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泡泡破裂,它醒来了。
沉没在水里的灵魂吐出一串泡泡,这是不应该的,它模模糊糊地想,但我得到自由,这不应该吗?
它却又不单独是它,发绿的水波上投下浮萍的阴影,一轮模糊又遥远的月亮悬在中天,映在水面上,映在它的眼睛里。月相以一种不可理解的速度变动着,刹那间已从满月转为了弦月,又逐渐被黑暗侵蚀,让它也觉得身躯如同月亮一般一块一块消失。灵魂仍然沉在水底,开始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场月食。
天空之下则是一片真菌的丛林,丛生的巨大菌类交缠着织成扭曲的罗网,将水面围成了圈,在天上也编出牢笼,泛出金属色的甲虫穿梭在其间,被啃食的菌类落在地上,崩解成雪花状的孢子,细雨一般在空中飘飞,落在池塘边的腐土之中,顷刻间便生出细细密密的小菌子来,在极快速地生长之后,又转瞬间枯萎凋零。
它是水里的灵魂,是月亮,是甲虫,是水岸边的朽木,是丛生的蘑菇,是纷飞的孢子,是倒毙在腐土上的死鹿,是鹿腔里刺出的带血的肋骨。
世界在不断被它分解,又在不断被它重组,世界的尸体发出绵长的呼吸,世界的眼睛合拢又张开,它在死去,它又在生长。
我应该杀死某个东西,它的灵魂咆哮,这东西开始寻找,一切都是它的耳目。
有一样东西在惨败微弱的月光下发光,挤挤挨挨的蘑菇们睁开眼睛,把自己俯得很低很低,用目光去捕捉。
一只流光溢彩的蝴蝶,孢子们闻到杏仁和苦艾的燃烧味道,它也嗅到了。
灵魂注视那只曼舞的蝴蝶,它在深深的水底,孢子、月亮、和泛红的腐土注视着蝴蝶,而昆虫还未发觉这一切即是它和它和它。
这不是它需要的东西,灵魂感到迷惑,这本不应该有“它”以外的东西,但它对这蝴蝶提不起兴趣,也起不出探究之心。
算了吧,蘑菇们的眼睛合上,死鹿腐烂出森森白骨,月亮被黑暗彻底吞噬。
——它睁开眼睛。
“他”来了。
他站在一棵倾倒在水中的庞大朽木之上,有些茫然地停滞在原地,看起来和周遭几乎融为一体。
虚弱的人什么也没有带来,记忆、智慧、杖还有提灯,甚至在方才,他几乎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
外来者转动脖子,无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这巨木沉在一汪深潭的正中,裸露在外的部分也覆满青苔和野菌,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肋骨沉在浅滩处,也像草木那样破开水面,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发光的蝴蝶在一片漆黑里落在他的肩上,又露出一线的月亮听见蝴蝶的声音:“看看这是谁,一个迷路的旅人?”
他不答,反问蝴蝶:“你是谁?”
灵魂升起亲切的狂喜,墓土和死亡的气息从人的身上传来,但他的心在跳动,他的血在血管里奔流。
小小的昆虫向空中振翅,飘飘悠悠地留下了一句带着笑意的优雅腔调:“亲爱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呢?”
蝴蝶飞远了,但它无暇顾及那只昆虫。
它被充满了,冥冥之中的灵魂指引它,我应该撕裂他,让他的骨与肉朽坏,血放干流进腐土,把他磨碎了,像孢子一样飘在空中,像月亮一样充盈每一处,这样死去的鹿才能重新站起。
他开始行走,用那双手去触摸朽木上的苔藓,走过死去的鹿,抵达扭曲的菌林。
你想离开吗?它想,不,这是生与死、枯与荣交缠之地,生命即是循环,凋零后生发,从永恒的死中绽放出生命……
——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圆。
“你喜欢奥菲莉娅么?”会说话的蝴蝶飞过他的身侧,“少女的十四行诗在悲唱,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又悲伤,又疯癫。”
“但她是那样美丽的少女,即使在水中永眠也如湖中妖精。”蝴蝶轻笑着,细小的触肢点了下水,晃起一圈涟漪,“而你能遇见谁呢,多可悲啊……”
红眼睛的半精灵没有听见昆虫的话,满月悬在天中,他蹲下身去,真的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低垂着头看向了湖面。
蝴蝶在空中蔓出幻紫色的烟气,红发的梦魇化为人形,悬浮在了空中。风向变了,他侧耳倾听,少有的怪异梦境勾起了他的兴致,但不言不语的梦主人倒是有些让人扫兴。
能萌生出这样梦境的人,总该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吧?
这是一汪幽绿色的深潭,他深深低下头去,蜷曲的黑发几乎要被沾湿。
月亮被他的倒影遮住,他看见了它。
有着鲜红色眼睛的鳄鱼咬住了他的喉管,把水边的青年拽入了水底。
一、二、三、四……梦魇饶有兴致地数了数那些生物的数量,但大量的血涌了上来,让翻涌的水面变得混沌不清,风狂乱地吹起,菌林簌簌地发出尖叫和狂笑声,孢子雪一般地飘落下来,甲虫也发出尖锐的嗡鸣。
这梦是活着的,梦魇注视着面前的场景,几乎要大笑出声了,那水下正在进行一场多么精彩和残忍的谋杀!它们合谋要杀死自己的主人!
他感到别样的餍足,为眼前上演的这一出精彩剧目,今日没有令他失望。
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不祥的红色也沉了下去,梦魇意犹未尽地轻轻鼓了鼓掌,准备在梦境崩坏之前离开。
一切都变得寂静,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黑暗吞没。
在第二次月食到来的瞬间。
咚。
他听见了心跳声。
咚、咚。
菌林在黑暗里发出浅淡的光。
他不应该这样做的,但梦魇俯下身去,微笑着靠近了水面。
他的小臂被攥住了!
可怕的痛楚从接触的地方渗进皮下,表面灼痛,内里却像冻伤般泛出麻木和刺痒,在渗到骨头的位置又转化成了针刺般的剧痛!
并不像是错觉,那支白森森的骨手抓住他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静止在这一刻,飞舞的孢子附在其上,织出血管、肌肉和皮肤。溃散的骷髅以一种惊悚的形式重新生长,水的味道、血的味道、墓土的味道,他再一次成为他,黑发红眼的青年带着死一般的寒气,将梦魇拽了下去!
摔落在水面上的时候,梦魇的身体爆裂成一群美丽的蝴蝶,逃脱了青年的桎梏,它们飞舞着遁入空中,离开了梦境,但仍有一大群可怜的蝶,艳丽的鳞翅沾上了孢子,顷刻间被腐蚀得七零八落,落在水面上,像是一支衰败的花。
他醒来了,天还未亮,伽林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看了看。
没有痕迹。
梦魇的身形有些模糊,他伸出手来
——小臂上有着一抹闪着幽蓝磷光的可怕焦黑伤痕。
【有些菌类会在植物或者动物的身上寄生,侵蚀出特别的斑纹。】德鲁伊写好了标注,合上了笔记本。
有谁在遥远的梦里发出了大笑。
商店的门被打开,伽林·法尔洛斯停下手中还未抄写完的卷轴,向门口看去。一个矫健的身影跨进来,但因为这间屋子本就只容得下一人通过,他背上的弓差点被狭小的门卡住,来人抱怨了一句,侧了侧身钻了进来,关上了门。
“最近有空吗?”亨利·丹西一点也不见外地靠了过来,递出一张委托单,“有个委托需要搭档。”
还以为他是来下委托的,伽林想,自从偶然在委托版接取过亨利的标本制作委托后,这个半精灵盗贼就成了这项业务的老主顾——或者说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有这种收藏尸体的癖好了。
他接过那张羊皮纸匆匆扫了几眼,丰厚的报酬和必须的搭档要求才是它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原因,伽林看向亨利,这家伙似乎是个缺少同伴的人,所以才找到自己这里来:“但邀请函?”
“已经到手了。”亨利的声音轻快起来,一般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一定有人成了他的刀下亡魂,盗贼从腰包里抽出一张烫金的邀请函,“喏,任务的赠品,要去吗?”
这类任务从不在德鲁伊的考虑范围内,但……伽林抬眼看了看亨利,且不论谈话的内容,黑发蓝眼的盗贼确实是个能滔滔不绝的优秀故事讲述者,似乎他还有吟游诗人的兼职在做,那么社交问题便不用太过担心——毕竟他们不是真的去享受舞会的,堪堪够用就行了。
而且委托实在是给的太多了,德鲁伊的经济情况由这间极小的商店便可见一斑,于是在考量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并提出了新的问题:“礼服可以准备,但我不会跳舞,还有,怎么样算装成一对恋人?”
“直接说我们是恋人就可以了吧!”亨利重新把邀请函收回去,蓝色的眼睛转了转,“那说定了?你不会跳舞的话我来教你,但作为报酬,你要免费帮我做个标本。”
“最多,小型动物的。”伽林说,亨利啧了一声,“你越来越小气了。”
黑发红眼的青年完全忽略了这句话,亨利发现这家伙在听到自己不爱听的或是无法处理的语境时,就会直接略过这句,等着下一个话题开始,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可气的社交智慧——解决不了就当问题不存在。
“好吧,成交。”他有些不甘心地打了个响指,“你这里伸展不开,明天来我这儿学。”
亨利的家在莱奥赛斯特城郊的树林里,他的尸体收藏品们整齐地陈列在玄关,伽林视若无睹地从它们身边走过,这些制品在制作前都被德鲁伊确认过材料的来源和身份,严谨的法师甚至有次不请自来地查看过一番,确定尸体未被毁坏或亵渎。
他和亨利在宽阔的房间里站定,午后的日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投射进来,有微风拂过发梢,是干燥通风,保存藏品的良好环境,伽林的思绪稍微飘了一瞬。有细小的摇晃光斑打在亨利的面上,这位黑发蓝眼的半精灵还很年轻,黑色的头发梳成背头,那张露出来的面容笑起来的时候洋溢着一种天真的青春之态,而当它沾上血渍的时候,就只让人感到神经质和天性的残忍了。
“来,握住我的手。”他理所当然地指引着伽林摆好女步的姿势,接着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按在他的后背,却发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面前的青年比他高上一些,盗贼只能从低头改为仰头注视伽林。
“你要是能再矮一截就好了。”他不无遗憾地说道,德鲁伊露出了第一次听他打招呼说“你真好看感觉适合变成我的标本!”那时一样莫名其妙的表情,但伽林的优点就是并不深究他认为不必要的东西:“准备开始了吗?”
盗贼哼着歌握着伽林的手,用手指打着拍子,这场教学终于开始了。平心而论,哪怕亨利做吟游诗人时唱的都是“将军打败敌人砍下他的脑袋扯出他的肠子编织成琴弦噜噜啦噜”这类只受地精捧场的自编曲子,但他有一把好嗓子,能让人在忽略歌词的情况下感受到旋律的美妙。他直接带着伽林跳起了舞,引导着正确的步伐,空旷的房间里他的歌声和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碰撞在墙壁上发出微小的回声。
并不特别困难,但也有些令人手忙脚乱,迈步、停顿、旋转、后退,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而指引的声音藏在音乐的节拍之中,他本就不算笨拙,舞蹈的脚步声逐渐从杂乱变得清晰,伽林跟上了亨利的步伐,他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项娱乐会受到人们的欢迎了。
亨利稍微偏了偏头,对面的青年有着蜷曲的黑发,随着动作有些碎发蹭到他的脸上,盗贼稍微眯了眯眼睛。
“我想你该换个新的发型。”中场休息时亨利提到,红眼睛的青年有些警惕地看了看他:“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如果你坚持的话可以,但不要发胶。”
于是亨利·丹西拿起了梳子,看着伽林那一头蓬松的黑发,与其说是换发型,更像是在给某种皮毛丰美的野兽梳毛,他思索片刻,给这位临时搭档编了一条蓬松的麻花辫。这样就不会到处乱飘了,亨利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创作,放下了梳子。
这下就不会总让他觉得痒痒的了。
珂莱特戴上手套,屏住呼吸,拿起匕首,锐利的锋刃割下一簇烟紫色的花穗。直到将那花朵包裹好收进腰包里,白发的精灵才长出一口气。这种植物的汁液可以用作她独门毒药的制作,但花期极短,又相当不起眼,她特意抽出了一整天的时间,也不过将将在第二日的晨光初起之时收集到了足够的量。
她撩开行动间贴在脸颊上的碎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森林的边缘,莱奥赛斯特的城郊。天际泛起瑰丽的玫红色,宽阔的河流边芦苇丛生,一只青蓝色的蜻蜓从她眼前飞过,停在芦苇的花序之上。
这没怎么见过的小东西引起了珂莱特的兴趣,几个呼吸间,灵巧的精灵便轻轻跃到了河畔边,伸出纤白的手指,准备以手为笼,拢住这只艳色的昆虫。
木轮的吱呀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珂莱特一惊,蜻蜓从她还未合拢的双手间飞了出去,但生性内向的精灵少女已顾不得那只小虫,下意识地隐藏在了芦苇的掩映之中。
忙乱地躲好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珂莱特有些苦闷地抿了抿唇,不善交际的她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逃避行为陷入一些尴尬的社交境地……这个时候再出来说我只是路过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呢?年轻的精灵少女犹豫再三,还是留在了原地。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双手合十,暗暗地对到来者偷偷道歉。
来到河边的人群带着一辆木车,刚刚的声音便是车轮发出的声响,这支队伍安静极了,只偶尔传出些隐约的啜泣声。
珂莱特有些好奇,她悄悄探出头,打量起这支奇怪的队伍,却意外地瞧见了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伽林·法尔洛斯,日光先驱的德鲁伊站在目露悲伤的人群之中,戴着有些可怖的鹿的骨首,正和人们一起,从马车上卸下一艘小小的木舟。
珂莱特见不到他的脸,也并不清楚他为何在此,但好奇心让她挪不动脚步,伽林先生在这里做什么呢?
和父母游历的途中,珂莱特也遇见过不少成为德鲁伊的同族,他们大多都在深林之中与自然动物为伴,但对其内部分支,珂莱特并不特别清楚,似乎他们时常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在与自然的链接中如何保持自我,有些德鲁伊喜爱自己的动物形态胜过恢复原型,甚至于失去自我意识,遁入荒野。
那么伽林也是如此吗?珂莱特不知道,但并不妨碍她对此稍感忧虑。这时她见到了那一艘被搬下来的船,不由睁大了眼睛,一把捂住了嘴,把惊呼咽了下去。
那是被香草和鲜花填满的小舟,植物们簇拥着平躺在船上的人——穿着白色衣衫,双目紧闭的孩子。
周围的哭声又大了些,精灵女孩望见那小舟上孩子苍白的嘴唇,没有呼吸起伏的胸膛,蓦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送葬。
鹿首的德鲁伊俯下身去,将那木舟推入水中,他折了一支芦草引燃,乳白色的烟气袅袅融化在空气里,那轻舟上花草间陈列的一排排白色蜡烛被逐一挑亮,如同白色的叶茎上绽出由光组成的花丛,烛火的味道混合着花木和露水的气味飘散开来。
玫瑰、百合、鼠尾草、迷迭香,还有栀子,馥郁的香气萦绕在珂莱特的鼻尖,她从那烛火之舟上挪开视线,望向河岸边的人群,那拭泪的是孩子的母亲吗?那红着眼睛、紧握着妻子肩膀的是孩子的父亲吗?那惶恐却又无措的是他的兄弟姊妹吗?
他还未领略这世界的美好和广大,便早早离别至亲,在这样的清晨去往冥河的彼岸……那样悲痛的场面让珂莱特也有些眼圈发红,她快速地眨了眨浅蓝色的眼睛,把那股泪意压下,看着伽林轻轻推动了那只小舟。
跳跃的焰光几乎融化在耀眼的晨曦之中,给那陷入永眠的孩子也镀上玫瑰色的金彩,它随着水波向河中行去,而伽林驻足于岸边。
红眼睛的德鲁伊开始念诵,他没有使用通用语,不同于平时讷于言语的印象,他的语调平稳,声音清朗,虽然受到面具的影响,听上去有些失真,但渐渐的,人群的悲声止息了,那妇人似乎也受到了安抚,只哀切地望着那水中的小舟。珂莱特并不清楚这语言的内容,只能暗自揣测:这是悼词,还是送别亡者的诗,亦或是特别的安魂曲?
诗篇将尽之时,木船也来到了河心,伽林低声念诵了某种咒语,精灵少女用卓绝的视力望见,船上的花草簌簌摇晃起来,连同燃烧的烛光也闪烁起来,翠色的苔藓生长,如同一张绒毯覆盖住了亡者,那艘晃晃悠悠的小舟,开始一点一点地沉没。
等到所有烛火都沉浸在了波光之中,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那最后一丝轻烟也消散在了日光里。
德鲁伊转过身来和人群道别,珂莱特霎时想起自己早该回去休息了,熬了一夜的疲倦感翻涌上来,让她小小地抽了一口气。
可眼前的芦苇丛突然被一只手拨开了。
“对对对、对、不起!”珂莱特差点原地跳起来,她磕磕巴巴地试图解释什么,又觉得只会越描越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伽林还没有拿下面具,她没法判断德鲁伊的表情,只能从鹿骨空洞的眼窝里见到他鲜红色的眼睛,锐利的、近乎于无机质的,和珂莱特曾经见过的那些德鲁伊一样——属于自然的、属于荒野的眼睛。
但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伽林似乎以为这件事吓到了她,解释道:“是关于进行河葬的日间委托。”
没有被认为是在偷看真是万幸……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的珂莱特羞赧地把目光投向河面,紧张地没话找话:“啊,是、是这样啊!伽林先生也会接这样的委托吗?”
“生命是一种……循环,体会它和帮助人们理解它也是一种修行。”这位常行于死的荒野上的旅人说道,清晨的寒意似乎还未从他的身上消散,珂莱特打了个冷战。
“或许需要。”伽林突然拿起了他的杖,精灵少女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什么?”
德鲁伊敲击了树干,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珂莱特下意识接住了它。
一个成熟的苹果。
“那么我离开了,再见。”戴着鹿头骨面具的伽林对她颔首,向着莱奥赛斯特的方向离去了。
大概,这也是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珂莱特嗅了嗅苹果,决定回去睡一觉再起来吃。
“哎呀?”米歇尔端着刚出炉的小松饼来到餐区,正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委托接取板前一动不动。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动静,那人转过脸来,对上了米歇尔的视线。
熟知骑士团全部人员名单的副会长迅速把这张脸和姓名对上了号,伽林,属于日光先驱的一位德鲁伊。
“晚上好,米歇尔先生。”身材高挑的德鲁伊顿了几秒才和他打招呼,配上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和显得冷酷的鲜红色眼睛,看上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米歇尔记得这位从远方来到莱奥赛斯特的德鲁伊只是有些深居简出,唯一的相处障碍可能是不怎么爱说话。
可能还没适应,比较害羞吧,红发的青年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扬起笑容:“晚上好,伽林,要来点香喷喷的小松饼吗?”
“……”站在任务板前的黑发青年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最后还是道了声谢,和米歇尔一起坐在了餐区。
“尝尝看怎么样!”米歇尔把盘子推了过去,指了指窗外明亮的月亮,“不过现在不是日光先驱的任务时间哦?”
“因为刚刚出去收集完材料……半夜是收集菌类的黄金时间,正好顺路,就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通用委托。”拿着圆圆曲奇的德鲁伊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稍微有点可爱,米歇尔托着下巴看向伽林放在桌边的小提灯和玻璃罐,提灯里没有蜡烛,反而是几只正在休息的萤火虫,玻璃罐里的土壤上生长着通体金黄的不知名蘑菇。
古怪的德鲁伊,伽林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来的呢?这对于爱听故事的副会长来说实在是很有吸引力,他一拍双手:“说起任务呢……现在我这里就有一个很合适的!”
“请和我说一说伽林在来到莱奥赛斯特之前的故事吧?”米歇尔变戏法一般拿出了自己的委托书,递给了对面的黑发青年,对方像是被吓了一跳,接过那张纸。
“其实没有什么……很有意思的故事。”他有些干巴巴地说,但很快败退在了米歇尔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吧。”
“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绵延几百里的大沼泽地。”伽林说,“米歇尔先生听说过安息沼泽吗?”
“嗯,好像没有呢,那里有什么宝物或者可怕的魔兽吗?”米歇尔问。
“那是一片几乎没什么人烟的地方,地形复杂危险,也没有值得探险者冒险的宝藏。”伽林露出了浅淡的笑容,聊到这个话题他的话多了起来,“我在沼泽深处有一间屋子,那里的树木都浸透了水汽,生不起火,因而人们也不会深入沼泽。巨大的落叶松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菌类,在夜里会发出浅蓝色的光。有些巨木腐朽了,倒了下来,成为天然的浮桥。我清理了一条小路出来,从我的家出去,穿过芦苇丛,走上浮木,睡火莲在水面上盛开,夏季的夜晚到处都飞舞着萤火虫。”
“这不是相当有意思吗!连我都想去看一看了!但伽林亲想出去采购也相当不方便吧,如果是我的话,一个人住可能也会觉得有点寂寞呢。”米歇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遗憾地发出声音,“要是能组织大家一起出去踏青就好了……”
“咳咳。”刚喝了一口水的德鲁伊呛了一下,“食物的话不用担心……在定居在这里时,我已经走上了孢子结社的道路。”
迎着米歇尔有些困惑的目光,他移开目光,轻声解释道:“在应急时刻,神莓术是个很好用的法术……”
伽林亲,在吃饭上可真是不用心啊!一定要用这次任务奖励唤起他对美食的热爱,米歇尔暗暗给自己打气。
对面的德鲁伊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没什么人,不过沼泽里的动物很多,有时我行走在浮桥上,我的动物朋友们会跟着我。”
“唉唉?是什么样的朋友?”是小鸟吗?是小松鼠吗?
“是有着美丽眼睛的沼泽鳄鱼。”黑发红眼的青年显然对他的朋友们非常熟悉,“幼年时大概只有半条手臂那么长,成年的时候却能长到七米,真是不可思议。”
“等在这里的研究稍微稳定一些……或许我会委托别人帮我回去见见它们过得好不好。”伽林有些出神。
米歇尔也笑眯眯地拿起一块曲奇:“那伽林在莱奥赛斯特生活快乐吗?”
“莱奥赛斯特是个很好的地方……或许我还没有适应。”半精灵周身的气息几乎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人们总是更喜欢选择已知的配方药剂。”
意料之外的答案,米歇尔想起伽林也是一位药剂师:“啊……那是哪一款卖得最好呢?”
德鲁伊露出了有些困惑和古怪的神色:“事实上卖得最好的……是一些没有进行配置的菌类材料。”
米歇尔的脑海里似乎划过了什么,红发的青年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奇怪传闻,他不由得敲了敲脑袋。
菌类……卖得最好……药店……
米歇尔睁大了眼睛,是最近集市上的小道消息!
食材集市每日采购的中年阿姨间口耳相传,偏僻的商店街角有一家不起眼的小药店,店主是个戴着可疑鹿头骨面具的阴沉可怕男人!售卖一些奇奇怪怪一看就不是什么正规货的药剂,可是运气好的话,有可能从这家店买到品质非常好、超好吃的蘑菇!
……原来那个鹿头法杖是可以掰下来当面具用的啊?
“不、不对。”
伽林有些莫名地看着米歇尔突然自言自语,接着猛然抓住了他的手!
“伽林亲,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请求。”死死抓住差点夺路而逃的德鲁伊的米歇尔严肃地说,“请带我去看看你的店吧!”
能不能找到美味的蘑菇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暗影领航的副会长想。
“菲拉斯会是个好主人的,但你可不能用这种眼神看他。”朱塞佩拍了拍白发血仆的脸,几乎是轻快地说道,“托你漂亮眼睛的福,他认为可以忍受你小小的冒犯,但我可不想过两天听见你教养不好惹毛主人的死讯,影响我的生意,乖一点,嗯?”
他捏住厄里斯的嘴,娴熟地用布条勒住了血仆的牙齿,在她脑后打了个结,免得厄里斯把血沫啐在自己脸上。
“好了,那么再见了。”朱塞佩难得地给了她一个笑脸,像是丢了个累赘,厄里斯只觉得作呕。
她懒得去想被卖给了谁,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卖出去,反正寒寂城的血族不过是如朱塞佩一般,将人类当做猪羊一般看待的货色。
我生来就是要这样活下去的吗?厄里斯在年幼时萌发出这样的疑问,而在见过了无数带着伤痕的血仆、被食尸鬼袭击的受害者还有惨死的父母的遗骸之后,答案已经在她的心里蔓生。
他们或许活得长久、力量强大、地位尊荣,但只将人类当做一个摆件、一只宠物、一道佳肴。血族给人类带来的不过是千千百百年的苦难和折磨,那他们随性而为的圈养和恩赐便不配她顺从,不配她尊敬。
厄里斯说不明白她究竟渴望怎样的生活,期待怎样的关系,她根本没得选,但她明白在这里,做一个乖顺的血仆绝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其实菲拉斯大人并不会为难我们,别太紧张。”她第一时间并未见到这位新主人,替她解开束缚的是一位满面微笑的人类女仆,她看上去比厄里斯大不了多少,“我是安妮,你叫做什么呢?”
“……厄里斯。”白发的血仆有些迟疑地低声报出自己的名字,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打量着安妮。
她和厄里斯见过的所有人类都不一样,双颊丰润,眼神明亮,富有光泽的褐发打着卷,翡翠色的眼眸像是盛满阳光的绿荫。
寒寂城的冬风里如何能长出这样的春之女神?厄里斯不明白,她半点抗拒都做不出地被女仆拉去洗了澡,上了药,换了新衣服。安妮拿了块柔软的毛巾来擦拭厄里斯滴水的头发,看见异瞳女孩晕晕乎乎的茫然神情,女仆忍俊不禁。
“别害怕。”她柔声说,轻轻握住厄里斯涂着冻伤药的双手,翠色的眼睛像春天的湖,“先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爱好……你会喜欢这里的,厄里斯。”
菲拉斯宅的血仆不多,都是有着美丽眼睛的女性,厄里斯被领着去见这位“主人”。
在厄里斯看来,她并未尽信安妮口中好心先生的描述,但实际见到菲拉斯,她还是为女性的偏颇而感到哑口无言。
月光下的血族男性有着一副好皮囊,但美丽的容貌掩盖不住他冰冷的神情,有着冰蓝色眼睛的血族盯住她,让厄里斯有些汗毛倒竖。
朱塞佩只会苦恼地、烦躁地,像面对一只不听管教的宠物,他会侮辱她、鞭打她,用厄里斯的屈辱和疼痛取乐。而面前的菲拉斯看她则如同看一件死物,像是检查一只买来的花瓶是否有瑕疵,他不关心面前的人类脑袋里在想什么,只皱着眉头,眼神略过厄里斯裸露手臂和小腿上的伤痕。
厄里斯觉得自己就要冻死在这房间里了,她避开血族冷得让人打颤的目光,视线落在了墙壁上。
这是一间相当巨大的画室,颜料的味道充斥着房间,墙面挂了大大小小的画框,她并不是很清楚怎么评定一幅画的好坏,但看起来这些作品画得并不赖,它们让她感到了更深一层的寒意——这里绝大多数都是人物画,凝固在画布上的人影栩栩如生,让人觉得发毛。
“她还不行。”菲拉斯说,“头发分叉,身上有伤,营养不良,眼睛有血丝……安妮,过一段时间再带她来。”
带她来的女仆低了低头,柔声说:“好的,菲拉斯先生。”
异瞳的姑娘有些警惕地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血族似乎发现了她的防备,维持着古井无波的语调:“这种糟糕的样子只会浪费我的画布。”
这家伙蛮讨厌的,真想砸烂他的脸,厄里斯捏紧了拳头。
但平心而论,面对这个臭脸的主人比起待在朱塞佩的农场还是好得多,这座宅邸的侍从不多,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照顾血仆,她们得负责自己的饮食起居,打扫卫生,有时还兼顾一部分日间的工作。厄里斯和安妮一间屋子,给人类住的屋子没什么奢华的装饰,菲拉斯看来也不是个有情趣娇养人类宠物的血族,安妮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窗台前的桌上放着折来的野水仙。
“早上的时候我听说有人要来,所以特意把床上的被子重新晒了晒,很舒服哦。”
厄里斯被她拉着坐在了那张属于自己的床上,陷在柔软的、蓬松的被褥上,笑盈盈的安妮趁机凑近看了看她,“厄里斯其实现在就很漂亮了,菲拉斯大人可能吓着你了,不过他是个画家,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对模特也就多有挑剔。”
“不过真的,他没有什么可怕的癖好,虽然经常有传说他会挖人眼睛来做收藏。”女仆眨了眨眼,“我才被带进来的时候哭了好几个晚上,之后发现才不是那么回事……”
“好像睡前不应该说这么多,那么今天好好睡一觉吧。”安妮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床边,“晚安,厄里斯。”
“……晚安。”厄里斯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情,这句话她许久没有能说的对象,再次说出口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不怎么大的屋子安静下来,月光从窗帘的间隙飘落下来,她愣愣地盯着那片白光坐了一会儿,褪去外套衣服,钻进了被子里。柔软的布料还带着些微暖意和阳光的气味,这一天她经历了不少事,疲惫潮水般涌来,厄里斯把被子向上拉了拉,几乎埋进去大半张脸,她最后一次带着些迟疑地打量了房间,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早上好,安妮。”这是厄里斯来到这里的第三个月,她的伤疤结痂脱落,留下浅淡的痕迹,剪过一次的头发渐渐长长,有了光泽,身高抽条了一截,高到连不算矮的安妮都只能仰着脸望她,高到那些围墙的边缘都变得触手可及。那些伤疤仍然留存着,但在能晒到太阳的庭院里,曾经的痛楚雪一样在日光下消融。
厄里斯仍然不怎么喜欢菲拉斯,她已经被获许进入画室,这位血族确实没有什么额外的不良爱好,但他依旧用望向器物的眼神注视着人类,时刻提醒着厄里斯他傲慢无情、漠视一切的本性,他不训斥她们也不关注她们在想什么,更不会用血仆来取乐,只是因为,你能从一件装饰品、一份食物上索求什么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东西吗?
或许厄里斯对他的厌恶还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一点,安妮喜欢他。那是某个夜晚,整个下午厄里斯和安妮都在修剪庭院里一片长势张牙舞爪的灌木,狼狈的安妮撑着巨大的园艺剪从灌木里爬出来时,月亮已经行到了半空。厄里斯正想伸出手把她拉起来,就看见褐发的女性似乎看见了什么,眉眼弯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顺着安妮的目光看过去,黑发蓝眼的血族站在二楼的窗边,正望向她们所在的位置。
厄里斯很难形容那刻安妮的神情,那样轻柔的甜蜜和芬芳,像是蝴蝶落在花上的那一瞬间……她竟被容光所慑,怔了片刻,而与此同时菲拉斯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那样古井无波的、冷酷至极的平静眼神。
回到房间的时候厄里斯想要开口,但她的同住者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羞涩却又平静地弯起嘴角,比了个不能说的手势。“他可以初拥你……你不是他最喜欢的模特吗?”金银异瞳的姑娘困惑不解地问道,“安妮……这是寒寂城。”
这是寒寂城,人类如何可以和血族相爱?厄里斯也见过一些血族和人类在一起,被家族所不容,而且通常都是人类死亡为结局,于吸血鬼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而对人类却是一生。
但成为血族,真的是对的吗?厄里斯心里仍旧感到不舒服,抛却自己的身份,去认同更强大的一方、去被允许……真的是对的吗?但如果是安妮……如果是安妮,厄里斯想,她就像是姐姐一样,无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或许我都会帮助她,无论是追逐不可触及的梦,还是翻过围栏去过新的生活。
“不,厄里斯。”安妮像是被她逗笑了,“菲拉斯先生继承了先王在世时某个旧贵族的产业……他们不乐于见到他拥有子嗣,而他也对此毫无兴趣。”
“最短即最长,青春不同于生命,在凝固的生命里它仍旧会走向凋谢。菲拉斯先生问我,永恒不灭的美究竟如何存在,我不清楚……但不会是被初拥,因为没有人会被月亮照亮。”安妮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模糊,而厄里斯记住了她湿润的绿色眼睛。
初春的时候,菲拉斯宅迎来了一位新的成员,白发红眼的恶魔。
“菲拉斯先生并不擅长经营,所以委托我来打理他的财产。”名为兰格的恶魔这样说,他有着一张昳丽的面孔,似乎是把角掩盖了起来,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人类青年,“当然,如果你们想的话,我想在音乐方面也可以做一些指导。”
他说话慢条斯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正午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晃眼的白,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面对着微笑的恶魔,厄里斯却有股莫名的不安。
他像是介于人与非人之间,充满一种奇异的隔阂感。不过随着恶魔的到来,似乎菲拉斯宅的财政确实好了不少,懒得和其他人打交道的艺术家主人更加深居简出,新的画作却用上了宝石制成的颜料,甚至血仆们的饮食水平都有所上升。兰格隔个几天就会去克洛西集市一趟,似乎在其中做了什么事,惹得血仆农场的主人相当不快。
“朱塞佩先生吗。”银发的恶魔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把一张潦草的书页展示给帮他整理东西的厄里斯和安妮,“他用一个令人惊奇的价格把厄里斯卖给了菲拉斯先生。”
安妮露出了不忍卒读的神情,厄里斯对着那一串0有些犯晕。
“所以我给他留了点小小的提醒。”兰格把那页纸夹回账本里,亲切甚至愉快地说道,“以感谢他对我工作的支持。”
变化更多的则是菲拉斯,他本就是一张死人脸,和恶魔契约之后更显得冷气森森,但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在日间作画。
厄里斯远远坐在庭院另一边的石阶上,看着安妮有些茫然地按照兰格的指示做出动作,最后恶魔点了点头,也退到了厄里斯身边。
这要怎么画?厄里斯捋了捋长到肩下的头发,突然间睁大了眼睛。面对着安妮的那面墙壁爬满了藤蔓,郁郁葱葱的枝叶之下,那些阴影变得更加深邃,它们流动起来,不再按照原来的姿态静止不懂,而如一片涓涓细流。
“它们会帮助菲拉斯先生完成他的作品的。”恶魔今天似乎相当有闲情逸致,手上拿着一把鲁特琴,听说在他和菲拉斯契约之前曾是一位吟游诗人,厄里斯第一次看见他拿着乐器,那场面稍有些违和,毕竟兰格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些街头卖艺的乐手。
厄里斯听过朱塞佩组织的宴会音乐,有时候高墙外的熙熙攘攘中也会有流浪乐手倚着墙卖唱,其中不乏动人的曲目,但她从未有过开口歌唱的冲动,也像是她看菲拉斯的画作,品鉴不出到底有什么精妙所在,所以她更不理解费这么多周折在白天绘画的意义。
“艺术本质是一种表达,它趋向于某种纯粹的愿望。”仿佛从厄里斯的神情上读出了疑惑,恶魔随意地拨了拨弦,“没有想要告知于人的,倾诉与人的事情和感情,自然就没有表达的欲望。而诗人捕捉自己和他者的愿望和生命编织成故事,演奏成乐章……”
他鲜红色的眼睛转向厄里斯:“或许现在和你谈论艺术的意义还有些太早了,你还没有体验过……但今天是适合歌唱的日子,请欣赏吧。”
诗人笑着低下头去,弹奏了起来,他唱起歌来声音并不高亢,随着和缓的乐声传进厄里斯的耳朵:
“As the deer panteth for the water
我的心爱慕你
So my soul longeth after thee
如鹿爱慕溪水
You alone are my hearts desire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And I long to worship thee
我渴望来敬拜你
You alone are my strength my shield
你是我的力量我的盾牌
To You alone may my spirit yield
我灵单单降服于你
You alone are my hearts desire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
And I long to worship thee
我渴望来敬拜你”
哪怕隔了数十年,厄里斯仍然记得那个午后,回想起那首歌,几乎美丽到不可思议的、登峰造极的安妮的画像,和关于艺术的悲剧。
厄里斯察觉到府邸怪异的变化,菲拉斯在夜晚也开始休息,进食的间隔时间随着他不定期的醒来被拉长,因此索求的鲜血量增加了不少。他开始描绘人们从未见过的血红色天空和漆黑的海,还有些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混乱色彩,偌大的画室即使燃起壁炉也驱散不了寒冷和沉默,最后连那微弱的火光也不再需要,沉寂得如同海底的墓。
“希望您不要太过沉迷于此,无光的睡眠虽然精彩无比,但停留的时间太长,会沾染无法控制的东西。”恶魔在画家某一次长休结束后这样告诫他,轻松得似乎只是一句寻常问好,他的主人也并未对这话有什么反应。于是兰格替无动于衷的菲拉斯整理了袖口,厄里斯看见阴影似的东西落进恶魔脚下的影子里。
“我看见了黑色的潮汐,兰格,那是什么?”血族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
“……”恶魔意味深长地微笑,反常地没有回答。
“安妮?”厄里斯快步打开门,把脸色发白的安妮扶了进来,她颈边深深的两个血洞刺痛了异瞳血仆的眼睛。
“你会死的!”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失血量、这样的……稍微再过分一点,安妮就再也没法睁开眼睛了。
逃吧,我们逃吧!无论去哪里!她无法忍受那双眼睛永远闭上的样子!厄里斯突然在这时理解了兰格的话,剧烈的情感驱使着她,厄里斯想要尖叫和咆哮,那样迫切的、滚烫的愿望几乎要灼伤她的喉咙,要从她的舌尖迸溅出来。
但是当她望向安妮的时候,她又猛地抿住了唇,把那些巨大的声音困在方寸之间。褐发的女性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温柔地展开双臂拥抱了厄里斯。
“不要太生气……我明白你的想法。”她说,“曾经我在下城区有一间屋子,从花园的门出去,向南走上一段路,去下城区的乌鸦街,最里面的那间小房子就是我的,在河边上,春天会有很多漂亮的黄水仙长出来……虽然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我还留着钥匙。”
她解下脖子上的项链,吊坠上挂着一柄简陋的金属钥匙,给厄里斯戴上。
“……但菲拉斯先生的画还有最后一点就要完成了,那是我的画像……第一次有人为我画像,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我想要看到它完成,厄里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有神,厄里斯迎着她柔和却又不容悖逆的目光,那些应该脱口而出的话艰涩地卡在了口中。是了,安妮总是很体贴的、无私的、乐于倾听的,人们无意识地优容她也依赖她,但她自己需要什么呢?厄里斯的行动甚于唇舌,她从不吝于帮助安妮,却讷于当面表达和称赞。
我甚至没有为她递过一枝花呢……她恍惚地想。
“当然,如果情况真的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一定要先去那里给我开门?”安妮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安妮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你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厄里斯,我有时觉得我带坏了你。我将你当做姊妹,而或许本来你本可以更勇敢、更自由、更坚定……菲拉斯先生的画室或是庭院并不适合你,寒寂城不需要人类的斗士,离开这里或许能找到你自己的路,但我总想着,那是多么痛苦和艰辛的一条路啊,现在这样,至少菲拉斯先生从不虐待他的仆人,至少我们可以在庭院里欢笑直到死去,啊,我是否把我的软弱也带给了你呢……”
“不。”厄里斯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答应你、如果到了那样的时候,我会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安妮。”
“我想唱歌了,你愿意听吗?”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带着一点很难得的迟疑和微不可闻的胆怯,谁能想到硬邦邦的经常摆出一副臭脸的厄里斯也会有惴惴不安的时候呢?盖着被子的安妮点了点头,坐在床边的厄里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哼起了歌。歌词她已经不再记得,只依稀想起那曾经是母亲将她拥在胸前哄她入睡时所唱的歌。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因为记忆有些久远,在一些段落会有些模糊,安妮苍白的脸色稍稍和缓,她闭上眼,聆听着歌声,18岁的血仆厄里斯哼着歌,第一次体会到音乐同样是一种她也可以拥有的力量。
我一无所有,但我将我的承诺和歌送给你。
比安妮的画像先完成的是厄里斯的肖像,模特本人凝视这副肖像时,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虽然这位画家并不对模特本人有多于艺术创作之外的感情,但从前没有人为她这样记录过。
画框里的女性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裙,银发披肩,一金一银的异瞳在画中烛火的照耀下熠熠发亮,几乎也燃起火来,隔着画框都能感受到她冰冷秀丽面容下暗藏的愤怒。
“你就是这样看着我的。”画家本人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相当差劲的态度,“虽然令人不悦,但也算是不错的素材。”
看吧,这人就是这样。他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讨厌?厄里斯又有些拳头发痒,余光望见了一旁的画架,那是安妮的画像,还有脸部特别是眼睛没有画完。
菲拉斯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他专注地凝视着那副画,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样。
主人需要独处的时间,善解人意的恶魔带着厄里斯离开了画室,关上了房门。
“你不觉得他状态不对吗?”厄里斯觑了兰格一眼,她对恶魔没什么了解,但这位事事体贴、话很多的恶魔在雇主发神经的时候一言不发,实在是相当奇怪。
“我自然不能违背他的命令。”恶魔和缓地回答,“这些小小的影响不至于让菲拉斯先生出大问题,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影响而已。”
难以理解的恶魔工作逻辑,厄里斯摇摇头离开了。
菲拉斯再次醒来是两天后,听说他对未完成的画像有了新的想法,厄里斯目睹安妮走进了画室,她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她独自坐在床边,望向窗外,风把庭院里的花草吹得簌簌作响,她意外见到漆黑的天幕上悬着一轮血色的月亮,厄里斯忽然觉得心如擂鼓。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她环视四周,找不出寒意的来源,匆匆起身去厨房拿了把刀,利器给了她些许安慰,厄里斯奔向画室。
她的褐发铺散在地板上,柔软的裙摆像凋谢的花,苍白的皮肤让她更像是一尊石雕而不是人类,那双翠色的眼睛还未闭上,但生机早已散逸。咬住她颈脖的是谁?那样罪恶的黑发,那样无情且迷狂的冰蓝色眼睛。
行动比意识更快,在大脑空白的瞬间,她野兽般地扑了上去,从吸血鬼的嘴下抢出了安妮的身体,握着刀右手腕向前刺出,可这把刺向菲拉斯的尖刀却被恶魔拦住了,被握住的手腕传来剧烈的痛楚。
银发的恶魔露出了真诚的喜悦和遗憾,他微微俯首,厄里斯怀里那具失去了气息的美丽尸体滑落进了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他制住的女孩发出了近乎凄厉的咆哮声,但阴影缠绕着她,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厄里斯的耳畔骤然嘈杂了起来,呢喃、嬉笑、怪异的吟唱、细碎的低语声们潮水一般灌进耳朵,声音简直剥夺了她对身体的掌控,一切感知都被排在“倾听”之后,她毫无知觉地瘫软在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叫不出。
还剩下一个,兰格微笑起来。
“为什么您总是对她索求无度,而对厄里斯兴趣缺缺,为什么最后一副画难以进行……您不知道吗,菲拉斯先生?”在昏昏沉沉之中,兰格含笑的声音穿透可怕的嘈杂声。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从未听过这样狂躁的菲拉斯,“……她死了?”
“因为人类的愤怒从不足以撼动您的傲慢,您记录厄里斯的眼睛,但甚至不屑于回以同等的愤怒……但如果爱呢?”恶魔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继续说道,“你察觉到了吗?凝视着另一双眼睛的时候……”
“什么是永恒不灭的美……你明白了吗,菲拉斯?”兰格低低地笑出了声,“你记得她死前拥抱你的样子吗?你的画无法写下的名字是什么,无法描绘出的眼睛是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无望的、无足轻重的爱,又为什么久久不能动笔?”
如果不是把安妮当做特殊的存在,又怎么会在窗台凝望她的身影,又怎么可能会去和血仆讨论“什么是永恒不灭的美”这种话题呢?
“你还记得她最后见你的眼神吗?当你明了这感情,回应这感情的瞬间,它便独一无二,你便触摸到了它……但生命和青春也正是如此,你无法阻止世界的生长和凋谢,感情的变化和消失,美只在于瞬间,你握住的那一刻便终将失去,你失去的那一刻便永远得到,爱即是死,永恒不灭之美只在于那一刹那的凝固,是你画中的人像,是你眼中的回声,是永远无法持有又无法得到的瞬间。”
骗子!骗子!骗子!!!厄里斯想尖叫,但稍微减弱的音浪只让她获得了模糊摇晃的视野,而直到她的神志重归躯壳,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倒在地板上,身上竟覆着一层白霜。
颜料打翻在地上,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狰狞的暗红色尖锐冰柱,一支巨大的血冰柱刺穿了恶魔的身体,几乎把他钉死在了墙上,厄里斯甚至不能判断他有什么脏器是没有毁坏殆尽的,近乎恶鬼一般的菲拉斯像是受了什么重挫,他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皮肤不断地渗出血来,滴落的血珠在地上绽出温度极低的冰花。
“还给我。”他嘶声道。
“但您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你向我要求,解明何为永恒不灭的美,菲拉斯先生……我们都知道的。”兰格仍然在笑,即便他看起来早就应该死于可怕的冰柱穿刺,但令人毛骨悚然的,这披着薄薄人皮的异质生物还活着,甚至维持着稳定的声线,“你听见了吗?红色月亮下黑色的潮汐。”
“去见它吧。”恶魔说。
地面变成了黑色的海,血色的冰也再无立足之地,菲拉斯沉了下去,他的怒吼被寂静淹没,而厄里斯也失去了意识。
厄里斯醒了过来,她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除了寒冷和疼痛,麻木的饥饿感也逐渐翻涌上来,她在一间熟悉房间里。
臭着脸的朱塞佩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我再也不想看到这家伙被退回来了。”
她捂着头……安妮、塞拉斯、兰格,那些事情她都还记得,最后究竟……
她喉咙发痛,还是勉强地发出了些声音。
朱塞佩蹲下来,拽着她的头发上提,让她的脸露出来:“之前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应该还记得吧?”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还是老样子,无奈的、厌烦的、令人憎恶的嘴脸,那些淤堵在胸口的情绪终于冲开了堤坝。
我生来就应当如此吗?人类生来就应当卑微如尘吗?花在冬天凋谢,落在雪上连印记也留不下。
“去死啊——”她声音嘶哑地怒吼起来,再一次向吸血鬼挥出刀具。
那只挥刀的手被折断了,朱塞佩大笑着指出血族和人类存在的巨大差距,他嘲弄地盯住厄里斯:“这很让人绝望,不是吗?”
“既然你不想活着,那就去死吧。”红色头发的农场主敛去笑容,宣判了她的死刑。
厄里斯在剧痛的昏迷里听见只言片语:“……有个血宴……把它丢过去。”
她被扔进一间马车上的囚笼,没有任何治疗,醒转的厄里斯用着完好的那只手撑着靠在了车壁上,这是送“货”的车,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裙,脖子上空空如也。
安妮的……我的项链呢?她像是生了锈的大脑运转起来。
“我的项链呢,喂!我的项链呢!”她对自己将被送去哪里一无所知,但顾不上其他,厄里斯攥住栏杆叫起来。
沉默着的侍从给笼子盖上布,一言不发地拉出了农场,来到了某座豪奢的宅邸。
“我在下城区曾经有一间屋子……河边长着黄水仙……要给我开门啊,厄里斯?”
我要死了……安妮。她在地狱一般的宴会上被展示,被折磨,被侮辱,她的眼睛一片血红,血从无数伤口里流出来,和其他尸体一起被抛去寒寂城的野外。痛却无法昏死过去,手脚冷得像是坏死但头颅却热得发烫,荒野的风再次割裂她的伤口。
有人踩着野草向她靠近,厄里斯睁大眼睛,她的一只眼睛似乎是坏了,只有单眼能够视物,她看到了熟悉的衣服下摆。
“你活下来了,厄里斯。”仍然是那一把熟悉的声音,是兰格,“真是一件好事。”
她望见银发红眼恶魔的面容,他活着,甚至完好得若无其事,悠闲得和在菲拉斯宅的每一个下午一样。
“或许你会认为都是我在搞鬼,但如果菲拉斯先生在契约时换一个更朴实的愿望,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恶魔猩红色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因为世界正是如此混沌,不少人索求真理,但真理……真的存在吗,只要菲拉斯发自内心地认同了我的说法,契约就能够完成,而不需要任何额外的验证。”
“任何人都可以定义的东西……可见这是多么的蛮不讲理,无序又混沌的规则。”兰格感慨,“你是很有意思的人类,其实安妮也是,但她的选择让她走向死……你看,一场意外就可以让一个好人消失得无声无息,而加害者不会获得任何惩罚。”
“这样的故事在寒寂城太多了,人和血族的关系在这里千百年来未曾改变,因而悲剧从不断绝。”
“她走向她的道路,而你的道路还在迷雾之中,你是不愿被血族定义的人类,会走向更痛苦、更贪婪、更孤独的一条路……”恶魔自言自语,“因为公义无法被伸张,邪恶无法被消灭,受残害的仍被折磨,被奴役的无法脱逃——就像你一样。”
“但也不一样。”他的手停在厄里斯的眼眶边,“你的遭遇和她的死会萌生出愤怒和勇气……还有遥不可及的理想,那会让你痛苦万分又渴求终生的愿景,陷入永无止境的追逐之中。”
“而你和安妮不一样……筹码已经落在你的手里,力量,还有可憎的长生。”
“我已经见到了。”兰格说,“指引你的人正向你而来,祝你好运,厄里斯。”
将死之人实在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却见恶魔朝着前方颔首,满怀恶意地说道:“谢甫恩的牧师,替我向【】问好。”他飘然而去。
厄里斯无暇去顾及他要做什么,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却在这时听到了陌生的抽气声,接着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来:“小姐,我现在先帮你治疗!”
一脸担忧的、穿着牧师服的年轻男性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离去的恶魔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在这里拨响命运的弦,在多久之后才能从那双眼睛里得到故事的回声呢?
恶魔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寒寂城的领主正站在窗边,凝望着远方。
“舞会就快开场了。”兰格的目光移向了一边的桌子,有谁贴心地在那里放了一套华丽精美的女装。
亚历克斯的神情介于意兴阑珊和不置可否之间,他垂下眼睫扫了一眼那件衣服:“我想你来并不是要和我说这件事?”
“本来如此,但现在不再有必要了,我想您已经下定了决心。”恶魔弯起唇角,目光转向了那扇窗。有时候亚历克斯会突然对他萌生出杀心,在这恶魔不想真心和你谈契约或是交易的时候,他的态度和语调经常显得轻佻和冒犯,惹人发怒——而他又时常知道得太多。
黑暗滋生阴影,银发的恶魔从它们的诉说里倾听不在光下的故事和秘密——甚至不为人知的真理。追逐秘密而来的血族如逐光的蛾,最后没有一个活下来,光是寒寂城就有不少这样的蠢货上了当。
“或许诸君还在等你的登场表演,可不要让他们久等,毕竟你还要换一身新装,我想你还没有忘记舞会的主题?”亚历克斯提醒着还穿着男装的恶魔,他有些厌烦和兰格说话了。
“我相信他们会感到惊喜的,我还给你带了份礼物,希望你会喜欢……远方的欢宴就快要落幕了。”恶魔意味不明地微笑,留下了一方小小的盒子,离开了会客间。
Clear没来由地涌起一阵不安,初春的寒寂城依旧寒风凛冽,他穿着轻薄的女士礼服,装饰着华丽的宝石项链,艳丽的红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赫然一位交际场上的高贵名流。但赤发的“丽人”并未抛下自己的警惕心,他环视会场,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穿着简单黑裙,个头不高的银发少年,clear只能看到他的一小半侧脸,他只觉得有些眼熟,是谁家走丢的血仆,还是新转化的子嗣?
但舞会决不能出纰漏,一点乱子都不行,Clear拾起护卫队首领的责任心,三两下就走到了少年的身边,那种浓重的熟悉感让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孩子,你同行的人在哪……”
话音在少年抬起头的那一刻消散,他有着一张精致脸孔,鲜红的眼眸,稍显凌乱打卷的银发,看上去甚至有着惹人怜爱,雌雄莫辨,是夫人们喜爱的类型。但让Clear舌头打结的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毫不遮掩、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间唤醒了护卫队首领的记忆。
尽管模样变得陌生了不少,但这分明是他在中城区广场见过不少次的,恶名昭著的恶魔。
Clear第一次见到兰格并不是在寒寂城内,那是某个盛夏的夜晚,他在边境巡逻。和阿曼拿辛接壤的土地本也是板硬结块的荒原,但百十年的经营让阿曼拿辛成了丰饶的沃野,即使没人在此生息耕耘,边境疯长的野草也让这块地方显得绿意葱葱。Clear仰起头来,广阔的星河悬在天中,热风拂开野草,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风带来微弱的驼兽气味和淡淡的酒味,Clear对此并不陌生——阿曼拿辛的商队有时会从附近穿行,这是条危险的捷径。
强烈的尸臭打断了他的思绪,护卫队首领面沉似水地抽出血刃,如果说混血是溅在宝石上的污泥,那么食尸鬼就像混在珍珠堆里臭不可闻的腐烂鱼眼睛,连清除它们都觉得恶心。
第一个扑上来的食尸鬼被劈成了两半,更多的怪物从附近靠了过来,让Clear一时有些恍然,不是人烟密集的城内,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食尸鬼?
以他的身手,清理这些食尸鬼不在话下,赤发的吸血鬼一个旋身,战斗的身形如同跳一场刀舞,被声音吸引而来的腐败怪物显然毫无优势,一切都像Clear预期的那样,很快他就会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原来在这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护卫队长悚然而惊,绷紧了身体,攥住手中的武器,抬眼望去。
那是个银发红眼的青年,不知道在附近停留了多久,Clear没看见他的尖耳,那便不是自己的同族。但人类不该在这个场景下露出这种冷静自持的姿态,Clear也不可能对人类的存在毫无察觉。
“本来应该是更向前一些的。”青年自言自语道,他瞥了一眼面前的激战,甚至有余裕地冲Clear露出了一个微笑。
接着他拨动了手里暗红色的里拉琴,活泼的旋律小溪一般从他手底下流淌出来,而Clear只觉得整个身体突然失衡!那感觉就像是天与地翻转,眼与耳交换,他持刀的手蓦然歪了一瞬,他的对手则更为不济,食尸鬼们在混乱中撞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地撕咬起来。
那倒错的知觉只持续了一个眨眼的时间,Clear重新掌握了他的身体,不足为惧的食尸鬼们被他三两刀解决,血红的刃锋对准了面前的青年。
“如果你没有拦住它们的话,这些食尸鬼本来是该去往阿曼拿辛的。”银发的青年半是遗憾半是解释地说道,“但看来亚历克斯的护卫真是尽责过头了。”
可疑的说辞,可疑的行径,可疑的身份。
“你是谁?”Clear盯住他,不可遏制地想到,如果今夜他没有行到此处,那么被害者……将是不远处阿曼拿辛的商队。
“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当然,您可以和我一起去见亚历克斯。”面前的神秘人物对Clear的质问置若罔闻,摆出了从容不迫的情态,“我想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不必过多关注他。”寒寂城的领主对Clear说,“但永远不要听信他的话,和他定下契约——除非你马上就想要离开人世,但我想你还没有这种觉悟。”
护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如领主所言,除了契约者,没人知道银发恶魔的契约是什么,而契约在持续相当短暂的时间后,那些可怜的契约者便永远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这在寒寂城里招致过部分血族的不满,但毕竟是基于自愿的契约,于是也不过是说些表面上的风言风语罢了。
Clear没再和名为兰格的恶魔搭过话,这位危险分子有着一张漂亮的贵族脸孔,却是位技艺高深的吟游诗人,他常在中城区的广场演奏或是吟唱。
其实Clear并不排斥这样的音乐,他没有离开过寒寂城,诗人的乐曲和诗篇里常带些异域风情,巡逻时他不免放缓些脚步,稍稍想象那许多从未去过的地方,在诗人的颂唱里,他的灵魂望见广袤的沙漠和绿光森林,阿曼拿辛无边的旷野和繁华的街市,谢甫恩教堂广场飞翔的白鸽。
他们仍然是见过面的陌生人,但Clear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场景。
可谁也不知道他还能改换面貌!护卫队长在心里发出有些崩溃的抱怨,面对这张年幼的面孔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熟稔和陌生同时击中了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兰格做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变装。
用着稚嫩脸孔的恶魔端详Clear面上的神情,展开一个令人发毛的愉快笑容:“是的,我没有同行者。”
他仰着头凝视着Clear,似乎是觉得这个视角有些新奇,红发的吸血鬼看见恶魔的裙影不自然地摆动了一下……那些影子像是活着一般。
“那么你要与我同行吗?”诗人的声音也变得少年气了,但在他吐露出这句话的时候,Clear的耳朵里同时灌满了细小的杂音和呓语,那些声音重重叠叠,仿佛与兰格同时开口轻语。
Clear只觉得耳朵一麻,渗出冷汗的同时又绷住了一张脸,他似乎意识到了恶魔的试探甚至戏弄,露出有很多话想说的神情,可最后还是抿住了唇,像是生了气又无话可说一般,硬邦邦地转过脸去。
于是兰格愉快地叹了一口气,越过他坐到了钢琴边。
这是Clear没听过的乐曲,起调有种不合时宜的庄严和神圣,而这不是他的错觉,护卫队长望见不少与会者都向钢琴边的恶魔投去了注目。而下一段则一改前奏的舒缓,曲调变得轻快却阴森,第三节围绕着庄重的主调加上了急雨般狂乱的节奏,客人们有些合着曲调继续投入了舞蹈之中,而Clear身侧的一位血族几乎是笑出了声,遥遥对恶魔举杯。
“天才的想法,谢甫恩教会颂歌的变奏……何等亵渎!”
隐约的乐声透过会客室的门落进亚历克斯的耳朵,寒寂城的领主嗤了一声,打开兰格留下的盒子。
本是翠绿色的宝石在被烛火照耀之时映出瑰丽的火彩,赫然成了血红色。
命运般的变石,或许Clear也会喜欢,亚历克斯想。
人类很容易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产生幻觉,以至于过分地依赖或是滥用自己的长处。
莉婉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在战场上走神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但魔像及时拦住了激射而来的藤蔓,撕裂了那截魔性植物。
就像现在这样,她想,当你在运用暴力的领域占取优势的时候,又如何能节制地使用它呢?就像……魔纹骑士,依靠着天赋、素质还有魔纹,所追求的强大必然是淬炼自身达到完满的境界——自恃武力的莽夫,挥出去的武器能够伤害敌人,同样也会因为过于激烈而拉伤肌肉,但专注于一场战斗的时候,这样微小的损失比起胜利或者生还来说太过于微不足道,便很难被人注意到,但并不是不存在。
就像现在这样,她想,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如何不让人热血沸腾,它像是可以为自己扫清一切障碍一般。银发的炼金术师力气不大,跑得不快,在身体素质上弱于常人,一次挥剑、一次扑咬甚至一次重病就可以夺去她的性命。她无法拥有如此伟力,魔像可以——可它不是没有问题的。
炼金术师用最好的材料为它浇筑和镌刻,而那些材料和投入的心血不能阻止她曾经无数次的失败。魔像在战斗,金属制成的沉重躯干撕开藤蔓的防线,银顶城还有一战之力的人们循着这段通路向着邪眼攻去,周围是人的怒吼声、建筑的倒塌声、杂乱的脚步声,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魔兽的嘶叫。巨大魔像的驱使者观察亮起的红色铭文,在混杂不清的声音里分辨内部传来的机械的响动声,它能在这样的剧烈战斗中行动多久?损坏后怎么办?
快一点儿啊,莉婉在心里说,她望向邪眼所在,那只眼睛看了让人不寒而栗,在层层藤蔓的保护下紧紧盯着钟塔的方向,它周遭的植物几乎是刚被毁坏就急速生长出来,加上不少人目睹了钟塔房间奇怪的畸形,对贤者的质疑仍在蔓延,即使有不少雪山的队伍通过传送门回到了银顶城防卫,一时间场面也竟有些僵持不下。
需要一个机会,她深吸一口气,暂且把对龙化症和贤者的疑惑放在一边,专注到眼前的战斗上来。藤蔓再生的速度太快,体型又巨大,普通的刀剑几乎无法斩断,法师们的冰霜雷火效力则更大些,但面对群起的藤蔓也有些捉襟见肘,完全消灭这些魔性植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一个让邪眼暴露出来的机会……
巨大的魔像突然从前方退回了后方。
坐在魔像肩上的莉婉慢慢爬了下来:“我有一个想法。”她说。
地面开始震颤,言语难以形容的炼金造物开始奔跑,鲜红色的铭文不规律地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痛,它粗犷又精密,不可一世又仿佛即将分崩离析,泥土凹陷,石板破碎,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甚至有人脚步不稳地踉跄了几步。
它撞向那片绿色的藤,植物们毫不客气地绞成套锁或是网状,朝着魔像兜头罩来,试图阻碍它的行动,但这炼金造物巨大且沉重,借着冲锋的势力撞破了层层魔藤,更多的藤蔓拥上来,缠住它的手脚,巨像双臂微抬,豁然一张,尖锐的指爪伸展开来,又是挂断了不少魔植,然而此时伴着呼啸的破空声,魔物如层叠的绿色海涛般扑来,密密麻麻得缠上魔像,发了狠似的要将它禁锢在原地,不可寸进。
站在百米开外的炼金术士嘴角挽起一个冷笑,那巨像竟臂弯一收,双拳一握,将袭来的藤蔓尽数攥在手里,卡在身边,轰然俯身压住束在腿上的魔植。它这一低头便留出一大块空档来,暴露出高悬空中无所遮挡的邪眼来。
就是这一瞬。
莉婉远远地站着,火球、冰雹、雷击、光束,各式耀眼的魔法拖着长长的曳尾,离弦之箭般冲向那只眼睛,而拿着武器的人们也踏着伏下身的魔像的身躯,越向了空中的魔眼——
“总之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所有人齐心协力杀死了邪眼。”篝火旁的莉婉对西敏说,瞄了一眼钟塔的方向,当然在这里只有狂欢的人群,她并不能看见她还停留在旧战场的魔像,虽然损耗不小,但修修倒也还能用,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收,她撇了撇嘴,面色稍显不虞。
“说一半藏一半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有什么惹人心烦的事情发生了吗?”西敏笑眯眯地望着她,这位领袖常给人热情轻快的印象,事实也是如此,哦,当然他也有些不那么领袖气质的特质,比如现在这句略显八卦的调侃,莉婉肯定他在晚会前早就听了一肚子银顶城大战的故事。
她半真半假地板起脸来,维持着冷淡的语调:“有些不受欢迎的人在战斗的时候踩在了我的魔像上,我正在思考结束之后要多少维修费。”
“让他用那柄宝贝长枪赔来怎么样?”年轻的领袖很显然听闻了塔尔文第一个窥见破绽,带头冲锋,击破城中魔眼的消息。
银色头发的学徒挑了挑眉,顺着这异想天开的主意说下去:“到时候就卖给酒馆老板,大赚一笔的同时,还能看到骑士团长暴跳的样子。”讨厌的人逞威风这种事说出来只会败坏自己的心情,不过想到那之后的事情,莉婉刚刚准备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只怕他现在已经失魂落魄地去打脱衣扑克了。”她幸灾乐祸地说。
西敏偏头看向她,毕竟是让人放松心情的篝火舞会,莉婉并未穿上她惯有的服饰,头发披散着,穿了一身浅黄的舞裙,甚至怀里还抱了一小篮骨头小饼干,篝火的暖光打在她的面上,倒衬出一份婉约沉静来,当然这只是假象,这位女性的话语依旧锋利如刀。
“囚禁魔法师,倒逼贤者,倒是有决断,不过卡纳束手待擒的时候,我看塔尔文倒是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说不定这家伙到了没人的地方就会伤心得哭哭啼啼呢,她满怀恶意地揣测道。
“我倒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魔纹骑士和魔法师之间从没有过如此大的间隙,他们可以转而成为我们的同伴,不是吗?”阿迦轻快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大敌当前正应万众一心呢。”他的学徒拨了拨腕子上的首饰,“……不是没有可能,不管塔尔文私人对魔法师和贤者有什么想法,至少这次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游说魔纹骑士改换门庭的困难或许比这事还要困难得多,我在那儿看着他面对贤者的时候,痛苦和震惊远大于被蒙蔽和背叛的愤恨……至少在当时是不行的,但是之后可未必。”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交代,一个选择。”莉婉叹了口气,她显得没那么精神了,自顾自地问出问题,“除去龙化者本身,别的人应该为曾经死去的那么多龙化病人向法师复仇吗?”
西敏的心里浮现出橘色头发的少年炼金术士,他奔向钟塔的身影许多人见过,龙化又带走了他的挚友,那绝望的灰烬里终于暗火重燃,却直指向毁灭。
“罪责不能全算在这一任贤者和魔法师的身上,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从而做出不同的选择。”西敏直觉地感到莉婉似乎对此有所困扰,“你也有需要向贤者复仇的理由吗?”
“……或许,但也并不是一定。毕竟死者不会因为复仇而再度复活……死了就是死了,并不能和世界产生新的联系,知晓之后的故事了。”银发的炼金术士重新恢复了冷淡,死为一切的终结,而遗恨只是生者的东西罢了。
年轻的阿迦有意活跃当下的气氛:“不过结盟要是真的成功了,你会对我们的盟友骑士态度好些吗?”
“我是绝对不会让魔纹骑士进工坊门的,绝对。”女人立刻拉下脸来。
“我还以为你没有那么排斥?”
“利大于弊的事当然要做,我可不相信魔纹骑士里所有人都对法师忠心耿耿,再讨厌这些家伙,我也不会讨厌他们带来的好处。”她眼珠一转,“再说,有了结盟的机会,我现在看他们不顺眼,但以后可说不准,掌权的魔纹骑士不少都有显赫的家族,我们自可以接近、渗透、改造甚至颠覆它们,不是吗?”
她微笑起来,充满了一种险恶且冷酷的意味。一如塔尔文在战场最后看见她的时候,总是不假辞色的炼金术士微笑着,宛如战场追着血食而来的秃鹰,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痛苦,并从中得到快乐。
阿迦叹了口气,咬住嘴里的骨头饼干,然后被硌到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