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架空设定。倍龄人:寿命是普通人类的数倍。
风吹过定安街最高的那座楼,云层背后,白惨惨的日光不情不愿地降下来,落到屋瓦上和站在屋顶的他身上。
往下看便是大半个和中城,定安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挤挤攘攘地在路两边的摊子前走着,一个个头颅晃来晃去,好似捏泥人的老师傅才完成了一半就支在竹签上的部件。
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扎了发髻的、头发花白的、秃了一半的、脑袋上一根毛都没有的——他慢悠悠地数过来,嘴里哼着前一晚在戏院里听来的唱词。
“谁言道——”他轻哼着,目光在一个端着复杂发髻的头颅上多停留了片刻,“春来燕归时,秋后山寒岁。”发髻走入了街边的一家店铺,他望了望门前遮雨的篷子,又开始数起那上面的破洞来。
“……辗转不思量,低眉闭门扉。”一个,两个,三个……他数完了破洞,正好看见发髻从雨篷下面晃出来,于是视线又跟着回到了街上的人群里。
“语惆怅,恨世间无以为鉴,话凄凉,笑他人藕断丝连……”发髻混进一堆戴着斗笠的脑袋里,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他又看着那些斗笠走过来,围在一辆插着镖旗的马车旁前进着。
“可曾想,”他观察了一会儿,又接着哼唱起来,“兵马狼烟眠无处,流移亡民行无服。”
镖旗在风中旋动,人群向两边退去,避开斗笠们围着的马车,而车上的斗笠又赶着马走到一旁,给一辆黑漆漆的轿车让开道路。
光滑的车顶在太阳下泛着模糊的光泽,他看了几眼便觉得眼睛晃得难受,把目光扔向了远处,唱起下一句:“我本一心向南山,又怎料世事无常,陵谷沧桑——”
不紧不慢的风被扰动了,未唱完的戏词停留在一个本该拉长的字上,他回过头,看向悄无声息站到自己身后的人。
“常先生。”那人说道,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
他点点头算作回应,转身正面那人,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金夫人下周便携丈夫抵达,大约廿二日便可与先生会面,”那人开口继续说了起来,“先生是等他们来,还是?”
“我明天就离开,”他回答道,“劳烦你替我招待他们,落脚的地方也得提前备好。”
那人听了,有些着急起来:“可夫人此番前来不易,先生不愿议事也罢,只是见夫人一面再走不好吗?”
他笑了笑,又低头望向定安街:“她可不一定愿意见我——我在南边还有急事要处理,你替我告诉一声,夫人不会责怪的。”
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决意,那人不再对此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又拉出了另一个问题:“您既要明日南下,可否往那边带个口信?由您去说的话,那边想必不敢怠慢。”
那边?他愣了一下,思索起来,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叹了口气,又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们早就不分什么‘这边’和‘那边’了,”他说着,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在南方待着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副不分彼此的样子,怎么到了这里,你们还是非要对立不可呢?”
“并非如此,先生!”那人有些激动地回答,“那边素来与我们不和,而您也知道,现下正是外敌虎视眈眈的当儿,本该一心向外才是——”
“确实如此,”他打断了那人的话,转头看向对方,“既然知道这不是对立的时候,那么南方派人来交谈时,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那人顿住了,在他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片刻后,那人盯着脚下的屋瓦,低声说:“常先生,长者们定下的事,又岂容我说三道四?”
“长者们也不过是活得久一点罢了。”他说道,在看见那人抬起头惊讶地望向他时用一个手势暂时止住对方的疑问,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长者?不过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而已,别总是听他们忽悠人。”
那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尽力理解他所说的话。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低了:“可若是不听从长者们的教导,我们又能如何呢?”
他沉默了一瞬,抬手叫那人站到自己身边,示意他往下看。
“你瞧,”他说道,微笑起来,“看看这下面,还有远处——看看这大半个和中城。”
那人照他的话去做了,从屋顶边缘朝外看去。定安街横在脚下,房屋或整齐或散落地被街道划分开,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城墙边,朝北的城墙以石块筑起,在那对面的便是栾南城,栾南城的北边是栾北城,而再往北,就是已经陷落的川源城和数不尽的敌人。
他看着那人,那人看着远方,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见到他所见到的、想到他曾想过的,但至少现在,那人朝外看了。
在数百年的封闭与自矜之后,他们中的一个人终于越过城墙,决定向外看一眼了。
“……看到了?”一会儿之后,他这样问道。
那人回过神来,转向他,依旧恭敬地回答道:“是,先生,我看见了和中城。”
“那么其他的呢?”他又问道,“这城中人们呢?从你长到可以跟在长者们身边接受教导以来,这百年间你看到过多少人?又记住过多少?”
那人再一次愣住了。“我不明白……”那人说道,眼神变得有些迟疑,“人们与我们并非同族,他们的寿命太过短暂,转瞬即逝有如流星,我并不认为自己能记住每一颗流星。”
他轻轻点了下头,依旧微笑着:“你说得对。倍龄人无法与普通人同路而行,在定安街上走一个来回,你不会记得哪怕一张与你擦肩而过的脸,因为去记住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说着,看着那人皱起眉毛思索的模样,笑容深了一些。“但既然你们与普通人并非同族,长者们又何必与人们共同抗敌呢?”他再次问道,“又何必将你的同胞们送上前线,送到各处去召集有志之士呢?”
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思索着,良久,终于才抬起头来:“这危难不只是人们的危难,若人们陷于水火之中,倍龄人也难脱厄运——这无关乎寿命长短,现下应当放下一切成见排除外忧才是。”
他笑着再度点头,没有继续说话,而那人又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问道:“那先生呢?先生此番南下,是为公还是为己?”
他怔了怔,看见那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敬重的神情已经被坚决的探寻所取代,不由得笑了几声:“看来你还没有被那群长者养得迂腐不化,哈……这是好事。”
那人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而他笑了片刻,便又收敛了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我既不为公,也不为私。就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既不能与普通人同行,更无法与你们同行。”
“这又是为何?”那人不解地追问道。
他摇了摇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转身继续望向下方,望向定安街上那些晃动的头颅。“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了,”他说道,“回去告诉金夫人,下回再见面时我会亲自道歉,让她别太在意我的缺席。”
“……是,常先生,谨遵嘱托。”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住心中的疑问,低头回答道,接着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对了,”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那人,“记着我说的话,别再对长者们唯命是从了。”
那人不太确定地抿起嘴唇,最后点了点头:“谨记于心,先生。”
“要是真记着了,就先改改你那说话的方式吧,”他笑着摇了摇头,“别跟长者们学得那么文绉绉的,多少年前就没人那么说话了。”
那人露出讶异的神情,愣了一下,又行了个礼:“是,先生。”
话音落下,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尊称消失在风里。他望着空荡荡的屋顶看了一会儿,再度转身将视线落回街道之中,回想着刚刚唱过的戏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唱到了哪里,便干脆直接跳向了结尾。
“——河川东入海,山岳西出塞。”他唱着,目光顺着街道点过去,点过一个个行人,从这一头点到另一头,又从那一头再点回来。
“此世碌碌彼世寥,落日不东沉,流水不回头——”
作者:凰
评论:笑语
备注:哨向世界观,不是很严谨。
饰子心里清楚,自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天空蓝得出奇的透彻,道路两旁的枫树已经开始变得金黄。
事情发生时饰子正在花园里。她在给新移植的蔷薇修剪枝叶,穿着红棕色的旧毛衣和格纹呢裙,因为天气温暖脱下了外套放在门廊的靠椅上。
她轻轻哼着歌仔细地整理花瓣,为难得的休息日而感到轻松愉快,心里想着明天的天气、即将到来的降温、晒在露台上的被子和为晚饭准备的酱肉。没有工作,没有烦人的交际和数不尽的问题,阳光正正好,菲斯在楼上读书,她们刚商量过晚饭后一起去散步。
一切宁静又美好,以至于让饰子有意无意中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永恒”的错觉,而现在想来,就是那种错觉导致了今天的一切。
因为那时她还一无所知,对之后所要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预感,她只是在屋子后面的花园里修剪着蔷薇,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难以置信地对此刻感到心满意足。
直到一声被压抑住的惨叫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她浑身一颤,手里的剪刀不受控制地合拢,剪掉了一朵刚刚开放的蔷薇。饰子下意识地接住掉落的花朵,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菲斯的声音,她连剪刀也没放下,站起身就向屋里跑去。
她几乎是冲上二楼的,差点在楼梯转弯处摔了一跤。菲斯的房间在走廊最深处,房门虚掩着,带着哭腔的呻吟从门缝中溢出。
饰子一把推开门,看见菲斯蜷缩着倒在地毯上痛苦地挣扎。她紧闭着眼睛,满脸泪水,听见饰子进来,费力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转过去,想要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又触电般弹开。
大量的信息正涌入她的脑中,她本能地闭上眼不去看,但耳朵听见的声音和皮肤感受到触碰都让她难以忍受,鸟鸣声和微风声此刻就如雷击一般,原本柔软的衣物也仿佛变成了数不清的针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要成为哨兵了。饰子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并没有让她如预想中那样开心。
恰恰相反,此刻她慌张极了,甚至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她想要去把菲斯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那把用来修剪蔷薇的剪刀。饰子把剪刀丢在门边的柜子上,扑到菲斯身旁抚摸着她的脸想把她抱到自己膝盖上,可是菲斯在她碰到自己的瞬间颤抖得更厉害了。
“别碰我!”她尖叫着一把推开饰子,撑住地面想要坐起来。
红色的蔷薇掉落在地板上,饰子看了一眼那朵花,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另一手紧握着它,把它也带了上来。
但那刺眼的红色终于让她找回了理智,饰子冲到自己的房间翻出早已准备好的箱子把它带回菲斯身边,镇静剂、止痛药还有向导素,她摁住菲斯有条不紊地给她注射,看她喘着气慢慢平静下来。
饰子让菲斯的头靠着自己的膝盖,轻轻拂去她脸上凌乱的发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还在发抖。“……菲斯?”她轻声喊道,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干净菲斯的泪水,忽然觉得有什么出了错。
这是她的孩子,因她的一己私欲来到这世上,这个春天才刚刚度过了七岁生日。她本没有义务去承受那些不该是孩童经历的折磨,她甚至本就不该存在。
可是饰子把她带来了,就为了她一时的疯狂。她给她取名“菲斯”不过是为了纪念那个人,把她的存在告知研究所也不过是想要继续自己的试验。她无法否认自己犯下的错,可也无力去更正。
她究竟有没有认为菲斯是她的女儿?她对她的感情配叫做“爱”吗?生下她,养育她,照顾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现在一直等待的这一刻吗?
饰子发现自己真的搞不清楚了。
这不是我所期待的样子。她默默念道,看着菲斯慢慢睁开双眼望向她,虚弱地笑了笑。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因疼痛浮着一层薄汗,可眼睛却惊人的亮,亮得让饰子不敢直视。
“没事的。”菲斯小声说道,向饰子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手里托着那朵被掉在地上的蔷薇。
饰子看着女孩和蔷薇,慢慢抿紧了嘴唇。明明是那么漂亮的花,被她漂亮的女儿捧着,而她漂亮的女儿穿着漂亮的毛呢背带裙——眼中所见的事物都本是美丽的,可饰子却只看见造就这些的自己的错误。
已经太迟了,对一切而言。
于是她放弃了思考,接过那朵皱巴巴的花,把菲斯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妈妈?”菲斯有些犹豫地开口,伸手回抱住她。但饰子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声,搂紧她没再说话。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着,楼下的烤箱在设定好的时间开始工作,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散开来,飘到拥抱着的两个人身边。
“我想你大概饿了?”饰子放开菲斯,摸着她的脸对她微笑。
菲斯眨了下眼睛,也对饰子笑起来。于是饰子随手把花放在地板上,直接抱起菲斯,和她蹭了蹭鼻子,在轻笑声中走下楼去。
菲斯没有问她几分钟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饰子也丝毫没有提起,她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边分享着晚餐,说说笑笑。
饰子取消了餐后的散步,带着菲斯洗漱过后陪她一起躺在床上,在小夜灯温暖的黄色光线中再次为她注射药剂,然后照常聊天、讲故事,最后看着菲斯慢慢睡着。
她在睡梦中并不安稳,一直皱着眉头,呼吸时深时浅。饰子靠在她身旁,仔细地用目光描绘她的脸,试图想象出菲斯长大后的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饰子自认为不是个感性的人,在他人口中被用来形容她的词大多是些和情感毫无关系的,毕竟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只要能力强就足够了。
然而现在她却坐在这里,看着这个从自己腹中降生于世的生命,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傲慢铸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愧疚如蔷薇一般在她心中盛开,带刺的茎叶缠绕卷曲穿破心脏,而饰子闭上眼睛,用更加傲慢的理智浇筑成墙壁,将蔷薇封死在其中。
她不再去看菲斯,不再去看她散在枕头上的黑色长发,那些发丝和饰子自己的一样笔直又光亮。
她真的不再去看菲斯了,不再去看她遗传自父亲的刀锋一样的眉毛和稚嫩却棱角分明的下巴,不再去看她那双被眼睑覆盖着的灰色眼睛——那也和她的生父一模一样。
饰子不再去看自己的女儿,却依然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她的脸。这里像她自己,那里像菲斯的生父,她生下这个孩子就是为了他,现在却并未像自己想象的一样在菲斯的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那些他遗传给菲斯的特征,不过是她的女儿的一部分罢了。饰子这样想到,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早就在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早就不再执着于延续那个景仰的人的生命,菲斯不是那个人的复制品,而等她想通这一点时,一切已经太迟了。这七年来饰子浪费了太多时间,一个错误堆上另一个错误,她早已无法修复,只能任由事情走向它自己的终点。
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再一次,最后一次试图用目光记住女儿的模样。
那就是她们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第二天她就把菲斯送回了研究所,在那里她将会接受更为严格的训练,成为他们期望中的哨兵。那个傍晚,橙红色的夕阳照在七岁的孩子脸上,而她最后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接着便转过身,拉起小小的行李箱跟着接她的人离开了。
饰子没有离开,她在围栏外一直看着菲斯的身影消失,然后又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回到了家中。
木屋顶,飘窗,鹅卵石小道,草坪,她走向熟悉的一切,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然后在空旷的寂静里感到了窒息。对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家”来说,这个房子大得有些可怕。
饰子用一贯以来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正常呼吸,然后走上楼开始收拾行李。她一秒也不想再多待,把所有的工作资料和现金塞进箱子里后就想要离开,但在走下楼梯前,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推开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门,进入了菲斯的房间。
窗帘还拉着,屋里一片昏暗。饰子打开门边柜子上的台灯,紧接着一样颜色鲜艳的东西便映入了她的视线。
红色的、重叠的花瓣萎靡不振地耷拉着,那朵蔷薇躺在柜子上一本摊开的素描本中央,被白色的纸张衬托得如同陈旧的血迹一般触目惊心。
而饰子像被催眠了一般紧紧盯着那朵花看了好几分钟,然后迅速地合上素描本,拎着箱子走下楼,把花夹在本子里面一起丢进了厨房的垃圾篓,接着逃跑一样离开了这栋屋子。
这是正确的决定吗?饰子想不出答案,但她知道当年自己只能那样选择。
饰子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呼出一口气。
如今她终于又回到了这个短暂地成为过“家”的地方,孤身一人,没有食物和水,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不敢向任何人求助,唯一能松口气的事情是伤口做过了应急处理,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发炎。
逃离追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好在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栋废弃多年的房子曾经是她和菲斯居住的地方,饰子从后花园打破了一扇窗户翻进一楼,在厨房里找到了医药箱,解开腿上缠着的布条开始清理伤口。
为了不让血渗出来在路上留下痕迹,她不得不把伤口绑得死紧,现在她的脚已经彻底麻木了,饰子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脚趾,在医药箱里翻找着能用的东西。
双氧水和碘伏早就过期了,饰子在橱柜深处找到了两瓶烧酒,发现它们居然还保存得很完整。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些烧酒是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但现在也只有硬着头皮用它们洗干净了伤口,接着又消毒了针线开始缝合。
做完这一切,她咬着牙站起来,收拾了沾满血的纱布和纸巾,把它们统统塞进一块抹布里,走到垃圾篓旁扔了进去。
而就在这一刻,轰鸣声自血管中响起,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一般,八年前被扔进同一个垃圾篓里的蔷薇猛然绽放,疯狂地生长直至钻破了心脏外那赌坚硬的水泥墙,将饰子自以为已经遗忘的一切无情地带回记忆之中。
于是现在,在八年之后,在这个废弃的、曾经的家里,饰子终于记起那张属于自己女儿的脸,记起那个温暖平和的秋日下午,记起了过去遗留在现在的、原本无比美好此刻却如那朵蔷薇一般彻底腐败的一切。
而这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硬撑着站直也做不到了。饰子靠着冰箱坐倒在满是灰尘的地砖上,把脸埋进手掌里,像八年前一样强迫自己深呼吸。
终于,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她慢慢平静下来,在裤子上擦干净掌心的汗,撑着柜台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腿一点点爬上了楼梯。
她像个游魂一样,在无人的房屋里穿行,走过走廊吱呀作响的地板,走进房间里,从衣柜中一堆被蛀坏的被子里勉强翻出了一床没有碎成片的毛毯,抱着它爬上了床。
死在这里或许也不错。饰子躺在自己曾经的床上,裹紧破破烂烂的毯子,迷糊地想着,慢慢开始有了困意。明天再想吧,明天再去考虑这些。她呼出一口气,在哭泣一般的风声里把自己沉进睡梦中。
作者:凰
评论:无声
*写了个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放学的铃声响起,他飞快地把桌上的书本和笔一股脑儿扫进书包里,扣上搭扣,然后拉开椅子,从后门冲了出去。
“诶!你去哪儿啊跑那么快!”他听见同桌在身后喊他,冲出门时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撞在了栏杆上。但是没关系,他扶着墙壁稳住重心,再一次向前飞奔,说话声与呼唤声被甩得越来越远,他只听见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脏兴奋地跳动的声响。
他花了不到一分钟就跑到了停车场,在自行车堆里找到自己的车,三两下解开锁跨上去,接着用力踩下脚踏,又一次开始了飞奔。
转动的车轮载着他掠过街道边一个又一个小吃摊,风带起衣摆,也把沿途的香气送进他的鼻腔中。如果放在平时,他早就把车停在随便哪个摊子前,然后掏出钱包开始为满足自己的味蕾付钱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他不能停下。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些冒着热气的小吃摊,咽下一口唾液,加快了脚上踩踏的动作。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他从早上出门起就开始期待的日子。每个月一次,他已经期待了十二次,而这个月是第十三次。红灯亮起,停下,绿灯亮起,前进,他穿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拐进安静的小巷,在一颗玉兰树旁按下刹车,把自行车停在了树下。
离他不到五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生了锈的邮筒,静静地立在那儿,红色的油漆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下面斑驳的铁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摸出钥匙把车锁好,这才一手拎起车篮里的书包,两步跨上前打开了那个邮筒。
小小的盖子发出“吱呀”的声响,颤巍巍地开启了,将一个白色的信封展示在他面前。他笑起来,拿起那封信件,一边向家门走去,一边把书包挎在背上,腾出手来打开了信。
“亲爱的兔子:好久不见,我很好,你还好吗?”他展开信纸,在玄关踢着腿甩掉了两只鞋子,把包丢在一边,轻声念着信走向厨房,“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对吧?”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这已经是互换的第十三封匿名信了。他用氢气球将第一封信放飞时,可从来没指望得到回音,而现在,信纸对面的那个人已经陪伴他一年了。
他想着,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昨晚没喝完的可乐,用牙咬着转开瓶盖,把剩下的那点儿全倒进了杯子里,然后坐到桌边把信纸放在桌面上,继续读了下去。
“现在是星期四,我很喜欢星期四,因为这一天的午餐里会有红烧土豆。兔子喜欢红烧土豆吗?我记得你说过街角那家餐馆的酸辣土豆丝很好吃,不过红烧土豆你会喜欢吗?”
红烧土豆不错,他想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可乐。他其实不怎么吃土豆,因为家里负责做饭的人不爱做。“每次都得炖几十分钟,我才没工夫在厨房里看着锅看十几分钟。”那个人这么对他说过。
他本来想说你可以试试酸辣土豆丝,不用炖那么久也很好吃,但是转念一想,他从没做过菜,也不知道土豆丝是不是和土豆块一样得炖上几十分钟才会熟透。
“今天外面在下雨,所以午饭后我们不能去外面散步。但是昨天天气很好,吃完饭以后我们去了河边,狐狸教我用小石片打水漂——她特别擅长这个,在她把石头丢出去以后,我能听到一连十几个清脆的声响,在河水上像音符一样跳动。
“狐狸帮我挑选石片,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要怎么挥动手臂、应该在什么时候松开手指。她这样带着我做了几次,然后递给我一把石片,让我试试自己去做。
“你知道吗?河边捡到的石片,每一块都是不一样的,有点圆一些,摸起来很光滑,有的扁扁的,还带着凹凸不平的棱角。许多石片看上去都很像,狐狸说如果我把手上的石片丢回石堆里,就算是她也不一定能找得回来。”
用来打水漂的石片吗……他把视线从信纸上移开,转到厨房的窗子上,望着从那里透进来的夕阳的光,努力回想自己记忆中的那一次次野营。
他们居住的城镇依山傍水,自然环境好得让外地人眼红。从学会走路开始,他就尝尝被家人带去野外玩耍,他们会在河边的石滩上支起帐篷和烧烤架,再带上几根吊杆、两个手提冰箱,有时或许还有一个移动音箱——这些便可以让他们度过一个轻松的周末了。
那分明应该是很不错的回忆,可是现在他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记不起任何细节,更不可能想起自己有没有试着在河边打水漂了。他发了会儿呆,又回想了几分钟,最后毫无成果地放弃了,摇摇头接着去读信。
“我记着狐狸教我时的方式,甩动手臂把石片丢出去。我感受到石头在我的指纹间摩擦,然后飞向空中,擦过空气掉进河水里。我听不到一连串悦耳的声响,只有水面被打破时发出的很大一声动静,所以我想我是失败了。
“我问狐狸结果如何,她说有一个石片打出了两个水漂,剩下的都直接掉进河里了。狐狸叫我不要难过,说一个新手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我对她说,我没有觉得难过,而且这也不是比赛,我只是在试着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而已,比起结果,她教我如何去做的过程对我来说更重要。”
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他默念着这句话,不自觉地愣了一下。曾经也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他也在不少心灵鸡汤或是讲座中听到过类似的话,但从来都没在意,这还是第一次,他真正听见了这句话。
半杯可乐在杯子里冒着气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慢慢流下,他盯着桌面上聚起的一小滩水,任由自己陷入了思考。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我想写一个少年冒险的热血故事,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卡斯普利塔站在道路尽头,张开双臂。
因坎尼们在他身边不远处盘旋着、尖啸着,爆发出炽热的白光。这些女妖愤怒得几近发疯,外来人闯进了她们的栖息地,惊扰了她们长达千年的安眠,而现在她们却只能在空中徒劳地掠过,连闯入者的一片衣襟都碰不到。
尽管如此,她们依然有着足以致命的武器。她们的形态,一团看上去像风一样的光,与破旧的书本纸张上绘制的那些不同,她们的光来自月亮升起之前,是从虚空之中分裂而来的最本源、最纯净的能量,能将看见她们的一切生物的眼睛灼烧成空洞。
所以闯入者们全都紧闭着眼睛,在脸上蒙了厚厚的黑布,这样他们就不必在女妖们面前失去他们的眼睛——即使这意味着同时他们也会因看不见而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因坎尼们仍在尖叫着,将狂怒的光芒如千万根针一般四射开,卡斯普利塔的皮肤在厚厚的衣物下开始感到刺痛,塞着棉花的耳道也渗出血来。很快他就听不见那些尖叫声了,当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流淌的声音。
他的心跳很快,血流声如同海潮,让他呼吸急促,却也让他慢慢平静下来。无形的阻力抵在他的鼻尖和脚趾上,他摸索着试图继续往前走,发现自己无法前进哪怕一寸。
这意味着他到了,卡斯普利塔想着,找到了,终于到达了。前往虚空的大门就在道路尽头,这是从千年前传下来的指示,而在人们已经逐渐把它当成一个用来哄孩子的故事、一个找不到源头的传说的现在,卡斯普利塔触及了这扇门。
然而让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并未让他感到多么兴奋。卡斯普利塔深深吸气又呼气,疑惑为何除了胸腔处那剧烈跳动的心脏所带来的雀跃之外,自己的身体与思绪都如此平静,平静得简直不像个历经千辛万苦、失去了不知多少个同伴才走到终点的冒险者。
因为这里不是终点。不知为什么,卡斯普利塔这样想到。这里不是他的终点,这是那些死去的人的终点,却不是他的,他抵达这扇门前不是为了就这样转身离开的。
于是他再次深呼吸,退后几步助跑,在因坎尼们变得绝望的叫声中用力往前一跃,向上坠落。
为这一次坠落,他准备了整整五年。不只是他,那些在起点等着他的人,一个个倒在他身后不知生死、一路与他一起走上来的人,每一个人都准备了整整五年,为这一刻,他们等得太久。
五年前的这一天,深黑的月亮第一次开始闪烁,长者们惊惶失措,派出手下的学生奔走相告,劝人们待在屋里不要出门,更不要去直视那闪烁的光芒。
那时卡斯普利塔刚满十二岁,是那一年长者新接收的学生之一,外貌普通,资质平平,但脑子机灵又会说话,格外讨人喜欢。和同伴一起穿行在房屋中,挨家挨户嘱咐居民时,一个老人在窗帘后面叫住了卡斯普利塔。
“孩子,”他喊到,半个身子都在阴影里,“你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卡斯普利塔从没听过那么嘶哑难听的嗓音,他和同伴一起看向老人,都停下了脚步。“是你,不是你。”老人对卡斯普利塔点点头,又冲他的同伴摆了摆手。
同伴与卡斯普利塔对视了一眼,神色中流露出一丝犹豫,但不知为何,卡斯普利塔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笑了笑让同伴先离开,自己推开那扇斑驳的旧木门,走近了老人的屋子里。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一种预感,一种要到应验之后才会记起,然后恍然大悟的直觉。正是这种直觉让卡斯普利塔走近了如同一座图书馆一般的屋子,结识了这个世界上拥有着最丰富的知识的人——那个名叫怀森的老人。
而在漫长的、艰辛的五年之后,也正是这种直觉,让卡斯普利塔在路上走到了最后,跳进了通往虚空的大门中。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卡斯普利塔走进老人的房间,在小圆桌边堆满了书籍的角落里找到一张颤颤巍巍的破椅子坐下时,他还完全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些什么。
“我问你,孩子,”老人说道,拎起一个茶壶往桌上的杯子里倒茶,“外面怎么回事?”
“月亮在闪烁。”卡斯普利塔回答道。老人把装满了茶水的杯子捧起来向他递过去,卡斯普利塔赶忙接过道谢,并在同时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这张桌子上只有这么一个杯子,而这个房间中在他目光能触及的地方也没有能藏下第二个杯子的位置。
第二,老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些洒出的茶水沾在老人枯瘦的手指上,而他没有去管,只是坐倒在卡斯普利塔对面的圈椅里,从怀中摸出一卷纸展开,急匆匆地翻到纸卷最底下,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上面的内容。
“一样……”老人喃喃道,声音低到卡斯普利塔差点儿没听见。“……您说什么?什么一样?”卡斯普利塔下意识问道,他想要探过头去看看老人在看的东西,但考虑了一下,还是没那么做,只是握着冒热气的茶杯,等着老人碎碎地念叨着查看那些纸卷。
当杯口的气雾开始变得稀薄,向空气中散去时,老人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卡斯普利塔:“你是哪个长者的学生?十四还是十三?”
“是长者十二,”卡斯普利塔说道,在提到师长时换上了尊敬的表情,“我今年刚成为他的学生。”
“哦……”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视线又落回铺在膝盖上的纸卷角落里。一会儿,他又重新抬起头,神色怪异:“他们还教你们关于月亮的事吗?”
卡斯普利塔想了一下,看向他:“是的,我们会学习有关月亮的一切,包括传说起源、物质组成和人文影响。”
老人听了他的回答,忽然间笑了一声,嘴角堆起的皱纹透露出嘲讽。“我就知道,”他说道,表情变得不屑,“他们手里那么多东西,却只敢教你们这点'知识',一帮懦夫。”
轻蔑自这番话语中满溢而出,然而卡斯普利塔并未就这样因对他的师长的辱骂而感到愤怒,他没有错过老人话里潜藏的那一丝不甘。
没等他仔细去思考,老人再次开口了:“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月亮会从圆形变成一个弯钩,又从弯钩变成圆的?”
卡斯普利塔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打断了。“你不好奇为什么月亮总是黑色的,而天幕却是白色的吗?”老人继续说着,盯着卡斯普利塔一点点睁大的双眼,“你不好奇为什么当你看着我时,我的影子总是跟着你视线望过去的方向转吗?”
“你就不好奇,照亮一切、让你看见一切的光到底从哪儿来的?”老人又说到,布满血丝的眼睛居然亮了起来,就好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山猫,神采奕奕地紧盯着坐在对面的卡斯普利塔。
卡斯普利塔在这样的目光中隐约感到坐立不安,而与此同时,老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比他的眼神更让人难以直面,卡斯普利塔开始觉得如果他不在现在离开,那么接下去要发生的事将会永远改变他所相信的一切。
于是他稳稳地将一口也没喝的茶杯放在小桌上,脑子里想着搪塞的说辞,准备站起身离开。
但是他离不开。一部分的他想着“必须离开”,而更多的他则告诉自己“我想留下”,两股意识在他的脑海里较量着,最终的结果就是他的身体依然牢牢地粘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老人对他做出命运的判决。
老人看着他放下茶杯,顺势端过去喝了一口,平稳地说道:“你就不好奇,那轮深黑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吗?”
就是这个了,卡斯普利塔呼出肺里的气,心想到。
他当然好奇,好奇得不得了,从学会独自思考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好奇这一点,已经好奇了足够久了。
人们看见卡斯普利塔时,通常都会认为这孩子沉默寡言,看上去经常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有当和人交流时才能知道他有多会说话。实际上,这完全是因为卡斯普利塔总在观察。
他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与动作,观察他们在做不同的事情时的表现;他观察山石与草木,观察每一天都在变化的黑月,也观察其他人看着黑月时的表情。他太善于观察,因而遗失了表现自己的能力。
而就这些年来他观察到的来看,卡斯普利塔确信,他不是唯一一个对老人提出的那些问题感到好奇的人。于是又一件让他好奇不已的事出现了:为什么人们明明会思考这些问题,却从来不将它们提出?
所以他留了下来,坐在老人对面,等着答案展现在他眼前。尽管他知道有时答案也会不尽人意,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因为他想要知道。
在好奇了那么久之后,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了。
所以他渐渐知晓了一切。他知道了月亮每日变化并非像书籍上所写的那样,是它在呼吸,而是因为他们的世界在旋转,人们感知不到这一点,但却无法否认它。
他知道了天幕并非是“天”,而是包裹束缚着这个世界的一层“壳”,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则是“壳”的缺口。
他知道了照亮一切的光并不来自月亮,也不来自壳,而是来自每个人的双眼,人们看到什么,就照亮什么,因而他看见的一切阴影都藏在物体之后。
他知道了太多太多,到最后,他甚至还知道了黑月并非“月亮”,那从壳的缺口中透出的不是能照亮世界的光线,而是漆黑一片的虚空。
这真相显然不属于会让人乐意接受的那种,即使是好奇了这么多年,卡斯普利塔也依然一时震惊得忘记了呼吸。但好在,这时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聚集了足够多的同伴,这些同样因好奇而求知的人围绕在他身旁,与他一起分担着真相的重量。
在这之后,有限的世界已经不足以满足求知者们,他们渴望着更多,更多的真相,以及在真相背后的事物。
因而在足够久的计划之后,某一天的正午,他们结伴踏上了前往虚空大门的旅途。这不是一场探索,他们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向上爬,爬到壳的边缘,爬到那个缺口上,那里一定就是大门所在的地方。
但明确的目的地并不会让这趟旅程轻松上多少,他们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出发,经过道路两旁长者们铁青的脸,翻上尖利的石壁,穿过密不透风的森林,在暴雨中发烧眩晕,在急流中沉入水底,在从未有人涉足的高山上与野兽一同掉下悬崖。
他们一步步向上爬着,不少人中途放弃,更多人陆续死去。越发稀薄的空气让卡斯普利塔难以呼吸,他与剩下的同伴互相搀扶着,不断摔倒又站起,受伤又痊愈,终于到达了因坎尼女妖的领地。
这时,距离卡斯普利塔走进那个老人的屋子,坐在桌边捧着茶杯,刚好过去了整整五年。
在出发前夕,老人把一本破旧的书交给他们,告诉他们这上面记载着一路上或许会遇到的状况,只不过,这些内容全是他从一块千年前的残缺石板上抄录下来的,并不一定对他们有用。
站在女妖们面前,卡斯普利塔知道老人又一次说对了。他们一路上从未遇到过书里记载的那些神话版的生物,连路过的沼泽都改变了形状,但只有这一样——这些女妖们从未变过,依然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因坎尼,这个词在千年前有着“炽热、明亮”的意思,老人也从未亲眼见过,所以他并不知道,她们就是光。光的女妖守护着深黑虚空的大门,而求知者们蒙住眼睛、塞起耳朵,小心翼翼地沿着缺口狭窄的边缘前行,稍有不慎便会掉入深渊。
锐利的尖啸声撕扯着空气,灼热的光线刺破皮肤,求知者们前进着,不知道在哪里才会摸到那扇门。长者们立在地面上,冷眼旁观,怀疑者们焦急有担忧,而老人独自坐在屋里,慢慢喝着一杯茶,盯着半空一言不发。
终于,在卡斯普利塔自己就要开始怀疑时,他来到了道路尽头,触及了通往虚空的大门。
于是这一刻,他往前跃去,向下坠落。
作者:凰
评论:笑语
我又梦到了安也。
这次不是她躺在病床上盯着镜子的画面,也不是她满身是血对着我微笑的样子,七年来第一次,我梦到了过去真正发生过的事。
雪白的墙壁,高抬的天花板,六扇打开的窗户,打结的窗帘、日光灯、吊扇,前后两面黑板和夹在窗户之间的名人画像,还有一排一排不那么整齐的、堆满了书的桌椅。
是我们初中时待了三年的教室。
我在靠墙的座位上坐着,把讲解完的英语试卷一张张折起来,塞进文件夹里收好。安也坐在我身边,翻着一本被浅蓝色的纸包住封面的书。
班级一周轮换一次座位,而那正是夏天开始时我会轮到的地方,紧靠贴着瓷砖的墙壁,身后一点儿就是窗户,离吊扇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好在从窗子外吹进来的风足够凉爽,光滑的瓷砖也时刻散发凉意,不至于因为温度太高被热晕。
所以我相当喜欢这个位置,但那时候,七年前的我只是觉得每次轮到这个位置,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格外顺眼。
在梦里我听见微弱的风声从远处飘来,电扇慢慢地转动着,发出沉闷的低鸣声,纸张摩擦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散乱、没有规律,但是却让人觉得很平静。
接着安也依旧低头盯着她的书本,毫无预兆地开口:“你知道羽毛也有不同的名称吗?”
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像是被埋在数千米的水下,又像是随着风一起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我愣了一下,然后平静被打破,无数的声响一下子涌进来,盖过了风声与电扇的声音。
交谈声,水龙头打开的声音,走廊上背书的声音,黑板擦相互拍击的声音,楼下的哨声和打闹声,学校围栏外的汽车喇叭声,河对岸的火车鸣笛声——在那时原来有那么多不同的声音,而到头来我在梦里却只听见安也问我的问题。
于是我从卷子上抬起头来看向她,用一个问句回答了她的问题:“什么?”
安也把书翻回去几页,摊开来递到我面前:“鸟类的羽毛也有不同的名称哦,‘初级飞羽’、‘肩羽’、‘大覆羽’和‘小翼羽’什么的。”
我接过书,看了一眼翻开的那两页,发现那是几幅鸟翼结构和羽区分布的示意图,还有一些在梦里已经记不清细节的说明文字。
“那不都是人类方便自己分辨和研究才取了一堆名称嘛,”我这样说道,“鸟自己可不会给自己的羽毛取名字。”
那时候安也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听见这样一句足以终结话题的话之后,她又说了什么呢?
我回忆着梦里跳脱的片段,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此一举。既然那是关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梦,我干嘛还要抓着梦不放,而不是直接去记忆里翻找呢?
我笑自己又一次往死胡同里蹿,但是一想,走死胡同不就是这二十多年来我最擅长的事吗?自从安也死了,肇事司机蹲了牢子,毕业后与所有认识的朋友断了联系,独自一人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念一个我根本毫无兴趣的专业——我任由自己“顺势而为”,就像一根脱落的羽毛随着风能飞多远是多远。
哦……是了,当时安也是这样说过。“可是如果不给它们取名字的话,人们就不会知道那是什么羽毛了呀,”她说道,歪着头摆出一副很不满意地样子看向我,“一根羽毛从鸟身上脱落,最后很可能就那么掉在地上或者水里慢慢腐烂了。如果那根羽毛幸运地跟着风飞到足够远的地方,被一个没见过它的人捡到的话,它难道不会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
她说着,把书从我手里拿回去,抚摸着书页上那双张开的翅膀,又补上一句:“就像那个人想要知道这根羽毛该如何称呼一样。”
“啊?会那样吗?”我觉得自己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话说回来,安也就是这样的。她总是这样,时常自顾自地说一些想法,完全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明白。
她这样并不让人讨厌,反倒是让她变得意外的人缘很好,这也是我到现在都弄不懂的一点。同班的同学无论男女,好像都很乐意和她交谈,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在说,安也只是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我在听”的微笑。
不过事情也有例外,孟星就好像总是能听懂安也在说什么,然后以同样奇怪的方式接上话。她俩的性格截然不同,却总是能说到一起去,这是又一个我至今没搞明白的问题。
孟星星——安也总这么叫她。她会以“孟星星~小星星”开头,说完一段话之后再以“怎么样呀星星”结尾。然后孟星就会点点头,用“我认为”开口,说完更长的一段话之后再用“你觉得呢”结束。
那个夏天刚刚开始的下午也是,安也正准备严肃地跟我“探讨”一下关于羽毛命名的问题时,孟星从教室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立刻就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于是孟星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端着水杯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
“聊什么呢?”她问道,在安也前面的空椅子上坐下。
“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安也认真地皱起眉毛,转向孟星,“孟星星,你觉得人类有必要给鸟类的羽毛起名字吗?”
孟星转着保温杯的盖子,瞄了一眼安也手上的书,笑了一下:“我认为很有必要,因为鸟类的羽毛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她说着忽然抬起头,把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了“咯噔”一声。不是有那么一回事吗?人们在形容感觉不妙时总会说“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那并不只是形容而已,因为那时候我是真的听见了那样的一声“咯噔”,也确实感到了不妙。
不过好在,安也已经陷入了沉思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孟星问了我什么问题。她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我知道啦,像‘初级飞羽’和‘次级飞羽’这种名字,是跟羽毛生长的顺序和它们的作用有关,但是——但是如果你捡到一根羽毛的话,难道不会想要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只鸟的羽毛吗?”
“会啊,”孟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不仅会想知道,可能还会再给它取一个名字,只有我会叫的那种。”
“啊!我知道,就像我叫你‘孟星星’一样,对不对?”安也笑起来。
孟星点点头,把杯盖放到桌面上,打开杯子的开关开始倒水。我看了一眼,发现那“水”居然是透明的棕红色液体,还带着明显的冷气。
“……你往保温杯里装冰可乐?”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又觉得对身边的这两个人来说,不管做出什么似乎都很“正常”。
孟星没理会我,扬起下巴把杯盖里的可乐一饮而尽,然后对我翻了个白眼。我知道那意思是“少管我”,于是知趣地没再说话,干脆又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英语试卷上。
但是安也显然不会错过这一点,在我移开视线的前一秒,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很酷诶!”她说道,声音居然相当兴奋,“我也能喝吗?”
“喝呗。”孟星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毛,又倒了一杯盖可乐递给安也。
安也很开心地接过杯盖,像孟星那样抬头一口喝光,然后把杯盖还了回去。这时候我以为她已经忘记关于什么“羽毛名称”的话题了,正准备安下心来继续整理东西,然而下一刻,安也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如果你们捡到了一根不认识的羽毛,会给它取什么名字呢?”她问道,很明显是希望听见两个来自不同的人的回答。
“‘毛毛’或者‘飞飞’之类的吧,”孟星又是立刻就接上了话,“我也不确定,我还从来没捡到过羽毛。”
“没创意诶。”安也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孟星又翻了个白眼,驳回了她的不满。紧接着,我看见她们俩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于是我知道这个答案非想不可了。
“呃……”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给一根假设中会捡到的羽毛起什么名字,于是便瞥了一眼摊在桌面上的英语试卷,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个名字。
我的视线跨过大段大段的句子与一张张图片,终于在角落的一篇阅读里抓住了一个首字母大写、字体加粗的单词:“Quasimodo(卡西莫多)?”
“哇哦。”一声发自真心的赞叹和一声听起来比较敷衍的“赞叹”同时响起,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安也却又问道:“那第二根羽毛是不是该叫Esmeralda(埃斯梅拉达)?”
“或许吧。”我说道,但其实完全不确定自己说了些什么。安也用赞同又敬佩的目光点了点头,而孟星不爽地又灌了一杯盖可乐:“哦,所以拿《巴黎圣母院》里人物的名字来给羽毛取名就很有创意了?”
“嘿嘿……”安也笑了笑,没回答她,只是就那样看着孟星继续往杯盖里倒冰可乐。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周围一下子显得安静起来。我又开始听见远处传来的杂乱声音,而可乐撞击杯壁发出的声响在这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亮。
“但是人类就是很喜欢给各种东西取名呀,”忽然间,安也又开了口,“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虽然很多时候会有重复,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啊,有些人还不止一个呢。”
她说道,再次翻动手里的书:“如果不给某样东西一个名字,人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其他人说那样东西不是吗?比如说,假如这本书不叫‘书’,我要怎么跟你说我拿着的是什么呢?”
我又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孟星似乎完全没被困扰,只是笑了一下:“如果它不叫‘书’,那就会有其他的名称呀,用那个名称来指代它就好了。”
安也听了,看上去像是也怔了怔。紧接着,她也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鸟类是不是也会这样交流呢?”她说道,把书再一次翻回画着鸟类翅膀的那一页,“通过给其他东西取名字?”
“要是哪一天人类发明了可以翻译其他动物的语言的机器,我们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孟星说道。
“会不会其实它们的语言里,也会有指代人类的名词呢?”安也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觉得它们会给自己的每一根羽毛起名字,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确实。”孟星耸了耸肩。
安也停顿了几秒,看起来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刻,预备铃响起了。她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被铃声掐断在喉咙里,孟星站起来,一把捞过保温杯和没来得及盖上的杯盖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我也迅速塞好最后几张试卷,把下一节课要用到的书从桌斗里拿了出来。
安也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合上那本蓝色封面的书,把它放在桌子靠近我这边的那个角上,然后拿出了课本和笔记本。
这段记忆就到此为止了,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在梦里自己补全安也的话和表情,在下一堂课开始时,我的梦就醒了。
没有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外面的天还黑着。我摸过手机,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时间,才不到三点。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在工作的声响,和梦里的电扇一样低鸣着。我关上空调,闭起眼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凌晨两点多,我爬起来打开灯,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我想找到那个没送出去的礼物,在七年前,没能送到就要满十五岁的安也手上的生日礼物。
我翻遍了衣柜和书桌的抽屉,拆开了四个封好的纸箱,最后在塞满了杂物和金属零件的那个箱子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个盒子被一层快递塑料袋包着,于是我又翻了几个抽屉找到剪刀,一边拆胶带,一边骂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费劲包得这么严实。
足足拆了三分钟,那层已经开始老化的袋子才被我丢进了垃圾桶。我深深吸了口气,才敢把那个一面是透明玻璃的木盒拿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开始看起来。
一根柔软、纤细,洁白得不可思议,泛着珍珠光泽的羽毛被装在盒子里,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却依然美丽得不可思议,甚至看上去比我刚捡到它的那天时的样子还要美丽。
我看了一会儿,打开盒子小心地取出那根羽毛,举到灯光下变换着角度,再一次试着辨认它。
这是一根属于白鹭的初级飞羽,最外侧的那一根。七年前我在江畔拍摄白鹭的时候捡到了它,那只鸟在我眼前展开翅膀,扑了几下,飞进青蓝色的天空里去了,只在水边的草甸上留下了这根羽毛。
白色的羽毛修长洁净,落在带着露水的草上,因为我的靠近而轻轻颤动,就好像它仍在飞舞着一样。我捡起了它,带回家里洗净晾干,又对着一张张图片仔细识别,最后才确定了它的名称。
一根初级飞羽,我想。就是那时候,我决定了要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安也。
她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我知道。于是我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给我捡到的第一根羽毛取名为“Quasimodo”,而是把它放进了嵌着玻璃板的狭长盒子里,用一条蓝色的丝带扎好,花了近一刻钟打了个超级复杂的花结,准备在一个月后送给安也。
然而一个月后的那一天,这个盒子躺在我的书包里,没有见到本应拥有它的那个人。
我本来还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讨论羽毛的那一天,还记不记得自己当时想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但是她就像那只白鹭一样,很快就飞走了。我的礼物再也送不出去,而我也永远不会知道,安也想要给她的第一根羽毛取什么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