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台五马樟柯奚,载酒问字须百里,红炉烧烙虞一言,细韵长流悬梁音”——这是皇城内不知何时兴起的一首儿歌,作词不详,作曲不详,但却流传了许久,久到第一批牢记它的人已经作古,广泛到几乎大街小巷的每个小孩都会唱。
奚衡云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在学会这首儿歌之后,二姐带他去了奚家祠堂。祠堂门口有一株参天古木,四季常青,树冠如云,奚衡雪停在那棵树前,问他知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奚衡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对此,姐姐笑了笑:“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定光帝杜照宁赠给奚家先祖的一株樟柯树。”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年轻的开国皇帝和助她建立王朝的臣子,这棵逐渐长为参天大树的樟柯树,是情谊和地位的证明,也是一种庇护。
“为什么是樟柯?”他记得他曾这么问过。
奚衡雪拍了拍他的肩,记忆里的声音无比温柔:“因为樟柯树是国树。”
随后她又道:“今天我教你奔星十式中的第三式。”
奚梦晓和百里疏风成亲后,一共有四个孩子,奚衡晴,奚衡雪,奚衡云,和奚衡风。
相比于过于冷漠寡言、却又心直口快的大姐奚衡晴,体弱多病、一年到头都看不见几次人的四弟奚衡风,在奚衡云的记忆里,他总是和二姐奚衡雪更亲近些。
她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八岁悟道,十一岁得了盈枯剑,不管是剑法、人文历史还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就他而言,奚衡雪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在认识奚瞬、拜他为师之前,奚衡云是从二姐那里学来奚家的奔星十式的。
起初是大姐奚衡晴试着教他,可她实在没什么耐心,更是不会教人,丢给他一本剑谱,剑法也只演示了一遍,就认为奚衡云就能学会。发现他并没有如她所愿掌握,说不出什么好话,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觉得他愚笨,不能理解,想看出个所以然,很小的时候,奚衡云甚至被她吓哭过。
第一次路过的奚衡雪发现自己的姐姐和弟弟拿着木剑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只当是正常情况,没有在意,结果第二次路过时却听见了奚衡云啜泣的声音,她走过去,看见奚衡云手里的剑谱和剑,又看清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郁闷的奚衡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把奚衡晴拉到一边:“他年纪太小,听不懂你说的话。”
奚衡晴依旧不理解:“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到第五式了。”
“要不,我来教吧?”她问。
奚衡晴同意了,却也没离开,而是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旁观。
对比起完全不知道如何教人的奚衡晴,奚衡雪仿佛有无限的耐心,一招一式讲得比剑谱还清晰,只是虽然语气温柔开朗,却是一点水都不曾放,严格得和平时判若两人。
“手还要再抬高一点。”奚衡雪矫正他的姿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背要打直。”
奚衡云只觉得自己腰酸腿疼,红着眼眶可怜地看着她:“二姐……”
就连一旁坐着当观众的奚衡晴都看不下去了:“阿雪,要不让他休息会吧?”
“不行哦。”奚衡雪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向自家大姐,“练完才能休息。”
奚衡晴默默地把凳子往外搬了段距离表示不再打扰,奚衡雪继续盯着他,直到日落西山才结束了今天的训练。
三人结伴回住宅的路上,奚衡雪道:“过几天本来应该一起去见小风的,但我和晴姐有事要随父亲出门,到时候得拜托你一个人去了。”
奚衡晴问:“所以你才如此苛责?”
“原来晴姐觉得我苛责?”
奚衡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妹妹的温柔刀,她移开目光:“阿雪,你误会了。”
那时候他刚刚学会奔星十式的第三式,四弟奚衡风的身体也刚刚有了气色,他体质虚弱,从小就没法习剑,因此缠着自己的姐姐与兄长,要看他们展示,可正好奚衡晴与奚衡雪都有事,这重担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按照约定来到奚衡风住的院子,还没进去,奚衡云却发现院墙上趴着两个年龄相仿的陌生孩子。
他们穿得不算朴素,但也说不上精致,奚衡云本来不甚在意,却又瞥见他二人腰间的佩剑,明明是同龄人,他们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剑。
两人打量着奚衡风的院子,小声嘀咕着什么,奚衡云离得近,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就是风少爷?不是说他身体虚弱不能走动吗?”
“听说是最近调理好了一些,十八,你也看够了,我们能回去了吗?”
“别着急,手拿开,我还没看清楚呢,话说十九,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那当然是——”
名为十九的小少年没能话说完,因为他已经发现在一旁站着的奚衡云了。
因为奚衡云出现得有些突然,十九被他吓到,一个不小心从墙上跌落,一旁的十八因为他的反应也注意到了墙边的奚衡云,在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奚衡云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话,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随着一声惊呼脸着地摔得浑身是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奚衡云走过去:“……没事吧?”
十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拍掉灰尘,又伸手拉了一把一旁的十八:“多谢关心,我……我们没事的。”
奚衡云从怀里拿出平时随身携带的药膏递过去:“这是我平时用的,药效很好,送给你们。”
“谢谢你。”十九有些受宠若惊,抬头看他,“我叫十九,她叫十八。”
“你们是来找我四弟的么?”
“当然不是,我们是练剑练累了,偷偷溜出来透气的。”随后十八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说话不由磕磕绊绊起来,“四、四弟……你、你是……”
奚衡云一愣,没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立刻道:“我叫奚衡云。”
话音未落,两人一同朝他行礼:“云少爷!”
十九道:“惊扰了少爷,实属抱歉!”
十八道:“我二人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请少爷原谅。”
奚衡云看着神色大变的十八与十九,目光落在他们的剑上,突然问:“你们学的什么剑法?”
十八与十九齐齐抬头:“……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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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宅靠近一处假山的庭院里,住着一群奚衡云不认识的孩子,他们是奚家远亲甚至是义亲的孩子,从小被送来这里习剑,十八与十九就住在其中的一间院子里的。
他们年纪与奚衡云相当,每天的日常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很少有机会出门玩,但与之相对的是,他们的剑法精湛,在寻常年纪里出类拔萃。
得知他们学的也是奚家的奔星十式后,奚衡云把十八与十九带到奚衡风的院子里,三个人一起为他展示。
十八性格爽快,直来直去,十九则是妙心巧舌,能说会道极了,两人在奚衡风的院子里待了一下午,到底都是同龄人,这样相处下来,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局促不安的情绪,高不可攀的本家少爷也不过是个缺少朋友的小孩,分别时十八与十九对两人约定,有机会一定还会再来玩。
自那之后,十八与十九总会抽空前来,那段时间身为代理家主的奚梦晓忙着处理朝廷的事务,而百里疏风自从卸甲归田后,身体每况愈下,更是没有精力管理奚家,几个孩子维持着这样的关系,直到奚衡云十一岁。
十一岁时,因为在剑术上展露出的惊人天赋,父亲奚梦晓将琨玉秋霜赠给他,更是让刚刚出关的饮冰剑奚瞬亲自教导他。
也就是这一年,十八与十九渐渐来得少了,奚衡风身体还是不好,但终于能下地走路、大声说话了,问起两人的原因,他们只道是课业与训练的难度提升,实在没有空闲。
秋天的时候,奚衡云与奚衡风按照约定的时候在院子里等他们,等来的却是奚梦晓本人。
奚梦晓还穿着朝服,颇有睥睨万物、纵横驰骋的气势,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那两个孩子不会再来了。”
不等他们提问,奚梦晓又道:“他们回家了。”
似乎是怕他们不信,他拿出两封信递给他们,确实是十八与十九的字迹,信上说他们最近才得知家里有事,走得匆忙,来不及道别,末了还表示认识他们很开心。
从那之后,会来奚衡风院子里的人少了两个,奚衡风曾拜托奚衡云偷偷溜去偏宅看过,确实找不到十八与十九,他又寻来负责管理那边的管家问,对方也回答说他们确实是回家了,奚衡风不置可否,却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因此奚衡云不疑有他。
一年后,奚衡云十二岁,奚衡雪十六岁,奚家有个规律,十六岁之后,本家的孩子必须选择从政或是从武,奚衡雪拒绝入朝为官,因此年初时她便离开奚家,独自一人闯荡江湖。
她的旅途似乎很顺利,逢年过节回来,总会给他们姐弟三人带一些小礼物。
他给二姐写信,写他每日练习的日常,提到自己继承了奚家十剑之后跟随奚瞬的日子,被他某位关系还不错但性格乖张的表兄瞧见,对方打趣道:“你写得这么无聊,你姐又这么忙,她有空回你吗?”
盈枯剑初入江湖,名声打得响亮,但见过的人实在是少,各式谣言都有,奚衡云想,二姐不回也是情有可原,可奚衡雪竟然真的给他回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十六岁离开,到十八岁回家举办成人礼,这期间她从未怠慢分毫。
奚衡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自记事起,他崇拜奚衡雪,佩服自己这位二姐,更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可第一场变故偏偏就发生在奚衡雪十八岁生日宴前,改变了她,改变了自己。
在那段时间里,奚衡云终于明白什么叫人生陷入了混沌。
*一些关于挽妹土哥的过去补充
(一)
一夜之间,兄长突然从濒死的状态恢复过来,健康得和常人无异,而整日沉默着、以泪洗面的母亲因为得而复失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大哭,被压抑了数日的悲恸震耳欲聋,在门口的唐挽看着母亲,最后还是没有走上前。
病榻上,穿着单薄、只一件单衣的少年面色虽仍旧苍白不见血色,却没有病人应有的隐忍痛苦的神色,唐竹看见她,露出一丝微笑,唤道:“阿挽。”
自己和兄长的关系并不差,今日之前,她也同母亲一样,因为大夫定言的不治之症而落泪,按理说此刻应该喜极而泣,扑过去和儿时那样亲密地说上几句话,可偏偏在看见少年朝自己自己招手的时候,唐挽迈出的第一步悬在空中,犹如被仙法固定石化,怎么也落不下去。
哪里不一样了。
可到底是哪里?除去不再孱弱的身体,眼前的人分明和兄长没有半分不同,就连唇角微笑的弧度也如此流畅,没能让她寻到丁点的破绽。
是错觉吗?是因为不敢相信吗?她本已经做好和兄长诀别的准备,事情却突然有了不可思议的转机,这是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她应当高兴,应当庆祝,可为什么她却觉得有东西在悄无声息间带走了真正的唐竹,留下一个待填补的虚无的壳子,用他们的回忆作二次填充,再构筑出这样精心的、飘忽不定的幻想。
“哥哥。”
她走过去,握住兄长冰冷的手,试图从往昔的回忆里捕捉他的漏洞,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妄想找到躲闪和思考的痕迹,可少年只是用那双温和的、平静的眸子静静地回望,对一切问题对答如流。
完美的,和记忆里没有任何区别的兄长,唐挽同他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夜深露重,她看着窗外垂下皎洁光芒的月亮,反复告诉自己只是想多了,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二)
父亲和母亲带着贵重的礼物,带她和兄长去了隔了几条巷子的杨府。
大人们在交谈,唐挽实在不喜欢那样的氛围,盯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盏。茶香氤氲着,缭绕着,她想到那些自己陪母亲前去拜访的寺庙里久久未能散去的白烟,好像也是这样,带着诉求和代价来,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还愿——她听见母亲颤抖的声音和反复的感谢。
在她出神怔愣的时候,父亲叫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不知何时,厅堂里多出了一个人:在她面前的少年约莫与她同岁,穿着精致而繁琐的衣物,他站得端正,皎如玉树,惊才风逸,行礼问好时亦雍容不迫。
父亲夸赞的声音响起:“令郎可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少年露出恰到好处的腼腆,作出回应,表示惶恐,从他们的对话和表情中不难看出,父亲很欣赏他。
笑声过后,她看见少年父亲抬起手:“承圭,带唐小姐出去逛逛吧。”
于是那少年走过来,在这之前他们分明素不相识,他看起来早就认识了她,态度熟稔,像她真正的兄长那样——他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得亲昵,好像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唐挽妹妹。”他边笑着,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看看池塘的鲤鱼吧。”
彼时唐挽尚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明了他那颗乍看鲜活的心里面都是各种漆黑粘稠的东西,她只是下意识厌恶每一个试图套近乎的人,她躲开他的手。
可杨承圭并不尴尬,只是慢慢收回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声音依旧温柔得如化雨的春风:“还未自我介绍,我姓杨,杨承圭,与你兄长同岁,你亦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兄长。”
他们离开厅堂,来到杨府的花园,假山旁的池塘里,鲜艳的鲤鱼游动着,唐挽看着他,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纠正他:“你不是我兄长,我只有一个兄长。”
杨承圭如无暇白玉般天衣无缝的笑容终于在此刻有了些许的松动,可唐挽只看见那裂缝一瞬,很快被填补,崭新如初。他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没关系,他接着又小声道,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
这便是她与杨承圭的初遇,她态度恶劣,语气强硬,在所有人夸奖他的时候不屑一顾,可杨承圭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艳羡。
(三)
那之后,不知道大人们达成了何种协议,两家开始有了频繁的交流。一开始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导致对方屡次出现在唐府,再后来,杨承圭住了进来。
起初他也试图邀约唐挽一起看书、逛灯会,偶有出门,更是会给她带上一些小物件回来,但她通通拒绝,毫不留情,就连母亲的指责也没能劝动她。
或许是因为处在同一屋檐之下,时间久了,他们的关系渐渐缓和,若是没有刀术课程和其他要紧事,唐挽会同意他的邀约,也开始接受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并且思考该以什么回礼。她送过不少墨宝,除此之外未曾想到有什么合适,偶有一次提起,杨承圭只道,不必费心去思考,哪怕是同类的礼物,只要是阿挽送的,我都很开心。
唐挽只觉得他奇怪,干脆要他自己挑选想要的礼物,可杨承圭却固执地重复着她以前送过的那些物件,且累教不改,于是她只能作罢。
后来唐挽发现,他和兄长的关系不错,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一同出门。在外人看来,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她从下人那里无意间听见过相似的评价,内容有些无聊,多是些讨论外貌和性格的话语。但是,“杨小少爷真是个好人”,这句话的出现频率太高了。
不可否认,杨承圭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具体体现他会帮助每一个向他寻求帮助的人,再麻烦的事情都会尽心尽力去解决,也因此收获了不少的称赞。
在不知道多少次目睹他为了答成别人的请求累苦累活忙得焦头烂额,唐挽拦住他:“你就不知道拒绝吗?”
杨承圭听见她的话,抬起头,重复着她的话:“‘拒绝’?”他笑着反问,那笑容竟然透露出几分诡异来,“是啊,我怎么不拒绝呢?”
唐挽跟了他一路,看着他从邻家的小女孩帮到集市的摊贩,她终于确定一件事,杨承圭是个不知疲倦地帮助人的疯子。
“你当真是疯了。”她道,“如果你不愿意拒绝,你可以让我帮你拒绝。”
杨承圭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没关系的,阿挽,你对我真好。”
(四)
发现杨承圭不对劲的那天,他也是这么笑着,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阿挽,你对我真好。
彼时杨承圭刚同意了他人堪称无理的请求,随后他回了房间,唐挽在那一刻终于确定,他或许不是一定要帮助别人,而是因为他无法拒绝。他病态地完成着所有人的委托,不管合理与否,不管会对自己造成如何影响,仅仅是因为他无法开口说“不”,而那曾几何时无意间泄露出的她无法理解的神情,那是来自于杨承圭对她的羡慕,羡慕她有说“不”的能力。
要他帮忙的人似乎是拿准了杨承圭无法拒绝,要求被同意后露出小人得志般的狡猾笑容,唐挽忍无可忍,走上去拽着对方的领子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厚颜无耻,却得到一句“可是他同意了,除非你让他亲口拒绝”的回答。
她松开对方的衣领,转而怒火朝天地往杨承圭的房间走去。
透过门缝,隐约能瞧见里面人的背影,唐挽实在过于生气,以至于忘记了所有的礼节,未曾敲门,就这样猛地推开门,冷声命令道:“你现在就跟我出去,把那人赶走,再也不准——”
这命令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去了声音,愣在原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就要尖叫起来:“杨——”
“嘘。”
冰冷的食指贴上她的嘴唇,杨承圭跌跌撞撞起身,脸上难得露出慌乱的神色,此刻二人凑得太近,放大了数倍,因此格外清晰,就连眼角眉梢都有藏不住的情急。
嘀嗒——唐挽低下头,发觉红色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衣摆,于瞬间绽开成一朵花的形状,还有几滴落在她的脚边,轻易将地毯染上了颜色。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另一只手,浑身都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用眼神询问。
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杨承圭正拿着一把匕首,对准自己左手的手腕,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切了下去,就像是在处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近祈求的语气:“阿挽,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等、等等。”唐挽慌乱地撕下自己的裙摆,想要去为他包扎,又怕动着他的伤口,“我……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杨承圭轻轻地“啊”了一声,他就像没有痛觉、没有感知那样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臂,任由她处理。
在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时候,唐挽注意到,他的小臂上林林总总留下了不少的伤口,她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处理完毕,再抬头看他,意识到他已然是惯犯。
“不痛吗?”她问。
“其实还好。”杨承圭低着头。
“杨承圭,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快要散在风里,“是啊,为什么呢?”
唐挽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的。”
“他们都不是真心喜欢我的,只是因为我能提供他们想要的。父亲也好、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好、还是这座城镇里的其他人,大家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才态度亲切。”杨承圭却答非所问,“阿挽,我来到你家这么久,只有你不需要我,只有你讨厌我,只有你关心我……只有你是真心的。”
他的胸前还留着大片大片被染透的红,杨承圭微笑着抬起头,认真而固执地看着她,唐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瞧见了一个心慌意乱的自己。
“阿挽,你对我真好。”他的声音如同蛊惑人心的魔咒,引诱着她坠入深渊,“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是真心在意我的,只有你。”
*感谢维因大人让我拉小北伶伶当背景板!
提笔在信笺末端落款,杨承圭将笔轻轻搭在笔枕一侧,谨慎又小心地把信叠起、收好,在信封正中央写下已经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在这之后他才缓缓起身,拿起信,往楼下走去。
已是闷热而潮湿的时节,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又因此地沿海,靠近码头,故那股如熏蒸般的湿无论如何也无法散去。好在杨承圭并不在意,即使穿着繁琐讲究,他看起来也与平日无异,没能被气候影响分毫。
在美人榻上小憩的年轻女子晃动着手里的绣花团扇,同从客房出来的杨承圭对上目光,他朝她笑笑,后者亦回以礼貌的颔首。杨承圭自是知晓她身份,此间老板娘,姓徐,往来房客都称一句“徐娘子”,近日正是码头最热闹的时节,徐娘子与此时正坐在厅堂的说书先生一唱一和,为来往入不敷出的游客提供了赚钱的法子,因而整个厅堂也跟着笙歌鼎沸起来。
杨承圭走到徐娘子身边:“劳驾,徐娘子可知这附近的驿站在何处?”
琼花玉貌的女人稍稍坐起,朝外边指了一条道:“如此这般,公子便能瞧见驿站了。”
他并非初来乍到,却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赶上撰写这封信,朝徐娘子告别,杨承圭正欲前往,却在这空前盛况中瞥见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记如何迈步,忘记自己的过去和所有经历,近乎魔怔地盯着不远处人群里持刀而立、身着劲装的年轻女人。
鸠车竹马曾经处,屈指可数的能够被带入坟墓的回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寄出却从未收到过的回信;那双冷漠的、冰凉的、固执的、忽视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肯落在他身上的眼睛——
本是如此珍视、容不得半分褶皱的信从他手中滑落,封面正中央是字迹工整的四个字:唐挽亲启。
唐挽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杨承圭感到恍惚。
自唐挽离开唐府,背井离乡独自前往西南,他们约莫有四年未见。四年,她却和杨承圭记忆里的模样所差无几,又或许是他对于这个名字和身份的执念太盛,如经久不衰的烈焰,那通天的火光终是惹得老天垂怜,在重逢的这瞬予他这恩赐,让他在人群中一眼发现了唐挽。
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面前身着绿色褙子的少女,又同少女身旁的男子道了几句话,不难推测出是捡到了对方遗落的东西。说话的时候,她未曾露出片刻的笑容,就和杨承圭记忆里一样,平静如无波的湖面,瞧不见半点心绪,又偏偏在那少女露出好奇的表情时,他注意到她右手细微的变化,几乎是在少女靠近询问的同时,她右手的食指抽动了一下,擦着衣摆一晃,接着恢复到常态。
那是他铭记于心的、唐挽从小就有的小动作。
杨承圭再次确信,这个人就是唐挽,于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地跑了过去。
客栈的人群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凑热闹的、表演的、各怀鬼胎的,杨承圭穿过他们,顾不得平日展露的教养与风度,近乎急切地想要再快一步。
越过一个人、又一个人,忽地传来巨大的欢呼声,他因移动的人群而被迫停下脚步,发现追逐的身影已然不知去向,只余下那对关系亲密的男女还在原地。
哪里还有什么唐挽?
于是那句本就没能说出口的“阿挽”也这样一同融进了这沸反盈天之中。
那是你尚未诞生时的故事。遥远的月之人,被驱逐被流放,憎恨的情感将她吞噬,用自身能够模糊真假界限的能力,向自己所憎恶的一切复仇。而你成为了那个被她选中的茧,是这场不可饶恕的燔祭的雀鸟。
零岁,你出生了,你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你不能说话,不能思考,没有意识,没有情感。一切的伊始源自那场极东的混乱,不属于此地之人带来能够让人永生的仙药,此间的贪念让她被自己看不起的存在软禁,疯长的仇恨让她成功出逃,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下落不明、亦无人提及,在那之后她如梦般消失。就连你也不知道,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你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它成了祭品,成了容器,成了被无情之人支配的可利用的工具。
一岁、两岁、三岁……你慢慢长大,你被送进宫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极东最小的纤公主的影武者。枯燥无味、繁重沉闷的宫廷教学让你学会了沉默,你在日复一日的课程中知道了茶具的使用方法、知道了他人隐藏笑脸下真正的意图、知道了在面对不同的人要摆出不同的态度,你沉默着,这或许也是你心里反叛的一种方式,只是偶尔公主拉起你的手,柔软的、未经人事的手如此纤细光滑,你从她身上感受到真真切切的温暖,这时候你会显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与此同时,你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山留琉千,你还知道了自己名字的含义:山留琉千的“千”,是纤纱都“纤”,你是公主的影武者,你是为她而存在的人,是藏在阴影里、无法辨析样貌的那一个。你要为她而活,或许未来还会为她而死,这你早被安排好的命运。
你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除此之外的人生,但你偶尔会看见非比寻常的光景。这一次,你成为了自己的旁观者,你看见自己——或者说和你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有时候她经历着你截然不同的人生,有的时候她的人生轨迹却能和你诡异地重合。起初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你被赠予过美梦,也被施加噩梦,可渐渐地,这些东西出现得太频繁,它们混淆了所有你能接触到的虚幻和真实,你开始怀疑眼前的道路是否真的是道路,泥土会不会在下一秒融化为海水,迈出的下一步是不是会将你带入悬崖深处……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实。
很快,你十六岁,公主出嫁,你要在这一天死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送别公主后,你来到了荒芜人烟的地方,递来的毒药看起来和平时的食物没有太大区别,安排来处理后续工作的人面无表情,仿佛失去灵魂的傀儡,他们在等着你服下毒药。你知道,你不能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这或许就是你一生的故事,你出生,被带回家,成为影武者,被灌输知识,最后在某一天死去,你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连死亡都只能听从他人的安排。
你被扔下山崖,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空洞而荒凉的天空。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你想要活下去——伤口渗出的血引来了附近的野兽,你只能凭借本能往前方奔跑,四周的场景飞速掠过,被你丢在身后,这一刻你忽然意识到,除了恐惧,你还感受到一丝畅快——似乎你终于、终于遵从了一次自己的内心,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找回了呼吸的感受。
几天之后,你醒过来,出现在你面前的男人安静地看着你,简单地告诉了你你现在的情况,他还告诉你他的名字,榊山一二三——你听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尚未恢复的伤口隐隐作痛,可窗外吹来的风比过往记忆里每一次都要温柔,榊山一二三只是站在那里,却让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你无法描述这样的感受,更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情绪,你来不及思考,视网膜已经被温热的液体模糊,一切都被泪水模糊,你在初次见面、未知底细的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潜意识里,你告诉自己这是不合礼数的,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举动,遑论是一个全然不熟悉的人面前,可是此情此景之下,这是你唯一想做的事情。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废墟,那么落泪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他陪同你一起回了家,却遇到一场摧毁掉所有的大火。你在房子里找到了死去多日的父亲,尽管已经遗忘过去,尽管你们之间并不存在血脉的吸引,但多年来相处下的情感让你认出了那个只剩下大概人形的轮廓,你带上父亲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一些书信、一块铜镜,他能留给你的其实不多,在你回忆起的那一点点记忆里,你想起来自己是如何被他带回家,在亲情的呵护下感受到温暖,他无疑是你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火烧起来之前,你察觉不到任何变化,你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维持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行动,你看着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的白烟,你看着被滔天的火光映透了的整个天空,无比渴望自己能被一同带走——能在悄无声息间被毁灭,远离所有的痛苦,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你被榊山一二三带走,目光却死死停留在眼前无法扑灭的大火之中逐渐崩塌的小小的房屋,言语被不存在的东西剥夺,思考的能力也一同被取走,你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视线范围内是逐渐旋转扭曲的光景,你怀疑自己已经坠入地狱。人的生老病死往往事与愿违,周遭的亲人也难以避免,但短短几个月,你却觉得自己死了太多太多次,闭上眼睛的瞬间,燃烧着的炽焰却已经烙印在脑中,如恶鬼、如诅咒——你任由泪水无声地落下。那些泪水似乎是由你过去的一切组成的,滴落在地上,砸不出任何声响,你却觉得自己附身到了那滴眼泪上,被一同摔得粉碎。从悬崖坠落时,你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血在流逝,你想,这里或许就是祭坛,鲜红的液体从你的身体里流了出去,这是被祭司取出来的属于祭牲的血,洒落在祭坛的四周,你是被用来满足他人愿望的祭品,除了将自己完全奉献出去,再找不到任何存在的意义。
房梁被烧焦,重重地摔在地上,你听见那些噼啪作响的声音,仿佛也听见了自己身体里某些东西碎掉的声音。落在手臂上的眼泪如此炙热滚烫,你明白,人生似乎就是在不断地破碎中重组,只是你已经失去了把自己重新拼好的能力,也失去了能够把你重新拼起来的亲近的人。那些无法被描述出来的悲伤把你死死裹住,疲惫感比潮水更汹涌,光是念出面前青年的名字,就已经要用掉自己所有的力气。
可他却只是说,你是很好的人。
他对着一无所有的你说,你是很好的人。你抬起头看着他,青年依旧是初遇那般模样,似乎对于榊山一二三来说,他不需要过多的表情,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认真,那样郑重和笃定,你找不到一丝谎言存在的痕迹。他如此坦诚,所以说出来的每一句都让人信服,面对这样的他,你没有办法不相信。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只有短暂的、不连贯的一些记忆,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自己的,你和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的自己是摇摇欲坠的大厦,任何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够让这一切化成废墟,在这样的躯壳之下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父亲、失去了一次生命,你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应该去做什么。
可眼前这个人,他那么专注,全心全意地看着你,在你未曾意识到的时候,那些让你岌岌可危的缝隙在悄然之间被慢慢缝补起来,你站起来,对上他的目光,郑重其事地回答他:请容我与您同行。
于是你开始期待,你终于学会期待,你想,或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带给你重组自己碎片的勇气。
那是雷文图莱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一个夜晚,天空模糊了粉色与蓝色的界限,抬起头能看见月亮站在最中间,如此显眼,如此特别,雷文图莱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耳边是妈妈的声音,她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气讲着故事书上的童话,一本书讲完,妈妈又哼起了她未曾听过的陌生歌谣,哄她入睡。妈妈低下头问她,你感觉困了吗,雷文图莱?雷文图莱摇摇头,妈妈——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妈妈,她伸出手,像是在讨要一个拥抱。于是妈妈笑着抱起她,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书上没有的故事吧。彼时的雷文图莱尚不怎么识字、听不懂复杂的语句、无法辨别话语中的恶意与爱,但那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清晰地记着这个故事:妈妈告诉她,每当流着她们家族血脉的孩子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时,他们都会拥有自己的守护神,守护神会陪伴在这个孩子身边,见证他的成长,因为他的喜悦而展露笑容,因为他的悲伤而流下眼泪,守护神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只在身后默默地守护一切,但是,但是——我亲爱的小极光,你要知道,你的守护神会在每一个地方守护你,守护神和妈妈一样,我们永远爱你。
她在妈妈的声音中睡去,在梦里见到了一只信天翁。已经是深夜,到处都没有光,天空往更灰暗的地方伸长了手,她朝着月亮望去,今天本该是满月,云层却在这时候遮住了雷文图莱想看清的模样,留给她比宫殿里的纱更厚重的朦胧感,她听见海边传来鸟类的鸣叫,雷文图莱提着裙摆跑过去,越过森林,越过灌木,越过鹅卵石铺满的小道,越过沙滩,最后来到海边,信天翁张开翅膀,舒展自己纯白的身体,翅膀却仿佛被夜晚染黑,极光划破天空,灿烂的光如同天空的裂纹,落在信天翁的身体里,于是信天翁开始飞翔。雷文图莱往前走,第一步、第二步、再一步、再一步,信天翁漆黑澄澈的眼睛望着她,然后飞到她的身边,一圈又一圈围着她打转,雷文图莱朝牠伸出手,于是牠安静地停在她的手臂上。
雷文图莱问:你是我的守护神吗?
信天翁并不回答。
雷文图莱又问:你一直在我身边吗?
信天翁仰脖高鸣,似是回应,不等她的第二次提问,信天翁再度张开翅膀,飞离她的身边,旋转着、旋转着,逐渐消失在黝黑的海面。
雷文图莱从梦里醒来,对上妈妈担忧的目光。妈妈,雷文图莱对她说,我看见我的守护神了。是吗?妈妈笑着问,那你看见的守护神是什么样的呢?雷文图莱仔细回忆起信天翁的样子,凭着记忆比划出梦里守护神的样貌,是这样的吗?雷文图莱问,妈妈的守护神和我的守护神是一样的吗?妈妈手心的温度从发顶传来,柔软的、亲昵的触碰,妈妈笑着说,雷文,我们每一个人的守护神都是独一无二的。雷文图莱又问,那我还会再见到吗?妈妈说,只要你想,一定可以的,因为那是属于雷文自己的守护神啊。
可是那之后她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守护神。雷文图莱跟着妈妈离开了冰岛,就像她再也没能在梦里梦外遇见那只信天翁,她失去了能够欣赏极光的家。妈妈告诉她,雷文图莱就是芬兰语的极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红着眼眶紧紧抱着她,她感觉到一种快要把自己炙烤干净的悲伤,可她无法询问,无法理解,只是听着母亲讲述关于自己名字的故事和来历,就像当年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关于守护神的故事。
妈妈拥抱她的时候,雷文图莱忽然想到,妈妈应该也有守护神,那么妈妈的守护神在哪里?妈妈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守护神呢?她在某个昏昏欲睡的夜晚小声询问,妈妈,你有见过自己的守护神吗?被询问的母亲的脸被记忆模糊,仿佛一碰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的涟漪,雷文图莱看见她翕动的嘴唇,一张一合,缓慢地思考着,可是妈妈说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只有当时的悲伤如云雾般缭绕在周围,至今未能散去。
十二岁的时候,雷文图莱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守护神。
雨下得很大,雷文图莱沿着海边叫着妈妈的名字,那声音仿佛被泪水淹没过,雨水记录下她每一声呼唤,每一个颤抖的尾音和茫然而慌乱的眼神,所有能联系上妈妈的方式都已经失效,头发和衣服粘着她的皮肤,雷文图莱被雨水包裹着,失去力气跌坐在海边,已经看不到回家的路。
守护神在这个时候出现,信天翁抬起手,停下了她头顶那片漆黑的云,亦停在她面前,雷文图莱抬起头,你能带我找到妈妈吗?守护神微笑着,眼神里却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愫,我们先回家吧,守护神这么说着,带她回到了她和妈妈的家。信天翁煮好的姜汤递到她面前,氤氲的热气背后是倾盆大雨,雷文图莱出神地看着,好像那些坠落的雨滴统统被灼烧成水汽,她看向信天翁,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起初,守护神一言不发,雷文图莱看着他,如同一株倔强地只往高处生长的植物,守护神在她这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他摇了摇头,遗憾地回答,我不知懂,但我们都在找她。
妈妈不见了,雷文图莱终于有了这样的意识,贴在碗壁的手指开始发冷,她分不清此刻的温度是她自己的还是已经凉透的姜汤传递给她的。守护神在她身边,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你的姜汤已经凉了,我去替你重新煮一碗。雷文图莱叫住他,你会帮我寻找我妈妈吗?守护神停在她面前,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他的呼吸平和而温柔,给她妈妈的感觉,守护神替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他说,我会的。
和妈妈重逢的那一天,她变成了没有呼吸、浑身发紫的标本,警察带来这几年里妈妈的故事——她跳进海里,溅起的海浪和引来的风扑灭蜡烛的火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选择纵身一跃,身体沉入幽暗的深海,她成为了珊瑚,成为了海鸥,却再也无法成为她的母亲。守护神就在身边,雷文图莱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也会消失吗?她问。守护神说,我不会的,小极光,我会守在你身边。
妈妈的葬礼结束,守护神和雷文图莱仍旧留在妈妈的墓地前。所有人都已经离开,雷文图莱望着漆黑一片的前方,守护神一言不发地陪着她,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变得暗淡,雷文图莱问他,你认识我妈妈吗?守护神点点头,可是我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雷文图莱说,可没关系,怎么样都好,我想听听别人眼里的妈妈的样子,于是守护神给她讲起她不知道的妈妈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生活在柔软的牢笼之中,她的经历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些重合又割裂,她从守护神那里听来未曾了解过的妈妈的故事,雷文图莱想起来那个夜晚,妈妈在她耳边说的话,她说她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再没有资格——我失去了见他的资格,所以,我亲爱的雷文图莱,我希望你获得幸福,你一定要获得幸福。
可是,什么才是幸福呢?
在故事的最后,雷文图莱和他回到了家,她叫住自己的守护神,发出沉淀良久的疑问:真的有人会获得真正的幸福吗?真正的幸福真的存在吗?守护神再次沉默,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小极光,他的目光分明在看她,却又像是越过她火焰般的头发在看另外的人,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幸福的模样。雷文图莱重复他的话,你没有见过幸福的样子。是的,我没有见过,守护神再次回答,可是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我想要帮助你收获幸福。
于是他们踏上了新的道路,从寻找妈妈,变成了寻找幸福,雷文图莱偶尔会想,是否妈妈的离开也是因为她渴望寻找到真正的幸福,想要抓住这谁都没有见过、但谁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雷文图莱逐渐长大,守护神如约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见过获得幸福的人,也见过诸多不幸的人,可始终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到了该去看望妈妈的日子,雷文图莱和他来到墓地,将买来的花束轻轻放在妈妈的墓前,鲜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雷文图莱问他,到底什么是幸福呢?幸福真的存在吗?如果我找不到真正的幸福呢?守护神轻声说,没有关系,你会找到答案的。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声音也如同远方那样遥远而飘渺,或许幸福本就不存在,重要的是你寻找幸福的这个过程。那你会离开吗?雷文图莱想起妈妈给她讲过的故事,那个夜晚她迷迷糊糊地询问,守护神会一直陪着我吗?妈妈坚定地说,守护神会守护你,直到你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想到这里,她再次问,等到了那一天,你会和妈妈一样离开吗?守护神的声音比风温柔,没有直接回答,但却和记忆里妈妈的声音一样坚定:如果你获得了幸福。
那么,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雷文图莱问,如果你是我的守护神,如果以后你会离开,那么你有能被称呼的名字吗?
斯卡迪诺,守护神如此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斯堪。
那么斯堪,雷文图莱又问,在你离开之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守护神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我的小极光,或许我们会分离,但我们一定会重逢。
应江月学会的第一个词是自己的名字,应、江、月——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姜柯告诉她,应江月是个很美的名字。那时他还念过一首诗,唯应江间月,照汝来往屡——尚未明白意义的词语从他人口中流出,应江月对此没什么感觉,她瞳孔中倒映着姜柯的笑脸,微笑的,平静的,似乎做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他被满足。只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笑,在她心里,应江月这三个字就只是应江月而已。
后来她在姜柯的指导下系统地学习了人类的文字,明白了这些词语代表的东西,从高山到平原,从男人到女人,知道了江是奔流的河水,月是高悬的白玉,在人类的眼中,江和月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却都是不可攀附、难以捕捉的存在,只能借由抒发自己的情感。
可应江月还是不明白,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捕捉到那些“情感”:悲恸、欢愉、愤怒、厌恶、爱恋,它们如雾般飘渺,以此种与虚无无异的思绪填满人类空洞的内心,她又在其中窥见彼种不同波动。
再后来她想明白了,她与人类本就不同,也无意追求什么相似。
应怀明离开前曾和她聊过这里的事情,人类曾受青龙庇护,如今却把青龙视为灾厄与威胁,甚至一度想要压制和操控,他们恐惧未知,又想要超越一切的力量,应怀明厌恶这里的所有,只想离开,可应江月拒绝了哥哥的提议。她并非没有察觉到实验室里其他研究员的态度,可那些投射向她的目光和目光背后的情绪,那些警惕与恐惧,让她觉得人类是一种很有趣的生物。
何况这里还有凤凰,那时候她说,我从未见过活了那么久的凤凰,听说他天天被人祭拜,我还挺好奇他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于是应怀明独自离开了。没过多久,来自鸽派的子弹穿透姜柯的身体,保护她的师长死去,来自高层的贪婪原形毕露,应江月最后与那位鸽派的执行官达成合作,女人带她去见了裴瑛。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凤凰的故事,凤凰从未真正得死去过,每五百年便会重生一次,她甚至听摇光城的居民提起神兽凤凰,他们语气虔诚,眼神里透露着憧憬,他们说凤凰火可以涤去一切罪恶与不幸。
可应江月第一次见到那只凤凰时,觉得他实在是担不起居民口中的“伟大圣洁”四字。
裴瑛和人类不一样,是另一种有趣,应江月想。和他交流实在轻松,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天生拥有读心能力的凤凰便能听见她内心的想法。裴瑛第一次知道她有这样的思想的时候问她,你被人听见心中所想,不觉得被冒犯了吗?应江月看着他垂在肩上的柔软长发,突然伸出手,堪堪虚握住那一缕如丝绸般的白发,她的目光未曾从他的头发上挪开,任由它如月光般滑落,她轻声回答说,不会,我觉得很方便。
她在裴瑛所在的首雪观住下,因为裴瑛的缘故,见过很多人,可她发现裴瑛并不喜欢人,相反,他很讨厌人类。渐渐地,她在裴瑛身上瞧见一种奇异的割裂感,裴瑛明白一切,但也放弃了一切。
你见过搁浅的鲸鱼吗?裴瑛问她。
没有。应江月说。
我见过。裴瑛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没有什么温度,声音也融进晚风中,有单独或成群的鲸鱼会游到海边,在海边用尾巴拍打水面——它们也是会挣扎的,但是它们又都清楚,在这之中没有谁是能获救的,大家都只能在退潮时慢慢死去。
他不是从一开始便厌恶人类的,可时代变迁,他成了远古的化石,是一尊被寄托情绪的雕塑,被夸耀,被赞美,被捧得高高在上,可里面是空的。在如今的世界,不是神兽抛弃了人类,而是人类不再需要神兽,而裴瑛,他明白过来,神明赐予他所谓的庇佑人类的凤凰火的“祝福”,其实只是让他成为人类的工具而已,他随时可能被取代、被毁灭。
我不仅希望人类都死去,我还希望整个世界都被毁掉。裴瑛说。
凤凰在她身侧,月光覆在他的白发上,应江月这时候想起姜柯教过她的那些诗句,姜柯说,很多时候不是人写诗,而是景在迫使人去描绘,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姜柯的这句话了。看着裴瑛,应江月想,他应当是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也没有生存的欲望,他其实很像人类,或许是因为靠得太近,长年累月聆听人类的祷告,他被影响得太多了。
在她离开之前,裴瑛把姜柯的骨灰盒交给了她,送她离开了这里,临行前裴瑛和她说了很多,应江月一知半解,低下头,发现裴瑛从一开始就握住她的手,至今也没松开,她听见他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急切,但又掺杂着如释重负。
他说,虽然我不知道明天是否会后悔今天做的事情,但是……就让明天的我再去后悔吧。
第一次,他的语气如此轻松,如此随意,没有任何压抑的东西。
应江月离开首雪观,找到了应怀明,她和哥哥一起去了姜柯的故乡,姜柯曾讲述的那些漂亮的明光花早已消失不见,应江月只能看见战争的残骸。她把姜柯埋在一片山坡上,数十年前的这里或许有一片波澜壮阔的花海,阳光下能看清每一个的笑脸。应江月弯下腰,最后一抔土覆在姜柯的骨灰盒上,她抬起头,在满目的荒凉中,突然想到裴瑛提起的搁浅的鲸鱼。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说,或者说是……我想去做一件事。
应怀明问她,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找一个人。应江月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曾经戴着用来抑制她力量的手环,在她离开首雪观的那天被裴瑛除去了禁锢,明明离开了那么久,明明距离那么遥远,凤凰手心的温度却似乎迟迟未散去。
我觉得他不应该待在那里。她补充说。
她在一个和他们谈心那天相似的夜晚重新回到了首雪观,找到了在一处凉亭对着月亮发呆的裴瑛。
你来做什么?裴瑛发现后故作镇定地问她。
我来找你。应江月开门见山。
裴瑛看着她,眸中满是她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难捱的沉默过去,应江月又一次被他的白发吸引,她很难形容那一头漂亮的白发于她而言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这一回,稳稳地握住了他的发丝。
她察觉到一丝如月色般冰凉的触感,银白色的一缕与她的掌纹重合,和她自己的头发好像哪里不一样。她还在思考着到底是何处不同,裴瑛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激得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几乎担得上一个慌不择路,应江月看着掌心漂亮的长发溜走,只余一抹月色,她不满地抬头看他。
你在做什么!?裴瑛色厉内荏地吼她。
即便是在夜晚,应江月也能看清他通红的耳根,她突然笑了,尽管不明白,却觉得眼前的凤凰是如此鲜活可爱,她说,我在抓月亮。
墙壁的缝隙里,一张纸条掉了出来,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明显。白色的,四四方方的,轻飘飘地如羽毛般落下,橘咏未把它捡起来,辨认出上面模糊的字迹:仿佛从不同的地方拾取了不同的字迹,再将它们按照一定规律拼贴在一切,最后凑成一句完整但没头没尾的问句——“你想要温暖的家人吗”,那些歪斜的字迹似乎有让人头晕目眩的能力,又或者说是因为处在这样漆黑狭窄的走廊之中,呼吸声都会让人变得草木皆兵,来不及思考这是需要回答的问题还是某人的恶作剧,未曾停下的步伐带来了更多的问句。
「你喜欢永远回应你的声音?」
「你对你的家人满意吗?」
橘咏未停下脚步,回忆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下雨天。冰冷的雨撞着玻璃,门外是掩盖不住的父母的交谈声,他们谈起他、他的未来、他的一切,但独独不询问他本身。起初他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往窗外看去,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层层叠叠,他看得那么认真,装作深深沉入那些被雨模糊的风景中,响亮或沉默都不重要,他唯一需要的是远离门外如同诅咒般萦绕耳边的声音。随后他睡了过去,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那样的心境下入睡的,或许是不同于平日的昏暗光线,又或许是一颗疲惫的心,总之他倒在床上,只觉得这个白天黑得如同关了灯的夜晚,所有的发光体都被遮蔽,再次睁开眼,却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一路往前坐去,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动静惊醒到沉睡的凶兽或是垂泪的女神,手中攥紧的白色纸条似乎成为了缓解一切情绪的工具,停下来的瞬间,他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最初改变,那张纸条开始变化,黑色的字体被赋予生命般震动着、扭曲着,心跳声从四周隐蔽的地方袭来,他几乎要因为这些刺耳的声音晕过去的时候,它们又重新归于有序的平静,纸条上的字合为一体,最后齐齐变成了一句话——“你会喜欢这里的。”
仿佛过去很久,他也因此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从学校的同学老师,到来家里做客的血亲和朋友,他们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而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越变越薄,一旦有风吹来,温度迅速裹住他的身体,他从未如此轻易地感受到这些,所有的部分——他的脑袋、四肢、甚至是五脏六腑,随着逐渐透明的身体,一点点离他而去。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一切。一开始是声音,随后是触感、再然后是嗅觉,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属于自己,意识到被所有认识的人忽略,一种即将要消失的感觉慢慢吞噬着他,他的存在逐渐融入空气和呼吸之中。他在这时候看见家对面的窗户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很熟悉这个人,这是居住在他隔壁的同龄人,佐藤一夜。
分明隔着一定距离,按照正常人的视力来看根本看不清,可橘咏未却意识到自己清楚地看见了她的模样。留着一头白色长发的少女站在床边,平静的红色瞳孔注视着他,看见的一瞬间,佐藤一夜笑起来,嘴唇翕动着,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你也在这里啊”。
再睁眼,他再次从梦里清醒过来,前方是黑暗的环境里唯一的光源——火焰的光在幽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的冷。没有风,因此烛火如同被固定住一般原地不动,随后他又在蜡烛的脚边找到了一把泛着冷光的小刀,足够锋利,映出他的半张脸。橘咏未走过去,拿起烛台,又试探性地拿起那把小刀,在碰到刀柄的瞬间,一只白到堪称苍白的手出现在一旁。
橘咏未下意识后退一步,也因此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身侧的女孩子穿着白到刺眼的裙子,即使处在黑暗中也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漂亮的白色长发,她轻轻笑了一声,抬起手臂,手中拿着款式明显不同的烛台,随着晃动的风,摇曳的烛火映着她脸,精致、白皙,容不下任何瑕疵。是佐藤一夜。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几年前,隔壁搬来新的邻居,却一直没能有机会正式见面,某一天他回家,路过走廊时看见没能关掉的房门,本着好心提醒的想法敲了敲门,偏偏却遇见一阵堪称剧烈的风,他的手堪堪碰了上去,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被撞开。于是他看见房间里的样子:没能开灯的昏暗房间里,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卷起窗帘和随意摆放在茶几上的几页白纸,在空中如羽毛般飘动着,又迅速落下来,而在窗台的边缘,坐着一个穿着白发女孩,她背对着他,长发散漫地扬起,洁白的裙摆像绽开的花朵。
“真是有意思。”她微笑着,他被她的声音从回忆里拉出来,烛火再度晃动,这次指向了不同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狭长的走廊通向未知的黑暗,仅靠蜡烛的光无法辨认前方究竟会是何种存在。她看着面前的路:“一起走吧。”
佐藤一夜用的是肯定句,她如此笃定自己开口之后橘咏未一定会答应,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橘咏未拿起蜡烛和小刀,快步走到她身前,回头看着她:“我走前面吧,你小心点。”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间房间里,与其说是停下,不如说因为突然出现的斜坡而坠落,最后落在了房间门口。柔和的音乐在下落时响起,细小却清晰,让人昏昏欲睡,橘咏未猝不及防,如同被海浪吞没般,一头栽进了玩具堆里,他从中挣扎出来,去寻找原本在身后的佐藤一夜。
“佐——”
“我在这里。”佐藤一夜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白发女孩正弯着腰,在一群玩偶里寻找着什么,最后停了下来,“快过来。”
橘咏未走过去,音乐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在破旧的玩偶堆里,他看见了一只熟悉的玩偶。小小的,白色的,针脚蹩脚的小熊,他和佐藤一夜都无比熟悉的小熊——那是他在学校的手工课里亲手做出来、送给身边女孩的礼物。
“真眼熟啊,你觉得呢?”佐藤一夜转头看着他,“像不像你送我的那只?不如说……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们朝着玩偶伸出手,在碰到它的瞬间,那段陌生却温柔的歌声消失了,四周变得无比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橘咏未于是重新打量起那只小熊,在成群结队的玩偶小动物里,它并不显眼,可是因为和记忆里的那个存在如此相似,他们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它。
一眼、两眼,从小细节到整体轮廓,橘咏未终于确定,这就是那只他亲手缝制的小熊:“这就是——”
“是啊。”佐藤一夜早就认出,她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务必了解,她回应他的话,“这就是你送我的那只。”
白色的小熊安静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沉默地等待他们做出下一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