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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哈珀做了个梦,梦中自己在暴雨中行走,腿上烂了个窟窿,腹部也烂了个窟窿,个个都有碗口大,全身骨头咯吱作响,雨水直接落在眼睛里,睁也睁不开眼,只摸索着往前蹭,像个叫丝线强行提起的人偶。
他梦见自己刚和唐娜打了一架,全不讲逻辑。对方生着成熟的身体和一张十多岁女孩的脸,下半身肿大了三四倍之多,长满梅毒花疮,黑色黏浊液像件大麾,把她整个人裹住,只一张脸仍然干净,用那张稚嫩面容冲猎人微笑,呼唤他。下体中细窄的纺锤形缝隙里横七竖八插着许多个流血的头颅。
比尔难以移开目光,他认得出来那些孩子的脸,正是他幼年时期所生活的孤儿院里那些总粘着他的弟妹们。
她们用稚嫩孩童嗓音歌唱,声音又尖又细,一如往日在孤儿院时那样,暴雨中许多只小手左右拉在一起,绕着他打转,歌唱不休——
“捡石子丢石子
跳呀跳房子
左脚抬右脚跳
转了一圈换脚跳”
他们那圈子越收越紧,笑声穿过耳膜直插进比尔脑袋中央,那些贴近了的小孩纷纷抬起脸来,面上没有五官,只有蠕动的黑色泥污。
“比尔!为什么你不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玩呢!”
他们异口同声问道,有个孩子撒气般踢了一脚游戏用的石头,使其撞在比尔小腿上,猎人一低头便看见那石头是颗乱跳的心脏,而他胸口的位置开了个洞,雨水积聚于内,直接望得见另一头房顶上的烟筒。那些孩子七嘴八舌地追问他,歌谣越唱越快,笑声愈发急促,“我们全等着你,哥哥!而你却跑啦——跑啦!”
比尔·哈珀发不出声音,梦境中这猎人在接二连三的质问中再组织不起勇气,那些怪物咕叽作响,头颅从面孔处坍塌,旋转着用小小胳膊紧扣住他的腰腿。猎人落荒而逃,脚下瓦片砾石尽数滑脱,他由孤儿院大屋顶部坠落。天降浊雨,劈头盖脸,比尔翻在装尸体的推车上,紧跟着又二次摔落,四肢摊开倒在被滚烫雨水浇透的泥地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痛。他那心脏离题相当远,激狂乱蹦依旧使他耳鼓震动。唐娜摇荡着肿胀身躯爬上孤儿院屋顶,那些往下滴挂的孩子围住她,无数张脸均朝向天空,听上去那么高兴,几乎歇斯底里:
“捡石子丢石子
跳呀跳房子
左脚抬右脚跳
转了一圈换脚跳”
而猎人拖着被掏了洞的身体在大雨里败走。
说是走,其实仅是用肩膀顶着墙在往前蹭。翻江倒海的感情在他胃里滚动,呕出来的却只有内脏受伤导致淤积的血块。
酸雨腥臭,泥土腥臭,喉咙和牙缝间也全是血的腥臭。
也许是求生的意志让他的双腿在动,也许是惦挂的名字让他仍然在走。他扶着墙蹭动,手底下凹凸不平全是一个个代表名字的道儿,曾用血划在墙上,如今均反过来割裂他的手指。
他混沌地挪着,像条四肢骨头全被砸烂的老狗。
医生在爆炸后的纳塔城内找到这样的比尔·哈珀时,对方几乎坍塌在地上,手心里紧握着一块石头,横竖看不出和其他石头有什么区别,可对方依旧攥地死紧。这猎人指甲缝里全是血污,身后的一段墙壁乱糟糟划着许多个血道子,全干涸了,痕迹和着黑灰硬抹上去。
斯塔夫罗金医生检查了对方的脉搏——尚且活着,但离死不远。
接着他捧起对方的脸,很是端详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老朋友。
这就稀奇了。
医生可以称为老朋友的人为数不多,活着的更是寥寥无几。比尔·哈珀毫无疑问占据其中一份。即使三十五年里他两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可对方却是最好的那一位朋友,而且到目前为止,尚还算活着。
为证实这判断是否准确,医生检查了臂弯里猎人的储血器。右侧大腿,由一个孩童血罐改装而成,罐体体积过大,因此小半截只得暴露在外。早年间曾流行采用硬质材料制作血罐,若是遇到极端天气,他那罐子就有炸裂的危险。于是当年脑袋还算灵光的医生做了点修改,在它内部填了个软套管,这样外部硬质的壳若是炸裂,只需要用随便什么东西把缝糊起来——哪怕泥巴也行,就能保证大部分处于体内的储血胆不受伤害。气温骤变也能使内部借着人体保持一个较稳定的温度,血液活性应当不受影响,外壳如遭意外损坏,短时间内也不会使猎人丧失战斗能力。
这不是万全之策,只在原有基础上做了一点改进,相当于给个房间做了内外两扇门。
——不会错,是他年轻时的作品,面前这千疮百孔的家伙必定是比尔·哈珀。
斯塔夫罗金医生尽量轻巧地将老朋友扶到自己肩上,调整对方脑袋的方向,不能让舌头压到气管。
比尔比他目视效果要轻不少,可能跟储血器几乎泵空了有关。
医生稳当地从碎石砖块中滑出去,猎人像破烂稻草填充起来那般挂在他身上,手和腿都怪异地垂下去,尚没有死,所以关节依旧柔软。医生一动,它们就跟着摆动,反而比僵硬挺直的死人更怪异。斯塔夫罗金与猎人比尔·哈珀极少数的几次见面场景均颇为戏剧化,对方每次都把自己弄得破烂不堪,伤痕遍布躯体,操心劳力使他耗损飞快,衰老因此更早降临在他的老朋友身上。
每次猎人总烂糟糟地躺在手术床上,手脚张开,这里是鲜血,那里是创口,骨头断了却还撑着脖子嘴硬,自称自己好得很,可一点事儿也没有,斯塔夫罗金尽是瞎操心,不如管好他自己家里那点事。三番两次如此,进而使医生对其产生不恰当定义,即比尔·哈珀此人是伤痛的集合体,是各式扭曲疤痕堆积起来的一个人形。
原外科医生这行当干的久了,靠面孔区别人的能力就会下降,进而以偏离角度观察病人。开了腔后,人的骨髓与动物未曾有区别,腹脏里器官七七八八也就那么排列。大量出血造成的腥臭味儿闻久了像海水和烂掉的鱼虾,腐化以后更加没有差别。医生记忆人脸的能力正因精神问题逐年减退,最后只能十分可笑地依靠缝线,伤疤和痛苦呻吟时的调子辨明身份。
他们实在鲜少会面,比尔·哈珀是只迷失在海中的小船,医生总也不知道他荡到哪里去,又什么时候才想起来靠岸看看。这流浪猎人深爱的母港——他曾生活的孤儿院已经毁灭多年。仇人遍寻不得,家灯再无法点亮。这艘孤船只噙着满腔愤怒做桨,撑起渺茫希望做帆,如此勉强乘浪游荡。
年月久了,猎人们总觉得比尔·哈珀是块瘢痕累累的石头,一张嘴又臭又硬,性格霸道,实在惹人讨厌,渐而少有人与他混在一起。斯塔夫罗金医生却觉得他是一团蜷曲的肉,背朝外的那面全是伤口,结了痂又脱落,表皮摸上去变得铁硬,可始终不是块石头,如果拿刀子把他藏在最里面的软肉扎透,这流浪猎人也就死了。
工会猎人们分为几拨子,狮子和虎豹交往,鬣狗和兀鹫结群,苍蝇蚊子又独自聚成一窝,剩下的个体则脾气古怪又为人孤僻,于是便全单独来去。
——可要是这些孤狼叫人捅上一刀。
医生时常会想,要是这些孤狼叫人捅上一刀,刚好捅在要害上,比如心啊,喉咙啊,那便倒下死了,没有人知道。孤狼寥寥无几可的朋友在远方成年累月等着,等某一天那杳无音讯的老家伙风尘仆仆路过,走近他们,把沾满灰土的脸伸给他们亲吻。于是他们放下心来,笑着责骂对方,嫌弃几句能种花的面皮,结了板的外衣。接着端出酒来,斟到酒液满涨出边沿,再狠狠将杯子碰在一起。
但这些了不起的独行侠总是某一天突然融化在阳光里,就像猎人伯翰·卡德尔那样。对方活着时曾教过医生如何使枪,被医生看做朋友。他是个好人,顶好的那种人,生着个笔直挺拔的脊梁骨,声如洪钟,脾气暴躁,但坦荡又慷慨。
老猎人,老英雄,愿他长命百岁,生也欢乐,死也欢乐,杯中总有酒喝。
但这样的人也叫剁成了碎块,像颗铁块铸的老树整个倾倒砸在地上,树冠连花带果摔得粉碎,满地都是糨子,几乎无从捡拾。卡德尔,卡德尔老爹,曾算是猎人工会的大人物,现今已几乎无人记得。他叫人剁成碎块倒是轰动一时,所有受过恩惠的,结过仇的,仅凑个热闹看稀奇的,全乌泱泱聚集起来,都伸着脖子想看一眼那位卡德尔老爹究竟碎成了什么样。是二十来块?三十来块?还是三百来块?
稀奇啊,多稀奇啊!就算在纳塔城内,也少见这类堂而皇之体现恶意的事件。
医生现在已无能力辨别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看着围在周遭的那些人。男人,女人,孩子,每个工会猎人,每个停下来看一眼的人,每个惊慌而紧张,隐隐透出些兴奋的人。斯塔夫罗金反复思考——他们是不是都砍过卡德尔一刀?
动手的人并非杀人专家,只是以杀人的形式宣泄恐惧,因此什么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专家不会把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毫无意义剁成那么碎,即使是数个成年男人,把大骨头剁开也要花许多力气。可偏偏他们就砍了,猎人卡德尔的脖颈被砍了,手臂被砍了,腹脏和手指都被砍了,就连股骨也不例外,他们甚至试图将那两块硬骨头分成不规则的三段,但不得要领,刀法恐慌的令人憎恨,那一根骨头上面前后足有六七个半指深的豁口。
斧头留下碎屑崩裂的损伤,条形,角型,大量皮下组织出血,肉块深紫色,全是斑点;刀具创口细而窄,边缘整洁干净,肉曾尝试愈合,增生使创口肿胀;钝器则区块状磨损和凹陷,擦伤,挫伤, 挫裂创,肌肉组织所受破坏比骨头更惨烈,每个痕迹都毫无必要又拖沓难看。
这种粗糙荒诞的集体犯罪行为把医生吓住了,他至今不知道究竟几个人参加了当时的行动,光是砍人手法轻重就辨得出四五个家伙下了手,还得算上那些难以分别的——猎人卡德尔实在被剁得太碎,捡拾和缝合的人们看了难免陷入无从排解的怒涛,这怒涛会让手指麻木,因此斯塔夫罗金医生只能不停地想:他们是不是都砍过卡德尔一刀?
医生尚清醒时实在无法理解什么原因会致使此类事件发生,开头他几乎傻在原地,只看着夜莺艾德蒙拄着拐杖,拖了断腿去收集肢体——好夜莺,愿他受祝受福——先是放下健康的那条腿,接着慢慢地,小心地再放下那只断腿,完整地使自己跪在地上,捡起一块连骨带肉的东西。他那拐杖动作中吱嘎作响,前后摇动。斯塔夫罗金医生盯着他,从后脊梁骨里打了个哆嗦,没来由的恐惧涌上他喉头。
肢块越多,信息越多,于是整件事,整个死亡迟滞着显露出恐怖形状。而等他陷入疯狂后,揣测犯罪动机变得无足挂齿,自然更没了追究的必要。只有猎人卡德尔的死状插在他脑后勺最里侧,像根针长在里面,拔不出来,一想起来便转动着扎人。
有时他坐在问诊台后面,一个猎人无休无止地开合嘴唇,讲些无足挂齿的小灾小病,什么疮,什么关节炎,什么头痛脑热,家里的血罐营养不良却不肯吃饭,储血器接口位置总磨得他肉疼。费恩·莫里斯诺这头母狼幽灵般悄无声息从诊室门口经过,下巴颌和眼睛视线抬平,落在差不多地方,脊梁骨又直又坚硬,总坚定不移地望着前方,就像伯翰·卡德尔。
那根针在医生后脑勺深处一下一下旋转着刺痛他,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头痛也无伤大雅。医生认为此时应当专注工作,于是把注意力强行拉回面前唾沫横飞的猎人身上,脑子里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他是不是也砍过卡德尔一刀?
“医生,您吩咐我给血罐吃点荤腥的,她贫血,我照做了!那血罐儿又闹脾气不肯吃东西,怎么搞的!难道下水炖的肉汤就不是肉汤了吗?”猎人喋喋不休,“我可已经够宠着她啦,嘿,他妈的,小妮子一身公主毛病,可怎么办呢,养都养了!她成天在家里蹲着,一天天尽坐在窗台上拿手指梳头发,全天见只有那会儿显得高兴点,哪知道我在外面多么辛苦……卡拉乌洛夫几次想租了她去用,我没答应!”他又垮下脸,反复念叨:“可得罪人了,可得罪人了——您知道卡拉乌洛夫吧,话讲不通!”
医生慢了两三秒才蹦出个单词来,他使目光从猎人嘴唇移动到猎人鼻梁正中央,合乎礼节地悬在那儿,空洞又迷茫,好像刚被从很远的地方强行拽回来:“谁?”
“卡拉乌洛夫啊!马尔穆特那帮子人里头的——嘿,您记不得了?高个子,使两柄斧头,喜欢这么抡着,樵夫卡拉乌洛夫啊!”猎人把腰背往下弓,脑袋缩在脖颈里,空落地前后挥舞双臂。
医生把头颅向左侧微偏一点:“我不记得,他装了什么样的储血器?”
那猎人腰又直回去,脑袋从脖颈里伸出来,往后仰了仰,椅子吱嘎作响,摇头晃脑地笑着:“——您看您,他跟马尔穆特一堆儿的,哪里会有储血器——噢!他们这一帮人都不装储血器,只用血罐儿,您大概全不认识吧!”
医生又把头挪回原来的位置,极是认真地答道:“我知道马尔穆特,阿比西奥提过他,脸孔漂亮,脑袋不错,可惜胆子太小,而且死了。”
椅子腿嘎巴一声落回原位,那猎人安静下来,似乎没想到马尔穆特这么个极狡诈的家伙突然就死了。他是苍蝇里的苍蝇,臭虫里的臭虫,最擅长趋利避害。卡德尔死了,艾德蒙瘸了,他只会过的更加滋润,和一帮同样蝇营狗苟的家伙混着,好不快活,如今却突然死了!谁想得到!且更让他吃惊,这消息是从医生嘴里冒出来的,马尔穆特不肯往身体里塞储血器,自然也不会让医生记得,这狗东西,倒是很会爱惜自己。
那猎人撵着问道:“他死在您这儿?”
“死在外面。”医生答道。
求医的猎人倒不太在乎马尔穆特死活,只是唐突收了死讯,难免迟疑,可等他回过神后,已没机会再问,医生自顾自开始写诊断。
费恩·莫里斯诺把马尔穆特杀了,这件事不知道在哪儿突然就发生,又突然结束,也许有一天银枪猎人莫里斯诺也会不走运倒在哪儿,同样不被人知道,过了很久才会传出消息。不过在猎人工会,这样的故事全很正常。有人活,就有人死。所有人都活着,那世界怕不就乱了套,就连伯翰·卡德尔这么样的一头狮子也突然被杀了,变成一堆肉,涂在地上,碎的叫人头晕目眩。
对话就此告一段落,那猎人还消化着崭新死讯,医生提笔,看着自己在诊断上写下“动物下水请处理干净,用百里香,胡椒和盐腌渍。但如果有正经肉,请直接给血罐吃肉。肉炖煮时应剁成很多小块,糊在地上,手指碎肉,脊骨碎肉,脾脏碎肉”,他骤然停笔,平淡且干脆地把诊断后半截涂掉,紧接着另起一行写道,“把肉炖烂,您的血罐牙齿不好,请注意清洁,牙周发炎会使血罐无法进食。再给您的血罐买一把梳子,不要缺了齿,这对她的精神状态有好处。”
最后他把这张大量涂黑的诊断塞给面前那猎人,对方知晓这就是结束讯号,屁股刚抬离凳子,阿比西奥就拖过椅子坐下来,堂而皇之把一条腿跷到医生大腿上,等对方替自己清理储血器上附着的缀生组织。
伯翰·卡德尔死的太突然,像道使人束手无策的霹雳。以至于医生在日后的年岁都专心注意着,祈祷这辈子别有那么一把刀子能同样穿透比尔·哈珀。往常这稀客胸骨断了,肋骨断了,一条胳膊叫上着夹板了,被医生发现,蛮不高兴地摁在诊室里,眼睛左右打转,硬梗脖子吵闹说身体没有大事,垮着张脸逮住机会仍会溜号,看来脑袋十分清醒。比尔这时便总令人生气,考虑当下就该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以示惩戒。可他偏偏活的倒还算很好,满身伤口通过治疗均可以愈合,那能要他命的软肉被紧紧蜷在最里面,充满敌意,偏颇地拿刺儿保护着,没受一点损伤。
比尔·哈珀孜孜不倦撑着他那艘千疮百孔的小船,四处破浪遍寻归途,令医生觉得一切总是好的,即使只用蜘蛛丝吊着一点点希望,对他的老朋友来说仍有理由拼上性命去战斗,那么这一切也是好的。
十年前某个夏季,天气热的空前绝后,先是大旱,随后暴雨。医生在路上捡到流浪猎人时,满天滚烫的雨水直碌碌砸下来,地面吸满旱灾导致的热气,水进不了结板的土地,因此全黄浆一样遍地横流。
比尔·哈珀倒在地上,被浸着半张脸,流血不得止歇。
彼时尚神志还算清醒的医生捧起流浪猎人那张脸,认为他离死只差一口气,希望渺茫,最好还是予以其解脱,因对方看起来如此虚弱,而且痛苦,伤口叫泡的发白,就像死人翻鼓出来的油膏,即使立刻治疗,对方也可能死于感染。斯塔夫罗金那亲爱的妻子刚变成一滩烂肉,前所未有地动摇了他的信念,令医生口中只尝得出苦涩,怀疑让患者无痛苦的死会比苟活更好。
他盯着手心里的头颅,对方棕褐色的头发全湿透了,胡须许久未理,使人的脑袋看起来像条快断气的杂种狗。
浑浊的雨水在猎人脸上,手上,眼球上流淌,比尔・哈珀正从医生手心里向地面融化,颊侧皮肉垂挂,身躯向下坍塌。斯塔夫罗金疲惫至极,已产生些精神问题的前兆,恍神时看见手心里分明是一颗狗的头颅,褐色眼球几乎不聚焦地瞅着他。这狗仍想吠叫,看不着目标却愤怒地想咬断某一些喉咙。于是斯塔夫罗金医生放弃了予以其解脱的想法,向他的病患俯下身去,遮住雨水。
比尔·哈珀恢复意识时,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侧耳倾听许久,察觉周遭竟很安静,既没有湖骸缥缈悲歌,亦没有刀兵炮响,只有火焰噼啪,四围没有活物。于是他放下心来,这才缓缓将眼睛睁开,却正撞上一对悬在半空的绿眼睛。
猎人几乎立刻摸向腰间火枪,抓了个空,掌心触着了没铺褥子的硬板,短短两秒钟,后背上打架似的渗出一层细密冷汗,那骇人的绿眼睛却笑起来:“——比尔,醒了!爸爸!比尔,醒了!”
斯塔夫罗金医生掀开临时居所的门帘,矮身走进来,停在老朋友身边,比尔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环境,这才发现那对儿亮到骇人的绿眼睛属于医生的女儿朵拉。这姑娘坐在他胳膊边上,满头金光灿烂的毛茸卷发像小动物般蹭着猎人手臂。
“比尔,你觉得怎么样?”医生轻声问,不容对方回答,先是掀了掀眼皮查看瞳孔,紧接着抬起对方胳膊,默数脉搏,五根手指像五个冰坨子,冻得猎人直打寒战。直到此刻,直到该死的斯塔夫罗金检查完毕,轻巧地在比尔·哈珀身侧坐下时,猎人才确切意识到自己已从噩梦中醒来。他眼珠来回打转,先是狠狠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这幅画面并没有变动,昏暗狭小的安置点室内一共四只绿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妈的,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儿,看起来全没损害,而比尔·哈珀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储血器几乎泵空了,导致他直犯恶心。
医生半晌没等到回答,转而问他那人偶般的女儿:“他睡得如何?”
斯朵芙菲利亚——朵拉回答:“不好,爸爸,比尔磨牙,呜呜叫,还哭了。”
猎人猛地从床上支起上半身,想坐起来,最好立刻夺门逃跑,半年内再不要出现在这对儿父女面前,可他刚一动,就被医生一把掐住肩膀上的麻筋给强摁了回去:“——别动,现在没有镇定剂了,浑身疼?这很正常,忍着点。”
“湖骸呢?”猎人嗓子哑得像烤干的砂锅锅底,直往外泛血腥气,背还绷着,不打算妥协。朵拉跳下床去,把水罐和水杯一起端过来,对方看也不看,抓过水罐便一通猛灌。女孩放下托盘,依偎在父亲怀里,只伸出半个脑袋瞅着猎人咕咚咚喝个不停,接口回答道:“一只也没有了,湖骸。歌谣,现在由夜莺唱着。”
像为证实所言不虚,她挽着父亲的胳膊,庄重张口,模仿夜莺猎人诵唱着的调子,惟妙惟肖,只是连苍老的音色都模仿了去,和那张十三四岁女孩的面孔实在不搭。她那父亲却很欣慰,慢条斯理将女儿两鬓乱发纷纷归拢到耳后:“倒是醒的刚好,比尔,过两天就是冬至节。”
朵拉停止歌唱,用一双缠满绷带的胳膊扣着父亲手臂,像小鸟落在自己最喜爱那一截枝上,怡然自得地摇晃。比尔·哈珀看着这舐犊情深的一幕,面上毫无感动之色。兹米亚也许情况开始好转,也许比半年前他们分别时更疯。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撕下一块皮膜来:“兹米亚,帮我摘掉储血器——你做得到,对吧?”嘴皮上新鲜疼痛电火花般闪烁,随即黯淡,猎人听着自己的声音,细细琢磨,感到它从未如此清晰,从胸腔里直蹦出来,轰隆滚过嗓子眼,每个词都像冷掉的铁块,硬邦邦砸在地上,“时候到了,我得走了,我得去结束一切。”
就是这样。
猎人对自己默念,没错,就是这样,他们在等我,唐娜,里奥,雷迭戈……兹米亚会理解的。
他低头,又灌了一口水,没有看朋友的眼睛。
过了有两三分钟,当沉默已变成种煎熬,比尔·哈珀听到医生堪称柔声细语地回答:“……比尔,即使摘除这个器械,您的身体也无法恢复如初。鲜少有猎人能真正脱离血液世界,您很难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您保证不去做危险的事,您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对吗?”
“对,当然啦。”比尔·哈珀听到自己蛮不耐烦地回答。
又是一段沉默,他妈的,今天太多沉默了,比尔·哈珀像在炭火上焙烤。
“但作为朋友,比尔,我很高兴看到你尝试做出改变。”兹米亚在用他冷冰冰的手指敲打手背,颇有节奏,食指,中指,无名指,倒过来,无名指,中指。
猎人感情上很想看着他朋友的眼睛,可理智遏止了他——别看,别他妈和他对视,他会发现的,他会发现你撒了谎。
他的选择很正确,半晌后,医生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已平稳很多:“今天不行,您的身体太虚弱。冬至节前,我将为您做储血器摘除手术。”
“那就这样吧。”猎人回答,手里那只叫汗水弄得溜滑的水罐被放下,他往后一仰,接着翻身背对兹米亚躺好,阖上眼睛,“——那就这样吧。”
滑铲保命,还没改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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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您敲棚顶是在叫我,对吧!”托马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倒吊着探头往马车里瞧。
"杖击墙壁,通常用来表示愤怒。"奥斯顿阖眼不看他,紫檀木杖搁在座位上:“不许怪叫。”
“您不喜欢?”
“闭嘴,树林要被你吵活了。”
雕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疾驰在往菲尼克斯堡的林道上,领头那老马识路,赶车人的位置空着,缰绳松垮地束在一处。春夜清冷,矮灌木枝叶未丰,早春的花却已凋敝,车道边只耸着黢黑沉寂的栎木林。托马盘踞在车顶,彼时春狼似的嚎了一嗓子,惊扰起一群多疑的林鸦,翅膀扑棱棱棱,扯碎了薄若蛛网的一丁点温存。
“如您所愿!”嗜血把头嗙一声磕在窗框上,“这就闭嘴,我亲爱的奥斯顿。 ”他头发枯槁成灰白色,只剩额前一绺红卷发,明火似的跳动在夜风里,一对儿圆眼睛滴流转,双手就叩着车身敲起鼓点儿来:嘭啪,嘭啪,叮啷咣当砰砰啪!
奥斯顿先前只觉得托马这木刺戳得脑仁疼,这回简直被鞋后跟跺在了神经上。那疯狗见他挑眉便停了手,三两下扯紧车窗帘,泥鳅似的溜进马车厢。车厢里雍容温软又舒适,薄绒毯拥着小靠枕,软垫子齐整排在座位上;托马随手把细软的全推下去,挤着奥斯顿坐下来。
“您在看书!书讲的什么?”疯狗语气里透着股欢快劲儿,把他紧簇的眉头当摆设:“跟您讲吧,我爱天鹅绒!您生前吃烤天鹅吧?李子酱得配蜂蜜……”
也许吃过,但他不记得味道。奥斯顿像拾贝的海鸟那样捡掇着问题,只简短答道:是本冬与春的诗歌集。他一手拎起托马的脖颈子,把天鹅绒斗篷从那家伙屁股底下救出来,郁金香绣饰全压褶了,可怜巴巴地皱成团。马车猛地颠簸,有狐狸擦着头马的蹄子窜过林间道,身后牝马受了惊,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听起来很像在笑。
疯狗不等他问罪,抢过披风丢到对面座位上,脑袋一拱撞进他怀里,白头发蓬蓬地搔着下颌窝。
“你——”
山野的味道。杂草,泥巴和树根,他在林子里打过滚。“你发什么疯?”
“这味儿嗅着不像。”
“你在说什么?”
“冬天是冰的,春天是嫩的。”托马两只手乱比划,鼻子凑在书页上,深深吸气:“这儿可嗅着像死的,潮的霉味儿,铺地牢的枯草堆。”
奥斯顿瞪着他。“这是本老书。”
“噢,给我尝尝!”绸面书被抽走了,托马把它举得老高。七八张枯纸页翻过去,他大声念道:“——光似稠蜜淌过小巧双乳,红润樱桃挺立峰上;徜徉镜湖,绿地游荡,雏菊、百合和郁金香——”
“不成体统。”
奥斯顿手指骤然攥起。那疯狗喉咙里溢出吠笑似的呜咽,诵读声戛然而止。“你识字,很令我惊讶:但他们该先教你学会礼节。”锢托马心脏的血链骤然收紧,厮磨着蚕食软内脏,发出细小黏腻的窸窣声 。
“当众诵读非常失礼。除非,”他指尖微曲,缓而慢地蜷转,牵引蛇似的血链:“我允许。”
血蛇吐出舌齿间稀烂碎的心脏,卷着肺叶把胸腔翻搅浑,直绞得血从疯狗的喉管往外迸,把紫绒软座染污了一片。
【许愿。许愿让我停手,戒指魔法还剩两次,不要耗尽我的耐心。】*
奥斯顿侧身半倚着靠垫,右手撑住下巴,斜睨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也允许你跪着求饶。】
但托马突然抬手指着块斑渍,喊:“咳!这儿有条狗,咳嘿嘿……”他被自己逗乐了,笑声掺着血沫子溅出来:“唔咳嘿嘿嘻嘻嘻,脏狗霸占了好垫子!”
“够了!”奥斯顿把鞋尖从血雨中挪开一点:“闭嘴。滚出去。现在。”
栓狗的链子松开了。
对方不等命令再重复,一躬身从窗口窜出去,但却用右脚尖勾住了木窗框;他左手趟着车底矮草转一圈儿,眨眼又不知死活地钻回来,叉腿蹲坐在绒垫上。
“瞧!”托马拿衣袖抹净嘴边的血,扯着烂嗓子快乐地嚷:“瞧啊,春!”他那爪子硬往奥斯顿眼前凑,把教训全抛到脑后;拳头里攥着一小把杂草,细长叶儿衬着精瘦的杆,穗串龇出柔茸毛,蓬尾巴似的晃悠悠。
古血皱起鼻子。“最后一次:滚。”
“别客气!闻闻味道!”
狗尾草白日里吸满了太阳光,慵懒的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它被兽掌马蹄子踏过,也给很多车轮子碾过,可就是趾高气昂地高翘着,管他叶子尖儿肚儿碎糙糙。
奥斯顿动了动嘴唇。滚开,他想。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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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套的用戒指能许三个愿望的故事,预计在第一章【冷雪夜】的下半部分,还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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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您敲棚顶是在叫我,对吧!”托马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倒吊着探头往马车里瞧。
"杖击墙壁,通常用来表示愤怒。"奥斯顿阖眼不看他,紫檀木杖搁在座位上:“不许怪叫。”
“您不喜欢?”
“闭嘴,树林要被你吵活了。”
雕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疾驰在往菲尼克斯堡的林道上,领头那老马识路,赶车人的位置空着,缰绳松垮地束在一处。春夜清冷,矮灌木枝叶未丰,早春的花却已凋敝,车道边只耸着黢黑沉寂的栎木林。托马盘踞在车顶,彼时春狼似的嚎了一嗓子,惊扰起一群多疑的林鸦,翅膀扑棱棱棱,扯碎了薄若蛛网的一丁点温存。
“如您所愿!”嗜血把头嗙一声磕在窗框上,“这就闭嘴,我亲爱的奥斯顿。 ”他头发枯槁成灰白色,只剩额前一绺红卷发,明火似的跳动在夜风里,一对儿圆眼睛滴流转,双手就叩着车身敲起鼓点儿来:嘭啪,嘭啪,叮啷咣当砰砰啪!
奥斯顿先前只觉得托马这木刺戳得脑仁疼,这回简直被鞋后跟跺在了神经上。那疯狗见他挑眉便停了手,三两下扯紧车窗帘,泥鳅似的溜进马车厢。车厢里雍容温软又舒适,薄绒毯拥着小靠枕,软垫子齐整排在座位上;托马随手把细软的全推下去,挤着奥斯顿坐下来。
“您在看书!书讲的什么?”疯狗语气里透着股欢快劲儿,把他紧簇的眉头当摆设:“跟您讲吧,我爱天鹅绒!您生前吃烤天鹅吧?李子酱得配蜂蜜……”
也许吃过,但他不记得味道。奥斯顿像拾贝的海鸟那样捡掇着问题,只简短答道:是本冬与春的诗歌集。他一手拎起托马的脖颈子,把天鹅绒斗篷从那家伙屁股底下救出来,郁金香绣饰全压褶了,可怜巴巴地皱成团。马车猛地颠簸,有狐狸擦着头马的蹄子窜过林间道,几匹牝马受了惊,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听起来很像在笑。
疯狗不等他问罪,抢过披风丢到对面座位上,脑袋一拱撞进他怀里,白头发蓬蓬地搔着下颌窝。
“你——”
山野的味道。杂草,泥巴和树根,他在林子里打过滚。“你发什么疯?”
“这味儿嗅着不像。”
“你在说什么?”
“冬天是冰的,春天是嫩的。”托马两只手乱比划,鼻子凑在书页上,深深吸气:“这儿可嗅着像死的,潮的霉味儿,铺地牢的枯草堆。”
奥斯顿瞪着他。“这是本老书。”
“噢,给我尝尝!”绸面书被抽走了,托马把它举得老高。七八张枯纸页翻过去,他大声念道:“——光似稠蜜淌过小巧双乳,红润樱桃挺立峰上;徜徉镜湖,绿地游荡,雏菊、百合和郁金香——”
“不成体统。”
奥斯顿手指骤然攥起。那疯狗喉咙里溢出吠笑似的呜咽,诵读声戛然而止。“你识字,很令我惊讶:但他们该先教你学会礼节。”锢托马心脏的血链骤然收紧,厮磨着蚕食软内脏,发出细小黏腻的窸窣声 。
“当众诵读非常失礼。除非,”他指尖微曲,缓而慢地蜷转,牵引蛇似的血链:“我允许。”
血蛇吐出舌齿间稀烂碎的心脏,卷着肺叶把胸腔翻搅浑,直绞得血从疯狗的喉管往外迸,把紫绒软座染污了一片。
【许愿。许愿让我停手,戒指魔法还剩两次,不要耗尽我的耐心。】*
奥斯顿侧身半倚着靠垫,右手撑住下巴,斜睨对方汗涔涔的额头。
【也允许你跪着求饶。】
但托马突然抬手指着块斑渍,喊:“咳!这儿有条狗,咳嘿嘿……”他被自己逗乐了,笑声掺着血沫子溅出来:“唔咳嘿嘿嘻嘻嘻,脏狗霸占了好垫子!”
“够了!”奥斯顿把鞋尖从血雨中挪开一点:“闭嘴。滚出去。现在。”
栓狗的链子松开了。
对方不等命令再重复,一躬身从窗口窜出去,但却用右脚尖勾住了木窗框;他左手趟着车底矮草转一圈儿,眨眼又不知死活地钻回来,叉腿蹲坐在绒垫上。
“瞧!”托马拿衣袖抹净嘴边的血,扯着烂嗓子快乐地嚷:“瞧啊,春!”他那爪子硬往奥斯顿眼前凑,把教训全抛到脑后;拳头里攥着一小把杂草,细长叶儿衬着精瘦的杆,穗串龇出柔茸毛,蓬尾巴似的晃悠悠。
古血皱起鼻子。“最后一次:滚。”
“别客气!闻闻味道!”
狗尾草白日里吸满了太阳光,慵懒的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它被兽掌马蹄子踏过,也给很多车轮子碾过,可就是趾高气昂地高翘着,管他叶子尖儿肚儿碎糙糙。
奥斯顿动了动嘴唇。滚开,他想。滚。
黑马车碌碌地驶过林间道。车窗外耸着栎木幢幢的黑影,但晚风扯碎了厚重的积云,月光从狭缝里洒落,像薄的银纱,笼住长枝上挂的叶芽。
马车厢很宽敞,古老血族整襟而坐,耳鬓插着簇吊儿郎当尾巴似的杂草;同行那嗜血非贴近挤他坐着,塌背弓腰,只管鼓嘴、不停嘟囔,胳膊囫囵着添乱。
【——鲁道夫也时常坐在这个位置。】奥斯顿想,接住托马推落的诗集。
旅程通常开始于一次拜访:风景总魅惑着把路线拐偏,因而时常不能确定终点。马蹄轻快,整个四季都耗在车厢里,鲁道夫晃着腿坐在他身边,弯起紫晶似的眸子对他笑。
爸爸。那孩子说:你瞧,阳光很暖。
坐直,別晃,你在小看春天的风。他这样回答:系好扣子,小心感冒。
【但……不可能是鲁道夫。】他的子嗣规矩一向很好,也从不用担心感冒。奥斯顿睁开眼睛,拍掉托马按住膝盖的手,对方顺势躺倒在他腿上,正喋喋不休。
“——给他把油全灌进去,我说:'嘿,点灯吧!'然后嘭——”
他抿紧嘴唇,“你这餐桌礼仪真棒。”
“天呐,您夸奖我!”
“我在讽刺你。不准装傻,起来。”但疯狗装作没听到,嬉皮笑脸地赖在他腿上:“起来,托马。別对着我傻笑。”
【——鲁道夫爱笑,但他的眼瞳是很沉的绿色。】鲁道夫不曾叫他父亲,多诺万也只喊他叔叔。没人记得阳光的味道。那孩子是谁?小身影被时间涤得模糊,言语也散碎了,真实被欲念裹挟着湮没在尘埃里。【梦早就该醒了。再烈的阳光也照不透湖底的死寂,总是漆黑一片……】
"——得搬块粗砾石砸到湖面上!“
奥斯顿拇指按住眉心,思绪被托马口中那石头砸得粉碎。“你在说什么?”
“铃兰内湖!湖,我亲爱的。”疯狗正说到兴头上, 扯着他张牙舞爪:”嗙喳!湖面全砸碎啦,月亮光摔到水底去,我跳下去捞……"
“真是个疯子。”
“水底下可热闹,裂齿鳗嘬血,悖鳞鲨只咬屁股肉!鬣鳄肚皮像薄脆饼,能撕开也咬得碎,血肠子卷着碎骨头和铃兰花。”
“……真庆幸铃兰湖不在我的路线上。”
“天哪,您说的对!”托马从奥斯顿腿上弹起来,捧住他两颊,眼珠子像被引燃了,灼成两块儿滚烫的祖母绿:“我们去铃兰湖!”
“我们去菲尼克斯堡。放开,疯狗。”
托马把脸凑近一点:“然后去铃兰湖?”
“回图里帕诺堡。”
又凑近一点:“然后去铃兰湖,对吧?”
奥斯顿明亮的金发在他眼睛里灿动,像在绿宝石底流转的金沙。
“……好吧,铃兰内湖,也许。”
疯狗立刻绽开个笑容,嘴巴直咧到眼角,脸瞬间放得老大;然后是尖骨头猛撞硬骨骼,剧烈的烧炙感,像有团火爆燃在左下颌。
好一会儿,奥斯顿才意识到不是灼烧:是尖锐的痛。托马一嘴利牙咬在他颌骨上,出人意料的剧痛,犬齿豁开了皮肉,血正往下淌。古老血族瞪着指尖湿润的殷红,困惑——继而是耻辱,焦躁啸叫着攻击后脑;暴怒在胸腔里炸裂,像活吞了颗太阳,把一腔子冰结百年的冷血全烧沸了。
“托-马。”奥斯顿气得嘴唇发抖。你-怎么-敢!
“是?我亲爱的。”疯狗笑着呲出白牙,齿尖儿上挂着血珠,贪婪地圈起舌头,把体液舔进嘴里:“嘿……是甜的!”
黑马车呼啸过野山林,窗帘猛地闭紧;血之链狂躁舞动,一团模糊血肉被丢到车后,骨碌碌滚远。
奥斯顿一把扯下鬓上插的小草束,指尖掐碎了毛茸穗。该碾烂,撕碎,一把火烧成草木灰!杂种,该死的狗尾巴草!!
“徜徉,游荡!湖和深林啊,枯枝子绊住草,”那嗜血已经追上来了,紧跟着车屁股,合瞎编的调子满嘴乱唱;他跳起来羊皮靴咚咚咚几步攀上马车顶,歌声就跟着盘旋在头顶上:“——双峰-顶着-樱桃,还有-郁金-香!!”
“给我等着,疯狗。”
奥斯顿攥紧手指。尘埃和湖底暂放到一边,下颌上那伤口灼痛,他满脑子想着地牢:铁链,鲜血和剔骨刀。草尾巴碎了,可细茎杆儿仍在他掌心里晃悠,翘得老高。
他不会承认:那草汁液味道是嫩的。闻起来像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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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套的用戒指能许三个愿望的故事,预计在第一章【冷雪夜】的下半部分,还没写完……
本篇是奥斯顿长条的关联故事,调戏贵妇专场!十八画的超级好看,尖叫!
真的很不会写谈恋爱,希望不涩口【对手指】
我不会写感情戏————!!!!!【号叫
前半部分走这里: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6/
两部分的标题请合起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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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看到雷涅带着有些无奈的僵硬微笑出现在眼前时,露缇娅也顾不得什么圣女的身份,一个猛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尽管前一天露西娅嬷嬷已经告诉她纳塔城的骚乱已经结束,雷涅和尤莱亚也都平安无事,可实际见到雷涅,她还是难以控制压抑许久的感情。
只是,没看到尤莱亚的身影让她有几分奇怪。
不知为何,雷涅和嬷嬷似乎也在刻意避免谈及尤莱亚,虽然他们“聊”了挺久,却始终没有提到那个不在场的青年。
露缇娅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好打断看上去难得有兴致的雷涅,只好老实地“听”他讲述纳塔城发生的事。
不过她也慢慢看了出来,雷涅这“刻意”正渐渐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嬷嬷。”一直到送别了干笑仿佛僵在脸上的雷涅,露缇娅才拉住露西娅嬷嬷,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写道,“尤莱亚在忙什么吗?”
她不敢写类似“他出了什么事吗”的句子,生怕自己写下来就会变成事实。
嬷嬷先是叹了一口气,这才笑着回答:“他确实因为一些事不能来见你。不过你放心,他……他没事。”
可惜露缇娅看出了嬷嬷那短暂的犹豫,心里更加不安了。
但是作为圣女,露缇娅也只能在圣伯拉大教堂内默默等待。
转眼间,新的一年到来了,就连雷涅都专门来到大教堂与露缇娅共度新年。
……可尤莱亚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
嬷嬷已经三番五次保证过尤莱亚的平安,露缇娅知道自己再问实在很不礼貌,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她心不在焉地走在冬日的庭院中,一不留神就走到了第一次与尤莱亚交谈的那个角落。
唉,他又不可能在这里等我……
露缇娅失落地摇了摇头,正准备回房,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身影正走进庭院。
难道说……!
她心中刚升腾起一丝希望,转眼间却转变为刺骨的寒意。
那个随意踏进庭院的人,正是那个不久前因珍珠的出逃而不满的修女。
“她怎么可以不为我们去死呢?”
一瞬间,那个修女说的话又浮现在露缇娅的脑海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对面并不知道自己说过的话被这个年少的圣女“听”了去,仍旧和蔼可亲地问候露缇娅,并劝她早些回去温暖的室内。
露缇娅尽可能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感谢了她的关心,然后一溜小跑地离开了庭院。
她真的在关心作为圣女的我吗?还是说,她在担心我也会像珍珠那样逃走,所以在监视我吗?
露缇娅慢慢停下脚步,靠在墙边等待凌乱的呼吸缓和下来。
就在这时,尤莱亚的面孔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难道说……
尽管她一点也不想这么认为。
难道尤莱亚也和那些人一样,希望我能像个圣女一样默默为他们献身,所以才不再来见我……?
明明那天看到他们议论纷纷时也不曾如此难过,此刻露缇娅却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不,不对,尤莱亚不是那样的人。
她忍不住环住自己的身体,试图冷静下来,可没有什么效果。
这世界上,并非视她为圣女,而是单纯的露缇娅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就算自己终将作为圣女死去,她也希望在那几个人的心里,自己永远只是露缇娅。
可这个微小的愿望,竟是那么难以实现吗?
突然,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露缇娅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现嬷嬷不知何时站在了眼前。
“你没事吧,露露?你的脸色很不好,出什么事了?”
露缇娅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
05
“露露,”第二天的傍晚,露西娅嬷嬷拉住了正准备回房的露缇娅,“跟我来。”
嬷嬷一反常态,看起来神秘兮兮的,就算问她要去哪她也不回答,露缇娅只好乖乖跟在她的后面。
不多时,她们就来到了那熟悉的庭院里。
雷涅正在庭院一角等着,不知为何看上去十分不悦。
看到嬷嬷带着露露走了过来,雷涅脸上露出了“你们总算来了”的表情,然后突然转过身去,从树丛的阴影里用力拽出一个人。
露缇娅不由得愣住了。
是尤莱亚。
许久未见的金发青年看起来非常不情愿,那架势仿佛要不是被雷涅扯着后衣领,一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语速很快地向雷涅抱怨着什么,但雷涅一脸“我听不见”的样子,硬是把他按在了露缇娅面前,然后口型清楚地慢慢说道。
“我把他抓来了。”
“嗯,干得好。”
看来是嬷嬷特意吩咐他去把尤莱亚带来的,一定是因为自己昨天的失态让她担心了吧。
想到这里,露缇娅有些窘迫。
可是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尤莱亚,她又忍不住安心了许多。
就算现在尤莱亚也固执地扭过头不肯和自己对视,但他真的平安无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只要能见他一面就好……露缇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其实就这么简单。
“我会在入口那边看着,不让人靠近的。”嬷嬷笑了笑,“你们就好好‘聊聊’吧。”
说完她就拉着雷涅离开了,把这座冬日的庭院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终于见到他了……
可是,该“说”点什么好呢?
尤莱亚不知是怎么了,一直不肯正眼看露缇娅。虽然他偶尔会瞥过来一眼,可一发现会接触露缇娅的眼神,就立刻移开视线。
结果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在院子里站了半天,谁都没有先“开口”。
一阵寒风吹过,露缇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喷嚏。
“哎?!”尤莱亚像是吓了一跳,突然凑了上来,“你该不会感冒了吧!是不是穿太少了?啊这么冷的天……对了这个你先围上!”
他手忙脚乱地扯下围巾,乱糟糟地围在了露缇娅的脖子上。
红色的围巾上传来令人舒适的温暖,露缇娅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出来。
“露、露露……?”
没想到露缇娅会是这个反应,还在四处张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的尤莱亚有些疑惑。
露缇娅拿出纸笔,迅速写了几个字递到尤莱亚眼前。
“你终于看我了。”
她很清楚地看到尤莱亚脸上一红,视线又游移起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继续保持沉默。
“对不起,我好像让你不安了。”带着露露来到一处风吹不到的回廊里,尤莱亚老实地低下了头,“我也想过了,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确实不太好。”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苦涩,可露缇娅却更在意他话里的意思。
“所以……”尤莱亚迟疑了片刻,“所以这次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露缇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能够理解,这个“道别”和之前他们前往纳塔城前的那次不一样。
“为什么?”许久,她才颤抖着写下,“因为我是圣女吗?”
“不!不是这样!”嬷嬷应该告诉他露缇娅的担忧了吧,他的反驳十分强烈,“并不是露露的问题,是我自己……”
见露缇娅始终等待着,尤莱亚挠了挠头,盯着脚边的石板路说了下去。
“我……我最近知道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说实话,让人心里不太舒服。”他说的很慢,但应该并不只是顾虑着露缇娅需要读唇,而是他自己也在谨慎选择着措辞,“我好像……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尤莱亚竟吐出一口长气,仿佛突然看开了一样笑着抬起头来:“哎呀,谁能想到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呢?我那个老姐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她可是把我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哎!不过我也真够呛,竟然都没有发现过自己的心脏根本就……”
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被露露知道这些事。你看,”尤莱亚拉过露缇娅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被告知了真相我才注意到,我的心脏根本没有在跳动。”
露缇娅也感觉到了,尤莱亚的胸腔里并未传来那有节奏的搏动。
发现她理解了自己在说的,尤莱亚放开了她。
“我想,露露如果知道了,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我很恶心吧。”他又开始逃避露缇娅的目光,“而且说实话,刚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我不想死。”
“虽然我现在还站在这里和露露你说着话,可谁也说不准我身体里那颗假心脏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搞不好下一秒我就会……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感到害怕。”尤莱亚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跟一位圣女说出口。”
“对不起,我的理由就是这么幼稚,可我实在不想被露露讨厌……所以,我会彻底消失的,你能就这么忘了我吗?”
露缇娅一直静静地“听”着,她看得出尤莱亚的眼神很认真,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站在这里,把一切和盘托出吧?
可正因如此……
露缇娅咬住下唇,突然低下头奋笔疾书起来。
啊,不能开口竟是如此麻烦,不能直接吐露心思竟是如此令人困扰!
她写得那么快,连一向娟秀的字迹都变得凌乱起来,每写完一句就像是要把本子按在尤莱亚脸上一样用力递出去。
“尤莱亚,你真过分。”
“咦?!”
看到第一句话,尤莱亚就不由得怪叫起来。
“为什么你要擅自揣测我的念头?为什么你认定我会因为这种事就疏远你?”
“可、可就连我自己都……”
“请不要随便决定别人的想法!”
露缇娅用力瞪了尤莱亚一眼,制止他继续插嘴。
“我不觉得这样的尤莱亚令我不舒服,也不觉得尤莱亚的想法很丢脸。”
想了想,露缇娅又写了一句,然后嘟着嘴递给尤莱亚看。
“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这太过分了!”
“不、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露缇娅会这么反应,尤莱亚看起来彻底慌了神,“我、我只是……”
他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是在努力寻找能表达自己此刻想法的词句,可是嗯嗯啊啊了半天都想不出该怎么解释,焦躁中一头金发都被他揉成了鸟窝。
一直到脸上都憋出了有些危险的颜色,他才突然抬起头,用力喊了出来。
“我只是不想被我喜欢的人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哎?
露缇娅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是看错了吗?
刚才,尤莱亚好像说……“喜欢的人”?
“咦?我刚才好像不小心……”
尤莱亚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顺势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张脸突然就涨得通红。
“不、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也不对!我是说……这个那个……”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可惜整张嘴都不太听使唤,任谁也读不出他此刻的意思。
不过露缇娅也完全没在读他的唇语,因为她直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
喜欢?
喜欢是指……那个喜欢?
尤莱亚,喜欢我?
这一瞬间,露缇娅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她立刻就意识到,那是来自自己身体内部的“声音”。
她的心脏正以高亢的节奏剧烈鼓动着。
不仅如此,明明是寒冬时节,她却突然间一点也不觉得冷了。仿佛有一种热量由内而外扩散开来,眨眼间就包裹了她的全身。
露缇娅理解了。尽管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情,但她本能地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这一生我都不会有机会体会到这种感情的,可是……
我也喜欢上了尤莱亚。
尤莱亚并未察觉眼前少女心思的变化,仍然抓着头发苦思冥想,想弥补一下自己的一时口误。
“总、总之!”他突然气势惊人地抬起头来,“这、这次的不算,你能当没听到吗!”
这还能不算数的?
露缇娅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就是那个……我是说……”尤莱亚像是豁出去了,又像是自暴自弃一样,总算不再逃避和露缇娅对视了,“我、我会再来一次的!正经地!认真地!再说一次!所以这次,这次就先……”
露缇娅愣了愣,但立刻就笑了。
这次,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写好了回复。
“我会等的。”
“所以,你一定要再来见我,正经、认真地再对我说一次。”
“直到你做好准备的那天为止,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尤莱亚看着她写下的文字,也迅速理解了她的意思。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正面迎向露缇娅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06
露缇娅笑着目送尤莱亚和雷涅离开了圣伯拉大教堂,又笑着感谢了嬷嬷的好意,这才独自向圣女们的寝室走去。
刚才身体里冒出的热气在夜风中渐渐消散,但惟有脸上仍然残留着一丝热度。
露缇娅不以为意,只是踏着一如既往的平稳步伐前进着。
属于圣女们的房间里,年轻的女孩子们已经在准备就寝了。
看到露缇娅这么晚才回来,和她比较熟的几个人立刻迎了上来。
可是不知为何,她们的脚步都随着靠近迟疑了起来。
“……露露?”最终,还是艾薇先试探着开了口,“你没事吧?”
露缇娅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露露姐姐,”莉莉也凑了上来,担心地拉住了露缇娅的裙角,“你怎么哭了?”
哎?
露缇娅呆愣片刻,然后才慢慢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那张被风吹得冰凉的脸上,正挂满了还带着温度的泪水。
我……哭了?
明明从爸爸妈妈死去那时开始,我就不曾放声痛哭过……
可一旦察觉,她就再也控制不住那满溢而出的泪水。
为什么我要哭呢?听到尤莱亚说喜欢我,我明明很开心啊?
可事实却是,露缇娅甚至支撑不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只能蜷缩在地上,无声地痛哭着。
仿佛要把这几年来积攒的泪水全都释放出来一样,仿佛要被自己的眼泪溺死一样,连意识都在哭泣中变得模糊起来。
能被人所爱,能同样爱着那个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我很清楚,那是我无法奢望的幸福……
车厢忽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奈杰尔的身体因为惯性被抛起又落在车座上,他连忙抓住旁边的扶手才没有从座位的边缘滑下去。车窗外马匹的嘶鸣不断响起,英格丽诗的吆喝声和马鞭劈开空气的声音掺杂其中。他抓紧扶手,而这并非是害怕再次发生刚才的颠簸,他只是在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拉开车窗的窗帘。即使他对外面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当英格丽诗带着外套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黑色液体气喘吁吁地拉开地下室的活板门时他们只对视一眼便已对当下心照不宣。
“来不及收拾东西了。”他抓住她脱去手套的手爬上地下室的梯子,英格丽诗略高的体温险些灼伤他。
“我们怎么走?”
“有个家伙死在路边,他的马车没人用,”英格丽诗从衣架上扯过一件长外套披在奈杰尔肩上,“我们现在就走。”
门外空无一人,但也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只有月光照亮路面的一切,各种液体在路面上混杂汇聚到一起或是流进下水道。纳塔城这几天都没有下过雨。
“这附近你们也清理过了?还是你们来晚了?”
锁完门英格丽诗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牵起他的手转过头,不远处一辆没人的马车前两匹马不安地甩了甩脑袋,他听见她闷声闷气的嘟囔,“倒霉见的,都让你说中了。”
当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在天际,本就肆虐的怪物们因为黑暗的降临愈发地兴奋起来,即使留守城内的大部分猎人都投入前线也无法完全阻止它们的脚步。
无名的歌谣断断续续地从湖骸们的身体中传出,低沉的声音像是破碎的八音盒,又像是某人的梦呓在那柔软冰冷的身躯中回荡,但是那黑色的液体模糊了这歌声,最后传到人们耳中的只剩下些许的碎片。
英格丽诗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她的行动目前来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只湖骸爬上她的斧头,她调转斧头的方向将斧背朝墙上砸去,趴在斧子上的湖骸在剧烈的冲击下被打散跟着碎裂的墙体在碎块上四分五裂,里面形状不明的骸骨在液体中蠕动着并散发出异味。她微微皱起眉头后退远离那堆残渣,但是响起的警告声停止了她的脚步。
“别动!”
湖骸被镰刀勾着从天而降重重落地,恰好砸在英格丽诗面前距她不过一步之遥,男人的靴子用力踏上怪物的脊背他抓紧镰刀大喝一声拽动镰刀,锋利的刀刃陷进那漆黑的躯体劈断依稀可见的脊柱,从湖骸的身躯里飘荡而出的歌声变成凄厉的尖叫,最后这怪物同被英格丽诗砸碎的那只一样变成了一滩包裹着残骸的黑色液体。
“最后一个了?”英格丽诗问道。
雷涅瞥了她一眼,他转过身四处张望了一番,“不知道。”
“数量比我想的要少,”这会儿这里不见湖骸的踪影,从远处间或传来人类的叫喊和枪声,但是并不激烈,“说不定还能回去睡个好觉。”
“这就想回家了,你家里有人等你?”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看着英格丽诗,因此也没有看到他的同伴迟迟没有收回的视线,迟疑了片刻英格丽诗才回答他,“……算是吧。”
“整个工会都找不出来几个家里有人等着的家伙,你运气不错。”关卡外望不到头的黑暗映在他的眼中,但雷涅仍迟迟没有收回视线,仿佛在试图从那黑暗中抓到什么早已消失的东西。英格丽诗对他的过去略有耳闻,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这个男人也不需要什么安慰,于是她觉得应该直接将话题转回现在,“用不用去支援别人?”
“等一会儿,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下一波……嗯?”
他忽然发出充满疑惑的鼻音,不远处的河道附近的树丛窸窸窣窣却不像是被风吹动,英格丽诗和他几乎同时握住手中的武器。雷涅迈开脚步,脚跟着地缓慢地让整个脚掌接触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去看看。”他轻声说道。
“好。”英格丽诗拔出双筒猎枪另一手握住枪管,尽管这把枪准头不行但至少也能帮上点儿忙。
雷涅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只剩下隐约的轮廓,他伸手拨开树丛,身体朝前方微微探去,他的头先朝右边扭动,过了一会儿又转向左边,那边是河道上游。最后他低下头将视线一路送回来,他放下武器快步走回来,“我们恐怕得快点走,阿忒利亚。”
“发生什么了?”雷涅头也不回地走过她身旁,英格丽诗收起枪跟上他的脚步,“河道那边怎么回事?”
“那块黑得跟他妈几个月没洗的衣服似的,从上游一口气流下来,而且那个河道连着纳塔城的下水道!”
说到这里英格丽诗已经很难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它们会从下水道……”
“这里已经不会有湖骸了,我们要快点去找尤莱亚!他就在城里!”
而城里正如他们所设想的一样,湖骸从下水道里钻出,猎人们分身乏术,几乎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将这些怪物变成碎块或是一滩腐臭的黑水。
“尤莱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刚刚歇下的尤莱亚,雷涅冲上去伸手扶住他踉跄的身体,尤莱亚甚至来不及收起手里的短刀就这么举着捋了把沾上了湖骸的尸水的刘海儿,他的发梢这才显露出原本明亮的金色。
他皱紧眉头用力晃了晃脑袋,“雷……涅?抱歉,我有点儿头晕……”
“我觉得你们最好让他坐会儿,”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插进了他们的谈话,同时突兀的熏香味也开始弥漫在空气中驱走了些许湖骸的味道,艾德蒙捏着帽檐低了下头,腰间挂着的香炉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晚上好,年轻人们。”
英格丽诗和雷涅都向他点头致意,“晚上好,斯宾塞。”英格丽诗同他问好。
“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扶着尤莱亚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雷涅直起身体看向面前的两位同僚,尤莱亚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呼吸均匀并不剧烈,看起来也并非力竭。
“你们应该听过从湖骸身体里传出的声音吧,那东西会影响我们的大脑,”艾德蒙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们两个没感觉吗?”
“我确实有听到那玩意儿的声音,但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而在刚才的战斗中雷涅的动作也利落十分,甚至注意到了河岸附近的异常,现在他笔直地站在英格丽诗面前,英格丽诗想他大概也没受到影响。
“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接触湖骸太长时间,这些东西都顺着河道钻下水道进来了。”雷涅朝着路边的一处排水口歪了下头。
顺着他的视线艾德蒙转过头去,在排水口附近黑色的粘液沾染了井口蜿蜒而出四散在街道的路面上,他点点头,“下水道……看来城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什么意思?”英格丽诗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几乎是立刻扫向艾德蒙。
“阿忒利亚,我们可以清除路面上的这些湖骸。但是你们也看到了,纳塔河连通了下水道和内湖,这些潜伏水底进来的湖骸我们要怎么办?”
“看来城内失守恐怕只是时间问题。”雷涅对艾德蒙的想法表示肯定。
他们说的没错,今天纳塔城内就已经湖骸肆虐,这群怪物几乎在抵达纳塔城的沿途毁灭了一切村庄和城镇,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数量几何。英格丽诗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握紧,一座迟早守不住的城,是其他无辜群众还是家里正在等待她的那个人?她早已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如何,所以她早已做出抉择。
“……我得走。”她背上猎枪收起武器打算转身离开。
“什么,走?”雷涅的声音骤然提高,引得尤莱亚都抬起头看向他们,“你要出城?”
英格丽诗毫不畏惧,她对上他质问的视线,“对,我要出城。”
“因为你家里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让艾德蒙挑了下眉,英格丽诗看了老猎人一眼,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在酝酿着一个问题。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从以赛亚和恩凯特的袭击之后她就不指望这个秘密还能继续隐瞒下去,“对,”她态度坦诚,倒是让雷涅愣了一下,“抱歉,我不是一个人,如果城迟早会破我没有理由让他陪着我一起暴露在危险中。”
“嗯哼,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英格丽诗敢打赌艾德蒙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他选择在其他不知情的同僚面前装傻,光是凭这一点英格丽诗就足以感谢他。
艾德蒙继续说道:“看来他对你很重要,阿忒利亚。”
这是试探,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也是,工会里也有不少人在私养血族,他是夜莺,被饲养的血族倒打一耙的情况他见得多了,但是英格丽诗在这件事上同样问心无愧。
“是的,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他活下去,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她并非是在开玩笑,她无法想象如果奈杰尔死了她会变成什么样。
“那就别磨蹭了,快走吧,他在等着你呢,”他忽然轻松下来的语气让英格丽诗猝不及防,好像他只是在叮嘱一个孩子赶紧回家,“有这么个人可不容易,阿忒利亚。”
“他说得对,阿忒利亚,这儿还有我们呢,别以为这儿没了你就不行。尤莱亚,能站起来吗?”
“拉我一把。”尤莱亚朝雷涅伸出的手被雷涅握住,他的身体被同伴拽起来,但仍在稍微摇晃后才站稳身形,看得出来他仍没有完全摆脱湖骸歌声的影响,不过至少他已经能够行动,“我已经没事了,我会和他们一起的。快走吧,阿忒利亚小姐。”
英格丽诗将他们一一看过,最后终于笑了起来,“好,谢谢你们,那城里就靠你们了。我这就回去接他出城,你们可别等不到我回来。”
“少操心了小丫头,你才别成了我的业务对象。”这是她离开前艾德蒙对她说的告别的话。
“驾!”横冲直闯的马车几乎碾碎了路上的一切,即使前方出现了湖骸英格丽诗也挥动马鞭,马蹄践踏过那些怪物的身躯,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但是英格丽诗只是大声吆喝驱赶着它们前进,城门近在眼前。
纳塔关卡蜿蜒的山路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头照亮了涂满泥泞和黑色粘液的路面,猎人驾着马车在路上飞驰,她的金发在朝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马车载着她和车里的血族驶向关卡外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