、奚衡、呃……”
顾绛霄说到一半,却突然说不下去了,卡了半天还没把名字念出来,虞真看他磕磕绊绊属实受难,替他把话说完:“奚衡雪,对吧?说到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女子的名字,我以前还听过盈枯剑是女子的传闻。”
“毕竟没几个人见过嘛。”书镜又看向奚衡云,“人已经被处理掉了,没有消息传回去,他会知道为什么,短时间可能还会派人来。”
奚衡云闭上眼睛:“我和他确实关系一直都不好。”
“三院论试海选在即,接下来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混进来了。”虞真安慰道。
书镜却直白点破:“你当如何?”
“给你们添麻烦了。”奚衡云叹了口气。
“麻烦说不上。”陈诀道,“人是我和书镜帮你解决的,你想不牵连都难。”
听见这句话,顾绛霄突然瞪着他:“你杀人了吗?”
陈诀露出戏谑的笑:“你猜?”
“……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又迅速捂住耳朵掩耳盗铃。
“你放心,不会有多余的麻烦。”书镜笑了笑,“现在真正的麻烦只有一个,看样子你们是都不会置身事外了。”
陈诀没有反对:“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顾绛霄虽然觉得从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但还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来。
“把你家里其他继承人候选都杀了,你当家主。”陈诀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虞真居然还真的思考起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还当真了啊?”顾绛霄吓得音量都不由自主拔高了,指着陈诀,“别跟他学!”
陈诀歪头看着他:“我可是认真的。”
“我看你是认真地想把我们带去送死!”
虞真插进对话里:“首先需要找人合作,如果可以,说不定能联系到几年前开始便和奚大人不对付的百里家,再——”
顾绛霄又打断她:“真不用这办法!”
奚衡云在暴风雨中间再次表明态度:“我并不愿意当家主,也不适合当家主。”
“那还是再坦诚些。”书镜慢悠悠道,“奚衡晴和奚衡序为什么没有管你?为什么来的只是奚衡雪?据我所知,奚家向来看中家族本身,再残忍也不至于想这种歪门邪道,奚衡雪居然敢暗地里派人杀你,不仅仅是和兄长关系差这么简单吧?”
“诸位。”奚衡云听懂了她的话,不由打直了背,正襟危坐道,“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们。”
见几人的目光同时看过来,他顿了顿:“其实我二哥和我,并不是亲生兄弟,我们只是远亲。很久以前,他还不是我的二哥,盈枯剑奚衡雪这个称号和名字,在几年前,属于我真正同父同母的姐姐。”
*
《鹰》
[唐]罗隐
越海霜天暮,辞韬野草干。
俊通司隶职,严奉武夫官。
眼恶藏蜂在,心粗逐物殚。
近来脂腻足,驱遣不妨难。
击玉敲金之声再度响起,电光火石间,二人已再次过了数招,整个教场的气压都在不知不觉间变低,奚衡云与奚衡羽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无意识外放的境界威压降下,竟然让不少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书镜抬手挡住吹来的枯叶,下意识后退一步,陈诀眼疾手快握住她的小臂,助她稳住身形。
“还好?”他没有松手。
书镜皱着眉,一手抵上颞颥,仰头舒了口气,这才抽空回他:“还好。”
“真的还好?”
“还没那么废物。”她试图抽出手,奈何陈诀仍不肯放手,她便抬头去看,发现他瞳孔里闪过惊讶与探寻,贴在小臂上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停在了某个穴位,书镜的眼神锋利起来,低声呵斥道,“松手。”
这不算重的两个字由她口中说出,却意外威严,陈诀先是一愣,随后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才松开她,一副准备负荆请罪的样子:“抱歉。”
虞真靠过来扶住她,书镜道了声谢,眼睛却盯着他,寸步不让,陈诀朝她颔首,自觉后退半步,表明自己知错,主动求和。
顾绛霄在一旁叹了口气:“别内讧啊,有个呆子还在打架呢。”
“没有内讧。”
“没吵。”
两人异口同声。
顾绛霄只觉得无奈。这两个人,平日里就不怎么显山露水,琢磨不透真实情绪,现在又因为他那么一句话迅速恢复成常态,相安无事。他看着书镜,欲言又止,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交汇,书镜勾了勾唇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但又不给他反应时间,迅速移开。
虞真认真观察着几乎被风暴遮住的教场,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感觉到了风暴中心即将发生的事情:“要动手了。”
漫天尘沙间风起云涌,明明处于白昼,却又在两人举剑的瞬间昏暗下来,草木震动,山鸣谷应,泼墨之色覆盖整个教场。
奚衡羽的身影暴露于纷飞的落叶之间,凭空一跃,蓄力一剑直直朝奚衡云砍下。
混乱的气流间,奚衡云看清他的动作,一手撑地,翻身横扫,改从下方攻击,琨玉秋霜起势,凛锋聚起光芒,再次同他正面交锋,技高一筹,压住了他磅礴的剑势,逼得奚衡羽一退再退,于空中狼狈转身,未散的剑气斩碎他的领约,落了满地。
比试进行到这一步,两边都已经受了不少伤。
奚衡云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院服衣摆已经碎成布条,有气无力地垂着,右侧脸颊上的一道尤为明显,血迹已经凝固,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奚衡羽受的伤看起来没有他严重,最明显的无非是脖颈处的一道剑伤,几乎要伤到动脉,但只要定睛看去,不难发现他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即使抿着唇,也能瞧见血丝渗出。
但他二人眼中的战意未曾褪色。
“快结束了。”书镜向前一步,“顾绛霄,准备救人吧。”
“救人?”顾绛霄一听这个词,不好的回忆浮现在脑海,这两个字代表着这场比试很有可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他转身看向陈诀,“你说说奚衡云这大笨鹅学什么不好非要和你学拼命?”
陈诀接受着他愤怒的注视,承着这无妄之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究竟谁会赢?”顾绛霄又问。他从未习武,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
“待这二人使出最后一招,胜负自当揭晓。”陈诀道。
教场内,奚衡羽先发制人,低呵一声拔剑而起,一瞬间风云巨变,急雨如山洪倾泻而下,狂风骤雨之中,星散剑通身笼罩着紫色电光,又在雾气中汇成一柱,如巨蛇攀附,嘶吼声压过雷嗔与电怒。
风雨如刀割、似利刃,奚衡羽立身于晦暝的滂沱大雨,以剑尖为引,汇聚满山雨水,紧贴星散剑,在其四周凝成道道寒冰,以移山倒海之势齐齐冲向奚衡云。
星散剑法第六式,引川倒海。
“这便是那剑法中你没见过的招式?”陈诀突然看向书镜。
“谁知道呢?”书镜说得轻巧,不以为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这上一任星散剑剑主倒是捡了好徒弟。”
年轻,有天赋,临危不惧,只要用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代宗师传奇。
“奚衡云可不差他分毫。”陈诀道。
“那是自然。”书镜看都没看他,“能得饮冰剑奚瞬亲自教导,放眼整片大陆,都没几个人能有这待遇。”
“你怎知饮冰剑教导过他?”
书镜嗤笑一声:“他可是奚家人,奚梦晓的儿子,拿了琨玉秋霜的奚家人。”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奚梦晓认可他,给了他名剑琨玉秋霜,自然会认真打磨这块璞玉。
奚衡云手持琨玉秋霜,竟然在这时候闭上眼,再睁眼,琨玉秋霜无风自鸣,长啸一声,剑鸣反复回荡在山间,竟有龙战虎骇之势。
星散剑唤来的雨还未顺利落到琨玉秋霜之上,便被其散发出的热气蒸发,尺波电谢间白雾升腾而起,搅翻天幕中团团黑云,数道雷光落下,如星旗电戟,挺立于狂风之中,劈开沉沉死气。
只见电掣星驰间,两把剑再度碰撞,两道截然不同、但皆是孤注一掷般的剑气在此交汇,竟然在轰鸣声中融为一体,如同喷涌而出的湖水,直冲天际,破开层云!
与此同时,星散剑与琨玉秋霜相碰的刹那,不可抵挡的剑势再度荡开,比第一次更汹涌、更生猛、更澎湃,烟尘障目,愤风惊浪,看台上众生甚至来不及惊呼,眼见着就要被这如晴空霹雳般的攻击波及到,忽闻一道清脆的琴音,如珠落玉盘,不绝如缕,一瞬间万道金光齐发,笼罩住整个看台,替看台上的人群挡住了攻击。
书镜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假山上的一抹白色,亦是那道琴声的出处。沈秋云抱琴而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更皎如松柏,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同她微微一笑。
众人陆陆续续发现他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亦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都明白过来那道金光出自于谁之手,齐齐朝他行礼致谢:“阁主。”
沈秋云颔首微笑,白衣翻飞,如云如雾,怀里的琴以翠绿藤蔓缠绕,末端刚刚才开出的花在瞬间枯萎凋零。
他提醒道:“胜负已分,诸生可别耽误了今日其他课程。”
语毕,他没有再参与的打算,就这样转身离开。
尘烟散尽,云层间泄出灿烂的光,驱散了教场上的雾霾,渐渐显露出两人的身影。
奚衡羽已是跌跌撞撞,站立不能,星散剑与地面碰撞,火花四溅,他努力想维持头脑清醒,可仍旧太过勉强,最后索性认命,将其拔出,丢到一边,大笑一声躺在地上。
奚衡云则如孤松般屹立不倒,但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反应,任凭额头的血迹沿着鼻梁流下,染深了胸前的衣襟。
顾绛霄暗骂一句,正欲下楼,陈诀先他一步,一手提住他的衣领,不顾他的感受,直接翻身带着他从看台一跃而下,落到两人身旁。
“奚衡云!”
顾绛霄一边大声吼他的名字,一边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确认武脉未损,只是耗尽真气后松了一口气。
他连吼五六声,奚衡云终于有了反应,看向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奚衡羽,颤颤巍巍感叹道:“……星散剑法实在厉害。”
顾绛霄:“……”
顾绛霄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夸别人,他简直想丢下他不管任由这人自生自灭。
另一边,陈诀绕到奚衡羽跟前,俯下身探他鼻息,又熟练地进行了基础检查,确认此人并无生命危险,只是昏死过去后迅速站起来,由着教习派出的人将他抬走,没说一句话。
奚衡云又转身对着顾绛霄拱手,动作有些僵硬:“多谢。”
“谢什么谢?我没说我要治你!”
奚衡云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从担忧变成怒气冲冲的模样,刚要开口,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琨玉秋霜自他掌心滑落,奚衡云后知后觉地抬手,起先还只是虎口处止不住地颤抖着,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在发颤。
“原来握不住了……”
话未说完,他一头栽了下去。
-
奚衡云与奚衡羽被齐齐送进书院的医馆,顾绛霄和虞真都进去帮忙,只余书镜与陈诀两个被评价为“别来添乱”的人在门外。
医馆地处小重山一处僻静竹林里,黄昏已至,残阳如血,沐浴着今天最后的日光,陈诀突然出声询问:“顾绛霄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书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解释。
陈诀于是抬手,点在自己小臂某处,书镜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他置若罔闻,又问:“这位置里的东西还有多少?”
“这么好奇?”书镜反问。
“实在好奇。”陈诀说得诚恳,“毕竟你身上全是秘密,如果不弄清楚,我死不瞑目。”
“那我也实在好奇。”书镜靠近他,低下头,陈诀的呼吸就要落到她头顶,她伸出手,抚过对方腰间那把名为“破阵”的刀,刀鞘上布满混乱的划痕,每擦过一处,书镜便以讲故事般的语气娓娓道来,“这是御林军刀法划伤的,这是北疆的落日长枪,这是南边鹰锐铁骑最擅使的黑剑……你到底是谁麾下的人?”
明明那天点破身份后他起了杀心,可今天,陈诀并未表现出她意料中的恼怒,只是后退一步:“这可不好说。”
“是么?”书镜挑眉笑道,“我也不好说。”
“看来是我不够格。”陈诀了然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得此殊荣?”
书镜竟然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来,随后道:“如果是你临死前的请求,我考虑一下。”
陈诀闻言反而笑得灿烂了几分,衬得眼角的痣越发扎眼,他似乎想说句什么,医馆的门被推开,他显然已经失了时机。
一道传讯符飞了出来,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朝书镜的脑门冲去。
好在书镜早有防备,抬手死死捏住,像要掐死谁一样,又展开来看,发现是顾绛霄让她进去。
“那就待会见了,我得进去一趟。”书镜晃了晃手中的符,“这位‘将军’。”
陈诀眨了眨眼,笑得挑衅:“待会见,这位‘大小姐’。”
听见他的称呼,书镜又一次笑出声,听起来像是被他取悦到了,但也没做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医馆。
顾绛霄已经在房间里等她了,病床上还躺着呼吸平稳、已无大碍、但是快被包扎成白色粽子的奚衡云。
“他没事了?”
“没事了,睡一觉起来就好,只是最近不能再动武了。”顾绛霄道。
书镜又问:“真真呢?”
“去帮师姐修仪器了。”顾绛霄示意她坐下,“暂时不会过来。”
“行。”
书镜坐在他面前,没等他出声,便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她的皮肤很白,整条手臂上竟然有一道堪称狰狞诡异的伤疤,不算粗壮,但足够长,如同藏在体内的毒蛇,泛起异样的蓝色,一路蔓延,最终被挽起的衣袖吞没。
顾绛霄把手搭在她的脉上,眉头紧蹙,半晌后叹道:“那时候的境界威压果然还是影响到你了。”
“没那么严重。”书镜收回手,又换了另一边,“不碍事。”
“陈诀碰的哪边?”
“他没碰到那道伤。”书镜微微蹙眉,“但他可能知道我这只手里都藏着什么了。”
顾绛霄抬手,展开一套针具,拿起针,注入真气,扎进她手臂上的几处穴位:“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来历,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不要试图把它们逼出来。”
书镜云淡风轻道:“我可没有真气做这种事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借助外力也不行。”顾绛霄神情严肃,语气严厉,“稍有不慎,你就会死。”
“你也不行?”
顾绛霄一愣,随后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看一块冥顽不宁的朽木,斩钉截铁道:“我也不行!”
“那你师父总行吧?”
“不要以为你知道我是出身何处就能凭此威胁!”顾绛霄施针完毕,念在她是病人的份上忍住了揍人的冲动,“我师父只救人,不害人!”
“别生气别生气。”书镜放下衣袖,站起来,“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不等顾绛霄反驳,她殷勤地为他打开门,顾绛霄一拳打在棉花上,和她一起走出房间,找到虞真,三人同再门口的陈诀汇合。
夕阳正式落下,书镜回头看了眼医馆,奚衡云估计得睡上个一两天,她正色道:“奚衡云这件事,我总觉得没完。”
“……什么意思?”
“在看台观战时,我感觉到有其他陌生的气息。”她看向陈诀,“我想你早就有所察觉。”
“不像是书院的学生。”陈诀点头,“但人数不多。”
“沈……沈阁主出现,不是意外。”书镜道,“他必定知道什么。”
虞真略显担忧地问:“他这几天必定是没有办法再动武的,如果这时候有人趁虚而入……”
“等他醒了,再问问吧。”书镜的声音轻飘飘的,轻而易举就被山间的风吹散,“毕竟这可能会是他的‘家事’。”
*
《七月十九日大风雨雷电》
[宋]陆游
雷车动地电火明,急雨遂作盆盎倾。
强弩夹射马陵道,屋瓦大震昆阳城。
岂独鱼虾空际落,真成盖屐舍中行。
明朝雨止寻幽梦,尚听飞涛溅瀑声。
《白石郎曲》
[宋]郭茂倩。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试玉台平日里用于学生切磋交流的教场前林林总总来了许多人。
被选入试玉台的学子皆是通了武脉的修行者,因此院规里也明确提到允许学生之间切磋较量,一旦商量好,只需要到教习处报备,由教习根据需要安排教场时间。
虽说这是一场试玉台学子之间的比试,但因为两位主角的出名程度,也有小重山与松下清斋的人听说八卦后前来围观,一时间三色院服聚在看台上,好不热闹。
而众人目光的正中央,站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
位东方的那位年纪看起来稍小,虽说穿着简单的黑色院服,但身上该有的配饰一点没少,头戴束发金冠,以碧玉点缀,胸前系镂金珍珠领约,靥笑春桃,唇绽樱颗,显然出身于高门大户、珥金拖紫之人。奚衡羽手持一把长剑,并未出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对面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奚衡云比他要高出不少,同样的院服,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来,面对乍看姿态随意的奚衡羽,他的表情要严肃得多,英挺的剑眉此刻紧蹙在一起,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奚衡羽语气轻松,拔出剑来,星散剑上萦绕着淡淡的紫光,已然注入真气,他道:“既然是比试,没点彩头总归是无趣的。”
“你想要什么?”奚衡云皱着眉。
“在我十岁时,就曾听闻琨玉秋霜的鼎鼎大名,只是那时候成日只想着玩乐,竟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得此良机……”他故意停顿须臾,“若我赢了,你的剑借我十日,如何?”
“若你输了呢?”
奚衡羽的手轻轻抚上剑身,眼神中流露出如同对待亲人般的亲昵:“若我输了,我的剑亦随你处置,本家兄长,你可有兴趣?”
奚衡云沉声道:“没有兴趣,但我不会输。”
“是么?”奚衡羽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语毕,他提剑而上,奚衡云亦在瞬间拔出琨玉秋霜,两把名剑相撞,剑刃贴上剑刃,发出剧烈的轰鸣,以广场上兵刃相接的两人为中心,强劲的剑气荡开,白浪掀天,马毛猬磔,逼得周围看台上的诸生硬生生后退数余步,更是直接吹断两旁的树枝。
剑气袭来,避无可避,陈诀下意识想把旁边的人拉过来替她挡住,结果还未出手,身旁的书镜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他的背后,还顺手拽住顾绛霄的衣袖,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扯,两个未开武脉的人齐齐站在陈诀身后,躲过了来势汹汹的剑气。
陈诀:“……”
他应该想到的,这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陈诀收回目光:“不客气。”
书镜看向身后:“真真下课了怎么还不来?”
“关心她不如先关心关心眼前这个人。”陈诀往一侧挪了一点,方便她看清广场上的打斗场景,他侧过头问,“你觉得谁赢?”
书镜想都没想:“奚衡云。”
“对他这么有信心?”顾绛霄问。
“我又不认识奚衡羽。”书镜看过去,在闲聊之中,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互相之间的试探期已经过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总不能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势气吧?”
教场内,琨玉秋霜漆黑的剑身上隐隐泛起白光,如蛇般缠绕其上,即使是青天白日之下,也极为显眼,奚衡云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朝面前的少年斩出一剑。
剑光袭来,伴随着天空中传来的滚滚雷声,原先盘踞在琨玉秋霜上的白光蓦地化为数道刺眼夺目的闪电,一啸震天河汉惊,在他挥剑的同时,天色渐暗,乌云遮日,疑似惊雷乍起,又似琨玉秋霜的剑鸣,白光在空中凝为一把把长剑,凌厉的杀气溢出,齐齐冲向奚衡羽。
奚衡羽手腕一转,竟是朝他笑了一下,抬手将星散剑高举过头顶,直指天空,势有干云蔽日之势,真气从他的掌心传到整把剑,凝在最锋利的剑尖,双手握剑,面对这数道剑气,他的眼中不掩兴奋与喜悦,朝奚衡云直直劈去!
在他动手的一刹那,寒意笼罩住整个教场,再一抬头,竟是有冰冷的雨滴落下,而奚衡羽周身却未沾分毫,那些雨水纷纷被外力吸引,落在星散剑上,如同被吸收一般,于剑身上炸开白霜,似骤然绽放的花朵。
奚衡云每挥出一剑,他便也毫不畏惧地劈去气势截然不同的一剑,如冰原上刮起的雪暴,凶猛而无法抵挡,若面前是一座高山,只怕也会在瞬间被奚衡羽无可阻挡的剑气切割成两半!
此情此景,按理说应该后退,无法寻机会躲过,便该以剑身横档,减缓冲击。
可奚衡云没有。
他提着剑,突然朝着奚衡羽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衣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碎,他亦是无可避免地受了伤,脸上和身上皆是细细密密的凌乱伤口,在他再度侧身躲过一击时,黑发被裹挟着凛凛寒意的风割裂,在空中又迅速被切割成再寻不见的碎片,和流出的血液一起消失。
琨玉秋霜上白光更盛,将黑色的剑身紧紧裹住,改头换面一般,而那仿佛能拨云散雾的炽热温度融化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烟雾缭绕间风起云涌,空中的惨淡愁云如深海中的风暴,卷起先前因为两人过招而落了满地的树叶与树枝。
奚衡云冲向他,一跃而起,剑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自上而下挥剑直斩奚衡羽!
剑气纵横,乱流齐进声轰然,竟有雷暴奔入深海,蛟龙腾空而出的磅礴气势。
观战的学生里,有不少人佩刀佩剑而来,此刻雷惊电闪,琅琅剑鸣缭绕在教场上空,有破空之势,引得在场诸多名兵与之共鸣,金声玉振 ,嘈嘈切切,竟有金戈铁马之势,如同万兵之首,号召在场所有神兵利器俯首称臣。
书镜早在他出招之时便有所察觉,提前捂住耳朵,没有被剑鸣声影响太多,她的目光落在陈诀腰间那把与众不同的刀上,它没有发出刀鸣,却又蠢蠢欲动,似是被吸引,想要出手,跃跃欲试。
陈诀漫不经心地把手按在刀柄处,轻轻屈指一弹,刀又重新归于寂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这把刀叫什么?”
“破阵。”陈诀收回手。
“好名字。”书镜道,“它想出鞘了。”
“现在不是时候。”陈诀看着她,“你本来是想说什么?”
“这是把好刀。”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刀鞘,感受着上面斑驳的伤痕,陈诀的眼神紧紧跟着她的手指移动,睫毛颤动着,并未因为她的话而露出微笑,因为他知道她没有把话说完。
果然,书镜叹道:“但它戾气太重,杀心太强,会给你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陈诀不置可否,书镜也没再说话,难捱的沉默与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顾绛霄在这时打破僵局:“虞真来了。”
虞真刚下课没多久,急急忙忙赶来,甚至还背着书箧,她走到三人之间,刚放下书箧,便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狂风。
“还没打完?”她看向场内的奚衡云,到底是主攻冶炼兵器的,一眼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琨玉秋霜不愧是琨玉秋霜,真正做到了出剑便可天地为之色变啊。”
“那也要看是谁用吧。”顾绛霄道,“他俩这么打下去,不会最后一起累死吧?”
“不会。”书镜观察着教场内的一举一动,“剑鸣声对他影响很大,你看奚衡羽的样子,已经很不适了。”
奚衡羽一连挥出数剑,剑影重重,飞沙走石间灰尘激扬,这才堪堪挡住奚衡云的攻击。他被未尽的剑势逼至教场边缘,又被共鸣声包围,已是头痛欲裂,身形跌跌荡荡,唇角溢出鲜血,最后索性一剑插进地面,又快又狠,勉力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地,直起脊背。
“他居然通了督脉,那他的五感会敏锐不少。”顾绛霄语气讶异,“而且看这样子,应当没有半点固涩,真神奇,很少有人能彻底打通督脉。”
书镜却并不惊讶:“约是天生的。”
“开武脉不稀奇,开督脉不稀奇,开灵脉也不稀奇,甚至是开武脉与灵脉、督脉与灵脉,都不稀奇。”顾绛霄道,“但同时开了武脉与督脉,恐怕古往今来,也没有超过百人吧。”
“他虽然有些天赋,但没有训练过,这场比试之后再想赢他,恐怕没那么难了。”陈诀的目光还停在教场内。
谁都知道这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可奚衡云却立在原地。
顾绛霄眉头紧蹙:“……奚衡云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烟尘消散,不分昏晓的雷电与雨水也退去,书镜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奚衡云,终于明白他在做什么,骂了一句:“傻子!”
陈诀挑眉笑了:“有意思。”
剑鸣声终于淡去,奚衡羽站起来,拔出星散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为何不出手?”
“我从不趁人之危。”奚衡云握紧了琨玉秋霜,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温热的血沿着他的指节流过剑锋上,最后落在地面,砸出一朵红色的花,“我有信心赢你。”
“怪不得师父和我说,你是是他遇见的人中有趣和无趣都能排行第二的人。”奚衡羽擦去唇边的血迹,“那,请教了。”
琨玉秋霜和星散剑再度碰撞,这一次,更猛烈,更磅礴,地动山摇,气贯长虹,雷鼓动山川,迸发出尖锐的铮鸣声,震耳欲聋。
奚衡羽出招一次比一次快,先劈后斩,在空中留下残影,寒气扑来,有雨水落下,裹着剑锋直逼面门!
好在奚衡云对这一招并不陌生,书镜示范过,陈诀在他面前用过,这几日里,他想过很多种应对方法。这是星散剑法第三式。
他沉下心来,并没有顺着他的节奏一味加快速度,而是选择以不变应万变,琨玉秋霜横在身前,抵挡数道耀眼剑光。
奚衡羽见他防得滴水不漏,神色凝重,就要纵身而起,再换一招,却见眼前的奚衡云骤然发难——他双手握剑,自下而上挑起,通体纯黑的长剑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熯天炽地之火,映得整个天空似云破日出时分般透亮。
下一秒,他不给奚衡羽片刻的反应时间,硬抗他折胶堕指的剑气,任由寒气侵入他的肌肤和身体,眼见着对方的剑就要斩上他的肩膀,奚衡云手腕一转,琨玉秋霜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光,他选择以剑锋朝奚衡羽另一侧横劈而去!
奚衡羽反应迅速,换招斜砍,奈何为时已晚,只能卸去一半气势,剑锋擦过剑锋,迸射出四溅的火花,将他的脖颈灼伤,他被迫再度退到教场边缘,星散剑曳地,在地面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
《红楼梦》: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雷阵雨》
一啸震天河汉惊,春雷滚过远山鸣。
英雄气在云中走,霸主鞭由雨里生。
箫瑟迭风搜鼓韵,琵琶度曲落珠声。
神龙已到人间否?楚客廊前侧耳听。
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
《竞渡曲》
[唐]刘禹锡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
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
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
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
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
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
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
彩旂夹岸照蛟室,罗袜凌波呈水嬉。
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
《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其四》
[唐]卢纶
野幕蔽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今日的最后一门课在小重山,是讲院史的通识课,由山主即墨旻亲自授课。
课程还未开始,即墨旻已经来了,有学生同他提问,两人站在学斋一侧小声讨论着。院史不同于专门讲史学的历史选修和主修课程,是所有学生在这一学年都必须上的,事关能否毕业,可见其被重视程度。从即墨旻任小重山山主开始,便一直由他亲自负责。
书镜和陈诀再度姗姗来迟,就连上一节课有其他事情先走一步的顾绛霄都比他们到得早,向来上课最积极的虞真已经占好位置,看见他们时立刻挥手示意。
即墨旻刚解答完学生的疑惑,抬头同他二人对上目光。他其实有一张不符合年纪的、略显稚嫩的脸,比起一位教书育人的夫子,更像是学斋里坐着的燃糠自照的学生,温和,且毫无进攻性,一旦开口,法典图籍脱口而出,任谁看了那副样子都不会怀疑他“八斗君子”的尊称。
书镜率先朝他行礼致敬,对比起平日里见谁都无所谓的表现,这态度实在难得:“山主。”
陈诀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道了一声:“先生。”
即墨旻朝二人回礼,本以为是要让他们落座,谁知却突然对着书镜提问:“七日前我问过的问题,你可是思考了?”
他就这样看着书镜,不是刁难,而是寻常提问,但隐隐又让众人察觉出一丝试探和好奇,一时间所有学生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山主指的,可是那个遗留下来的问题的回答?”书镜依旧从容,慢条斯理道,“关于到底救哪一方?”
“自然。”即墨旻颔首。
院史虽然是通识课,但每周只有一节,上周即墨旻讲到上一任院长即墨瑾,发散了些,提到了不少与书院无关、但与他个人有关的经历。
东湖书院的第二十任院长即墨瑾,没有通武脉迈入修行之道,甚至在二十岁之前,他与东湖书院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即墨瑾十七岁出任大理寺少卿,十九岁被栽赃污蔑命悬一线,好友释轻舟提剑而来,护了三天三夜,还了他清白,二十岁乞骸骨解官归田,又在二十二岁成为东湖书院的院长。
这经历可谓传奇。
即墨瑾在十九岁那年,曾经和另外四人一起断过一桩案。一桩关于“能否因为被困于弹尽粮绝之地为了活下来而吃掉同伴”的案子:五名世家子弟结伴冒险,因为年轻气盛太过大意,被困于一处诡异阵法中接近一个月,吃食耗尽,众人想办法联系上后,不出意外也要五天才能获救,而这群年轻人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再活五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中名唤梁远成的少年提议通过抓阄的方式选出一人,靠他的血肉支撑到破阵,在众人沉默时,阵内五人失去了联系,等到破阵时才被重新找到,而梁远成,则因为抓阄被选中,已经被同伴吃掉了。
因为是史无前例、轰动大陆的案子,最后由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寺丞、刑部尚书,刑部侍郎和安乐公主共同判定,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即墨瑾在审判当日不知为何在时间快结束时才来,在两票无罪两票有罪的情况下投出最后一票,判为无罪。
因为即墨瑾认为剩下的几名少年无罪,同年冬天,失去孩子的梁远成家人对其最后一票怀恨在心,同人合作,将他从大理寺掳走,带到一处特殊的洞穴内。
洞穴内分成两条路,一边绑了五名多年前由他亲手判定有罪、即将刑满释放的犯人,另一边是他认识的,同他一样出身大理寺的刚正不阿的下属。梁家人告诉他,洞穴处在某门派的护山剑阵之上,还有一分钟,就有数把飞剑驶来,轨迹本是朝着那五名囚犯,但他手里有一张符,能够改变飞剑的方向留下他们,代价是无辜的下属会死。
即墨旻讲到这里,留下问题:在座诸位若是即墨院长,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话音未落,代表结束的钟声响起,他便宣布这是课后作业,留给学生自己思考,下一堂课再作回答。
眼下课程还未开始,他却突然叫住书镜,好奇她的答案,不免被人认为是对她的欣赏和亲睐,各路复杂目光齐齐投来。
众目睽睽之下,书镜看着他,面不改色道:“学生回去后曾思考,若将情况改变,在座诸位同砚的答案是否会改变?”
即墨旻扬眉,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语气玩味:“哦?”
“若是换种场景,飞剑驶来,眼前只有一条道路,绑了五人,但在其上有一座桥,桥上站着一人,只要把他推下桥,就能阻止飞剑杀人,可这六人皆是清白无辜的好人,诸位,推,还是不推?”
喧哗声渐起,书镜和即墨旻四目相对,不卑不亢,继续又问:“若是在那情景里,不是五名囚犯,而是五名文学大家、五名我朝官员,甚至是五名皇嗣,诸位又用还是不用?”
即墨旻的目光意味深长,刚想说句什么,昭示上课的钟声在此时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书镜再次朝他行礼,没再看他,走到虞真给她留的位置上去。
小重山山主上课随意,在书镜转换情景,提出问题后,又有学生想到了另外的假设,即墨旻向来鼓励学子发散思维,最后甚至任由讲历史的课堂发展成为关于“救还是不救”的辩论题。
下课的钟声响起,即墨旻要学生把答案写下来交给他,当作一次课堂测试,虞真把自己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写好交给顾绛霄,由他统一收起来再给即墨旻。
顾绛霄接过来:“你选择用符咒还是不用?”
虞真道:“本质上可以把这个问题看成‘是否要牺牲少数以救下多数人性命’吧,如果是我,我不会赞成这样的做法。”
陈诀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把自己的课业交给顾绛霄,发现两人正一同看着他,他先是一愣,转而笑得高深莫测:“你猜?”
在即墨旻提出要上交作业后书镜二话不说直接交给了顾绛霄,奚衡云则是第二个交的,这时候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完了,毕竟明天就是他和奚衡羽的比试,他还想再找陈诀和杜如松过几招。奚衡云抬头发现这三人不约而同打量着自己,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你写了什么答案?”顾绛霄把五个人的答案交过去,生怕他不回答一样迅速赶回来,“写得这么快。”
“我不会用。”奚衡云认真道,“人命是不能被数量衡量的。”他又看向顾绛霄:“你从上周开始就很在意这个话题,为什么?”
“正常来说,一般人会选择把风险降到最低,用一个人的命换五个人的命吧?”顾绛霄和他们并肩走出学斋,小重山上空气清新,有风拂过脸颊,清爽而干燥,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可是那之后呢?会做噩梦吗?会后悔吗?”
“陈诀会用。”书镜突然出声,顾绛霄惊讶地睁开眼,她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陈诀,“我敢保证,他不仅会用,他还会把无辜的人推下桥去救那另外五个人。而且他还不会做噩梦。”
被突然抓出来,陈诀发出一声介于嘲讽和无奈的笑声,摊手承认:“我确实会。毕竟我是个只看结果的人,对吧?”
“确实。”书镜这才看回顾绛霄,“很多人说得好听,在课堂上冷静分析利弊,但真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连抉择的勇气都没有。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就已经强过很多人了。”
顾绛霄一愣,书镜又问:“你知道即墨瑾是怎么选择的吗?”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课堂上即墨旻根本没提:“他是怎么选择的?”
“要剑阵停下来,有两种办法,一是由布阵者亲自动手,二是让见血封喉的飞剑沾上人血。”书镜说得缓慢且清晰,以至于显现出残忍的味道来,“即墨瑾身上的迷药效果未能消散,他根本没来得及抉择,是他的下属替他做了决定。”
顾绛霄瞳孔微怔,显然猜到了她没能说出来的意思。
只见书镜用平铺直叙、毫无感情的语气补全了这句话:“他的下属亲自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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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衡云找到刚结束课程的杜如松,和陈诀一起前往后山对招,虞真和顾绛霄也表示要跟着一同去,书镜起初也答应了与他们一起,行至半路却突然停下来,目光落在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飞到她跟前的翠绿色的鸟儿身上,她道:“我就不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作出反应,留下一句“有点事情要办”就转身离开了。
在她离开后,那只羽毛丰满,色泽艳丽的鸟儿也连忙跟上,追上后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前,把她带到一处僻静的庭院内。
梧桐树掩映着高大的门墙,院内绿柳红花周垂,甬路相衔,烟雾氤氲缭绕,一切都朦胧而美好,让人想到不真实的世外桃源。
书镜似是见惯了,没有停留,径直往里走去,那只小鸟停在她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院落里被锦簇花团掩盖着的两人这才得了空看向她。
蹲着的青衣女子手里还拿着修剪枝叶的剪刀,眯起眼睛看清楚了来人,把剪刀递给身旁的人,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与灰尘。而在一直站在她身旁帮忙拿工具的男子则是不久前才和书镜见过的人,小重山山主即墨旻。
书镜朝她行礼:“台首。”
又朝向即墨旻:“山主。”
在书镜行礼的瞬间,那只鸟飞到了女子的身侧,她抬起手,鸟儿便立在指节处,又在瞬间化为一道青色的烟,消失不见。
“今天来得倒快。”女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屋,“进来喝茶。”
“学生一会还有事,就不多逗留了。”书镜出声拒绝,目光投向即墨旻,“唤我来此,想必山主已经告诉您了吧?”
女子停下来,无奈道:“他是好心。”
“学生知道。”书镜神色不变,“所以便交了一张白纸上去。”
即墨旻笑道:“亏得我还特地把你的答案挑出来看,课堂上不回答我,课后作业也不曾回答,难道因为你没有答案?”
“我自然是有答案的,我的答案,山主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书镜的脸上无波无澜,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从此种平静淡漠的状态里走出,她道,“只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木已成舟,我不关心,也不再在乎,他人做出的选择,我无权过问和审判,劳烦山主莫要再试探了。”
孟轲在一二三层同将他认出来的学生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阁顶。
燕桂阁——书院的学生们一般会习惯性地称其为藏书阁——拥有东陆最丰富的藏书,一是因为书院本身的地位,有不少人愿意赠书,二是因为负责管理燕桂阁的那位,本身就是个手不释卷的书痴。
阁顶并非封闭,而是设计成了一座通风透气的凉亭,风呼啸着,云雾缭绕四周,他从熟悉的路走上去,已经有两人坐在凉亭之中,正在对弈。
执黑子的女人穿着红色的圆领袍,背后背着一把斑驳的断剑,执白子的男人着广袖白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给人一种出尘脱俗、超然物外的气质。
听见脚步声,释轻舟没有回头,却判断出了来人,她落下一子:“难得见你来这里。”
孟轲走上前:“你把那些人放进来的?”
释轻舟道:“堵不如疏。”
“你明知道有些人的身份不能被发现。”孟轲拧眉看着她的背影,“需得防范于未然。”
“不要太过担心。”释轻舟摇摇头,“那群孩子并非没有处理的能力。”
孟轲道:“这背后涉及的人和事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到学院。”
“你怕吗?”释轻舟笑了笑,“我从来没怕过那些人。”
“释轻舟,你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孟轲叹道,“你不怕,即墨瑾也不怕,但是你也不该让他的愿望止步于此。”
“如果连这么几个小孩儿都护不住,我们书院的面子往哪里放?”释轻舟盯着棋盘,举棋不定,“我当然不会让他的愿望止步于此。既然答应阿瑾会守在这里,我便不会食言,如若我哪天死了,也只会是为了保护书院而死的。”
黑子落于棋盘,掷地有声,有风刮来,却没有撼动亭内分毫,这里似乎同一切隔开,自成一方天地。她将一句分量如此重的话说得如此轻巧,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戏谑,孟轲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往事纷至沓来,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话音一落,对面一直沉默的白衣男子笑起来:“轻舟,你输了。”
“受不了,就没赢过你。”释轻舟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认命般摆摆手,“不下了,走了。”
“她棋艺这么烂,你还陪她?”孟轲见她挪出位置,走向前去,“人菜瘾还大。”
“无妨,来者是客。”男子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如你我也手谈一局?”
孟轲笑了笑,顺势坐下,本来要走的释轻舟转身:“沈秋云,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人心黑得很,你可要小心。”
“你不如去阁外看看你的樱树。”孟轲没好气地睨她一眼,开始整理棋盘,“都是我在给你看着。”
“一旦种下去了,它是死是活,就与我无关了。”释轻舟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就算是哪天有学生把它砍倒,我也不会说什么。”
待她走后,被称呼为沈秋云的男子突然道:“其实那棵树,前几天受伤了。”
“……受伤?”
“或许是风太顽劣,把树枝吹断了吧。”他笑意不减,依旧是那副飘飘如谪仙的模样,“很在意吗?”
“果然这书院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中。”
“我可不喜欢这个说法,不过是借了沉山大阵的光而已。”沈秋云摇摇头,他看向洞天石扉的广场,“既然选择了让他们来这里读书,就代表你不会在乎他们的过去。”
“当初我可没想到这几个孩子会走到一起。”孟轲思考着下一步棋的位置,眉头紧蹙,“更何况当初游慕把人带过来的时候,谁知道那孩子的真实身份是谁?”
“你明明看出来了,却装不知道,摆明了嘴硬心软。”沈秋云笑道,“我不觉得放那些人进来是坏事,人要成长,总是要学会面对不得已的时候。你太杞人忧天了。”
孟轲无奈地扶额:“连你也……”
“起风了。”他的目光越过孟轲,落在远方,又像是看到了未来,“这阵风能飘往何方,又能抵达多远的地方,只有靠它自己不是么?”
他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放心吧,真有那种时候,不仅是我和游慕,轻舟也不会不管的。”
孟轲没有接话,不知道是被说服还是不愿再提,他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又听见沈秋云问:“你想和那两个孩子谈谈吗?”
“一起谈不合适。”孟轲也察觉到了广场上的人,“何况他们可能都不会上来……改天吧。”
-
“起风了。”书镜突然道。
陈诀转身,他们是在通识课上遇见的,五个人里只有他二人同顾绛霄选了,奚衡云的比试就在明天,自己去练剑了,虞真则从夫子那里借了本书,没日没夜地钻研了起来。顾绛霄去得早,替他们占了位置,陈诀和书镜一向是能来上课就谢天谢地的主,课程结束,顾绛霄又有事先走了,剩下他们俩结伴而行。
见她下意识瑟缩了下,陈诀问:“你冷?”
“不至于。”书镜抬头,目光落在燕桂阁的顶端,她眯起眼睛,似在审视,“只是觉得有些困。”
“副院长和沈阁主在上面。”陈诀道,“你察觉到了。”
书镜没否定,他却突然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朝她输入真气,书镜的第一反应是挥开他,奈何陈诀早有准备,将她制在原地动弹不得,使得她只能被迫接受他传来的真气。
“还真对你没什么用。”他松了手,感受到真气如风般消散,勾起好奇的笑,“你武脉固涩,不能吸收真气,但却能感知旁人的接近,甚至身手和意识好到不可思议,想来是通了督脉和灵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对你没威胁,你大可放心。”书镜平静地甩了甩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替我选十字弓那门课,是在试探我,对么?”
陈诀坦然承认,丝毫不觉得羞愧:“是。”
有时候面对这种事情,他从不找借口,直来直去,反而诚实得让人咬牙切齿。他补充:“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了。”
“说句实话,我对你也挺好奇的。”书镜突然抬起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踮起脚,凑在耳边轻声道,“你说你来自陵江,陵江可没有什么被污蔑成贪官污吏而满门抄斩的官员,但据我所知,跟满门抄斩沾上边的倒是有那么一家人。”
她在躲开他的攻击之前用笃定的语气吐出几个字:“十五夜灯。”
这几个字一出来,陈诀的眼神沉了下来,漆黑如幽深潭水,凌厉而凶狠的光一闪而过,一瞬间,书镜产生了一种被原始野兽盯上了的错觉,让人不寒而栗。
他没有拔刀,指尖擦过她的脖颈,方才还用来帮她御寒的真气忽地化为利刃,划出一道红痕,若不是她躲得及时,只怕已经要被送去小重山找山主救命了。
“下手真狠啊。”书镜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有心思调侃,手贴在侧颈上抹了一把,抬手看了一眼指腹上的血迹,红色的血珠沿着指节滑落,明明受了伤,她反因为推测被证实而笑得更开心了,“守灯人和你什么关系?你姓陈,这不是真名吧?”
“你很在意吗?”陈诀靠近她,指尖擦过她的伤口,停在那道如同刀割出的伤痕的末端,轻轻碰了下,眼神专注得过分,语气又玩味十足,“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是真的不怕痛还是见过太多习惯了?”
这动作很像威胁,毕竟只要他愿意,下一秒她就能人头落地,可书镜只是面不改色地拍开他的手,眨了眨眼睛:“你猜?”
“我不猜。”陈诀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明显还是一只蛰伏在暗处伺机窥动的野兽,“所以你也别猜。”
“那我也只能遗憾地告诉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基本上也都死了。”书镜回以相同的微笑,发现渗出的血还在往下落,她不自觉地“啧”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捂着伤口就要走,“别拦我的路。”
陈诀依旧没有动。明明下课的钟声响起来后是她先提出来一起走的,他想到这里,握住她的手腕往一侧挪,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有凉意渗透,他的另一手突然覆上她的脖颈,书镜再次下意识反击,陈诀却牢牢抓住她,手帕落在地上,他难得放柔了声音:“别动。”
一股温热的风拂过伤口,酥麻的感觉传来,在他移开手的瞬间,那道伤口恢复如初,连疤痕都没留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书镜讶异地看着他:“你还会这种术法?”
陈诀轻笑一声,弯下腰把掉落的手帕拾起,那上面绣了一朵半开的桃花,指腹上方才沾上的血渗了进去,开得更艳了。他递给她:“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怎么出来的?”书镜接过来,突然不怕死一样继续问,“洞明万道通生阵。”
她说的洞明万道通生阵,曾经被称为北陆最残忍的杀阵,从这阵法里走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有幸逃出来,非死即伤,也没了能继续修炼的体魄,甚至有可能失了心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可陈诀不仅活着,没有明显的后遗症,还是个数一数二的天才,这可真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
“忘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仿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真忘了?”书镜挑眉道,“好歹把我弄伤了,不该补偿点什么吗?”
陈诀停下脚步,反问她:“你不怕迟到?”
他们下节还有课。
“你也不怕迟到。”书镜用笃定的语气回复。
“真忘了。”他道,“想起来一定告诉你。”
书镜欣然接受,没再继续问,追上他:“好。”
“你对守灯人这么好奇,难道你们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书镜和他并肩往上课的地方走去,“我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么?”
陈诀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骗子。”
书镜亦回以他一眼:“是不是骗子,你日后就知道了。”
“这算是报复我吗?”他没头没尾地转移话题问道。
“这是‘回礼’。”书镜笑了,“替我选课的‘回礼’。”
*
《世说新语》: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女略显得意和张扬的声音融进风里,整个人也似要融进风里,衣袂翻飞,没了平时行眠立盹、仿若劳神苦心的样子,肆意鲜活得很。
陈诀在恍然间回忆起来,她似乎总是在一些时候显示出意料之外的、截然不同的一面,让人讶异,让人……雀忭。
他冁然而笑,一副甘愿认输的样子,在她的注视下道:“好,是我输了。”
书镜得了满意的答案,再次投入到练习中去,对方也没再来掺合。有了她和陈诀那两次十环,靶场逐渐热闹,释轻舟这时候还没回来,学生们仗着没人管,互相之间交流了起来。
“阿镜,要不要先休息下?”虞真在她身侧抬起头。
“好。”书镜没有拒绝,放下弓,把位置留给她。
碍于先前两人的十环太优秀,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再去试试,都在调试。
虞真看起来倒不在意,蹲在一旁将一把十字弓拆了三次,又组装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快,终于满意之后,她站起来,瞄准目标时,奚衡云也站进她身旁的靶壕,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扣下悬刀。
箭矢飞出,亦一同射中箭靶。
虞真九环,奚衡云七环半。
顾绛霄在边上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这群人一个两个都深藏不露,反倒是目睹了全过程的书镜三人并未表露出丝毫惊讶。
“虞同砚擅长这类弓兵,自己在拆解过程中又对细节进行了微调,十字弓考验的更多是技巧,兵器趁手,自然能取胜。”杜如松在一旁解释道,又看向奚衡云,“看来你还是不太适合这类武器。不过……机巧虽工,然其力绵甚,此民家防窃具,非军国器。虽然我朝军队曾经用过,但你不必太在意。”
奚衡云对他点点头:“我明白,多谢你。”
他又看着虞真调整位置,再度尝试,这一回更进一步,正中靶心。
“你好像是先瞄准,后拉弓弦。”奚衡云道,“为什么?”
虞真放下十字弓,走到他身边,她个头不高,对比起如崇墉百雉般的奚衡云,不过刚到他的肩。明明是同龄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显得她要年幼几岁,顾绛霄还开玩笑说像是兄妹而不是同砚。
“这里,我稍微改了一下距离,对我来说更方便了。”
她靠近他,稍稍踮起脚,伸出手点在容弓孔的位置又收回,衣袖与衣袖摩擦,沙沙作响,一瞬间却又仿佛万籁俱寂:“要不你用我的试试?”
奚衡云迟钝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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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虞真去了奚衡云与杜如松那边,书镜面前的位置又空了下来。她走过去,活动活动手腕,举起那把十字弓。
“两脚间的距离再打开点,可以稍微弯一点腰。”顿了顿,“这样你会轻松点。”
陈诀的声音在耳侧蓦地响声,毫无起伏,波澜不惊,如汩汩溪流,潺潺淌过。
书镜一愣,发现他竟然一声不吭地走到了自己这边来。
她到底不如修行之人体质好,方才大家的目光都在箭靶上,本以为没人注意到她因为后座力太大身形不稳差点跌倒的模样,没想到竟然被陈诀看到了。
“你第一次碰这种十字弓。”他说得笃定。
“以前碰过类似的。”书镜没再看他,按照他说的方法进行瞄准,“比这个重,而且比这个好用。”
“位置不对。”陈诀突然说。
“哪里?”
“手,你握的位置不对。”
阴影压来,来不及反应,他已经俯下身贴近。陈诀虚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往下挪了一点,呼吸平稳,气息落在太阳穴,像针一样扎进去,快、准、狠,激得她提起了精神。
陈诀已然退开,他道:“现在试试。”
于是她凝神,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预料之中的推力确实减轻,书镜垂下手,朝他看去,陈诀漫不经心地抱臂倚在一旁,一副眉低眼慢的不羁模样,倒是和周遭的竹林搭调。
见她成功,陈诀并未露出半点意外,就像他笃定她能做到,如果做不到,才会在瞳孔里寻见一闪而过的惊讶。
“不是,你跟我才是一个组的吧?你去指导别人算什么?”顾绛霄走过来,手搭在他的肩上,“人家需要你帮忙吗?”
陈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揶揄般的目光投向书镜,问道:“你需要我吗?”
书镜笑逐颜开,千树万树梨花次第开放似的,说出的话却十分不留情面:“抱歉,不需要。”
“用完就扔。”陈诀佯装失望,感叹道,“真是无情啊。”
“过奖。”书镜朝他挥了挥手,赶他走,“你的队友还等你教他,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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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时间过去,释轻舟终于在书院里随便拉了个没有课的新生过来,给了点调整时间,便开始了这次心血来潮的测试。
一共三十人,共分出十五组来,出阵人可以更换,每组五根弩箭,算五次的总和,五组一场,共比试三轮,每轮得分最高者胜出,再由这三位胜者再试一轮,决出最后胜负。规则简单易懂。
十字弓其实还算常见,但多数人也只是见过,没什么机会亲自尝试,要么就是早有接触,使用起来亦有心得之人。
“那我们怎么安排场次?”准备途中,顾绛霄问道。
陈诀看着他:“你想玩吗?”
“玩两把吧……?”顾绛霄道。
“那行。”陈诀点点头,也不在意什么,“你二我三。”
另一侧,杜如松看着奚衡云,缓缓道:“我在北疆军队里长大,从小就接触过此类武器,选修这门课主要为了补充理论知识,并不在意分数和结果。所以,我想把这次试炼的机会全权交给你,你同意吗?”
他的意思是他不上场。奚衡云想着他示范时几乎百发百中的身姿,走了神,于是杜如松又道:“当然,如果你在意这次比分结果,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很有可能拿第一。”
奚衡云看着他:“没关系,我不在乎成绩。”
杜如松说得郑重:“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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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比试中,成绩良莠不齐,高的如虞真、陈诀两组,接近满分,失误的那一两次都是八环或九环,低的则如两位小重山学子那一组,两人一个主修史学,一个主修算学,就差把“文弱书生”几个字扣在脑门,一场下来有一半的时间脱靶,总共也没几分。
杜如松和奚衡云这一组,因为杜如松没有上场,奚衡云又不擅长于弓弩,成绩略显中庸,处在一个中等位置,高不成低不就,因此最后进入决赛的是虞真、书镜、陈诀、顾绛霄和另一组由两名试玉台学子组成的队伍。
确定好最终名单后,释轻舟似乎有些意外,等待调试的时候,走到和奚衡云复盘的杜如松身边,开口便问:“你怎么不上场?”
奚衡云一愣,杜如松却神色如常,平静道:“志不在此。”
“文邹邹的。”释轻舟看着他,语气熟稔,“这也不用全力那也不用全力,就不怕等到哪天需要你使出全力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的极限?”
“大家都是同砚,并非敌人。”杜如松从容不迫,谦恭虚己,声音比风还轻,“我心里有数,还请前辈放宽心。”
“那如果在这之后,你的同砚真的成为了你的敌人呢?”释轻舟眼神锐利起来,步步紧逼,“情谊在前,责任在后,你当如何?”
杜如松神情依旧泰然,如同无波古井,他身上有一种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同的气质,甚至可以说是内敛沉稳过头。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想到那句“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他直视着轻舟剑锋芒毕露的眼睛,不矜不伐,不徐不疾地回答了她。
很多年后,奚衡云离开学院,见到已经随父出征的杜如松,青年手持一把长柄陌刀,立于城墙之上,黄沙漫漫,烟尘滚滚,明明一切都模糊得不行,他的身影却清晰明了地落入奚衡云眼中。奚衡云问他,你是奉命来杀我的么?那时候他说了一句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话。
他道:“我只站在公理这边。”
释轻舟朗声笑起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倒是和你爹一模一样!”
“父亲是拜托前辈照看我了么?”杜如松被她拍得差点没站稳。
“怎么可能?”释轻舟道,“他只说如果你学坏了让我把你揍醒。”
杜如松:“……”
奚衡云:“……”
“糟了,跟你聊起来忘了正事。”释轻舟收回手,那边被她抓来记分的学生正朝着她使眼色,她边摆手边往那边走去,“看来是出了点状况。”
最后三组的比赛进行一轮后,那两名试玉台的学生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没能发挥好,而书镜和陈诀所在的两队则因为“十、十、八、十、九”和“九、十、十、八、十”的分数达成了平手,因此准备在她的见证下再比试一轮。
释轻舟走过去,书镜和陈诀已经站在靶壕内,得了她的允许,一前一后抬起手。
“嘭”、“嘭”两声,箭矢射进箭靶中,再次打出十环的高分。
第二局换上虞真,陈诀没有下场,两人都出现了细微的失误,却再次同分,均为九环。
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书镜和陈诀寸步不让,连续两次正中靶心,依旧平局。
“还得加赛啊……”顾绛霄不知何时溜到奚衡云与杜如松身边,“不会就这么僵持到下课吧?”
“你怎么来这边了?”奚衡云问。
顾绛霄一摊手:“还不是陈诀说他要赢,让我别拖后题,你也知道他是个胜负欲强到令人发指的问题学生,我怕自己被他打死。”
奚衡云道:“他还不一定能赢呢。”
杜如松却道:“我觉得陈诀会赢。”
虞真也退出了这场已经演变成两位好友针锋相对的随堂比赛,刚好听见他的话,有些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三人齐齐看向他,杜如松解释道:“他很熟练,就算失误也不低于九环。但书同砚一没有经验,二体力不足,如果僵持下去,赢的会是陈诀。”
接下来的三局,两人依旧没能分出胜负。
奚衡云听了杜如松的解释,观察起书镜来,确实在她脸上窥见了力不从心的疲惫:“她有点累了。”
杜如松道:“但陈诀从不掉以轻心。”
第九局开始,陈诀示意让她先行,书镜没拒绝,她确实比寻常人更虚弱些,难免跟不上,休息的间隙,手指已经产生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需要速战速决。
她站直身体,平视前方,托举起十字弓,瞄准、发射。
杜如松在她扣动悬刀时再次出声:“你们看,她已经开始感到疲惫。刚才那一瞬间,书同砚的手抖了。”
果然,这是书镜今天出现的第二次失误,仅有八环。
奚衡云有些可惜:“如果她能悟道练体,就算是我拿手的刀剑之术,我也不一定能胜过她。”
陈诀还未出手,但显然胜负已分。
对于第一名如此执着的书镜此刻反倒松了口气,不见一丝遗憾,她轻轻放下十字弓,毫不留恋地转身,路过陈诀时,黑衣少年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持弩弓的右手,视线交汇,他欲言又止。
“你这什么表情?”书镜停下来,扬眉问道。
陈诀脸上的若有所思和惋惜一扫而空,恢复成恣意妄为的自大:“以为你会哭呢。”
书镜表情古怪地看着他,良久,发出一声如同气音般的低低笑声,没作回答,只是越过他,朝虞真几人走去。
擦肩而过时,陈诀仿佛听见了她戴着的红色的耳坠的发出了声响,“叮”的一声,清脆悦耳,如敲冰戛玉,亦可作金石之声,从头到尾,直直贯穿他整个身体,回荡、回荡、回荡,连绵不绝。
他一时间仿佛被固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陈诀,该你了。”释轻舟出声提醒。
他敛眉应了一声,走过去,如同之前几次一样,抬手,调整,瞄准。
杜如松突然叹了口气:“是我失算了。”
“什么?”几人异口同声地发问,就连刚走来但没开口的书镜都讶异地朝他看去。
陈诀扣动悬刀,箭矢离弦,如白昼流星,如呼啸西风,如湍急河流。
“陈诀输了。”杜如松道。
他的动作和姿势看起来都和之前并无不同,可这一箭,还未飞到箭靶处,便好似被射中命门的鸟,伴随着杜如松的话,从空中直直坠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脱靶了。
陈诀放下十字弓,凝视着自己的手,久久未动,半晌,终于放下它走出靶场,停在书镜面前。
书镜并不比旁人的意外少,但心情也因此舒畅了起来,明知道他不会是愿意放水的人,却故意笑着问他:“你不会是故意放水,想成人之美吧?”
陈诀沉着一张脸,眉梢眼角写满了烦闷,听见这句话,他抬起头,“啧”了一声,迅速别过头,却不回答。
书镜于是笑得更开心了,笑声传进陈诀的耳中,惹得他心中郁沉更甚,余光又瞥见她晃动的耳坠,那抹红色竟然比鲜血还夺人眼球,难以理解的情绪在胸腔中逐渐肿胀、四下徘徊,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比思维更快一步——他抬起手,不客气地摘掉了书镜的耳坠。
只是表情虽然烦躁,动作又极尽温柔,生怕弄疼了她。
几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书镜的笑声也因此戛然而止,一瞬间整个人松散的气质都变了,竟然有一种高位者的威严,说出的话冷若冰霜:“放肆!”
陈诀听完竟然一反常态地愣住,在书镜缓和脸色后,迅速退了一步,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直接抓起她的手,把耳坠放在她手心里。
“别问我,不知道。”顿了顿,又想起来刚才的心绪,咬牙切齿道,“烦死了。”
语毕扬长而去,那背影甚至还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留下仍处于状况外的书镜满头雾水。她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几人:“他发什么神经?”
杜如松恍然大悟,失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
“他心乱了。”
*
《天工开物》:机巧虽工,然其力绵甚,所及二十余步而已,此民家防窃具,非军国器。
《庭竹》
[唐]刘禹锡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