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凰
评论:笑语
许多许多年以前,在你祖母的祖母都还没出生的时候,从西边最远的海岸到东边最高的山脉,也就是我们的国家走出去差不多一千天的距离,其中有这么广阔的土地都被一个帝国统治着。帝国的皇宫里,用九百九十九块水晶打造的皇座上坐着他们的皇帝。
他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一头金子似的卷发闪闪发光,据说就算是在黑夜里也能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则是浅蓝色的,比在那遥远的北方的大海里漂了上万年的冰川还要蓝;他的嘴唇也像是春天刚开放的花那样柔软而红润,皮肤更是白皙得像个精灵;至于皇帝的身材,到现在你都还能从那些被砍掉脑袋的雕像上看见他高大的身体和宽阔的肩膀,只有这样健壮的身材才能将那把巨大的剑举起,好守护自己的国家。
在当时,帝国的人民都十分爱戴他们的皇帝。他们为有这样一位美丽又强大的皇帝感到高兴,都自发地走到街上,在酒馆里和教堂外赞美皇帝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你可能会问我,这位皇帝又到底做了些什么呢?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讲的。
要知道,在我们故事里的皇帝成为皇帝之前,这个国家依然有上一位皇帝、上上位皇帝,而我们说的这位皇帝,从前也只是老皇帝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儿子们中的一个。他有十个哥哥,老皇帝给他们都分了领地,按年纪从大到小依次往东边排开,最小的这个皇子,他的领地在最东边的山脚下,离老皇帝的皇宫非常远,只不过在成年之前,他和哥哥们一样都还留在皇宫里,陪在他父亲身边。
人民在他父亲的国家里生活,每一个都十分地不幸福,因为那些贵族们整日都在皇宫里与老皇帝一起寻欢作乐,而皇宫外每天都有人饿死。乐曲和大笑的声音从高高的皇宫里飘出来,很快就被地上的哭声盖住了。老皇帝听不见这些哭声,于是没有了办法的人们便聚到一起,在他外出狩猎时走到他面前,跪在马蹄踩出的泥印子间哭诉。老皇帝一言不发地听着,把自己的侍卫叫到身边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有好几个士兵走到正在哭诉的人身后,一个接一个割掉了他们的舌头。
有个当时在场的老仆人——她当时还是个没成年的女仆——曾经对自己的小女儿说过,那一天狩猎的队伍回到皇宫时,老皇帝的侍卫背包里装的舌头比所有人打到的猎物嘴里的加起来还要多。等到晚饭的时候,十一个皇子围坐在长长的餐桌边,坐在首位的老皇帝看他们都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点心,就叫人把那包舌头拿来倒在桌子上,让自己儿子们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违逆者罪孽的根源,父亲,”最年长的那个说道,“您替他们净化了罪,这些人都该感谢您。”
老皇帝笑着没有说话,继续让下一个皇子说出他的想法。十个皇子都低着头,恭敬又顺从地称赞父亲做的“好事”。但是当轮到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也就是我们下面的故事要接着讲的那个皇子时,他在餐桌最末端直视着另一头自己尊贵的父亲,声音响亮地开口问道:“父亲,您杀死了这些人吗?还是只是割下了他们的舌头?”
“那些没有名字的人死了又如何,没死又如何?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孩子,”老皇帝仍然笑着,但边上的十个皇子把头垂得更低了,“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第十一位皇子平静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些堆成小山的、还带着血的肉块,又抬起头望向了老皇帝,然后回答说:“这是舌头,人类的舌头。和您的、我的、在座的哥哥们的舌头没什么不同。”
“那么你的意思是,假如我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丢进这些东西里,你就根本找不出自己的舌头了吗?”老皇帝微笑着说道。
“的确如此,父亲。”
老皇帝点了点头,不再笑了。那么你就把自己的舌头也割下来吧,他说。一把匕首被交到了年纪最小的皇子手上,他没有拒绝,就这样拿起刀割掉了自己的舌头,把满是鲜血的舌头朝着父亲丢了过去。那块肉太小太轻了,被丢出去之后便掉进了桌上的舌头堆里,滑了一下滚进其他舌头下面,真的再也找不出来了。
老皇帝很满意,叫来宫里最好的医师为自己勇敢的小儿子治疗伤口,等血止住了,小皇子张开嘴,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空荡荡的嘴里只剩下了一点点舌根,肿胀起来变成了深紫色。老皇帝点点头,就对他说,你去山的那一边学习如何在没有舌头的情况下也能说话,学会了再回来吧,在那之前别再让我看到你。
没有了舌头的小皇子对父亲鞠了一躬,回到房间收拾了行李,然后带着一个很小的包裹出发了。包裹里只装着对一个皇族来说最为朴素的几件衣服、一点儿金币、几块价值连城的水晶和几本书,还有半打干面包,以及一把镶嵌着皇室纹章的匕首:就是老皇帝丢过来让他割掉自己舌头的那把。小皇子就是靠着这点东西走出了皇宫所在的城市,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城镇,这个地方仍然在他父亲的统治之下,但他和哥哥们都从没来过,自然也没有人认得他。
那个时候,火车和飞机都好没有被发明出来,小皇子的两个朋友骑着马送了他一段路,在新的城镇外挥手告别了。远离了皇城的小皇子雇不到马车,就只能背着包裹用自己两条腿继续走。他从早晨走到下午,只停下来休息过一次,吃了点干面包、喝了几口泉水就继续上路了。等到太阳要落山时,他已经完全走到了深山里,附近哪里都看不到人和动物,就连路也在草丛里消失了。
小皇子害怕起来,因为不管是什么时代,都会流传着各种怪物和幽灵的传说,现在他一个人在山里迷路了,却连大声呼喊都没有办法。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月亮像一把镰刀勾在远处的山腰上。小皇子听见周围传来奇怪的声音,不觉跑了起来,但他没看清前面的路,于是没跑几步便一脚踩上了几颗滑溜溜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扭伤了左脚,手掌和额头也划破了,鲜血一直冒出来,一滴滴滚到了泥土里。
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小皇子的头顶传了过来,绝望的小皇子缩起脖子,以为一定是传说里的妖怪来趁机吃掉自己了。但是那个声音并不飘忽也不阴森,只是很清晰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于是小皇子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见山坡顶端蹲着一个黑头发的少年。
“你伤到哪里了?站得起来吗?”那个少年说着,跪下来朝小皇子伸出了手,“让我拉你一把。”
「我的左脚扭伤了,哪里还能站起来。」小皇子想到,看着自己根本够不到的那只手,对头顶的少年露出了苦笑。
他没想到的是,少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只是愣了愣便飞快地从山坡上溜到小皇子身边,又对他说道:“来吧,让我看看你受伤的脚。”
小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左腿就被少年拉了过去。沾满泥土的靴子被小心地脱下,少年看着他肿起的脚踝,轻轻碰了一下,就看到小皇子痛得龇牙咧嘴。于是他不再碰了,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裹垫在那只脚下面,让小皇子在这里一下,然后转眼间跳下了山坡。
这时候,小皇子觉得不那么害怕了,他试着探头去看,才能看见山坡下好像有一条河,那个少年就蹲在河边不知在做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几步爬上来,手里捧着一块浸透了河水的手帕,把它敷在小皇子肿胀的脚踝上,然后把靴子松松地套了回去。
“来,这样就好了,过上半个小时就能消肿了。”少年说道。
「好冰!」小皇子缩了缩腿。
“没事的,只是用魔法让手帕保持这个温度,不会冻伤的。”少年诚恳地看着小皇子。
「谢谢你……嗯?」小皇子在心里对他道谢,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能听见我的心声?这也是魔法吗?」
少年点了点头,重新背好自己的包裹,又转身背对着小皇子蹲下了,对他说道:“上来吧,我被你去最近的镇上。”
「你还会什么魔法?你住在这附近吗?最近的镇子是哪里?」小皇子爬到少年背上,没忍住一下子问了很多问题。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背着他往山的另一边一直走,然后反问道:“那你呢,皇子殿下?你不会魔法吗?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的骑士呢?”
小皇子有点惊讶,因为他从没告诉过这个人自己的身份,就连在脑子里想一下也没有。这大概也是魔法吧,他想,然后就在心里回答道:「我割掉了自己的舌头,父亲去学习如何在没有舌头的情况下也能说话。至于骑士……我还没有到可以选择自己的骑士的年纪。」
他想到这里,心情也变得有点沮丧起来。假如有一个骑士就好了——不,应该说假如我会魔法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害怕夜晚一个人在山里走路,也不会扭伤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的舌头长回来。
“可以的,殿下,”少年突然说道,显然是又听见了小皇子的想法,“我的老师就住在遥远的东边,也许他会愿意教你魔法。其实我并不擅长使用魔法,也不适合学习这些,老师一直都说想要一个有天赋的学生。”
「是真的吗!」小皇子听了这些话,又开心起来。但是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拽了拽少年的衣服,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你的脚还没好呢。”少年不太赞同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脚已经不痛了。」
少年只好把他放了下来,让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脱下靴子看了看,原本高高肿起的脚踝已经几乎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小皇子很高兴,觉得这又是魔法的力量,就想到:「你的老师在那么远的东方,为什么你会到跑西边的皇都附近来呢?」
“是老师让我来的,”少年说,“他告诉我会在这段路上遇见一个人,我们以后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我猜他说的就是你。”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来做我的骑士吧。我正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小皇子在心里说道。
黑头发的少年点点头,跪下来吻了小皇子的手。然后他们看着彼此笑了起来,一齐离开了这个地方,继续朝着东方前进。
他们没有去山的那一边,而是一路骑着马、坐着船来到了小皇子的领地。这座村庄一共只有两百户人家,都住在帝国最东边的山脚下,过着简单的生活,知道了皇子到来的消息,都赶到村口来迎接他了。小皇子和他的骑士被迎进村里,很快就在村长的帮助下住了下来,慢慢地学习该如何履行他作为领主的职责。
即使无法用嘴巴说话,小皇子也有办法让别人理解他的意思,他那双冰海一样湛蓝的眼睛就仿佛会说话似的,只消几个眼神就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就这样,两年后,小皇子和骑士已经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也在逐渐长大的同时成为了被整个村庄爱戴的人。
当小皇子将要在领地上度过第三个生日时,骑士对他说:“老师在等我们,我该带你去见他了。”
小皇子愣了一下,因为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自己的舌头还一直肿胀着。在领地的生活既平稳又让人满足,学习魔法都已经成为了会被人抛在脑后的事。
「我知道了,」小皇子点点头,「我们这就出发吧。」
于是他们又重新启程,在所有人的目送下离开了村庄,攀越东方的高山,来到了老师的住处。他们在这里住了近一年,跟着老师学了一些也许能用得上的魔法,像什么生火啦、用闪电去打鱼啦、让湖面结冰啦,都是些不怎么复杂但却很有趣的魔法。老师想让小皇子成为自己的学生,但他只请求老师治好自己的舌头,老师同意了这个请求,让他们翻山越岭找来自己需要的草药和矿石,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为小皇子施了这个魔法。
伴随着一阵光芒与温暖的感觉,被割断的舌头不再肿胀,瞬间便恢复了原样。在时隔三年后,小皇子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感激不尽!”小皇子对老师深深鞠躬,又转身面向一直陪伴着自己的骑士,“现在我们该回到皇宫里去,下一个生日就是我的成年礼了。”
就这样,在小皇子的成年礼到来前,他们又一次横穿整个帝国,回到了皇都。守在皇宫门口的人已经不认识这个比三年前高大强壮不少的皇子了,因此骑士打败了冲上来拦路的所有人,护卫着小皇子来到了他的父亲面前。老皇帝这时正在吃晚餐。他还坐在当年那张长餐桌的一头,但两边坐着的儿子只剩下了四个。
当小皇子带着他的骑士走进来时,老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小皇子直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亲吻了父亲的手背。
“父亲,我回来了。”小皇子笑着说道,在老皇帝睁大的眼睛前站起身,从腰带上拔出那把镶嵌着皇室纹章的匕首,一下子割掉了他父亲的舌头。
老皇帝喷着满口鲜血倒在了地上,其他皇子有的吓得躲在了餐桌上,有的朝着餐厅外面跑去,但都被挡在门口的骑士抓住了。小皇子没去管他们,只是依然笑着,扶起父亲让他坐回椅子上,接着将割下来的舌头扔进了他面前那盘吃了一半的小牛舌汤羹里。带血的舌头掉进裹着酱汁的牛舌之间,很快就沉了下去,再也分辨不清了。
“您看,父亲,”小皇子最后说道,托着老皇帝的脑袋让他直直看向那盘牛舌。
“现在您也找不出自己的舌头了,不是吗?”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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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冷门老番同人
十一月扣好丝绸长袜上的最后一颗珍珠纽扣,转身面向一直站在自己身边默然不语的黑。
在把目光从镜子里移开之前,十一月就预想到了黑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大概会是一点儿惊讶、一点儿嫌弃,再加上一丝吞了苍蝇似的恶心。然而等他真的转过身去后,却只能在恋人那通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见完全的迷茫。
于是纵然是全裸着出现在黑眼前也不会感到半点不适或羞耻的十一月,此刻却也难得一瞬间无措了起来。他并没有女装的癖好,但向来乐于尝试些新事物,也更喜欢看到黑冷淡的脸一次次因自己而露出不一样的神情,只不过无论那会是什么样的,此刻的这种迷茫都不在他的期望之中。
“……怎么了?”十一月动摇起来,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租戏服的老板蒙骗,以至于身上这套裙装出现了某些诡异的问题——毕竟那会让他展现出来的品味和在黑心中的信任度一落千丈的。
黑抿了抿嘴,视线又在十一月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最后犹豫着开口问道:“这就是……爱丽丝?”
天蓝色的裙摆镶嵌着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在纱制的裙撑之上蓬松地散开,白色围裙也缀满了蕾丝花边,搭在十一月的膝盖上,而他伸手理了理腰间系带的褶皱,翘着小拇指捏起一点裙边,踩着鲜红的圆头坡跟鞋优雅地转了个圈,露出裙摆下被白色的长袜包裹的小腿。
黑神色复杂地看着十一月对自己行屈膝礼,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忽视恋人脑袋上那顶仿佛自己生长出来的假发,金色的大波浪在转圈时也扬起了好看的弧度,丝绸般闪亮的光泽闪耀在发卷上,而比它们更耀眼的则是主人脸上绽开的笑容。
这似乎不太对?黑有点恍惚地想到,打量着十一月被妆容修饰得柔和的脸庞,一时间竟然真的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位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的“少女”,但太过熟悉的气息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面前的人只是个穿着女装的男性,并且这名男性是自己总爱异想天开的恋人。
“好吧,毕竟我不是很了解童话,”短暂的犹疑过后,黑终于妥协般说道,“但柴郡猫真的会笑成这样吗?我还是感觉很奇怪。”
他说着,不知第多少次转身面向全身镜,审视着自己被十一月摁在化妆间里打扮了近一个小时的成果。十一月闻言跟着走过去,站在黑身后微微弯腰,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向镜子里,从黑头顶毛茸茸的黑色猫耳发饰看到瞳孔锐利得仿佛两枚针尖的美瞳,再看到眼尾鲜红上挑的眼线、深色点出的鼻尖和两侧画出的胡须,还有最让人瞩目的笑容:一个嘴角咧到两边耳朵、尖牙交叉着龇起的笑容。
“这不是挺好吗?”十一月满意地戳了戳黑的脸颊,正戳在一根胡须的末端。黑皱起眉毛拍掉他的手,意外迅速地开始在擅长作乱的十一月手下保护自己脸上的妆,而十一月只是收回手摸了摸,不知道从裙子的哪个角落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来一张图片递给黑看。
“你看,这简直一模一样,”十一月笑眯眯地继续贴着黑,语气里流露出自满的意味,“没想到第一次化特效妆效果就这么好,我还蛮厉害的嘛。”
黑不置可否,瞄了一眼图片上那只笑容诡异的有毛生物,又对比了一下穿着修身马甲和长靴、只不过是戴上了假的猫耳和猫尾道具的自己,发现还是很难把自己现在的模样和一只猫联系起来。
但那不是很重要了,过长的打扮时间已经耗尽了黑的耐心,他懒得理会十一月仍在身后邀功的念叨,脑内闪过一瞬对答应对方“角色扮演”来游乐园游玩的后悔,接着便把这个想法也甩到了一边,抓起十一月特地找来给自己装随身物品的做旧皮箱走向化妆室的门,推开门后回头望向还在调整裙摆的爱丽丝:“你到底来不来,再拖下去天就要黑了,那样就玩不了了吧?”
爱丽丝露出一个比柴郡猫更狡黠的微笑,拨弄了一下散在肩膀上的长发,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前方的人。
“就是要天黑才好,”十一月说道,在走向游乐园时牵起黑的手,扭头飞快地冲他挤挤眼睛,“之后你就知道了。”
诡异的笑容裂开一条缝隙,黑张了张嘴想要质问十一月是不是又在计划些不合时宜的事,然而他们手牵着手走得飞快,很快就被游乐园中华丽的装饰与纷繁的设施吸引了注意,忘却了各种除了玩乐之外的事情,像真正的爱丽丝和柴郡猫一样脚步轻快地混进人群里去了。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两个来自童话故事的角色在风中乘着过山车高高攀起又坠落,在黄昏的天空下坐在摩天轮里触摸夕阳的光芒,接着也没忘记那些会让真正的爱丽丝吓得尖叫出声的鬼屋,以及真正的柴郡猫大概会喜欢的、五颜六色的空心小球组成的海洋。
最后,当落日的余晖在不知不觉中消散,黑夜慢悠悠飘落时,霓虹灯重新点亮了这个梦一般的世界。十一月一手拿着快要吃完的甜筒,一手仍然牵着黑,就这样散着步走到了旋转木马前,在围栏边停下了脚步。黑三两口解决掉自己的甜筒,舔了舔融化在手指上的香草味奶油,转头看了眼十一月,又望向面前帐篷形圆台上正在慢慢停止旋转的两圈木马。
“不去坐坐看吗?”黑随意地问道。
十一月牵着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传来:“你想玩这个吗,亲爱的?”
黑有些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没漏掉十一月眼底的那点揶揄,了然地挑起了眉毛。
“好吧,”黑叹了口气,又一次妥协了,“就当是我想玩吧——你能陪我一起玩吗?”
“我的荣幸。”十一月吃掉甜筒最后的尖端,拍了拍手扫掉碎屑,提起裙摆有些浮夸地又行了一个礼,紧接着便十分愉快地拉着黑走到了排队的人们身后。
从排队的人数来看,黑猜想这大概是游乐园里最经典、最受欢迎的项目之一,因为等到终于轮到他们乘上那些四蹄悬空的木质小马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并且欢呼的孩子们和带着他们的家长们占据了大半的位置,最后剩给两个成年人的便只有圆台两端的位置了。
十一月看上去因为没能抢到双人座位而不太满意,黑没去理会他,率先跨上了离自己最近的外圈小马,把远处停在内圈的那匹小马留给了失去笑容的恋人。等他们都骑上马背系好安全带后,旋转木马开始慢慢地启动,内外两圈以相反的方向转动起来,小马们上下移动着,就好像真的在奔跑似地从口中发出了预先录好的嘶鸣声。
黑歪着头努力望向对面的十一月,却只来得及看见被灯光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裙摆和金发一闪而过,紧接着呼啸声升上天空,绽开的颜色和烟花炸响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了头。
夜间烟花秀开始了。漫天绚烂的烟火之下,在彩色光芒落满乐园的瞬间,当两匹马擦身而过时,柴郡猫收回被色彩吸引的视线,看见爱丽丝抬起手臂,指尖印上双唇,微笑着将一个吻吹了过来。
黑没有去接住这个吻,只是顶着脸上怪异的笑颜妆容望着十一月,直到他随着旋转木马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他知道稍后十一月一定会借题发挥,要他还给自己一个吻,但他不在乎,因为从前他们有过很多个吻,将来也还会有数不清的吻。因此黑清楚两人其实都并不会去纠结某个随意的吻,就像仍在旋转的木马会再一次将他们带到彼此面前,飞出去的吻终究会落到另一个人唇上,而柴郡猫龇牙咧嘴的笑容也到底遮不住翘起的嘴角。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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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过这场旅行的尽头我们会遇到什么、做些什么吗?”
突然间,十一月从阳台外将这样一个问题顺着夜风吹了进来。
黑这时正在叠他们白天被骤雨淋湿后洗过又烘干的衣服,听到恋人毫无预兆的问题时怔了片刻,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慢下来,只是在折好最后一件从缅甸买来的花衬衫后,将所有的衣物分类收回到衣橱里,这才转过身望向了阳台上十一月的背影。
“不是要回东京?”他略带疑惑地问道,就像平常无数次听见十一月突发奇想的话语时那样,不自觉地歪了歪头。
被抛回来的疑问显然不是十一月想要得到的答案,黑能看见那个倚在围栏边的身影顿了顿,接着十一月转过身来,脸上无奈的笑容被屋内的灯光映亮了一半。
“好没情趣哦,亲爱的,”十一月说道,做作地撇了撇嘴,紧接着又恢复了往常那漫不经心的微笑,“我本来还指望你能说点什么‘发现我一生的挚爱原来就在我身旁’这种话呢。”
黑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原本打算提前整理好第二天去另一个城市游玩时要用的背包,正拿起一罐十一月称赞过多次的特甜汽水准备往包里装,于是顺势低头盯着手里握着的汽水罐,端详了一会儿上面浅蓝色与深蓝色交织融合的流线形图案,再抬起头来时勾起了嘴角。
“我一生的挚爱是特甜汽水?”
这一次轮到十一月怔住了。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恋人眼中鲜少能见到的笑意,其中还夹杂了些许揶揄,不加掩饰地告诉他这绝对是一个故意——而且甚至是相当有意的回答。
于是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几乎笑弯了腰,然后就这样有些夸张地朝对面的人鞠了一躬,像在表演莎士比亚的戏剧般朗声说道:“我的荣幸,最亲爱的先生,我竟不知道自己在您眼中是这样甜美而清新,这还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黑眼中的笑意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十一月最为熟悉的一丝嫌弃。“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他说道,不再看十一月,低头继续整理眼前的背包。这也是常有的事,从这场旅行开始时便是如此,十一月偶尔——或者时常抛出点什么随性的想法与话题,黑也许会接上,也许会迅速打断然后转移话题,接着他们聊一会儿,最后黑嫌弃地不再去看十一月。
这就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追逐游戏,十一月乐此不疲地想要从恋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发掘出更多不一样的情绪,以至于这样的“活动”渐渐成为了他们日常的一部分,到现在已经变成了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了。
十一月笑眯眯地看着黑又塞了两罐汽水进包里,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却清楚此刻他内心所想。他知道对黑而言自己完全是一个“变故”,最初就是猝不及防、唐突闯入的麻烦,不管不顾地将他带入了一场无法回头的“豪赌”之中。
然而十一月向来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比起安全更追求刺激,比起所谓的“契约者的绝对理性”更信奉自己的心。因此在经历过一次死亡和获得了一个奇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找到了自己曾经执着追寻的黑色死神,引诱他来到自己身边,与他相爱,让他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却也在不知不觉间为他改变了许多以往认为至死也不会变化的想法。
就好比现在,十一月想到。他居然真的正在和某个人一起环游世界,每一天醒来看见同样的黑发与深色的眼睛时都会感到自己心底为此而生的爱意,甚至在每一次牵住黑的手、亲吻他的嘴唇时都会为这真实的体温与柔软的触感而庆幸自己仍然活着。
或许这就是四月所说的“平常心”吧。这样想着,十一月离开原本倚靠着的阳台护栏,从城市笼罩在身周的令人目眩神迷的霓虹灯光中一步步走出,走进房间内并不耀眼却足够令人心安的浅橙色光线里,慢悠悠地绕到黑背后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了他的肩膀上。
“但你就喜欢这样的我,不是吗?”
话音刚落,十一月听见被自己抱着的人胸腔中传来了一声低笑。而就在他逐渐沉溺于怀里身体的热度与气息,开始思索某些其他的事情时,黑拍开他已经摸到自己胸前的手,故作严肃地说道:
“不,我最爱的是特甜汽水。”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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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人鬼情未了”(不)
八月三十日,中元节,小雨。
前一天傍晚,晚餐时间过后,裴安迪敲响了叶罡的房门,说他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扫墓,来问一下叶罡要不要跟着,车上刚好还有一个空位。他没听见房间里的人说“去”,也没听见“不去”,叶罡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半个身子从门缝里露出来,很慢地摇了下头,然后就这样关上了门。
门外安静了片刻,接着响起了脚步声。叶罡靠在门后听着裴安迪逐渐远去,关掉玄关上为了应门才临时打开的顶灯,让房间重新回到一片黑暗之中,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敲门声响起之前他正躺在床上,拉紧了窗帘,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缩在里面,闭起眼睛想要睡一觉。他快三十个小时没睡了,任务、调查、车程、等待和报告,太多事情占用了太多时间,他赶回营地时困得像棵被洪水冲出泥地、头重脚轻的树,恍恍惚惚地穿过走廊,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栽倒在地板上睡过去。
尽管如此,在真正允许自己入睡之前,叶罡还是强撑着把包里的行李收拾好,接着走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然后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这才趿拉着拖鞋去到窗边打算拉好窗帘。这时应该还不到下午四点,沙漠里的日光明晃晃地从玻璃窗外闯进来,直撞在叶罡几乎无法聚焦的双眼中。他猛然看见眼前像炸开烟花似的,眼球一下子疼起来,头晕跟着袭来,在把他拽倒在地毯上之前还是给了他拉紧窗帘、抓着厚重的布料喘息的机会。
实在是太晕了,比六年前新兵训练营里坐在仪器上接受失重模拟时还要晕。此刻耳鸣声在大脑里来回穿刺着,叶罡用力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得到更多的氧气,但他清楚这样无济于事,因为造成这种眩晕的并非缺氧,他只能选择在真的晕倒前把身体摔在床上,用脚勾起被子踢上来扯开,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裹了起来。
睡眠,他心想,现在必须要睡一觉,无论如何都得,不管遇到什么事、睡着时会发生什么,他必须立刻就去睡觉。
然而即使身体和意识都迫切地渴求着应得的睡眠,他却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目躺了近一个小时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根本睡不着。这不应该,房间里的温度很适宜,光线昏暗却不黑暗,被子是上次离开前才洗了晒过的,床垫也非常柔软,睡衣散发着洗衣液的清新气息,疲惫后淋浴过的身体放松了一些,他在返回营地的三个小时车程之前已经吃过了午饭……一切都处在最好的状态,他有着最适合入睡的环境,所以现在他应该立刻就去睡,可究竟为什么他就是睡不着呢?
叶罡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口气,在脑海中的各种想法冒头时及时掐断了它们,努力将自己保持在一个放空的状态,翻身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就这样又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透过窗帘的光线越来越稀疏、越来越黯淡,最后终于消失殆尽。黑夜降临,缩在被窝里的人却依然没能睡着,然后便听见了克制的敲门声。
裴安迪并不是他最常见的访客,但叶罡并不奇怪他会在这一天出现在自己房门外,而几乎是在同时,当裴安迪说出“扫墓”这两个字的时候,叶罡忽然间就切身体会到了“恍然大悟”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原来是这样,他想到,按照习俗,明天是应该去给那个人扫墓的。
于是他又感到一阵眩晕,像被架起扔进沙漠的风暴中一样无法呼吸,口干舌燥。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跟裴安迪他们一同前往墓园的邀请,回到床边再次坐下,垂着头又开始发愣。
去那里做什么呢?即使把那个墓碑擦得再干净,换上再新鲜的花束和刚出炉的草莓蛋糕,在那座墓前说再多的话,那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孟君山”根本不葬在那方土地之下,那座空坟里什么也没有,只不过立了一块刻着他名字的石碑而已。那根本就不是他沉眠的地方,冰冷幽深的泥土怎么能是他死后永远居住的地方呢?他早就在那场大火里飞走了,扇着烈焰为他铸造的翅膀,像只飞鸟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是这样才对。
是这样才对,叶罡对自己默念着,甩掉拖鞋又缩回被窝里,直接把被子拉过脑袋蒙住了双眼,在更深的黑暗里等到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睡意。床像一艘漂浮在沙海之上的孤舟,海上掀起风暴,雷声刺破寂静,雨水砸落在皮肤的每一处,而他抓紧了枕头把自己按在床上,像抓住生还的唯一机会,躯体在意识中生造出来的颠簸里再次被失重感捕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暴风雨似乎逐渐平息,叶罡从眩晕中清醒过来,仿佛溺水的人终于钻出水面,睁开眼睛,刚刚好看见一道闪电从窗帘后面掠过。原来真的下雨了,他想,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刚才的梦境,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是睡着了。闪电划过后,房间里再度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终端上的呼吸灯闪烁着微弱的蓝光,他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拿过终端点亮,眯了眯眼,看见上面显示着的时间:三点四十二分。
叶罡适应了一会儿屏幕的光线,眨眼挤掉一点泪水,然后点开天气数据,想看一看这场雨是从几点开始下的,然后在简单的推理后得出自己大概睡了五个小时。这对一个熬了整夜工作又来回奔波的人而言显然是不够的,不过此时这个人显然也不在乎这种事了,叶罡想着梦里见到的东西,想着那艘孤舟和暴雨,还有紧紧抓着舟沿的自己——以及对面的另一个人。
明亮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琥珀般透亮的眼睛,总是带着点笑意,在看向自己时会轻轻地眯起一点儿,然后慢慢眨一下,接着就这样随着视线,一个声音传来,清晰的、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叶——罡。
叶罡用力咬住了嘴唇。他又梦见了,孟君山在他身边。无论是什么场合、在怎样的情景中,他总能梦到孟君山就在他身边,和生前一样微笑着呼唤自己的名字,然后——然后就像刚刚的梦里那般,化作满身火焰的飞鸟从孤舟上扇动翅膀跃起,穿过暴风雨飞向了充斥着阴霾的天空,丢下他独自在原地望着离去的身影,知道将再也不能看见那只鸟归来。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时至今日他仍旧想不通。他缺席了孟君山死的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等到终于赶上最后一班车来到现场时,拿到手里的只有一份死亡证明,薄薄的一张纸,轻得像片羽毛,而他立在原地举着这张纸,以为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沉重得让他连颤抖都做不到。
之后过了近五个月,世界仍然毫不受影响地前进着,与孟君山有关的、还活着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之中——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但就像裴安迪会记得敲响房门问他是否要一同去墓园一样,叶罡知道自己根本没能忘掉任何事情,在那个人死后、飞鸟离去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不可思议地、可悲地记得无比清楚。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会在临近中元节时给自己安排许多路程遥远的任务,也是为什么即使身心疲惫却依然难以入睡,更是为什么在做了那样无助的梦之后,他还是改变了主意,想要在天亮时坐上裴安迪的车。
他想去墓园,想去站在那块墓碑前看着那个名字,即使那下面的泥土中什么也没有,即使那个名字只会让他心底涌起无处可去的怨恨,恨自己被丢在下着小雨的墓地上……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去。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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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傍晚,我们都在教室里等着拖堂的数学老师下课。日光灯在阴雨天里早早地被点亮,电风扇摇摇摆摆地旋转着,和灯管一起发出低沉的嗡鸣声,让本就潮湿闷热的空气更加令人昏昏欲睡。
我努力撑起双向奔赴的上下眼睑,不停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在老周头——不好意思我们总爱这么称呼其实刚到五十岁的数学老师——催眠一样的讲课声里保持清醒,在不知多少次失败后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尝试,自暴自弃地用左手托着腮,右手抓着笔,低头假装自己在一边听讲一边记笔记,然后就这样成全了两对被迫分离的眼睑。
上过学的人大概都知道,课堂上的那种睡意根本不需要酝酿就会毫无预兆地把你带离现实世界。一旦你闭上眼那一切都完了,你就只能等待着铃声或是突然响起的点名声,又或者从胳膊上滑下去的脑袋把自己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发觉自己像宿醉似的完全断片了,而猛地抬起头就能看到讲台上盯着你的老师,以及分针转动了不过一大格的时钟。
抱歉,说这么多并不是因为我嘴碎……好吧可能确实有一点儿,但我只是想表达出那天那个时候我有多困,然后在这种对比之下凸显出安也的纸条和另一样“东西”来得有多么突然——或是惊吓。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简单来说,我在拖堂的最后一节数学课上打瞌睡时,刚要彻底失去意识,一种毛毛的触感就同时从我撑着脑袋的胳膊肘和交叉在一起随意伸着的脚踝上传来了。人即将进入睡眠时,身体的感知怎么会变得如此敏锐呢?我立马就抖了一下,飞快地分开还没能靠在一起柔情蜜意多久的眼睑,差点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脚踢上前座的椅子腿。
“寂静”的教室被铁制的椅腿刮擦水泥地面的刺耳声响打破了,我在还没聚焦的视线中看到起码有六个人也猛地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坐直了,紧接着讲台上的老周头把目光投了过来,皱起了眉毛。
然而在他开口说什么之前,一声响亮的“汪”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我慢慢地、像一个被预设好行动的机器似地低下头,看见我的脚边、紧挨着桌子,正蹲坐着一只黑色的小土狗,而它身后拖着两条湿漉漉的梅花形状的爪印,从一旁的教室后门径直延伸到了这里。
“有只小狗!”我听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就像是要回应这句话,狗骄傲地扬起小小的脑袋,又格外响亮地叫了一声,末端卷曲的尾巴开始兴奋地摇起来,毛茸茸的,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小腿上。
于是清醒的和不清醒的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误入教室的这只小狗身上,反正只要不被拖堂困着,做些什么其他的事,都是令人振奋的。因而许多人都开始盯着狗,谈论起它从何而来、在这样的下雨天跑到外面会不会淋得透湿、但是毛这么黑根本看不清湿了没有啊、要不要去找下它的主人等等,然而这突发的事件让我们都忘记了,不管有多少人分了神,有一个人是绝对不会被这种事扰乱的。
在课堂纪律就快彻底乱作一团之前,老周头发话了,声如洪钟地让所有人安静,跟着敲了敲讲台,说我们继续把这题讲完,下课了再去管什么狗和主人。教室里响起几声哀叹,跟着就又恢复了只有嗡鸣声和讲课声的状态,但坐在最后一排的好处就是,我能看出大半的人都已经没法专心听讲了。
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它小小的脑袋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人类和他们正在做的事,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遭到了冷落,只是依旧慢慢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喘气,转动脑袋看一眼黑板,看一眼某个人,又转过来看一眼我。我在看见那双黑宝石般晶亮的狗狗眼的瞬间,就以此生从未有过的反应力和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自制力拉回了视线,紧紧盯着黑板像要把上面的方程式刻进大脑皮层里。只不过还是晚了,只跟我对视了零点一秒的小狗积极地转过身,面对着我坐下了,接着就开始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边吐舌头,一边继续摇那条毛茸茸的黑色卷尾巴。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当时我心想。有一只小狗就在你脚边期待地看着你,而你却不能弯腰伸手去摸摸它,因为这绝对会引起又一阵骚动,还有讲台上射过来的两道“激光”——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痛苦呢?
备受折磨之下,我只能再次假装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课本上,低着头正打算写点什么笔记之类的东西应付完这“最后”一道题的时间,却在这时看见了本子前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那应该就是刚才和狗尾巴同时扫过我皮肤的东西,我摸过这张纸条打开再打开,足足翻了四五次才看见上面写的内容。
「假如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有守护天使来接自己,你觉得你的守护天使会是什么样子?」
我迷茫了一瞬,大脑还没能很好地理解现在的状况,只好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认出这是来自同桌安也的笔迹。为什么要在快下课要突然传这么张纸条给我?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想不通,但既然这是安也,事情也就没那么匪夷所思了,毕竟她就是这样的,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做些人们超出预料的事。
想到这里,我悄悄斜过眼睛瞄了眼身边的安也。从我昏昏欲睡时开始,她就一直端坐在那里,很明显是在专心听讲的样子,现在也是一样,她正用握着笔的那只手托着脸,眼帘低垂着盯着笔记——我的笔记本?
用力眨了眨眼,我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安也并没有在看自己的笔记,她的视线从眼角延伸过来,落到了我的本子上……不对,好像要再斜一些,是我的桌子边缘?还是不对,等等——
我突然间低头,一下就明白了安也在看些什么。蹲坐在我脚边的狗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盯着我看了,而是吐着舌头歪头与安也对视着,时不时转动一下脑袋,看上去对这个用眼角看自己的女孩也很有兴趣的样子。
淡淡的无奈感在心头升起,我认输般在纸条上写下几个字。
「狗的样子吧」
纸条被推到安也手边,她终于收回了目光,在打开纸条看见上面的留言后微笑起来,转了下笔刷刷写上回复,然后递给了我。
「那死也不是很可怕了嘛,有小狗来接你诶!」
安也在纸条上这样写道。不知为何,看见了这句话的我也笑了起来,跟着提笔在后面又写上一行字。
「是的,所以不要怕死」
我放下笔,刚想照着折痕叠起纸条,忽然间又被狗尾巴扫过小腿,于是不自觉低下头再次与那双温顺的、晶亮的黑眼睛相遇。狗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奇怪的女孩不再盯着自己了,也不知道离自己最近的这个人为什么又飞快地看了自己就立马转过头了,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许多人,却没有一个愿意过来摸摸它。
狗是不会知道的,但它也不会问,只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我憋回笑容,在把纸条传给安也之前在上面添上了另一行字。
「因为还可以摸小狗。」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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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斯在水滴声中醒来。
管道内没有一丝光线,她身下和背后仍是潮湿坚硬的混凝土,冰冷如她此刻已经冻得发僵的四肢。从头顶指着的方向顺着管道往外走九米是一条水沟,下水口里流下来的雨水都汇聚于此,菲斯就这样听着水坠落在水面的声音、水砸在混凝土上的声音、水滴融合到一起汩汩流动的声音,意识到地面上正在下雨。
黑暗与阴湿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继续躺着试图挪动自己的手臂,感到一阵针扎般的酸麻从每一条神经末端传入大脑,而紧接着,当她能够活动身体撑着墙壁坐起来时,腹中肠胃的蠕动又让她想起自己上一次进食已经是在三十个小时前了。
无论如何,最多只能在这里再待六小时,菲斯想到,掏出怀里的手表摸索起来。下水道中的环境对她而言比常人更加糟糕,过于灵敏的触觉和嗅觉都只会让她被迫躲藏在这个地方的每一秒都越发艰难,而从坏表上指针重量分布的变化来看,她刚刚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饥饿、潮湿、寒冷和睡眠不足,这些都太过折磨肉体与精神,要想改变现状不离开这里是绝对不行的。但是直到入睡前她都还能从各种气味中分辨出两条街以外搜寻队所携带的麻醉弹,现在外界应该快要天亮了,她不能假设他们已经放弃了搜查。
头顶偶尔传来雷鸣般的震动,不过那只是汽车从路面经过时带来的响动,不在菲斯需要警惕的范围内。她在一片漆黑中闭上眼睛,抱起膝盖拉了拉外套尽可能地将自己裹住,然后深深地吸气,将精神全部集中到听觉上,开始安静地倾听。
排除了水声的干扰,气流扰动的声响首先传入耳中。风在地上回旋,从空旷的街道间滑下,进入下水道的空洞里,在拐角处擦出尖锐的叫声,菲斯皱起眉毛无视了鼓膜上细微的疼痛,又专心了几分把这些声音也丢掉,继续追寻人能够发出的声音。
终于,她的努力并非一无所获。在各种噪音里,一个遥远的心跳声鼓动着逐渐靠近,每一次跳动都如同直接落在菲斯自己的心脏上,于是只是在那个人越来越近的过程中,她的心跳便也与这心跳一点点同步了。
怎么会这样?菲斯茫然地向自己发问,下意识睁开眼睛,在看见仍是一片黑暗的空间时便清楚在这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她重新把双眼闭紧,继续去听那个在雨中徘徊于街道间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数着,在数到第四百六十七下时猛然停止了计数。
她记得这个频率,这每一次跳动的轻重、心肌收缩与舒张时的声响,还有泵出血液时涌流的声音都让她想起一件事:她是知道这个心跳的,并且曾经就和自己的心跳一样熟悉。
但这是为什么?菲斯又不明白了,这心跳声像某种前奏,从她埋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里勾出某个根本不能去回忆的片段。那时天气温暖干燥,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落进房间,正照在地毯上的两个人背后,而她被拥在一个怀抱里,这怀抱没有紧到她无法呼吸,也没有疏离得仿佛只是种礼节,她处在眩晕中还未回过神来,听见抱着她的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菲斯,她随着记忆深处的声音这样默念,感到因为心跳加速引起的耳鸣又开始让世界变得嘈杂。这时什么东西击破水面的动静从管道尽头传来,菲斯瞬间回到了无比警惕的状态,刚一收拢注意去听那个声响,就听见与回忆里别无二致的声音再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
“……菲斯?”是再熟悉不过的音色,却压低了些音量,语气也带上了无法忽视的犹疑,伴随着那已经乱了节奏的心跳,一切都在疯狂地对躲藏着的人敲响警铃。
然而对此刻的菲斯来说,只是这样就足够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起来,弯腰扶住粗糙的墙壁,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待,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转过拐角后黑暗变得模糊,光线逐渐照亮了眼前的路,菲斯小心翼翼地避开头顶滴下的水珠,逆着雨水流淌的方向,朝光亮处继续走过去,在几十米外便看见了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下水道入口。
那个心跳声在这影子出现在视线中的同时变得骤然响亮,菲斯遥遥望着不远处的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就快能看清面容时伸出了手。而与此同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撕破了安静的空气,直冲着菲斯射来,她在锁骨下传来刺痛的瞬间总算看清了那身影的脸,也跟着看清了那副复杂到无法理解的神情。
“……妈妈?”菲斯在倒下去的瞬间喃喃道。强效的麻醉药剂迅速剥夺了她的意识,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也感受不到了,却在陷入更深的黑暗前依旧听见那心跳声在自己的胸腔中轰鸣着。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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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关于自家一对“兄妹”的故事。
十二岁之前,夏默尔伯爵家的两个孩子最喜爱的日常活动,就是每天上完伯爵夫人的地理课程后,被允许去温室里待上两个小时。
仆人们会提前准备好温热的红茶与新鲜的点心,在兄妹俩常坐的花坛边铺上毯子和软垫,又摆起椅子和小茶几,好方便两人在下课后从图书室直接带着他们想读的书过来,不管挑选光线好的角度还是能看见温室内景致的角度都能直接坐下,舒适地窝在靠垫里开始阅读。
午后三点本就是下午茶的时间,仆人们为两个孩子拉开温室厚重的玻璃门,看着他们坐进花草之间,在确认不会有什么问题后便都离开了——伯爵夫人也正在她自己的小客厅里等着点心和茶。
温室位于伯爵府邸的南边,是整个庄园里最僻静的地方。艾什利知道安和他一样喜欢这种不受打扰的感觉,高耸的玻璃顶下只有他们两人被翠绿的草木与各种绚丽的花朵簇拥着,偶尔从外面会传来知更鸟的鸣唱声,隔着一层玻璃听上去有些变调,更显得这个温室像是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了。
艾什利靠在藤条编制的扶手椅里,看着橙黄色康乃馨与蝴蝶兰组成的背景前坐着的自己的妹妹,注意到她今天的发型又换了一种样式。那一定是伯爵夫人心血来潮的作品,他想到,歪了歪头打算研究这些复杂的编发是如何穿插交织在一起的。
安低头盯着手里翻开的书本,没去在意哥哥的目光。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早从他们仍在母亲腹中时就是这样,彼此的存在感和自身同样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并非两个人,而是一个人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于是艾什利就这样一直盯着安,研究了半天也搞不清楚继母是如何编出这样复杂的发型之后放弃观察转过了头,视线追随起一只穿梭于花丛中的蜜蜂,在它的身影消失后又回过头继续凝视着安。安端起放在一边的茶杯喝了口茶,抬头看哥哥一眼,又垂下眼睛继续去读自己的书。
他们都很熟悉这样短暂的眼神交流,两双相似的眼睛望着随年龄增长越发与对方相像的面容,在无声的对视间便能够知晓另一个人此刻所想的一切。因此艾什利知道当安的视线扫过自己时,她脑子里的念头仍旧停留在刚刚阅读的那一页书上,就像他也知道,只消这一眼,妹妹就能看出他刚刚又在想父亲时常对兄妹俩说的那段话。
“在你们来到这世上的十三个月以前,为你们的母亲和我证婚的神父就有双这样湛蓝的眼睛,”夏默尔伯爵望进自己小女儿蓝宝石般透亮的双眼,对两个孩子这样说道,“当时那是唯一一个愿意为我们证婚的神父,而你们的母亲那时对我说,希望将来的孩子也能有一双像那么纯净的蓝眼睛。”
如那个在双胞胎出生时去世的女人所期待的一般,她的女儿睁开眼的时候,海洋与宝石的光芒真的照亮了正被丧妻之痛折磨的伯爵的面庞,悲痛欲绝的父亲抱起两个婴儿,随着他们的哭声一起掉下了眼泪。
并不知道“母亲”意味着什么的艾什利与安从记事起就只自伯爵的叙述中获取破碎的线索,从自身一点点逆推着去描摹那个永远蒙着面纱的年轻东方女人的形象。她应该有着和孪生兄妹同样的漆黑发丝、秀气的鼻尖与温和的嘴唇,还有形状相似的眼睛和好似琥珀的虹膜,声音轻柔得像溪流里的水,微笑起来又仿佛春天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
几年后,当她的孩子们到了该去上学的年纪时,一直独身的伯爵为他们迎来了新的母亲。冠着同样高贵的姓氏、被娇纵着长大的独生女来到夏默尔家,原本以为自己会面对一个脾气古怪的鳏夫和两个与她百般作对的孩子,然而不过两年,新的伯爵夫人便在丈夫逐渐沉迷于“私人工作”后接手了家族的全部事务,包括代替不被允许继续进入夏默尔家的家庭教师,教授兄妹俩应学习的课程。
在这些年里,本就难以对孩子们表现亲密的伯爵彻底将自己关进了昏暗的办公室中,还常常一出门便好几个月不回家。但就算是这样,每次父亲走出办公室或是返回庄园时,都不会忘了拥抱两人,然后又对他们讲起早已死去的母亲。
艾什利就这样听着他和安从未经历的一切长大,被父亲的故事中所描述的“蓝眼睛”所吸引,便总是去看妹妹的双眼,越是仔细打量,就越觉得那双在阴暗处也能闪闪发光的眼睛比自己颜色黯淡、如同褪了色的水蓝色金属般的眼睛好看得多,仿佛最珍贵的蓝宝石。他就这样笃定地喜欢上了蓝宝石,而安也在无数次的凝望中习惯了哥哥清浅的目光下难以言说的喜爱。
于是直到他们十二岁前,温室中的下午茶都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一项重要活动,在这期间的一次次对视也仿佛浇在松饼上的蜂蜜和放进茶里的方糖,适可而止却又不可或缺。
艾什利望着妹妹蓝盈盈的眼睛追着书本上的字句转动,看她翻了一页又一页,在喝完了杯中的红茶后合上了书,转过头与自己静静地对视。蓝宝石望着金属,艾什利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突然轻声开口:“……安的眼睛好漂亮,我希望我能拥有你的眼睛。”
宝石的光泽闪了闪,安笑起来,放下手中的书本和茶杯,提起裙摆走到艾什利身边,跟他挤进一张扶手椅里,靠过去搂住了哥哥的脖子。
“那艾什利得永远跟我在一起才行。”她说道,直直地望进那双映着自己的眼睛。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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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某冷门老番的某热门电影AU同人()
沙漠永远是公平的。
傲慢的人、怯懦的人、愚蠢的人与自私的人都无法在这里生存,强光与高温会炙烤每一寸皮肤,干燥的空气不断地夺去水分,最终留下的将只会是一具皱缩干瘪的躯壳,被风暴侵蚀后消失于沙漠之主锐利的密齿之间。
因而人们知道,要崇敬这片覆满黄沙的大地,要将自身驯服,用信仰和千年来积累的经验与智慧换取存活下去的力量。
但沙丘上活着的不只有最初来到这里、挣扎着构建起一切雏形的弗雷曼人。遍布厄拉科斯的香料让这个星球轻易地成为了不断被争夺的地方,外来者降落在这里,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死去。
即使斗争与混乱从未停止,人们流下的鲜血仍不足以染红广阔无边的沙丘,这里一切如旧,炽热的白昼与酷寒的黑夜轮换如常。盘踞于香料开采区的势力换过不知多少轮,而那些在沙子中闪闪发亮的珍贵资源却不会因此改变丝毫。
如今在哈克南家族的掌控下,帝国对香料的开采强度达到了顶峰,数不清的开采车分散在各处,像吸血虫一样嵌在黄色的沙漠中,毫不知满足地卷起能被抓走的一切。
于是自然而然的,被头顶规律的震动召唤来的沙虫从极深的地底钻出,它们有时会扑个空,但更多的时候,那些吸血虫会连同其中的人类一起在那张深渊一样的巨口中被绞碎。
然而就算面临着这样的危险,哈克南家族也并未放松开采的工作,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将是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躲在厚重的金属之中的人们坐得越高,便越无法看清地面上的细节,所以当那片散落着数十支吸管的沙地突然扬起尘埃时,随行护卫的士兵连武器都没能举起就被突袭的弗雷曼人切断了跟腱。
前置侦察队几乎全部倒地后,高高在上的警卫兵才发觉了异样,架起狙击炮向着下方射击。弗雷曼人熟练地冲进开采机勾爪的阴影中,躲在了狙击手无法看见的死角里,而领队的长官正要分派士兵前往地面迎击,观察哨便立刻传来了一个带着惊恐的声音。
“——是他!”那声音喊叫道。长官猛然意识到什么,冲向最靠前的舷窗,趴在上面朝下看去,在望见那个从视野中一闪而过的漆黑身影之后一拳捶上了窗沿。
重型开采车本就是个丑陋又笨重的庞然大物,靠着无数节肢与履带来拖着自己的身躯在沙漠上移动,而在这样的巨物跟前,那个敏捷的身影显得更加微小,飞快地穿梭着以至于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到。
狙击手徒劳地追踪着这抹黑色的影子,枪声不断响起,但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一发子弹会成功命中,他们的一切尝试从这个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都宣告无效了,而现在留给他们的,或许只剩下祈祷的时间。
枪声回荡着传到远处的一座沙丘上,另一群弗雷曼人缩在脊线的后面,遥望着那片混乱的战场。在这些人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女烦躁地将一头编成麻花辫的红发甩向身后,重新举起了望远镜。
与其他人所表现出的带着期待的紧张不同,少女独自趴在人群的最边缘,紧紧抓着望远镜的镜筒,就好像自己也身处镜中所看见的战斗里一样,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她感到担忧。
和敌方的狙击手一样,她的望远镜同样追不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而这只会增加她的不安。没事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知道一切都会顺利的,他们执行过好几次这样的战术,每一次都很成功,这次自然也会一样。
似乎是不断的心理暗示起到了效果,烦躁的感觉渐渐散去,她稳住呼吸,开始能够集中精神去观察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在那片被人们关注着的战场上,狙击手已经停止了无用的举动,而那个黑色的身影也趁着这时加快了速度,轻巧地贴到了开采机的侧面。
屏蔽场在他面前仿佛只是一层无用的装饰,他伸出被手套覆盖的手掌轻轻拂过开采机布满风沙摩擦痕迹的表面,蓝色的光芒亮起,巨大的机械因着惯性继续向前推进,从他身边滑过,而他收回手抛出钩索将自己拽向另一台开采车,转头只看了一眼那个因为过载而在沙地上分崩离析的怪物。
赤红的屏蔽场危险地抖动着,像玻璃一样碎裂开,躲藏于暗处的弗雷曼人就在这时从阴影中奔出,跟着那个瞬间就解决了一半威胁的人冲向前方。
齿轮与钢铁的造物并不是第一次在一具血肉之躯面前这样不堪一击,早在四个月前,几乎完全一致的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
那时哈克南的士兵们还没有把弗雷曼人时不时的突袭当一回事,带着可有可无的警惕碾过一座又一座沙丘。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就这样出现了,靠着不可思议的敏捷利用钩索移动,杀死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敌人,紧接着用不知什么方式报废了一台开采车。
从那以后,开采香料的队伍便时常遭受重创,而即使做好了足够的准备、让每一个士兵都无比警觉地执行护卫,那个漆黑的影子仍会如同死神一般,握着他无形的镰刀收割走每一条胆敢阻拦他的灵魂。
所以这一次,他们仍然像往常一样,能做的只有垂死挣扎。
剩下的那台开采车及时停在了原地,好让塔台上的狙击手能够精确地瞄准,士兵们从底部的门中跳下,打开屏蔽场拔出刀迎向了冲过来的突袭者。弗雷曼人掌握着巧妙而野蛮的格斗术,而远处的少女无心去关注他们的战果,目光在缠斗的人群中寻找着,终于在最靠近开采车的地方抓住了想要看见的身影。
那个人从倒在身后的尸体旁经过,闪开一旁士兵砍向自己的刀刃,低身用快到看不清的动作将他掀翻在地上,然后夺过对方手中的刀刺了下去,紧接着灵活地转身扬起手臂,割开了另一个从身后扑上来的敌人的喉咙。
哈克南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接连倒下,尸体为他铺出通向庞大机械的路,少女屏住了呼吸,而那个影子终于来到了开采车前,像之前一样抬起手,轻轻地按了上去。
幽蓝的光芒再度闪过,静止的机械从内部震颤起来,那人收回手转身奔向自己的同伴,同时对他们喊着什么。弗雷曼人在这时全都停下了动作,甩开还在挣扎的哈克南士兵,又一次跟着那个身影跑向其他人所在的沙丘。
少女一动不动地趴着,从望远镜里看着他们撤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又转向那台已经开始剧烈抖动的开采车,等待了片刻,在看到火光与硝烟之后听见了沉重的爆炸声。
机器在连锁的爆炸中坍塌,而即使隔着足够远的距离,少女也觉得自己似乎能感受到那从中传出的冲击波与灼人的热度——就如同半年多以前,她在母星的战场中感受到的一样。
那场并不光彩的内战中,几乎整个星球都陷入了残酷无情的厮杀,连永夜也被火光映亮,“星星”的光芒早已经无法可见,各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声响却一刻也未停息。
一天前少女还在父亲的研究所中和自己的孪生弟弟一起参观,可仅仅过了一天,那里就仿佛沦为了人间地狱。
父亲在眼前被清理部队杀死,而自己又在逃亡时和最后的亲人失散,孤身一人躲过狂暴的民众之后,少女在小巷中穿行,捂着嘴一眼也不敢看两旁堆在地上的尸体,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此刻的现实更加荒谬。
然而就像是要教训一下她的天真似的,当少女拖着僵硬的双腿走过拐角时,一个穿着清理部队制服的人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突兀的相遇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少女先一步反应过来,勉强为自己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她又一次经过那条满是死尸的小巷,在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一个慌张,差一点儿把自己绊倒,却正巧躲过了一颗从她耳边擦过去的子弹。
少女浑身冰冷地直起身,回头看见那个追杀的人没有停下脚步,一边换弹一边继续向自己接近,当黑洞洞的枪口再次对准了她的视线时,少女终于让自己的四肢重新动了起来,抱着头向前狂奔。
枪声几度响起,但就像是上天眷顾,猎物却始终安然无恙。纵使如此,少女也丝毫不敢放慢速度,她知道那个人依旧紧咬着自己,而等到被追上的那一刻,她将再无处可逃。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少女大口喘着气,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很快就要耗尽。酸涩感涌上鼻腔,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她几乎可以听见另一个粗重的喘息,而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出现在了小巷尽头。
那个人像个幽灵一样突然闯进了少女的视线,却仿佛梦游一般自顾自地慢慢走着,一眼也没有看向这边。
“救救我!”来不及多想,少女大声喊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扯破了一般嘶哑而颤抖。枪炮声与爆炸声所组成的背景音中,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四处冲撞,恐惧与绝望紧紧掐着咽喉,但她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控制住咬紧的牙关,张开嘴巴喊出了口。
“求求你!”她又一次对着那个身影呼喊,觉得不会再有下一次发出声音的机会了,便不顾一切地让喊声震颤了自己的声带:“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仿佛是这垂死挣扎的求救终于冲破了空气,那个彷徨的影子如同被什么击中了似地摇晃了一下,朝着少女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
数十米的距离在这一刻比星系两条旋臂最末端的星星间的距离还要遥远,少女在看见那人望向自己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时间在周围变得缓慢,下一秒,就像是时空真的凝固了一般,视野中的身影消失了,一道漆黑的光从眼角闪过,而紧接着她听见身后穿来凄厉的惨叫。
有什么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崩塌,少女像被那惨叫声抽走了仅剩的力气一般跪倒在地面的瓦砾上,低头把脸埋进松垮的衣领里蒙住,好让自己的过呼吸缓解过来。
她没有回头去看,但奇异的是,现在她知道暂时安全了。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少女在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这个问题,却无法为自己做出解答。忽然间安静下来的小巷让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依旧难以平复的心跳,还有那个从身后靠近的、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少女做了个深呼吸,偏过脸在肩膀的衣服上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向那个救了自己的人看去。
漆黑的身影顶着暗淡的夜空立在她面前,少女睁大双眼打量那张比预料中年轻得多的脸,完全无法将自己看到的人和一个“杀手”联系在一起。但杀手满身是血,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空洞的眼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分钟前曾对着自己的枪口,禁不住抖了一下。
“……站起来,”在她能做出其他任何反应之前,杀手开口了,“跟我走。”
两个平淡的祈使句像是某种命令,又更像是声音的魔法,支撑着少女让僵硬的身体站起,抬起两条早已疲惫不堪的腿,跟上了这个陌生人。无数流星自天空中落下,如同一场骤雨砸向大地,垂死的光芒浸透了每一个还活着的人。
于是从那之后,她知道自己将再也无法回头。
作者: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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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某禁番同人。
在研究室里连着泡上好几天对韩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说不清有多少次,从熄灭了烛光后变得昏暗的研究室里走出,突然间暴露在蓝天与阳光之下时,韩吉都会感到一阵令人心跳加速的头晕目眩。
“那是因为你已经三天没睡了分队长!”莫布里特也不止一次像这样对她喊过,“而且也压根没好好吃东西,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什么!”韩吉那时真的吃了一惊。人在专注于某些事的时候很容易注意不到时间,韩吉也不例外,所以当被莫布里特提醒已经过去了三天时,她甚至来不及做个深呼吸缓解自己的眩晕感,就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蹿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啊韩吉分队长!”
莫布里特在原地看着这个才刚从三个通宵里走出来的人突然跑得好像后面有奇行种在撵她一样,一边喊着她一边拔腿跟了上去,追着韩吉一路飞奔到了调查兵团办公区的走廊里。
此刻刚好是上午一个不早不晚的点,走廊里空旷得很,他们一路跑过来非常幸运地一个人都没有撞上——但这只是就目前而言,因为下一秒,团长办公室的门就在他们面前打开了,而莫布里特紧挨着韩吉,狠狠撞在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上。
足够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了韩吉,然而当莫布里特也被迫扑上去时,那个人还是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又使了点儿力气才带着撞到自己身上的两个人一起站住。
“……有什么事吗?”埃尔文把两人扶稳之后退到一个刚刚好适合交谈的位置,平静地开口问道。
“啊亏得赶上了!”韩吉不平静地回答,不知道从白大褂的哪个角落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拍到埃尔文手上,“说好要在今天给你的报告,拿好不送!”
“谢谢,辛苦了。”埃尔文点点头,就这样站在门边翻起了那几张纸。韩吉叉着腰在一旁喘了会气,拍拍莫布里特的肩膀说道:“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莫布里特似乎是愣了一下,马上又追问道:“韩吉分队长,现在还不是急着工作的时候!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韩吉已经从埃尔文身边擦过去,几步迈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瘫倒在坐垫上,发出老长的一声叹息。
“这里还要去工作的人唯独没有我,”她说着,虚弱地抬起手挥了挥,“埃尔文借你的办公室睡一觉没问题吧?我现在……感觉立马就能睡……”
“那么这里就先拜托你了,莫布里特,”埃尔文似乎已经翻完了文件,把它们收到自己提着的包里,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莫布里特说道,“我还要赶去王城,在我回来之前请看好韩吉。”
“什么叫‘看好’啊——”韩吉有气无力地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困意在眨眼间支配了她的身体与大脑,她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就这样听着莫布里特与埃尔文的对话变得越来越模糊,然后飞快地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中,韩吉不管不顾地沉进了通宵后的暴睡里,即使是傍晚前埃尔文从王城回来,召来几个分队长开了一次小会也一点儿没惊扰到她的睡梦。于是她就这样在一无所知的沉眠中支付自己超负荷工作的代价,直到深夜里绝大多数人都睡下后,照例进行打扫工作的利威尔把她叫醒了。
“可算醒了?”韩吉勉强睁开好像被黏在一起的眼皮,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散开的光线,和光线后晃动的阴影。
“……那是什么憋屎一样的表情,还在做梦吗?我可是看见你睁眼了啊。”“阴影”开口说道,似乎不太满意地向她靠近了些。
“什么啊,是利威尔啊……”韩吉用力眯了眯眼,本能地抬起手臂摸了摸脸,发现鼻梁上空空如也,“我的眼镜呢?”
依旧是一团阴影的利威尔动了动,带着光源向某个方向走去,然后又回到韩吉身边,把一件东西递到了她的手上:“这儿呢,放在门边的柜子上了。”
“哦,谢谢。”韩吉接过眼镜戴上,又眨了几下眼,才让自己仍被困意俘获的双眼完全睁开了。她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利威尔,看见他戴着扫除的头巾,手里端着烛台的样子,嘴巴先脑子一步表达了感受到的奇怪:“你点灯干什么?”
利威尔大概是白了她一眼,她不用专门去看都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那个白眼:“不点灯你看什么?我又看什么?”
韩吉怔住了。蜡烛的光跳跃着,将房间里并不算大的一块区域照亮,韩吉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像窗外望去,才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愣愣地看着那片黑暗,下意识问道。
“宵禁早都过了。”
韩吉回过神来,又向后躺倒在沙发上,这时才发现自己裹着一床毯子,脑后也不知何时被垫上了一个枕头。
“感觉还是好困啊……”她摸了摸毯子上粗糙的毛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回自己房间接着睡去,”利威尔用膝盖推了推她的肩膀,“我还没打扫完这里呢。”
“不睡了,睡不着了。”韩吉摇摇头,抱着毯子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咔哒作响的脖子和肩膀,看向已经开始擦拭茶几的利威尔:“埃尔文回来过了吗?”
“嗯,下午开过会了——那时候他叫过你,结果没叫动半点。”利威尔没再去管她,擦完茶几又开始扫地,只是在经过韩吉身边时用扫帚敲了敲她的脚,要她把腿抬起来。
韩吉乖乖地翘起双腿等利威尔扫干净自己脚下的一块地,又打量着办公室发起呆来。夜似乎很深了,室内的光源只剩下放在埃尔文办公桌上的那支蜡烛,而在这暗淡的光线之下,已经被清扫过的桌面光洁如新,连带着让周围的空间都跟着变得更明亮了些。
调查兵团团长的办公室同时也是会客室,室内的用具与装饰虽然远说不上豪华,但质量也足够优良了。早些年经费紧张的时候,埃尔文还打过那几条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上的缎面窗帘的主意,最后因为找不到颜色相近的布料来代替才放弃了。
几年以后的现在,尽管情况也没改善多少,但最起码办公室里那些跟了好几代团长的装饰不用再担心自己某天突然被卖到黑市去了。
这样想着,韩吉突然笑出了声。
“……啊?”利威尔蹲在差点被卖掉的窗帘边上用抹布擦着底部窗框上的灰尘,听到韩吉突兀的笑声,脸色不善地回过头来盯着她。
“哦,没什么——”韩吉摆了摆手,“我就是突然想到埃尔文每次去跟那群贵族这样那样忽悠经费,回来之后又要被我忽悠研究经费……”
她说到一半,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立刻停了下来看向利威尔,而对方只是蹲在那儿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说道:“别想太多,你觉得自己还真能忽悠得了他?”
韩吉又笑了起来。“也是,”她说道,站起身抖开毛毯仔细叠好,“虽说几乎每次批给我的经费都占了很大一部分,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得到与之相配的成果……这种事情如果是投资的话,早就要被投资人绑上石头丢河里了吧。”
这句话刚说完,韩吉就听见从利威尔蹲着的那个角落传来了一声很低但是很清晰的笑声。她闭上嘴,怔怔地望过去,看见烛光下利威尔的嘴边似乎真的有一丝模糊的笑意。
“……刚刚那是你吗?”韩吉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
“什么是不是我?”利威尔几乎是瞬间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垂下头继续擦起灰尘来。
“你刚才是笑了一声吧!”韩吉几乎要蹦起来了。埃尔文,你敢相信吗,利威尔这家伙笑了一声!她想着,随手把刚叠好的毛毯丢在一边,几步跨到了利威尔身旁。
“好稀奇啊,利威尔居然笑出声了,”她也蹲下去,托着脸笑眯眯地看利威尔打扫,“说起来这是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笑啊?那也太可悲了吧,都好几年了这居然才是第一次?”
利威尔停下手上的动作,深深吸气,然后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烛台就走。光源跟着他迅速远去,门被打开,利威尔走出去,一副就要这样把韩吉一个人晾在漆黑的办公室里的架势。
韩吉蹲在原地反应了一下,赶忙站起来跟过去,没忘记关上身后的门。“怎么了怎么了,那么急着走吗?这就打扫完了吗?”她追着快步穿过走廊的利威尔,仍然笑嘻嘻地接连问道。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利威尔加快脚步,转头瞪了她一眼:“很烦啊混蛋眼镜,那么闲的话就去替我打扫浴室啊。”
韩吉立马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唉,我这不是才睡醒吗,感觉浑身都好没力气啊……”她说着,抬手捂住嘴,又打了个极其刻意的哈欠,然后放慢了步子,和利威尔拉开了一段距离走着,走出办公区穿过院子,停在了宿舍前。
“那么,我就回去继续睡啦!”韩吉冲着头也不回地走向公共浴室的利威尔挥了挥手,“打扫要加油哦~”
她说完便脚步轻快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接着像骨架都散了一样倒在床上,一边念叨着“得去洗漱一下”,一边再次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床铺在她身下展开过于安稳的诱惑,韩吉只和自己又变得睁不开的双眼抗争了片刻,便坦然接受了这种诱惑,心安理得地向着梦乡进发。
明天再说吧,她用仅剩的意识想到。洗漱留到明天也行,然后是新的对照实验,还要去找埃尔文聊聊报告——啊,还有莫布里特的抱怨……
韩吉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沉进了睡梦中。
这时的她还能睡得安稳,还能在自己的床上轻易地睡着,还算自在地穿梭于各种跳脱的梦境之中,也还会在不自觉中思考第二天的日常和如何应对总在操心的莫布里特,而在不久的将来,就连这样的思考也都不会再有了。
莫布里特时常抱怨这抱怨那,韩吉总觉得自己的耳朵也迟早有一天会磨出茧子来,但想到自己也常常在研究束手无策时对着莫布里特疯狂吐怨气,她又觉得对方的那几句怨言似乎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倒不如说,在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之后,她的怨气反而更重了。没有莫布里特跟着在一旁叨叨,韩吉能听见的就只有来自部下的话语和官僚们无趣的言语,以及整天黑着脸的利威尔的三言两语了。
还是以前比较好。团长办公室里,她靠在椅背上抬头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心想道。
从前多好啊,她还只是个分队长,没任务和训练时想在研究室待多久都行。身边跟着个莫布里特,闲下来就去找埃尔文打发时间,去招惹一下利威尔,在米可和纳拿巴见面的时候硬挤到中间打招呼,拉着艾伦做各种实验,跟新兵们大谈特谈巨人的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日常”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呢?
韩吉盯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像要一下子把腹中那些无处可说的牢骚都吐出来一样,拖着声音叹了口气,然后搓搓脸站起身,披上外套向房门走去。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这样对自己说。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再后来就到了那个时候——她一直多少有着预感却始终不愿正视的时候。
马车和来路不明的巨人旁韩吉抬头望着弗洛克,清楚地对他说出“他已经死了”,那家伙当然没那么轻易就听信这句话,立刻就逼近了想要亲自检查。被血和雨水浸透的利威尔靠在她怀里,像真的死了一样冷得吓人,而韩吉盯着站在面前的弗洛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抓紧了利威尔背后的衣服。
她总得思考对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自从当上团长之后,必须要由韩吉考虑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能留给她做出决策的时间却也在不断缩减,于是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即使是在自己原本不擅长的领域,她思考的速度也开始变得飞快了。
现在抱着半死不活的利威尔与十几个本该是战友的人对峙,她却久违地束手无策了。
该怎么办才好,这种状况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利威尔的脉搏非常微弱,但还没到弗洛克察觉不出来的程度,这家伙虽然现在一副对谁都没法构成威胁的样子,可万一被发现的话——不,绝对会被发现的——他们会直接杀了他吗?
韩吉拼命地想着,但脑中窜来窜去的尽是一些没用的念头,没有一样能带给她从现在的状况中脱出的解决方案。
但就像是上天眷顾一样——即使韩吉从来不信这一套——预料之外的异动打破了僵局。蒸汽在雨中向四周喷射,血肉迅速地消失之后,一具躯体从骨架中滚落到草地上,动了动,接着站了起来。
吉克,那居然是吉克。韩吉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站起身,浑身赤裸但完好无损,就那样向着对面的一群人迈开了步子。
不可思议到几近荒诞的景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瞬间时间就如同停滞了一般,落下的雨丝倒流回天空,乌云散开,阳光缓慢地下降,而她来不及思考更多,抱紧利威尔深深吸了口气,转头跳进了河里。
枪声在河水之外变得沉闷又无力,刚下过雨时的水流比平时要湍急得多,韩吉睁着刺痛的双眼看着水下的情况,在肺里的空气就要耗尽时用力游上水面换了口气,接着又潜了下去。
她估算着距离,在可以确保离弗洛克他们足够远时才挣脱水流向岸边游去,大口喘着气拖着利威尔把他带进林子里才停下,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抱怨。
明明是那么小的个子却沉得要死,也不知道自己把他从河里拖出来的时候有多辛苦。
然而抱怨归抱怨,韩吉在草地上放下利威尔,准备拼尽全力抢救这个家伙的动作却一点儿没停。尽管很不是时候,但她却在此刻突然理解了一些曾经莫布里特可能会有的心情了。
韩吉突兀地笑了一声,接着又在反应过来之后猛地咬住了嘴唇,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按压胸口时韩吉清楚地听见手掌下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她甚至不敢去细想那些骨头到底断了几根、内脏又碎裂了多少,只能机械地按着,然后把一只手伸向利威尔的脖子想要检查他的脉搏。
但是她的手在颤抖。
十几分钟前看见刀片与木板的碎片里躺着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利威尔时她没有颤抖,现在却开始发抖了。
血迹几乎被水流洗了个干净,可是不知哪里还有血渗出来,一下子就把韩吉的手染红了,她冰冷的手指按上利威尔更加冰冷的脖子,一时间什么也感觉不到。
埃尔文死去时的情景又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屋顶满是尘埃的瓦片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巨人化的阿尔敏吃掉贝尔托特,除了她和利威尔,而韩吉在那家伙自说自话时转过身,扒开埃尔文的眼睑,注视他扩散的瞳孔。
“他已经死了。”她说道,语气就像是在说外面下雨了一样。那时候她的手也一点儿都没发抖,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毫无变化,利威尔在一边停顿了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是吗”。
此刻她的手指按在湿漉漉的皮肤上,疯狂地逃离着不断在她身后紧追的无力感,从未如此期待地祈求能从那下面传来一些可以盖过自己的颤抖的变化。
拜托了。韩吉用另一只手去扒拉利威尔没受伤的那一侧眼睑,指尖差点直接戳到他的眼球上。拜托了,她无意识地默念着,企图从那只眼睛里看出一丝生机,却只在昏暗中看见了一片空洞。
“……拜托你,利威尔——”韩吉按着利威尔脖子的手更用力了些,在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时察觉到了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随时都可能死去,而她再如何努力也做不到起死回生。没有当初可以用来巨人化的那种药剂的话,吉克的脊髓液可以吗?红酒应该还有剩下的,如果现在回去取回来给利威尔喝下的话……
韩吉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但她控制不住。从那样的爆炸中幸存,在大雨里躺了好几分钟,接着又被河水重刷了这么久之后,他还活着的概率能有多大?
她没有再去试图理清自己的想法,徒劳地做着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一些。这时韩吉的指尖终于感受到了一瞬微妙的抖动,而她怔了怔,在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在颤抖时屏住了呼吸。
还有救,她想着,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于是她的双手在重新按上利威尔胸口时再也没有发抖,几分钟后,当面前这个差点就要死掉的家伙终于开始呼吸时,韩吉自己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活下来了。她擦干净利威尔脸上混在一起的血和水,还没完全喘匀气就背起他,四处望了望,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
他们活下来了,但是还不能停下。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而两人的衣服还是湿透的,追兵随时有可能咬上他们的屁股,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利威尔应该是想要带着吉克去和韩吉他们会合,爆炸地点离巨木森林有着不小的一段距离,现在他们顺流而下,又漂到了森林附近的山脚下,而这里的树林在墙壁被破坏之前曾是猎人们的聚居地。
带着一丝侥幸,韩吉背着利威尔在树林中寻找着人类活动的痕迹,最后居然跟着一条不太明显的小道找到了一个无人的木屋。
虽然屋内和周围都没有半个人影,但韩吉还是在小屋里发现了不少派的上用场的东西。针线、布匹、干粮、猎刀、猎枪和一盒子弹,屋后的小院子里甚至还停着一辆没完全烂掉的板车。
今年剩下的运气大概都花在这儿了吧。她把搜罗到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和那支猎枪一起挎上肩,这样想到。
整理完一切,韩吉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湿透的记事本,扯下一张纸,艰难地用木炭块在上面写上几行字,说明了自己不得已“打劫”了猎人补给点的情况,又表示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加倍偿还,接着便把纸条压在一个陶罐下,向着门外走去。
而在走到门口时,她想了想,还是返回去,在纸条的最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离开了。
从猎人的小屋走出来时,天已经完全放晴了。树影落在门廊上,随着风微微晃动,发出沙哑的声响,韩吉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接着就听见了铁罐撞击的清脆响声。
四周相当安静,韩吉在这响动中迅速转头看向屋檐下挂着的铁罐,又跟着吊起铁罐的细绳一直追踪到灌木丛和一颗颗树上,接着又落下来,看着绳子消失在树林边际的灌木丛里。
是猎人们用来提醒的陷阱吗?韩吉猜测到。来不及多想,她正了正肩上的猎枪,重新用披风裹好利威尔,然后背起他飞快地远离了这个过于显眼的藏身处。
她已经剩不下多少体力了,脚程再快的人靠两条腿也跑不过兵团的马,必须得在安顿下来之前解决掉追兵才行。
于是韩吉在树林中潜行着,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来到边际,把利威尔在树丛中藏好,接着自己也躲在河岸边的树丛里,架起猎枪,等待着骑着马的人进入自己的射程。
为了阻止成百上千万的人死去,必须要杀掉眼前的这些曾经的同伴才可以。
必须要这样才可以。
当第一匹马载着飞扬的披风进入视线时,韩吉没有再犹豫。她接连击倒了三个人,在最后对着那个大喊着“奥利弗”这个名字的人,瞄准了他跑动时从披风中露出的、绣在胸前口袋上的自由之翼,扣下了扳机。
枪声撕破呼喊,人类的肉体倒下,而韩吉再度瞄准已经开始往回狂奔的马,又一次射出了子弹。
马匹翻滚着倒在草地上后,周围再度陷入寂静,连风穿过树林时都不愿发出声音。而韩吉收回猎枪,在确定不会再有追兵时从藏身处走出,走向那四具被深绿色披风掩盖的尸体。
她卸下他们的装备,把能用的东西全部收起,然后将四个人面朝上翻过来,一个个在河岸边安置好,在用披风盖住头前最后看了一眼他们的脸。
那是四张还非常非常年轻的脸,如从前刚加入调查兵团的艾伦他们一样年轻的脸,而韩吉刚刚亲手断送了这四条年轻的性命。
她别无选择,只是在把他们盖好时突然意识到,除去“奥利弗”这个从其中一人口中喊出的名字,她甚至都不知道其他三个人叫什么。
但是埃尔文就会知道。四年前他能完美地将调查兵团两百多号人中每一个的名字和他们的脸对上,但四年后,在调查兵团的规模扩大到当初两倍有余的现在,韩吉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了。
这不是多大的事,可还是让她无法不感到难受。
接下去还要像这样杀死多少人呢?直到现在韩吉也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当初加入调查兵团的初衷和她现在在做的事早已经差出十万八千里了,而她却根本没能力改变,甚至都想不清楚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了。
就像她曾对三笠说过的那样,她也有想要带回来的人,许多个,好几百个。多少本不该死去的人就那样死掉了?他们为了不再有人死去而战斗到现在,又到底救下了几个人呢?
一切都暂时安定下来时,夜已经很深了。韩吉拴好从追兵那里留下的一匹马,生起火,坐在火堆旁转头看向利威尔的脸,看着他那只紧闭的眼睛,又开始记起十几分钟前自己缝合另一只眼睛上的伤口时的画面。
四年前从城墙上跃下,跟在艾伦和三笠身后走向那个地下室的路上,她身边的那家伙看了自己多少次呢?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像他,所以韩吉到最后都没能对上他的视线。
埃尔文死后没几个月,有一次她做了个梦。
那正是最忙的时候,她刚成为新的团长,要整天处理新的事情,和新的人打交道,几乎没睡过几次好觉。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忙到连床都没见过,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某天傍晚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困到昏睡过去时,她做了这样的梦。
开头和结尾当然是记不清了,而她清楚地看见梦里自己站在利威尔对面,像被夺去了所有自己珍视的东西一样恶狠狠地把那个家伙划在了边界之外。
“都怪你,”梦里她这样说道,“埃尔文死了,因为你没选他。”
利威尔沉默地站着,好像就在他面前,又好像远得这辈子也碰不到。他一言不发,只是露出一副韩吉从没见过的悲伤的表情,就那样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前的黑暗。
刹那间无法承受的心痛将梦里的韩吉击倒在地,她不再去看利威尔,可眼前晃着的还是那张难过到不知如何形容的脸。
我该安慰他的,他那么伤心。她这样想着,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都是你的错。”
黑暗在话音落下的这一刻彻底将一切吞没,利威尔、韩吉的声音和她自己全都被消融在一片漆黑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更什么都感受不到,这一瞬间飞快地闪过,韩吉猛地睁开眼睛。
梦结束了,她看见办公室笼罩在阴影中的天花板,听见不远处传来敲门声,感受到了自己肩膀上的酸痛。
真是见鬼的梦。韩吉坐直身子,活动了几下颈肩,按着自己的额头,大声叹了口气。
“请进。”她说道。
门外转来了细微的响动,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金发从门缝中闪过,阿尔敏捧着一叠文件侧身走进来,微微弯腰行礼,然后关上了门,向着韩吉走来。
“韩吉团长,打扰了,”这个少年以一贯的腼腆与礼貌开口说道,“又有新的文件需要您过目了。”
韩吉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一叠纸翻看起来,而阿尔敏就这样沉默地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等着她翻阅完所有的文件。
韩吉没去提醒他可以在一边的沙发坐着等他。她不是没这么做过,但每一次少年都会抿起嘴唇,摇摇头非常果决地回答“这样就好”。
于是几次过后,韩吉也不再尝试了。自从玛利亚之墙夺还战以来,这群孩子都变了太多,韩吉在签完字之后把文件交给阿尔敏,看着他行礼过后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一样的金发和蓝眼睛,这孩子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像埃尔文吗?
这样的想法唐突地在她的脑海中冒出,她只犹豫了一瞬间,然后做出了决定。
“阿尔敏,”她出声叫住他,“能留一下吗?”
阿尔敏顿住脚步,转过身。隔着大半个办公室和一张厚重的桌子,他与韩吉对视着,看上去连主动开口问一句“有什么事吗”的打算都没有。
韩吉在心底叹了一声,开口说道:“虽然有很多想要跟你讲的,但我觉得目前这个时机并不是太好,所以我就直说了。”
“是,韩吉团长。”阿尔敏终于做出了回应。
韩吉看着他,张了张嘴,说出的却是和脑内飞快打好草稿的长篇大论完全不同的话:“请你……不要太责怪利威尔。”
阿尔敏睁大了眼睛,看上去有些茫然。
“也许你们还不太了解那家伙,但我是知道的,”韩吉继续说了下去,“他从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所以——”
“他一定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才会选择你。”
阿尔敏没有说话,韩吉看着他低头盯着自己桌上的一大摞文件,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选择他,就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个人,这谁都清楚,但谁也不会真的说出来。把人的价值量化这种事太过无情,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或许只有那个死去的家伙了,而韩吉无法对此说什么。
说到底埃尔文会死并不是因为要让阿尔敏活下来,在那个屋顶上她听见了利威尔说的每一个字,阿尔敏却没有。也许这个孩子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轻飘飘的安慰,可韩吉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他无法成为另一个埃尔文,更不能变成那样。韩吉被指定为下一任团长不是为了培养出新的被人们所期待的恶魔的,无论如何她都要做出改变才行。
这样想着,韩吉有些无奈地转移了话题:“哦,还有一件事——”
阿尔敏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头来望向她。
“利威尔平时对你们怎么样?会不会太严苛了?”韩吉说道,捏起拳头示威似地舞了几下,“要是他欺负你们的话就跟我说,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教训他了哦。”
“啊,那种事……”阿尔敏眨了眨眼,“兵长的话,意外的很好相处呢——虽然在清洁这件事上一点儿也不放松,但是平时其实还挺好说话的。”
他说着,思考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莫名有些犹豫:“怎么说呢……大概是那种不自觉地在各种方面照顾着下属的感觉?”
“是吗。”韩吉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特别沉默寡言的家伙,我还一直担心你们会被他拉着自说自话呢。”
阿尔敏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自说自说的家伙是韩吉团长你才对吧”——忽然间韩吉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中读出了这样的想法。
那天之后,或许是韩吉的话多少起了一点儿作用,利威尔终于不再对她说“阿尔敏那家伙快要变成第二个阴沉女”这种事了,那些从死亡中走出来的少年们,也在新的同伴们加入后有意无意地担任起了引领者的角色。
没人会再为过去的事情踟蹰不前,他们驱逐光了玛利亚之墙外的巨人,抵达了那片海岸,接着就是海的另一边。
即使后来又发生了诸多令人难以接受的事,但至少那一天在海边,他们都曾真心地笑过——除了利威尔,还有那个造就现在这一切的孩子。
想到艾伦,韩吉不情愿地从回忆中找回自己的思绪,叹了口气。
天已经快亮了,她却完全没能睡着。如今她已经完全不再做梦了,甚至连从前那些梦里的情景也都几乎记不起来了。利威尔在火堆边被她用披风和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因为低烧也一直睡得不太安稳,黎明到来时韩吉把他搬上马车,扑灭火堆,然后离开了这个地方。
白天他们藏在树林里潜行了很久,地鸣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他们的处境反而变得相对安全了。不出意外的话,本部和王城仍然处于耶格尔派的控制之下,是肯定回不去了,韩吉得另找出路才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带着利威尔,在那一天的黄昏找到了马莱的元帅和车力巨人。
达成协议的过程比韩吉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三个艾尔迪亚人和一个马莱人重新潜入树林,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而曾是三重墙壁的数十万超大型巨人也踏着土地远去,在混乱中有序地潜入海中,向着大陆进发。
剩下的,就是尽可能集结能派上用场的人了。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他们犹豫,韩吉在那天深夜潜入宪兵团,见到了让和三笠。交换过情报后,韩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但在请求协助这件事上,她还是遇到了困难。
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不论究竟是自己选择的还是被迫的,失去战意都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孤独的蜡烛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芒,昏暗的房间里,韩吉看着让额角因牙关咬紧而跳起的青筋,一瞬间又要被可怕的无力感捕获。
我这个团长当得也太不像样了,她想到。
但没有办法,现在她只能做到这个了,如果让真的彻底失去了战斗的意志,恐怕只有埃尔文还魂才能再次说动他。但最终这个孩子还是站了出来,而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韩吉才终于意识到,或许他们都一样,从四年前看见海的那天起就再也不会改变了。
而随后的夜晚,在被韩吉当成临时驻地的树林空地中发生的事又一次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她的想法。
动身去阻止地鸣前所有人聚集在了一起,利威尔躺在板车上闭着眼睛,车力巨人和马莱的战士们站在一边,调查兵团的孩子们站在另一边,中间夹着欧良果彭和耶雷娜,还有正在做饭的韩吉。
火堆的光晃动着,模糊地照亮了所有人的脸,每一张脸上各异的神情被韩吉看在眼里,让她无法不被那种蔓延开的焦躁所影响。
就要没有时间了。韩吉想着,攥紧了手里的小刀。
地鸣必须被阻止,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才行。就算在场的人都曾互相残杀,就算天亮之后还将面临新的相杀,也非得这么做才行。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不再去关注其他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低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一块又一块土豆切进面前冒着热气的锅里,用长勺搅拌起来。
就算是现在她也还是调查兵团的团长,再怎么说也不能跟孩子们一样沉不住气。这说不定是最后一顿像样的饭了,至少该吵的吵完了、该揍的揍完了,还能让他们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
至少她可以做到这个的吧?
作者:凰
评论:无声
又一个夏天结束时,不休的蝉终于停止了彻夜的鸣叫,将森林边际应有的宁静还给了这个小镇。晚风似乎很高兴人们能再度听清它轻唱的歌曲,在每一次太阳落下去后环抱着大地,慢慢抚平仍未消退的燥热,接着在星星闪烁着从天空中向下张望时掠过每一户人家的窗前,掀起一点儿窗帘好让它们能看清楚屋里的人们在做些什么。
往年的这个时候,开始变得凉爽的夜晚总预示着丰收季节的到来。割完最后一茬小麦后,村民们会在堆着麦秆的田地中央拉起彩旗,把夏天留下的干花缠绕在柱子上,插进麦田四角的泥土里立起,于是缀成长条的花藤就和旗帜一同迎风飘扬,为接下来的庆典先行起舞。
偏远村庄的庆典在都城那些惯于用扇子遮着半张脸、举起望远镜观赏戏剧的大人们看来,或许不过是一群农夫和牧人粗朴俗气的游戏。但河里的水不会倒流回天上,森林边际的欢庆吵扰不了水晶灯下的高雅乐曲,连皇帝都管不着的地方也无所谓拘泥于形式或是格调,人们乐得如此,便也从来都是如此。
因而现在,在夏天结束时,村子里节日的气氛已经逐渐浓了起来。广场一头的教堂被打扫一新,石阶每天都会被洗刷干净,所有的长凳都重新上了两遍漆,铺在圣徒石棺上的绒布也换了新的。而至于走道最顶端那个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村民们在长达三个月的迫切等待后,终于迎来了他们所期待的装饰——一尊皇帝的雕像。
洁白的石像被稳妥地立在镶了贝壳的硬木底座上,遮盖的麻布滑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抬头向同一个方向仰望。
他们备受钦慕的帝皇有着高大的身姿和宽厚的肩膀,卷曲的金色羊毛制成的假发笼罩在阳光中,从他的脸颊两边垂落,在耳垂下方被拢成一束发辫,系着红色的丝带搭在长袍边上。人们用敬仰的目光欣赏完了那件华丽的长袍和皇帝半举着的健壮手臂,这才又望向雕像那双亮得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
光线从教堂大门顶部的花窗中射进来,这时正好将一道阴影投在了那两颗嵌在眼眶里的月长石上。但这并没有让皇帝的面容变得阴鸷,正相反,当阳光将他金灿灿的卷发打理得更加闪耀时,这道阴影却使他冰蓝色的双眼清透得如同被大雪洗过的天空,叫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圣经中的天使,又或是聆听童话时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好的精灵的模样。
两年前新的皇帝坐上宝座的消息传到这个位于森林最偏僻的角落的村庄中时,并没有几个人去理会这件事。远在皇城的战火烧不进他们的麦田,他们看不见政权争斗的鲜血,自然也听不到将死之人在刀剑下发出的嚎叫,只是当刚上任的治安官将皇帝的旨意传达,破败的教堂被修缮、霸占的土地被归还、每一个人都因他付出的劳动得到了应有的报酬之后,再自然不过的,新皇帝的名字在村子里随着风被一路传颂。
这位新的统治者得到了他的前任们从未体会过的爱戴,从首都的城墙到乡村的草垛,沿途的人们都将他称作“神赐予的天使”。村民们在丰收的庆典上为他唱起诗人编写的赞歌,然后终于在又一次收获即将到来时,立起了承载着所有人的祈愿的雕像。
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来到教堂里,跪在皇帝脚边赞美他为人民所做的一切,抬头望着那双近乎透明的眼睛,向他祈求庇佑。而似乎是真的有天使在为他们传递消息似的,虔诚正直的人们许下的愿望总能总能以某种方式实现,于是皇帝的声望日渐高涨,就算是在这样偏僻的小村子里,也找不出一个不爱他的人。
而这也是为什么,当住在守林人小屋里的那个“怪人”也开始每天来到教堂瞻仰雕像时,没有人觉得这样的行为会让他更加奇怪。
倒不如说,除去与众不同的外表和过于孤僻的性格,这个自称猎人的东陆人也并没怪到哪里去。他只不过是身份太过神秘,出现得稍微有些突然,又租住在离村庄很远的小木屋里,除了采买食材和用品外便几乎不怎么在村子里出现罢了,对这样一个没有亲属和朋友的人来说,或许更需要向皇帝祈祷某些事情吧。
因此即使是在日落后,当为庆典上准备的节目勤奋排练的唱诗班也散去时,并没有多少人对独自抱着篮子站在教堂门口的猎人投去目光。
穿着白衣的孩子们互相交谈着远去,神甫留在教堂中慢悠悠地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换下,一支支点燃新的蜡烛,而猎人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从逐一亮起的火苗旁经过,衣摆带起的微风扰动了光线,让投在墙壁上的影子轻轻晃动起来。
神甫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个算不上多高大的身影,看见黑头发的猎人在一排长椅远离过道的那端坐下,把手里捧着的篮子放在了身旁。覆在篮子上的布滑落下来,露出里面满满的新鲜水果和蔬菜,猎人重新盖好布,顺手捋了捋遮住眼睛的额发,然后就转过脸抬起头,朝着皇帝的雕像望去。
他在想些什么呢?也会默默在心中祈祷吗?神甫点亮最后一根蜡烛,又看了眼那个独自与雕像对望的人,随即打住了自己探究他人秘密的念头,转身掀开布帘走进耳室,脱下罩袍挂起,拿上钱包后又走出来,没有打扰这一天里最后的访客,悄悄从前门离开打算去村里的饭馆吃晚饭了。
只不过走在路上,呼吸着晚风带来的清凉,他在风声走向的夜曲中又忍不住想起,如果那个猎人会祈祷的话,又究竟会说些什么呢?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作依旧不影响阅读。
十月的最后一天,当北半球就要步入冬季时,HK城街头还并没有多少秋日的感觉。风将海水的潮湿气味从港口一路牵进四通八达的小巷中,看不见多少植物的道路上只有房屋投下的阴影,将依旧温暖的阳光遮蔽在拐角尽头,于是似乎连风也会在这里迷路,茫然地打着转,从空地上卷起几片垃圾试图乘着它们逃离。
而有人在这时走过,裤脚带起的气流扰乱了这地方,将一场小小的旋风扼杀在了诞生之初。不远处纠结成一团的电缆线上,有只漆黑的乌鸦从头到尾将这一切目睹,飞快地扇动翅膀掠过建筑间狭窄的天空,在一阵扑翅声后落下根羽毛,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同样目击了全程的来人站在原地,只是短暂地被吸引了注意力,很快便接着朝巷子深处走去,没忘记在抬脚时踩下黏在自己鞋底的报纸碎片。他白色的皮鞋跨过污水的痕迹,走到被油烟熏得焦黄的墙边,绕进大敞着的昏暗门洞里,一步步踏上阶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中激起轻微的回音,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
深绿色的木门满是斑驳的霉点,被外面的防盗铁门遮挡着,铁门倒是还算新的样子,把手被擦得干干净净,即使在几乎没有光线的楼道里也闪着光似的。来人观察了片刻,没多犹豫就伸手勾起门把下的铁环,用自认为刚好的力度在铁门上敲了两下,等待片刻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便加大了些力气又敲了三下,这才听见门后传来拖鞋趿拉木地板的声响。
有人一边用方言应着门,一边拔掉插销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绿门,抬起头望向站在铁门外的人,紧接着睁大了眼睛。来人没错过他脸上只闪过了一瞬间的惊讶,礼貌地轻轻点头,放慢了语速用英语开始打招呼。
“下午好,陈先生,”这人说着,自然地露出极为友善的笑容,慢慢眨了下眼,“我看见了你贴在餐馆门口的字条,找对面肉铺的老板问过之后才找到了这——”
“餐馆我要盘出去了,店不开了,你白跑一趟。”陈打断了他,不太乐意地用有些磕绊的英语说道。
来人被打了岔,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变,只是向前半步站得更近了一些,继续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的字条上写得很清楚……哦,很抱歉我并不是想要接手你的店铺,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很快找到下家的,毕竟——”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又一次没让来人说完话,“我不认识你,我不跟上门来连名字都不报的人做生意,更不管你想怎样。”
他说完,斜了斜眼就打算关上门,却被来人飞快地从铁门里伸进来一只手,挡在门边用力抵住了。
“你认识我。”门外的人不再笑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因为失去了笑意瞬间显得冷冰冰的,而他一瞬不转地盯着陈,直接用空着的手按上铁门的门把轻轻一握,冰霜就这样从他的掌心下蔓延开,顺着把手将整个门锁一起冻结,接着被他轻巧地一拽便脱离了门框。
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铁门上留下的空洞,甚至没能在来人打开门走进自己家中时做出更多的阻拦,只是就这样被比他高大不少的金发男人推到屋子里,颤巍巍的木门紧接着被关上,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插销也跟着被插了上去。
“你认得我的脸,还需要我随便挑一个假名报上来吗?”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陈,微微抬起下巴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如果你真的连我叫什么都知道的话,那么就更没理由会不清楚我的来意了,是这样吧,陈先生?”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又或许将近一分钟,但没有人急着去打破它。不请自来的家伙颇有耐心地盯着陈思索该如何回答的模样,而对方没有让他等太久,再抬起头时的神情里却带上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令人疑惑的期待。
“叫我小陈就行,”陈说着,有点不自在地挠了下头,“如果认错了就不好了,但你要真是十一月的话倒没什么关系,就是我也不确定……”
从初次见面的人口中得知了对自己的称呼的十一月挑起眉毛,垂下手臂放松了姿态。尽管语焉不详,他还是能从陈的话里听出一些内容,而他希望这个人确实能给自己更多想要的东西。
“现在你可以确定了。”十一月重新挂上微笑,像是要和解一般对陈伸出右手,在他不明所以地抬手时握住晃了几下。陈莫名其妙地握了握他的手,似乎真的就这样忘了几分钟前这个人闯进自己家门的事实,指向一旁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接着自己走进厨房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茶叶罐。
“只有最便宜的那种碎茶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他拧开热水瓶盖往瓷杯里倒水,一边侧过头对十一月说道,“搬店的时候没什么时间,我一个人搞来搞去,好多东西就这么丢掉了,也没工夫去考虑太多。”
“我并不过于讲究。”十一月回答道。他的声音有些轻,像是离远了些传过来的样子,陈猜想十一月是趁着这个时间去另外一个房间里查看了,但是当他一手端着一个茶杯走出来时,却看见男人依旧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那身白西装上的衣褶都似乎丝毫未变。
陈愣了愣,没去过多琢磨,把茶杯放到茶几上,在十一月走过来坐下后自己跟着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手里空下来之后,他好像在这时才感到了些许不安,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就看见十一月从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弹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然后转头望向了陈。
有些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陈把桌上还没洗干净的烟灰缸推上前,顺势拿过自己的那杯茶,掀开盖子吹了吹粘在杯口的茶叶。十一月点上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将烟雾吐在面前的空气里,接着才对陈扯了扯嘴角。
“十分抱歉让你遭受这种不必要的折磨,但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代价,”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抬手挥散飘向陈那边的烟,“你也知道契约者使用过能力后不支付代价就会浑身难受——听起来挺像烟瘾的不是吗?”
陈没有回应他,而十一月看上去也并不在意,飞快地吸掉了一支烟,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又仿佛突然想起来似地补充道:“只不过可笑的是,我一直都特别讨厌香烟。”
他说完这句话,端起滚烫的茶直接喝了一大口,再次转向坐在一边的陈时,神情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黑……或者你更熟悉的李舜生,BK-201,哪一个都好,请将你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不知为何,陈觉得自己在十一月眼中看出了几分恳求的意味,然而当他恍惚了一瞬再仔细去查看时,却又只能看那张脸上在自家阴沉沉的客厅里依旧醒目的冰一样的双眼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他什么人,”犹豫了片刻,陈低声开口回答,“但无论如何,你都来得太晚了。”
如同一个终于降下的审判,抑或是坏的预感终归应验,陈不清楚十一月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对面的人眼中那点几不可察的期待也跟着熄灭了。
他到底盼望着能从自己这里知道什么?陈并不了解这个到现在都没有报出身份的男人,他甚至不了解十一月口中的“黑”。所有关于面前这张脸的情报仅限于他从一件风衣口袋里掏出来的照片,皱巴巴的纸片被小心地压平整,沾上去的血迹也能看出来被尽力清理过,而当陈把照片翻过来时,只看见背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英文单词。
NOVEMBER。八个大写的英文字母,边缘洇开的墨迹深入纸面,陈对着这个没头没脑的单词思索过很多可能,但直到今天,看见照片上的脸出现在自家门口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或许只是一个名字。
在认识这个名字的一年之前,他也认识了曾经拥有这张照片的人的名字,但同样的,陈对那个被人们称作“黑”的男人照样一无所知。他们仅有的交集最初不过始于一场交易,在阴差阳错跟着一起被追杀、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婴儿回到了自己的饭馆之后,即使黑租下了他店后的仓库住在了里面,陈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突然间一蹶不振的家伙。
所以最终,消息从河边顺着街坊小路传到他耳中时,被叫去认领尸体的陈看着那张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的脸,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陈的印象里,醉酒后失足溺水而亡对这样一个人来说简直是最为可笑的死法,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在黑活着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每天看见的似乎也只是一个幽魂、一个摇摇晃晃行走在人世的亡灵而已。
几个月前陈没有认领那具尸体,但并不是因为他无法确认。黑没有可以被证明的身份,而陈还带着两个和自己本无任何关系的孩子,餐馆入不敷出,他拿不出精力更没有金钱去给一个几乎是过客的人办葬礼。
尽管如此,带着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恍惚回到餐馆后,陈还是整理出了黑租下的那间小仓库,将寥寥几件遗物收拾好包起来,以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态塞进了某个抽屉里,隐约觉得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预期里要保存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包裹,在黑死后不过数月便从抽屉底部被翻出,隔着茶几从陈手中被递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而接过这遗物的人一言不发的把包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垂下头盯着看了好几分钟,却一直都没有打开。
“就这些了吗?”令人不适的寂静之后,十一月低声问道。
“我只能收拾出来这么多,”陈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还有他被捞起来时穿着的一件黑衬衫和牛仔裤,泡得都变形了……尸体我没领,衣服也就没拿回来。”
十一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从交叉绑着的袋子上划过,停留在了那个稍微松脱的蝴蝶结旁。有那么一会儿陈以为他要解开包裹了,但他只是摊平了手掌覆盖在上面,又开了口:“能先告诉我里面都有些什么吗?”
“没几样,一件很薄的风衣,他的面具和钱包——钱和小票我都没动,一条绑带,还有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十一月终于抬起了头。
陈抿起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做个深呼吸,但还是在这样做了之后才又如实回答道:“你的照片,背后写着十一月。”
十一月笑出了声。陈讶异地盯着他,却看见这个人轻笑了一声之后,像是停不下来一样继续笑着,甚至微微弯下了腰。
“哈……我都不知道他留着我的照片……”十一月笑了一会儿,像是终于笑够了似地呼出一口气,落在陈的耳中仿佛一声叹息。陈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但重新坐直了的男人没有让他为难太久,就这样一直捧着腿上的包裹,措辞礼貌地请陈再仔细对他说说了解的一切。
也许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从最初见面时的黑和他带着的奇异银发女孩说起,说到他们放出假消息后前来袭击的黑帮,又说到各种来路不明的人,再说到聚集在一起、试图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的契约者们,接着说到他并未亲历的那场战斗、女孩的消失和迅速变得颓废的黑,在讲完几个月前最后一次见到黑之后停下了叙述。
“——就到这里了,”陈耸了耸肩,“再后来就是他失踪了十几天,我被叫去殡仪馆认领。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感觉你更熟悉他,像你们这样的人想要去找的话,估计挺容易就能找到吧。”
十一月没有说话,陈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他早就找过了,也许要先从自己这里得到了线索才能再去找,但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黑的遗物被交了出去,他留下的仅剩的联系也跟着被交到了十一月手上,从此便再也和陈没有了关系,如果那张照片能重要到被他藏进风衣内特意缝出来的夹层中的话,那么最起码对照片上的人来说,他所留下的东西至少不会毫无意义吧。
这样想着,陈在几分钟后送别了十一月,没忘了从厨房里翻出个被油烟熏黄的帆布袋给他装上包裹拎着,也没拒绝对方诚恳的道歉后从钱包里抽出的“门锁赔偿”,习惯性关上铁门后又合上内侧的木门,插上插销落了锁,走回房间里时听见楼道中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感到一阵轻松,趿拉着凉拖在屋里转了两圈,数着手里的一叠橙金色钞票,满心想着第二天该去哪家银行。陈数完钞票,盘算起要不要把餐馆重新开起来,脚步轻快地又踱到茶几边上,把两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厨房的窗外有只乌鸦飞过,而在它漆黑的羽翼之下,有个刚刚确认了爱人死讯的人正转过来时的拐角,手里紧握着仅剩的遗物。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又是某冷门老番的同人,没看过原著不影响阅读。
暴风雨终于停息时,他们拉起主帆,顺着季风漂进一片鲜有人经过的海域,绕开礁石与暗流,在孤岛的海岸边丢下了铁锚。
“停下来修整一下吧,”年轻的船长这样说道,“趁着明天天气好把底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晒干了再走。”
于是船员们在被晚霞染成一片紫红的天空下卷起船帆,让夕阳温暖的光一点点升上来,照耀在刚被暴雨清洗过的甲板上。木板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船长的靴子从上面走过,鞋跟敲出一串清亮的节奏,从主舱室的门口来到了船舷边。他接过老水手递给自己的绳子握在手里卷了两圈,一脚踩上护板轻轻跃起,便顺着绳索从船的一侧荡下去,平稳地落到了沙地上。
“把梯子放下来。”船长绕着船身走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什么问题后,抬头向等在上面的人喊道。
等在船舷旁的几人应了一声,招呼着同伴放下梯子开始搬运物品,?他们的船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趁着这个空档去捡些石头来搭个篝火,这时一个水手从梯子顶上探出头来,望向下面:“船长!你得来看看这个。”
船长停住脚步,转身走回去抓住垂落的绳子,重新攀上了船。“怎么了?”他跳上甲板跟着老水手走向船首,一边问道,一边顺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水袋和面包干。
“老猫发现了点东西,”老水手皱着眉头回答,“他觉得不太对劲,想叫你来看看。”
“……那边有个什么玩意在晃悠,”老猫让出船头的位置,把望远镜递到船长手里,“雨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里外一直有片奇怪的波纹,但那时风还很大,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现在能确定了吗?”船长把啃了一半的面包干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举起望远镜转向远处夕阳正在沉下去的地方。
海平线与天际交融之处,海水倒映着天空混染成一片,暮色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将浮在水面上的一个身影勾勒得无比清晰。老水手也跟着抽出自己的望远镜一起看过去,一眼就见到那个影子举起手臂,似乎是要遮挡镜片的反光似地抬了起来,一会儿又把手伸上去,在海风中挥舞了几下。
老水手放下望远镜,神色怪异地转向身边的两个人:“他在打招呼。”
“但那不可能是个人吧?”老猫像吞了颗坏海胆一样挤了挤脸,从船长手里接过望远镜,“我看着那道波纹跟着我们一路游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也许他不是人。”船长三两口吃掉剩下的那点面包干,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像是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看他的目光一样,拧开水袋灌了好几口水,才又开口说道:“大家不是都听过人鱼的传说吗?黄还说他年轻时亲眼看到过有人捕上来一条呢。”
被点了名的老水手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说过‘亲眼’!而且也只是我从港口上听来的,那时候我年纪还没你现在一半大!”
老猫笑出了声,在看到黄冲着自己瞪过来后息事宁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老伙计,可别把你那心脏病又激出来了。我们小船长有点天真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了?谁还没想象过跟美貌的人鱼来一场艳遇呢?”
黄翻了个白眼,重新转向三人刚刚观望过的方向,不再去理会老猫有些讪讪的笑声。年过半百的老水手视力显然没好到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条所谓的“人鱼”的程度,他只望见仍在继续暗下去的天幕,以及夕阳燃烧般从云层背后射出的最后一点光。
看来明天会是个大晴天,他这样想到,自顾自走下船头的台阶,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收拾收拾在暴风里颠簸时摔烂的陶盆时,忽然又记起什么,转头对还在一旁听老猫念叨人鱼传说的船长问道:“黑,仓库里还有多余的花盆吗?”
已经在散碎的故事中走了神的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有的,你可以找银确认一下再去看……啊,她就在——”
没什么耐心的老水手等不及他把话说完,丢下一句“我知道她会在哪儿”,接着便把两个同伴扔在身后,任由他们继续在其中一人旺盛的分享欲和船长的肚子即将响起的咕噜声间拉扯,根本没看见黑因为被抓着听故事不能去吃饭而露出的失落神情。
黄不像船长和其他年轻些的水手那样能拽着绳子轻巧地荡下甲板,也不想去搬货物的大梯子上打扰其他人工作,便直接钻到货仓底层,从积了水的架子间绕进一条小道,从船尾的出口放下软梯爬了下去。
他们在半年前新加了这个出口,木板开出一个刚好够一人穿过的圆形孔洞,悬在吃水线上方半米的位置,平常都被重物压住铅板盖着,只在必要时才会打开。这个“必要”通常是指需要有人悄悄绕过海盗的眼目,溜上对面的船和强攻队伍前后夹击的时候,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给一个不太高兴的老水手行方便。
但黄显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整艘船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就连一年前在他们最后一次招募中应征的水手也没多久就习惯了船上松散的氛围,年纪不大的几个青年乐得自在,而跟黄一样步入中年的人更是懒得去管那些早就被他们嗤之以鼻的繁文缛节。
踩上湿软的沙地时,即使是久违的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也没能像以前一样让黄的心情轻松起来,他一心念着房间里那几个碎成无数片的陶盆,还有散落一地的土和被他仔细包好挂在网格上的兰花植株。
把这样娇贵的植物从港口上带进一个总是充斥着海水咸味的地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老水手十几年来只有这么一个爱好,而那个叫卖花草的小贩又一直冲他嚷着“机不可失”。
所以最后黄还是掏出了钱包,顶着黑迷惑的眼神和老猫不赞同的表情将那两盆花搬到了船上。半个月来它们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苍翠的颜色浓得像要滴出来,在镜子下方的桌子上欣然生长着,直到遇上了这么一场暴风雨。
平心而论,十几岁起就跟着捕鱼船出海的黄绝对有资本对任何一个揣着一厢热情便登上了船的小鬼摆出经验老道的架势,叉着腰指使他们做这做那,在他们丢掉小命之前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知识和教训都教出去。但是偏偏,“黑色死神”的船并不是一个等级那么严明的地方,为了寻找遥远的宝藏而在无人了解的海域之中探索的船员们也都不需要特意被提醒经验的重要性。
因此在所有人都对他相当尊敬的情况下,“因为自己没做好固定摔碎了花盆”这种事绝对会让老水手刻意保持的形象产生一丝裂痕。为了不让那种事发生,黄在离开船之后避开了他们正在搭起的临时营地,却还是在转进树丛时迎面撞上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嘿!小心点老家伙,别把你的腰闪着了,”红头发的女人抓住黄的手臂帮他站稳,看着他挑起眉毛露出了笑容,“这么急是赶着去银那里?你要问她找什么?该不会是给你那两盆宝贝花弄肥料吧?”
还是来了,黄又暗自抱怨了一下这人近乎野生的直觉,站住后挺直了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心虚地开口:“还用不着你那么操心我的腰,哈沃克。我只是去找银确认一下收缴的清单,你看见她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林子里给她和白挖的火坑?”哈沃克依旧笑眯眯的,放开他又伸手随意地往身边一指,在杂草间给老水手让出了一条已经被踩过的小道。
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朝她手指的方向走进去,在惊起一群不认识的昆虫、又差点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后,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找到了缩在帐篷门口一起生火的两个女孩。
银看见他找过来,似乎并不是太意外,但她身边的白却在老人说出自己的要求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被黄毫无气势地瞪了一眼之后才憋住笑意,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对着正在专心回忆仓库物品清单的银挤了下眼睛。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或许还勉强能够应付,但当两个这样年纪的少女凑到一起,难得做了点在她们看来“非常有趣”的事情的老水手不免被开上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不过好在,黄最后还是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懒得再管两个女孩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更懒得去在意哈沃克会对其他人怎么说,自顾自顺着原路回到了船边。
他回到海滩上的时候,篝火刚刚被燃起,绳索连接起插进沙地的木杆,晾在上面的帆布和衣物围成一个半圆,将帐篷和篝火圈在了里面。这天晚上相当凉快,春夏交接之际的夜风温和地穿过沙滩上的每一个帐篷,让接连遭遇战役和风暴的水手们难得放下顾虑,摊开疲惫的四肢准备在饱餐一顿后睡个好觉。
得到船长的允许支起帐篷之后,大多数人都不愿再挤进湿漉漉的船舱里,于是黄把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赶到了船下面,随便他们怎么去折腾,自己一个人在甲板中间支起吊床,独自躺在上面,盖着月光闭起眼睛,心里盘算着第二天怎么挽救他那几盆彻底碎掉的兰花。
老猫一早就和主厨拎着一打酒跑没了影,叫上几个人围在火坑边上把四处挖来的野菜跟叉到的鱼烤了,彼此灌着酒咋咋呼呼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在黑溜达过来时把他也一把拽了过去。
不太爱说话的船长显然只是被烤鱼的香气引了过来,刚被抓着坐下就攥着硬塞进手里的酒瓶露出了后悔的神情。黄坐起来远远看见老猫猛地拍了拍黑的肩膀,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由得摇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第二天不去叫那个保准会宿醉不醒的家伙起床。
一群没个正形的,他想着,重新躺倒在自己的吊床上,盯着满天繁星开始一颗颗数过去,思绪一下子飘到自己的兰花和晚餐的豆子汤上,又开始思索明早起床后的一堆琐事与即将继续的航程,就这样在晚风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