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著不影响阅读。
暴风雨终于停息时,他们拉起主帆,顺着季风漂进一片鲜有人经过的海域,绕开礁石与暗流,在孤岛的海岸边丢下了铁锚。
“停下来修整一下吧,”年轻的船长这样说道,“趁着明天天气好把底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晒干了再走。”
于是船员们在被晚霞染成一片紫红的天空下卷起船帆,让夕阳温暖的光一点点升上来,照耀在刚被暴雨清洗过的甲板上。木板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船长的靴子从上面走过,鞋跟敲出一串清亮的节奏,从主舱室的门口来到了船舷边。他接过老水手递给自己的绳子握在手里卷了两圈,一脚踩上护板轻轻跃起,便顺着绳索从船的一侧荡下去,平稳地落到了沙地上。
“把梯子放下来。”船长绕着船身走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什么问题后,抬头向等在上面的人喊道。
等在船舷旁的几人应了一声,招呼着同伴放下梯子开始搬运物品,?他们的船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趁着这个空档去捡些石头来搭个篝火,这时一个水手从梯子顶上探出头来,望向下面:“船长!你得来看看这个。”
船长停住脚步,转身走回去抓住垂落的绳子,重新攀上了船。“怎么了?”他跳上甲板跟着老水手走向船首,一边问道,一边顺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水袋和面包干。
“老猫发现了点东西,”老水手皱着眉头回答,“他觉得不太对劲,想叫你来看看。”
“……那边有个什么玩意在晃悠,”老猫让出船头的位置,把望远镜递到船长手里,“雨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里外一直有片奇怪的波纹,但那时风还很大,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现在能确定了吗?”船长把啃了一半的面包干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举起望远镜转向远处夕阳正在沉下去的地方。
海平线与天际交融之处,海水倒映着天空混染成一片,暮色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将浮在水面上的一个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老水手也跟着抽出自己的望远镜一起看过去,一眼就见到那个影子举起手臂,似乎是要遮挡镜片的反光似地抬了起来,一会儿又把手伸上去,在海风中挥舞了几下。
老水手放下望远镜,神色怪异地转向身边的两个人:“他在打招呼。”
“但那不可能是个人吧?”老猫像吞了颗坏海胆一样挤了挤脸,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我看着那道波纹跟着我们一路游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也许他不是人。”船长三两口吃掉剩下的那点面包干,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像是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看他的目光一样,拧开水袋灌了好几口水,才又开口说道:“大家不是都听过人鱼的传说吗?黄还说他年轻时亲眼看到过有人捕上来一条呢。”
被点了名的老水手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说过‘亲眼’!而且也只是我从港口上听来的,那时候我年纪还没你现在一半大!”
老猫笑出了声,在看到黄冲着自己瞪过来后息事宁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老伙计,可别把你那心脏病又激出来了。我们小船长有点天真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了?谁还没想象过跟美貌的人鱼来一场艳遇呢?”
黄翻了个白眼,重新转向三人刚刚观望过的方向,不再去理会老猫有些讪讪的笑声。年过半百的老水手视力显然没好到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条所谓的“人鱼”的程度,他只望见仍在继续暗下去的天幕,以及夕阳燃烧般从云层背后射出的最后一点光。
看来明天会是个大晴天,他这样想到,自顾自走下船头的台阶,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收拾收拾在暴风里颠簸时摔烂的陶盆时,忽然又记起什么,转头对还在一旁听老猫念叨人鱼传说的船长问道:“黑,仓库里还有多余的花盆吗?”
已经在散碎的故事中走了神的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有的,你可以找银确认一下再去看……啊,她就在——”
没什么耐心的老水手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丢下一句“我知道她会在哪儿”,接着便把两个同伴扔在身后,任由他们继续在其中一人旺盛的分享欲和船长的肚子即将响起的咕噜声间拉扯,根本没看见黑因为被抓着听故事不能去吃饭而露出的失落神情。
黄不像船长和其他年轻些的水手那样能拽着绳子轻巧地荡下甲板,也不想去搬货物的大梯子上打扰其他人工作,便直接钻到货仓底层,从积了水的架子间绕进一条小道,从船尾的出口放下软梯爬了下去。
他们在半年前新加了这个出口,木板开出一个刚好够一人穿过的圆形孔洞,悬在吃水线上方半米的位置,平常都被重物压住铅板盖着,只在必要时才会打开。这个“必要”通常是指需要有人悄悄绕过海盗的眼目,溜上对面的船和强攻队伍前后夹击的时候,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给一个不太高兴的老水手行方便。
但黄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整艘船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就连一年前在他们最后一次招募中应征的水手也没多久就习惯了船上松散的氛围,年纪不大的几个青年乐得自在,而跟黄一样步入中年的人更是懒得去管那些早就被他们嗤之以鼻的繁文缛节。
踩上湿软的沙地时,即使是久违的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也没能像以前一样让黄的心情轻松起来,他一心念着房间里那几个碎成无数片的陶盆,还有散落一地的土和被他仔细包好挂在网格上的兰花植株。
把这样娇贵的植物从港口上带进一个总是充斥着海水咸味的地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老水手十几年来只有这么一个爱好,而那个叫卖花草的小贩又一直冲他嚷着“机不可失”。
所以最后黄还是掏出了钱包,顶着黑迷惑的眼神和老猫不赞同的表情将那两盆花搬到了船上。半个月来它们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苍翠的颜色浓得像要滴出来,在镜子下方的桌子上欣然生长着,直到遇上了这么一场暴风雨。
平心而论,十几岁起就跟着捕鱼船出海的黄绝对有资本对任何一个揣着一厢热情便登上了船的小鬼摆出经验老道的架势,叉着腰指使他们做这做那,在他们丢掉小命之前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知识和教训都教出去。但是偏偏,“黑色死神”的船并不是一个等级那么严明的地方,为了寻找遥远的宝藏而在无人了解的海域之中探索的船员们也都不需要特意被提醒经验的重要性。
因此在所有人都对他相当尊敬的情况下,“因为自己没做好固定摔碎了花盆”这种事绝对会让老水手刻意保持的形象产生一丝裂痕。为了不让那种事发生,黄在离开船之后避开了他们正在搭起的临时营地,却还是在转进树丛时迎面撞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嘿!小心点老家伙,别把你的腰闪着了,”红头发的女人抓住黄的手臂帮他站稳,看着他挑起眉毛露出了笑容,“这么急是赶着去银那里?你要问她找什么?该不会是给你那两盆宝贝花弄肥料吧?”
还是来了,黄又暗自抱怨了一下这人近乎野生的直觉,站住后挺直了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心虚地开口:“还用不着你那么操心我的腰,哈沃克。我只是去找银确认一下收缴的清单,你看见她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林子里给她和白挖的火坑?”哈沃克依旧笑眯眯的,放开他又伸手随意地往身边一指,在杂草间给老水手让出了一条已经被踩过的小道。
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朝她手指的方向走进去,在惊起一群不认识的昆虫、又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后,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找到了缩在帐篷门口一起生火的两个女孩。
银看见他找过来,似乎并不是太意外,但她身边的白却在老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被黄毫无气势地瞪了一眼之后才憋住笑意,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对着正在专心回忆仓库物品清单的银挤了下眼睛。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或许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当两个这样年纪的少女凑到一起,难得做了点在她们看来“非常有趣”的事情的老水手不免被开上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不过好在,黄最后还是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懒得再管两个女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更懒得去在意哈沃克会对其他人怎么说,自顾自顺着原路回到了船边。
他回到海滩上的时候,篝火刚刚被燃起,绳索连接起插进沙地的木杆,晾在上面的帆布和衣物围成一个半圆,将帐篷和篝火圈在了里面。这天晚上相当凉快,春夏交接之际的夜风温和地穿过沙滩上的每一个帐篷,让接连遭遇战役和风暴的水手们难得放下顾虑,摊开疲惫的四肢准备在饱餐一顿后睡个好觉。
得到船长的允许支起帐篷之后,大多数人都不愿再挤进湿漉漉的船舱里,于是黄把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赶到了船下面,随便他们怎么去折腾,自己一个人在甲板中间支起吊床,独自躺在上面,盖着月光闭起眼睛,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怎么挽救他那几盆彻底碎掉的兰花。
老猫一早就和主厨拎着一打酒跑没了影,叫上几个人围在火坑边上把四处挖来的野菜跟叉到的鱼烤了,彼此灌着酒咋咋呼呼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在黑溜达过来时把他也一把拽了过去。
不太爱说话的船长显然只是被烤鱼的香气引了过来,刚被抓着坐下就攥着硬塞进手里的酒瓶露出了后悔的神情。黄坐起来远远看见老猫猛地拍了拍黑的肩膀,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由得摇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第二天不去叫那个保准会宿醉不醒的家伙起床。
一群没个正形的,他想着,重新躺倒在自己的吊床上,盯着满天繁星开始一颗颗数过去,思绪一下子飘到自己的兰花和晚餐的豆子汤上,又开始思索明早起床后的一堆琐事与即将继续的航程,就这样在晚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作者:凰
评论:笑语
*脑内整理时发觉自家孩子有不少三人组,挑了仨倒霉小孩来给关键词打工了。请不必深究剧情与设定的合理性,把这当成某个人对自己过往的回忆就好。
一周一次的阅读时间,当其他人都围在图书室的桌子旁翻阅绘本和童话时,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进门,不用特意去寻找就知道他们不会在那儿。
最明亮的窗边永远都不会有他们的身影。倒也不是因为排挤或者什么别的让人不快的事,只不过就算在安静的图书室里,他们也不太喜欢和过多的人凑在一块儿,而他自己也是这样。
所以当门从他背后滑上,将院子和室内分割开来时,他在玄关脱了鞋穿着袜子踩上温暖的地板,绕过桌椅径直走向排排书架的最深处,在最里面的窗子和墙壁的夹角下找到了想要见到的人。
两颗脑袋低垂着凑在一起,刚好能被洒进来的阳光照亮一小块头顶,蓬松的发丝在光线里晕成毛茸茸的形状,细小的灰尘颗粒悬浮在周围,因为他的到来在两人身边卷起微弱的旋涡,而变化的气流也让他取得了注意。
不同颜色的两双眼睛同时抬起头来望向他,并肩坐着的男孩和女孩微笑着没有说话,都只是往最里面让了让,在窗台下给他空出一块位置,看着他坐下来靠在长条抱枕的一端,接着把原本在读的书摊开在最中间的男孩的膝盖上,三个人一起读了起来。
一本寓言故事合集,是他们早就看过的那本,但是没关系,他很乐意和自己的两个同伴再读一遍,毕竟几年以来,这间算不上多大的图书室里早已经没有他们从未读过的书了。
寓言故事,比起童话和绘本,他知道他们向来都更喜欢寓言故事,其中的理由却不甚清楚,也不太在乎,就像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对另外两人解释为什么他更偏爱那些印满了公式与晦涩难懂的字句的课本,而不是图书室里这些一周才能读上三个小时的书。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保育院里,二十七个年龄相近的孩子在悉心的照料下长大。每一个二十四小时,他们的日程都被严格地制定并执行,精准到秒的安排需要人数几乎是孩子们的两倍的成年人来监管,日常饮食、课程内容、娱乐活动和休息时间全部都经过最精心的设计,只为了确保这些孩子能成长为他们预设中的新人类。
离开自有记忆起就一起生活的地方之前,每周都缩在角落里读着同一本书的三个孩子尚不明白他们被保护和培养的真相,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在每一年的第一天统一庆祝又一岁的成长。他们的脑海中没有生日或父母这样的概念,更无法生起对自我的怀疑与探寻,而名字则是他们唯一保有的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此刻,就算是这仅有的独特对孩子们来说似乎也无关紧要。靠在最角落里的女孩知道自己名叫“宋珞”,最后到来的男孩知道自己名叫“叶罡”,被两个人夹在中间的男孩也知道自己叫做“孟君山”,可名字只不过是个称呼,方便他们在交谈时辨别他人,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的他们是不会明白的,自小便生活在保护罩之下,看着投影的蓝天与白云,沐浴着虚假的阳光的他们同样不会明白,这间保育院已然是地球上的一座孤岛。
这颗星球上的许多地方都还有这样的孤岛,然而它们彼此相距遥远,隔着的是无尽荒芜的大地与波涛汹涌的汪洋,还有早已一片压抑的天幕下混浊的空气与自相残杀的狂欢。
世界站在正在崩塌的悬崖边上时,他们头顶着灰暗的天空,居住在最纯粹的乐园里。寓言故事写给他们的最终也不过是粉饰后的道理,他们小小的、在童话里都不曾存在的乐园早晚被外界垂死挣扎的风暴扯碎,对这三个孩子来说,那一刻或许来得太快了。
一切都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被一个“意外”打破。当终于被允许进入病房探视时,紧闭着双眼躺在一堆仪器间的宋珞脸色几乎和身后的墙壁一样苍白,而另外两人站在她的两侧,安静地听着监控仪发出的规律却缓慢的“嘀嗒”声。
“……我不明白,”不知道第几次重新开始数自己的呼吸时,叶罡终于听见孟君山开了口,“她只是和昨天一样在喝一杯牛奶,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以前一直都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敢打扰似的犹疑,于是叶罡也尽量放轻了声音,简短地回答道:“护士不肯告诉我,但也许医生会。”
“医生从不会告诉你为什么,他只要你知道该怎么做。”孟君山摇了摇头,慢慢在床边坐下,手指贴在宋珞固定着导管的手臂旁。
他看了一会儿那些不断在管子里循环的深色液体,目光移向宋珞脖子上导管的接口,等到叶罡在另一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时才又说道:“她会离开我们的,对吧?”
就像从不会被告知原因一样,这个自言自语般的问题也没有得到回答。叶罡清楚自己那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盯着宋珞苏醒前颤抖的睫毛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一语成谶”的含义,便选择了闭口不言。
也许他的沉默短暂地争取到了停留的时间,即使依旧要插着满身管子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宋珞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每天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里前往那个一片白色的房间看望她时,两个男孩都很高兴见到的不是那张眼睛紧闭的苍白面庞,而是和平常一样,会转向他们打招呼的同伴的笑容。
在这段不算太久的日子里,三个人的心情好像都变得积极了起来,孟君山不再对叶罡倾诉那些充满担忧的话语,宋珞也总是朝他们微笑着,而叶罡看着自己的两个朋友,再无法在他们欢笑时缄口不言了。
但就算是模拟的太阳也终将落下,忽视了所有问题才勉强维持的现状支撑不了多久,读着寓言故事长大的他们自然清楚这一点。
所以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当病房里只剩下宋珞和叶罡时,她望着孟君山被合拢的门挡住的背影,转过头来,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眼神中的光却一点点崩塌。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吗?”她笑着说道,像是就要呼吸不过来一样声音颤抖着,“医生们一直在很努力地帮我,他们试图留下我的身体,却让我的精神和灵魂从指缝里溜走了。”
宋珞说着,靠在枕头上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叶罡。她失去力气的手仍然紧抓着杯子,细瘦的手背上满是针孔和凸起的血管,在不被允许其他人进入房间的那些时间里,垂死的人曾几度被硬生生拽回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叶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抬头对上宋珞通红的眼睛。难以言说的情绪堆积在那双眼中,变成透明的眼泪一滴滴滚落,打在了衣领和锁骨上。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会死的对吧?”宋珞还在努力笑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却已经没法准确地看着叶罡了,“我在一点点死去,而谁都没法改变这件事,我就要死了。”
她轻悄的声音让最后一句话听上去就像一声叹息,这叹息飘落在她逐渐束缚不住灵魂的躯体之上,也落在了叶罡空荡荡的掌心中。
“而我不想死。”宋珞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叶罡读出这句话,又低下头,仿佛能感觉到无形的空气压着自己,于是伸出手再一次握住了宋珞的手,徒劳地期望自己的陪伴能多少带给她片刻的安慰。
然而唯一不在场的那个人却丝毫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不会死的,”等在门口的孟君山在叶罡关上门之后,靠在走廊的墙边这样对他说道,“我们会让她活下去的。”
“医生们都做不到这件事。”叶罡只是这样告诉他。
孟君山摇了摇头,像是嘲笑又像是厌弃一般皱起了脸:“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再尝试没人成功过的方法了。”
“你已经说了没有人成功过,”叶罡看着他脸上往常从不会出现的表情,“我们也会失败的。”
“我们绝对不可以失败,”孟君山向着他靠近了一步,“还记得吗?一个人的胸膛能容下不止一个灵魂*,我的身体很健康,她会在这里好好活下去的。”
叶罡没有回答。他想说那个寓言故事的话或许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孟君山显然不会听进去,并且尽管不愿承认,他知道这点渺小的可能仍实实在在地吸引了他。
“——她会吗?”叶罡不太确定究竟要怎么做,还是在问出口的那一刻便决定了要为他们做到一切他能做的。
“她会的。”孟君山望着他,坚定地点头。
她的确会的,却不完全是以他们期待的方式。在腐朽的躯体彻底崩塌之前,他们将宋珞的灵魂束缚在孟君山完好的身体里,让她就这样活了下去,但强行夺回本该消散的意志的代价就是,“孟君山”从此不复存在了。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们在计划这样的事,”独自栖身于新的躯壳中的灵魂以“宋珞”的语气说道,“一个人的胸膛怎么能容得下两个灵魂呢?现在要我怎么办才好?”
“你还不想死,他和我都想要你活下去。”叶罡望着原本属于孟君山的那张脸上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情,握住他的手说道。
孟君山没有看他,只是低下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喃喃自语道:“可是这样的话……'宋珞'又是谁呢?活着的我又到底是什么呢?”
叶罡无法给出回答,孟君山也没有再问下去。从那天之后,一连串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来不及思考更多,暴动摧毁了一个接一个的乐园,当浪潮终于冲向他们所在的保育院时,还未成为新人类的孩子们刚得知世界的真相便被抛入了残酷的天地之间。
他们花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存活下来,牵着彼此的手在无处不在的恶意中狂奔,跌跌撞撞地抵达了悬崖的边缘,在即将被逼入狂暴的深海里时遇见了意想不到的救援。
“我就知道!”暴雨中的直升机上,他们被厚重的毯子裹住,孟君山在噪音里对着叶罡笑起来,大声冲他喊道:“我就知道我们不会死的!我们会活下去!”
扇叶掀起的声响几乎将他的声音盖过,叶罡却还是准确地听清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劫后余生的狂喜在那张稚嫩的脸上卷起几近扭曲的笑容,而叶罡却觉得这笑容无比灿烂,亮得他移不开眼睛。
暴雨逐渐停歇,他们被从未谋面的人们救起,第一次在真正的天空下俯视大地。叶罡望着孟君山低垂的侧脸,透过满是水痕的窗户看见他身后广阔的灰色云层,以及他们即将走入的,那个不会再有一丝光亮的灰暗时代。
*PS:
1.“一个人的胸膛能容下不止一个灵魂”:出自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原句大致为“一个人的胸膛、躯体向来只有一个,而里面的灵魂却不止两个、五个,而是无数个”。
作者:凰
评论:笑语
*还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作不影响阅读。
“那是你什么人?”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有人这样问他。
他愣了一下,从投影上抬起头来,望向身旁。
“投影里的那个,他是你的什么人?”发问的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被油污覆盖的脸上只透出一双眼睛,“你们看起来不像一个种族,是你的恋人吗?”
他仍然愣着,打量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蹲到自己身边的少年,看见这个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脸上的神情出奇的认真,睁大的双眼亮晶晶的。
“……是,他是我的恋人。”他笑起来,稍稍放下戒备,轻声回答道。
少年点点头,又盯着他手中的投影看了几眼,干脆挤着他一起坐到岩壁的角落里,伸长了脖子想要把图像里的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所以他是你的罗丝?嗯?”少年又说道,语气比起好奇更像是探究,就仿佛一定要弄清楚某个困扰已久的难题一样,“杰克,罗丝。”
少年说着,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投影里的人。
他又怔住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说黄金时代某部电影里男女主角的名字。
“不,我叫杰克并不说明他就叫罗丝。”他仍然笑着,紧靠着少年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笑了几声便又转过脸,继续去看手里的投影。
投影里的青年也在对着他笑,黑发被捧在手里的花束遮住一小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弯起来,浅色的嘴唇和纤细的下巴被阳光照亮,连同着落在衬衣上的光斑一起,整个人都显得那么耀眼。
“那他叫什么名字?”少年又问道。
他没有回答,脸上的笑容散去了:“我不知道。”他盯着那双夜空一般的眼睛,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抚摸。
投影的光线穿过他的手指,被干扰的边缘轻微地震颤起来,泛出彩虹色的光晕,扭曲了一小撮被风吹散在阳光里的黑发。他赶忙收回手,看着图像又迅速稳定下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仍然有呼唤他的名字。”他轻轻说道。
这不是谎话,他心知肚明,却并不指望旁人能理解。在他们相识的那寥寥数日之中,交换给彼此的也只有“黑”与“十一月”这两个代号,真名在这个时代早就成了比数字货币还令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他们都在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挣扎,每日每夜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让名字越发只是个顺口的代称。
没有名字我也知道他是谁,他心想。叫“黑”也好,叫什么其他的名字也罢,怎样都无所谓,他永远清楚自己爱的人是什么模样,即使如今只能从投影里看见那张脸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身边的少年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试图弄懂他话中的含义,不过也更有可能根本没在意。“你们分开了,”少年又开口,这一次却不是疑问句,“他离开你了。”
会做出这样的猜想并不奇怪。少年和他一样都是被夺去家园,漂浮在星际之间被不断买卖的“劳动资源”,曾经再多的美好与幸福也早已经与他们毫无关系,日复一日的压榨早晚会让每个人低垂头颅,看清自己脚下亿万年冰冷如旧的岩层,看清这可悲的、不会有一丝希望可言的未来。
然而对他来说,一切却并非如此。
“不是这样的,是我离开了他。”他回答,又一次笑了起来。少年不解地望向他,而他把数据棒递到身边的人面前,自己的目光仍眷恋地追随着那张明媚的笑颜。
“这张投影是我唯一剩下的与他有关的东西,被困在角斗星时我也没弄丢,”他说着,用眼神代替手指温柔地抚摸起恋人的脸,“无论如何只有这个不能放弃,就算是死我也要把它带在身边。”
少年不说话了。这个从记事起就辗转于不同的星球之间的孩子清楚,要在高压的掌控中守护住自己的一点儿东西有多么不容易,也许这个人身上的伤痕和那半张被毁掉的脸就是因为这个,但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守住了。
“他比你的生命还重要吗?”少年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只不过是张投影,你真的那么爱他的话,没有这个你也不会忘记他的脸吧。”
他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仰起头向后靠在岩壁上。在油污与灰尘中结成绺的金发落下去,让那半张完好的脸露了出来,少年打量着他侧脸分明的轮廓,知道自己看不见的另一半脸上覆盖着狰狞的疤痕,而这个人就好像从来都不在意似的,依旧自如地微笑着。
“我当然不会忘记,只是不论遇到怎样困难的事,只要一看到这张投影,我都会觉得那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了。”他笑着说道,停顿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了看仍面露不解的少年。
少年没说话,于是他转过头,再度望向了投影里的人,开口时语气温柔得像是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因为只要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会想:‘这世上哪儿还有比他更大的问题呢?’”
当然是不会有的,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在一切都翻天覆地之后的现在,他也如此确信着。坐在他身边的少年不会知道最初他和“黑”是怎样针锋相对,又是怎样不受控制地相互吸引、不断靠近,将彼此像两颗仍在燃烧的星星一样揉碎在一起的。
那时战争的火还没能蔓延到他们的星系,南方的小镇温暖宜人,他们蜷缩在田野旁的小屋里赤裸着相拥,金发与黑发交缠,四肢与唇舌也交缠,呼吸在亲吻间传递着热度,他落进怀中的人最温软的陷阱里,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相爱的时间。
屋外有风拂过田野,他种下的蓝星花正好绽放,风掀起窗帘带进一抹明丽的蓝色,而他陷在面前午夜蓝的双眼中,把接连不断的吻烙在身下颤抖的躯体上,在汹涌的愉悦到来时低头用嘴唇堵住了两人的喘息。
蓝星花盛开了七天,小屋里缠绵的爱意也在七天之中疯狂地生长,花田仿佛星球周围的碎石带,将他们与整个世界隔开。在这间屋子里没有被忌惮的代号和你死我亡的斗争,一切会让人反目成仇的事物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需相爱。
但无论是谁都明白,盛放的花早晚会凋谢,不该在一起的人也迟早要分开。
当蓝星花的花期过去,浅蓝色的花瓣垂落在草地上,被阳光炙烤成干枯的灰暗颜色时,最后的期限到来,那把曾经割开过无数人喉咙的匕首终究还是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他一如既往地对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微笑,手里握着被毁去大半的情报。
锋利的刀刃下一秒就要划开他的皮肤,他们将无法说出口的话同样撕碎在搏斗中,仿佛从未经历过去的七天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杀死对方。他到底还是收了手,任由另一个人向他收取任务失败的代价,可那把匕首怎么也不落下来,他的笑容终于撑不下去了。
“你走吧,”“黑”对“十一月”说道,站起身的过程中匕首仍然指向他的咽喉,“任务失败了我还会有下一个任务,但你必须离开这个星系。”
那双他钟爱的深蓝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结满了冰的深渊一样毫无破绽,而他却毫无来由地从中看出了悲伤。
他不是为了让这双眼睛露出这样的神色才走到今天的,即使所有人都不赞同,他依旧希望这双眼能够轻轻地弯起来,像他拍下投影时那样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我应该抱住他,应该亲吻他,他想着。但他最后只是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人,轻声说“好”。
他们别无选择,于是在自己之外,只能选择相信彼此。他要他离开,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再看那间小屋与凋零的花丛一眼,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数据棒,把另一个人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带离了这个星球,从此踏上了永无退路的流亡之旅。
“黑”的消息他再没听说过,而他想也再没有人会听说“十一月”的事情。所有的过往都仿佛随着战争的到来被炮火掩盖,广阔无边的星际中满是人类未知的可能,而他却不敢去想自己是否还有与那个人再度相见的可能。
但好在他还留下了这张投影,好在即使是现在他也能看见那毫无杂质的笑容,在花束后唤醒他熟悉的心动,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撑下去,撑着迎来每一个未知的明天,直到那明天再也不会到来。
“……那是什么?”又一个模糊的疑问在耳边响起,他猛然睁开眼,在看见黝黑的、淌着油的岩壁时才意识到自己完全陷入回忆了。
“什么是什么?”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那些花,”少年说道,“那是什么花?”
他挑起眉毛,目光汇聚在投影中被人捧在怀里的花束上,重新笑了起来:“蓝星花,它们的花期只有七天,但一年四季都会开花。”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仍然望着那些在阳光下闪动的花朵,低声说道:“它们很美,我第一次见到花,真的很美。”
他轻轻笑出了声,再一次——不知第多少次看向花束上方那双弯起的眼睛,同样放低了声音:“是啊,非常美。”
*蓝星花花语:互信的心,珍惜当下与把握现在。
作者:凰
评论:笑语
*来自某天上午做的一个梦,从梦里哭醒了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是梦,有些地方会特别跳脱,有可能会显得毫无逻辑且脱离常识,请勿太过较真。
她想偶尔这样或许也没什么,计划与安排当然很重要,但如果只是这么一次的话,在已经无法完成预定的事项后随心而行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非常难得的,她没感受到往常计划被打乱时的焦躁,只是伸手从包里摸出手机,给坐在一墙之隔的影厅内的朋友发消息。
悲报,你得一个人看电影了。她单手打着字,腾出另一只手戴上耳机。
咋回事?回复来得很快,她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翻着歌单随便点开了一首歌,又回到消息窗口。
我买的下周六的票,结果把时间记成这周六了。两只拇指都敲上屏幕后,打字的速度快了不少,她啪啪打完一句话发出去,又立马从表情包里扒拉了一张悲伤蛙划进窗口。
头顶不远处的影院传来电影开始的声音,窗口对面没再发来文字消息,只是回复了她一张无语的表情包,紧跟着是一个拥抱的表情符号。
音响的震动随着距离的拉长而远去,她看着屏幕上的消息笑起来,调大音量让耳机中快节奏的音乐盖过了自己下楼的脚步声。
这栋楼不知道有多高——在路过某层楼道的窗口,余光瞥见从梧桐树重叠的绿叶间漏进来的阳光时,她这样想到。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像随风不断变幻形状的光斑一样,下一秒就被她脑海中其他的东西盖过去了。
既然看不成电影那就顺带去一趟那个地方吧,她想。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应该不算远,她大概记得在哪里,跟着导航顺带去看看他们好了。
于是在蹦下最后一级台阶,从楼道的阴影里跨进春夏交接之际的阳光中时,她眯了眯眼,走上人行道,打开地图导航输入了自己的目的地。
缓冲进度条开始转动,她慢悠悠地走着,踩着落叶经过两栋建筑间的拱桥,向来往的路人打招呼。“下午好。”她说道,于是他们也回应她“下午好”,但是这个下午究竟好不好,她有些不太确定了,因为进度条停止转动消失后,取而代之出现在屏幕上的却不是她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不仅不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无法找到地点的提示,没有推荐地点的列表,苍白的输入法键盘上方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搜索栏,光标停在最左端冷漠地闪动着。
怎么回事?她皱起眉毛,又输入了一遍目的地的名称,在得到同样的结果后又搜索了一次,最后望着那枚闪动的光标,无奈地撇了撇嘴。
大概是网不好吧。这样想着,她暂停了正在播放的歌曲,打开手机上的指南针,决定跟着自己不太靠谱的记忆自己去寻找方向。
然而当她在原地转身,刻度盘跟着旋转,屏幕下方的数字不断变化,最后停留在“180”这三个数字上时,她望向正南方,看见的却是身后一排排建筑物上整齐划一的阳台。
坐北朝南,她不由自主地念叨着,我面朝南方,阳台应该在房子的另一面才对。她迷惑起来,目光在一层层阳台间徘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在这时,经过的路人照常对立在原地的她打招呼,她反应过来,连忙迈步跟上,想要问一问路。
“下午好,”她对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说道,“你是刚看完电影吗?”
“嗯?哦,下午好——不是,我是来补习的。”女孩对她微笑,手指点了点挎着的帆布包。
她看了眼那些从包口里露出的纸张和卷了页的书本,把自己的脚步放慢了些好跟另一个人并排前行,接着又说道:“我是来看电影的,结果记错了时间,现在看不了了就只好走咯。”
“是吗。”女孩轻轻点头,似乎对这件事并没多少兴趣。她不在意,只是想着常来补课的人应该会对这附近比较熟悉,她应该问问路,然后——
没有然后,在她开口之前,女孩先一步发问了:“但在那之前呢?”
“诶?”她愣住了。
“在那之前呢?”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在那之前你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接连不断的疑问仿佛某种强行弹出的提示弹窗,她恍惚了一瞬,在顺着这问题去回忆时走入了空无一物的“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她默念道,在一切开始之前,在她发现自己记错了电影票的日期之前,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是立刻,这也成为了无关紧要的错觉。她笑起来,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对身边的女孩说道:“我在坐公交啊,你不是坐公交来的吗?”
女孩也微笑起来,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们没再交谈,只是紧挨着坐在公交车车厢一侧的长椅上,转头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电线杆与建筑物,就这样沉默地到达了下一站。
“我在这里下。”女孩站起身走到后门,她也跟着走过去,跳下台阶蹦到站台上,朝着四周张望起来。
往来的车辆从人行道前掠过,远处的高楼将天际线切割成不规则的锯齿状,她看见树荫在烈日下晃动,而女孩伸出手臂,朝着某个方向指去。
“你走这边吧,”女孩说道,咧开嘴再次笑起来,又往另一边指了指,“我走那边,拜拜!”
她没说什么,只是在原地挥了挥手,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然后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周围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她经过超商巨大的招牌和连锁餐厅不断滚动的广告,慢慢摸索着向目的地靠近,终于在街道对面看见了那圈缠绕着藤蔓的围栏。
是那里!她想着,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迈过斑马线的脚步也跟着变得轻快了些。小区的大门近在眼前,她刻意没去看坐在保安亭里的保安,趁着拿有门禁卡的居民刷卡时跟在后面溜了进去。
栅栏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金属摩擦发出“吱呀”的声响,她抬起头,却看见面前的道路与上次来时不一样了。
小区门口通往居民楼的路上撑起了巨大的白色帐篷,安检门与安检机立在一旁,穿着制服的警卫站在远处的楼梯顶端,手里握着喇叭,不停地强调着规则,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先验证身份。
她稍微有些慌张起来,连忙猫下身子,在有人注意到之前从花坛和架子间绕过去,像在玩什么潜行游戏似地躲着警卫的视线,蹑手蹑脚地从另一头的楼梯爬到高处,推开走廊尽头的门走了进去。
挑高的跃层大厅出现在她面前,典雅的木质墙壁映照着水晶吊灯的光彩,她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一扇普通的铁门会通往这样类似高级酒店的地方,只是急匆匆地从高高的旋转楼梯上跑下去,在大厅中散落的零星视线里顺着小道跑向了唯一一扇能看见室外景观植物的玻璃门。
空气从洞开的门中涌进来,而她一脚跨进灿烂的阳光里,在门边竹丛投下的影子里深深呼吸,闻到了悠长的草木清香。
这气息安抚了她不知不觉中动摇的心,让她记起来此的目的,记起了她要去的地方。我得去才行,她对自己说道,必须要去那个地方,一定要去见他们。
但无论如何,在这完全陌生的、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地方,她想要抵达目的地的意志再坚定,此刻也变得寸步难行。地图导航又一次被打开,她姑且试探着朝着某个方向往前走,一边不抱太大希望地搜索起来。
就像是为了应证她的预感一般,屏幕上依旧没有任何结果。她叹了口气收起手机,四下望了一圈,却看不到半个能问一问的路人,只好顺着直觉——又或者只是想当然地走了下去。
天气相当晴朗,她一抬头就能看见蓝得仿佛被海水洗过的天空,空中没有一丝云层,只有温暖的阳光洒下来,在皮肤上落下轻柔的抚摸。这样令人舒适的天气即使在这个季节也相当少见,可她走着走着,却发觉自己迈出腿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上满是各种植物,她的双脚不时踩过落叶,它们碎裂在鞋底时发出细小的响声。这一切都纹丝不动,或高或低的草木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处,但她却觉得好像吹起了无形的狂风,没有温度的风迎面涌来,只为阻止她继续前进。
起先这风只是让她稍稍眯起了眼睛,但它逐渐变得剧烈、变得不容忽视,直到暴烈地推压着她的身体,让她不由得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弯下腰愈发困难地朝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着。
似乎是发觉了她仍没有改变想法,风稍稍变小了一些,接着又立马疯狂地刮过来,推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今天的路这么难走,她在心里抱怨道。她只是来看一场不巧记错了时间的电影,而后决定去那个地方看看他们,可为什么这道路全是她从未走过的,又为什么她总也走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次又一次艰难地迈开腿,朝前走出下一步、又下一步。她经过长满青草的花坛,穿过灌木丛间铺着石板的小道,从空无一人的天井下走过,在走到一栋教学楼旁时看见了三个人影。
一位穿着品红色上衣、戴着眼镜的老师模样的女性,和一位同样看起来像是老师的男性正站在道路边的平台上,教训着面前一个垂下头一声不吭的男生。
她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偷偷带烟与抽烟的事,但这并不值得她停下脚步。我一定要去那里,她又对自己说,我要去见他们,我非去不可。
然而这一次她没能走出几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蛮横得惊人,她用尽了全身了力气也寸步难行,不得不掉过头来,想要干脆去找一旁的那几人问问路。
但随着她转过身,风向也突然改变了,就好像无论如何都要迎面对着她吹一样阻拦着她的步伐,让她只能扒着一边的墙壁,向着那三个仍在说话的人一点点靠近。
被教训的男孩依然闷闷不乐地低着头,用脚尖蹭着自己面前的一块水泥地,那两个老师也依然在说着训诫的话,但还是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她。
她紧紧抓住光滑的玻璃墙好稳住自己的身体,像是即将被风吹走似地对他们伸出了一只手。男孩没有理会她,离她更近的男老师也只是看着她,继续对他的学生说话,而她努力地向前伸着自己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手臂,终于能够开口去问路了。
“你好打扰了,请问湖光吉园怎么走?”她保持着礼貌,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随意。可是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她的目的地究竟该怎么抵达,他们只是做着自己的事,眼睛虽然看着她,却并没有看见她。
狂风压垮了最后一丝逞强的底气,她颤抖起来,用最后地力气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大声喊道:“——我要去湖光吉园!”
似乎是这声呐喊打破了某种屏障,这一次所有人都停下了,一齐望向她,仍旧没有说话。
“请告诉我要怎么走!”她再也不能忍受,固执地向前伸着手,反复地喊着自己的请求,“我想去那里,拜托了告诉我吧!到底该怎么走……”
依旧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愿意告诉她,风一刻不停地阻难着她,她拼命地发问,不顾自己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与逐渐模糊的视线,一定要得到一个回答。
最后的最后,那三个人中站得离她最远的女士用一种复杂的目光从镜片背后打量了她一眼,从靠前的两人间转过,弯下腰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走到这里很不容易吧。”她说道,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别的表情,声音却温柔到让人不敢去听。
她再也忍不住,在这温柔的声音里被掐断了呼吸,紧紧握着那只与自己有着同样体温的手,心脏在突如其来的哭泣中抽痛起来。
于是一切景象都在泪水中变得模糊,爬满藤蔓的墙面飞快地向无穷远的地方倒退,品红色上衣融化在寂静里,无形的风暴终于停息,转瞬之间,她从梦中醒来,继续哭泣。
*PS.
“湖光吉园”为“黄泉”的反切注音。
*PPS.
决定写这篇主要是因为,在经历了一段难以区分梦境与现实的时期,又重新开始记录梦境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该如何在梦中察觉到自己在做梦了。一般来说,除去闪现一样的场景切换和毫无逻辑的人物交谈,我的梦里都有至少一项明显不合常理或违背常识的事物,比如怎么也走不到的目的地、只往我一个人身上刮的风、永远走不到头的自动扶梯、再怎么拍都是一片漆黑的照片、明明大家都穿着夏装可地上满是落叶和无论如何努力都闭不上的双眼等等,因此我想或许梦境是一款bug版的现实,而现实是debug后的梦境也不一定呢。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仍然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了解过原作并不影响阅读,只是想写他们在某个IF线中一切纷争告一段落之后的安稳旅程罢了。比较流水账,对地点和风俗的各种描写基本都是想象,很不严谨没经过考据请不要太较真……
天气逐渐回暖的时候,他们从北半球向南半球启程,于三月末抵达新西兰北岛的霍克湾,在港口踏上这片崭新的土地时,正巧遇上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二十几辆各不相同的轿车结队从毗邻港口的街道中驶过,花瓣沿途洒在砾石上,一身纯白礼服的新娘坐在队首的敞篷车里,头纱在风中扬起,随着薄纱上浪花般的花边一同飞扬的还有她轻盈的笑声,以及被放飞的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
十一月在付小费时多塞了一张纸币给替他们搬行李的少年,那个脸颊晒得黝黑的孩子用带着些口音的英语大声对他说谢谢,接着便把钞票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跟着不远处追气球的孩子们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他深棕色的卷发反射着上午的阳光,十一月看着那些光斑充满活力地跳跃,很快就混进人群里再也找不见踪影,于是便转过头来望向身边的人。
在这几分钟里,黑已经飞快地整理好了并不算多的几件行李,把十一月的包拎在手里,眼睛却也跟着那群孩子朝天空中越飞越远的气球看。
“你也想要个气球吗?”十一月笑起来,伸手从他手上接过那个背包。
“说什么呢。”不出意料地,黑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要跟着他开玩笑的意思。
十一月毫不在意地继续笑着,把背包挎上肩膀,打开地图看了两眼,便在黑身边和他一起迎着风朝气球飞走的反方向走去,走向他们预定好的旅馆。
这时正是南半球的初秋,天气温暖晴朗,海洋在遥远的地方泛起白色的波浪,与天边的云层溶解在一起,浅金色的阳光穿梭在其间,与微风一同笼罩着这个海岸城市。
临近中午,远离港口后,人群也稀少了些。十一月照着地图的指引找到了那家相当古朴的旅馆,登记入住后放下行李,没怎么收拾就跟黑一起再次回到了街道上,开始寻找午餐的合适地点。
在中餐厅被飞速否决,站着门童的高级餐馆被无视,冒着油烟的街边小摊被嫌弃了一瞬之后,十一月终于在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巷中跟着黑走进了一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卖点的餐馆。
老实说,在吃饭这件事上,过去的经验已经足够让十一确认只要把它全部交给黑来处理就好,作为一个即使潜伏在都市中、有着多重复杂的身份也能坚持享受食物的人,他对于这一方面的看法当然十分可靠,而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在海边就要吃海鲜这件事也许算是某种刻板印象,但十一月不得不承认,这家其貌不扬的小餐馆中一道接一道摆上餐桌的海鲜足以让所有来自他故乡的食客都为之疯狂。
新鲜的生蚝躺在盘子中央,龙虾鲜嫩的尾肉从打开的外壳中露出,加了奇异果的酱汁清爽得恰到好处,佐餐的葡萄酒在杯中积攒起细小的气泡,像是在品尝过菜肴之后升起的满足一般聚集在晶亮的杯壁之上,让十一月相当愉快地在结束用餐后毫不吝惜地向餐馆的主人发表了一大段赞美之词。
在前“外交官”极富有感染力的话语之中,他们就这样被大为感动的主人和特地从后厨赶来的厨师送到了门口,而十一月用一如既往完美的微笑应和着对话,在察觉到黑就要感到不耐烦之前不着痕迹地结束了对话,从安静的小巷中离开了。
沿着来时的路,他们散着步走回旅馆,在经过一些商铺时停留了片刻,对其中新奇的纪念品粗略地研究了一番,没几分钟便在店主热情到让黑不得不换上“李舜生”模式的推销攻击下一致同意在停留与霍克湾的最后一天再进行采购。
等回到旅馆里小而温馨的套房时,正午的热度正在升起。黑拉起了房间的窗帘,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的那一份行李,接着便抱起手臂靠在床沿,看着十一月一点点收拾他那些花里胡哨的领带和袖扣。
早先在前往北极时,黑就对他携带的行李发表了不止一次意见。“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些东西,”在机场托运行李箱时,黑盯着那个属于十一月的精致皮箱被贴上标签,面无表情地这样说道,“你要去和北极熊建立外交吗?”
当时十一月正忙着校准手表的时间,在听到这样一番话后愣了愣,一不小心为目的地的时区直接加上了六个小时。“说不定呢?”回过神来后,他这样笑着转向黑,顺手把手表的指针调了回去,“它们或许早就想着就生态问题和人类探讨一下了。”
这回轮到黑愣住了。他明白自己本质上并不是会开玩笑的那种家伙,到现在也没能完全习惯十一月时不时冒出一句俏皮话的性子,但不知为何,似乎在对方的影响下,偶尔说些轻松的话题也开始变得平常了。
在旅途的过程中,十一月会听见黑不止一次对自己挑选的明信片和纪念品进行称得上“吐槽”的评价,而鉴于在此之前他认识的是那个作为“黑色死神”被人所恐惧的黑,这样的变化对十一月来说就像是藏在旅程里的小小惊喜,让他能够逐渐看见更多被掩盖住的本质。
所以在霍克湾的旅馆中,当十一月把领带一条条卷起整齐地放进抽屉里却没能听见来自黑的任何评论时,他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原本只是坐在床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倒在床上,闭起眼睛睡着了。
十一月停下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在确认对方的呼吸真的平稳到已经进入了睡眠时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在经历那么多战斗和无休止的工作之后,他们早该好好像这样休息一会儿了。这样想着,十一月放好最后两条领带,悄悄合上抽屉,从衣柜里搬出另一床毯子给黑盖上,脱了外套和鞋躺在了他的身旁。
“午安。”十一月轻声说着,靠过去吻了一下恋人的额头,平躺好闭上双眼,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午后的风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十一月醒来时,首先就在一片寂静的房间里听见了自己和黑的呼吸声,而从这声音判断,他们差不多是同时醒过来的。
“……你睡着了?”黑小声问道。
十一月听着他刚刚苏醒还带着点鼻音的嗓音,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我好像没跟你提过吧?十五岁以前我在私立学校念书的时候可是每天都必须午睡的。”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传来,十一月依旧闭着眼睛,感觉到发丝熟悉的触感隔着衬衣在肩膀上蹭了蹭,接着靠近了些。他睁开眼低下头,看见黑深蓝色的双眼正盯着自己,神情中带着一丝不算太少见的探究。
“怎么了?”十一月挑了下眉毛,“对哪个部分有疑问吗?”
“不,只是很难想象你乖乖遵循校规的样子。”黑又看了他一会儿,重新闭上眼睛,转了转脑袋在十一月的肩膀边上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十一月转过身,从被子下抽出一边手臂搭在黑的背上,轻轻抚摸着突起的肩胛骨:“还想再睡一会儿?”
“坐船……太累了。”黑慢悠悠地回答道,声音已经有些飘忽。
“那晚饭呢?”十一月又问了一句。
“睡醒再说吧——”黑的声音变得更轻了。
“去海边碰碰运气?”十一月靠得更近了一些,手掌向上移去,慢慢地捋着黑脑后的头发。他听见怀抱里的人呼吸又一次变得悠长,而随之到来的是自己的手被牵住的感觉。
“听你的……”黑最后说道,接着便只剩下了平稳的呼吸声。十一月回握住他的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面前被散开的额发遮住的小半张脸,也闭起了眼睛。
他再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又睡过去了,靠在一起的身体和裹在两个人身上的毯子在这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让本就相当温暖的温度又升高了不少,十一月感觉到自己背上浮起的汗,跟着便听见了黑变得有些重的呼吸,知道他也一样被热醒了。
“……几点了?”黑掀开毯子丢在一旁,发问的声音有点嘶哑。
“还有十四分钟就四点了,”十一月摸过一旁床头柜上的手表扫了一眼,转头看见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太热了?不如先去洗个澡?”
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站起身径直走向了浴室,十分钟之后便以一贯以来的效率结束了淋浴,擦着头发走到仍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的十一月身边,抬起膝盖戳了戳他的腰侧:“动作快点儿,别耽误了晚饭。”
“是、是——”十一月站起来想要去搂他,被黑嫌弃地躲过去,一把推进了水汽氤氲的浴室里。他在弥漫着各种洗浴用品和从铁管里涌出的热水的气味中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澡,在走出浴室时被等得失去耐心的黑扔了块毛巾在头上,被摁在窗边的圈椅里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接着就一刻不停地换上衣服,又一次离开了旅馆。
这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午后的热度正要散去,夕阳斜斜地悬在西边的海天交际线上,将半边天空和海面的波纹都染成了橙红色。十一月与黑并肩走在街道上,不知不觉间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到了港口附近,远远地看见另一边的沙滩上搭起了几排白色的帐篷。
“去那里看看吗?”十一月观察了片刻,偏过头对黑问道。
“那里怎么了?”黑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般餐厅会开在沙滩上的帐篷里吗?”
十一月笑出了声:“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总之去看看吧,我觉得你不会失望的。”
黑转头看了十一月一眼,不置可否,但还是跟在他身边向着那片沙滩走了过去。音乐声与欢笑声在不断缩短的距离中逐渐清晰,当他们能够看清这正是上午遇到的那对新婚夫妇的婚礼宴会时,不认识的人已经把这对游客当做客人围了上来。
盛着香槟的酒杯被塞进手中,新娘和新郎隔着长长的餐桌对两人大笑,小巧的花束跟随着祝福的话语被放进扣眼中,十一月回应以同样的祝福,转过头去,看见黑露出了并非“李舜生”式的浅淡微笑,在一瞬间戳中了他心中某个未被命名的开关。
他在海风里闻到淡淡的葡萄香气,那来自几个小时前曾被放在旅馆浴室架子上的洗发香波,现在正缠绕于另一个人在风中扬起的黑发上,与海水和逐渐沉寂的阳光的气味一起安静地蔓延着。
十一月思索黑自己是否能闻到那气味,但人的嗅觉似乎总是如此,对外界的一切气味都比对自身的要敏感得多。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风暴过后冻结的冰柱总是透着空旷的气息,而这是十一月记忆里最为鲜明的感觉之一,让此刻身处无数温暖热闹的气味交织起的空气中的他回想起来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仅仅一年,他们的生活居然可以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对生长于霍克湾的人们来说,日常仍旧像被明媚阳光照耀的葡萄园一般安稳而自然,但对曾游走于死亡边际的黑和十一月而言,能够真的开启这段说走就走的旅途至今还是件说起来都让人不敢相信的事。
于是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过去,看着彩色的灯串在黄昏中逐渐亮起,脑海中闪过从前东京闪烁的霓虹灯,还有在那漆黑的天际线中划过的比夜更黑的身影。那个身影纤细而轻盈,落在敌人身旁的动作轻巧得让人禁不住去思索他的身躯中如何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从初次交手时十一月就一直在思考这种说出来绝对会让黑不屑一顾的事情,但直到他们从敌人变成恋人和搭档,十一月也没能想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十一月想到。曾经只会在对峙时从他面前变戏法般消失的家伙现在正好好站在自己身边,被婚礼上温和的气氛包裹着,和他一起混在热情如暖阳下海水的人们之中,端着香槟酒杯向站在橙花拱门下的新人致意,空着的那只手紧紧牵着十一月的手,就像这一天早些时候在午睡的回笼觉里下意识地伸出手与他相握一般理所当然。
意义不明的剧情,看个感觉得了(喂)
每日一问(并没有):她他它牠祂,分别都是谁呢?
————
马车嘎吱响,笼子咔哒摇,
孩子悄声哭,贼人笑声响。
眼皮一塌,看,世间只有她他它牠祂。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冷漠的看着蒙住笼子的黑布,上面的一个破孔漏了一点天光,一个明晃晃的亮斑招在他脚尖附近,告诉他现在的时辰。
他将自己缩紧了些,一身衣裳只剩了里搭,白衣染了不少污渍,斑驳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泥,藏在腰带里的小刀还硌着他,在孩子们的抽噎声中,只有它的冰凉叫他冷静。
和其他孩子不同,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是被拍花子拐来的孩子。爹妈死在战事里,作为唯一的嫡系,被旁支夺了权,又被旁支的某对夫妻卖给了贩子。
贩子转手将他丢给了另一个贩子,摁着脑袋洗了脸,觉着这张脸不错,刚好缺一个,便买了下来,打算将他送进宫里当下人。
到此为止,他似乎就是个身世凄惨的孩子——如果是,也就没有后话了。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叫夏遥旭,刚满8岁,被一对畜生夫妻药坏了身子,听他们说命不久矣,每日眼睛一睁一闭只是等死。
傻子丫鬟会送粥来,喂他。他笑丫鬟傻,被人骗来,给自己当下人。丫鬟笑回去,乐呵呵地说外面来了个方士给少爷你看病。夏遥旭脸上的笑容冷了些,被拴在家具上的手脚不能动弹,只一口口吃傻丫鬟喂来的粥。
谁知道呢,他们装模装样找来的方士是个人贩子,摸摸他的手,看看他的命,就要买下他收徒。
“红猫儿”这个名就是那方士给起的,他特不满意,但没反抗。傻丫鬟最后一次送他粥时终于把他要的东西带来了:只是厨房的一把小刀。
夏遥旭走之前给她自己的全部钱财,劝她离开这里,去别家当丫鬟。傻子没听,说着夫人要找她办事便往外头跑。她没看见“少爷”在她背后歪歪脑袋咧开嘴的神情,没听见他轻轻从胸腔里呼出的气,也没看见他手里,由自己亲手递过去的刀。
夏遥旭乖乖和方士走了,他敢打赌那对夫妻当天晚上就办了宴席——谁家灯火半夜通明?自然是最富的那家。方士揣进兜里的干食自然也是他们给的,就为了他能把自己带出这个城,最好永远别回来。
方士对他不好,不给饭不给钱,不过医好了他的身子,他自己养活自己:猎兔子、偷鸡、摸人口袋、抢人钱财……揍过不少人,连乞丐都被他抢过。
学了几年几招,夏遥旭听到方士要把自己买了,他还是没反抗。
交易谈得很快,两拨人喝着酒吃着菜,就说好了价钱。夏遥旭冷冷地从门缝偷窥,听到自己的价钱不低。当晚,他去院子外一颗槐树下摸出了自己的刀。
交货的前一天晚上,他摸进方士房里,趁他睡着,剐了他的心,挑了他一对招子,把鼻子削平又将耳朵割掉,剥皮太难了,他不会。最后还去拿了斧子,跌跌撞撞的把方士的脑袋砍了下来,帮他摆成他挂着嘴边的菩萨模样,将脑袋放在了他手心。
一只眼睛塞在他嘴巴里,另一只就在嘴唇外面;两只耳朵放在空空的眼窝里;鼻子放在脖子上。那些血就随便洒在地上,没被他放在心上。
第二天人贩子来领货就看到这么个场面,吓得六魂无主,口吐白沫。
交易品“红猫儿”在隔壁房阴恻恻地笑,沾血的衣服和刀子斧子早给扔进井里了。
夏遥旭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好似一个正常小孩似的,吃了对面递过来的糖,上了他们的车。
“红猫儿”还是他的名儿,那些被拐来还不安分的蠢小孩嘲弄地叫他这贱名儿,夏遥旭笑眯眯地一个个应过去。后些天,一个被戳瞎了左眼,一个被砍了两根手指,最后一个被马踩死又被车轮碾过身子。
夏遥旭推的,那蠢货本就是个菜人。
过了几天,他就腻了,杀小孩还是没意思,他开始找机会听消息,知道了明日的山路有山贼出没,便晓得机会来了。于是现在他一个人呆在笼子的角落,半睡半醒地算着时间。
人贩子不值钱,但一起走的车队值钱。山贼或许不会抢人贩子,但他们一定会抢车队。车队走在前面,连着人贩子也得一块包了。
被马踩死的那小孩的骨头被他顺来几根:死了的人能当菜,干净的肉割掉煮来吃,骨头削削能当刺、针或者刀。人贩子不爱带这些,觉得晦气,是他半夜偷跑去刨了那蠢货本就很浅的坟,收了骨头自己磨。
这会儿倒要谢谢方士心血来潮教他的几下功夫了,一根骨针飞出去,戳进山贼眼睛里透了他的头骨,那人就软软的倒下去了,血洞让头发盖住,其他人一看,一抹,已经死了。
弄死山贼后果然引起了混乱,他算准了这群人贩子不会看着笼子,注意力全在山贼哪儿,毕竟他们惜命只惜自己的,现在就是他溜出去的最好时机。
人贩子没活下来,那群小孩被商人的车队一起带走了,夏遥旭跟着山贼去了他们的窝。
山贼问他怎么不跑,他说跑不了。
又问他怎么不和车队一起走,他说那车队的食物被你们抢走了,和他们走的小孩只是粮。
山贼头子点头让他留了,他和山贼混一起,杀人不用躲,吃饭全靠抢。
年纪小的山贼都不要和他抢饭——上一个搞红猫儿的人尸体被挂在最高的树上喂鸟。于是他现在每次都能吃饱了。
日子过得不快,两年很快过去。夏遥旭每天练字,写的不错,但写来写去也就那几个字。写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名字,他用墨写衣服上,再也没洗掉过,不过那件衣服太旧,后来被他剪碎了烧了。
夜深人静,他蹑手蹑脚溜了,偷了一匹马,拿走了偷抢攒一年才够花的铜子儿。
他去报官了。
报的名字是红猫儿,可怜兮兮的说自己被人贩子丢给了山贼,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喝口水都得被欺负,实在活不下去了跑出来,求官大人救命。
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张脸又俊俏,特意抹的灰被故意浸水的袖子擦掉,勉强打理过的红发也不是一头乱毛了,他悄悄在心里犯恶心:那官爷眼睛居然直了。
红猫儿脸上哭得更带劲了,泪水直掉。
几天后,他看着山贼被剿掉,仓库的守卫被他抹脖子干掉了,有正常饭菜也不必剐心割肉,他拿了不少财宝,回城里时拐了个傻子当哥哥帮自己买房,养着他当傀儡。
官爷不是好货,剿了山贼拿了功还嫌不够,要他洗干净了穿女衣去陪床。
夏遥旭不乐意,不过红猫儿看人干过这事儿,方士只刚开始把他当人,这种事也不避着他,装装样子还行。
他以年幼为由拖了两天,只睡了觉,没干事儿。第四天晚上丫鬟送他来时看到官爷上吊的尸体,吓得尖叫昏倒,夏遥旭扶着丫鬟假装害怕。红猫儿又在笑了。
到此为止,他就是个没良心不正常的坏胚,但好人不偿命,坏人遗万年。
查案也没查到他头上,何况那官人的儿子只盯着官位,不在乎这个老子是谁杀的。没人管他了,他寻思就这么慢慢淡出人群,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算命的瘸子逮住了。
那瘸子力大无比,把他整个人当小鸡仔提溜了起来。不分由说就往他两耳戳了两针,疼得他差点把刀子拔出来给他脖子上来一下!他忍了,不能在大街上弄他。
“你个瘸子!干什么!”夏遥旭用脚踢他,以前那群小孩被抓起来就这么蹬的,有些不敢,一般不敢的人受苦少点。
瘸子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地抽了针,又往他耳朵上挂了点东西,贱兮兮地笑道:“给你挂个长命锁呀!”
夏遥旭还没说话,瘸子就把他甩了出去,他摔在黄地上,杀心起了一半,不知怎么地,又不想杀他了。
两手撑地起来的时候,看见从脸侧垂下来两条带子,摸着像布,但里面缝了纸。红纸黑墨,画了看不懂的线和字,像是个符,但哪有这么长还挂在耳朵上的符?
“这什么?”他爬起来,问瘸子。
“保你平安的!”瘸子胡说八道,又从背后拽出一根不粗不细的红绳来,往前两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他脖子上一套,手指翻飞就这么系了个结,夏遥旭反应过来时已经结束了,他五指成爪去挠瘸子的下巴。
叮铃铃~
瘸子给他系了个铃铛!一直响!
“嘿哟喂!这么凶?”瘸子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摔在地上,摔一次不够,摔了仨次,直把夏遥旭摔得头昏脑花,眼冒金星。
“死瘸子!我弄…!呕!”夏遥旭刚要骂,那瘸子就往他喉咙里塞了个玩意,奇苦无比,叫他五官都皱成一团。
“怎么骂人呢臭小孩!都是好东西!”瘸子拍他脑袋,晕晕乎乎的夏遥旭接连吃瘪已经升不起心思,铃铛也不响了,呕了几下,闭上嘴不吭声了。
瘸子在他家蹭吃喝,赶不走也打不过。夏遥旭每次想杀他,都被那铃铛搅了事儿,一起杀心就响,这时候,瘸子就会过来把他抓起来往地上掼,力道很重,毫不收手。
夏遥旭终于学乖,收了杀心开始和他好好说话。
“你干嘛的。”他才问出声,瘸子就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怎么叫的?”瘸子用手指指着自己,皱纹脸上贱兮兮的笑:“叫一声师爷听听。”
“什么师爷,我可没有师父。”夏遥旭条件反射想摸刀,铃铛响了一声,他立刻把刀放回去了。
瘸子眯了眯眼,放过了这一声铃音:“你再好好想想。”
“……那个方士?你是他师父?”
夏遥旭噗呲一声笑出来,往事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红眼睛溜过一圈,阴恻恻盯着他:“徒弟是个畜生,你这师父当成这样?”
“我徒弟不也收了个畜生?”瘸子笑嘻嘻的抓了茶杯往嘴里倒,喝完砸吧砸吧嘴:“世上不是人的人那么多,再来几个也无妨吧,怎么,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我?”夏遥旭用长袖子掩住半边脸,红发披散,双眼弯弯,哼笑几声:“好人就会被打、被杀,我不当好人,我宁可当个坏人。”
“那不就得了!”瘸子大手一挥,抬手给自己倒茶:“这声师爷你叫不叫?”
“我不要比畜生小,你当我师父,我给你送终。”
“计较这个干什么……成成成!”
夏遥旭在水里看到了自己耳朵上挂着的东西,看着像长命锁,生父母给他挂过,后来被卖了自己的夫妻夺走给了自家儿子。这两个格外小,比拇指都小,挂着那么长的两条符,却不算重,叫人怀疑这是假的。
瘸子身上也挂着一个,他挂脖子上,那个有拳头大,银里泛着红。他不问,因为瘸子不会答,问就是问过,瘸子答: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也只好继续挂着。
瘸子当了他师父,除了教他本事,也教他写字,还教他一些外族语言,听他说,他在外族的地盘呆过两年,也学会了那边的语言,寻思着这便宜徒弟迟早被通缉,说不定用得上。
夏遥旭翻了个白眼,学了。
过了四五年,瘸子忽然死了。
那天他本接了工作,要去林子里给人找人,然而起了还没出发,就听见街边在说瘸子死了。
夏遥旭找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这人安静的躺着,一双眼睛还没闭上,脖子上留着伤口,据说是被狼咬死的,手里还攥着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有人想抢,却扒不开手指。
有人带着个小孩来找他,说是为了救他家小孩,一看,讶道:“你是他养的小孩?”
夏遥旭瞥一眼小孩,又瞥一眼大人,不理后边那句话,哦了一声去收尸。碰着那抓着长命锁的手时,皱巴的五指忽然就松了。他顿了顿,把长命锁挂脖子上。
那户人家来帮忙,他又瞥了一眼他们,同意了。
葬礼和埋尸是他一个人办的,没有酒席也没有仪式,埋尸的坑挖得挺深,这样阿猫阿狗挖不出来。墓碑是个木牌子,他不知道瘸子的名儿,只能写某某人之师。
这个某某该写谁呢?
他想了半个晚上,半夜起来在蜡烛下用木枝练字。练完了字,开始掰那拳头大小的长命锁。
瘸子比他高,他平时也看不见这长命锁的顶儿,现在东西在他手上了,他才看见顶儿上的一个洞,形状眼熟,他摸索着摘下右边耳朵的长命锁,对准了,手指一顶,进去了。
里面调出来一张纸,用诡异的红色写着……
“偿”。
背面用黑得发青的墨写着:徒弟畜生是我教导不当,人命债师爷替你还了,下半辈子当个好人。
……
第二天清早,他拿出那把随身的、已经卷了刃的刀子,在木牌上刻了字:夏遥旭之师葬于此。
中午时分,他把傻子招来,让他把房子卖掉,又摁着傻子的头叫他在井边一块方砖的位子挖土,让他拿走了里面的钱财,叫他去别处人家找份工作。
傻子问他去哪,夏遥旭给了他脑袋一下,让他别管这么多。
傻子又问他耳朵上的长命锁怎么少了一边,夏遥旭默了默,还是那句话:
“别管那么多。”
末了,又补上一句:
“自己活好了。”
不要当好人,好人不长命。
沫,今天的刻度是一千四百六十毫升。
收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从矿洞里出来,太阳已经落下。海上的温度降得很快,西风吹来时我尽量躲在别人身后,让汗多流一会儿。我很难过,如果可以在太阳下面再多站一会儿,就可以超过一千五百毫升,获得一次乙等评定了。
队长检查劳动瓶的时候,我请求他稍等一会儿,我双腿间湿漉漉的,工作服还在努力把每一滴汗水吸吮出来,吐进劳动瓶里。我尽量排在队伍最后面,让瓶子多喝一些。我以为下的汗已经足够了,但还是不够。
因为没有得到乙等评定,所以我晚上又得抄写十遍沙城宣言。这对我来说倒不是苦差事,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反倒可以用墨粉来给你写信。
就像上一次写的信,我要澄清一件事,即我并不是一个偷懒耍滑的男子。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能挑,能扛,可以挥舞镐头去敲击那些洞壁,像他们一样口里含着石盐,每敲三下换一次重心,像是劳动典章里说的那样。
我每天可以掘进一米半,挖出古老的骨头,黑色的宝石,不知多少年前的人留下的残片。我每天都挖到头晕脑胀,浑身发烫,浑身的劲儿拧成一股,反反复复地抽旋出去,直到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力气,昏倒在坑道里。我天生就少汗,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我天生就不会下汗。
可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得劳动,这样我们的城才不会陷下去。这片海上的每一座城都在下沉,我母亲来信说,她小的时候,隔海相望,对岸的蓝石还能看见完完整整的十五个城区。巨大的紫蓝色的岩石,骄傲地站在海上;而现在蓝石只剩下了七个城区,他们的高塔变得很矮小,看上去明天就会消失。
我们的城市得用汗水浇筑,才能浮在海上。我很喜欢沙城宣言里的比喻,劳动创造了我们,劳动创造了城市,劳动的痕迹即是生命的痕迹。很不幸,我是生命痕迹特别淡的那类人。我的汗那么少,连自己的重量都无法完全支付。
我很想念你的泪水。
男子的世界里没有泪水,就像女子的世界里没有汗水。我还记得,那次我晕倒的时候,你用泪瓶里的泪水倾倒在我口唇里。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面,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女子,不是从山的另一面看见的蜿蜒的黑衣行旅,不是无光爱室里的温暖触觉,我头一次看见女子的脸,品尝到女子的眼泪。在那之前,我只看见过深绿色琉璃罐中,泪水与汗水交合在一起,用生命的精髓铸造城市的基石,让我们晚一分,晚一秒地沉没。在那之前,我觉得泪水是一种幽暗的光辉,有形体的微光;在那之后,我知道它是温热的,稀薄咸涩的汗水,于是我明白我们本是一般。
你喜欢的那些,刻在山壁上的话:是否有一个时代,我们并不需要将所有的力气和哭泣用来铸造?是否有一个时代,男子和女子不是分隔在山的两岸?是否有一个时代,生命的痕迹战胜过海洋?
今天我挖掘出来的古代碎片上面写,三千年前的沙海,他们用血来铸造城市。
它和我收集的碎片放在一起,补齐了又一块历史。队长说我就是老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才做不到别人一样出那么多汗,不能诞下那么多的痕迹,但你上次来信问的事,已经有了答案:
不存在传闻中的“美好时代”,我们世世浮在沙海上,滴下血汗。
可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创造了这样的城?海上诸多城邦最开始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到现在一切都沉没下去了?是谁最先知晓汗水和泪水缠绕在一起就可以支撑我们的世界?
我想去找你。
在夜色中,我可以穿过山脉,前往女子的世界。你记得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就在那里。
“我挖到了,古时候的信。”
矿洞中,一个男子直起腰,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瓶子,里面装了一封信。
“继续挖。”队长呵斥道,“继续挖,多出点汗,能让城市多漂一会儿。”
“为什么以前的城市不会沉下去?”一个少年问,“他们说,好像每隔三百年,就会有人创造奇迹,让城市重新焕发光彩。”
“不知道啊。小鬼。”队长摸摸少年的头,“那是什么奇迹,谁也不知道。努力挖吧,小鬼,等你挖完,积累了一万毫升的劳动后,我带你去爱室,让你知道什么是男子。”
——————
练习
预警:本篇包含轻微恐怖(偏恶心)元素,观看请谨慎!
作者:魇
关键词:午睡
评论:笑语
马半仙
直到现在,我也能轻易在脑海中描绘出马半仙那张脸——尾部下坠的三角眼,偏大的鼻子,薄得有点过分的嘴唇,面庞是北方人常见的扁平类,肤色有点黄,也有点灰。这样一张普通的脸上,神情更是平常,大体是麻木,不经意间露出点狡黠,偶尔会有点激动,接着又回到麻木中去。
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大概都会看过一眼就忘却,我却记得极牢。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曾经让我重获新生。
我曾经是让父母头痛的“问题孩子”,彼时,我刚刚从本科学院毕业,怀揣着改变行业的梦想,希望家里能够支持我去大城市工作,全然不顾家里为了供我读书已经负债累累。母亲则认为我应该回老家工作赚钱,不用负担房租的同时也能帮忙照顾一下偏瘫的父亲。我们在电话里吵了好多次,最终,在我毕业之前,母亲告诉我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我来不及领毕业证学位证,马上买了回家的车票。
到家之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很稳定,她叫我回来是因为已经给父亲的老同事刘叔打好了招呼,我明天就可以去他那边工作。从仓库看管做起,肯定有升迁机会,最终还可能自己管理一家分公司。不懂事的我气得七窍生烟,对着母亲大喊大叫,合上行李箱就想回学校。母亲死死拽住我,父亲在床上努力地蠕动,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摔下行李箱,走到阳台去,把烟盒里仅剩的三支烟一口气抽完了。
第二天,我母亲带着我去刘叔的公司报道。我浑浑噩噩被带着走完了报道过程,他们的说话声像和我隔着几条街。当时的我自然是想不通,为什么家里辛辛苦苦供我读书,最终竟然安排我回来做一个仓库管理员。当夜我开始失眠,这样的状态持续三天后,我开始尝试用各种手段解决问题,从跑步到吃药,从阅读到社交,甚至自慰都试过了,但一切都是徒劳。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个月,母亲看到我一天比一天憔悴,也开始为我担心了。她自然舍不得让我去医院,于是在我下班后,她拉我去马半仙家里“看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半仙,也是唯一一次,在这之前,我对马半仙只是略有耳闻,知道他和刘叔是老乡,会“看事儿”,大约在路上面对面撞到也不会认出来。那天我母亲领着我敲开他家房门,走进去时,我还在长期失眠带来的浑噩中,脸上的神情和马半仙的倒也差不太多。
马半仙看着我们母女,说,“来啦?坐。”说完自顾自走到卧室里去了。我母亲走到马半仙家十五平米大的客厅里的双人布面沙发边坐下,示意我也跟着坐过去,我刚刚坐下,屁股上就一痛,便又站起来,再看沙发上,一根弹簧头钻了出来。此时马半仙正好从屋里走出来,把手上拿着的垫子递给我,说,“沙发坏了,给你垫垫。”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接过来垫好,又坐回去,也不敢坐实,只是别扭地半坐半支着。
马半仙见我们都坐定,便问母亲要看什么。母亲则回答他我睡不着觉。马半仙又来问我,我也答睡不着觉。母亲又说,之前找马半仙算了,说孩子回家来才能发展好,这怎么回来半个月,没见好,反而越来越糟了。
其实当时我看到马半仙的样子,也不抱着什么他能医好我的希望了,或者说,长期的失眠已经让我不知道“希望”是怎样一种美好。我只是机械地回答马半仙提出的所有问题,尽可能详细的同时,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不能因为坐着太痛苦而跳起来摔门而去。我不太记得马半仙当时具体问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母亲渐渐开始抹眼泪,我也开始抽泣,之后,我们母女在那张破旧肮脏的沙发上互相抱着,一边嚎啕一边试图擦去对方的眼泪。等我们都哭累了,马半仙便让母亲先出去,单独又交待了我好多话,大多是要接受现状、孝顺父母之类。虽然是些大道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非常受用。最后,马半仙拿出一颗小药丸,让我吃了,说这是他从仙家那里求来的。我接过来,吞下去,之后跟母亲回家了。
当夜,我睡了一个好觉,只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马半仙让母亲出门后,面对着我张开嘴,他的舌头渐渐从嘴中伸展而出,像球马陆一样伸展开身体,像蛇一样蜿蜒前行,我呆滞地看着,看着那条舌头张开它那多毛的口器,咬在了我的舌头上。醒来后我只觉得好笑——我怎么能看到自己嘴里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混乱的梦境大概是连日失眠加上被马半仙家的沙发扎了屁股共同造成的。第二天午睡时,便都一切正常了,而到了晚上,更是一夜无梦。
我对所有认识的人讲述马半仙的故事和本事,也推荐给所有失眠的人吃那种从仙家处求来的神药。现在的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丈夫踏实肯干,虽然赚得不多,但和我这样的仓库管理员正好相配。父亲去年过世了,母亲还很健康。我,非常幸福,也非常感谢马半仙给了我这样平淡的幸福生活。等我的孩子们长大了,我也要让他们回到我身边,继续这样活下去。
作者:尘聆
评论:无声
你好,作为一个天使却对人类过敏,这给我的工作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和难度。
在这个星球上,最多的生物就是你们人类,自然最多的死亡也同样。
像是微生物或者说一些你们讨厌的昆虫,或许数量上并不比人类少,但是存在感却相对稀薄。
我走在街道上,穿过甲乙丙丁熙熙攘攘的灵魂,就像鲶鱼在沙丁鱼群里游泳,或许你们会感到乍然一惊获得启示,或者痛哭流涕后悔前尘。但是最终谁都会走向被引渡的时候,就像我总要走向天堂汇报工作情况。
为什么你的业绩又是这么不堪入目?我的搭档前搭档和前前搭档无一不问过这句话。众所周知,每个摆烂的员工都会有一个兢兢业业的工作狂同事,以覆盖因为其人落下的内容。但升迁不会找到他们,更不会找到我,毕竟在引渡人类的时候,我过敏严重。
你们对花过敏会打喷嚏,对猫毛狗毛过敏会起疹子,很不幸,我的症状是掉毛。
天使为什么非得那么大的翅膀?我一边扇动翅膀,一边洁白长羽稀里哗啦往下飘。人类的灵魂大张嘴巴,为死后初见的神迹赞叹,殊不知这只是我的疾病表现。
于是我对搭档说,不行啊,再干几票我就要飞不起来了。走地天使,那还叫天使吗?
那当然,神的意志会与你同在。搭档很无情地回答。
你见过神吗?我摸着斑斑驳驳的大翅膀子,很是肉痛,对搭档的虔诚感到困惑。
对方稀里哗啦摇动着本子,那上面是本月引渡的灵魂数量,会随工作而不断自动增减。这难道不就是神的证明?他语气里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的自然。
是的,神说要引渡灵魂,而我们就是跑腿打工仔,至于什么恩泽从来没见过,只有报业绩时殿堂上光辉灿烂,扎得我眼睛生疼啥也看不清。
如果说有什么印象深刻,大概是曾经遇到过一个羽毛过敏的灵魂。
传闻在人死的时候会有天使来接引,伴随圣光同圣乐,他们有巨大的双翼,就像神一样拥抱所有尚带遗憾的灵魂。
阿嚏!……确实很遗憾,你可以不掉毛嘛,阿嚏!我真的过敏。那个灵魂一手捂口鼻,一手立起拒绝我靠近。
可是这样您就死不掉了啊?我感到有些困扰,就像为工作困扰一样。
之前是很期待去世,毕竟为这刻实在等待太久。他表情很痛苦,我只好又往后倒退几步。比之前更早,就在想如果真的有天使,到底该怎么面对了。
这点我倒是和他惺惺相惜,毕竟难兄难弟,如果这世界上没有过敏该多美好。
因为羽毛过敏,我花好大力气推广自己制作的合成羽毛制品,等它们变成爆款,我就不至于在大街上对男女士们的装饰大打喷嚏。他颓唐抽出手帕濞两把鼻子,虽然躯壳已然离去,但灵魂的记忆却在被引渡前都不会消失,这也多少算是种惯性。
是的,后来您就获得了和平奖,毕竟为世界的动物保护做出了宏伟的贡献。这份无私对于我们天堂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我抽出搭档给的笔记,开始念接引台词。
等等,可是你没听到那只是因为过敏吗?他的五官再次痛苦扭曲,天堂都是像你这样的天使吧,我真的会死的——虽然已经死了。
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啊,您不相信神吗?我抬头,有些诧异又在情理之中,确实有不少预定被引渡的灵魂压根只是听说我们工作体系的存在而毫不感兴趣。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长叹一口气,转而问,就非得要上天堂吗?
呃,也可以下地狱,但流程会有点复杂,或者你想一直游荡也行,申请又简单点。我在脑内努力搜刮现有规定,所以说我们这个活的意义到底在哪,其实完全无所谓吧。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们天使都掉毛吗。
不,只是我过敏比较严重。我有些羞愧。
过敏?他抬头,我面带职业微笑,洁白长羽在风中翻飞,扑朔迷离折射彩色光晕。
是的,人类过敏。
算了。他沉默后道,所以天堂也是那样的吗?
是啊,是那样的。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又怕回答不是,还要被询问更多详细解释,估计也答不出来,而且对这个病症来说业绩太难了,有一个是一个吧。
我想,我们都是那样的吧。我合上手上的引渡词,抖抖已经所剩无几的翅膀。
作者:【十一招】土木风
评论要求:随意
您好!您一定是报社来的吧。快请坐!您喝点儿什么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威士忌、白兰地,还有昨天新到的,梭密尔来的起泡白葡萄酒——好吧。玛丽!给这位先生泡点红茶来。您得原谅我先前的再三推辞,毕竟你们报纸对我们作家一贯算不得友好。音乐界里大家都在说,勃拉姆斯最近对一些新人太刻薄;可在文字的世界里,那种评论您的同僚早十年就已对我们作过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去!去!滚!鬼崽子们!这些乌鸦又来了。它们把我养的花都啄个精光,就跑到窗前来呱呱地吵人。这帮黑煤球可鬼精着呢,天天在人身边转悠,总能从人身上讨点什么去;如果讨不来,就用抢的。它们会用爪子蹬你的后脑勺,拿又大又尖的喙啄你的眼睛。去!我今早没给你们面包屑吗?——这窗子真难关,该找空修一修。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您这次来是问我要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这也正是我同意您来的缘由。关于您问起的那个人,要到我二十余年前的军旅生活里去找了——是的,我曾当过兵;您看不出来吧。人人都觉得一个老兵作家应当忧郁冷峻地抽着大烟斗,日日夜夜在灰墙前沉思,把自个儿皮肤上和思想上的伤疤一条条地抽出来织成文字,而不是像我这样,守着一柜美酒和满院芬芳的草木,成天晒太阳、下馆子、看戏、谈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和您说的那个人不是直接相关,也能说少不了干系;即便不提这一层,我也对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了啊。
事情要从186x年说起。彼时我刚从B市大学毕业返乡,本土又已多年没有战事,上学读的希腊史诗和英雄小说就直在肚里咣荡起来,催我去军营里练练胆量。接收我的是枪骑兵部队,具体连队号暂不透露——主要因为我个子瘦小,马驮着我比较轻松。这颇使我恼了一阵,在我看来英雄应当用剑,而不是长矛。尽管如此,报到那天我背着母亲给我包的行囊,胸前揣着未婚妻绣的手帕,站在队列里听着团长训话,还是兴奋地环望这小小的校场,想从中找出些和古希腊战士的练兵场相同的地方来。这天很阴,灰白的云层下时有几只乌鸦低飞而过;我的视线跟着其中一只,游走到团长背后立着的一众长官中间,立刻被一个奇特的人吸引了注意。他远比他的同级要更高大,也更年轻;面容阴沉严肃,背着手站得笔直,一双浅色的眼睛森然地睥睨下方,目光锐利得像把长刀,正审视着我们这帮新来的呆头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当你对上它时,会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中一颤,身上像要冒起冷汗,目光也忍不住躲闪开——我当时就是如此,待他挪开眼,才敢偷偷观察起他来。
是的,您猜到了;这就是您找我问的人,威廉·冯·阿森海姆上尉。他后来应该还有晋升,我且用他当时的军衔来称呼他——他不是那种你会直呼名字的人。单这第一眼,他身上就浮现出诸多谜团,有些我后来从他本人处知晓了谜底,有些至今保持神秘。首先是这高大威武的身量,我目测他至少有六尺四寸,健壮得好似梵蒂冈宫里的雕塑,怎就成了一名骑兵?要多么健硕的马儿才能载起这样一副身躯?再说那张年轻的脸孔,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要获得他此刻的军衔,估计是不容易啊。他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年轻人,其深沉与自持在军人里也极为突出,仿佛举手投足都经过严密的控制,眉眼每时每刻都浸在沉思中。他在思索什么?多么深刻又残酷的内涵能锻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盯着他的几分钟里,这谜题清单只是越列越长。此人的魔力一时难以详述;简而言之,这神秘的指挥官虽不像一位希腊战士,却在一眼间,就以一种比传说里更真实、更具体的英雄形象震撼了我。那训话我听得神游,就想象起一旁这位沉默的上尉会是怎样的人,曾有怎样凶险的经历——这位长官后面会怎样赏识我这位脱颖而出的新兵,给予我指导——向我透露怎样的秘密——我怎样发挥出勇气,成为一位同样年轻的英雄——
说来好笑,前面这些荒谬的幻想,后来竟可以说是一一应验,即使其实际形式与我所想大相径庭。您——我就不弯弯绕绕了——看起来跟我一样,也不太年轻了。那么您该知道,战争正是赶我入伍的这年到来;确切来讲,是入伍四个月后。按常规标准,枪骑兵至少要训练一年半,用马刀的可以稍短些,也至少要半年。上边却下了令,全员即刻拔营,去作现有兵力的后备。至于冯·阿森海姆,战前我卯了几个月的劲,也未能使他多看我一眼。他是中队长,凡事只向手下三名忠心耿耿的少尉传达命令。平日练兵时,他只需默默站在营前盯着,其威压就足使几百个大头兵活像麻雀见了鹰,惴惴不安地绷紧了皮,加倍卖起力气;纵使我在其中把动作摆得再标准,也只是泯然众人而已。好在得他表扬的人并不多,挨他训斥的也几近没有;我至今没见过谁能说和他一样少的话,就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一些长官热衷上台训话,他也从没——啊,倒也不算从没——
我想起来了,他只训过一次话。这件事我一定要讲。通知开拔那天,营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兵都乱哄哄地挤在校场上。您看:现在的人提起从军直摇头,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战争的恐怖;在那和平年代,不少人把当兵作为一门军饷丰厚的美差,从没想过打仗的事。这帮人一听说要出征,当即慌了神,嚷嚷着要退伍回家,一些人已把军服都脱下来了。奇怪的是,对这愈涌愈高的浪潮,营里的长官们却都在墙边冷眼瞧着,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兵们都喊疲了,气焰消下去,开始不确定地你瞅我、我瞅你,入营时训话的那位中校,本团的团长,才向冯·阿森海姆上尉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向下属交代几句,又拿起手枪,走上台前。
他砰、砰、砰地向天连放三枪,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帝国法律,”他用那双灰眼睛,从左到右,冷静地慢慢扫视一遍惊慌又茫然的各色人等,“战时退伍者,当作逃兵论处。具体处罚不需我多说;要上阵搏得一线生机,还是在这儿就白白浪费掉生命,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他说完之后,全场死一般寂静,持续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没有人在见过他那眼神后,还胆敢怀疑他是否是认真的。之后有谁带头呼出一声抗议;人群骚动了一瞬,就再度陷入沉默,因为大营的铁门早在喊话时就已被他下令关死了。校场和刑场可只有用途上的区别啊。紧后边传来步枪上膛的声音,中校上来讲了几句话,提一提祖国,说些战场上的功勋荣耀,鼓励大伙好好练兵,诸如此类——新兵们早已吓破了胆,说什么都欣然接受,就这样任各自的命运推着,散回营里收拾东西了。
您问我的态度?跟您实话实说:这事现在讲来令人咋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完全正当的。于我而言,没做好牺牲的准备,没有流血拼杀的胆量,哪配来军人的荣誉中分一杯羹呢?因此上尉越使他们胆寒,就越叫我敬佩,那等魄力更是令我心生神往,把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那天我站在台下,神情激动,就差为偶像摇旗呐喊,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让枪口指着的一员呐。
这件事后第二天,我们就像没长熟的土豆蛋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向前线滚去,准备拿身子去填山谷的沟壑了。行军共历时两个月,那一阵真叫难熬啊!您或许以为骑兵赶路是轻轻松松骑在马上的,实则不然。马儿远比人要金贵,为保证在战场上能迅猛奔袭,路上我们只能牵马步行,让马驮着自己的粮草。我们一天行进约15英里,大概顶我参军前半个月走的道儿。头几天我险些支撑不住,要靠手里攥着未婚妻给我的手帕,想象自己是远征中的希腊勇士,才能咬咬牙,勉强把黏在地上的脚再拔起来。冯·阿森海姆呢?他整个人仿佛是铁锻的,步伐稳健地跟在列旁,只到傍晚会稍显一点疲态。我们每天傍晚扎营训练;晚上一裹衣服,睡在田野上或树林中,第二天清晨起来,从地上拾起自己散了架的、处处都疼的身子骨,继续赶路。起初还有些人因我是大学生而百般嘲弄,在这样的折腾下,过不了两天也全都哀嚎连连了。每隔几日我们停下休整马匹,就插空学些杀人用的真把式。我至今记得其中一招,是在马背上用枪尖向地面戳刺——用于杀戮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战斗能力的敌军士兵。冯·阿森海姆上尉亲自来为我们示范:他骑在那匹雄壮的灰马背上,矛枪好似他手臂的延伸,动作干净利落,枪头下的燕尾旗上下翻飞,好不威风。我个子小,站得离他最近,枪尖的寒芒直闪我的眼睛,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奥丁手中的冈格尼尔,要对世间的任何目标贯下永恒的一刺。我看得手心出汗、心潮澎湃,回去没日没夜地练习,戳刺时却从不敢想象那可怜敌人的样貌;好在没有人真被我刺中过。现在想来,他那纯熟的动作是不知多少面让血染透的旗子换来的呵。
说起这个,我们见到第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也是在行军途中;事情又要说回我们这位长官身上。当时已是秋季,部队在一片农田附近休整,马儿在田野上捡食收割剩下的干草和谷粒,士兵则借宿在农民家里。临走的那天夜里,冯·阿森海姆手下的三名少尉之一,一个脾气暴烈、比他上司年纪要大的矮个子男人,晚餐时受收留他的屋主——一位老妇人款待,喝了太多的酒——我想大概是藏在人本身中的某种恶魔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吝啬的老头子回到家,见自己珍藏的葡萄酒都被妻子给了人,与少尉吵骂起来,说了些难听的话。任一个清醒的人遇到这事,都会是尴尬比不悦更多;可那少尉竟掏出他那只有军官才配带的手枪,干脆利落地把老头崩了。——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一慌神,害怕即将到来的后果,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她闭了嘴。清晨我们抓到他时,他刚醒过酒来,敛了一些干粮和财物,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口张望,眼看是准备逃走了。
冯·阿森海姆上尉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里。少尉惨叫一声,单膝跪下,立刻叫人夺走了手枪和佩刀,拿麻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他被他的长官单手扼着后颈,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院中,一把撂在地上,旁边就是尚摆着剩菜的餐桌和血泊中两位受害者的遗体。我们在墙边列成一排,另几位军官在旁边看着——显然,这里就会是刑场了。
那可怜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马上给一枪托砸倒在地。上尉站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检查着手枪里的弹药。
“我不知道——我只是喝醉了,我——求求您…我还有老婆和儿子,求求您——”那罪人半边脸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因发抖而含糊不清。“您那么信任我——看在之前的份上——那么多年了——求求您,求求您…”
他双腿抖若筛糠,眼睑也恐惧地绷紧,泪水顺着一侧流下来,嘴里嘟哝些求饶的话。即使上半身被捆住,面前守着十几柄寒光闪闪的马刀,他仍像一条濒死的蚯蚓一样扭动着,好像只要能站起身来,就能够重新掌握自己的死与活。没有用。他军服上沾满灰土,脸上则是他自己的眼泪和成的泥。上尉的手枪有问题,找人换了一把,又一颗颗地重新装填子弹;于是这等死的时间对旁观者来说也变得太长了。当恐惧的神经终于绷至断裂,地上蜷着的人突然不再抖了,含混的求饶声转为状若癫狂的大笑和破口大骂。他大骂那老夫妇该死——谁叫他们自己把酒给他——又大骂冯·阿森海姆上尉,大骂在场的所有士兵和军官,大骂帝国军规,把人一生中能学到最粗俗最狂怒的脏话都喷呕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差点站起来,冲离他最近的士兵撞去,又很快被制服,让人按在地上一顿殴打。于是骂声也没有了。他皱巴巴地在地面上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到腹部,只偶尔从蜷曲的胸腹里发出几声呜咽。
上尉早已把弹药装填完毕。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待都平息了,才揪着脖领把地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好像已经在拎一坨死肉。
“遗言?”他问道。
他把手枪抵在人后脑上,咔哒一声上了膛。那人因此浑身一颤。
“求求您…”于是一切又回到最起初的求饶声。
上尉面不改色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曾经的少尉身子一挺,面朝下栽倒在地,和餐桌边的两个死人一样安静,只后脑勺还一股股地涌着血。
冯·阿森海姆把枪收回枪套内,到中校面前立正:“我代穆勒少尉为他的妻儿申请抚恤金。”
“——批准。”中校回答。
人群唏嘘着散去,收拾东西去集合了。我路过那具尸体时看了眼怀表,距离在院子门口抓到他,才不过十分钟而已。
之后的一周里我都难以安寝,梦里总浮现少尉那沾满泥土的、绝望地皱缩着的脸。人在死亡面前竟可这样毫无尊严,像动物一般挣扎,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震撼是为什么。更加震撼的则是冯·阿森海姆对此的无动于衷。那几日里,我白天行军时再不敢直视他的脸,夜里回来则反刍自己的这份害怕,思索其来自何处。在我看来,我对他的敬仰是不该动摇的,毕竟他所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瑕疵,符合我那英雄主义理想的道德典范,可恐惧就是蛰伏在骨头缝里,斥之不走,挥之不去。
我遂去打探别人的看法。先是与我同住的汉斯,他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伙。他半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上尉做得不错,因为那老妇人长得像他家中的外婆。
“要我看,这种人叫人痛快地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啦!谁知道改天遭毒手的是不是我的亲人呢?谁要是害怕,准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亲眼看见处决现场了吗?”我问他。
“没呢,我给挤在外边,只听见一声枪响。”
于是我转而问我的同乡约瑟夫。他是个温柔善良的粗人,为了军饷来当兵,末了儿却没能退伍,这会儿的奔波和诸多训练已让他叫苦不迭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当时我要是闭上眼睛没看就好了。唉,就算不看也能听见呀。太惨了,活生生的人啊…要我看,无论是谁都不该让人这样揍上一顿,再拿枪指着——可被枪指着的人又是先拿枪指别人的——唉,这事算起帐来没完没了!我不愿再想了,不然今晚又要做噩梦呀。”
我只详细问了这两个人,因为军营里只有他俩愿意跟我这个顾影自怜的文化人交往,平日里听我念念故事,讲些热血沸腾的傻话。大多数人的态度则从行动上可以窥见一斑:从事情发生到抵达前线期间,凡冯·阿森海姆上尉出现在列旁时,队伍里都如停尸房一般沉寂,只能听见马蹄与人脚在地上踢拖的声音。
我对他的崇拜——您要是觉得到此为止了——那您可是高估我了。三个少尉减去一个后,上尉不得不亲自带我们这一队;如果说单这个消息,就使我心中的微弱的火苗复燃的话,那么当他指派我为侦察兵时,我那二十多岁的小心脏已经烫得要跳出胸膛外,飞到天上去跳舞了。我苦练马术,可就是为了这一天呐!我领命时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回去就在狂喜中顺着营地边疯跑了十圈——至于那死去的少尉,叫他在他该埋的地方埋着吧,我等不及要去当一把19世纪的赫尔墨斯了。第一次汇报时他疑惑地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不得不作出一副怪相,才能把咧上耳根的嘴角压下去。再之后——唉,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前线…
您一定以为我要压低嗓子,向您详说诸多惨状;那样不单会勾起不想要的回忆,对谈话的气氛与重点也全无益处。我只向您简述当时的情况。前面提到我们此去是做后备兵力,因此到达之后,先在后方扎营。头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因为旁边就是野战医院,半夜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听来仿佛自己身上也剌开了口子,烧焦了皮肉。安顿之后,上尉带我们一众侦察兵日常巡逻,时而要到战场边缘去;再回来时,我听着那些活人的动静,反而睡得更安稳了。除此之外,生活竟回到和在校场时一样,集合、练兵、回营睡觉,只是长官们都喊哑了嗓子,因为几英里外总传来隆隆的炮响。那一阵,我们最大的敌人竟是乌鸦。对,就是窗外那些黑色的鸟儿。我们越往前走,半路见的乌鸦就越少,原来全都聚来了这里,数量到达恐怖的程度。每路过已被推平的区域,望见一片好像烧成焦炭的土地,扔块石头进去,准会有成百上千只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密集得比起鸟类更像昆虫;那底下露出的东西我不愿想。它们吃腻了肉,就来军营的灶台上偷零嘴儿吃,用啄过死人的喙叨我们的面包和香肠,喝杯子里的水。这些鸟儿远看都是一样乌黑的圆脑袋,待其中一只停到近旁,拿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盯着你时,才能看清那头顶的羽毛是不是结成绺的,有没有沾着什么干涸了的、腐臭的东西。如果是,就得赶紧护住自己的晚饭,拿棍棒和石块驱赶它。开枪不管用,这儿的乌鸦对枪声已像对坚果开壳儿一般习惯了。
我们这样过了几周光景,跟着前线推进走走停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悬在半空的炮弹何时落下。直到有天半夜,所有人都叫军号吵起来,牵着战马到空地上集合。几百号人马已提前列在一旁,军服穿戴整齐,火把在夜色中映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这些是先我们一步出征的老兵,我记得报到那天他们人数远比现在多才是。
他们与我们重新整编,实际并入每一队的人数又比目测的更少。中校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列一列地向战场走去。没有人说话。深邃的夜包裹着我们,万物影影绰绰,在粘稠的黑暗中微微鼓动。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惶悚不安,每个人都害怕不一样的东西。我害怕树枝间扑棱翅膀的声音,约瑟夫害怕越来越近的炮响,汉斯则害怕路旁让乌鸦啄的那些玩意儿。这小孩尚未理解树底下偶然露出的一只腐臭的军靴与自己的脚有何联系,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避开。
我们凌晨到达前线,先是帮忙布防,白天就跟在老兵后面挥舞起马刀;又过了几天,就轮到我们列阵冲锋了。感谢我那侦察兵的职责吧!幸好是它——幸好是它啊!我不必闭着眼睛刺下长矛,也不必砍下谁的手臂或头颅,我所需做的只是冒着枪林弹雨,策马巡查一圈,只需查看别人做上述那些事的结果,回来报告给我的长官——好让他再指挥更多人做这种事。他的指挥又何其残酷,何其纯熟!他把人诱进他的陷阱里,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样,叫他们死得像被拧断了脖子一样干脆利落——然后就这样丢在身后,踏着一地残躯烂肉走过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的——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人本就是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生又为何死的东西,是牲畜,是地上扭动的小虫,好像躯体只是可供切割和贯穿的死物,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不过是屠宰场千百只形态各异的羊头!他怎能那样视而不见?怎能对此面不改色?我至今想不清楚。所有这些围猎的成果,以及他人围猎我们的成果,都由我和另几个同伴去确认,这起初常使我们干呕,后来才习惯;作为不必冲杀的代价,敌人设下的陷阱也该由我们先踏进去。他那残酷的经验和智谋这时反过来救了我们的命。我尚未见过哪位指挥官能当他的敌手。他用那锋利的目光扫视一遍原野,沉思片刻,就能推出哪里设了埋伏,叫我们不要去。他从不做用人命探路的事。对溃败的残敌他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派人去追;有军士牺牲了,他也下令安排好后事,除非事况紧急。算下来,本中队竟是伤亡最少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同情,军心和人命在他手中都像是能以数量记的物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甚至连他自己的也在计算当中。他亲自带头突围之类的危险行动,或把自己作为其中一环时,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是出于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也随时做好死的准备,那到底有什么可计算的呢?死后难道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好像通过谋算好的死亡就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好像死亡是什么可供操纵、可以蔑视的东西——天!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不好意思——我稍有点激动,当初那个青年正在心中垂泪呐喊呢。您问我还崇拜他吗?那当然,我靠崇拜他来活着。从方才的叙述您能听出来——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早知自己是如此容易害怕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会从军。到这时已没有回头路了。我的话变少了。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旷野里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让我觉得有锋利的鸟喙在丈量我的脖颈,我只好把世界缩小,将头埋在里头,其他的一概装不知道。当时我视野里只剩下几件事:巡逻、行军、练兵、睡觉,只剩几个人和几样东西:我自己、汉斯、约瑟夫、冯·阿森海姆,和行囊里的《伊利亚特》。这本书我上战场前只心血来潮时拿出来看,到这会儿已快要翻烂了,页角都黢黑打卷儿。我仍然想当英雄——我必须想当英雄,如果不想当英雄,我就会死。我会在某次侦察时再也无法忍受,从马上坠下,惊悸而亡。我必须得是赫尔墨斯,其他人必须是同行的希腊勇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必须有一个意义在上头充作太阳照耀着,否则就会像人一样烂在地里,因此冯·阿森海姆上尉也必须是一个英雄偶像。多可笑的动机啊!可偏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向他汇报战果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因战胜的兴奋而颤抖,还是因方才的见闻而恐惧得发颤;我一律当作前者。他偶尔冲我点点头,我便又能在亢奋中过好多天,幻想自己未来光荣受勋的模样。约瑟夫这会儿已给吓成了个木头人,没空理我,汉斯则只觉得我脑袋有问题。这种情况何时终结,我已不记得了;其终结的方式我也不愿回忆。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还是为您细说一下吧。
先前我讲没人能做冯·阿森海姆的敌手,现在想来是不准确的。他曾有一次指挥失误,也是唯一一次。我并不怪他——这事也有我的责任。那天很热,偏又赶上急行军,马匹已快撑不住了。我探查过烈日下的田野,见不到人影,只有鸟雀在地里觅食;又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屋,村口的水井还没干涸,于是回去向他汇报:
“前方没有见到敌情,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村庄。”
“确认是废弃的吗?”
“是的,长官。田里到处都是野草。那边还有一口水井。”
“那么,”他下令,“全军前进,去村里短暂休整。”
您瞧:像这样的村子在路上是很多的,从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我们曾见过太多个、住过太多个,所有人又都被翻腾的气浪烤昏了头,包括一向谨慎的冯·阿森海姆在内,没人想着多望一眼那没了玻璃的门窗。部队牵着马走在村庄内的道路上,还没来得及去给马儿喂水,两旁的屋门突然全部洞开,从里列出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来。
是敌军的一小撮步兵。他们从前线撤来这里,远远看见我们,自知逃不过,干脆埋伏下来,放手一搏。这是后来复盘时才知晓的。这当儿,我们的人连上马都来不及。顿时,枪声四起、鲜血飞溅,马蹄扬起的烟尘中甚至看不见敌人在哪儿。一些人抽出马刀想反击,又让受惊的马儿撞翻,践踏过去。一间间屋子搜过去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打空子弹则更不可能——上尉立刻翻身骑上战马,大喝一声:“撤退!”
“那他怎么办,长官?”我跪在屋边,冲他喊道。
我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是汉斯。他与我走在一起,在混乱中腿部中弹,倒下后又被马蹄踩踏了头。这个尚不知什么是死亡的半大小子此时满脸是血地瘫在我怀里,双眼大睁,仿佛眼眶都要崩裂,浑身不住地颤抖抽搐。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随着那颤抖,不断有些温热的、红白相间的东西迸溅到我手上。
冯·阿森海姆迟疑了片刻,像是刚认出这个颅骨变形的血人是谁——或许根本没认出来。
“把他抛下。”他命令道。见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得几近凶狠:“把他抛下,克莱因下士!他已经没有救了。”
“可他还活着,长官!他还在对我说话啊!”我哭喊道。
汉斯——他其实早已出不了声儿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可我已经昏了头了。我无比坚信他还有救,只要送到医院去,破裂的骨头就能给接好,流出的脑浆也能重新长回来。我已完全给定住了。我撒不开手。要么让我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找人带他一起走,这就是我当时仅有的念头。
上尉没有时间跟我浪费。他烦躁地环顾一眼四周,从马背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我提起来,塞给身后跟着的少尉,随后就策马向前,指挥撤退去了。汉斯就这样给抛在全是灰土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墙边,一双蓝眼珠仍盯着我。他已经不再抖了。我被随便安在一匹马背上,涕泗横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玩命回头,想找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墙根下的人影。这个模糊的血点子很快也离我远去,消失殆尽。
这就是我对冯·阿森海姆崇拜的终结。是的,我说过,我不怪他。他救了我一把,后来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很感激。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那些英雄幻想,包括入伍前的和入伍后的,古希腊的或近代的,都是建立在什么的基础上。在这之后我甚至没梦见过汉斯。他消失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像一颗果子烂在泥里一样不见了。蝇虫和乌鸦会啃咬他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想哭。回去后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一边流泪一边说胡话;清醒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故事变得只是故事,人也通通都只是人,是他们本来的模样。我赶回列首向上尉报到时,只是冷静地报上姓名,申请继续履行职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也是觉得我变化颇深。我眼中的仰慕不见踪影,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的激情也尽数消失——一夜之间,我也变得不再年轻了。
他冲我点点头。我再次并入侦察兵的行列里,之后一切如常,探查、躲枪子儿,汇报。冯·阿森海姆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一队残兵。
听到这儿,我亲爱的编辑先生,您或许以为:我与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一度如此觉得。我浑浑噩噩地活过每一天,除去必需的事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某次巡查途中,或侥幸熬到战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只有麻木能与恐惧抗衡,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也是当时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的原因。我偶尔还是会幻想,想象退伍后回家结婚,然后去当作家;有时拿小本子记点东西,却不敢写太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
那是186x年的11月,其实已接近入冬,只是第一场雪尚未落下。我们在M省遭到了围困。您或许听闻过这场战役…到后来,粮草快要耗尽,人还能节省气力,马却已倒得差不多了。对骑兵而言,这约等于失去了突围的全部希望。层层叠叠的步枪和重炮面前,手持冷兵器的人就是活靶子,是草丛里的鹿或兔子。有人率先撑不住,自己抹了脖子;也有人策划逃跑,在当上俘虏前先为野草肥了田。约瑟夫在后者之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汉斯死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们一行人半夜出发,猫着腰躲在草里前进,其中一人踩断了枯枝,几声枪响后就再无动静。我那夜没能睡着,在营帐外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几位长官就紧急合计:趁粮食尚未见底,应当派一队人去寻找援军。这一队人或许走不出草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必须有一个奔头提着这群士兵的脖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手中的马刀也锋利,万不能让他们低头看见投降两个字。一支敢死队当即组织起来,选了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由冯·阿森海姆上尉带头,即便他手上其实戴着婚戒。我——或许只是想透透气——也或许出于想让这痛苦快些结束的渴望——也主动报了名。他望着我年轻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令人发给我一只装着少许干粮的行囊。
我们十五个人,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从草甸另一头出来时还剩六个,渡过河流后还剩三个,还有一个拎着十几个死人的粮食袋子,发了疯般奔向树林深处。于是,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只剩我们两个还立在旷野之上了。
“你不跑吗?”他问我。
“不跑,长官。”
“好,那么跟上。”
我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去。晨雾氤氲,天色苍茫,灰黄色的田野延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潮湿的冷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枯草和泥土的气味。几排白桦树沉默地挺立在远处的白雾中。他走得很快,有时要停下等等我。又有那么几次,我们不得不驻足判断方向;除此之外一路都很安静。
“你累吗?”路过一处废弃的民房时,他突然问我。
我当时已经快感觉不到双脚了。
“累,长官。”我如实回答。
“我们稍歇一会。”他说。
这里隐约有股腐臭气,可是没得挑了。巡视一圈后,我坐在墙根下歇息,上尉则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到屋后去,规划下一段的路线。我又困又乏,没多久就靠在灰墙上,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即使他拿枪托砸我起来也无所谓;我想着,任由眼睛闭上了。突然,一旁的枯草丛里钻出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一把摸上我的脚踝。我吓得当即清醒,放声大叫:
“长官!长官!”
冯·阿森海姆立刻从屋后跑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马刀猛地撩开枯草——先是惊飞起几只乌鸦;随后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穿着敌军制服的上半身。这是一个士兵——一个活人——或许只能说是半个,因为再往下看,那双腿已经很难称之为腿了,一摊血肉腐烂发黑,上面爬满蚂蚁和各类蝇虫。这副尊容只可能是我们骑兵部队的杰作。铁蹄踏碎他的半个身躯,战友或敌人搜走他的武器和物资,留他等死,不知已躺在这里流了多少天的血。此时,他正缓慢地转动两只空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
这双眼睛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个遍,使我打了个寒颤。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只死死盯着我们手中的马刀,胡须底下干枯发皱的嘴唇微微开合起来。
我下意识用唇语学了一下,才发现他正在用德语说:“请”。
——下一句是:“谢谢”。
请。谢谢。您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在震撼中呆在原地,冯·阿森海姆却回过身,把刀收回鞘内。他从枪套中取出手枪——检查弹药——上膛,动作远比平时要缓慢郑重许多。举起枪时,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类似怜悯的神情。
“回去接着休息,”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刻钟后出发。”
我没有离开,而是眼看着他冲士兵的额头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嘴角挂着微笑,像是陷入了安眠。我另找地方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后的半天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感受枯草擦过脚踝,听着远处的炮响,脑袋里想东想西,久久不能平静。多可笑吧,出发前我还以为自己是求死的人!冯·阿森海姆走在前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晨雾散去之后,这片田野原来没有多大。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奔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端,之后躲开一小队敌军,穿过又一片树林,淌过小溪。冯·阿森海姆用面包碎诱捕了两只乌鸦,因为干粮快要耗尽了。我们在溪边生火,把它们烤熟吃掉,这期间也一言不发。出来是另一片和方才一样的旷野。脚下仍是灰黄色的枯草,天上的稠云愈发阴郁,向下低垂,像要把人压死在地面上。路上我们搜了几具尸体,一无所获。之后是又一片田野。这些田野好似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有人不断把走过的路接在最前端,重新向我们推来,而我们二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原地半步,远方的目的地也从不存在。世间的一切声响在沉默中无比清晰,田鼠从脚旁窜过,囤积过冬的粮食,麻雀在田间叽叽喳喳,欢腾地捡食满地的草籽。有风来时,整片原野沙沙作响;坐下休息时,又能听见甲虫爬在草叶上的声音。炮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很快又隐约能听见了,那是另一条战线。而我们只是继续走着,拖着疼痛的腿,用枯死的树枝作手杖。于是这些声音逐渐消融在世界的表面上,与阴云密布的天空连成一片。我们行走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
约摸到了傍晚,当漫天的乌云都转为暗灰蓝色,田野也笼罩了一层黑纱时,终于闯进了第一声非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几个,第几十个。那是鸟儿振翅的声响,但远比麻雀要大而有力的多。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忽然从晦暗的杂草丛中腾空而起,嘶哑的嗓子啼叫着,直冲昏黑的、密云翻滚的天际。
是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展开漆黑的翅膀,接二连三地向天空飞去。霎时间,千百个挥舞双翼的模糊黑点散满天穹,叫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它们嬉戏着、打闹着,召集结群觅食的同伴,一圈一圈地在云层下盘旋,久久不散。
我们都不禁驻足,仰望这漫天翱翔的黑鸟,身前身后都是羽翼扑腾的声音。倘若我们现在死去,不出一晚,骨头就会干干净净地散布到田野各处,连军服上闪亮的纽扣也会被叼走,放进巢里,什么也剩不下。片刻之后,上尉招招手,示意我继续赶路。乌鸦在空中纷飞许久,直到下一片野地里,也仍有一小群跟在头顶上徘徊。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时,我竟轻轻唱起来:
“Krähe, wunderliches Tier,
乌鸦啊,你这个怪物
Willst mich nicht verlassen ?
干吗要紧追不舍?
Meinst wohl, bald als Beute hier
是不是想要,马上
Meinen Leib zu fassen ?
把我的尸体吞噬?”
您或许听过,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冬之旅》中的《乌鸦》。当时的我并未想起它的名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因沉默和疲劳而不堪重负的脑海里,一时没看住,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唱完后我赶忙闭上嘴,上尉如常地走在前面,好像没有听见。但是,几步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接上了后半段:
“Nun,es wird nicht weit mehr geh'n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扶着拐杖
An dem Wanderstabe.
继续在大地上流浪
Krähe, laß mich endlich seh'n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Treue bis zum Grabe!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那声音浑厚而熟悉,我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为旷野里藏着其他人。您已经猜到了:正是冯·阿森海姆上尉在轻轻吟唱。这位老练的军官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借此与他攀谈后知晓了这一点。他也喜爱舒伯特和贝多芬,以及在当时还是新锐的勃拉姆斯与瓦格纳…他读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歌德和席勒他爱不释手,往国外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也全都熟悉。接下来的一路里,我与他不断聊起这些东西。原来在没有军营的地方,军装不过是有肩章和饰带的衣服,军人也不过是人而已。他很好相处,我说俏皮话时他会发笑,点评起作品来也颇有些冷幽默。这一路不再像是行军,而有点像是长兄带着弟弟出门郊游;只是郊游时不必穿着这样脏污的服装、拖着这样站不住的双脚,也不会带这样空荡荡的干粮口袋罢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山坡上烤着火,冯·阿森海姆从林中回来,把一只兔子丢在我脚边。
“最后一个了。”他说。
“什么,长官?”
“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我们不再打猎了,除非能缴获一把步枪来。”他在火边坐下,说,“否则就要另想办法。”
自从面包碎都用完后,我们获取食物全倚仗他这把手枪。我一边给兔子剥皮,一边问他:“我们去袭击敌军的步兵吗,长官?去找落单的?”
“不,我们去死人身上搜。”
“可这一路上已经搜过好几个了,长官。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走会有的,”他说,“再往前走会有很多。”
我猛地抬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林,神情复杂。白天时,那边曾传来几阵无比清晰的炮响;我听得太习惯,竟忽视了。
“穿过树林就到前线了。”他顿了顿,“我们要往前摸大概二十英里——或许能碰见大部队的侦察兵。在这之前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当时尚未完全明白“靠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模糊的、恐怖的想象攫住了我,经后来证实,远比实际情况要可怖得多。总之,我听见这话怔住了,并很快感到怕得要命。我照常烤好兔子,上尉还多分了一条兔腿给我,叮嘱我吃完早睡,保存体力;可我只想呕吐。我硬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面朝树干躺下,假装睡着了,其实军大衣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早该想到,这段旅途必然会有一个结束;可是人何其容易欺骗自己!那些文学、诗歌与音乐,战前那个深刻、平和而美妙的世界只需在这一路的谈话中绽放出一孔光芒,就已把我的心哄出了那具护着它的木头壳子,此时被恐惧攥了个措手不及。汉斯、约瑟夫和诸多张我曾骑马扫视过的惨白面孔开始对我说话。还记得你曾想象过自己的若干死法吗?他们说,或许马上就要成真了。想一想你母亲悲伤的脸吧,你从来就不该离开家。想一想你走时未婚妻垂泪的眼睛。
我伸手去掏军服胸前的口袋。刚入伍时,这个动作曾是我的习惯,却已很久没有做过了。月光下,临行前她给我的那只手帕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角上绣着她的名字。它仍然白白净净,边缘平整,仿佛还能看见许久之前我自己把它洗好、叠好,小心翼翼揣回来的模样。我握着它,手放在心口越攥越紧,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胸膛里,直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才敢无声地哭泣起来。我害怕——我想回家。我不想逃跑,但我想回家。我不想让人用矛戳刺,或者让子弹打成筛子。我不想被马蹄踏碎双腿,或被弹片削去一半头骨。我怕树林那头的东西把我弄死,更怕它放过我,让我更加恒久地遭遇这一切。我想回家。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泪眼模糊中投在眼前的地上。是上尉,原来他还醒着。我恐惧地瑟缩了一下。在我看来,他可以半路与我谈天,也可以随时杀了我。那最后一颗子弹就够他马上押着我到前线去。
没想到他只是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古斯塔夫,”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见我这张哭得皱巴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阵。“起来帮我生一下火。”他最后说。
我们夜里睡觉时是不留火堆的。我还是吸溜着鼻涕爬起来,拿火石把没烧完的柴火点燃。他从旁边捡来些树枝丢在火里,在篝火另一边坐下。我们无言对坐了一小会。他冷不丁地又问道:“别人送你的么?”
他是指那只手帕。“她叫阿格尼丝。”我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默默等我哭完,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我看。那上面绣的字难以辨认,简直歪得像蜈蚣爬,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倘若不说,还以为会是小孩子绣的。
“我的家人——或者说,我妻子。”他说,“她叫埃拉。”
我们促膝长谈一整晚,互相聊起各自的家人和战前生活。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一点。他前年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已快要忘记军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原本的家庭堪称显赫,却只剩下他一人,具体经历我答应为他保密。他从军是为还债,因自己带来一匹战马而入选,到别国疆土上参加了两场战役,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了。算下来,他入伍那年和我是一样的年纪。
“您也曾害怕过吗,长官?”我问他。
他沉吟半响,说:
“如果说是鲜血与伤口带来的震悚,那么我和你一样,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至于别的——至于流血会带来的结果——我没有为它而害怕过。”
“为什么,长官?难道您不怕死吗?我当然知道您不怕——您一直以来看着都不怕——但是——”
“那你又为什么怕死呢?”他反问。
“因为人人都怕死。”我愣了一下,说,“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去不了剧院,看不了书,见不到您与我聊过的那些美好事物,也再见不到家人的脸。”我想到这些,眼泪差点又往外冒,“…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许多以后可能做到的事也再也无法完成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土里任虫子咬。”
“简而言之,死去之后不再有‘以后’。”
“是的,长官。”
“你这一路累吗,古斯塔夫?”他突然问我。
“累,长官。又累又饿,并且脚疼。您一定也很难受。”
“路上你期盼前面的风景吗?”
“说实在的,不期盼。它们都一样。再好的风景也只能让我从脚痛上分一时的神,不能使我身上好过半点呀。”
“假使有人跟你说,这条路上有许多风景可看,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几十年呢?”
“这不可能,长官。还有人等我们喊援军呢。”
“假如没有那些人,只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你是没有目的地在走,途中时而有些小路标,但并没有一个最大的、永恒的目的地来让你遭受折磨。除去疲惫和疼痛外,你没有任何敌人;你也没有任何友人,他们本就都奔波在自己的道路上,只是偶然同行,终有一天要离开。只要不遭遇致命危险,你就要永远独自走下去,永远得不到舒缓和休息…”
“那我还不如现在就穿过树林去!”我惊叫道。
“这就是我不怕死的原因。”他说。
我怔住了,心灵受到冲击,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日也没能切身理解。我脑海中只莫名浮现出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军士,仿佛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又向我望过来。他见我这副呆愣模样,也没再讲下去,转而聊起此前的一些见闻。他坦白最初选我做侦察兵只因我个子小——又向我解释了汉斯的事,我则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告诉他,战争结束我就要退伍,再也不想当兵了,而想当一名作家,并把记事本拿给他看。他就着火光仔细阅读一遍,问我:
“那你到时候会写部队里的事吗?”
“不会,”我吸着鼻子回答,“不写。一点也不写。我要把它们全忘了。”
您如果曾经读过我的所有作品——虽然,应该没有傻瓜这么干——就会发现,我确实信守了第一个承诺。至于第二个,倘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还多少有些忘掉的把握;有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不记上一辈子了。
第二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我们就出发穿过树林。战场远比预想的要空旷;上尉检视了几处弃置的车马营帐与士兵遗体,得出结论:双方都已经在撤离了。这代表我们相对安全,但必须走得更快,才能撵上大部队的脚步。干粮一下子充裕起来,我们还一人背了一把步枪,上尉现教我用刺刀防身的招式。他好像什么都会。我们一刻不停地前进,遇见敌人就虚张声势,只有两次真的与人火并,好在没有人受伤。而越往前走,我就越忐忑:昨晚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安抚,到这时,活着与死都使我惴惴不安。很快,帝国部队的旗帜就在地平线上向我们招手,冯·阿森海姆却扭过头,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说你在路上受伤,不得不把你抛下。你回家去吧。”
同他所作的每个决策一样,这是近乎完美的考量。只要他肯放了我,没人会检查地上的千百个死尸中是否有我一个;其次,我只要躲一阵子再回家,谎称被平民搭救,也不会背上逃兵的骂名。但是,那意味着他要独自穿越前方交战的区域。我望着炮火连天的草场,喉咙一下子叫硝烟呛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再往前走一段,长官。”我嗫嚅着说,“我——我到断墙那边再离开。”
旷野上远远地立着两间破屋的残骸,屋后连了一条小径,直通远方的村庄。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其实带着我对他反而是累赘,我知道。但是——唉,就当我没有那个胆量吧。我总是如此,没有胆量前进,也没有胆量离开。我们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会动的东西。偶有士兵发现我们,呼声还没出口,就倒在上尉的枪口下。又一轮炮击开始了,大地为之震撼,一轮又一轮的耳鸣间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响,以及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个人像野兔一样隐藏声息,踏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身躯,躲避着头顶上掠过的一切。一直到破屋前,上尉才停住脚步。他看看我;我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
我望着那双冷峻的银灰色眼睛,突然感到无比歉疚。
“长官,谢谢您…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谢,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惹他生气了吗?他要对我拔出手枪来,还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难道我已经错失了逃脱的机会吗?
“趴下!”他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破空而来,落在我们身侧。——他刚在看的其实是我后方。一瞬间,天地倾覆,沙土扬满天空,可怖的震响伴着几声尖锐的哨音炸破耳膜,之后是自己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嗡鸣,过了不知多久,周遭的世界才再次露出模糊的一角。我晃晃脑袋爬起来,晕眩中看见冯·阿森海姆上尉躺在不远处。
“长官!”我喊道。没有回应。我赶忙摸过去找他。他半侧着伏在地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灰眼睛冲我眨了眨。我松了口气,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他一只手任我拽着,翻过身来——另半边的脸与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没错,是弹片。破碎的弹壳击中了他的左眼和左侧腹。具体的严重程度难以知晓,因为他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血,腹部的口子则用手死死捂着。我们的军装是黑色的,流了多少血也看不出来。我搭着他向那片曾是民房的废墟走去时,只感觉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到了断墙后面,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着喊他,不断晃他,他才艰难地睁开眼。
“古斯塔夫。”他轻声叫我。我立刻止住哭声,认真听着。
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搜寻衣兜,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塞在我手里。一种平静的、释然的感伤出现在他脸上。
“我估计活不成了…如果你返乡,请帮我把它转交给我的妻子…就说是我送她的圣诞礼物。”他轻轻地说。
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合上了。我吓得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忙去探他的脖颈。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大概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但也随时可能死去。倘若是他本人路过,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一枪给个痛快吧。我浑身颤抖,大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周围的原野。你得跑——你必须得跑,我内心大喊着。那条小道就在眼前。你只要闭上眼睛,闷头往前冲过去,装作没有人和你一起来过。快走,快走呀!你为什么不动?他早已做好这种准备,哪轮到你来替他抉择?支起你的两条腿,古斯塔夫!站起来呀!
可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两道骇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是一个活人。一旦面前是一个活人,我的双腿就失去了效用。这正是这件事残忍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选择,而我本不必选择的。我希望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刻有很多,唯独不是在这个时刻呀。
我困在他身边,恐慌而茫然地蜷成一团,死死盯着地面,直到枪声、炮声、人声与马声在听觉里都消融成一片。之后我做好了决定。
我要跑。我要离开。离开之前,我要先给他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样他死时不会太难受。我去破屋里拾来一块烂床板,费力地将他架起来,平放在上面。床板前连着一个铁架,拴根绳子正合适。何不多干这一点呢?包里正好有绳子。把结系好我就离开。这里地面平,还勉强可以拽动,到了草地上就不好说——好了,我要走了。——我从没有拖过这么重的东西,脚仿佛焊在地上——就到这里了。最后几步,然后我要回家了。晚安,冯·阿森海姆上尉。——村庄里有能治这种伤的医生吗?
我拖着他——往大部队方向,行走了大概两英里吧,我记不清了。到后半程,我已累得说起胡话。我甚至背起《伊利亚特》里的诗篇。您曾见过做苦力的赫尔墨斯吗?在当时的谵妄中,我便是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呼叫,是德语。我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在后方的营帐里;两名军官站在一旁俯视着我,门口还守着一位端着步枪的士兵。
那目光并不友善,现在想来,是冷酷的、审视的眼神,大概以为我是逃兵。当时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低头看看完整无缺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哭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为首的军官发问道:
“哪个连队?”
我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此行的使命。
“莱茵兰第七枪骑兵团,长官——第二、三、四中队——我们在T市郊外全员受困,请求支援!”我带着哭腔喊道。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站得靠后的军官松了口气,说:
“我早和您说过——威廉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支步兵上周刚因潜逃的士兵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不是后面那位中尉与冯·阿森海姆相熟,极力保下我,我险些就给枪毙示众了。后来与他谈话时,我才得知:幸好多走了那两英里;但凡再离远一点,他们的骑马巡查小队没有望见,我俩就要双双死在原野上了。
“他还活着,长官?”我问他。
“伤情太重,野战医院没有条件。”他摇摇头。“将军亲自安排,送去后方医院——眼睛大概是保不住了;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听见却大为宽慰。至少我付出的代价——即此刻身处此地——并非完全没有效用。他见我手里攥着那只小丝绒袋,问起那是什么。我说明原委,递给他看。
“我与他是同乡,妻子与他夫人是朋友。”他说,“交给我吧。如果他…由我们告诉她,对她来说会容易些。”
我点点头,这事就算交出去了。援军出发时,我尚站不起身,又有功劳,因此他们留我在营里修养,不用随军指路。我住在不认识的士兵中间,听着炮火的声音,白天逗营地附近的乌鸦解闷,晚上独自流泪,哭自己,哭这一路的所有事,也哭别人。连续很多天没有上尉的消息。半个月后,突然从医院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署名:威廉·冯·阿森海姆。
他感谢我救了他。既然你已回到部队,他说,如果想要晋升的话,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我找人借来纸笔,回信道:
我想回家。
这时其实已隐隐有战争即将胜利的传言,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受够了这身军装,受够了周遭的一切生与死。在我看来它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他效率很高,不消几日,为我说情的信件就已寄到营里。将军看过之后,对这怯懦的新晋英雄大手一挥——我就背上行囊,像来时一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这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结束。
您问之后吗?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冯·阿森海姆。是的,他活下来了,除去少了一只眼,没有什么大碍。按照我们在路上结下的友谊,我本可以继续与他通信的,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有我故意想远离那个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缘故。另一方面,我也是自顾不暇了。我回到家,才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战争打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病倒,零星的两次探望中也只是越来越严重;早在三个月前,她所遭受的折磨就已经结束了。阿格尼丝怕我悲痛,不敢写信告诉我。我们一同处理好后事,次年结婚,过了三五年幸福的日子,之后她也染上肺结核,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孩子,我于是成了孤家寡人,就这样过到现在。这栋宅子就是与她结婚时置办的。经过所有这些,我竟反倒觉得世界可爱,决心连她与母亲的份一起好好活,于是开垦花园,修缮了所有这些陈设。至于冯·阿森海姆——他因这次求援升了军衔,回去继续服役;我在后来的一些战报上见过他的名字。之后他销声匿迹了几年,再出现时已是其他市的议员和商人,记得您那边还曾写过有关他的文章吧。他确实适合做政客,远比当军人要合适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有意思的。倘若您是想拿去写个专栏什么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太够——对,对,我知道;关于H市发生的惨剧*,我已经听说过了。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呐。我想他本人对此的评论会比我们这些耍笔杆的人都深刻得多,可惜再没机会看见了。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再见!出门时当心些,别让乌鸦抓着您的头发呀。
---------------------------------------------------------------
*此处为后续主线剧情,威廉·冯·阿森海姆在20年后的一场刺杀中中弹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