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长乐钟的低沉响声覆盖整个学院,厚重而庄严,惊起停歇在树梢上的候鸟,扑棱着翅膀四散开来。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点,书镜和陈诀自是麻溜地滚了,顾绛霄、虞真和奚衡云紧随其后,五个人霸占了书院公厨的一个大桌,吃饭的时候顺便聊起了明天的课。
整个书院里选择十字弓组装及使用技巧的人都不算多,再加上它的讲师是以严格闻名的副院长孟轲,整门课一共也就三十来人,普通学生谁要是无故缺席,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第一节课讲了起源,第二节课讲了结构,第三节课示范了使用方法,几人猜测起明天是直接上手实践还是先模拟,结果第二天到了讲堂,向来严于律己、从不迟到的副院长竟然一直没来。
十字弓组装及使用技巧归属于松下清斋,因此上课地点在松下清斋的第五斋,学堂被竹林环绕,清幽寂静,右侧就是略显空旷的靶场,靶壕之间没有间隔区分,正对着的前方立着一片一模一样的箭靶。
讲台上立着一炷香,已经燃尽三分之一,香起氤氲四周,书镜坐在倒数第二排,身旁是在温习功课的虞真,她似乎对这类课程很感兴趣,看得目不转睛。
讲师久久不来,她心生困意,托着腮数着窗外靶场附近已经有部分枯黄的竹子,风一吹,落下的竹叶好似挣扎着的蝴蝶。
“想回去了?”在她身后的陈诀问。
书镜没有回头,话也还没说出来,陈诀身旁的顾绛霄压低了声音威胁:“不准走,今天杜如松都来了。”
他指了指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黑衣少年,少年坐姿端正,四平八稳,明明只有一个背影,却能瞧见几分文雅书卷气。
似是注意到了几人向他投来的目光,杜如松回过头,和奚衡云四目相对,冲他礼貌笑了笑。明明是在北地风雪里长大的人,却生得分外秀气,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笑起来让人觉得惠风和畅,如坐春风。
顾绛霄指指点点:“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
一个怪里怪气,一个呆头呆脑。
奚衡云莫名其妙,又不知该作何态度,陈诀却看向顾绛霄,模仿起杜如松刚才的笑容。
他当真得了几分精髓,跟变了个人似的,仿佛骨子里真是那般温良恭俭让的端方君子:“现在满意吗?”
顾绛霄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面孔,久久未能缓过神来,心有余悸道:“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太看清楚,你再笑一次?”
“再看便要给钱了。”陈诀又恢复到平时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语气挑衅,“你有钱么?”
“滚!”
突然,一阵不合时宜的狂风吹来,搅进几人的插科打诨中,卷来窗外早已飘落的黄叶,在空中伴着缭绕烟雾胡乱飞舞,像要把人刮伤。风越来越猛,甚至掀飞了部分学生书桌上的课本,在学堂房梁上呼啸盘旋,如同困兽般撞击着房顶。
“别担心。”陈诀反应迅速,起身压住顾绛霄差点飞出窗外的课本又坐下,“夫子已经来了。”
他话音未落,学堂的正门猛地被推开,几秒后,一身劲装的高挑女人快步走了进来,一头黑发用灰色的发带高高扎起,随着她走路的频率左右摇晃着,干练且雷厉风行。
女人最后立于讲台的山水屏风之前,面对着一众学生,抬手打了个响指,门被迅速关上,风也在瞬间停止,只余一片狼藉。
“抱歉,来晚了,有点事耽搁了,大家把书翻开——呃。”话说到一半,她自己把它掐断了,有些苦恼地看向前排的学生,“走得太着急,忘带课本了,有人能借我用下吗?”
被她盯着的学生战战兢兢地双手奉上自己的课本,小声地询问:“院长,您是不是记错学堂了?”
女人接过课本,翻来浏览起来:“没有,不就是这里吗?”
“这门课不是副院长的么?”
“他没说吗?哦不对,我忘了说。”她合上课本,“孟轲有事,今天我来帮他上。”
“原来您也会十字弓啊!”有和她熟时的学生惊讶地感慨。
释轻舟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不,我不会。”
那名学生:“……”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这有何难。”她把课本还给前排的学生,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听孟轲说你们基础知识都学了,那今天就直接分组练吧。”
学堂后排,书镜幸灾乐祸道:“怎么样,看见你偶像了,感觉如何?”
奚衡云翻书的手一顿:“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懂了。”陈诀补刀,“你觉得幻灭。”
轻舟剑释轻舟,东湖书院的院长,五岁悟道,二十岁突破天魂合一境,放在天才堆里,也是极为出众的那个。
曾有传言称她十七岁时为了救一名被判斩首的友人,不远千里来到皇城法场,提着一把断剑,就这么守在友人身前,三天三夜,寸步不让,就连安乐公主麾下景昃军将领顾知秋也败在她的剑下,在她的堪称冥顽不宁的固执下,友人成功等来了证据,翻了案。
最后临行前,顾知秋询问她为何仅提着一把断剑而来,释轻舟扶着友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天地万物皆可为我之剑”回荡在整个法场。
少女一手握着斑驳的断剑,一手搀扶友人,她走得缓慢,一步一个脚印,在熹微的晨光中头也不回地向前。
正所谓……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
自此,释轻舟便有了轻舟剑的称号。
放眼整个大陆,诸多能人异士的尊称,都来自于手中的神兵利刃和背后的师门,只有释轻舟,她的称号是来自于她自己的名字。
可这样一个人,本该是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般的意气风发,现在却在面对学生提问时坦承而随意地表示“你不懂就自己去看书自学因为我也不太懂”,怎么看怎么有些……过于潇洒了。
释轻舟把课本还了回去,安排众学生自由分组,两两一组,美其名曰互帮互助,转身就去当甩手掌柜偷懒。
顾绛霄正愁五个人分组还缺一个,前排的杜如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询问道:“你们缺人吗?能否加我一个?”
书镜和虞真已经约好一组,正在听她讲十字弓的构造,闻言抬头看了杜如松一眼,却没说话,匆匆打量一道后,书镜收回目光,继续折腾被早被虞真摸透后拆分了的十字弓。
还未分组的陈诀也投来目光,眼神却比书镜更加露骨,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观察着他,从上到下,生怕放过一根发丝的细节。
杜如松坦然接受他的视线,并不觉得有哪里尴尬,半晌,含笑问道:“如何?”
陈诀没有动:“随便你。”
杜如松帮过他,奚衡云自然没意见,已经分好组的虞真和正思考找谁来凑齐六个人的顾绛霄更是没意见,杜如松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加入了。
一番讨论后,六个人中剩下的四人最后抓阄确定了分组:书镜和虞真一组、陈诀和顾绛霄一组,杜如松和奚衡云一组。
几人刚走到靶场准备练习,就听讲台上的释轻舟一拍手,灵光乍现,道:“要不我们来比赛吧?”
她站起来,走进靶场:“既然已经分好组了,那不如以小组为单位,进行一次随堂考核,成绩最好的那一组……干脆期末免考吧?”
释轻舟似乎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就这样,给你们一柱香的练习时间,然后按顺序来就好,我去找个人来记分,你们好好练啊。”
说完,她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学堂去找人,跟吃完饭散步一样悠闲。
靶场内,原本对这堂课不以为然的书镜突然来了精神,认真地看着虞真:“这门课结课考试那天,很适合在学舍睡觉。”
一旁的顾绛霄无语:“……你是算命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学了观星术?还能提前预知天气?”
虞真一愣:“……什么?”
“所以我们要赢。”书镜郑重宣布,“要拿第一。”
“呵。”
陈诀笑得有几分恶劣,他站在靶壕正中间,看似随意地拨弄着,调整好容弓孔,固定好弓,举起来,单手持弓,对着箭靶射出一箭,“唰”地一声,正中十环。
他朝书镜看去,目光交汇,嘴角扬起挑衅的笑:“是么?”
书镜也不恼,慢条斯理地组装好手边的十字弓,整个动作又轻又慢,却不会让人感到焦躁,如郢中白雪,空谷幽兰,自带一种秀色空绝世的优雅,好像手里的不是十字弓,而是什么值得收藏千年百年的稀世之珍。
弓弦后拉,挂于钩上,拿起一侧的弩箭,放在矢道上,微微眯起眼睛,固定住眼前的景色,瞄准目标,扣下悬刀,弓弦应声弹出,箭矢如闪电般飞出。
“唰——”
十环。
不偏不倚,准确无误。
靶场内,学生们惊讶的目光从箭靶转移到书镜身上,她放下十字弓,负手而立,以同样挑衅的笑容回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杂曲歌辞·结客少年场行》
[唐]沈彬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
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少年子》
[唐]李白
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
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
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
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
东湖书院虽然分了三处学院,但学舍总归是在一起的,皆在后山。踏上青云梯,围绕着渌水池的,便是由某位大能所赐字、名为金银台的学舍。
虞真拿了点心,和顾绛霄结伴往洞天石扉走,路上倒是遇见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同她打招呼,虞真也一一应了。
顾绛霄想起来一年前初见,这姑娘生得文文弱弱,怀里抱着一套书卷,看起来会是对战时对方会第一个挑出来下手的人,实则有一套原则摆在心里,只是好说话,却绝对占不到便宜。他再想到清风楼里发生的事,又想到虞真当时的反应,她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更何况……他这几个朋友,一个省心的都没有。
奚衡云是四大世家之首的正统血脉,即便他自己无意于家主之位,总归是会被破卷进这场争夺战里;陈诀自己平时不说,就他身上那股狠劲,绝对是刀山火海人间地狱里走出来、背了一堆人命债的角色;还有书镜,她没有掩盖自己皇城人的气质,也正因如此,反而把别的东西藏得严严实实,谁都探不出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东湖书院对于有秘密的人来说,就是一处避世的天堂,即便是数十年前边境纷争不断的时刻,也依旧如此。顾绛霄当初选择这里,也是因为只要成了东湖学子,身份便不那么重要了。
顾绛霄叹了口气,距离毕业还有两年半,现在的麻烦无非是考试和隔三差五同窗扔来的挑战书,将来的麻烦可谁都说不准。到时候他能放着不管吗?放着不管就不是他自己,也有悖于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你别太担心了。”虞真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没忍住安慰道,“阿镜心里有数的,陈诀虽然狂,但也有所顾忌,奚衡云就更不用说了,其实他们也只是闹闹你而已。”
“那株樱花树,是院长亲自栽的。”顾绛霄道,“本来去年就因为打架挨了处分,再来这么一出,谁知道他会不会被退学?”
“你如果直接说出来,陈诀可能也听得进去。”
顾绛霄一甩手:“他就是不在乎,喜欢乱来!倒了八辈子霉认识他!”
“明明把他当朋友。”虞真笑了笑,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回到洞天石扉了,“一会儿你把他不喜欢的荷花酥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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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真和顾绛霄回到洞天石扉的广场,奚衡云和陈诀已经过招数回,陈诀见他已经基本掌握,就没再陪练,和书镜两人在一旁盘腿坐着,看他练剑,顺便指点江山。
书镜声音慵懒,又带着打趣般的调侃:“手再抬高一点,就一点点。”
奚衡云稍稍抬手。
书镜又叹道:“唉,高了,再低点,再低点。”
奚衡云于是又放低。
如此来来回回比划好几次,他终于没忍住心中疑惑,转头看她:“这不是和刚才一样了吗?”
书镜毫不羞愧:“我会骗你吗?”
奚衡云沉默半晌,回忆起她往日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以捉弄人为乐,于是果断道:“会。”
书镜:“……”
陈诀在边上笑得拍起手。
顾绛霄走过来,左看右看寻不见那樱花枝,疑惑道:“你们把树枝扔了?”
“没有。”书镜抬手指去,“物归原主了。”
顾绛霄看过去,起初只是匆匆一眼,未能发觉哪里不对,随后定睛一看,那棵樱花树上确实插着根断掉的树枝,枝干掩盖在花朵之下,足以忽悠路过的人。
陈诀在一旁煽风点火:“聪明吧?”
顾绛霄实在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在组织语言,却见罪魁祸首的两人已经挪步到虞真身边蹭吃蹭喝,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
“你俩明天的课还来吗?”
书镜哀怨地看向陈诀:“我本来没选这课。”
她选课那天临时有事,拜托另外四人帮忙选了,因为忙,在被问到你要选什么类型的课的时候直接丢过去一句“随便,都行”,因为这四个字,陈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直接给她报了十字弓组装及使用技巧这门课。
想她一个未开武脉、不懂机关偃术的人,去上这门课,路人看了都要说一句离谱,书镜觉得这个人是在报复自己,但她找不到证据。
“意外而已。”陈诀一点也不觉得愧疚,甚至还挺得意,“总比选什么骑马射箭的课要好吧?你这身子骨,怕是在马背上颠几下就要散架了。”
明明还有什么“花间词鉴赏”、“古代艺术赏析”,这人就是故意的。书镜“呵呵”一声,懒得理他,而是回答顾绛霄先前的问题:“去。”
“你居然舍得去上课?”顾绛霄对于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副院长的课,我敢不去上?前几次我是请假,不是逃课,谢谢。”
比起时常找不到人的院长释轻舟,东湖书院的大小事一般都是副院长孟轲在管。他为人严厉,做事一丝不苟,在学生里被评为东湖最严格的十位夫子之首。
逃别的夫子的课,可能会被扣分,可能无事发生,就算遇上苛刻的,扬言会取消考试资格,但总归会留一条后路,不至于赶尽杀绝,但若是逃了孟轲的课,没被发现好说,一旦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真有事请假了?”顾绛霄还是不信。
“真有事。”书镜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无奈道,“在你心里我有这么不靠谱?你期末重点还是我和真真一起给你划的!”
这话她说得不假,去年顾绛霄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事,连着好几天找不到人也没来上课,后来匆匆忙忙赶回来,几个人见他没有要说的意图,也就没问。正好赶上他的课快期末,大半夜一群人围在藏书阁陪他挑灯夜战,书镜难得好心,和虞真一起帮他敲定了某一门的重点,第二天考试居然真的考到了一大半。
被她这么一指责,顾绛霄难得心生一点并不该存在愧疚,没再表达出质疑。
另一侧的奚衡云收了剑,额头覆上一层薄薄的汗,刚好走了过来,加入了讨论:“那陈诀去吗?”
陈诀皱着眉看着虞真笑眯眯地放在自己手心的荷花酥,他实在不喜欢这类糕点的口感,怎么想这姑娘都是故意的。听见奚衡云的话,他回头看去:“我也去。”
“好。”奚衡云跃跃欲试,“如果这次还是要分组比试,我一定赢你。”
“这么自信?”陈诀挑起眉,“背着我勤学苦练了?”
“上次输给你之后,我去找了杜如松,他的十字弓用得好,我便拜托他教了我一些技巧。”奚衡云坦诚道,“我又去校场又练习了几次,如今准头已经十之七八了。”
“他也上这门课吧?”虞真问。
顾绛霄阻止了陈诀试图和自己还糕点的小动作:“就是好像没见过。”
“这课不是只要期末命中三次就好?平时也不点名。”书镜道,“他这种身份,就算是副院长,不去也没人管吧?何况这才第三次。”
“他什么身份?”奚衡云问。
书镜一顿,诡异地僵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他姓什么?”
奚衡云道:“姓杜。”
书镜指向西南方:“那边城里那位穿龙袍的姓什么?”
“……姓杜。”
虞真竟然也不知道,收起食盒问:“可他这个名字,以前大家基本都没听说过,难道是假名?”
“不是。”书镜摇摇头,却没再往下说。
陈诀扫了她一眼,发现她在走神,又迅速收回目光:“他是瑞康王杜应星的儿子,以前一直在北疆,随他父亲一起生活,应该是入学那一年才回来的。”
顾绛霄感叹道:“这书院还真是卧虎藏龙,清晨才知道同学是奚家嫡系,下午又来个世子……你们三个不会也是什么大人物吧?”
“其实……”虞真在他的目光下开口,“我是因为不想嫁人,溜出来的。”
奚衡云一愣,惊讶地看向她:“我离开家也有这个原因……”
陈诀扬眉:“你也要嫁人?”
“……我是家里有联姻的传统,可能会娶一位姑娘。”奚衡云弱弱地解释,“似乎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定了门亲事。”
“如果我能有顺利留校当夫子,就不用回去嫁人了。”虞真低下头,“我不想嫁给名字都不知道、没见过的人。”
见她情绪低落,奚衡云有些不知所措:“我也觉得这样不行——”
“其实吧,我也有苦衷。”
另一边,书镜和陈诀异口同声打破了稍显奇怪的气氛,也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对视一眼,书镜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他先说。
陈诀张口就来:“其实我父母以前是地方小官,倍受爱戴,因为不肯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在我年幼时遭人算计,被亲信背叛,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只有我因为学了点武艺,侥幸逃了出来,流浪至今,最后来了这里只为求一个出路。”
书镜跟着道:“我就不一样了,其实我生活富裕,吃穿不愁,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一家人和和美美,但是好景不长,我哥和我弟非觉得我抢了他们的东西,合伙把我赶出了家门,我爹又得了病不省人事,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我娘早就在生下我另外一个没活下来的弟的那天驾鹤西去,没人管得了,因此我也流浪至今,最后来了这里,只为求一个出路。”
甚至最后的结尾都是一样的。
顾绛霄看着这俩人,一个没心没肺,编故事逻辑都出了问题,一个甚至因为听了他的故事来了灵感现场忽悠,他已经生气都不想生气了,摊上这种人一天能被气个五六次,多忍几年只怕就要立地成佛。
别人在这推心置腹,他俩在这演相声。
顾绛霄:“你们俩赶紧滚吧!”
曾经有人概括如今大陆的局势,提出一楼两派三院四家的说法。在这之中,“一楼”是说北陆星文城的越海楼,“两派”是指以八斗君子即墨旻和百里家二家主为首的两种不同的学术派理论,“三院”自然是东湖书院、熙和书院和不其山,而这“四家”,指的就是皇城四大世家,奚虞梁百里。
对皇城人而言,他们或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或是富可敌国的商贾,或是名满天下的江湖领袖,对于整片大陆而言,这四家培养出的能人异士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
饮冰剑奚瞬,铸师虞商晚,法曲仙音梁浮月,流丹亭主百里玄……更别提这四大世家内尚且年轻的子弟们,天才地宝、人杰地灵,十岁悟道,或许都不算稀罕和天才。
而在这之中,当朝首辅奚梦晓所在的奚家,不论是权利还是地位,皆位于四家之首。
“奚梦晓是家主?”顾绛霄皱眉问道。
书镜并没有惊讶于他居然不知道,难得没有打趣,而是认真解释:“不是,他是代理家主。琨玉秋霜是奚家十剑之一,给了谁,就说明此人有这个实力和地位。你还记得他二人刚才提到的寰阆玉吧,那是家主才配拥有的东西。”
顾绛霄还在沉思,奚衡云反倒惊讶起来,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在小重山可不止学音律。”书镜笑道,“皇城八卦也学了不少。”
也不管他信了还是没信,书镜继续道:“几年前我就听说,奚家继承人虚位以待,奚梦晓决定从本家的几个有天赋的少年里定,所以……”
她伸手将一旁的椅子拉过来,一掀衣摆坐在他面前,陈诀和虞真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像两个护法,顾绛霄一双手死死摁住奚衡云,书镜架起腿,接过陈诀端来的茶盏,优雅地呷了一口:“你是本家人,还是继承人人选之一。”
“我姓奚,名衡云,字停风,我父亲是当朝首辅奚梦晓,母亲是轻吕军上任将领百里疏风,按照辈分,如今我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奚衡云坐姿端正,说得缓慢,比上课还认真,“她们分别是琼花剑奚衡晴,盈枯剑奚衡雪,和水漩鹏风奚衡序。”
他话音一落,书镜一口茶水喷差点出来,难得失态一次:“你是奚梦晓和百里疏风的儿子?!”
顾绛霄更是差点没站稳,而后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来东湖干什么?!你去不其山啊!你们奚家人不都是去不其山的吗?!”
“抱歉,我没想过瞒你们,只是……”
“打住。”书镜抬手打断他,“你就告诉我,你能赢他吗?”
奚衡云仔细想了想:“他应当已经突破炼气闻道中期,快要再度突破了。突破前七三开,突破后,我和他可能五五开。”
“五五开就是能赢,奚家奔星十式,你熟练度如何?”
“牢记于心。”
“他说他是星散剑传人,虽然用了一招电光朝露,但更熟悉的应该不是你家剑法。”陈诀换了个姿势,一手撑在书镜坐着的红漆椅的后背上,“你见过吗?”
“我现在想起来了,幼时家宴,我应当见过他。”奚衡云道,“他师父不是奚家人。”
“星散剑剑主姓白。”虞真突然开口,“我听夫子说过,星散白家以前是奚家的附属,后来逐渐没落,想来如今除了剑,什么也不剩了。”
“我父亲……自从母亲死后,他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书镜却道:“我对你家八卦不感兴趣,我问你,你在这里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陈诀见他满脸迷惑,没忍住笑了一声,替他开口:“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然刚才那个奚衡羽怎么找来的?”
奚衡云一愣:“抱歉,我确实没料到会这样。”
“你来这里,你爹安排了人没?”书镜继续发问,“多少人?什么境界?”
寻常世家子弟来书院读书,少不了排场,剑侍刀侍保镖仆从,少则三两个,多则几十人,甚至还有出手阔绰直接捐钱,修了个宅院自己住的,何况奚衡云来自奚家本家,更是代理家主的血脉,一举一动堪称万众瞩目。
可这一回,奚衡云笃定道:“没有人。”
书镜和虞真皆是一愣,又见他继续道:“我先前没讲完,父亲虽然有意在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中挑选继承人,并且因为我年幼时悟道早,将琨玉秋霜赠予我,但他早就不在意我了。”
他这话说得其实有些含蓄,但在座的几人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家族于他的庇护,可能只剩下这把剑了,一时间几人都没再开口。
沉默过后,陈诀打破死寂:“你后悔么?”
“并不。”奚衡云抬头看他,目光坚定,“我根本不想当家主。”
“所以不愿意去不其山?”顾绛霄问。
“不是不愿。”奚衡云坦诚道,“我是慕释轻舟释院长之名来的。”
“轻舟剑释轻舟,东陆第一个达到天魂合一境后期的大能……”虞真看着他,“所以你只是想来见识轻舟剑?”
奚衡云点头:“对。”
顾绛霄叹了口气:“难怪你爹不喜欢你,真是一点心眼都没有。”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奚家……在我这里的印象可不好,能从那种吃人的地方出来,也是一件好事。”
他平日里没个正形,白瞎了这张脸,难得严肃一回,居然是在这种时候,陈诀盯着他半晌,吐出一个饶有兴味的“哦”字:“你也有故事?”
“我有你个头!”顾绛霄瞪了他一眼,“滚!”
“行吧,那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书镜扭头看向陈诀,“星散剑法你见过没?”
“没。”陈诀回得飞快,“别的你问我倒可以,世家子弟的剑法,尤其是这种已经接近失传,我还真没机会见。”
“那就我来教你。”书镜站起来,放下茶盏,“不到三天时间学会一个剑法,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奚衡云思量片刻:“不好说,我试试。”
顾绛霄幽幽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在说她还是奚衡云:“有的人真是喜欢找死……”
陈诀眼角含笑,似试探又似好奇:“你还会些什么?不会还懂兵法吧?”
书镜泰然自若地接受他的打量,并没有觉得被冒犯,甚至笑得挑衅:“本小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除了打架,自然什么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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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结束,一顿饭也吃完了,比试虽然是在三日后,为了保险起见,顾绛霄提出趁下午没课,又是书院公休,赶紧让书镜讲讲那套神秘剑法,让奚衡云熟悉熟悉,以免到时候轻敌被打得措手不及。
五人来到书院后山的洞天石扉,这里其实是一处广场,背靠着一座古朴典雅的建筑,门口挂着的牌匾上有人题上燕桂阁三字,是东湖书院的藏书阁。洞天石扉平日里就有不少学生在此处论道交流,若是找地方讨论,除开宿舍,当是不二之选。
奚衡云表示自己对待每场比试都万分认真,从不懈怠轻敌,一时间顾绛霄就差揪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告诉他自己只是想让他有紧迫感一些,转头一看自己另外三位好友,真是无所谓得各有千秋:
书镜吃饱了就犯困,一点没有马上要当老师的严肃,若是旁边有床,怕是倒头就能睡着;陈诀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声颇有煽风点火的意味,只怕给他个西瓜能就地坐下边吃边看戏;虞真还算好,但她主修冶炼,经常被布置作业,自己又是极其认真的人,因此已经拿着课本在边上坐着,争分夺秒地开始学习了。
顾绛霄:“……”
顾绛霄觉得自己任务重大,前路艰险。
好在书镜还记得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睡眼惺忪地朝陈诀伸手:“借我用下。”
“你要教的是剑法。”
“一样的。”书镜毫不在意。
几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陈诀却已经行动——他拔出自己的佩刀,刀刃朝着自己,递给她:“我这刀可是北地玄铁,比寻常刀都要重,你拿得动么?”
就书镜平时那个样子,背把琴去上课都要抱怨累,娇生惯养惯了,怕是根本没力气挥刀。
书镜听了这话,立刻收回手:“也是,要不我给你描述,你来演示吧?”
偷懒的理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陈诀无语:“……”
他把刀收入刀鞘,回头看了一眼广场四周,洞天石扉位处半山腰,右侧种下了一片樱花树,如今正值樱花绽放的季节,有风吹过,簌簌作响,满树烂漫,如云似霞。
“如此,我给你找一把好用的。”他笑道,“你也抽空教教我,让我涨涨见识。”
陈诀朝着最近的那棵樱花树走去,足尖一点,竟是腾空而起,脚踩在它粗壮的枝干上,直接摘下一根树枝,衣袍翻飞,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于空中翻了个身,又迅速稳健地落下,头顶的花瓣如惊弓之鸟纷纷飘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红雨将他淹没。
他甩了甩头发,抖落头顶的几片花瓣,朝书镜伸手,摘下来的树枝细长,末端还留着几朵樱花,在绿色的叶子衬托下更显娇嫩。
“可还满意?”他挑眉问道。
书镜显然没有见到他行事如此随意,又或者是站在樱树下的那个笑有些蛊惑人心,她一时间怔愣在原地,没有开口。
“你……”
一个“你”字刚刚说出,顾绛霄三步并作一步走到他面前,摁着他的肩膀猛晃,像是试图把他脑子里的水晃出来,痛心疾首道:“小重山院规第二十条!禁止破坏花草树木!陈诀!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啊?!”
书镜:“……”
虞真:“……”
先前那点樱花如霰晓莺啼的气氛在瞬间消散,就连奚衡云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当事人依旧淡定,左耳进右耳出,只是牢牢握住树枝,生怕它掉了:“别骂了别骂了,我们试玉台没这个规矩——”
“但是你是摘给她的啊!”顾绛霄松开他,怒气冲冲地指向书镜,“她是小重山的学生!”
陈诀却直接略过他,看着书镜:“所以这树枝你要吗?”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帅?啊?你还不回答我的问——”
书镜走过来:“要。”
顾绛霄眼角一抽,不敢置信地转身,死死盯着缓缓走来、接过树枝还拿着比划起来的书镜,像是要把她的脑子切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你也陪他发疯?!”
“摘都摘了。”书镜随手挽了个剑花,“不要浪费啊。”
“我管你们去死!”顾绛霄一跺脚,狠狠瞪了两人一眼,黑着一张脸走到虞真身边,席地而坐,强忍怒气闭目养神,“你们自己乱来吧!”
奚衡云的目光跟着他:“你生气了?”
“我哪儿敢啊?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我大爷!”顾绛霄双手环抱在胸前,气急败坏道,“我配吗?我不配!”
书镜:“……”
陈诀:“……也不至于吧。”
虞真合上书出来打圆场:“那个,你们吃点心吗?我昨日做了不少,要不我和顾绛霄去拿点点心来?”
顾绛霄一脸不情愿地和她站起来,和她往山下走去,临走前还再次轮流瞪了两人一眼,跟被欠了几千万银票似的,“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好了,爱操心的顾妈妈已经走了。”陈诀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大小姐?”
大小姐乜斜他一眼,扬唇笑道:“我体力可不好,只演示一遍,奚衡云,你且看清楚了。”
语毕,她拿起那根树枝,是标准的起势,身姿挺拔,神色自若,截然不同于和平时有气无力的样子,明明手里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樱树枝,挥舞时竟仿佛有银光乍现。
“第一式。”
书镜的声音很轻,剑势却是十足凶狠,剑锋急转,本以为只是单纯演示,何况她本身武脉里寻不见一丝真气,可眼下她竟然手持樱树枝,借力前冲,直逼陈诀而来!
陈诀一怔,竟然觉得这一招猝不及防,好在她动作时机虽然挑得好,到底是没有悟道之人,武脉未开,与寻常剑客相比,速度其实算慢,对于他来说,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反应时间。
他迅速侧身躲过她这一剑,没有反击,但脸上已经挂着名为惊喜的表情,声音亦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好身手!”
“第二式。”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被他影响分毫,书镜一个转身绕到他身侧,在陈诀准备后退的一瞬间,手腕一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朝他横扫而来。
“漂亮。”陈诀再度弯腰躲过攻击,克制住自己想要还手的冲动,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瞳孔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下一招?”
书镜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下一秒突然变招。
如果说前两式讲究精准,意在滴水不漏,直击对手弱点,那么这第三式则只有一个“快”字,攻击频率逐渐加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道:“这不就来了?”
陈诀虽然惊讶,却不慌乱,只是下意识抚上刀柄,试图拔刀,又在瞬间想起来对面的少女根本没有办法抵挡他哪怕半刀,身体一僵,停了下来。
也就是这时,书镜抓住他这毫秒之间的破绽,朝他挥来避无可避的一剑,树枝堪堪停在他右侧脖颈,扫来一阵风,折断的树枝上,最后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肩头。
“我输了。”他低声笑道,隐约闻到了樱花的清香,看她的目光除了探寻还有欣赏,“你可把我骗惨了。”
“我没骗人。”书镜手腕动了动,掸落他肩头的花瓣,“只是以前有机会见识过,刚好我过目不忘。”
“怎么收起来了?”奚衡云在一旁看得认真,一秒也不想放过,见她已然准备去休息,跟着问道,“这剑法至少还有三式。”
书镜闻言回头,摆摆手:“没见过了,就见过前三式,你这么聪明,剩下自己琢磨吧。”
奚衡云:“……啊?”
“我会的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书镜甩了甩手腕,“自己练,不要告诉我你没记住。”
说完往广场另一侧走去,陈诀突然叫住她,声音不大,却足够两人听清楚:“你其实挺讨厌这套剑法的吧?”
“不是讨厌。”他问得牛头不对马嘴,书镜的脚步却是一顿,她转身露出一个如云如雾般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只是会让我想到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陈诀见她走到一棵樱花树下,随手把手里的树枝扔了上去,显然是惦记起了顾绛霄的话,试图欲盖弥彰瞒天过海。好在书镜运气好,那根树枝刚刚卡在树梢之间,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无声地笑了,转身拔出刀来:“我来陪你试试?”
奚衡云亦拔剑而立:“好。”
*
《春日怀长安故人 》
[明]硕篽
美人遥忆凤城西,芳草年年路欲迷。
今日出门春已半,樱花如霰晓莺啼。
顾绛霄义正严辞表示自己帮了陈诀一个大忙,怎么也得要他请客,因此选定了书院外价格略显昂贵的清风楼。
几人约定在书院正门集合,如今不过刚开学,课程安排松散,尽管几人主修内容不同,但现阶段下午几乎都没课,即便回来晚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何况今天下午还是全书院统一的公休。
虞真三人因为认真上课,离得近,最先到,随后懒得上课的书镜与陈诀才姗姗来迟。
秋日正午,日光零零散散洒在地面,顾绛霄嫌这两人走得慢,一掀眼皮看过去:书镜将长发扎起,绑上一根深色的发带,背后背着一把古琴,边走边懒洋洋地掩嘴打了个哈欠,看样子还没睡够,一旁的陈诀见她又开始犯困,没忍住笑了起来,朝她背后伸出手,说了句话,随后两人一起停了下来,书镜站着没动,只是点了点头,应当是应允了什么。
果然,下一秒陈诀立刻将她的琴拿了过来,只用一手提着绑带,轻轻松松地勾着,就这么挂在自己身后,好像那只是酒壶而不是乐器。
顾绛霄目睹了这全过程,小声道:“我们三是不是有点多余?不对啊,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虞真刚准备把奚衡云还给自己的笔记收起来,分心去了,没听清楚,闻言无辜地看着他:“什么?”
顾绛霄对上她的眼睛,觉得自己在对木头说话:“……不,没事。”
奚衡云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认真打量一番,直到两人都走到跟前才后知后觉道:“为什么多余?”
刚走到三人面前的书镜听见这句话,停下来:“谁多余?”
陈诀勾起唇角,看着顾绛霄:“你觉得我请客他们来是多余?”
书镜也跟着看过去,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却故意跟着歪曲事实挑拨离间:“好残忍,以我们的交情,请客吃饭都不让蹭?”
顾绛霄翻了个白眼,立刻转移话题:“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逃课遇见了。”陈诀道。
“你带了琴却不去上课,是不是有点叛逆。”顾绛霄又看向她的琴。
书镜正准备往前走,脚步一顿,回头目光扫过陈诀提着的那把琴,琴身外裹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云锦,在光下熠熠生辉,陈诀背得随意,拎包都比他上心,可她似乎也不在意会不会磕碰着,只道:“我去了,发现他讲得太无聊,内容我都会,就走了。”
说完又道:“我饿了,今天我要吃西湖醋鱼。”
奚衡云立刻跟道:“我想吃蒸羊羔。”
顾绛霄更是毫不客气:“燕窝鸡丝汤和陈皮兔肉。”
虞真左顾右盼,见这三人说完,也提出意见:“能点个辣椒多的吗?比如水煮肉片?”
陈诀:“……”
陈诀往前走去:“行。”
-
东湖书院位于大陆东方的赤城,入学测试后会根据学生的资质分出学院,分别为主武艺的试玉台,主文艺的小重山,和主炼器的松下清斋,虽然学生分布不同,院服不同,但皆有共通课供学生学习。
即便是过去党争频繁的这几年,书院处庙堂之远,不问政事,秉持着绝对中立的态度,成为了所有人的桃花源,从书院建校起,至今已有数百年。世人常说,东有东湖、西有不其山、北有熙和,放眼整片大陆,东湖书院,不其山和熙和书院三足鼎立,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也因此有了四年一度的三院论试的传统。
从东湖书院气派的正门走出去,转进集市里,清水巷最大的一家店铺便是几人口中的清风楼。清风楼以美食著称,远近闻名,在书院读书的一众学生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正值新学期,书院来了不少新生,最近正陆陆续续入学,清风楼里也多了许多生面孔,更是有不少书院前辈带着认识的同乡师弟师妹来这里聚餐,好不热闹。
悬在清风楼门口的风铃声响起,走进来五人。
为首的少年文质彬彬,腰间别了一把折扇,书卷气扑面而来,一进来店小二便朝二楼招呼了一声,下来的店员立刻笑着朝他走来,他又立刻拽了一把右侧背着一把古琴的少年,让他走向前来。那少年明明生得是金相玉质,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眼角的黑痣如泪光一闪而过,又让人隐约瞧见股转瞬即逝的狠戾来。
在他二人身后的小个子少女有一双漂亮的杏眼,长相乖巧可爱,长发辫成辫子垂在后背,挽着一旁另一名少女的手臂。被她挽着的少女懒懒地看了周围一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一个眼神,已然同热闹的楼内隔绝开来,好似天生就应当是龙血凤髓、玉叶金柯一般。
站在杏眼少女身后的,则是五人中个头最高的那个,鼻梁高挺,轮廓清晰而锋利,身形颀长而端正,如巍峨高山,屹立不倒,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用黑布紧紧裹住的剑,隔得尚远,也能感受到凛凛寒气。
这五人本就容貌出众,如今一同出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好在五人都不在意,同店员交谈起来,没去管周围的窃窃私语。
“师兄,你认识那边的五位同窗吗?”
一楼大厅内,有少年收回目光,悄悄朝身边的人打听起来。
“我同那位背琴的人是同窗,至于其他人,或许算是单方面认识。”师兄沉吟片刻,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叹道,“你们好奇谁?”
“那位穿着小重山院服的师兄可是主修历史的?”
“不,他叫顾绛霄,是修医药的。”师兄放下茶杯,“别被他骗了,他只是看起来温柔,你要是受了伤找他,一边骂你一边给你上药,之前我们试玉台比试,不小心伤到来凑热闹的人,他第一个跑出来救人,技术是好,三两下就止了血,可是那张嘴,真是造孽,都快把人骂哭了!”
“那……他身边那位师兄同窗呢?”
“陈诀?这人更惹不得。”师兄打了个哆嗦,“这可是试玉台的大名人之一,修刀术的,去年春季学期,因为他入学成绩优秀,被人下了战书,本来试玉台武修比试是常有的事,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若实力差距太大,点到为止即可。可他偏偏是不懂那四个字怎么写,差点把那位下战书的同窗打进地府见阎王爷,还是台首出面才把人救了下来……要我说,此人虽然长得好看,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另外两位姑娘呢?”
“你看人家好看是吧?可别想了。长得可爱的那位是松下清斋的学生,叫虞真,修冶炼术的,常年霸占东湖第一名,虽然人是好说话,和谁都和和气气笑眯眯的,可是她也只和这几位亲近,平时也找不到人。她旁边那位是是小重山的学生,书镜,主修音律,平日里大家都没怎么见过她,几乎从不上课,但每次被夫子点名起来,总能对答如流,你以为她是天才,可她期末每次都擦边过分数线,这位,跟所有人都熟,又跟所有人都不熟……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神奇得很。”
“最后那位呢?”
“最后这位……奚家人,衡字辈,试玉台主剑术,名唤奚衡云,懂了么?”
“奚家人为何不在不其山?”
“谁知道呢?他就是个剑痴,平时甚至都不怎么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但是你要和他论剑,能把你拉着说上三天三夜还嫌时间不够。我们私底下有做过统计,他是收挑战书最多,也是发挑战书最多的人,被他盯上了,天天追着你打架!”
-
“我们这么出名?”
五人来到二楼,被带到雅座里,顾绛霄瞧见店员关上门后疑惑道。
“你出不出名我不知道,但是陈诀这种差点打死过人的,和奚衡云这种姓奚且是衡字辈的学生,一定出名。”书镜的声音懒洋洋的,“哦,还有真真这种长得可爱的。”
坐在她旁边的虞真一怔,红着耳朵扯了扯她的衣角:“……阿镜才是最好看的。”
陈诀闻言,嗤地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像嘲讽又像认同,谁也没听出来。
“感情就我是废物呗?”顾绛霄瞪了她一眼。
书镜纡尊降贵地打量着他,把人盯得头皮发麻,最后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认领的。”
顾绛霄愤愤道:“我怎么就认识你了呢?”
“那你得问问老天爷,怎么入学时的随机分组就把我们五个分到一组了。”书镜给虞真倒了杯茶,又给自己斟满,“或许你命中有此劫,躲不开。”
这事说来实在是孽缘,东湖的入学考试最后一项,是需要五人一组闯院长设下的桃令腾境阵,目的是考验学子的综合素质和团队能力,偏偏就随机到了这五个人一组。甫一进去,书镜、陈诀、奚衡云三人一言不发各走一条路,根本没准备团队协作,剩下虞真和顾绛霄硬着头皮一边找人一边找路,于是这四条路上,一个耍花招,两个来硬的直接打,剩下来的两人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怎么回事,竟然就这样各自顺利地闯了出来,最后却因为毫无配合被学院判定成绩无效,罚了他们五人打扫半年的藏书阁,也因此正式认识。
开学之后第二学期,书院规定每个学生必须加入起码一个社团,于是五个人又不约而同加入了个名存实亡只有一个快毕业的前辈在的牌艺社,被前辈拉着天天团建打牌,久而久之竟然也就习惯了做什么都一起。
饭吃到一半,楼下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书镜放下筷子,皱着眉还没说话,陈诀拿手肘碰了碰身侧的奚衡云:“有人来了。”
奚衡云道:“楼下吵起来了。”
“我的意思是你去看看。”陈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们太吵了。”
顾绛霄看不下去他欺负老实人:“你怎么不去?”
陈诀面色如常,理直气壮:“我还没吃饱。”
“行。”奚衡云点点头,竟然接受了他明显敷衍的理由,“我去走廊看看。”
奚衡云站起来,走到门边刚要推门,身后的陈诀突然将真气注入到手中的竹筷中,在他手碰到门的一瞬间掷来打断他的动作。
同时书镜的声音也自身后传来:“别开门!”
书镜话音未落,奚衡云也迅速反应过来,瞬间拔剑护在身前。
门突然被人从外破开,木屑飞溅,剑鸣响起,另一把剑出鞘,紧接着一道强劲的剑气袭来,仿佛带着千万道雷光,朝着奚衡云而来!
陈诀神色晦暗,“啧”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拔刀,一旁书镜却突然拿了一副新的竹筷来,轻轻点在他准备去摸腰间佩刀的手的手背:“吃饭。”
“这招是烈火轰雷。”陈诀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人是来找奚衡云的。”
“我知道。”书镜垂眸,又倒了两杯茶递给坐在自己另一侧略显不安的虞真和对面皱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的顾绛霄,“喝茶,别担心。”
陈诀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把自己的茶杯也递了过去,书镜看了他一眼,替他斟满:“他不会真动手,但是你被猜出来是何处出身,我们都得死。”
雅座门口,原本喧闹的一楼也安静下来,烟尘散去,露出一名穿着华丽的少年。
他有一张略显稚嫩的脸,说一句唇红齿白也不为过,腰间挂着一枚做工精致的玉佩,双手持剑,剑尖直指奚衡云,剔透的剑身有紫色电光缠绕,噼啪作响,在看见奚衡云拔剑挡住攻击后眼睛一亮,语气轻快:“琨玉秋霜!你果然是奚衡云?”
“烈火轰雷,电光朝露,这是奚家的剑法……这把剑星散剑!?”
少年收起剑,有些惊讶地看过去:“这位姐姐,你认识我?”
虞真没想到他会直接收了剑看过来:“不,我不认识你,我只是认识这把剑。”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书镜平静地插进对话:“你是奚衡羽。”
这名字一出,在座的几人一同看向这位突如其来出现在此的少年,书镜道出他的身份后,他并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因为他世家子弟的身份而洋洋得意,只是对着她笑了笑,语气亲切:“这位姐姐想必是认识我的。”
“我也不认识。”书镜跟着笑了,“你太明显了,我猜的。”
“也是。”奚衡羽道,“这么漂亮的姐姐,我若见过,定是永生难忘。”
他转身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顾绛霄:“倒是这位师兄……我总觉得我们哪里见过呢?”
顾绛霄面如冰霜,声音也冰冷至极,一字一顿道:“没见过。”
陈诀挑眉看了他一眼,难得有些意外,又看回奚衡羽:“这位小公子可是今年东湖新生?”
“没错。”奚衡羽咧嘴笑起来,露出一侧的小虎牙,颇有些开怀大笑的意思,“我来此,是听说你在这里。”
他把星散剑收入剑鞘,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以拳握住,横在胸前,扬起下巴看着奚衡云:“明日我正式入学试玉台。”
奚衡云也收回自己的剑:“所以?”
奚衡羽抬起左手,竟然从怀里拿出一封战书,朝他扔了过去。奚衡云反应迅速,抬手接住,却没有立即展开看,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星散剑第十代传人奚衡羽,问剑琨玉秋霜!”奚衡羽的声音清脆洪亮,“三日后申时,我在试玉台等你。”
“你是为谁而来?”奚衡云突然道,“奚衡晴?奚衡序?我以前并未见过你。”
奚衡羽定定地看着他:“此事无关寰阆玉。”
“好。”奚衡云这才展开他递来的战书,“我答应你。”
奚衡羽满意地笑了:“如此,我们三日后见。”
他转身欲走,却又被奚衡云叫住:“等等。”
“怎么了?”
奚衡云指着被他击碎的门:“你弄坏的,得赔钱。”
顾绛霄立刻道:“还有我们几个的精神损失费。”
奚衡羽:“?”
-
奚衡羽来下了战书,又被五人合伙坑了饭钱赔了自己击烂的门,在一楼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坦然自若扬长而去,想来是我行我素习惯了。
这边五人这顿饭菜本就还没吃完,因此待他走后,又坐下来继续吃,奚衡云刚坐下,书镜、陈诀和顾绛霄三人立刻站了起来,他满头问号来不及问,虞真也跟着站起来,和绕到他身侧的顾绛霄一起把他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奚衡云心道不好:“……你们这是做什么?”
陈诀笑了笑,没回答,却趁他不设防,一把将他的佩剑抢了过来,打开窗户让日光透进来,放在光线下仔细观察起来:“原来这就是琨玉秋霜,今天真是长见识了。先是见到了奔星十式的第二招,又见到了如此名剑,此番前来赤城入学,实在不亏。”
“……你想看,我可以给你演示。”奚衡云艰难道,“陈诀,把剑还给我。”
“我以前一直以为琨玉秋霜是把漂亮的剑,原来这么黑。”书镜也凑过去和他一起打量着剑,“真是剑不可貌相。”
虞真也感叹道:“我也以为琨玉秋霜会是和饮冰剑一样漂亮的,因为这名字是在好听。”
奚衡云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是我不对。”
书镜扬眉:“大少爷?”
“我……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份。”奚衡云硬着头皮道,“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大少爷。”
“都提到寰阆玉了,你定是本家的人。”书镜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们本家最张扬的那几个人人都知道样貌,可我们都不觉得你眼熟,以前我以为你不过是旁系,真是人不可貌相……奚梦晓家里还能出你这种实诚的剑痴。”
陈诀却注意到她话里别的地方,提到当朝首辅,她竟然毫不畏惧,甚至是轻蔑,他不由揶揄道:“奚梦晓?”
书镜从善如流改口道:“奚大人。”
顾绛霄咳了一声,把众人的目光拉回来:“话题别跑远了,审讯呢!”
虞真点点头表示赞同:“对。”
奚衡云:“……”
虞真松了手,走到书镜与陈诀之间,故意板着一张脸,压低了声音:“老实交代,你到底什么来头?”
奚衡云被迫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说,我说。”
序明五十年秋,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山间的风吹来,讲历史的夫子被冷风刺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甚至还被吹走了课本,夫子连忙去追,迈下台阶又走回来,把书摊开,拿戒尺压住:“刚才我们讲到哪里了来着?”
虞真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她穿着蓝色的院服,听见夫子的话,停下记笔记的手,一缕长发滑落,垂在胸前,末端微微翘起,她抬头小声提醒道:“序明三十年,天子设立白鹿阁暗卫。”
“对,序明三十年,天子设立暗卫,意在——等等,人数不对。”
夫子一句话未念完,眯起眼睛环视四周,最后眉头紧簇:“今天有谁没来?有认识的人吗?”
讲台下的学生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夫子冷笑一声,显然早已料到会是此种情况,在诸多学生紧张的神情下拿出一本名册,翻开来一个一个念了起来。
应答声接连不断,虞真身后坐着的少年穿着和她不同的浅绿色院服,穿戴整齐,生了一副多情的桃花眼,端得是一个温润如玉无双公子。
眼见着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一个被叫到,他压低声音碰了碰虞真的肩膀问道:“……书镜是不是又没来?”
“我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出门的,但是我们第一节课不一样,她是要去小重山,我去的是松下清斋,我们就分开了——你和阿镜才是一个院的,早晨早课没见着她么?”虞真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又忽然发现了什么,“陈诀今天怎么也没来?”
少年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大限将至,而虞真身侧坐着的另一名少年在这时候也加入了对话:“不知道,我今天就没见过他人。”
他穿着的院服则是另一款黑色的,和虞真坐在一起对比,显得整个人更加高大,剑眉星目,背打得笔直,坐得也端正,如同松柏一般,一看这气质就知道是习武之人。
“完了。”浅绿色院服的少年捂着头叹气,半点不见贵公子气质,“他俩要被扣——”
他话未说完,夫子已然点到陈诀的名字:“陈诀?陈诀来了吗?”
点名是随机抽查,为了不浪费时间,夫子不会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一遍,显然书镜运气好,没被叫到,而陈诀就成了那个逃课了还被点到名的倒霉蛋。
“怎么办,如果他缺勤,这门课期末陈诀还能考吗?”虞真问。
“我记得有师兄说,这门课考试简单,但考勤很严格。”黑色院服的少年思考片刻,直言道,“恐怕不能。”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顾绛霄,你来替他答。”
天降横祸,顾绛霄目瞪口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奚衡云?”
奚衡云答得理直气壮,一双眼睛写满真诚二字:“因为我不会撒谎,老师一看就知道我不是陈诀。”
顾绛霄:“……”
夫子终于注意到前排交头接耳的三人,一拍戒尺,瞪着奚衡云:“吵什么呢?你是陈诀?”
“我不是。”奚衡云面不改色地指向顾绛霄,“他是。”
顾绛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顾绛霄硬着头皮道:“我是陈诀。”
夫子打量着他,明显不相信:“那你刚才为何不应?”
“我……”顾绛霄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我害羞,我社恐,我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
他说得实在是义正严辞,表情又那么视死如归,讲台上的夫子竟然被这拙劣但又发自内心的演技骗到,放过了他:“……行、行吧,下不为例!”
说完,他合上名册,转身继续上课,顾绛霄一抬头,坐在他前面的虞真和奚衡云一同微微转身,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可。
顾绛霄:“……”我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他悄悄拿出传讯符,怒火中烧地给逃课的陈诀发了消息,又捕捉到夫子讲课的进度,给课本翻了一页,继续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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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诀看见书镜的时候,她似乎是在小重山上的迷花亭发呆,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以至于看见的第一眼便辨认了出来。他本来只是不想听课随便找处地方闲逛,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同样不想听课的书镜。
白露已至,天气凉了下来,书镜一如往常地怕冷,在浅绿色的院服外搭了件绣着仙鹤的披风,裹住她整个身体,脚边立着一把古琴,明明是个危险的姿势,却十分牢固,好比插入泥土里的一把剑。
她就这样坐在山间的亭子里,一手以拳抵着脸颊,望着西南方向发着呆。
“书镜?”
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对方根本心思不在此处,书镜没有应答。
陈诀走过去,发现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她生了长一看就极其金贵的脸,明明穿着和所有学生同样款式的衣服,偏偏在她身上就有一种绫罗绸缎织成的错觉,一双瑞凤眼紧闭着,即使是这样也能想象到平日里睁开时优雅又高贵的样子。
沿着她正对着的方向看过去,陈诀只看到无数的藏在云雾背后的城镇与楼房,不知道她先前是在看哪里。
但他也不甚在意,左右也不知道去哪里,干脆在她右侧的石凳坐下,发现桌子上还摆上了一壶茶、两只茶杯,一杯空的,一杯满的,眼下都已经凉透,他伸出手探了探茶壶温度,果然,余温不再——她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他也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寻找着书镜睡过去前看的方向,还未能找到,就收到顾绛霄的传讯符,一打开,便迎接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又滚到哪里去了不来上课?!”他竟然故意加了术法,一打开就能直接用顾绛霄气急败坏的声音念出来,“知不知道你今天被夫子点名了?!还想不想毕业了你?!”
书镜被这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看去,发现是陈诀在一边,她抬手推开他拿着传讯符的手:“吵什么,还没到吃饭的时间。”
陈诀笑道:“醒了?”
“这么大声音,死人都能诈尸。”书镜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去上课?”
“选修课,混学分的,心情不好,懒得去。”陈诀看着她,“你不也没去。”
书镜脸不红心不跳:“我有事。”
陈诀的目光落到茶壶和茶杯上:“在小重山喝茶,也不怕被你们副山主发现。”
“喝酒才怕被山主发现。”书镜懒洋洋地看向山下的鳞次栉比的建筑,“我喝不过他。”
陈诀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看着她:“降温了。”
“斗指癸为白露,阴气渐重,凌而为露,故名白露。”书镜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亭子的边缘,留给他一个长发飞扬的背影,“快到三院论试了。”
“怎么,你想参加?”陈诀挑眉又笑了。
“小重山修习音律之人众多,不缺我一个,倒是你们试玉台,算来算去我们这一学级,拿得出手的不过你、奚衡云和杜如松。”书镜回头看他,“熙和书院的武院教习多是皇城人,那些军中的功法他们最熟悉。就算你聪明,换了一套刀法练,关键时刻难免会用自己最熟悉的招式,你不如担心自己被选上去后会不会被发现。”
“我不怕。”陈诀回得很快。
书镜扬起眉:“你还真是……自信。”
“不是自信。”陈诀笑起来的时候,带了点狠戾,连带着右眼的泪痣,竟然因此生出邪气来,他说得坦荡,话却十足骇人,“知道我是谁,而你又有机会见的,都死了。”
书镜听了却没有害怕,甚至和他一起笑了,接着传讯符突然亮起,她看了一眼,又看回陈诀:“他们下课了,问我去哪里吃饭。”
“去哪里?”
“你不是收到了吗?”
陈诀一动不动:“懒得看。”
“行吧,去清风楼,刚给我说的。毕竟顾绛霄说今天你得请客,不宰你一顿他不舒服。”书镜答,“我们都不舒服。”
陈诀一愣,摇了摇头:“你们可都是我祖宗。”
*
《礼记》:《月令第六》: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历书》:斗指癸为白露,阴气渐重,凌而为露,故名白露。
序明四十七年春,皇城,飞镜阁。
河倾月落,斗转参横,最后的月光落于飞檐反宇之上,像一声叹息,和红门拦马墙周围的配刀军队一同,悄无声息间,已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飞镜阁内,夜风潜入房中,烛火摇曳着,映出少女毫无波澜的面容。明明入夜已久,她却穿着繁琐,头戴金步摇,耳挂碧玉坠,珠饰颤动着,似在应和烛火,身着深蓝色立领斜襟,细细看去,能瞧见织成连绵一片的云纹暗纹,遮住搭配的米白色花鸟裙,广袖飘摇若雪飞,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无一不显示出她身份的尊贵。
少女立于铜镜前,耐心地看着晃动的火焰归于平静,随后转身,对着门口站着的几名侍女叹道:“趁现在还能走,赶紧离开。”
为首的侍女听见她的叹息,泪水簌簌而下,拼命地摇头:“奴婢愿与公主共生死!”
“谁要你们去送死了?”少女无奈地说道,却不见任何轻松之意,她取下屏风后的两把刀,停在侍女面前,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声音温柔,“华枝,不要哭,听我的话,带大家赶紧离开,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公主!”
“人命珍贵,我可赔不起。”
少女笑了笑,越过几人,一手提着一把刀,径直往门口走去,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飞镜阁正门外候着的众人耳中:“皇弟携轻吕军夜访我飞镜阁,想必是有诸多要紧事要同本公主商量,既然如此,本公主岂有闭门不见之理?”
人未到,朱红大门却已被一道气劲推开,少女未将刀拔出鞘,只是在轻吕军警惕的目光中缓缓走到门外,同立于众将士最前方的锦衣华服的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见她带刀而来,心生畏惧,似勾起了诸多不好的回忆,下意识后退半步,还是身侧的青衣男子掩唇的一声故作姿态的咳嗽,唤回他的心神来。
瞧见他这一系列动作,她略带嘲讽地挑眉笑了,却并未说话。
可她没有动作,对方却不会等,反而是青衣男子率先开口,目光扫过她的两把刀:“都说天下名刀,虞家独占八斗,而这剩下的‘二’,便有当今圣上十年前亲手为韫玉公主所铸的‘斩春’与‘裁秋’。如今奚某得易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韫玉公主轻声笑道:“奚大人是文臣,想必是不懂兵刃武学,所以不知重要的其实不在刀,而在握刀的人。不过我原谅你。”
“论刀,在下确实不如公主。”她说得轻蔑,男子却并未恼怒,而是笑盈盈地看向她,“黄金昏刀白玉环,藓花古血寒斑斑。”
“奚大人,恕我直言,您就算是手把手教,杜惟时也不一定能背会这首《金错刀行》。”韫玉公主抬起手,举起右手的刀,握着漂亮而精致的刀鞘,横在胸前,这一举动惊得杜惟时与奚大人身后众人齐齐拔剑。
她平静道:“我这位五皇弟,从小脑子就不太好使,文不成武不就,以前是跟在我身后,后来转而跟在我皇兄身后,走前还说我不思进取,迟早自取灭亡……”
杜惟时气极,脸涨得通红,顾不上长幼尊卑,脱口而出:“杜惟——”
韫玉公主却只是看他一眼,瞬间打断了他的话——杜惟时震惊且害怕她的眼神,奚大人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把他拉回到护卫之间。
而她似乎早就料到如此情景,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带着失望道:“我一直以为,你能有点长进。”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或许到了明日此时,夜幕依旧如此,她收回目光,在众人以为她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闻清脆的一声,两把刀鞘齐齐落地,韫玉公主突然拔刀而起!
月光映在刀刃上,泄露三分寒意,拔出的一刹那,名刀的铮鸣带着境界威压齐下,震耳欲聋,一个晃神,她以刀背为刃,闪身进人群,迅速封了他的穴,击晕了杜惟时。
“你我有血缘,我不杀你,只废你。”她语气悲悯。
没有任何人看清楚她的动作。
而她也没有给任何人看清她的机会。
惊呼声来不及响起,她已然再次动身,只见一道冷冽的刀光袭来,伴随着极其凶狠的杀意和力量,须臾间,夜空中扬起一道又一道的红,来自他人的血瞬间浸透她的脊背。
韫玉公主立于人群之中,丝毫不见被逼至穷途末路的狼狈,甚至连发型都不见乱,那只悬挂着珠玉的金步摇还在晃动,一套衣衫染上不整齐的红,尤其是裙摆,仿佛绣上了一幅山水园林被火舌吞没的图。
血如雨下,也沿着她的刀刃缓缓低落至脚边尸体的脸上,她看着青衣男子,缓缓道:“我这个人,没太多优点,缺点倒是一抓一大把,尤其是记仇。”
青衣男子额头隐约冒出冷汗,但喜怒未曾形于色,他故作镇定道:“是么?”
“毕竟奚大人不熟悉我。”
她笑道,转身,烟尘炸起,只闻刀鸣和身首分离的声音,刀光在夜晚如流星般划过,带着劲气撕裂夜空,搅碎空气中的杀意。
“可我也不熟悉奚大人,所以好奇,此番拖住我,是为了让谁来杀我?”她一刀刺进最后一名侍卫的身体里,拔出已被染红的佩刀,抖落刀尖的血,在一地的尸体中侧头看着他,疑声道,“白简?还是大人本家的奚瞬?”
青衣男子原本已生出不安,现在却突然冷静下来,目光越过韫玉公主,落在她身后的城墙上,他摇了摇头,语气里甚至带着能被轻易察觉到的同情:“不,都不是。”
韫玉公主神色骤变,猛地转身看去,高墙之上站着五道人影,分明藏在夜色之中,她却在看见第一眼后认出了他们。
“……原来如此。”她声音颤抖着,就连握刀的手都隐约有些不稳,“原来如此。”
为首的黑影走出夜色,停在她面前,摘下斗笠,露出样貌来。这本该是一张英俊的脸,只是从右眼到右耳处生出一道可怖的疤痕。
“公主。”青年的声音沙哑又冰冷。
“我应该想到的。”韫玉公主闭上眼,“早在宝锦山上,我寻不见你那次就该想到的。”
“我不介意公主恨我。”他的眼神如一汪死水。
“恨你?”韫玉公主突然笑了,她看着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霄,我不会恨你,毕竟你不值得我惦记。”
听见她的话,沈霄一尘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绽,韫玉公主没有继续同他对话,而是看向还停在墙头的几人道:“你们四个,都下来吧,金塘剑阵不是要五人一起才能有效么?”
沈霄看着她一动不动:“……公主。”
韫玉公主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奚大人道:“原来奚大人的诗,是有此深意,本公主受教了。”
不等青衣男子作出反应,她看着已然做好准备的五人,笑了笑:“来吧。”
黄金昏刀白玉环,藓花古血寒斑斑。
皇天生物有深意,入树伐石无坚顽。
丈夫意气岂儿女,事变亏成争一缕。
拔天动地风雨来,环响刀鸣夜飞去。
世间万事须乘时,古来失意多伤悲。
呜呼宝刀在手无能为,不知去后郁郁令思。
夜色渐深,深入极端,反而渐渐开始泛白,待到太阳升起,一切都和昨日、甚至是过去那些日子并无区别。日光之下,无任何新事。
-
序明四十七年,天子年迈,东宫无主,皇城内夺嫡之争悄然展开。其年春,韫玉公主于夜台之变身陨,次年夏,安乐公主麾下景昃军行军途中内奸泄密,遭遇埋伏,陵江之战无人幸免,全军覆没。
安乐公主一派自此日渐式微,而原本无人在意的二皇子,则正式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序明五十年秋,东湖学院正式放榜,距离四年一度的三院论试,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
《丽人行 》
[唐]杜甫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金错刀行》
[宋]苏泂
黄金昏刀白玉环,藓花古血寒斑斑。
皇天生物有深意,入树伐石无坚顽。
丈夫意气岂儿女,事变亏成争一缕。
拔天动地风雨来,环响刀鸣夜飞去。
世间万事须乘时,古来失意多伤悲。
呜呼宝刀在手无能为,不知去后郁郁令思。
她一眼瞧见角落里那个无人问津的黑色长方体。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黑色的微波炉。一种用电磁波对食品进行加热或特殊加工的烹饪工具。42走过去,并没有在这玩意的身体上看见别的什么特殊装置,不同于那些长得花样百出的存在,就目前看来,这仅仅是一台普通的、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微波炉。微波炉的职责——她停下来——这东西有职责吗?需要法律吗?能够被约束吗?还是说自有一套得天独厚的道德观?但无论如何,现在她确实想喝一杯热牛奶了。
外面有太多人了,她无法控制地听见了太多声音,它们不打招呼就涌进42的脑海里,形成一种尖锐而诡异的噪音,她几乎是从那里落荒而逃。霍华德——那家伙已经混进人群里找不见踪影了,42情愿他因为他那张嘴立刻被人揍死——或者舞会现场发生斗殴事件是件好事,毕竟这样这里就能清净下来,可是事实不能如愿,倒不如说从她遇见霍华德开始就没能如愿过,倒霉事接踵而至,她根本招架不住,那家伙就像是什么不符合逻辑却运行顺利的代码。
42逃到这里来,足够安静,没有任何人,很好,她想,世界清静了,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插上电,打开微波炉,把牛奶瓶放进去,比起常温的她更喜欢加热后的——
「牛奶?又是这玩意,我受够了,这是这周第五次出现的东西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慧生物热衷于这类物品,因为甜腻到令人发指?看看它的包装,那上面写了什么……哦,脱脂牛奶,所以我会说,智慧生物永不会被满足,现在它即将在我的脑袋里膨胀,没有人告诉你最好是盛进碗里再放进我的脑袋里吗?好、很好,可以看出你偏爱凝胶状态下的蛋白质,并且对于流失的营养熟视无睹——真是奇怪的癖好,且非常残忍。好了,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失去了一切尊严了,快拿走。我恨你。」
微波炉显示屏上的数字提醒她是时候拿出她放进去的那盒牛奶了,42却没有动。她先是环顾四周,确定这里没有任何其他“智慧生物”和“人”的存在——透明人存在吗?不重要了,如果真的有,那对方也该在此刻察觉到她的意向,要么现身要么动手,目前都没有,所以这里只有她一个。42的目光停在微波炉上,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尽管说起来有些荒诞,但《局外人》和《变形记》也做不到这么奇怪。
她仿佛忘了要把牛奶拿出来,任由红灯高亮闪烁:“你会说话?”
「……」
42换了一种方式威胁:“你不说话我就把这玩意永远放在你的脑子里。”
「我恨你。」
“多谢。”42从善如流地打开微波炉,拿出那盒牛奶,它实在是太烫了,因此她只是随意地放在一边,没有立刻喝点,“会说话的微波炉,哈。”
「“哈”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女士,尽管我是家用电器,但不代表我听不明白各类语气所代表的含义。加热了却又置之不理,这就是你对待食物的方式?我最恨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那你有名字?”她敷衍地点点头,“我刚才点头了你能看见吗?”
「我当然有名字,请不要自作主张。QMO,全称是Quantum Microwave Oven。」
“量子微波炉?”42走到QMO的另一侧,发现和以前见过的微波炉没什么不同,语气都跟着失望起来。
「……」
“哦,抱歉。只是没想到你文不对题。”
「愚蠢。名字只是代号,只是称呼,究竟是什么东西和名字没有丝毫关系,对号入座是世界上最愚昧的事情之一。」
“好吧。”她想这家伙应该和霍华德很合得来——贬义的那种,因为霍华德保准能把QMO气个半死,这是一台愤世嫉俗的微波炉,不过42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新鲜事情见得多了,也就对此类事件感到麻木,失去了兴趣,她现在更关心自己的牛奶怎么还没降到一个适合饮用的温度,“随便你。”
「我恨你。」
饶是听得多了,不可避免地感到审美疲劳,在QMO这里,这几个字仿佛是口头禅,跟呼吸一样频繁——如果会说话会思考的微波炉也需要呼吸的话。42把目光从牛奶盒上收回来,重新落在QMO身上:“你恨所有人?”
QMO看起来毫不掩饰他的恨意。
「我恨所有人。外面的声音、这堵墙、承载我的桌子、一切放进我脑子里的东西和把它们放进来的罪魁祸首。」
42点点头:“辛苦了。”
「……」
42用手背试了一下牛奶的温度:“我有一个朋友,你和他应该很合得来,可惜他听不见你说话。”
「合得来?这应该是我今天听见的最有意思的笑话。」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被他气到爆炸,看样子你觉得我很讨厌,不过他比我更讨厌。”42笑起来,牛奶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她熟练地打开,“我总觉得这样的对话发生过,你有印象吗?”
「我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我见过的人——恨他们,忘掉他们,然后去恨新的人与物。」
“真可惜。”42看着QMO,“你会跳舞吗?”
「你的提问仿佛在侮辱我的智商。」
“那好吧,我该离开了。”42站起来,她收到霍华德的消息,他就像什么停不下来的齿轮一样喋喋不休,或许等到从这里出去科学家就该考虑永动机的发明,牛奶还没喝完,42仰头一饮而尽,“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虽然这不算是名字——我自己也不记得了,但是下次见面我们可以聊得久一点。”
她将空荡荡的牛奶盒丢进垃圾桶里,笑得很浅,也很不真实:“我是42。”
「我不会在乎一个我憎恨的人的名字。」
“按理说你不应该记住你恨的人的名字吗?”
「因为我恨所有人!」
“好吧。”42说,“那下次你再恨我吧。”
Forty-Two:我第一次遇见Zodiac,在以斐尔三的殖民地,电网圈住了整个城镇,画地为牢,层层叠叠楼房里,我遇见她。她像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好像她站立的位置应该只有空气,所有人经过都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她而无法察觉任何异样。这里的人——或者说生物,生长的过程和寻常人都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微波炉、黑色幽灵、紫色皮肤手拿激光枪的护士、有羽毛般白色耳朵的生物、脑袋上长出南瓜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但Zodiac不一样,她好似刚从冰棺里苏醒,在普通人眼里说不定她看起来还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转过身,目光交汇,她依旧无波无澜地看着我。难不成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浮士德般岌岌可危的欲望?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东西,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里蔓延出来,浪花打上了海岸的沙滩,我得在涨潮之前阻止一切。你是谁?我问她。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有听过风声吗?每天每个小时每分每秒,风声都是不同的,或大或小,或急或慢,或欢快过悲伤。你是否认真听过,还是说你根本不会考虑这些正常人类才有的伤春悲秋般的“矫情”?你的心,我是说,你能否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你爱过人吗?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不经意间的怦然心动,想他所想,看他所看,听他所听,你看他轻而易举掌握住你的喜怒哀乐而不自知,你看他浑然不觉你对他小心翼翼的表露……你爱过人吗?你曾热切地爱过人吗?
Zodiac:我第一次遇见42,在以斐尔三的殖民地,电网圈住了整个城镇,画地为牢,层层叠叠楼房里,我遇见她。我想到曾经出现梦里的一条路,第二个路口的红绿灯,往右转,右手边第二家花店——门口摆着一大束向日葵的那一家,门口挂着浅蓝色的玻璃风铃,如果上面写了字,字母或者单词甚至是鬼画符都可以,沿着这家店的左侧墙一直往前走,看见一扇蓝色的、生锈的门,推开门,然后看见42的背影。她站在热闹的人群边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格格不入,天空模糊了粉色和蓝色的界限,抬起头能看见迷你熔岩灯站在最中间耀武扬威一般,隔绝了空气、隔绝了呼吸、隔绝了一切欢乐的声音,好似吊着一口气的幽灵。她看着我,问题如海浪般涌来,我告诉她我的名字,Zodiac,Z-O-D-I-A-C,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然后我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我曾经爱过一个人,金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后来我们分开了,或许他是死了,又或许他只是离开了,但是我不会否认我爱他。因为他是我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如果连我都不再爱他了,这世界上的一切真实都会崩塌,一切虚幻都会被塞进宇宙的裂缝,我们存在的意义会被彻底溶解。我们都会消失。她不再说话,陷入难捱的沉默,我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掉进派对的中心,快要被人流淹没,她本该是浪潮中的一片树叶。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来跳舞吧,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要说话。我们闭上嘴,我们闭上眼,我们在黑暗中一边摸索过去一边向彼此靠近。我们在同一时间闭上眼,这样我们看到的黑暗就再也没有时差。
Forty-Two:你的小臂、你的手、你的骨节,我仿佛碰到冰和花蕊,我渴望拥有能看到你的视网膜。但是我们不说话,你如何才能接收到我的信号?靠触碰吗?靠呼吸吗?靠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吗?你是鲸鱼吗?我们的频率真的相同吗?应该怎样做你才能感觉到我?
Zodiac:我已经感受到你。你的小臂,你的手,你的骨节你的信号,你的呼吸,你周围的空气,你心里的巨大的蓝色鲸鱼与绿色水母,你的频率。
Forty-Two:出现在这里是好事吗?被困在这里是好事吗?出去是好事吗?忘掉一切是好事吗?
Zodiac:那么成长是好事吗?呼吸是好事吗?活着是好事吗?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是好事吗?获得知识是好事吗?运用知识是好事吗?打开窗户是好事吗?从楼顶跳下去是好事吗?写情诗是好事吗?写遗书是好事吗?因为痛苦而痛苦是好事吗?目睹不幸却无动于衷是好事吗?分泌多巴胺是好事吗?刺激去肾上腺素是好事吗?停止呼吸是好事吗?刀划破血管后血喷出来是好事吗?想离开这里是好事吗?不能离开是好事吗?成为人类是好事吗?不当人类是好事吗?地球毁灭是好事吗?苟延残喘是好事吗?你会流红色的血吗?你会呼吸吗?你会心跳吗?你有脉搏吗?你会发自内心的大笑吗?你会因为我的行为被惹怒吗?你拥有人的模样,内里却看起来全然是冷冰冰的机械,在你的空壳里是一株只顾往上奔跑的藤蔓,叶子是枯黄的、枝干是萎缩的、一路跑一路衰老,却还是在向上、在遵循上帝下发的唯一命令。
Forty-Two:人类和人类——我和你——我们全然不同。上个世纪的智者必定料到了今天,人类处在彼此不信任的河流两岸,执行标准是0和1,上帝之手虚构出足够多的网路幽灵四处逃窜,而一旦跳闸:宇宙爆炸、世界大战、火山喷发、冰川融化淹没沙漠——地球毁灭。
Zodiac:我们还是来跳舞吧。跳忘记一切的舞蹈,跳没有意义的舞蹈,反正你早就遗忘你是谁。姓名不重要,昨天和明天都不重要,胡夫金字塔不重要,空中花园不重要,太阳神巨像不重要,摩索拉斯陵墓不重要,阿尔忒弥斯神庙不重要,奥林匹亚宙斯神像不重要,亚历山大灯塔不重要……
Forty-Two:我们写没有意义的诗句,做出没有意义的动作,看没有意义的书,以无形的屏障阻隔万物,在生存状况之外,就连光和黑夜也没有办法进入你的内心,你拥有永恒和永久的安逸,以荒诞和冷眼旁观滋养自身的傲慢。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什么才是真的?
Zodiac:历史在不断更新,繁殖出新的宗教,新的神明,新的圣经,新的人类,一切都看起来不重要,一切都是虚幻,但是现在,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你是重要的,我也是重要的。来跳舞吧,反抗的舞,放弃一切的舞,唤醒回忆的舞,在火山喷发之前,我们只需要跳舞。
(脑子有问题的时候写的,抓了一些我偷窥了很久(变态吗)的旁友来当背景板但是好像看不出来。。)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流亡与独立王国]
夏夜森林的夜晚,空荡而破旧的房间,西装外套掉在地上,皮带扣被解开,细微而清晰的声响盖过蝉鸣,恍惚间佐藤一夜以为自己回到了自己家的庭院,融进浓得化不开黑,流水淌过惊鹿,咣当一声,落尽蓄水的池塘里。佐藤一夜抬起头,目光越过狞笑着的男人的脸,看见了布满蛛网的房梁上立着的与众不同的影子,或许是错觉,或许真的发生,影子似乎对他张开了嘴,居高临下地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一切发生得太快,年仅九岁的佐藤一夜根本没办法作出反应,那道模糊的阴影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猛禽,看不清样貌,但佐藤一夜下意识把它当作天性凶狠的鹰隼,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叫嚣着冲向自己。阴影化为黑雾,笼罩着他的魂灵,迟迟未能散去,等到意识终于回到身体,佐藤一夜低下头,发现自己身处于别人的身体里。成年男人的手,指节侧长出粗糙的茧,皮肤的纹路昭示着他经常进行暴露太阳下的工作——这是那个绑架了他的男人的身体。
附身他人、幻化为人、摄魂夺魄、带来灾厄与疾病……佐藤一夜在怪谈中长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更小的时候,和家中世交的孩子结伴去乡下的森林探险,所有人都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只有佐藤一夜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甚至还想继续沿着小溪往前探索。
这间处于山林中陈腐破旧的木屋年代久远,风一吹就能听见木板摇晃的声音,一切都摇摇欲坠。佐藤一夜记起来,当初男人威胁他时拿过一把刀,夜风吹进来,凉意渗透脊背,他走到门口的位置,拿起了放在木柜上的水果刀,月光照在刀刃上,锋芒逼人且刺眼,刀身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要走吗?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不,佐藤一夜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会走,他想,我为什么要走?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感到害怕,成长不能,怪力乱神不能,死亡亦不能。他举起刀,不假思索地刺进了这具身体的胸口。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佐藤一夜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因为反抗被揍出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抚上自己的脖子,学着之前男人掐住他的姿势掐住自己,缓慢地、迟钝地、认真地,窒息感包裹着咽喉和大脑,佐藤一夜松开手,他并不适应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转变,这感觉很陌生。他看见前方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把水果刀直直插在心脏的位置,血液沿着男人健壮的身体流了一路,佐藤一夜神色平静地走过去,拔出刀,鲜血喷涌,他皱着眉躲开,但白色的衬衫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红色,佐藤一夜低下头,不去管那已然渗透并且愈演愈烈的红色,它们逐渐发展成一片绽放的花海,他死死握着那把用来威胁他、夺走一个人生命水果刀,换成握笔写字的姿势,一笔一画地在男人脸上刻下两个字。佐藤一夜脸色苍白,瞳孔中的认真与严肃快要溢出,下笔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暴躁,越来愈急促,越来越狠戾。
——傻、逼。清晰明了、神韵超逸、瘦劲清峻的“傻逼”。
“我赢了。”佐藤一夜站起来,随意地把刀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惊起窗外树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迅速离开了,他神情冷漠,声音亦是充斥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寒意,“这是你招惹我的代价。”
[老虎的黄金]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很特别的女生。
一开始佐藤一夜并没有怎么注意她,毕竟最初的自我介绍与相处里,她实在太普通。优等生,长相可爱,家境不错,待人接物礼貌,深得老师喜爱,这些佐藤一夜最不喜欢的元素加起来,橘咏未的生活实在是无聊,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长期霸占年级第一,在特定的时间去做特定的事情,她看起来太正常了,和过去他见过的、认识的那种人很相似。因为家里的原因,佐藤一夜见过很多传统意义上“优秀的人”,千篇一律,如出一辙,见得多了,也就失去了兴趣。
第一次发现她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表里如一和乏味,是在某次放学后的声乐室里。
橘咏未学低音提琴,这事他知道,甚至难得觉得她这个人有意思起来,就橘咏未那个身高,放进人群里只能看见个头顶,隔三差五背着个接近两米的乐器来学校,想不瞩目都难。
他路过声乐室,听见有人在里面练习,按理说佐藤一夜不会关心,毕竟这学校里学习音乐的人多了去了,会偷偷在声乐室里练习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那天他从床边走过,房间里的平稳缓和的音乐声嘎然而止,接着是有人把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甚至引起了连锁反应,花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调音器也被丢了出去。接二连三的动静实在太引人注目,就连佐藤一夜都被勾起了兴趣,他停下脚步,从玻璃窗外往里看,发现声乐室里的人居然是橘咏未。
她的脚边倒着被掰断后一分为二的弓弦,远处是蓝白色的花瓶的碎片,百合花掉在地上,鲜艳欲滴的白色好似在倾诉,营养液缓缓流淌开,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再远一点,是因为经受了猛烈撞击而散架的调音器。
橘咏未留给他一个侧脸,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微微低下头,红发垂下来,盖住了小半边脸,但那双眼睛却被他看清。没有后悔、没有担忧,无波无澜,看着这满地残骸,如同看着一座墓碑、一株枯萎的植物、一具尸体,佐藤一夜甚至觉得自己在那里找不见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钢琴、提琴、风琴、管乐和弦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最长的一次可能坚持了一年,从乐器到其他兴趣爱好,他从来没有坚持到底过,但是在那之前他也有过想要去做好一件事的想法,只是有时候一味死磕,撞倒南墙,发现坍塌之后是一片虚无,原来棺材里面什么也没有。从那之后佐藤一夜再也没有全心全意去做过一件事。
橘咏未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放在乐谱架上的乐谱,她把那本书拿下来,摊开,接着面无表情地撕碎,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越来越多的碎纸片落在地上,几乎要淹没她的鞋,可橘咏未纹丝不动,如同仅仅被输入了眼下这项动作代码到机器人,对旁边的一切置若罔闻。
那么从容那么冷静,理智到近乎残忍。
佐藤一夜本以为橘咏未是一朵长在花园里被园丁精心呵护栽培出来的花,每一瓣花瓣的形状都经过测量和调整,自身也一直抬头看着天空,试图向上生长,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样一朵看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花,内里却流淌着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正拉着她一点点下沉。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比那些课外活动、侦探小说、甚至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大人还要有趣。
所以在初中二年级,在橘咏未忙于学校乐团和合气道比赛的时候,他故意选择了一个绝对会偶遇的时间,在走廊等她。橘咏未抱着打印好的乐谱走来,佐藤一夜看着她渐近的身影想,我要让那张脸露出除了和气完美的微笑以外的表情,慌乱、冷漠、警惕,随便什么都好,我要让她放下故作姿态的伪装。
于是他靠近她,俯下身,耳边垂下的白发和她红发在不经意间混在一起,被风吹动,缠绕着,又在瞬间分离。佐藤一夜压低了声音问:“橘同学,我很好奇,你不累吗?”
[生命,宇宙及一切]
玻璃箱里白色蟒蛇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
漆黑的,剔透又幽深,看过去第一眼,宇宙深处的黑洞跃然眼前,以一种无法反抗的吸引力迫使佐藤一夜停下脚步。白化种黄金蟒,乳白色的鳞皮在灯下泛着钻石般的光芒,被封在四四方方的透明玻璃里,躯干蜷缩在一起,看见他停下,它吐出蛇信,晃动着尖锐细长的尾,佐藤一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心贴上玻璃箱,隔着透明的一层,和那只白蛇深渊般的眼睛对上视线,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它的蛇信。那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天气如何、他是为什么会路过,佐藤一夜不记得了,但他独独记得对视时那种仿若将他整个人打碎重组的震撼。
姐姐问,你想养蛇?
不,佐藤一夜回答她,我不会养的。
最后他们回了家,回家时没有经过那家店,佐藤一夜和姐姐停在家门口,姐姐停下来,最后又问了一次,真的不养吗?佐藤一夜回答得意外笃定,他说,不。
回了家,下午还有小提琴课程,他已经学了快三个月,一周三节课,频率不算高,但因为在此之前也学过别的乐器,有了学音乐的基础,学起来速度很快。负责教他的老师是一名举止优雅的中年女人,据说是本地音乐协会的管理层成员,佐藤一夜上她的课,老师平时很少说话,教完一首曲子,只会在他拉错音的时候提出问题,如果自己没有纠正过来,她才会出手帮忙。
佐藤一夜学得很顺利,老师也在父母面前夸奖过他的天赋,在此之前他学了三个月的长笛,四个月的萨克斯,六个月的三味线,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他能够坚持很久,一年过后,佐藤一夜和老师解除了关系。
最后一次课,老师带来了自己的小提琴,和他合奏了一曲,擦干净弦上的松香,放进琴箱里,老师突然问:“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想学了吗?”似乎是因为他疑惑的目光,她又解释说:“因为你很有天赋。”
“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天赋。”佐藤一夜笑了,“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原来是这样。”中年女人恍然大悟般说,“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是个意志力很强,但也很弱的人,现在看来,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准确。”
佐藤一夜认真地看着她,虚心求教。
“一个……非常游离的人。”老师说完,和客厅里的父母道别,拎着琴箱走了。
[万有引力之虹]
佐藤一夜的活到二十多岁,除了年幼时被诱拐绑架、在山林里被警察找到时浑身是血昏昏欲睡的经历外,再没遇见任何挫折。如果硬要从中找出什么别的让人感到挫败的地方,那大概是高中时期橘咏未的不告而别。
她的离开太突然、太意外,明明假期前才聊过天,收假回来却从老师口中得知她选择了跳级,离开了,和所有人都不再是同学。她走了,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通过别人才能知道这个消息,是否橘咏未真的就是毫无感情、一板一眼的机器人?佐藤一夜一瞬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愤怒油然而生,但他向来调整很快,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转移,几年之后,他读完了大学,因为觉得从与怪力乱神相关的工作实在有趣,主动选择了加入公司,来到检束部。
佐藤一夜和人打交道,但也和那些奇妙的东西打交道,部门的同事也总能给他带来惊喜,没事做的时候,他会透过自己的办公桌观察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人。
一年后的某一天,橘咏未出现了。
和记忆里的样子不同,她剪掉了长发,长高了一点,时间让她的眼神沉淀下来,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整个天空,在茶水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佐藤一夜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大部分事情都缺少耐心,只存在三分钟热度,但这个“大部分”里,从来没有橘咏未。
橘咏未入职后,他们偶尔会一起出外勤,检束部很少和恶灵面对面,更多的是和受灵者交流,和喜欢采用“怀柔”手段的佐藤一夜不同,橘咏未多数时候都是强硬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时候佐藤一夜会想起中学时期,橘咏未在声乐室破坏一切的样子,但又有很多不同……他在这个瞬间意识到,橘咏未其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挣扎了很多,最后成功了。
佐藤一夜入职第三年,橘咏未入职第二年,他们再次被安排一起出外勤,在结束回公司的路上路过花店,是公司附近街道上的一家,地处车水马龙的路口,生意看起来不错,花店的门口摆放着大量盛开的红玫瑰。
他突然停下脚步:“咏未酱——”
橘咏未不明所以:“做什么?”
“你喜欢花吗?”
“喜欢。”橘咏未说,“但我不会养花。”
“你喜欢玫瑰吗?”
橘咏未眼皮一跳:“……玫瑰不是用来表白的吗?”
“我当然知道。”佐藤一夜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如同燃烧着的火焰般绚烂的玫瑰,又收回来,落在她红色的头发上,“如果我送你玫瑰的话,你会接受吗?”
橘咏未先是条件反射地“哈?”了一声,以为这又是什么整蛊,四目相对,却发现他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太熟悉佐藤一夜,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撒谎什么时候在说真话,于是所有的挖苦和嘲讽都消失殆尽,大脑一片空白,混乱得甚至失去了语言系统。
她落荒而逃。
佐藤一夜没有追上她,看着她跑进公司大楼,转而慢悠悠地走到花店门口,店主热情地迎了上来,不等对方开口说话,佐藤一夜笑着说:“我来买花。”
“客人是要买什么样的花呢?”
“玫瑰。”佐藤一夜想了想,“你们能每天都送一捧到那边大楼吗?大概持续一周。”
赚钱当然不会嫌多,店主热情地回答:“当然可以。”
第一天送了九十九朵,橘咏未一脸懵地接过前台递来的花束,在检束部一众人八卦而惊讶的目光中把花带回办公室,发现那上面还附了一张小卡片,上面还写了一首诗。
傍晚的月亮
照着花开的田野,
我无端感觉
你在等我,
所以我来了。
橘咏未:“……”还是首与谢野晶子的诗。
她把卡片放回去,泰然自若地把花放回到门口:“应该是有人地址填错了。”
第二天又送来一束,依旧附带了写了情诗的小卡片,依旧是与谢野晶子的诗:
疯狂的我
身插火焰的
轻翅,
展开飞向你的
一百三十里慌忙旅程。
橘咏未额头青筋直跳,抑制住在办公室不顾形象破口大骂的冲动,再次把卡片放回去,亦再次把花放到茶水间,努力装出不在意的平静:“估计忘了改地址。”
第三天、第四天、花束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出现,随花还有一张精致得能闻见香水味道的卡片,再一次收到玫瑰,橘咏未忍无可忍,抱着花直冲办公室,用力地放在佐藤一夜的办公桌上,对上他笑眯眯的脸,顾不上这是在哪里,抓着他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带了出去。
“什么意思?”天台上,橘咏未用恨不得把他掐死的眼神看他,“解释解释?真以为我认不出来卡片上是你的字?”
“哎呀。”佐藤一夜笑了,“其实我还真的担心你认不出来。”
橘咏未:“……”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别送了行吗?”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佐藤一夜猝不及防地打断她:“我在表白啊。”
橘咏未一愣,僵硬地看着他。
“那天不是向你预告了吗?”佐藤一夜眨眨眼睛,颇为无辜地说,“咏未酱,你不会忘记了吧?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也太渣了吧?”
橘咏未深吸一口气,佐藤一夜说得理直气壮,她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呼气,吸气,再呼出来,她捂住脸蹲下来:“你这个人真的有问题吧……”
佐藤一夜抬起手,想说一句“冤枉”,可这一次,他被橘咏未微小但清晰的声音打断:“……我是没拒绝。”在他怔愣的片刻,对方继续说:“但是你也没有直说啊。”
佐藤一夜忽然笑出了声,他也跟着蹲了下来,一点点挪到她面前,低下头,额头贴着额头:“那……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可以。”他听见她说,“为什么不愿意?”
[6147]
任意构思一个每个位置都不相同的四位数,将这四个数字重新排列组合,选出最大的数和最小的数,再将它们之间的差求出来,如此循环,最多需要14次,就能得出卡普雷卡尔常数。而橘咏未在十三岁这年终于意识到,除了她自己,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可以犯错。
学会一门语言、一个定理、一项运动、养成某种习惯,被要求不能超过三次,因为所谓的“事不过三”。顶嘴和提问都是不被允许的,一意孤行的下场是被罚跪在家里的祠堂一整天,滴水不沾,直到反思结束。
祠堂不大,也算不上是传统意义的祠堂,只是家中长辈向来有供奉的传统与习惯,因为设立了这样一个地方,抬起头能看见挂着的祖辈的画像,空气中漂浮着清晰可见的灰尘,空荡而寂静。门被关上之后,房间里不再敞亮,只有一侧半开的窗户漏了些许的光下来,橘咏未闭上眼睛,祠堂里没有钟,手表和手机也被母亲收走,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总是更慢一些,她不想自己与现实失衡,开始在心里默默读秒计算时间。
被罚的次数多了,她自己有了一套应对此种无聊情况的办法。再小一点的时候,遇上家里亲戚来访,随父母来拜访的星野羽会找借口从客厅逃走,来祠堂找她。星野羽往往不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陪在身边,选了一个自己舒服的姿态坐在旁边,直到他的父母催促离开,有人陪着,橘咏未会觉得难捱的时光变得短暂,可星野羽不会次次都在、次次都来。
后来她学会了在脑海中计时、思考前几日看见的数学题或者学校里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人际关系,甚至是翻来覆去背诵学过的课文和俳句。毕竟单纯的数字定理和文字比父母的心思更容易推测,不会作假、不会改变,过去是什么样的,将来也还是什么样的。
十三岁的春天,橘咏未再次被罚跪祠堂,原因是没有在前几日的随堂测验里拿到第一名,母亲露出失望的表情,父亲严肃的目光审视着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橘咏未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未尽之言,她低下头,没有去拿那张差三分就满分的数学卷子,而是弯腰退出去,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去做什么。橘咏未说:“我自己去领罚。”
星野羽从门外悄无声息地钻进来,站在她身边,悄声问她:“你喝水吗?”
“不渴。”橘咏未说,“谢谢。”
“这都是今年第三次了,加上去年都有十几次了。”星野羽认真地替她算起了次数。
“我知道。”橘咏未仍然闭着眼睛。
“下次我不来陪你了。”他说。
橘咏未终于睁开眼睛,他们四目相对,橘咏未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她难得笑了一下:“没有下次了。”
“这次为什么罚你?”
“考试没考到第一。”
“不是还没到期末吗?”
“父亲说平常的小测也不行。”
星野羽梗了一下,觉得难以理解,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来知道橘咏未的父母苛刻,却没想到严格到这种地步,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也不允许。
“没关系。”橘咏未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在昏暗的祠堂里回荡着,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撞击墙壁,撞击香烛,甚至撞击那几幅高高挂起俯视一切的画像,所有的一切都摇摇欲坠,仿佛大厦将倾之前的恐慌,可她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小事,“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
橘咏未自认为是个迟钝的人,所以在十三岁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父母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想,只在乎她是否能在外人面前展示出一个优秀完美的形象,他们要的是顺从听话的人偶,而不是她本身。
十三岁以后,橘咏未再也没被要求去祠堂罚跪。
[Φ]
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很出名的男生,名字叫佐藤一夜。他长了一张不管出现在哪里都很有关注度的脸,自我介绍的第一天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橘咏未也不例外,毕竟他一头白发实在是太显眼,还有他的眼睛……深渊般摄人心魄的红眼睛,说自己把他忽略反倒更显得刻意。
一开始橘咏未和他没有交集,座位序号排列组合多次他们也没有同桌过,偶尔在校门口遇见,也只是礼貌地互相称呼一句“橘同学”和“佐藤同学”,一年到头真正算得上交流的话语细细算来大概不超过十五句。
初中二年级,橘咏未在父亲的要求下加入了合气道社,与此同时还加入了学校的管弦乐社,两边都临近比赛,还要应付学校下个月的考试,橘咏未觉得自己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管弦乐队决定好演出的曲目,她在油印室打印好乐谱,放学后准备去活动室训练,在走廊撞见了正对着操场发呆的佐藤一夜。
明明还是初中生,佐藤一夜的身形已经足够挺拔,超出同龄人许多,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发丝飞扬,好似要融化在光里。
窗外传来足球场嘈杂热闹的声音,和风一起涌到走廊之中,落进来的阳光太刺眼,橘咏未一个晃神,怀里的乐谱被风吹走,被卷向附近唯一的出口——佐藤一夜打开的那扇窗户。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迅速转过身,在乐谱就要飞扑到脸上时,佐藤一夜抬手牢牢抓住了那张打印纸。他低下头,展开它,白纸黑字上印着数不清的音符,佐藤一夜一眼看出来这是什么曲子。他把打印纸还给呆呆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德沃夏克。”
“……谢谢。”橘咏未接过来。
佐藤一夜却并没有收回目光,甚至没有松开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橘咏未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舒服。在此之前,在他们有过的几次短暂的对话中,佐藤一夜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般来说都是一种不达眼底对敷衍的笑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应付。而此刻,他的瞳孔让橘咏未想到曾经在母亲首饰盒里看见的漂亮的石榴石,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又不同于此种被打磨出来的圆润,他的眼睛更野生,更纯粹,澄澈透明,仿佛被施加了什么魔力,只消一眼,便再也没力气移开。
其实橘咏未很想立刻逃离此地,但母亲的告诫还在耳边,要做一个对同学友善而和爱的人,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问:“佐藤同学,还有什么事吗?”
“《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你们准备去练习这首?”
佐藤一夜依旧笑盈盈的,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懒散的意味,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轻视被忽略,橘咏未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在茶余饭后提起他,因为眼前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能让世界都安静下来,好像只剩下彼此。
橘咏未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故意选择一种错误的但能结束话题的解释:“社团招新要等到下学期——”
“上次还看见你去合气道社的活动室。”佐藤一夜没掉进她的陷进,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橘同学是准备两边的比赛都要参加吗?”
关你什么事?橘咏未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乐器是父母要求学的,社团也是父母要求参加的,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她仅仅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到了固定的时间段就去做固定的事情,害怕失望、害怕失败,所以活得越来越压抑,被此种情感裹挟着被迫成长,找不到一丁点的自我也不再愿意去找寻……可现在,一个和她的人生说得上毫无关联的人,用隔岸观火般的态度说出这种质问般的语气——这算什么?
“与你无关”——橘咏未想这么回答他,可佐藤一夜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突然松了手,将掉落的乐谱正式还给了面前的少女,随后仗着身高优势俯下身靠近她,凑在耳边低声问:“橘同学,我很好奇,你不累吗?”
他说得很真诚,但又带着几分戏谑,一时间橘咏未分不清楚他到底是看穿了自己还是单纯地好奇所以提问,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这句话都犹如晴天霹雳,把她吓得够呛。橘咏未愣在原地,差点拿不住自己手里的乐谱。
佐藤一夜说完话就退回到原地,他似乎很有耐心,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橘咏未总算恢复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冷声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佐藤一夜却因为她僵硬且故作姿态的反应笑得更开心了:“橘同学难道是生气了?”
“你想多了,佐藤同学。”橘咏未下意识抱紧了乐谱,“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不等佐藤一夜作出何种反应,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好像背后的那个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后来佐藤一夜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那天的那句话,但橘咏未可以确定,他把自己看透了。不然该如何解释他在每次小组作业时一定会第一个找到自己,以一个寻常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和他成为同一个组的成员?
他太奇怪了。橘咏未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佐藤一夜的那句话就像是破坏齿轮完美转动的小石子,不需要自身有多大的威慑力,只要它出现,就足够摧毁一切。
可佐藤一夜不提,橘咏未根本没办法就这样直接地警告他——她哪里来的立场?
“我装得很失败吗?”后来她问星野羽。
星野羽头都没抬:“我怎么知道?你在我面前装过吗?”
橘咏未:“……”
“但其他人都没看出来,至少证明你是成功的。”星野羽又说,“你只需要在你父母面前维持那样的形象就好了。”
橘咏未从他手里抢走最后一颗糖,三下五除二撕开糖纸吃进去:“嗯。”
星野羽目瞪口呆,又看在她心情确实不太好的份上大方地原谅了她,末了又问:“所以……你累吗?”
糖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甜腻的,久违的,容易沦陷的,橘咏未咬碎它,破坏它,吞掉它,一声哀鸣后消失不见。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习惯了。”
习惯了,也没什么底气和资格去说这样的话。
再后来橘咏未升入高中,不知道该说一句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她和佐藤一夜再次分到同一个班。因为母亲的要求,橘咏未入学后没多久便加入了风纪委员会,成了周一会戴着袖章在校门口检查学生穿着的人。而佐藤一夜,他还是出了名的组织无纪律,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从网球场到实验室,不管在什么群体里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一开始他们如同初中前两年一样,几乎不说话,也没有人会想到橘咏未和佐藤一夜会是初中同学,甚至在毕业的那一年里关系逐渐变好,互相称呼时省略掉了那个表示生疏和尊敬的词。
直到某天放学,黄昏的颜色攀上她的长发和脸颊,那种红色太漂亮,橘咏未看得出神,没有直接回家,等到铃声响起,她走出校门,在拐角处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鬼使神差地,橘咏未跟着走了过去,一眼瞥见了角落里少年的样子。
他穿着和自己同一款式的校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衬衫衣袖随意地挽起来,黑色的制服外套搭在臂弯,整个人惬意而慵懒。一开始少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他背靠着朱红色的墙,火光在手中闪烁,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熟练地点燃了它。
橘咏未向前一步,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他是佐藤一夜。
佐藤一夜这才听见脚步声,抬起看过来,即使发现自己抽烟被看见,脸上却不见一点慌乱,甚至挂起游刃有余的笑容来,挥了挥手:“嗨,橘同学,真巧。”
他换上了生疏的称呼,橘咏未走过去,看着他手里刚点燃的烟,一语不发。
他不由想起白天校门口戴着风纪委员袖章的少女,一张脸上写满冷漠,哪怕是衬衫袖口处扣子没扣好都会被她提出来要求整改,现在也露出一副差不多的疏离神情来,他先发制人:“你是来提醒我抽烟不符合校规的么?”
橘咏未愣了一下:“不是,这是在学校外,我没资格管你。”何况她并不想干涉这些事情,在学校是不得已,离开学校她只想远离这一切。
“这样啊……”佐藤一夜难得有些意外,于是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那些白色的烟掩盖住他的侧脸,朦胧而神秘,“我还以为你和那些学生会的人一样死板。”
“你是说副会长?”烟雾弥漫到橘咏未的面前,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她的表情却没怎么变化,“他只是很认真。”
“你家里有人抽烟?”佐藤一夜问。
“没有。”橘咏未回答得很果断。
佐藤一夜抽烟的动作很熟练,一支烟夹在手中,他轻轻抖落烟头的灰,落下来的那些像尘埃,很快消失不见。他问:“你不觉得很难闻?”
橘咏未沉默了半秒,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说:“我的嗅觉不太敏感。”
看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佐藤一夜挑眉问:“你要试试吗?”
“我可以吗?”
橘咏未的回答有些出乎他意料。眼前的少女穿戴整齐,说一句安分守己也不为过,就连扎起的红色长发经过一天的时间也依旧一丝不苟,整个人就像是绝对不会犯错的机械人偶,现在面对他提出来的玩笑般的话语,她居然真的起了尝试的心思。
佐藤一夜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朝她招招手:“过来。”
橘咏未走过去,接过他递到手里的烟,学着佐藤一夜的样子叼在嘴里,抬头去看他,无声地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佐藤一夜于是拿出打火机,俯下身靠近她,恍惚间他想到初中时他们不欢而散的那次对话,他也是这样靠近她的,只是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甚至因此变得糟糕起来,擅长装彬彬有礼的好学生橘咏未看见他脸色都能肉眼可见地变黑。
可现在不一样了。
打火机喷出的火苗逐渐靠近,少年的呼吸也逐渐袭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橘咏未,发现她以一种无比认真的态度对待着这支烟,他轻轻笑了一声,跃动的火舌在瞬间吞噬烟头,佐藤一夜低声说:“你试着吸一口。”
橘咏未后知后觉地听从他的意见吸了一口,浓郁的烟味充斥着鼻腔,她在瞬间皱起眉来,佐藤一夜瞧见她的样子,“啊”了一声,果不其然,她在下一秒呛出了声。
实在是太难受,她红着眼眶瞪着他,佐藤一夜无辜地举起双手:“第一次接触是这样的。”
香烟还握在左手,烟雾被风吹散,融在空气中,橘咏未捂着嘴,连咳好几声才停下来,佐藤一夜似乎是被她逗笑,靠近她的一瞬间夺走她手里的烟。
“改天我再教你。”他说。
“……佐藤同学,难道初中就开始抽烟了吗?”
“哎呀。”佐藤一夜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橘咏未站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还是还给我吧。”
“这个?”佐藤一夜举起她抽过的那支香烟,他刚才差点就掐掉了。
“嗯。”橘咏未说得认真,堪比对待什么数学难题,“我今天就要学会。”
那天最后她还是没有学会,佐藤一夜在快要分别时问她:“你会喝酒吗?”
橘咏未摇摇头:“没喝过。”
佐藤一夜笑了:“那你的人生会缺少很多乐趣。”
“你说这话是要请我喝酒吗?”橘咏未和他并肩走在河边,晚风吹来,她发现佐藤一夜的头发比自己长得多,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替他编成辫子。
“你也太没防备心了吧,橘、同、学。”
橘咏未停下来,停在他面前,摆出合气道起势的动作来,佐藤一夜挑眉看去,下一秒,她蓦地出手攻击。
他们打在一起。比起招式一板一眼,明显是学院派出身、经过系统训练的橘咏未,佐藤一夜更像是因为学过太多种类,想到哪招便用哪招,过于随心所欲,也自然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按理说,最后赢的人肯定是他,毕竟橘咏未所谓的实战经验都是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照本宣科般的比赛里,而他早早就有过和人打架的经历。可偏偏在橘咏未靠近他的时候,他看清了她坚定无比的眼神,不由自主露出了破绽。
真是神奇,佐藤一夜想,明明过着自己不想要的人生,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在这种时候有这样不服输的、倔强的、小野兽一般的眼神。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有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却又不会觉得是两个人……被橘咏未击倒在地的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橘咏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因为胜利而露出半分喜悦。
佐藤一夜从地上坐起来:“你赢了。”
“因为你走神了。”橘咏未点破他,“不然我赢不了你。”
“你很在意这个?”佐藤一夜又笑了,“可是你已经向我证明你不是没有防备的人了。”
“我当然在意这个。”橘咏未难得坦诚,“我不想输给你。”
“既然如此,那改天一起喝酒吧。”佐藤一夜说。
话题开始得莫名其妙,转移得也莫名其妙,橘咏未没有在意,她说:“好。”
“哎呀。”佐藤一夜认命般叹了口气,突然后仰躺回地上,“咏未酱,你还真是有趣啊。”
这个昵称来得猝不及防,亲密得有些越界了,就连学校里关系亲密的女性同学也没有这么叫过她,橘咏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难以置信,紧接着又被他的后半句话转移了注意力。
橘咏未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咏——未——酱?”他故意拉长了音调。
“不是这个!——不对,佐藤一夜你别这么叫我!”
“别急着回去啊,你身上还有烟味。”佐藤一夜叫住准备离开的少女,他缓缓站起来,拍掉衣摆上的灰尘,“还没散。”
“是吗?”橘咏未警惕地盯着他。
“放心,吹会儿风就散了。”佐藤一夜走到她身边,风吹过来,他惬意地闭上眼睛,“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57]
世界是一个圈,而且小到不可思议。橘咏未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不如说在几年前接触到足以颠覆认知的那些东西后,她时常变得一惊一乍,最后从觉得所有事情都玄之又玄,到彻底躺平认命,承认自己的无知。
现在回想起成为受灵者的那天,橘咏未时常会觉得是自己还没彻底醒酒。
星野羽的外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老太太对自家孙子的亲戚很是照顾,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岐阜县的乡下,橘咏未假期和星野羽一起到他的外婆家探望老人,晚饭时间因为对方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一不小心贪杯喝多了,在老年人面前发起酒疯,非要拿出电脑来教对方写程序,第二天天还没亮时就醒来后,发现星野羽甚至缺德地录了视频发给自己,她没有点开看,毕竟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已经很丢人了,橘咏未实在是不想再回忆一遍详细高清版本,只是给显然还在睡觉的星野羽发了一条出门散步的消息,随后换好外套和鞋走了出去。
植被茂盛,抬头甚至看不见山,只能看见层层白云。橘咏未不知不觉走到林子深处,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她停下来,树叶沙沙作响,紧接着刮起了一阵来路不明的旋风,橘咏未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风便在瞬间停歇,她低下头发现手腕上出现了找不到来历的伤痕。
伤口不算大,按照以前的习惯,这可能是之前无意间碰伤的,毕竟从得知自己不能感知到痛觉开始,她就努力尝试不去在意自己身上时不时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是今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冷静。橘咏未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应该相信这些怪力乱神,这伤口要么是旋风产生的气压造成的要么是——
浮现在她眼前的形似鼬鼠的棕灰色生物有着尖锐刺眼的爪子,在阳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从此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一望无遗的直线生出分叉,领着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毕业后,橘咏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入百鬼株式会社,入职第一天,走出三楼的电梯门,被带着认路的时候,在茶水间撞见一个极其熟悉的、完全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接近六年过去了,佐藤一夜几乎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比过去还长高了一些,脸部的轮廓长开了,整个人更加英挺:白色的长发高高扎起,耳边还别了个纯色的发卡,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黑色的耳钉像蛇一样盘踞着,格外显眼。
听见脚步声和交谈声,佐藤一夜拿着一杯自己刚调兑好的拿铁,再经过时停了下来,橘咏未不用想都知道里面不仅加了很多牛奶还加了很多糖,看见她的时候,青年先是一愣,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随后扬起她熟悉的、一看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的微笑。
这种时候,佐藤一夜看上去不像是每天朝九晚五定时打开上班的公司职员,更像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
带着她参观公司的棕褐色头发的年轻女人为她介绍:“这位是检束部的新成员,橘咏未,这位是——”
橘咏未没忍住,抢先一步叫出了他的名字:“……佐藤一夜。”
佐藤一夜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他稍稍前倾靠近她:“应该是‘佐藤前辈’哦,咏未酱。”
熟悉的称呼响起,橘咏未感到有些茫然,他们太久没见了,高二那一年,在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佐藤一夜略显轻浮的“咏未酱”的称呼,假期里母亲突如其来的跳级要求让她不知所措,早就习惯了顺从,却在那一瞬间想要拒绝。
橘咏未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慌乱,甚至是惶恐,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波澜,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拥有了改变的想法……这让她觉得很恐怖。因为她根本不能、也做不到去反抗。
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参照着母亲和父亲制定的学习计划,成功跳级读了大学,甚至离开了居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搬家的那天橘咏未故意拖延了很久,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要把这段时间延长,哪怕是一秒,也能让自己的未来多出一点回忆。
她没想过会在东京再次见到佐藤一夜。她甚至已经极其悲观地做好了就算见面对方也不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甚至是再也不会见面的打算。
可现在他们又是在做什么?
他们并排坐在天台的花坛边缘,天空清澈,万里无云,佐藤一夜点了支烟,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橘咏未的烟瘾,又或者是她现在心情复杂到需要一支烟来压压惊,她转过头去:“还有吗?”
“烟?”
“嗯。”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咏未酱还真的学会了抽烟啊?”
佐藤一夜边笑边递过去他的烟盒,橘咏未拿出一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寻找:“这里不算公共场所吧?”
她说得太正经,佐藤一夜差点被自己呛到:“你还在乎这个?”
“……实在抱歉,我确实在乎。”
“咏未酱,你还真的是很有趣啊。”
按理说,天台是不能抽烟的,但佐藤一夜从不在乎,他笑起来,拿出打火机,那个身影和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只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办法点燃。橘咏未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或许是天台的风太大了,又或许是运气不好,几次尝试后仍旧失败,佐藤一夜捏着打火机晃了晃:“打不燃了哦。”
“那算了吧。”橘咏未准备放弃。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突然说。
“什么办法?”
佐藤一夜突然压过来,不同于年少时期的近距离接触,成年以后,压迫感也倍增。橘咏未明确地感受到了体型和身高的变化,而她自己这几年几乎是没长个子也没有锻炼,简直是止步不前——她被独属于佐藤一夜的阴影覆盖住,心生了一丝慌乱,差点碰翻了手边的咖啡杯。
香烟的白雾在瞬间攀上她的眼眸,模糊了她的视线,边界不再,视线里只有眼前的青年,和他如蝴蝶翅膀一般翕动着的睫毛。佐藤一夜靠过来,笑着低下头,燃烧着的香烟的顶端轻轻地碰上橘咏未嘴里叼着的那根的烟丝,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相碰的地方逐渐发红,随后成功被点燃。
“好了。”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回过神来,佐藤一夜已经退回到安全的社交距离内。
橘咏未“哦”了一声,夹起烟,如释重负般吐出烟圈:“……谢谢。”
“也该叫一声‘佐藤前辈’了吧?”
“这么叫你很奇怪。”橘咏未仰起头,顶着天空,“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佐藤一夜追着她的目光,一同抬起头,“这算是缘分吗?”
“……缘分吗?”橘咏未仿若在喃喃自语,“你还会信这些?”
“以前不信。”佐藤一夜没有看她,她却觉得自己被盯上了,“但是现在会忍不住相信。”
随后他又说:“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橘咏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垂落的耳发:“前段时间,因为告诉我母亲我不准备按照她所期待的生活方式活下去了。”
“新发型很好看。”佐藤一夜认真地看着她,明明是很简单的寒暄,却被他说得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般,“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短发。”
一支烟的时间过去,昭示着闲聊结束,橘咏未刚入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佐藤一夜懒洋洋地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天台,手伸向口袋里的烟盒,再次尝试点燃打火机,这一次却成功了。
天台依旧在刮风,从九楼往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每天都能看见新的面孔,他回想起刚才聊天过程中橘咏未抽烟的动作,他突然好奇在他看不见的那几年里,橘咏未到底还尝试了哪些事情,明明分别的时候还是个不会抽烟的纯血统乖乖女——
“到底是跟谁学的啊?”佐藤一夜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
一双手越过他,拿起放在一侧的黑白咖啡杯,橘咏未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显然是听见了他牢骚一般的自言自语,她眨了下眼睛,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他说:“中学的时候跟你学的。”
然后她扬长而去,留下佐藤一夜怔愣在原地。
[π]
橘咏未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堵墙,又看着墙上蹲着的佐藤一夜:“一定要翻墙吗?我们就不能换一个方法?”
“先上来吧,咏未酱。”佐藤一夜朝她伸出手。
橘咏未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一跃而起,成功踩上墙顶,结果发现墙的另一边更高:“……你坑我。”
“我可没说,我只是提意见让你上来。”
佐藤一夜笑了笑,随后松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稳健落地之后他仰起头看着还蹲在墙顶上的橘咏未:“下来吧,我会接着你的。”
“你物理没学好吗?”橘咏未只觉得自己半步都不敢动,“有重力加速度,这个距离我们两个人都有可能会受伤。”
“真的没关系,不会出事的。”佐藤一夜很无奈,“你还记得高二运动会期间我带你逃课的事情吗?”
橘咏未一愣,她当然记得。
校运会期间,其实逃课不逃课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偏偏佐藤一夜说要带她体验一下平时该如何翻墙出校门,橘咏未跟着他走到学校后门的监控死角,一前一后翻上墙顶,那时候她也因为害怕而不敢跳下去。
她害怕很多事情,太高的楼层、登上陌生的舞台、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即使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突破与冒险,潜意识里想要去破坏,可当那些挑战来临时,她总是怯于迈出第一步。
佐藤一夜先她一步落地,站在墙下,朝她伸出双臂,难得用上和煦如春风般的语气:“如果你害怕就闭上眼睛,相信我,我会接住你的。”
十七岁的佐藤一夜说,我会接住你的。
二十二岁的佐藤一夜还是愿意对她说,我会接住你的。
橘咏未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一年的自己在面对母亲跳级和搬家的要求时会在第一时间想要拒绝。那些她遗弃的、不敢触碰的勇气,在和佐藤一夜相遇后正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
“咏未?”
橘咏未看着他,一反常态:“佐藤前辈。”
佐藤一夜愣了愣,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真奇怪,明明是他提出来的,真的说出口后,又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橘咏未继续问:“为什么会觉得我很有趣?”
“这是什么不好好回答就拒绝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条件吗?”佐藤一夜反问。
“不是的。”橘咏未说,“只是我发现有人叫你前辈的时候,你会很开心。”
“这样啊——”佐藤一夜眨眨眼睛。
“那答案呢?”橘咏未不依不饶。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无趣的人。”佐藤一夜朝她举起双臂,“你总能给我惊喜。”
橘咏未看着他,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她说:“我会把眼睛闭上。”
佐藤一夜笑起来:“我会接住你的。”
橘咏未也跟着笑了:“好。”
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拥有了跳出“象牙塔”的勇气,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终于敢于正视,有了胆量拥抱炙热燃烧的火焰。于是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跌进熟悉的怀抱里。
白色的,四四方方圈着规则的纹路,成分应该是硅酸钙,一抬头就占据了所有的视线;虽然是白天,窗外洒进来的光不够明亮,仍有不少阴影,因此打开了所有的灯,这下又变得过分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蔓延着,更在空气里飘荡,忽上忽下,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化为烟雾,缭绕在房间内。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只有一条河,河水是红色的,河流底下藏着许多绿色的草,叫不出名字,只看见这些植物。起先根本没有风,很宁静,像东南亚的某个夜晚,一场雨过后所有粘稠的湿热都消失,她想,这时候应该配有风,在这样的想法自脑海中诞生后,便当真有了风,那风把所有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翻滚着,红色的浪花溅到脚边……
42从梦里醒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地方,和梦里截然不同的场景,她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朝房间门口看了过去,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五十四”。方头方脑的机械狗应声从外面走了进来,它浑身破破烂烂,尾巴甚至断了一半,露出里面混乱的电线和主板,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冒烟爆炸。五十四走到床边,音乐从它的身体里钻出来,42这时候已经换好衣服,那些一闪而过的光景被抛诸脑后,她总是能在醒来后的两分钟内把梦里的事情全部忘记。
“不记得事情”在这里是常态,她的记忆比路边的野花还脆弱,用不着刮风下雨或者路人无意识踩上一脚,转瞬间就能消失。42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就连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称呼自己为42都记不清楚了。模糊的过去昭示她,名字应当是很重要的事情,缔结了过去与未来,给予了安定与信赖,但她把这些东西遗失了,于是变得惶惶不安,空洞而贫瘠,过去的记忆甩开她,把她丢在某一时间点,然后被埋在地底。对很多人来说,短暂的一瞬和漫长的一生都是沉重的折磨,可她的魂魄又太轻了,像夏日过于脆弱的泡沫,抬起手,一阵风,来得比任何的美梦还要短暂。Twist and Shout回荡在整个房间,四处乱撞,42闻声不耐烦地回头:“听烦了,换一首。”
于是音乐暂停了几秒,迅速切成波莱罗舞曲,42闭上眼睛,走到五十四的跟前,抓住它的尾巴,就这样拎着它走到基地的门口。机械狗的眼睛没有灵魂,攀上了铁锈,看起来更像是回光返照的一瞥,没有光泽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她,42蹲下来,它便也低下头,机械狗发出低低的呜咽,细细听来当真如求饶哭泣一般。
42挑眉质问:“你知道我很讨厌那首歌的吧?”
机械狗毕竟不会说话,只是看着她,残缺的尾巴在空中讨好似的晃动着,42转而掐住它的脖颈,其实她没有用力,或许用握住来形容更为合适。五十四的脖颈是已经有些褪色的铁皮,古老又劣质,冰凉而粗糙,感受不到一点温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幸存者和见证者 。她突然又松开了五十四,对方却意外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接着偃旗息鼓一般趴在了地上。42的眉头皱在一起,这是五十四第三次出现意外,距离上一次过去了起码五个月,她的修理水平并不算高,但也没有办法,在准备迎难而上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别的人。
她清晰地听见了声音。
一个人一生要遇见多少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亲戚朋友萍水相逢,按道理说那些所谓数据都应该是骗人的,42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玩意,因为,“相信”——她总觉得这个词会让人看上去像个憎恨一切满怀仇恨的家伙,撕着花瓣小心翼翼的算计明天爱人来不来世界上还有没有人真正爱过我,末了丢掉花瓣号啕大哭,枕巾被褥都湿透。和雨声、风声、鸟叫声不同,在遗忘过去以后,她获得了听见他人心声的能力。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赐予她这个被困在这里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如同吊唁。42循声看去,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站着一名青年。
42第一次见到凯文,因为听见了他在心里准备问路的想法而提前发现了他,棕红色头发的青年摘下防风眼镜,露出一双即使在夜空下也格外璀璨的绿眼睛,像绿得快要滴落水珠的树叶,他的脸上扬起礼貌的微笑,询问她往前方走的路。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曾经出现在梦境的片段,摆放整齐的试管里的翠绿色溶液——它们看起来和他眼睛的颜色毫无二致。他说他名字是凯文(出于礼貌,42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42”)、意外被卷了进来(啊、新鲜出炉的倒霉蛋——42心里这么想着)、现在似乎找不到应该去的路(42想都没想抬起手指向南边——“你往那边走”)。礼貌温和、言行一致,这是42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动手能力很强。
指了路,按理说大家该就此分道扬镳,她无意间瞧见凯文腰间的扳手,想也没想便问他:“先生,你会修东西吗?”
凯文修理东西时很认真,出乎42意料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个工程师,对待此类东西得心应手。拆下零件,检查,调整,再重新安装回去,每进行一步,他便会详细解释问题的出处和来源,声音听起来如同二月末三月初的柳絮。机械狗在他的手里重新站了起来,劫后余生,继续用它瞧不见一丝情绪和生机、死水一般的瞳孔看人。凯文问:“它有名字吗?”
“有,五十四。”
她提到它的名字的时候,机械狗在瞬间作出了反应,晃动着残缺的尾巴蹭着她的腿,凯文笑着也叫了一声“五十四”,五十四于是就像所有的、真实存在的狗那样,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是因为自己叫42,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吗?”凯文又问。
“不。”42回答得很干脆,“它的名字是刻在肚皮上的,原本身上就有这个数字。”
聊天的时间很短暂,虽然42不怎么擅长聊天,但凯文是个健谈的人,话题聊开了以后又聊了回来,凯文和她道别,只身前往自己的目的地。42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最初的自己,尽管模糊而朦胧,但想必她也是有这样的曾经,怀揣着热情与希望,只愿意看前方。在尝试寻找离开的办法无果后,42选择离开了人群,有时候她看得太清了,也正是因为把自己和未来看得太清楚了,才会越来越深陷其中。对于在经历了满怀信心、疲惫和失望之后,这一切都成了泥沼。
但……这一切是否真的是这样的?
临行前凯文停下脚步,42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叫《银河系漫游指南》的书?42说没有,凯文笑了笑,说,出去以后一定要看看,里面关于某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会喜欢。42眨眨眼,说,好。
答案——她很少再想到这个词。怎么才能找到答案?要到哪里去找答案?凯文走了之后,后来又经过了这里几次,尽管不算忙碌,但从来没在哪里停留,除了问路,42偶尔会提供一些补给,聊几句天,然后离开,42躺在基地沙发上,盯着已经看厌烦的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自以为是淡泊了一切,实际上是作茧自缚,42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不出门,不问世事,并非是像她自我安慰的那样不想关心,而是害怕关心,她恐惧于从一个适应后的舒适圈中跳出,重新面对过去那一地鸡毛,她害怕失望,于是从过去那种故作姿态的骄傲中跳出,掘地三尺,重新为自己织了一套外壳,固步自封,还自以为是。
但是凯文不一样,她知道凯文为何而来,也知道凯文为何而走,他的路是一条坦荡荡的、看不见前方却也坚固笔直的道,这游戏没能困住他,寻不见线索也没能困不住他,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前进。
可42不知道,她好像从未释怀。
凯文的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如梦初醒。42回到房间,书桌上有张纸条写着一串数字,455048,她盯着这六个数字,没来由笑了起来,这个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好像那一瞬间她丢掉了许多能把她的脊梁压弯压断的东西。
拿起手边的通讯设备,455048,她摁下按钮,成功拨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