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沙上行走。
维塔拉在吊床上伸了个懒腰,在离她不到一臂长的地方,流沙从溶洞顶的细小孔洞簌簌落下,宛如一根金线,很上面的地方隐约传来些人声。
不是独行者,至少有……十个人还多,洛卡沙漠难得这么热闹,说不准就是因为纳塔城的事逃难来的旅人。
维塔拉再次打了个哈欠,几个月前她数次遇到那些从水里爬出来的,会唱歌的柔软混沌。那些东西像皮肉做的袋子,被她的利爪剖开,里面乱糟糟地流出来半融化的动物或者人的肢体,不再转动的一大堆眼睛盯着她,歌声却清越动人,哀婉至极,让舞者的脑袋嗡嗡乱响。
和这些有着歌唱之心的肉果冻的相遇加重了维塔拉的疯病,歌声缠绕着她,夹杂着规律的,钱币落下的“当啷”声,连同不久之前的记忆都像浸了水一样糊成一团。她开始觉得骨头里发痒发烫,在无人的夜里咯咯作响,像是迟来的生长痛,仿佛那些早就不生长的骨头要穿破她的皮肉,刺出血淋淋的骨茬,长出新的什么东西来。随疼痛而来的是惊人的好胃口,在一周里连续五天发现自己制造了悲惨的凶杀案之后,维塔拉决定回洛卡沙漠好好休息——维持这种进食频率在沙漠不出两个月迟早饿死,她必须调整。
她像需要冬眠的动物一般在沙漠下的溶洞迷宫里睡了一整个月,把梦里被盘子盛着的女人脑袋、港口的暴风雨和看了想吐、有些十七八只脚的海怪一类的冗余的碎片通通——从大脑里剔除。
歌声和其他声音消失了,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听到尘世之音。
醒来的吸血鬼舒展了身体,歪着头听了一会儿上面的动静,喃喃自语道:“我饿了。”
是个贩人的队伍,但似乎也有顺路的旅人,夜里的火把和提灯亮起来,像是沙脊上一串闪亮发光的珠子。
风带来牲畜、血族和猎人的味道。不是猎兵队,不是家族一起外出的队伍,也不是正经商队,松散的结构非常方便行动……维塔拉眨了眨眼睛,队伍里有一个血族,两个猎人,猎人中的女海盗没见过,那个男性猎人倒稍微有点眼熟。
这种队伍出意外的时候走散一两个人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一般她会等待一个昏暗困倦的夜晚,轻轻带走一个,但若隐若现的热痛让金发吸血鬼的耐心变得极其有限。维塔拉的眼神左右逡巡,在不远处的沙地里看到一小片光洁如陶瓷的肉色曲面,于是满意地凝出巨大的血爪,拆下一瓣利刃用作飞刀,血红色的刀刃顷刻间掷出,扎在了那面上。
沙丘上爆发出孩提哭嚎一般的尖利嚎叫!
不远处的队伍被剧烈振动起来的沙地弄得左摇右晃,一只蚯蚓样的怪物从沙里整个探出,这东西长十余米,比酒馆圆形大桌的桌面还要粗,没有眼睛,却长了张血盆大口,里面一层又一层地长满了细细密密的尖牙,它张嘴时,獠牙如花一般层层绽开。
这大沙虫平时在沙里不怎么动弹,却喜欢血食,又不长眼睛,拿来祸水东引最好不过。
嗅到了活人气息的巨型沙虫向着那边的队伍就冲了过去,人群尖叫起来,四散奔逃,走在前头的男猎人骂了一叠串的脏话,看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
“真对不起。”罪魁祸首毫无诚意地隔空道歉,然后潜进沙里,在混乱中抓牢了到手的大餐。
她一定会怀着感恩之心吮掉最后一滴血,再把剩下的尸体丢给更需要他的食肉动物们,绝不浪费一丁点儿。
“不过确实有点眼熟……”她放下尸体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驿站外的雪人蹦进了脑海,“是那个猎人啊。”不过那点印象在被肉果冻歌声冲刷过的脑子里已经寡淡得几乎消失,被她抛之脑后。
几天后起了一场不小的沙尘暴,溶洞里的维塔拉又睡了几天,在风平浪静后来到了地上。沙尘暴后的夜空显得晴朗旷远。夜游的维塔拉在沙地里踢到一块柔软的人体。
她把人从流沙里扒出上半边,抖落昏迷猎人身上的沙子,不禁感慨或许是前段时间太倒霉,这时候才遇见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落难的猎人有着略深的肤色,黑色的短发,没好好搭理的长着胡渣的下巴,脸上还残留着痛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怜。维塔拉从他身上摸出半新不旧的水壶和火把,取血的匕首和猎枪被保养得不错,于是顺理成章地被丢进了流动着的沙丘之中消失不见。
维塔拉坐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她吃掉的猎人加起来四双手可能都数不完,但前两天托猎人的福,她才饱餐了一顿,现下倒是不饿。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吸血鬼捧着沙子,满脸严肃地想着。
猎人的手抽动了一下,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吐出不少沙子。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看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维塔拉看了看手里的沙子,秉着毫不浪费的原则,她鼓起脸颊,把沙都吹到了猎人的脸上。
“咳咳咳咳!!!”对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你……”他骂出声的前一刻终于看清楚面前的嗜血,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去摸枪……摸了个空。
“重获新生的感觉如何?”维塔拉拍了拍手上的沙粒,“我可是好辛苦才把你挖出来的,不然你就要闷死啦。”
黑发的猎人看着眼前每一根头发丝都表露着“快感谢我”的血族,即使在这样危机的情况下,也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支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面前兴致勃勃的有病嗜血:“那还真是非常感谢……”
“这时候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维塔拉打断了他,金绿色的眼睛忽闪忽闪。
这什么狗屎的弱智问答现场!但举目四望,周围沙海茫茫,而他两手空空,摔得七晕八素的身体连起身逃跑都有点吃力,身上的随身物品也可疑地失踪了,于是猎人硬梆梆地抛出声音:“翁德雷•什维赫里克。”又忍不住发问:“你有看到我身上带着的东西吗?”比如火把,必要的水壶,值几个钱的武器和为数不多的钱。
有着一张精致脸孔,看起来真诚又无辜的女性吸血鬼笑起来会露出令人胆寒的两颗小尖牙:“为了(我的)安全考虑,都扔掉啦。”
很好,她就是准备把我救活,找点乐子,再让我气血攻心而死,翁德雷想。
失去理智的猎人举起拳头,朝维塔拉发起了攻击。
(不怎么工整的字迹)
第一天
今天我决定向我的新旅伴蒂姆学习,开始写日记,或许能对我丢三落四的记性有所帮助。首先是记录日期,蒂姆对我不合规矩的开头看起来有些异议,不过他看上去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对我提出他的建议,于是我决定按自己的来。按照道理来说,日记应该记录当日的日期,但很可惜的是,我从来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而本应该记得的蒂姆在遇到我之前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旷野旅行,对天数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他看起来并不适应独自旅行,更像是一个,嗯,足不出户的神父?或许斯奎尔农场也有传教的需求,毕竟残月血族和人类的关系还算是亲近。所以今天的记录叫做第一天。
那么今天的记录先从我的临时旅伴开始说起好了。我是在离斯奎尔农场还挺远的北边遇到他的,那地方连能走的小路都没有,只有野草、冷风和雪花。之前我去东边的海岸看了看,我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海,但又冷又湿的冬风实在不讨人喜欢。这几个月我在大陆的东部游荡了不少日子,不得不说在人烟密集的地方总是不怕饿肚子的,平时我在洛卡沙漠三个月吃一次饭,最近倒是没那么饿,虽然好像又因为发狂忘了什么,但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在我掉转头准备回去城市里看看的时候,我在途中的荒原上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紫灰色脑袋,胸前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头发的颜色有点眼熟,身形削瘦,很高但有点轻微的驼背,还没有发现我(这要依赖于我和雪差不多颜色的冬袄)。我从背后靠近了他,才发现他胸前系着两只月鼠,比主人更敏锐的动物不安地吱吱起来。
本来我是想拍拍他的肩膀,但他有点儿高,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背。好像吓到他了,这可怜的人发出了很悲惨的声音。但是他的声音和转过来的脸让我想起来,啊,是那个在演武的时候被我的胳膊砸晕的倒霉残月血族。我还记得他病床上贴着的名牌。
于是我怀抱着重逢的喜悦(虽然他好像根本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和我交谈过)说:“你是蒂姆·帕尔默对不对?”
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想他可能想从这偏僻地方绕行以避开危险,但很不幸遇到了游荡的我。面前的血族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我在洛卡沙漠认识的残月血族好像没有这样胆小的。
但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遇见这样一位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同伴总是令人惊喜的事情。在得知他也要往纳塔城的方向走之后,我决定与他同行。
蒂姆先生露出不那么情愿的表情,但既不敢怒又不敢言,他看起来对嗜血血族有相当大的阴影,最开始甚至不敢与我正面对上视线……不过他害怕的也并不是没有错,毕竟一般人在看到那种担心又害怕的勉强表情后,基于良知和礼貌应该给蒂姆先生留下独自行动的空间,自行离去。
但我还是决定和他一起走,我觉得观察他挺有意思的。
看起来日记是只能自己欣赏的东西,毕竟我总是有很多不礼貌的想法,比如这篇就不能给蒂姆看。
第二天
蒂姆先生要去教会,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斯奎尔农场遭到了从铃兰内湖爬上来的奇怪生物的袭击。是我没听说过的生物。
湖骸听上去是一团垃圾和残骸组成的玩意。没有人知道这些生物(这算是生物吗?)是怎么来的,于是在露营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编纂了一个故事:
曾经铃兰内湖是一片静谧美丽的湖泊,里面隐居着会唱歌的湖中仙女,但生活在湖边的不知节制的人类总是向湖里丢垃圾,吃掉的动物残骸和被战争、阴谋杀死的被害者,死者们的血染红了湖泊,悲惨的尸体沉进湖底,污染了美丽的仙女,她堕落成了可怕的女妖,但甚至最后发狂的女妖也被教会骑士啊猎人之类的角色除魔卫道杀死,她四分五裂的尸体落进湖里,和那些尸骸混合在一起,最后变成了这样的怪物,上岸复仇!
“明明被吸血鬼袭击的受害者才比较多吧!”兴许是这几天我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恐怖,我的旅伴也敢于和我交谈起来,也可能他对我故事的意见已经大于了害怕。
“你要相信吃完还随便乱丢的吸血鬼还是比较少的。”我这样和他说道,虽然我并不是这种守规则的类型,“而且古老血族和你这种血族一般都不会做这种事嘛,你还带着它们呢。”
他好像被我的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脸色一白,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月鼠们趴在他的膝头看着我,虽然它们一点儿都不好吃,不过现在看来还挺可爱的。蒂姆先生之前试图和我分享他的餐点,但看他一天两顿的样子,为了他能健康地走到目的地,我友善地拒绝了他。
以至于这位吸血鬼神父常怀着忧虑的目光偷偷瞄我,想来是怕我一时狂性大发,找个有活人的地方吃个痛快。但没关系,为了旅伴的精神健康,一个月不吃我也可以!毕竟洛卡沙漠可没有这么多人,三个月一顿饭的境遇也不是没有。
“而且这种故事很常见的嘛。”我宽慰他,“每年因为钱啊权利啊仇恨啊被迫死掉的人都是很多的,还有饥饿、疾病和战争,比被吸血鬼吃掉的多太多了!生活下去有时候也是一种赌博。”
蒂姆看起来相当不赞同这个观点。于是我说:“你看,蒂姆先生,你带了两只月鼠就出来了,还没有武器,还害怕阳光,在这个湖骸到处跑的时候,你到达教会的概率有多少呢?”
他的脸色稍有些暗淡,攥紧了手里的袍子,但又很快坚毅起来:“但我必须要去。”
“这不就对了。”我说,指出他冒险行为的本质,“你不是正在用生命进行一场豪赌吗?”
然后蒂姆先生晚上赶路的时候不和我说话了。
他生气了!哇!
第三天
今天格外的冷,雪飘了一整个白天,地上变得湿滑,厚实的雪层把野草和石块覆盖起来,本来就不那么稳当的路就更难走了,况且我们在一条路都没有的旷野之中,连辨别方向都成了很困难的事情。蒂姆先生看起来转化成残月血族还没有多久,并不那么适应野外行动。于是我拉着他(后者被拉住的时候露出了相当惊慌的表情)朝着西边走去。
我不喜欢冬天,这样的温度现在无法置我于死地,但冷的感觉会让人身体僵硬,凉飕飕的风从冬袄的下摆钻进来,我开始想念沙漠日落之后温暖的沙子。
蒂姆先生告诉我附近有个小村子,或许我们可以去那里避避风。
“但也有可能会不受欢迎甚至遇到猎人的陷阱。”我提醒他,他的头上都快抑郁地长出蘑菇来了。
但也没关系对吧,这种天气的猎人也要考虑失温冻死的可能性,至少跑还是能跑掉的。
“那就来祈祷今天一切都顺利好了!”我对蒂姆先生说,其实是觉得他的餐前祈祷仪式挺有意思,想试一试。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但我并没有什么真的需要传达给任何人或者存在的感谢和爱,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祈祷了一下。
但幸运的是睁开眼睛的时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本来就逐渐变小,在这时候完全停了,天上有朦胧的美丽满月。
“哎呀,你看,这不就是好兆头吗。”我这样对蒂姆先生说。
或许真的有什么幸运仪式,没过多久我们就见到了村庄的轮廓,甚至还找到了一户无人的屋舍。
我把斗篷解下抖了抖,积雪簌簌落下,它是件不错的斗篷,厚实又蓬松。
“蒂姆先生。”我示意神父先生凑过来,“再弯下来些。”
他有些谨慎但困惑地向我俯身,接着我把斗篷披在了他的肩上。
蒂姆先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抓着斗篷想重新还给我,眼睛里写满了为什么。
“是好运的临别礼物嘛。”我推推他,虽然吸血鬼不会被冻死,但他的小老鼠可不是能接受一直这种低温的,“我要去看猎人的乐子,到这里要转向了。”
“礼物的理由?因为今天月亮很亮,我的心情很好,然后我看见了你。”
舞会与演武的隙间
01
“我是来玩的。”维塔拉煞有其事地点头。
她穿着崭新的舞会衣服,露出一张光洁的面孔,步履轻盈地与人漫步在花圃的小径之上,并神色自如地挽住了身边舞伴的手臂,后者则因为她的亲密举动,连脚步都乱了一拍。
看起来古老血族确实像传闻里一样兼具着贵族的矜持和上流社会优秀的社交礼节。做出如此评论的社交距离毁灭者完全忽略了他们俩才认识了两个钟头,连月亮还没升到中天这个事实,自顾自地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一切始于圣伯拉大教堂组织的假面舞会,她捏着抽到的纸条,上面用流利漂亮的花体写着舞伴的名字。
“看来我的学问并不涵盖到这部分……”维塔拉喃喃自语,盯着这些圈圈圆圆看了半晌,才勉强分辨出上面写的东西,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凯……伯恩特•达摩•法、法加纳。”
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维塔拉抬眼看去,与白发红眼的古老血族对上目光。他穿着做工精细的礼服,浅色的头发在颈侧用红色丝带斜斜地拢成一束,戴一副眼镜……或许用镜片挡住心灵的窗户能有效地防止不怀好意者对情绪的窥探?维塔拉漫无边际地想着奇怪的问题,金绿色的眼睛漾出蜜一样的笑意来,她听见自己的声带震颤:
“看来您就是了。”
法加纳先生的眼睛像是鸽血红的宝石,红色的宝石看上去热烈鲜艳却冰凉坚硬。但还没有那么冷,是清晨溶洞上落下的露滴。这是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即使他看上去通身都是知识与学术的气息,但维塔拉认为没人会把他错看成学者或是教授。
再没有什么词能比贵族更好地概括法加纳先生的身份了。
“很高兴认识你,帕莱小姐。”
“你可以叫我维塔拉。”金发的舞者轻轻拉平衣上的一条褶皱,发出了邀请,“舞会还没有开始,要去走走吗?”
他看上去并不是来消遣的,毕竟即使是维塔拉也知道,教会总不会费尽心思只为了组织一场单纯的联谊。不管人类还是吸血鬼,在这样的世道里总会被秘密和暗潮吸引而来,或是在漩涡里沉底,或是找到秘藏成为赢家。
今天的夜空晴朗,深蓝色的天幕上缀着珍珠色的月亮,很适合进行一些关于天气的寒暄客套,但未免显得寡淡无趣,良夜不可辜负,于是她坦诚地说出了开头那句话,用发亮的眼神去看舞伴,男性的头发在月光下映出莹白的光晕,显得格外端庄自持,温文尔雅。
“要试试跳舞吗,探戈、华尔兹、还是拉丁?”她仰着头问,在高个子的法加纳身边像是个小女孩。
我以前是个成年人吗?真可惜不能再长高了。她的视线在法加纳尖尖的耳朵上停留了一秒又移开。
“我并不算精于舞蹈,华尔兹可以吗?”虽然看上去有些惊讶,不过法加纳先生依旧轻轻执起她的手,行了吻手礼。他低下头来的时候,她在对方红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维塔拉的手指轻轻蜷曲了一下。我应该做点什么,她这么想,但只是安静地站着,毫无头绪。
这感觉新奇又有些陌生,可见她以前遇到的舞伴都是些烂人,竟没有一个人懂得什么叫做礼貌。
“当然可以。”她的声音轻下来,语调却上扬,嘴角弯弯,“来,跟着我。”
她舒展手臂,张开怀抱,如同深夜里绽开花苞的危险植物。今夜汇聚了那么多人,猎人和猎物都待在一处,寻找着自己的目标。维塔拉并不准备在此酿成什么血案,她没有什么必须要得到的东西,也没有必须被消灭的仇人,她的猎场在舞池之内。
和缓的舞步给人交谈的空间,他们在旋转间轻声细语。
“我在附近似乎从未听见过维塔拉小姐的消息,您从很远的地方来?”法加纳的步伐标准得恰到好处。
但对金色头发的舞者来说,重要的从不是标准,而是节奏。
“在我住的地方,地下有一条宽阔的暗河,我不喜欢这条很吵的河。”她轻巧地挪动脚步,巧妙地带歪了舞伴的步伐,而法加纳正在听她说话,还未察觉到这点微小的偏移,“所以我把剩下来的垃圾通通丢了进去,那里最后会流向入海口,潜伏着长了三排牙齿的鱼怪,它们很喜欢这些残渣。”
“所以他们都死了,确实是隐藏踪迹的好办法,看来您在的地方并不是人流密集的区域。”她的舞伴在一瞬的惊讶之后做出了反应。
“你喜欢钟乳石吗?有些会形成特别的花纹和色彩。”借着旋转,她带动着法加纳愈发偏离了原有的步调,后者原本流畅的舞步变得些许不稳,“不要再记舞步啦,跟随你的感觉,亲爱的法加纳,这并不难。古老血族似乎有聚居的地区,阿提尔湖的珍珠真的有那么漂亮吗?”
“我的收藏室里有一些……”对方似乎意识到自己从思想到脚步都在偏移中打滑,而还没等他把话题摆正,却又被带着转出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圆,维塔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有去湖底看一看吗?湖泊总是像蚌一样埋藏很多秘密。不过你看起来并不是热爱冒险和交际的先生,如果您以后有兴趣的话,说不定可以来我家坐坐。不过那里没有充足的食物和温柔的风景,白天的时候空气里都是可怕的太阳味道,但我可以为你准备一张吊床,我们可以在晚上去残月血族开的酒馆找点乐子。”
“感谢您的邀请,那么我有幸得到一封月下宴的邀请函吗?”法加纳先生从被动回答里挣到了一次主动提问。
这下轮到维塔拉感到诧异了,她睁圆了金绿色的眼睛,露出一副人不可貌相的古怪神情:“哦……你对这个感兴趣?”
法加纳则以礼貌但肯定的微笑回应了她。维塔拉眨了眨眼睛,认为这位先生可能对嗜血血族的社交场合缺乏正确的认知。但……
“我很荣幸能帮上你的忙。”她笑眯眯地回答道,瞬息间和法加纳完成了男女步的调换,扶着他的腰转了一圈。舞伴露出了猝不及防的茫然神情,被顺势引导着坐在了花园的长椅上。
搭住他双肩的金发姑娘有一双宝石色的艳丽眼睛,接着这双眼睛来到了咫尺之处。
法加纳得到了一个亲昵的,过分的,令人脸红的亲吻。
毫无自觉的嗜血舞者满意地直起身来,而被害者看上去已经是震惊到只能微笑的地步了。
“不过,法加纳先生。”罪魁祸首一边笑一边坐在了他的膝盖上,“来自你的朋友维塔拉的友情提醒,你这样去月下宴的话,是很容易失去你的裤子的。”
02
“你们嗜血都这样怪?”黑斯廷斯问。
“首先,人不能因为个体的行为而对群体产生偏颇的见解,吸血鬼也不行。”维塔拉正在看自己刚刚领回来接上的手臂,忧心是否会有血管在愈合时接错,“再者,我没有道德,不会因为您的评价把手套扔在你脸上再来一场决斗,但我很好奇您还见过什么怪人,我想听听。”
对方选择了沉默,可能觉得讨论这件事有些不合时宜。
毕竟他们俩刚刚结束了一场正常人看了会晕倒的演武,身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豁开没愈合的伤口,穿着比破布还要破布的衣服,现在正站在医务室里,看着病床上被维塔拉飞出去的手臂砸晕的倒霉残月血族。
如果蒂姆醒着的话,相信他并不想要这样的探望,即使是昏迷在病床上,他的表情也随着维塔拉在病床前的叽叽呱呱而逐渐扭曲,看上去像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他的表情像是喝了过期的月鼠血一样。”维塔拉扒在床边仔细打量了一番,评价道,“看起来他一直以月鼠血维生,真是值得敬佩。”
黑斯廷斯默默在心里增加了维塔拉的资料备注:不喜欢月兽血。
“他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金头发的小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我们要赔偿他吗,可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于是黑斯廷斯也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蒂姆的脑袋:“可能会有轻微的脑震荡,既然是吸血鬼,那很快就会好的。”
“但你为什么没有钱?”他继而提出了新的疑问,大部分血族都有着不菲的资产,即使不是家仆成群,也至少衣食无忧,生活困顿的工会猎人黑斯廷斯倒是见过不少。
“我买了新的裙子!”维塔拉捻起一根沾满血的布料给他看,“虽然现在变成了这样,但那时候花了我很多钱。”
“洛卡沙漠一个月见不到一个路人,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她说,“猎兵队,他们出门可不带什么钱,偶尔碰上的外来的猎人,身上也没几个子儿。”
“反正也不是重要的东西,嗯,不过在沙漠外面还是挺重要的。”她总结道,看起来对财富兴趣缺缺。
维塔拉是个贫穷的吸血鬼,黑斯廷斯又在心里记了一笔。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维塔拉活动了一下连接上的左臂,戳了一下病人头上的大包。
蒂姆在昏迷中发出了痛苦的哼哼声!
道尔顿先生停顿了一下,还是把这个不安定因素揪出了病房。
“哦,是不是该吃饭了?”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走向了食堂的方向。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醒来的蒂姆心有余悸地和护士说,“有两个血人站在我的床头窃窃私语,我害怕极了!”
他不禁抓紧了被子,却在低头的一瞬,看到床边的护栏上有两个血手印。
病房里传来一声惨叫。
03
维塔拉站在一片森林之中,发光的昆虫让森林并不是那么暗,她左顾右盼了一番,找了块水边的大石坐了下来,把赤裸的脚浸入溪水里,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森林里传来一个雌雄莫辨的亲切声音:“维塔拉。”
“嗯?”她看向那个方向,没发现任何东西。
“作为奖励,你可以获得一个问题的答案。”声音说。
维塔拉是个话很多的人,但这一刻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声音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该问什么呢?她问自己,忘记的事情不会回来也无需追寻,而她渴望的自由和自我现在已经得到了。
但幸好只是问个问题而不是许个愿望。
她朝深林中回话:“那么,那个吸血鬼给我真名了吗?”
声音轻柔地回答道:“你没有真名。”
维塔拉睁开了眼睛。
“我醒了。”她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