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静默
这个月怎么写怎么不得劲给我看麻了,状态不佳请勿阅读(悲)
——正文——
春天*的时候来南极也许不是一个好主意,这算是一种事后高见了。“早知道”这个词永远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但就本事件的结局来看,其实也不失一种另类的happy end。
那天向深和往常一样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整理好围巾和帽子出门去迎接春天那反复无常的南极。但是环视一圈,却没船长的影子。这种情况持续到过了正午时分,他还是没有出现。在冰天雪地错过任何一个时间点都不是什么好征兆,尤其联系上他这两天不是很妙的情况。
营地看守说他一大早就自己出去了,朝东南方向走的,那有一大片冰封的海面,随即他又安慰了几句伍德船长来南极的次数也不少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但是向深还是带上装备准备出发,走之前还再三保证自己会注意安全而且把人带回来。
开春还不算很久,寒冷的空气依然飕飕地往衣襟里面钻,向深走了两个多小时,身上热乎乎的,几乎都想把围巾摘下来甩着当作娱乐——终于能从高处远远望见那个在冰面上移动的小点。
确实是欧内斯特,他再靠近了一些才好确认那是他而非什么雪域幻觉。但没好多少,阳光照在起伏的山峦上投下深蓝的影子,他就这样走在被表面的金辉遮掩了无数大大小小裂缝和暗流的冰面上。
分不太清惊和喜谁先谁后,总之他赶紧越过山坡再接近一点,视野里面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接着他抬高了声调,“欧内斯特——终于找到你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先是很诧异地回头,扬起的一侧眉毛和下意识挺直的背都显示了不敢置信,好一会他才呼出一口气,“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找你。”向深回答,他小跑着来到冰层边缘,忧虑的目光落在冰面上,“不管什么事,先过来再说。”
欧内斯特叹了口气就转身往回抬腿——光这一个动作就把向深吓了一跳。
听见他的惊呼,欧内斯特不解地停在原地。向深感觉自己耳朵红了——好在帽子下没人看得见。“对不起。”他刚刚好不容易积起的气势一下儿消散得无影无踪,“我有点反应过激了。”
船长维持那个迈出一步的动作愣了一会,听见这话才无奈地翘起唇摇头,迈出第二步。
这是欧内斯特这些天露出的最接近轻松的笑意了,“放心,我已经在过来了。”
那些胆战心惊也随着这笑容的出现而退却,向深终于松下了自己紧绷的心弦。
在差不到十米的距离时,欧内斯特还带着他那让人安心的笑,双手插在兜里,身体微微摇晃,像一只高高大大的企鹅。
向深把他这个想象告诉了船长,得来了一串笑声,欧内斯特展开双手笑着,做出翅膀扑腾的姿态,“那我是不是该这样——展开,趴下,用肚子滑行?深,你这是什么好主意。”一层薄薄的积雪被他的靴底压实,发出吱嘎的轻响。
“除非你要躲避冰下的海豹突袭,怎么,难道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观察它们的吗?”向深难得同他开个玩笑。
欧内斯特忙着大笑,没有回答他。
“不会是真的吧?”向深没留意自己同样含笑的嘴角。
“不,不是,实际上,是一群白鲸,刚刚被你吓走了。”
“那你是不是只能用肚子滑行来追赶了?”
对话之间,距离缩小到只余了几步,向深探出身子伸手拉住了他,欧内斯特借力站稳,又看了一眼冰面,深栗色的眼里倒映出蓝金,再转回头时已经没了笑意。沉默了几秒,他用上轻快的语气说:“该回去了,我们走吧。”
太阳向西斜。
“所以…是因为那天的事吗?”向深问得小心翼翼,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谈,这似乎有点过于探究隐私,可是船长那低垂着眼幽深的表情又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嗯…好吧,有关,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依旧是那副表情,“……家里的事,不用在意,我会调整的。”
不,向深以为他把这话说出来了,那明显困扰了你多时,它让你痛苦,求你了,让我帮你。但是他没有,围巾下他只是用模糊的声音应答。一起分担吧,那会让你轻松一些。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抗拒,就像被触碰的蜗牛触角,收回得那么迅速。也许是他们的关系只是好友,还没有到可以说出这种没有距离感的亲密之语的程度。
所以向深什么也没说,只是碰了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尽管如此,欧内斯特仍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又是沉默,于是欧内斯特率先开口,“天色有点暗了,你觉得现在说什么时候?”
“下午四点多吧,我猜。”向深摸出表,“四点二十四分。”
“云真少,这样看视野真的很开阔。”
欧内斯特的肩和他不过几十厘米,向深听见欧内斯特在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调回应他,也许还在组织语言。
他等了一会,听见欧内斯特说:“深,我…”
声音被下坠打断了。
向深没有思考,他只是伸出手,然后——
一秒,也许不到,阳光之下归于又宁静。只有地上的一个裂口和一道不甚明显的擦痕,向着这片空空荡荡的天空讲述刚刚的故事。
向深忙不迭地从船长身上爬下来,恐慌从未如此强烈地包围着他。“天,我…你没事吧!我,抱歉…”欧内斯特作为垫在下面那个受的冲击要大得多。“欧内斯特?求求你……”
欧内斯特迟缓地低哼了一声,一点点正过身子——左侧着地,痛觉几乎占据全部思维,“没事…我…呃——”他刚一动左手就发出一声呻吟。
“见鬼了…”他低声骂了一句,胸膛起伏得厉害,许久才堪堪稳住声音好让它不再抖得那么厉害,“没有…大事。我大概…”他顿了一会,“骨裂…我猜。没事…不严重。”
短暂的惊呼之后,一阵摸索的声音,昏暗的洞穴内亮起一片强光,欧内斯特眯起眼,看见向深在借着光摆弄一个小仪器,“灯是满电的。”他说,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灯,但他在维持冷静,尽最大的努力。欧内斯特可以看见他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我带了定位器…希望它,还能用…”向深说,他单手操作不太熟练,手抖也是一个巨大的干扰,几下之后他干脆咬住手电好进行控制,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个声音在回响。
向深那被手电挡住而含糊不清的呼吸声,还有欧内斯特咬着牙避免自己呻吟而发出的喘息。
模糊不清之中,欧内斯特听见他在呢喃,他分神试图辨认向深的低语以抵御一阵强过一阵的痛感,就要成功了。
电子工具发出的滴滴声从未这样让他们庆幸过。光掉落在地上,向深却险些忘了捡,他手还颤着,但是已经不是之前那样的绝望和恐慌了。
“成功了。”他瘫坐在冰上,狭小的地穴没法伸展四肢,但是一切都比不过求救信号发出去带来的希望,“感谢上苍,感谢老天爷。”
“它没有坏,我把定位发出去了,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能找过来。”他解释这话时,像是刚刚复活的死人一样虚弱。
不管他语气如何,这都是一个好消息,当人被困在这种冰下地洞里面的时候,他们需要这样的信息,保持冷静是应对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
“准备周全啊…”欧内斯特右手撑地,借着向深的搀扶坐起来,尖锐的疼痛让他脑袋里一片混沌,但疼算不了什么,现在他更不愿意看见沉默。
有效果,他看见光不再疯了似的抖动。“你简直有魔力。”向深弓着背趴着四壁上寻找缝隙,它们可能是隐藏的路径也可能是危险的引线,欧内斯特听见他如释然一般的无奈声音,“不敢想象还有什么能把你打败了,硬汉*。”
“南极可没有鲨鱼,而我也不敢和他们搏斗的。”欧内斯特回答,余音几乎没有,因为他不得不闭上嘴防止痛呼从喉咙里蹦出来。坚忍*,他默念着他们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好了。
向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他身边,“你已经在搏斗了。”他盯住了欧内斯特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和被冷汗浸湿的发梢,替他拉了拉帽子遮住耳朵,“别输给它。”
他在欧内斯特边上坐下,“没有大的裂纹,所以这应该塌不了,算好消息。也没有任何的借力处,高度我看了一下,就算你踩在我肩上也够不到——我们只能等营地找来了。”
而从营地带上救援设备赶过来,起码在三个小时。
这是一段估计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独处时间。当事人自己,还不能料想到这件事的影响深远程度。
最开始依然是沉默,向深瞧着欧内斯特的脸好一会儿,动手解下围巾给他仔细地系好。欧内斯特睁开一只眼,没力气阻止他。
“你做什么?”他的话穿过厚厚的布料变得模糊,“留给自己吧。”
“没带镜子,不然真该让你看看自己的脸冻成什么样了。”向深回答,“我?我你现在不用担心。”
欧内斯特另一只眼也睁开了,有些好笑地盯着他,疼得这么久,现在开始疼意已经初显疲态了。新的感觉——喉咙里面有什么在生长,毛茸茸的,充满痒意,让他有种把那些话讲出来的冲动。
“现在我有些想来麻烦你了。”他说,“你要是现在还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关于那天为什么会在船长室大发脾气,为什么会走在冰湖上面。
“好啊,我想听。”向深答应得很快。
“我后悔去回那通电话了。”欧内斯特感觉手臂开始麻了,肉体上的疼痛后继无力,心灵上的疼痛却发起进攻,“他们告诉我,我的祖母去世了。”
向深感到一阵窒息,内脏被一阵暴力拧作一团。欧内斯特还在说,“我当时只想回去,但你也明白这不现实。”
然后电话那头被他的继父夺了过去,接下来的对话他甚至不愿重复。
“我恨他。”欧内斯特这么说,他嘴唇发白,不知道是气愤还是疼痛,“我祖母去世了,我的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没有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过接下来的生活,而他却依然和我纠缠那些该死的财产。那是我祖母!他妻子的亲生母亲,他连那么一点儿尊重都懒得给出来。”
他感到一双手在背后拍了拍,向深仍望着他,手电留在一个可以照射到洞外的位置以作标志,借着那点余光欧内斯特看见向深的眼睛里面是深切的,不存伪的悲哀和关切,还有他正是需要的,理解。
“我的父亲…他在我不到十岁就走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只有我和妈妈一起去面对这一切,这么多年她永远是我的后盾…我想我懂这种感觉,欧内斯特,这不是你的错,换我面对这种情况也不会好多少。”
这种和唯一血肉之亲联结形成的关系是难以取代的,这种感觉就是,你无法把握的失去,知道它的必然,却不知道会发生在哪一天。就像落日余晖,不知道会在何时彻底被黑夜掩盖。
“谢谢…”这个单词几乎轻不可闻,欧内斯特的怒意之下那一丝哭泣的声音也是如此。“谢谢你让我觉得,我的世界还没有崩塌。”
心跳。向深有一瞬间感觉两人的心跳同拍了,一直更加古怪的强烈情绪驱使他开口:“做一个人世界的支撑,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偏爱。”
我很高兴,他没有说出来,我会是那个支撑你的人,我可以让你感到安心,我很高兴。——不,也许只是氛围罢了。
欧内斯特的声音停了一会,许久之后才重新响起,犹带不明显的鼻音,“靠近一点。”他声音更轻了,“我来讲讲过去的事。”
在那个海风终日呼啸的小镇,一个为了逃避心灵囚笼的红发男孩独自伫立在断崖边上,思考那些对他这个年纪太过沉重的问题,这时候他身后传来呼喊,他身子尚健朗的祖母来到身旁。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讨厌海。”欧内斯特因为陷入回忆而目光有些虚幻,“我母亲改嫁那段时间尤甚。我的生父…他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变得古怪阴沉叫人难受,所以我不怪母亲最后会离开他。我只是觉得海做的这一切。”
但祖母陪着她一起眺望遥远的海平面,再一起俯瞰白浪扑打在礁石上扯得粉碎。他突然发现这一切如此美丽,而他的祖母年轻时,也曾在海上将雪白的渔网拉上船。
“我想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和她们分不开了。”他说,祖母,和海。
“我一直在想,有时候,我们记住了她就没有真正离开。”向深轻声说,“那一颦一笑,都是在时间之河冲刷之下,留在河床上的宝石。”
欧内斯特浅笑着,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现在紧靠在一起,而且并不想分开,“深,总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幸运。”比如现在,因为你在。
向深说不出话了,他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另一双眼睛,心跳,他只能听见这个。很久之后,他才感到耳边有一个熟悉而悠扬的曲调。欧内斯特哼唱着,因为伤痛他的声音很轻,但没有中断。向深听着,渐渐地眼里就只剩那白雾似的吐息。
“《漫步莎莉花园》。”欧内斯特结束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向深说,“哨笛演奏的,我祖母很喜欢它。”
爱尔兰哨笛,是了,只有这笛声才会让听者产生如此无穷无尽的感情和深思。
“等到回去了,我是否可以…”向深感觉自己疯了,“邀请你来我家做客?”
欧内斯特惊疑地唔一声,接着生怕他反悔似的飞快地回答:“好啊。”
喉咙毛毛的,他想,向深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希望自己错认,但这是否…
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家人。
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过,而后被自我开解取代。
但即使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邀请,也足以让他感到心里那一点点,泉流似的愉悦。
他终于感到了如释重负,从湖面上走下来的同时,他也终于可以丢弃那些缠绕着他的东西了。
“你记得吗?冰,雪,会滤过一部分阳光,所以光线透过它们的时候,会变成晶莹的淡蓝色。”欧内斯特说,“那就像在梦里一样。”
“也许在白天,这儿会很美。”向深回答。
夜幕降临,在掉进冰穴的三小时四十二分之后,队员们终于发现了他们。
定位器随身携带非常有必要,这是经验。
“医生说我的左手桡骨就差这么一点儿”欧内斯特试图单手比划出他口中的“一点儿”,“就彻底断了。”
“但是你的搏斗胜利了,沙克尔顿船长*。”向深边削苹果边笑着。
“我的副官,这一切没有你可不行啊。”欧内斯特也笑起来。
————end————
春天*:南极的春天在九月至十一月,通常情况下不太有人选择这个时候科考,所以本篇科考时间是杜撰的。以及在南极科考时也不允许脱队单独行动,请好孩子不要模仿哦。
硬汉*:来自美国作家海明威作品中塑造的以《老人与海》的圣地亚哥为代表的一系列硬汉形象。而海明威全名欧内斯特·海明威。
坚忍*/沙克尔顿船长*:指著名英国探险家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和他的船“坚忍号”。沙克尔顿曾带领他的船员在无水无食物御寒工具无救援的情况下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20个月的南极求生。所以这里欧内斯特借此鼓励自己“处境好多了”。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笑语
观前提示:本篇为DBD(Dead by Daylight/黎明杀机)中“飞头蛮”克拉苏的同人,纯粹的被漂亮泰国歌手魅惑了的产物。目前克拉苏只有一个背景故事所以会有很多自由发挥产物。
警告:泰国民俗恐怖元素/血腥暴力暗示/三观不正注意
————正文————
当布伦在舞台上鞠躬时,她听到了演艺生涯中最热烈的一次喝彩。掌声、鲜花、尖叫,几乎淹没了她的致谢,炽热的舞台灯和激动的心情让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从籍籍无名的替补演员,到曼谷知名歌剧团的女主演,布伦·苏卡帕看到了自己的光明未来在眼前展开,如同一路繁花的风景线。她蹲下来,拾起一支艳红的玫瑰,赠花的人很贴心地去掉了所有尖刺,她握着玫瑰,朝观众们挥手,直到幕布在她眼前落下。
“布伦,这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表演。”导演高兴地握住她的手。
“多谢您给了我这个上台的机会。”布伦回答。
“那也是因为,你本身就是是个天才。”导演拍了拍她的肩膀。
布伦眼睛一酸,“我根本不是……”
“什么?”导演没听清。
“我是说……我太高兴了。”布伦轻轻地说,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哽咽,“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我所得到的这些掌声,喜爱……我做的,都是真实的吗?”
“当然了,布伦。”导演宽慰道,“这都是真的。”
布伦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回到后台,卸去了夸张的妆容和饰品,布伦才注意到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按住胸口,一边数着心跳一边深呼吸——没事的,她的演出十分成功,不会有人发现的。
几位剧团成员走过来,“布伦,为了欢迎你加入我们,今天一起去吃个饭吧?”
布伦当然不会拒绝。
布伦在大概十点左右就起身离席了,她解释说回家的巴士会来不及。剧团成员们纷纷劝她留下,到时候可以送她回去,但布伦一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独自离开了酒席。
在曼谷,即使是夜晚,夏季的闷热也不会因此减弱,布伦一个人坐上巴士,一个人回到自己狭小的公寓,她打开门,楼道的灯光照亮了屋内的地毯,也照亮了褐色的污渍,布伦只是扫了一眼,就如同被刺痛般收回目光。她下意识想要走进卧室,临了却站定在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她不想进去,不想面对回忆,哪怕清洁剂已经遮盖了所有的异味,剪碎、丢弃了床单和被褥,任何一点碎肉残渣都已被她清扫干净。
詹吉拉最后的遗存也被她藏进了冰箱最里面,打那以后她就没再敢往里面放任何食物。
布伦松开门把手,回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回到客厅,侧躺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昨日,当红女歌手玛莱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疑似野兽袭——”
杯子掉到地上,碎片飞溅开,布伦惊呼一声,慌忙关闭了电视,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片。漆黑的屏幕倒映出布伦的脸,她看上去惊恐万分。
把碎片倒进垃圾桶,再把水渍擦干净,布伦才感到紧张的心情有了些许缓解。时钟嘀嗒作响,提示着午夜的降临,她还是没有一丝睡意。
你是还在恐惧,还是不愿面对?内心有一个声音这么问。
我不该继续错下去了,布伦想着。
错又何妨呢?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必须支付代价——那个声音穷追不舍。
布伦看向窗户,室内的灯光使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永远不可能逃过自己,这就是命运。
不过——声音补充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布伦·苏卡帕,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看着自己的倒影,即使卸去妆容,神色疲惫,这张脸的魅力也没有被削减分毫。这依然是布伦的长相,尽管有些东西是她一生都无法靠自己得到的。
玛莱之前也是这样的吗?布伦心想着。不过,想要越过悲愤和仇恨,去回忆那张扭曲的脸曾经的模样也太困难了。可笑的是,布伦在这些日子里看到了许许多多悼念玛莱的报道,就好像她的死亡反而成为了她流星般短暂又璀璨的歌手生涯的最好的升华,歌迷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的真面目。
布伦也不会傻到抖露这一切,玛莱不想让“那个东西”毁掉自己的未来,现在她再也不用担心了。玛莱经历过低谷,布伦也是,有所不同的是布伦更擅长适应,也更会抓住机会。
不管那个机会是谁给的。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布伦轻轻地问,但倒影的女人只是扯起了嘴角。
她咳嗽起来,肺部灼热的刺痛传遍全身,布伦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喉咙,尖叫着翻倒在地上。
她感到内脏扭成一团,由内而外想要爆炸,胸膛想被撕开,皮肤从她脸上剥离。布伦眼睛翻白,什么都好,求求别让她再疼下去了!哀嚎一直没有停止,布伦的指甲刺进了自己的脖颈,鲜血淋漓。
终于,她不再叫,也不再痛了,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有所感应地闪动起来,滋啦作响。灯光稳定下来,投下一片扭动,纠缠着的阴影。她的肠子像飘带一样挥舞着,内脏有规律地搏动,悬浮在半空中,在地板上,只剩下了一具被破开的空壳,就像女妖克拉苏一样空洞。
现在是狩猎的时间。
第二天,布伦从地板上醒来,她的嘴边和胸口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她艰难地站起来,走进了卫生间,褪下衣服,血迹随着温暖的沐浴渐渐消失。当一切收拾完毕,布伦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她标志性地讨好的笑容,还是她,一切都没有改变,这让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毫无征兆地咳起来,双手扶着洗手池吐出一摊血,里面甚至有不只是血块还是碎肉的固体。
“不……不要这样……”她赶忙打开水龙头,看着鲜红被冲成淡红,最终消失,她把冷水扑倒脸上。再抬起头,镜中的女人绝望地盯着她,任何一个人看见这张脸都会感到怜惜。
玛莱不也是做了这一切吗,凭什么只有布伦要承受负罪感的鞭挞?凭什么布伦不能像她一样,把诅咒甩开呢?
“我也是帮了你,不要过河拆桥!”玛莱的辩解又一次缠绕在她的脑中,“你不想要出名吗?布伦,你很优秀,但优秀是不够的。你的野心和坚定比所有人都来的强,而它可以给你比优秀更好的——最完美发外表,最深厚的歌喉!”
“那你为什么不要呢?”布伦质问道。
“我……我做不到…我受不了它的胃口,但,但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的!”玛莱哽了一下,又飞快地补充道,企图说服布伦和她自己,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你和我不一样,你比我更绝望,更孤注一掷,只有你这样的人可以承担这样的重担,每个歌手成名前都要吃尽苦头的——布伦,我真的是想要帮你啊!布伦?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你把诅咒给了我!你把我变成了怪物!这叫帮我吗!”布伦尖叫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但是……但是,不,布伦,别过来,不要……求你了!不,不!放过我!我告诉你怎么解除诅咒——把它给下一个人就行了,把你吐出来的血混进水里给另一个人!这就可以了吧……布伦?饶了我,好不好……”
“但……她死了,我杀了她……不对,是你,你杀了她——”
“谁?等等,我没有——布伦!不不不,别让她出来……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不要——”
空壳倒在地上,克拉苏发出讥讽的尖啸,俯冲过去。
——你总有机会结束这一切,克拉苏的声音替她做出了总结。
“但有人会代替我被诅咒。”布伦回答,这句话给她山一般的愧疚减轻了一捧砂的重量。
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当上女主演意味着更严格的标准和更多的练习,她没时间纠结这些。
布伦的歌声回荡在大厅,醇厚的曼妙嗓音萦绕在所有人耳边,很少有人不会夸她一句天才。替补的演员学着她唱了几句,但总是差了那么几分意思。
“布伦,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呢……”女孩在她边上叹了一口气,“如果能有你那样的好嗓子,让我杀人放火都可以。”
“真的吗?”布伦低声问。
“哈哈,当然会!”替补笑嘻嘻地说,“能让我用这样的声音唱一次歌什么都值了。”
“不,你不会的。”布伦无奈地笑了一下,“相信我,这可不能乱讲。”
“嘿嘿,开玩笑的嘛……”
真的值得吗?布伦内心的声音持续问着,在她喝下诅咒的药水时,在她呕出鲜血时,在她摸着挚友的手,睁眼却看到她的肠子流了一地时,在她杀死玛莱时——直到现在,没有停止过。
但如果她就此放弃,这些牺牲是不是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死亡?还有那些,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被克拉苏杀死的生命呢,他们也活该如此吗?
玛莱说对了一点,布伦比她坚强得多,即使罪孽几乎要把她压垮,但那一路繁花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得了。布伦想着,她会把克拉苏带到坟墓里,她们此生会纠缠在一起,不会有更好的搭档了,血的诅咒,会比任何一种共生更紧密。
布伦摸了下女孩的头,“训练要开始了,我们走吧。”
————end————
至于小馋猫克拉苏因为吃不饱被恶灵骗进雾中世界导致布伦正星光闪耀呢给抓去打白工暴揍偷电贼乃至于出道即幻神强度这种事就不需要说了。
作者:【十一招】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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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前提示:本文为POM(《马达加斯加的企鹅》Penguins of Madagascar)的同人,CP配对位King Julien(朱利安国王)&Kowalski科沃斯基/卡哇伊),以及四只企鹅的cb向,没看过原著估计也见过这一狐猴四企鹅鼎鼎大名无需多言。
(不同版本的角色名翻译参考文末。)
子供向美国动画片角色的纯拟人,美高au,有女装情节,有脚趾扣地情节,有吃饭时不宜观看情节,有校园霸凌等暗示提及,有对角色取向和年龄的自我理解,还有崆峒深柜可能的提及。
如果可以接受那么
————正文————
纽约中央高中的任何一个平常的午饭时间,Kowalski拿上午饭,如做贼一般贴着食堂的边走,来到他们专属的桌子。
Private咬着酸奶的吸管,“嗨,Kowalski,课还好吗?”
“就那样。”Kowalski没法昧着良心夸上一句西语课,“Skipper和Rico呢。”
“哼啊!这。”Rico从餐桌下面爬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果酱吐司。
“行吧那S……等等,Rico,那是你地上捡的吗?放下那个不能吃!”Kolwalski扑过去抢。
晚了,Rico已经把面包整个塞进了嘴里,Kowalski大叫着去抠他的嘴,Rico跳起来想躲,但桌子显然限制了他的发挥——他踢到了脚,嗷了一声,而仗着身高优势,Kowalski立刻往他嘴里掏。
Rico无奈地面包吐了出来,几乎没嚼,但Kowalski敢用牛顿发誓如果自己没有阻止,他一定会咽进去的。
真是万幸,Kowalski长舒一口气,才注意到食堂已经安静了好久,学生们的目光全聚焦到了角落里整个人趴在餐桌上的自己和还在抹着舌头干呕的Rico。
Private从他们俩身后探头眨眼,“嗨,大家!今天过得怎么样!”
更糟了。Kowalski低头,假装这样就听不见接在Private声音后的哄堂大笑。
Private的笑脸僵住了,半晌后装作不在乎地耸耸肩,“好吧,看来还是不行。”
“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Kowalski小声骂着那些对他们可爱新兵的示好视而不见的混账,慢慢从桌子上爬下去,“Private你没必要为那些人多费精力。”
“月神马说要宽容,如果我们表现的友善,他们总会愿意和我们做朋友的。”Private坚定道。
这才是问题。Kowalski在心里说。
笑声经久不衰,好事的学生甚至开始模仿起了Kowalski叫喊飞扑的样子。
可惜平复心情之后,三人只是静静地(除了Rico,他在撕咬)开始吃起了午饭,只把嘲笑当做下饭菜。
Skipper就是这个时候踹门进来的,巨响把所有人下了一跳。
唉,怪胎的老大来了。一些细小的声音持续了一阵,立刻被Skipper用眼神杀回去。
Skipper这才满意地坐到了三人边上,“怎么了?”
“Rico捡地上的面包吃。”Kowalski叹气道。
“呃呃,抱歉。”Rico缩了缩。
“士兵,你得知道命令是必须服从的。”Skipper揪住Rico的脸颊装模作样地拧了一下,后者也配合地呜呜叫。
“Skipper,今天怎么迟到了?”Private问。
“该死的老师叫我去做心理评估……迟早有一天我要掀翻这里的压迫统治。”Skipper狠狠一敲桌子,震得桌上的酸奶都跳了起来。
Kowalski对那个无辜的心理评估师感到默哀。
他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Skipper,我得回实验室了。”
“但,Kowalski,你今天下午不是有课吗?”
“我申请了舞蹈课免修,那只是因为我没报任何一门体育结果他们给我强制分配的。”Kowalski扶了下眼镜说,“舞蹈简直是人类娱乐的一种堕落。”
“月神马就喜欢和朋友跳舞……”
“新兵,Kowalski去舞蹈课是为了追Doris。”Skipper摇摇头,“结果第一节课上他不仅发现Doris和他不在一个班,还意识到自己没有一点舞蹈天赋,所以才不想去第二次。”
“Skipper!我说过了不是因为这个!”
Skipper拿着他的马克杯跑去接咖啡了,“抱歉,Kowalski,我不能背叛诚实。”
Kowalski早就和学校申请了实验室的使用权,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学校心知肚明他是个天才——这也是他最享受的地方,没有恼人的社交,也没有骚扰他的恶霸,只有最完美的科学女神陪在身边。
不必是Doris,他心酸酸地想。
情绪没有持续多久,Kowalski可有的要忙——发明灵感可不会等人。
所以当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脚步声穿过天花板直传入他的耳膜时,Kowalski一下儿把一整杯盐酸倒了进去。
“不不不不——”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液体疯狂地涌出来眨眼间就在桌子和地板上蔓延。
“该死!”谁在上面吵啊!
正常来讲,Kowalski是不愿意惹事的,尤其是他不知道楼上轰趴的人里面有没有那种能把他抡圆了当棒球扔的体育生。但现在是被打断了和科学灵感进行心流的Kowalski,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只有上去让他们好看。
他气势汹汹地跑到楼上的大厅,差点被舞台求反射的花哨灯光照瞎。
难道半个学校的人都在这了吗?到处都是气球和苏打水,几个巨大的音响摆放在C位,节奏强劲的舞曲让Kowalski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
“喂!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概是玩疯了,众人竟对还穿着溅上了试剂的白大褂的Kowalski出现也没有多少反应,嘈杂的声音里他终于分辨出来,这是上周刚来的交换生Julien办的派对。
Julien是谁?我怎么没听过有交换生?谁准他在实验室的楼上办party的!Kowalski捂着耳朵大喊,他对面的人只是摇了摇头指了指耳朵,转身又进了舞池。
“Woman! Ya nice sweet energetic,
美女们!太棒了,甜蜜又活力四射,
Big ship 'pon de ocean that a big Titanic,
像大船在海洋上行驶,没错就是泰坦尼克号。”
震耳欲聋的歌声里面还混杂着大家的欢呼喧闹。Kowalski只觉得两眼一黑。
Julien在哪!他抓住一个人大喊。
舞台中间!被他抓住的人用更大的声音回答。
只有这一个办法结束这一切,去找这个派对的主持人。Kowalski过几个小时再回想起来,对自己那时的勇气感到惊叹。
人们和疯了似的,又蹦又跳,把Kowalski挤得直翻白眼:这是舞池还是战场?为什么只有我一直被胳膊肘打!嘶!谁踩了我的脚!Skipper,Rico,我错了,明天我就开始锻炼!啊!
Kowalski闯到最后,驱动他的只剩了意志力,但意志力还不够——疯狂的学生比滚筒洗衣机还厉害。Kowalski终于找准了空隙,生路就在眼前!就差一步了——不知道谁把腿横到了他迈步的前方,Kowalski身子一晃,世界进入了慢动作,而他却只能像在冰面上即将滑倒的企鹅一样绝望。
这就是为什么他讨厌舞蹈课。Kowalski自欺欺人地闭上眼,默念败给地心引力不丢人。
天旋地转,Kowalski摸了摸撞疼的鼻子,听见了麦克风掉在地上发出的噪音,音乐被按下了暂停键,取而代之的是人群地惊叹和讨论。为什么地板是软的?摸起来还有些潮湿的感觉,甚至有些烫手。
“陛下你没事吧!”Kowalski在吵闹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扑倒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
夸张的黑色眼影和琥珀色的亮黄眼睛,褐色的肌肤还因为刚刚的舞步而透着红,一张漂亮到超乎想象的脸,装饰着羽毛和亮片的头冠歪倒在一边,银白色和黑色的长发束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陌生人戴着花环和金色项链,挂脖式的白色长袍开叉极高,Kowalski的视线不受控制的往下,看到了那人脚踝上金色的脚链——还有自己的手,在大腿上,也许刚刚还在摸索。
——他成功了,而且远超预期。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笑语
本文又名《家人们捡个猫它想和我回家》《我草啊有传销》《流浪约克的花语是手慢无》《听说你最近养了条狗》《怎么反了啊没通知我啊》《当捞男是没有前途的》
本文与《陨落的太阳》《日之复焉》同一世界观,使用同样的观前提醒。
本文主角灵感来源《漂亮朋友》《红与黑》,但远不及两书的文学水平。请吃我这口安利求求了!
————正文————
【清历寂月四日
我还活着,这超乎我预期。但大概也活不久了,希望我还能填满这本子。这可是我用我最后的值钱玩意换的。
该死的翁巴老头肯定恨不得把我的脑袋砍了,但如果他早点看好自己的女儿,也不会人能趁虚而入。
我真是太傻了,幻想那些人会把我放在眼里,那样傲慢的、愚蠢的——】
“约克·鲁林!”外界的声音让他不慎在纸上划出一条难看的痕迹。
“呃……这儿。”红发的侞兰男人——约克·鲁林翻了个白眼,把手中巴掌大小的本子合上塞进挎包。
约克站起来,但脚踝的疼痛让他一个趔趄,脚镣早就被解开,但那锈迹斑斑的铁制品留下的挫伤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的。
但自己的名字催命般地在头上盘旋,点名者的耐心正在逐渐消耗,约克只得逼迫自己一瘸一拐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和杂物。
“嘿!鲁林!”被他挤开的几个士兵喊道。
呵,又来了。约克·鲁林决心再不回应他们半句,只是艰难地往前走。
“鲁林,再说一下你怎么钓上翁巴那死老头的宝贝女儿的?”
“她真会那样瞪着眼睛说我的心肝儿帅哥?”
“喂!你们上床了没有。”
“能和那么漂亮的姑娘睡上一次也值了……”
“唉?别走啊,你这人真没意思。”
约克把这些声音拋在身后,这是他仅剩的反抗方式——尊严早就在过去三个月的牢狱之灾中被磨成扎人的碎片,如果一个人对他挥拳,最好的应对方法不过是把另一边脸凑过去给他打。
这就对了,不论过得多糟糕,只要还活着……
“我看看,约克·鲁林,去先锋一队报道,晚上和他们走。”
“是……”约克下意识地应答,才反应过来他的去处,“等等?这,是不是哪搞错了。”
领队对他笑了一下,这种笑容约克见了许多次,最近的一次是他以为自己要被释放,却看见了领着他的狱卒这么笑着——嘲弄混合着怜悯,代表着这个人大概命不久矣。
“你被判以兵役代替死刑——薇拉娜拉小姐不忍心看你在她面前被吊死。”
他当时是怎么问的?“不,不,为什么!”
两个回答重叠起来,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你不知道自己惹了谁吗?”
约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他也许得到了高贵的小姐一时的宠爱,却不足以让她的父亲放过自己。哪怕兵役只不过是慢性死亡的同义词,但那个恶毒的老头却仍等不及。
“不,求求你了,这一定是搞错了,我,我不能去'绝望先锋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约克已经顾不上什么上下级规矩了,他伸手想要抓住领队的衣摆,几乎跪倒在地上,“我不想死,我不想去那。”
领队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这种场景他看的早已不下千百遍,“晚了,鲁林,和我说是没用的。祝你好运——哦,不对,也许对你来说还是早死早解脱吧。”
他把衣摆从约克手中抢回来,转身离开了,“别想着逃,鲁林。”
【我从没想过,只是活着居然会如此艰难。】约克艰难地在几个人的缝隙里抽出自己的手,在本子上潦草又狠戾地划下字符,无光的车厢和抖动的手让这文字几乎无法阅读,但他早就顾不上了。隐隐的啜泣和沉痛的呻吟扎进他的耳朵,没人在乎他现在还忙着写东西的举动——要死的人怎么会在乎别人呢。
谁都知道,“绝望先锋队”里的人是活不到下一场仗的,对于这支只在战前组织的队伍,进攻的号角就是他们的死期,而属于他们的墓穴也只不过是战壕和坑洞。
【这就是我的生命的终结吗?为什么我会落得这种地步。我还不想死,我】
他写不下去了,手却仍攥着被抓皱了的本子,侞兰人特有的钩状指尖抠破了纸张,他想不出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有这个还属于自己,他悲惨、无用、短暂的一生,也将在这个可怜的小本子的几页纸里终结。
那天的后半夜,约克·鲁林来到了山鲁佐德郡北方对峙的战线。
那些潦草的铁丝围栏不过是起了一个象征作用,约克看向远方的城池和空气中隐隐在流转的紫红色光泽,那是防护罩,用来阻隔魔法攻击。在想办法破坏它之前,进攻方很难获得任何优势。
这类防护罩只有一个弱点:无法识别没有魔力的普通人,比如他约克。
整个普通兵团的任务就是不断的发起冲锋,想尽办法干扰和破坏为防护罩提供魔力的各装置阵点,为后续的主力建立一个临时通道,至于他们需要面对什么样可怕的反击——这不是该考虑的,为精锐牺牲就是他们的任务。至于先锋一队,或者按照大家的说法“绝望先锋队”,就是必须冲在牺牲最前线的敢死队。
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在这个夜晚,约克·鲁林摸着自己的本子,脑中盘旋着一个他曾想过,却从没有真正思考过的问题:在死前的最后一天,我想如何度过。
“我想活下去。”他只能想到这个回答。
约克魂不守舍地回到营地,先锋一队的所在地离主力有一段距离,看守也更严。人当然不想送死,但当蓄势待发的能铳抵在背后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往前冲。
他钻进自己的帐篷,同住的其他十一人挤挤挨挨在一块,几乎没处下脚,他们的面容模糊成了如出一辙的麻木和绝望。约克已经没有说任何话的力气,只是轻轻地踢一下躺倒的人,再把自己填进狭小的空位中,拿出了笔。
【清历寂月五日
尊敬的什么人都好,我叫约克·鲁林,来自弥尔翁巴郡亚弥尔区,如果你还有这个善心翻开这本日记,拜托你将它和我的尸体一起烧毁吧。】
比日光先进入帐篷的,是长官的怒吼,约克一夜未眠,但他不想起来,或者说他不想面对自己的命运。
早饭是一份能看得出料的稀汤和泡在汤里的面包,绝望先锋队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死刑犯和犯错的奴隶,这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丰盛的一餐了,这大概是对他们最大的怜悯——满打满算他们也就只能活上不到三天。约克食不知味地咽下面包,他左边的人一口未动便推开了碗,没几时便被他右边的人夺了去,一边哽咽着一边狠命塞进了肚子。
先锋一队的集结是开战前的最后一项准备,预备的进攻就在两天后的夜里,早饭完毕,约克排进队伍,领取了自己的装备——一件象征先锋的灰白短披风、作用有限的头盔和护甲、做工粗糙,装有长刺的能铳,以及一把匕首。
长官用冷硬的语气吼着,“看清楚了,在冲锋之前,拉开铳栓。对准敌人和魔晶装置开火,能铳的魔力足够在十秒内蓄满十发子弹,足够你们靠近敌人,然后给我豁出去打。你们这些人唯一能给所有人做点好事的最后机会,如果谁敢后退,我会让他死的更惨!”
稀稀拉拉地“遵命”响起,长官也并不在乎这群炮灰的态度。
约克曾经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武器,但这是他第一次摸着铳身,这是根冰冷粗糙的铁管子,前段绑着刺刀,后段连接着一个简易的把手,上面镶嵌着一块红色浑浊的一次性火魔晶,周围绘制着最普通的蓄能和发射阵纹,蓄能开始后,魔晶中的魔力释放,再被金属压缩成珠子的大小,随后发射。约克扣上扳机,据说能铳在蓄能时会烫的如烙铁一般,牢牢地烙在人的掌心,以至于没有手套的士兵只能一直握着它,幸存者会在结束后连着血肉一起扯下来,更多的只会随着尸体下葬。
整个上午,他们听作战计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学着挥舞刺刀和匕首。午餐还是面包,搭配看不出原料的炖菜。下午依然是训练,晚餐和早餐则是没什么区别。
傍晚,先锋一队的营地依然死气沉沉,生命的倒计时嘀嗒作响,早上还在哭泣的人此刻也已停止,没人说话,没人互相交流,大家同样冰冷的手脚互相交叠,约克拿出自己的本子,盯着自己最后写下的话。
我甘心吗?
可我又能如何呢?
我不想死。
但我也活不成了。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可我不想死。
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啊!
无言的帐篷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呜咽。恐惧和悲痛忽而又回来了,这样的骚动并不止出现在一个帐篷,但对于约克,这悲痛之中似乎孕育了另一种东西。他摸了下自己写下的那行字,缓慢但坚定地,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哭声慢慢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了近乎于无的呼吸声。约克爬起来,不可避免地推动了身边的人。一双,也许不止一双眼睛看着他。约克和他们对上视线,悲伤?一样。惊恐?都有。不甘心?没人甘心,不是吗。唯独愤怒、决心、不明的炽热火焰——约克·鲁林比他们多了这些。
约克走出了帐篷,几处火炬带来了一点微光,他悄悄摸向武器架,借着阴影抓起了一把能铳,把膝盖顶在连接处狠命一折,一声脆响被火的噼啪声掩盖过去,约克抓起铳把藏衣服下小小的挎包里——和他的日记本一起,把铁管踢进架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去,装作自然地走到了营地边一个戴着项链的站岗士兵面前。
士兵:“干什么去。”
“拉屎。”约克捂着肚子说。他看着那条项链,吊坠是没有花纹的一块暗色金属牌。
不是魔导装置,他想,幸好。
士兵皱了下眉,约克咬咬牙,膝盖一折,背弓得更低了,“大人,求你了……”
士兵翻了个白眼,“给我快点。”
他跟在约克身后,那怀疑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们走到营地边上——当然没那专门的地方,只是一处叶子比较多的野地。
约克背对着他借着解开裤子,拉开铳栓。
魔晶突然散发出微光,渐渐亮了起来,滚烫的灼热感从法阵的纹路出蔓延,约克不敢松手,更不敢痛呼,十秒,他默念着,这感觉像握住了一块燃烧的火炭,甚至是一团火,一团岩浆,不易察觉的白烟从他的手上冒出来。
士兵本来不愿意靠近这块全是排泄物的地方,但一丝疑心和不多的责任感还是促使他往约克那里走去。
“你好了没?”
约克颤抖着回答,“等,等下……”
“够久了,你在干什么!”士兵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向前绕去,想看约克到底在干什么。
但等待他的是一团耀眼的的火光。
——管身的意义在于将一部分魔力压缩,并让它能朝某个特定的方向发射,没了管身,能铳当然还能用,只不过十次魔力子弹变成了一团只能朝前如半球扩散的魔力射线团。
约克是对准他的喉咙发射的,他不能让士兵叫出来。火光对着他的面门而去,眨眼间吞噬了他的上半身,他想要叫出来,但这魔力燃起的火焰甚至蔓延进来他嘴里,他扑倒在地,没看见约克将手上的铳托连着焦黑的皮肤扯了下来扔在地上,往林中逃去。
铳托上的魔晶自中心开裂,而那还没淌下的血已经被火焰烤干了。
他成功了,他逃走了!约克拼命地向前跑,看见斜坡就向下滑,跌倒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哪里树丛多就往哪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唯一的想法就是离那越远越好!
他感觉不到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这不重要,他活下来了!
活着,我还活着!约克发出抑制不住的笑,笑声被喘息分割成破碎的嚎叫。
他又一次绊到了树根,头朝下滚下去。这次摔得有点狠了,约克眼冒金星地站起来,晃晃头,终于停了下来。
一点对未知的恐惧冒出来,立刻又被他压回心底,这不是现在该想的。南边是敌方,北边是他刚刚逃出来的地方,问题是约克现在分不清东南西北。
约克拍拍头发上的枯叶,犹豫了片刻,随便挑了个偏僻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森林无光却不寂静,虫鸣鸟鸣交织着,至少比营地的哭声振奋人心。约克艰难地翻过灌丛和断枝,手上终于开始尖锐地痛,手指蜷缩着,动弹不得。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没事的,只要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好了。
自由就在眼前,他几乎可以看到亮光了——亮光?!
约克急忙眯眼看去,在密林之处,似乎有一点亮光,而他很确定自己没有走回头路。权衡之下,他抬脚缓缓地靠近。
隐隐约约的亮光终于变得清晰,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人。
搜查者?来的这么快。约克的心脏被揪紧了。别激动,别出声,不管那是谁,自己应该没有被发现。
约克伏倒在地,缓慢地爬开,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人——他按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扎进了自己烫伤的手掌。
“呃…唔”约克捂住嘴,却来不及阻止那半声痛呼。完了,完了!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举着火把的人立刻转向了他的位置,微光慢慢扩大,约克的心也渐渐跌入谷底。
男人靠近了约克的藏身之处,仔细打量。约克早就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
男人四处照了照,似乎没找到他,怀疑地转了两圈。约克看见火光变暗,而脚步声慢慢小了。
他还不敢放松,直到森林重归黑暗,他才总算放下了手,呼出一口气。
“幸好……”约克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你在这啊。”
约克的动作僵住了,他瞪大眼睛,隐藏在夜幕中,拎着熄灭的火把的长发男人从他身边探出头,月亮恰好从层云背后一闪而过,将他黑发中夹杂的白色发丝照的泛银。
约克·鲁林,卡壳了整整30秒。随后,树上的几只乌鸦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
“别杀我!”约克哭喊起来。黑发男鬼立马捂住了他的嘴,绿松石色的眼睛紧盯着约克那盈满泪水的蓝眼睛。
“想死吗?继续喊啊。”他说。
约克拼命摇头。
“冷静了没有?”
点头点头。
“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点头。
男鬼松开他的嘴,“你是什么人。”
“约,约克·鲁林,弥,弥尔翁巴郡步兵军团先锋一队……”
“那你现在这是?”
“我逃跑了。”约克讷讷道,“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原来是个逃兵。”男鬼的眼睛向下瞟,看着约克一塌糊涂的双手,“好了,跟我走。”
“去哪?”
男鬼扯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带你见贼老大。”
约克很想跑,但他的腿软了。
【清历寂月六日
我还是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鬼一样的男人自称萨特——我猜他大概是个混血的拉蛾人——他算是把我俘虏了?
可是真的有对俘虏这么好的人吗?他给我手上涂的那个药,起效快的不可思议(还有些疼,但我必须先写下来)!而且在翻看了我的包之后,他居然没有把我的日记本拿走,只是让我在这待着,还说让我给脚踝上也涂一下。
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说要让我见贼老大,所以他是个山贼?我看到了他的营地,这的人好像比绝望先锋队少。不过在这到底有什么人可抢呢?应该所有人都知道山鲁佐德郡被围攻要完蛋了吧,这儿都是隔壁几个郡的军团。
对了,好消息,介于他给了我这么好用的药,我猜他应该不会杀我,太好了,我还活着!】
帐篷的帘子被拉开,约克正好写完了这一段,他看去,表情又一次凝固了。
错不了的,这头发,这宝石耳坠,这玫红眼睛,还有这腰间的牧鞭——哪怕他穿着不符合作风的朴素皮甲和草绿斗篷。
“山鲁佐德伯爵?!”约克扑通一下滑倒在地,他本以为今夜不会再被吓到了呢。
“啊?不,现在不是伯爵了。”康塞尔·山鲁佐德——或者按照他自己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孔克塞尔把他扶起来说,“你认识我?”
约克赶紧低下头,“不敢不敢不敢……只是曾经见过您……”
在他还是薇拉娜拉小姐的贴身男仆的时候,翁巴曾打过让他的宝贝女儿和山鲁佐德伯爵见面并订婚的主意——哪怕伯爵的出格和疯癫人尽皆知,约克·鲁林就是那时候远远地看见过他,被黄金饰品环绕的伯爵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和此刻一模一样。
伯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呢?约克胡思乱想着,他不是应该……应该,应该受书记官的传召去首都敕科浦黎特受罚,而他拒绝了,所以书记官要求周边包括弥尔翁巴在内的三郡围攻山鲁佐德郡,抓捕,前伯爵……
约克·鲁林终于反应过来了——贼老大,原来是反贼的意思。
孔克塞尔看着他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想起来了?萨特告诉我你是翁巴那来的逃兵,这没什么,敌人的逃兵就是我的盟友——反正你也没处可去了。”
约克小声地说,“山鲁佐德伯,伯爵大人……”
“都说了别叫这个名字了。我现在既不是山鲁佐德也不是伯爵,他们把我除名了,忘了吗?”
“那,怎么称呼……”
“孔克塞尔就好。”
“是,孔克塞尔大人……”
“不是,你,唉,算了。”孔克塞尔叹气,“你逃出来很不容易吧。”
约克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但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孔克塞尔在他对面坐下,“约克·鲁林是吧?我想知道,你怎么会进了绝望先锋队。”
约克干笑了几声,这事不论揭开几次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折磨,“我睡了格罗陶·翁巴的小女儿。结果那傻妞露馅了。”
“哦,原来三个月前和薇拉娜拉在花园里面亲嘴儿亲到衣服脱了一半的那个男仆是你啊。”
“呃!”约克发出一声难堪的响声,“是啊,不然我怎么在这呢。”
“我不觉得你多想念她,所以为什么。”
“真爱。哈哈,开玩笑的。”约克讥讽道,“你觉得这可能吗?她养我就像养条狗,而我呢,如果她真的沉迷在这种感情中,对我不是最好的吗?只要她愿意带着我,迟早有一天我能通过她找到比男仆更好的位置。”
“你比其他吃软饭的人优秀的一点是能把它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孔克塞尔托着下巴评价。
“孔克塞尔大人,您就非要挖苦我吗?”
“为什么非要是她呢。我不是说你的择偶或者说目标选择问题。我是说,为什么你非要去追求那个前程呢。如果你老老实实做个男仆,绝不会沦落至此。”孔克塞尔淡淡地问。
约克攥拳,他掌心的肉才刚长出来,又被指尖戳伤,“老老实实?你觉得我是自己想当个男仆吗?这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就是我这样的人靠诚实就能改变命运。”
“我不怀疑你的生活经验。”孔克塞尔说,“但我有个问题——你恨她吗?”
“她做了她觉得最有情有义的决定,只是远不够让我活下来罢了。”约克耸肩,“就像所有无忧无虑同时又无知高傲的贵族小姐。事到如今我对她实在是没什么想法了。”
“那么,可以说,你所恨的另有其人?”
“当然了!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翁巴那头该死的猪!”
孔克塞尔微笑,蜡烛的暖光将他那暗玫红色的眼睛衬的如红碧玺般深沉,也如这宝石般诱人,“不,你说的不对,但这不重要。”
他开口道,“约克·鲁林,你想要砍下格罗陶·弥尔·翁巴的头吗?”
为什么我不想死呢,我这无用又卑微的生命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的一生这么恶心又悲惨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回忆,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想放弃生命。为什么呢——约克在监狱里曾这么想过。
不可言说的情绪,如地震般摧毁了他心中的壁垒,露出其中血淋淋而不甘心结局的那个灵魂,是什么情绪呢?在他逃出营地前,他的思想像是被烈火吞噬,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明了,并一齐尖叫着,是的,复仇!
是仇恨让他不肯安眠,仇恨让他活着,并且要活得远比仇人更久,“是的,我想!他必须付出代价,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
约克站起来,坚决地高声回答,“我要报仇!”
孔克塞尔,这个曾被众人议论,被贬为恶魔附身的疯子、反贼、前伯爵,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向他伸手,“哈!我受够了坐以待毙,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怒火了!”
约克轻喘着,紧紧回握他的手,像抓住了人生最后一次机会。
孔克塞尔拉着他走出帐篷,清晨的冷气冻的约克一个哆嗦,狂热也渐渐冷却,他被迷昏了的头脑清醒了一半——等等,一个被三郡围攻,众叛亲离的前伯爵,和这支连军队都算不上的队伍,以及明天就要开始的进攻。
他是不是被骗了?这绝无可能胜利啊!
“萨特,过来,我们得和约克确认最后的计划。约克,这是法拉文锡·萨特·山鲁佐德——我最重要的搭档。你所知道的关于军营的一切都要告诉他,知道了吗。”
约克僵硬地看着那个黑白杂色头发的萨特向他走来。
“我会一字不落地记下来。”萨特面无表情地说。
约克·鲁林,时至今日依然能回忆起那一天的场景,在从他这问了军营布置和各队伍配置之后,孔克塞尔和萨特便拿出了他们的计划书——原来这场偷袭是早有策划,他给出的信息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
你知道这种靠死亡的恐惧聚集起来的军队,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孔克塞尔这么说,群龙无首——以及除了打仗以外的生路。
约克听着他的话,喉咙上下动了动,似乎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一切。
和孔克塞尔同行的人肤色发色各异,大多面容年轻,所有人都带着一枚银色戒指造型的魔导,身着皮甲和涂着泥土树液的草绿披风,散入林子宛若一群迅捷的飞鸟,一下就消失在视野里。
孔克塞尔拉起斗篷的帽子戴上,遮住他过于显眼的耳坠魔导,随着那些绿鸟一起消失。只剩下萨特背着一个包裹来到他旁边。
“跟我来,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你的魔导呢?”
“没有,不过那些孩子的魔导都是我做的。”萨特伸手,他的手指上空无一物,“如果你想要,回头我给你打一个。”
这诱惑太大了,约克脑子一热就点头了。
他们沿着一条新开辟出来的小路,一路向上,高大的树木逐渐变少,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直到一处足有20多米的陡峭断崖阻拦在面前。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来帮忙,对你应该不成问题吧。”萨特把包裹打开,拉出一捆长长的绳索和一副露指手套,“侞兰人的攀爪可不能只用来扎自己的手掌。”
“你就不怕我跑了吗?”约克踢掉自己的鞋子,接过绳子在自己腰背上绕了几圈戴上手套,挑眉笑道,“这对我可算不上什么。侞兰人学会了爬就学会了攀岩——倒是你,记得跟紧了。”
当接触到岩壁的时候,那尖尖的指爪就化身成最有力的楔子——当然侞兰人的脚上也有类似的趾爪——嵌入看似毫无缝隙的岩壁,约克娴熟地移动,像一只岩羊般向上攀,还能为身下的萨特寻找更好的落脚点。
萨特比想像的更有毅力,如果他坚持不住乱动,约克也许会费更大的功夫才能把他拽上去。但事实上这场攀登很快就抵达了终点。约克鲁林向四周看,他的身后是山鲁佐德郡,身前不远处则可以瞧见弥尔翁巴军团的营地。
孔克塞尔和他那群人倒是一点不见踪影。
萨特从包裹中继续拿出来一张叠着的纸和一大罐看起来亮闪闪的胶质液体。
“你知道什么所有的魔法该如何使用吗?不是靠魔导,而是魔阵——每个郡的防护罩就是这样形成的。”他铺开纸,上面绘制着一个巨大繁琐的阵图。
“同样为了防止这次行动不按照孔克塞尔的计划进行,我需要布置另一个魔阵。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地方我们上不去——当然了,艾克蒙也是侞兰人,可他太小了,没法带着我上来。”
——那个砖红色头发的男孩还和约克套过近乎,约克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满16岁。
萨特把罐子往他手里塞,打断了他的思考,“这是我调制的,用来保证魔力流通的凝胶,我开始画的时候,你就沿着痕迹均匀的倒上去,不要洒出来。”
“我从没有干过这种事……”没有一个男仆有资格去接触魔法,约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没关系,我来教你啊。”萨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是个很好的老师。”
约克平时第一次参与到魔阵绘制当中,这种事情离他极度遥远,魔法和他共存在同一个世界,却从没有机会来到他身边,直到今天。
他这种从奴隶中提拔出来的男仆,按照法律规定不能被传授任何魔法知识,约克小时候只能偷偷在半夜溜进那个书籍众多却落灰的藏书室,靠着昏暗的烛光去学习他被禁止接触的一切。
他无比渴求改变自己的身份,只是为了去了解去融入这个世界的规则,但规则却将他这样的人拒之门外,又以此为由将他们踩在脚下。
——直到现在,萨特说,“我来教你。”
我绝对不走了,约克想。
【清历寂月七日
天哪,我还是忘不了昨天发生的一切。那片火海居然只是孔克塞尔大人一个人做出来的?我站在山崖的位置都能看见那火柱升起,还有他那经过了放大的声音:
“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了!停止反抗放下武器!小心下一个就是你!”
我原本以为他会说什么,“投降不杀”之类的话呢。但萨特告诉我,他们和我一样根本不希望打架,一旦阻碍他们逃跑的人死了,队伍立刻就四散而逃了。孔克塞尔就这样带着不过二十多人,冲散了不知道多少个营地。他的目标明确,只有发号施令的人才会被袭击,加上声势浩大,不一会这几万人的营地就乱成了一锅粥。而瓮巴引以为傲的精锐法师部队,居然连水花都翻不起,只是一个照面,火柱就如巨龙似的把他们都吞掉了。我差点站不稳,萨特却在那带着一副骄傲的笑容说:“我的搭档厉害吧。”
“那是禁术吗?”我问他。
“不,那是魔鞭的威力。而他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驯服魔鞭的人。”
“那个暴君之证,魔鞭'叱喝'?”
“是,不过他改了名字,触底必反,现在它叫'触反'。”
我只是听说过这个神秘宝物的传说,魔鞭不仅只有真正的暴君可以掌握,还会腐蚀人心,让使用者变得更加残暴,失去人性。但孔克塞尔并没有,要是如他所说是因为魔鞭已经被驯服,天哪,这个疯子要么意志坚定到常人远不及,要么就是比魔鞭更掌握恐惧的力量。
对于孔克塞尔,也许他在两者中都是佼佼者。
我猜我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我不仅不会死,还能有机会亲手干掉我的仇人,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所有我这样的人的命运。我要把那些压在我们头上的啃食我们血肉的贵族寄生虫都杀光,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天哪,我可以改变世界,我甚至会青史留名,以后所有人都会记住我约克·鲁林。
我活着,而且远超预期。我的未来,将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再达到的高度!】
约克·鲁林合上那小小的日记本。孔克塞尔站在外面,一天的战斗甚至没有留下除了擦伤以外的痕迹。
“欢迎你加入我们,约克·鲁林。”
是因为他啊,孔克塞尔。约克心想,我已经找到了荣耀所归之处,一切将向他俯首!
在十年后,人们提起约克·鲁林,说的就是那个革命军的“红狼”上将,一个没有任何魔力天赋可以凭借,却从未打出过败仗的天才,一个对敌人残酷无情的战争机器。
——一个再也不会有人能达到的高度。
————end————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笑语
tip:本篇为《罗小黑战纪2》中甲和乙的cp/cb无差向同人文,可能有其他角色乱入,存在剧透可能,可能会ooc。
————正文————
甲和乙躺在会馆的医疗站里,对所有事都感到茫然——鹿野跑了,小黑跑了,然后他们莫名其妙地抓到了凶手。无限是嫌犯,无限非要出任务,无限把若木带了回来所以无限的嫌疑排除了然后无限是哪吒(这是为什么,笑点又在哪里!)。为什么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俩似乎错过了一段剧情。
老大怒气冲冲地回来,看见了甲和乙翅膀上的洞,顿时火冒三丈,大叫着要找鹿野算账,但没等他走出医疗站,鹿野就被抬着回来了——小黑还记恨着老大最开始怀疑无限,一看见老大就撇嘴扭头。老大两眼一翻,火似乎更大了,最后也没找到地方撒气,只好比来时更气势汹汹地走了,说是要让凶手好看。
甲和乙等了一天,没等来池年,倒是等来了芷清和丁。
“老大说,你们先休息,伤养好之后给你们放一个月带薪假期。”芷清说。
“你们见到凶手了吗?”乙问,“是谁害的大家。”
丁摇了摇头。
“老大进了会议室就没出来过。”芷清解释说。
甲和乙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的时候,池年回来了,看起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似乎想要问他们点什么。
甲觉得自己可能要被抽查报告了,赶紧在脑内打腹稿——对不起,师父,我们没能看出鹿野的计划被她甩掉了……
“甲 ,你有想好放假做什么吗?”池年问。
“啊?”甲呛了一下。
“你还好吗?”乙赶紧凑过来。
池年的表情扭曲了,他想问难道我关心妖就这么少见吗?但看着还在咳着的甲和在床边绕着的乙,最终只是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声,“算了,我不打扰你俩了,自己玩去吧。”
池年走了。
乙瞄向甲,“老大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怎么知道。”甲心有余悸地躺倒。
“我们是不是明天出院,接下来要怎么办?”乙问。
“没听师父说嘛,去玩。”甲坚定地说。
——这明明就是他俩应得的!
甲和乙出院了,他们发现了自己似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做的事情——若木一事的后续依然是一团乱麻,大家都忙得很,但即使如此,也没有狠心到让两个病号来帮忙。在会馆枯坐一天之后,乙扯了扯甲的袖子,“那个,要不我们去粤东会馆吃饭吧!”
甲思考了一下,“你靠过来。”
乙,“嗯……哎呀!”
甲咣地敲了乙的脑袋,“就知道吃!”
乙揉了一下额头,“但粤东会馆的饭真的很好吃啊,你不觉得吗。”
甲沉默了,因为那他光顾着盯鹿野和小黑,一口没动。
甲和乙去了粤东会馆,乙叼着一个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介里……曾的豪七……”
甲咽下一口白切鸡,“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因为他准备趁着乙说话时夹走最后一个红米肠。
第二天,甲和乙准备去请教一个特别擅长玩的妖精怎么度过假期。
“我和师父会去游乐园,麦当劳,还会看电影。”小黑回答。
“这不都是人类待的地方吗?”乙问。
“对啊对啊!很好玩的!”小黑和他们比划着旋转木马碰碰车鬼屋的场景——因为身高不够小黑没法坐过山车,他对此很不满。
甲和乙对视了一眼。
甲和乙站在游乐园里,甲在看地图,乙手上拿着杯加了冰淇淋的可乐。
乙喝了一口递给甲,“好喝!”
甲毫不怀疑地接过来了一口——气泡和奶油冰淇淋的味道混合起来让他立刻皱起了脸,“这什么啊!”
乙继续咬着吸管一脸疑惑,“诶?你不喜欢吗?”
“……喜欢。”
他们去坐了小黑没坐成的过山车,对于刚刚拉停一架飞机的两只蝙蝠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风把别人的尖叫声灌入耳朵,乙问,“为什么他们那么害怕?”
甲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他们不会飞吧?”
乙又问,“这里视野不错——我刚刚看见下面那个岔路有卖棉花糖,你要吃吗?”
甲无奈地叹气,“其实是你想吃吧。”
边上尖叫的人睁开一只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这么冷静。
甲和乙各买了一个棉花糖,甲啃了两口就开始后悔——太甜了。
他把棉花糖给吃了一脸糖的乙,拉着乙往鬼屋的方向走。
鬼屋里光线昏暗,形成了对蝙蝠来说相对舒适的环境,甲饶有兴致地看着边上试图营造恐怖气氛的假枯枝假石头假骷髅,悄悄和乙点评,“这里这个气氛还挺好的。”
一个披头发戴着狼头面具的工作人员跳出来开始嗷嗷地鬼叫。
等他叫了好一会儿发现对面两人毫无反应时,场面已经非常尴尬了。
乙非常小声地对甲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扮的有点像浩客大人。”
甲看了又看,怀疑地点点头,“但感觉比浩客大人要丑多了。”
工作人员:“……嗷嗷嗷啊啊啊!!”
他扑了上去,这下真把甲和乙吓到了——请尊重妖精的社交距离。
茫然地被追赶着跑出了鬼屋,甲看了看举着曾经是棉花糖但现在只是两个棍子的乙,“……人类为什么这么热情。”
乙摇了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下来就是旋转木马了,甲和乙一人抱着一匹粉色的独角兽,一阵叮咚的音乐响起,小马开始慢悠悠地起伏转动。
甲现在终于想到了一开始去询问小黑如何度假的问题所在——小黑只是一个小孩,他喜欢的东西对于甲和乙来说实在是有点幼稚了。
“哇!甲你看这个!”乙在他边上叫起来。
甲顺着看过去,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蝴蝶样的仙女棒,她一挥动,一串泡泡就颤颤巍巍地飞出来,随着木马旋转,经过他们的身边。
泡泡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的柔和闪光。
甲看着乙低声道:“也没有特别幼稚嘛。”
乙说,“什么啊啊啊啊呸泡泡进我嘴里了!”
甲决定纠正自己刚刚的话——这只是对乙来说不幼稚。
下来之后他们立刻跑去排上了漂流的队伍,然后是4D观影,接着又是大摆锤跳楼机……
乙喝着一杯奶茶,“人类喜欢的东西真奇怪。”
甲看着他嘴角收不住的笑容,“你不也挺喜欢的。”
乙点点头,“对啊,虽然奇怪,但和你一起玩还挺有趣的。”
甲扭头过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嗯,哦…我也是这么觉得…”
甲和乙坐上摩天轮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十分了,太阳落山,只留下一些深紫的余辉,月亮已经在头顶挂着,他们随着巨大的轮子缓缓上升,离月亮越发的近了。
他们远处望,人类的高楼大厦依然亮着灯,几乎把夜晚变成一片光海。
其实甲和乙都没那么喜欢人类的城市,那太闹,太亮,对蝙蝠和妖精都没那么友好。
但不可否认,人类做出了很多很漂亮的东西,比如这座摩天轮,而且从高处看,城市的灯光也没有那么刺目了。至少有一点,妖精和人类一样,都喜欢和平而厌恶战争。
从游乐园离开之后,甲和乙接到了芷清发给他俩的海岛度假村门票,包船票。
芷清:“老大给你们的。”
甲吓得一口把奶茶喷了出来。
——end——
vol.237【美梦成真】 作者:【十二招】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观前提示:本作品背景存在克苏鲁神话相关,背景涉及COC7th及其拓展规则绿色三角洲(DG) 下的模组《失灵》,可能存在关于模组关键性内容的剧透。请有计划游玩模组的读者谨慎观看。出场角色尼尔的形象为游玩该模组的PL星云所创作。 以上可以接受,那么请观看正文部分。 在你的印象中,这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来亚当森·考克斯的家里做客屋内的陈设井井有条,至少它们看起来不像你住的单身公寓,楼上的房客跳踢踏舞时会有一片片白色的粉尘从天花板上飘落,给所有暴露在外的东西覆盖一层石灰质成分的糖霜。你在门口的地垫上抖落鞋面上的积雪,奥克兰冬天的一部分随之落在门槛外。 日历还停留在11月中旬的某个日期,于是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接到任务的那天,你们的时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被联邦调查局和“那个政府组织”逐渐蚕食掉的。亚当森挑起几十页翻到今天的日期,上面是彩色油墨印刷的奥克兰。这座城市既是你出生的襁褓,也是在未来埋葬你的橡木棺椁。 好啦,别站着了,去坐到沙发上。你听见亚当森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接着就看见地板上反射的一串深褐色的脚印,带着雪水的泥泞和潮湿。他端着两个不成对的马克杯,把其中一个盛着热水的递给你——他的杯子里则是咖啡。水蒸气在杯口盘旋,像是几个月前夏季的晨雾。你想起你们守夜时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以及在狙击枪扳机上颤抖的手指。冬天的夜晚太漫长了,即使你知道它只不过是失眠的具象化体验,太阳沉下去,然后永远不会升起来。积雪吸收了你听觉神经能捕捉到的大部分的声音,因此你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有点像是一个寂寥的白色宇宙。 “你喜欢看电影吗?”亚当森从不第一个开口,他在这个时候说的话通常是让你闭嘴。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让你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你是电影爱好者?不,这样回答看上去有些草率,你又不是那些会把“旅游/音乐/文学/电影/……”类似的标签写在互联网论坛个性签名上的人。那么让我们换个回答吧,你确实看过很多电影,只不过是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他点点头,棕色的虹膜里是干涸已久的血色,“我也是,你看过哪些?” 如果在场的有你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或许会觉得在你和亚当森的对话有些不自然,不不,你亲爱的同事兼任务搭档没有被灰人*占据身体,那是因为你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对话本身,而在更远的地方。你用牙把香烟的滤嘴咬成扁平的橄榄形,告诉亚当森你看过哪些电影,从现实的悬疑惊悚一直说到不那么现实的丧尸爆米花片。他的目光则始终聚焦在狙击镜上,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又听进去了多少内容,只记得那天你们是如何沿着积雪的小路一边行走一边掩盖自己的脚印,奥克兰不是个经常下雪的城市,但我们都知道凡事总有例外。他租来的雪弗莱载着你们从白色的宇宙驶向了黑色的宇宙——有多少人知道夜晚的海会和天空融为一体?你的香烟已经被点燃了,火星在通过车窗缝隙飘进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亚当森单手从烟盒里翻出来一支烟叼在嘴边,在等待信号灯变成绿色的间隙,他凑过去用你嘴里的那支点燃了他的那支。 “尼尔,我记得你下周有空,”他朝惊讶的你笑了笑,“我请你看电影,在老地方。” 你的回忆和你的睡眠一样都会被某些东西突然打断,这正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终于知道他那天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你关于不同题材的电影审美取向。因为亚当森当着你面从柜子里掏出来的光盘盒达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厚度。 “你到底是从哪弄到这么多……”你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一步:“《控方证人》,《无人生还》,黑白版的,《无妄之灾》,《十二宫》……还有什么,啊,《闪灵》。”——你有些感动,说实话,出现这种情感并不丢人,毕竟你是由复杂神经系统构成的碳基生命,而不是你见到的那些像雪一样冰冷、像虚无一样不可名状的存在,这是你唯一能和它们区分开的地方:感情。 亚当森拿着光盘盒在你眼前晃了晃,“嘿,尼尔,别告诉我你假期还处于失眠状态。”——是的,他说的没错,但你只是在揣摩别人对你透露出来的那一丝感情,如同潮间带的生物用触须摄取海水中微小的浮游生物。“……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瞒着我?”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亚当森笑了几声,你能从他的眼睛读出来对方毫不掩饰的喜悦。 你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或许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正面的情绪了。它就像一杯高度酒一样让你感到飘飘然,脚踩在雪地上,然后猛地陷进去。亚当森挑了个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这个时候那张沙发还没被用来当作堵门的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电离后的味道,电视机反射出的黑白两色光打在你的脸上,而你的视线大多数时候停留在这个小小家庭式影院正在放映的电影,少部分则逸散到了你的同事身上:亚当森·考克斯似乎从未在穿着打扮上真正拥有过假期,包括现在你看到的他和工作日的他也没有任何区别。浅蓝色的亚麻衬衫是这个人的第二层皮肤,包括它所传递出来的温度。 你觉得自己有些冷了,于是往他身边稍微靠了靠,正在播放的画面是被砍头的受害人倒在浴缸里,“颈部动脉应该不止这个出血量,而是和喷泉一样。”你拎着马克杯的杯口说道。 “或许他们没那么多巧克力糖浆当作替代品,”他让自己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甜蜜的负担。” “甜蜜的负担。”你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因为困意已经让你的眼睛睁不开了——真稀奇,伟大的睡神修普诺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可怜这个常年失眠的人。有某个温暖且带有重量的物品盖在了身上,或许是从沙发上拽来的某条毛毯——你想反抗他的行为,你没有睡着,至少没有进入所谓的深度睡眠。但他开口了,“睡吧,尼尔,祝你有个好梦。” “至少现在,你已经美梦成真了。”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手中多出了一片安眠药。白色的椭圆形药片,看上去就像香烟滤嘴的横截面——它是借助你的想象构造出来的产物,凌驾于物理世界的既定法则之上。“亚当森·考克斯”褐色的眼睛看着你,但你只感觉到毛骨悚然的陌生。因为你在几天前亲手杀死了他,用了远超正常治疗剂量的安眠药。现在坐在你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像雪一样冰冷的幻影,一个黄衣之王借由你的记忆和他真正的灵魂杂糅而成的投影,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存在人类的感情……火车倾轧轨道时的金属撞击声提醒了你现在还在“剧院”里,一个现实世界和“彼岸”——他们,这群疯子邪教徒叫它卡尔克萨。 你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身酒气从混乱的一月十二日之夜跌落到了这里,物理法则无法诠释黄衣之王,同样也无法诠释祂最满意的两个造物:剧院和卡尔克萨。在你的眼中,它们是从宇宙虚无主义的羊水中诞生出来的畸胎瘤,但就像你并不知道剧院其实是一列围绕着卡尔克萨环行前进的火车,你同样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位死去的同事兼行动小组搭档。你依然称呼他为“亚当森”而不是别的名字,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名字和相貌,相同的性格和说法方式,至少你得承认那个吻——他在幻觉和现实之间连同安眠药一起给你的吻让你回忆起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你们在去年的冬季,不,时间并不重要,它有可能只是一个美梦而已。但你确实记得鞋底碾过积雪时的感觉,和他冰凉的那只手贴在你脸上的触感,死人和冻得够呛的活人在体温上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死亡是围绕着一个人的永恒寒冬。 亚当森的手覆上你的手心,你们手随即十指相扣,如同含着珍珠的牡蛎。那片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安慰剂随即化为卡尔克萨的一滴雨水,“这就是‘心想事成’,尼尔,你拥有你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他潮湿的声音在你的耳边呢喃——梅菲斯特也曾对浮士德作出过相同的许诺,“你可以用它做很多你在现实世界已经无法达成的事情,比如说……你一直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事物。尼尔,祂能让你美梦成真。” 你的本能在抗拒着这一切,他在你有所行动前就松开了你的手。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逐渐变得昏暗,列车驶入了哈利湖中,那些你在格林伍德宅邸的儿童房里见过的奇异海洋生物涂鸦现在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吉姆看到了它们后画出了那些涂鸦,还是说事实截然相反。显然这个问题已经上升到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层面上。 亚当森无光的眼睛看着它们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你身上。“列车什么时候会达到目的地?”你这样问他。 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回以轻浮的笑声,“或许‘明天’就到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我们正在前往卡尔克萨舞会的途中,继续沿着列车车厢走下去吧。尼尔,你坚信黄衣之王不可能给予你幸福,那就看看吧,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能在梦里得到一切。” 注释: 1.灰人:神话生物米·戈的造物,具体外形和传统形象中的外星人相似。详细介绍请以《绿色三角洲:掌局者指南》中的内容为准,在此只做简要概述。
作者:诸子百
评论:笑语
看前提示:背景故事偏向架空有点搞笑恶趣味向 与现实不符剧情会有漏洞欢迎小窗提问
我抬起头面前是一张紧闭的铁门,堪比手臂粗的门栓死死焊在中央。风透过缝隙将铁门内一道道的铁链震得吱呀作响着,风中的凉意带着唯一的光亮钻进,我来这后已经分不清多少时日,只能数着这小小的光芒才能勉强判断一天的过去。我的记忆在被拖进车门那刻后被生生切断,这个地方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无从知晓。巨大的铁锈味和灰尘味充斥着整座窄小的漆黑空间中,门外不知怎的传出几声震响,像是枪声又似爆炸声,我摸索着墙面缩在角落,铁墙冰凉不断提醒我拉响警觉,那群人似乎又要来了。
起初我清醒时,窄矮的这里挤满了人,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她们也听不懂我的话语。这里曾经充斥着绝望的哭声,光亮灭掉的夜晚,总有几双大手将人强硬拖走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不给供给,始终将我们锁在这里,慢慢的我已经没了力气哭泣,光亮点燃的白天,只剩我一人留下。
门栓的锁链依旧在震,那道光芒不断闪烁,门外有人正在徘徊。不断发散的视线拉扯着我的思绪,点点亮光让我想到家乡夜晚的星辰。亮光被钻子强行破开了口子,外面有人拿着东西将粗厚的门栓破开。锁链被人强行扯破,面前的铁门轰然倒塌,我似乎看到月亮落下,不断浸染半边天的朝霞之下携着朝阳不断靠近,远处有人向我招手,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10-4,8号集装箱没有目标物品,只有一个女人。”
飘在头顶上空的话语,亲切的吐字发音唤醒我仅剩的理智,努力发出声音,嗓音却接近撕扯:“我想回家。”
“女人?这群黑帮分子还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买卖的勾当?”
破门后,覆面男人通讯器内接收到队友的消息,矮小的仓库使他被迫低下头,他索性半蹲在地上,借着外面的阳光才能看清角落无数的刮痕,他才深知在这么一个近乎窒息的小仓库内,曾经挤着更多人。
他的语气在冷静之余更多的是来自家乡的问候,“真他奶奶的。。我要带她回去,”他可顾不得他人的反对,也没给任何小队的人反应时间,说罢他将枪扛在身后,擅自抱起面前即将昏迷的女孩。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女孩无法挣扎,她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千万不要睡,保持清醒。”他解下身上的黑色雨披盖在她的身上,他声音压低却在她的耳中异常的清晰,随着一阵腾空,女孩被他抱在怀里,迈出这座仓库之外。不过事与愿违,对于她来讲温暖的怀抱要比仓库内的冰冷墙板好太多了,她终是没挺住埋在怀里彻底昏迷。
“这里是墨西哥境内最大的沙漠地区——奇瓦瓦沙漠,埋藏着印第安人的宝藏。。”
湿林的一处房屋内有了敲击键盘的声响,巨幅的地图张贴其中,奇瓦瓦地区被人重重画上显眼的记号。桌旁摊着不少零件,面前代号为银狼的男人抓起枪管塞进半拉枪支内,在话音刚落后略显安静的场面下发出清脆的扭动声响,坐在角落的他本该默不作声,听罢冷不丁一句:“要是没有这个由头,怎么派咱们这点人来扫黑,也不会救到这些被困的人。”他抬起头将新组装的枪支轻放桌面,生怕打扰身前昏迷不醒的女孩。
“她太久没吃饭体力不支直接昏迷。”他的神情担忧,好些时候皱着眉,“我给她扎了管葡萄糖,这会该醒了才对。。”
“这手法也是跟你前妻学的?”键盘声戛然而止,鼹鼠放平电脑屏幕眼中满是好奇。
“当年她为了写那个磨人的实践作业天天扎我。”银狼话里说着站起观察手中调试着吊瓶滴管:“扎一次不行扎三次,就算是个猴子都能学会。”他停了手中的动作俯身凑近看起床上女孩脸色,听见她气息平稳才舒缓半分。
“兄弟咱们这么些年的交情了,”猛犸见其也在旁附和,“你上一段婚姻是什么样的,你可是一个字都没提过啊。”
“又没什么意思,说这些干。。”
银狼下意识瘪嘴,应付话还没讲一半,床上女孩有了反应。她缓缓睁开双眼,一个蒙面男子与她面面相觑,她的视线逐渐清晰,恍惚之下她回忆着,昏迷前正是这个蒙面人救了自己。
“谢,,”许久没开口的她有些破音,许是她有些害羞,如此窘迫的场面让女孩捂住了嘴巴,她咽了口水尽力缓解这令她尴尬的气氛。
银狼使了眼色,本就只露了一双眼,任凭外人怎么揣摩也猜不透这个九尺大汉挤眉弄眼,传递的竟然是递个水这样的信息。鼹鼠见状递上水杯,也就多年合作的战友能看清他的眼神指令。
“慢慢喝。”银狼看见女孩大口的喝水生怕她呛到,看到她的模样,令他想起了半岁女儿的模样。仔细算来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他格外想回国看一眼。待女孩喝的差不多了,他的语气尽量放轻,拿出他标准到不行的东北普通话:“在这里太危险,一会带大姑娘你去大使馆嗷。”
他又怕女孩不放心摸出自己的身份证,女孩在他怀中之时早就卸下防备,她凑近看去遮住的大头照跟捂住半截的名字,这才知晓他的名字,原来他姓燕,燕子的燕。
她紧接着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苏晴,晴雨天的晴。”
她低声喃喃,手中仍然握着半杯的水。杯中泛起的水花漾起少女心中那不易察觉的波澜。哪怕此时此刻杯中的水换成咖啡,水花旋出漩涡也无法回归平静。
“叮咚——”门口的迎门铃划过整座咖啡厅,传进她的耳朵里。苏晴被铃响拉回现实,急忙喊了一句:“欢迎光临。”
“今儿咋地没什么客。”
有人先声夺人推开店门,见那人身影后苏晴心中一紧,摩挲手中新作的咖啡,犹豫再三还是递了出去:“知道你来..这杯刚做好。”
“这,,“他本想着拒绝,左思右想下还是接过了咖啡,小心翼翼将其放在桌上。”谢了。”
那人接过咖啡他浅尝两口,这么些年实在喝不来这种苦的像汤药叫什么式黑咖啡,只是嘬了两口立马进了正题,“之前你说认识那方面的人?”
“嗯,有位岑小姐介绍的,当时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果然还是进入了这个话题,苏晴她语气中透着不愿,甚至有那么点后悔为什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他。苏晴心想着不知不觉印出几天前岑小姐的脸。
“你要找关于灵魂方面的人?”岑小姐托腮看着她,“嘛,如果你信我的话,你就去这个地方。”
岑小姐将地址写到纸巾之上,若有所思道:“是帮什么人问的吗?”
“嗯。”苏晴接过纸条“他是我的恩人。”说着苏晴看向地址。
岑小姐临走前特地嘱咐:“地点主人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女士,最好亲自踩一点。”
在苏晴犹豫之际,面前人将一大杯黑咖一饮而尽,他道:“地址发我,我去碰碰运气。”
那个地址..实在是讲不出口,苏晴难以启齿——柳氏正科诊所,听别人说着柳院长只有一段婚姻且前夫去了海外,前夫正姓燕。莫名的巧合让苏晴心头一紧,她实在是讲不出口,拿到地址的第一时间她便去了正科诊所察看一番,并且刚进门就与柳院长打了照面。更讲不出口,身着医袍的那个女人瞬间熄灭苏晴小小的攀比心。
面前人放下咖啡杯发出轻轻的声响,咖啡厅内本就只有二人这种声音格外清晰。“这段时间挺麻烦你。”他将杯子递回吧台,苏晴接过那只杯子表面尚且留有温度,面前人的话却让气氛直接坠到冰窟。“后面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好。”
“燕大哥,我不..” “叮咚——!”
门铃先声夺人盖住苏晴的争辩,挤进几个混混模样的青年,领头的踢开靠近门口处的桌椅,“老板娘,这月保护费怎么没交啊?”说着,背后小弟一个两个掏出棒球棒,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者不善。
领头人左看右看打量起了苏晴,苏晴面容姣好瞬间勾起领头混混的兴趣:“不交也行做我女朋友,我罩你。”
“你们这是哪一路的?现在的小混混素质也没进步多少。”吧台外仅有的客人有了不满,背后小弟一拥而上看清客人模样后直接扑哧一声:“哪里来的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目前的混乱状况确实是太过复杂让苏晴汗颜,她一时半会反驳不了半点,这么荒谬的情况偏偏让她遇到了,苏晴只好选择安抚她不得不低声询问:“燕大哥,你现在这个样子打不了吧..”虽说是她的燕大哥,可如今这特殊情况,,苏晴手抖得拨通110,急忙说到: “要不我们从后门跑走报警也好。”
“谁说打不了?”银狼他瞬间变了脸,可以质疑他现在的身份,可以质疑他连女式校服都不会穿,但是不能质疑他积累四十余年的格斗技术!他抽出面前小混混手中的棒球棒甩在一旁,领头的见势发出嘲笑:“你怎么连一个高中女生的力气都比不上?”
“不是啊哥,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小混混的语气满是难以置信,可听到老大的如此嘲笑顿时沉不住气,索性抢过同伴的武器挥砍过去。对方不紧不慢,直接摁住小混混的手腕砸在吧台,使得小伙动弹不得。其他人更没有武德,纷纷嚷嚷扑了过去。紧接银狼反复垫步灵活转身,躲过两只蓄意而为的咸猪手,抄起其中一个壮壮妈同款离子烫的领头脑袋摔向桌面。
银狼窜上吧台,俯身睥睨逐渐露出杀意的小混混们。
”你们老大是谁清楚不?”
银狼转了转肩膀,他难以置信动作能这么顺畅。他除了惊讶于身体的灵活外,也惊讶于如今的小混混素质怎么越来越差,想当年的马仔收取保护费可没有看碟下菜,若是老郁总在管,恐怕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桌旁的小混混面面相觑,受到挑衅他们早已被眼前的女孩激到红温,捡起手边的东西一股脑投了过去。
“要不,你们这群小嘎子找个班上吧。”银狼的苦口婆心化为拳腿,龙卷风袭击停车场般一脚一个把小混混踹倒在地,剩余的小混混见状不妙想要跑走,只见他们口中的高中女生跳下吧台,拎起高脚凳扔出半米开外,准确无误摔在大门玻璃上,啪唧一声隔断小混混的去路,“还有三分钟警察就到,老叔这监控是带音儿的,我们俩弱小女孩是内个自动防卫,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其实银狼把操作台护的很好,苏晴不但一点也没受伤而且连贵重东西都没有任何损坏。可苏晴余惊未消,声音带着颤抖道:“燕大哥,警察还有30秒就到。”
银狼把地上昏迷的小混混栓在桌子上,随着警笛声越来越近银狼全身抖了一激灵,下意识拉开后门,这种声音唤起了他当小流氓时天天听警铃逃跑吓得跟孙子一样的日子。
苏晴见燕大哥愣在原地,倒是给了她说话的机会。“那个..燕大哥。地址是正科诊所!”
“地址是正科诊所!”
“正科诊所!”
“科诊所!”
“诊所?”等苏晴的这位燕大哥反应过来,他才发觉自己早已跑出咖啡厅五米开外,“这名字真熟,从哪里听说过。”他有点摸不到头脑,油然而生的熟悉字眼催促他尽快到达这座陌生诊所。
诊所位于当地的中医街,其实距离苏晴所在的时尚街区仅几步之遥。他再一次的摸不到头脑,就这么几步路苏晴这个小妮子憋了这么多天才告诉自己。穿过贴满蓝色玻璃的建筑,中医院大学五个烫金大字跃然眼前。
“你以后如果开诊所想叫什么名字。”
一个遥远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依稀浮现。他再向前进了几步看见了大门 ,招牌不大却格外清晰。
“正科吧。”
他推开门诊大门,脑中的身影正不断随着门逐渐明朗。这里的布局与平常小诊所不同,作为门面的所长介绍板并没那么起眼,放置在问诊室的门侧。不过他没想到这样规模的门诊在工作日同样人数不少,不只是老人和孩童,就连年轻男女也正在等号。
他索性约了号等了起来,好在已经接近下午,不知是所长医术高超还是所长说话简洁,虽然人多不到多长时间,他便逐渐靠近了问诊室,这才看清名牌上的名字:“柳影”。
“这名字挺不像你的风格。采访一下你,柳影女士,你为哈整这么正经的名字。”青涩的她若有所思后憋住了笑容:“因为..”
“下一位,二五零号!”机器声响起,这个手拿250的250进去。对他而言,记忆中的脸悄然靠近,面前正是一双令他本该抛在记忆将要忘记的双眸。横跨二十年的脸清楚印在眼前。
“二五零号,叫什么名字?”
柳影见下一位推门而进,翻出新的空白就诊单等候回应,谁知面前的患者似是自言自语,突然恍然大悟道:
“我想起了,原来正科是正经科室医生开的诊所。”对方音量不大,在如此静谧的房间下却是突出。
柳影好些低的头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抬眉,她瞥了一眼对面的年轻患者打量一番后皱起眉,顿了好久后才开始书写起来。她的话语略有起伏:“二百五,你脑子糊涂了。你应该去隔壁精神病院不该来我这。下一位——”
“哎别别,内个。”还没等他瞎话说完,柳影又补了一句。“小朋友限你二分钟内说完,别耽误下一个病号。”柳影口气没有恢复往常,倒显出零丁的耐人寻味。
“我 ,呃。”他快速思考脑子转的飞快,这种场合的紧急程度可比西伯利亚奔驰而来的熊瞎子要惊险的多。他神情中选择收敛,他心想越急越会露出破绽,这次任务尽量的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我有个朋友他的灵魂,呃,交换,就是想问一下嗷...咱这里有没有特殊服务?就什么..灵啊,鬼啊什么的。”他越说到后面越虚,他跟柳影认识那么些年,他怎么不知道这位柳医生还有这个本事,难不成是有人在坑苏晴这个小妮子?
“阿嚏!”苏晴忍不住打了喷嚏,乔警官递过纸巾后随即问着“你说你的一个熟人见义勇为然后跑掉了?”
乔警官有些难以置信,一个人把这一波精力旺盛的小混混全打了?真有这么一号人该留有档案才是,“那他的名字叫什么?”
“哦他姓燕,他叫,,”苏晴回想后猛然怔住,燕大哥的名字...是什么?当时在沙漠小屋内燕大哥曾展示过身份证,除了身份证号外其他被他遮的严实,他究竟叫什么她自己也无从知道。
“我只知道他姓燕,家住黑龙江,其他的其他的”苏晴她搜刮了一圈脑袋后茫然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这我倒是略知一二。”柳影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只是在纸上随便划了两道,“二百五过几天复诊。”
“好吧,柳阿姨我过几天再来拜访。”小女孩将三个字刻意的更深,拿走病条将要离开。
就在此时。
“燕蓝田,你别蹬鼻子上脸,回来。”
—end—
作者:诸子百
评论:笑语
看前提示:本文为偏架空古代,剧情逻辑有不合理之处敬请谅解。剧情奇葩有些癫尽请谅解。
甲辰二月初二,余同亲友游随山,随山有汤,听闻能治愈全身延年益寿,遂进山林探往。
“都说这温泉延年益寿,我看只是噱头罢了,倒是这里的温泉蛋跟野山鸡特别好吃,用的就是这随塘茶水,一口下去简直是回味无穷,这里的汤水面据说也不错。。”今日天气晴朗,适合踏青,随山内竹林郁郁葱葱高大挺直,无不吸引着大批文人雅士前来游赏。所以,为了完成我的游记也来到了这里,顺便吃一口当地的美食,顺便。
上山的石阶由山下石料砌成,布满青苔的石面上仍存留少数前人修缮的影子,并且越是靠近客栈越能看见不少珍木。这样的景色也没有停止面前人停止脚步,身前的秦将军还是走的飞快,这个架势就算是有段极险的路也挡不住人。我勉强跟紧后试图叫住他“我特地选了花朝节后,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安静,那群赏竹拜佛泡温泉吟诗对唱睡一窝的雅士早就下山了。”
“真的,已经,下山了吗?”
他停在客栈门口,向上看客栈的牌匾是新的,大门却是旧的。
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什么看竹什么拜佛,若不是这是前朝豪绅刘瑞的隐居旧宅,这座竹山的名气就削弱几分。
我刚想跨步进入客栈,却被眼前的人物收敛几分。就这样,我们两个大活人挡住门外仅剩的夕阳余晖,坐在桌前的三个书生模样的人纷纷将目光投来。
这种审视目光,我常在皇都文人流觞会内见过,一种打量对方肚内装着几两墨水的审视,像是站在万丈高台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所有来路不明的人物。
秦将眼神落到别处,他不喜与这样的文人交谈,他索性走向柜台。这样如此,面前的注视化为利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我扎的比刺猬的毛还要多。秦的厌恶不无道理。在许久的对视中,桌前的其中一人站起上前意要讲话,将才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我腰间的佩环不挪目,“阁下可是京城人士?”这句话打破了这本不该宁静的氛围。
这种材质的只有西域才有的品玉,我自然不像是西域人士,这般玉只有在京城内流通,就只能是城内有钱有官的人士才会拥有。
“在下正是。”仲孙平,仲孙柳长你真是杀千刀的该死。
晨早出行秦就告诉我这块玉招来祸端,当时的我不信,如今看真的很不吉利。本想休假远离高堂学着古人来一场超脱世外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成想开口一锤子直接打回京城。
那人瞬时收敛所谓的眼神,做出一副低头的样子,后面的二人收到了信息跟着向前,只剩一小僧留于桌前淡然不动。
“先生贵安。”二人一同作揖笑容勾起,他们的手却没放下,原来他们要开始了。
“先生可知清风书院,鄙人的老师如今在京城教学。”这是京城最好的学院,朝中名臣杨大人曾被邀去讲习,他没有去真是明智的选择。
另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我:“家父曾在十年前百寿宴去往京城,不知先生..”
他有他们首县最有名望的富绅爹。
离我最近的那位,目光毒辣且沉静低调的雅士再次打量我许久,左看右看方才开了金口:“在下与仲孙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见先生面容熟识,莫非是仲孙大人的长兄?”
得,跟家弟攀过关系。那二位听此话一出,眼睛瞬间亮了好几度,好端端的春游赫然变成大型交友会的现场。
“施主可是柳长先生?”他们身后的僧人说起了话,这张小桌大部分的人已经上前,倒显得那边冷清了不少。他们没有招手示意僧人上前,躁动的他们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三人嘴角的弧度不易察觉的瘪了下去。
“先生的《长记》,小僧十分钟爱。”他笑眯眯的,语气平淡却没有刻意讨笑。
“多谢...”这里竟然还有正常人,瞬间如沐春风。我想着讨教,心想询问这位师傅的名字,没成想旁边的学院小哥硬生生挡断我的话语,按耐不住挤上前来。
“《长记》在下也看过,书中精妙的论点与哲理就连我的老师也是赞不绝口。” 拜托姑爷爷,这是一本志怪小说。
“我爹也说!”拼爹少爷一听抓紧逮着机会涌了过来,奈何身后僧人不紧不慢,没有乱了节奏,依旧回复:“今天下午小僧要与三位好友上山拜佛,今晚可否与先生一叙?其中有些奇景异事讨教先生。”
三人似是不悦,在僧人跟我还没说更多话时,攀弟小哥提前作揖,神情中俨然一副即将要走的遗憾模样,“先生,我们要与妙禅登上山拜佛求愿,等到晚上我们再跟先生一叙。”他是回音壁吗,一模一样的话完整重复第二遍。
我目送他们离去,秦这时靠近过来,他的脸露出反感的神情。“这些人令我不舒服,他们的做派比京城里的人还要虚。”
我没有回答,同秦望向僧人离开的方向,秦想到了什么,他道:“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在这种小团体里相处下去的。”说罢我们离开大堂,朝客房方向走去。
“我曾去往一个国家,叫释迦国。那里的人民相信一切皆有因果,无论他人善意无论他人恶意,一切皆是上天安排,皆是上天考验。”
我们上楼到达客房门口,秦推开房门回道“这种说法而活的人很容易让人蒙骗。”
我点着头,“起初进这个国度也是发现,他们和善到没有警惕之分。国王为国中悟道上乘人士,据他们讲,他们的国王已经到了不问世事到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也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国家不管子民一心只悟道咯?”秦似乎对这个故事比较感兴趣,不着急放下包袱安静听我来讲。
“一伙受伤的强盗被好心的国民收留,痊愈后见财起意,肆意抢夺国内财宝却无人阻拦,因为这是国家的因果,无论是偷盗还是烧毁整个宫殿都是上天的安排,混乱之际我也是九死一生才从释迦国逃出。”
“然后呢?”
“等我逃往附近绘制好地图时再回故地。发现早已亡国一切烧为灰烬,只剩几张书本残页证明这个国家的存在。”
我讲完后发觉突然沉重的话题让气氛整个冷了下来,秦的思绪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如果这个国家在仙葩蓬莱之类的地方,或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我看向房内,试图寻找什么能够转移情绪的东西。我慢步的巡着,四处的装潢墙上的挂画脚下的地毯,无不透露着富贵人家的影子,以及只有一张中等的床。
他似乎有什么话憋着没说,莫名其妙气氛的驱使下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个,这家店只剩下这么一间单人客房了。”
“啊?”
“刚刚的气氛没好意思说,这样吧做为赔罪你睡床我打地铺。”秦在这个方面异常的爽快,手比嘴还要快,说这就将被子铺在地上。
“无妨,在下也能打地铺。”我抓住枕头正要放在地上,他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不,我打地铺。”
“不,我打!”
“我打!”
“我打!”
在我与秦争论不休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一阵无形的力量撕裂窗户挤进屋内,有了老天爷的鼎力相助,终于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下雨了 。”我抬头看天,狂风呼啸有点灰蒙的天肉眼可见的变暗,灰霾在不断压低不断下沉,无数竹枝凭风摆动,翠绿外衣埋在水雾之中没了傲气,只剩拍打后的吹拂摆动。
雨似筛中麦粉,细密又浓稠,本在楼上作赋吟诗,如此天气今日踏春全盘尽毁,无奈之下余同将军商议下楼,共赏雨中竹林美景。
“温泉泡不成,不还有温泉蛋汤面能吃吗?”
“抱歉两位客官,现在下雨野山鸡鸡蛋来不及运上来,做不成温泉蛋。”
厨房内,厨子大哥的一句话化为棒槌狠狠的敲在了我的头上,
“生的也可以。”秦紧接着问。
“生的也没有。”厨子大哥回道,除了外面多变的天气,秦的神情顿时也忧郁了几分。
后厨外,清晰的几串脚印匆匆进来,,服装竹叶暗纹下藏的缎锦熠熠生辉,纹样低调布料高调,看服装便知道是刚才的几位书生。来者二人淋成落汤鸡,争先恐后向客房跑去。听脚步人数不多,其中吹嘘学院的少爷步数慢些,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提着衣服正要离开,
“怎没见另外二位呢?”此刻我觉得奇怪,怪异的感觉萦绕脑袋旁不愿散开。学院公子不愿停下脚步,“张兄与妙禅兴许是去了书阁避雨休息。”他撇下一句话简单的作揖后,快步离开。
我依旧感到奇怪,将才的短暂接触察觉,以攀弟公子为首的四人小组中攀弟公子对妙婵小僧的恶意更甚,如今却兵分二路去了书阁躲雨?或许他们的关系跟想象中有所不同 ,或许有人心中有了苦果。
不过无论是谁吃了苦果,此刻的我比他们更快尝到了现实的苦果,面前这碗奇特的汤面硬生生难吃到了一个境界。甜中带酸,酸中带辣的汤汁配合半生不熟的面疙瘩。。我抬头看见秦吃的正香,趁大哥没有将第二碗端到我的面前,迟我将心中疑惑告于厨子大哥,“他们为何要去书阁躲雨?”
“书阁内有不少刘家留下的佛经书,妙禅小师父奉命到书阁誊抄带回本寺,按时间算起他比这群公子要早来一段时日。”大哥的嘴跟手没有一个不停,指头粗的面条在锅里打了滚,乐呵呵的将大半碗盛给将军。或许战场的残酷环境下锻炼出的铜身铁胃,小半锅哗哗下肚吃的格外的开心。
我扒拉着碗中所剩无几的面坨子,这种奇异味道夹杂着窗外泥土味简直是地府级的灾难,浓稠的汤汁下我仿佛看见一黑一白向我招手,或许是汤面的毒效发作,瞥眼间书阁的光亮逐渐影影绰绰,我吞下一口汤汁,书阁灯光彻底熄灭。整座不算高的阁楼刹那间淹没雨雾之中。
这时,秦却放下碗筷,他靠近窗的位置仔细嗅了一会,脸色骤变铁青,瞬间撂下那锅面条与我简单对视,“书阁那边有血的味道,是人血的味道。”
我相信他这句没有由头的话语,倘若及时过去兴许能救人一命,想到这我抄起两把油纸伞,秦抓住雨伞满眼没有从书阁中间挪过一点,书阁附近两把雨伞突兀入幅,淡白的颜色尤其显眼,秦眉头一皱,我深觉大事不妙。
他也顾不上打伞,直接跨窗跳下,轻巧落地快速赶往书阁,我撑起雨伞随后跟在秦屁股后面同样腾地,秦跑得奇快眨眼工夫便进了书阁门口,挡住二人去路。二人一惊欲要撤返。他们可没想到我在他们身后等着。
待他们转过身来,不必借着光源也能看清他们的完整模样。彼时,书阁的大门被秦打开,他感受到轻微的风涌随指缝溜走,他进入那片漆黑腹地里面安静异常,他将身上备用火折打开,点燃屋内烛灯,雨势渐小,重新通明的书阁在沾水的地面下显得敞亮几分,借着灯火我能清晰看到其中小生眼中闪过的慌乱。
“你们两个为何在这里?”
“我,我们。”回复的是乡绅家少爷,他吞吞吐吐不停拉紧学院公子的衣袖,许是看不下去他这般举动你看我我看你,学院公子率先回复:“我们看这边烛光灭了,寻思张兄二人是不是出了意外有了危急,所以从后门进来看看情况。”
“既然如此,那就一同进来吧。”他们俩小子一定有鬼。
二人进入书阁,我紧跟其后关了大门,大门的手感厚实窗纸用了特殊材质制作,北方书阁窗门同南方相比不同,避光的同时遮阴密闭才不会将书本腐蚀,能长时间的放置。可走进来的一刻,除却令人不悦的腥气味没有闻到通常书阁中的闷气香味,着实古怪。
复行几步,眼前的一张窄桌上简单放置煤灯,不少书本整齐排列其中,半本敞开的经书随着风的灌入不经意翻动一页。寂静的环境下,无论多么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书页声脚步声以及轻弱的呼吸声。书影下是分辨不清何物的一团黑物,秦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即便是久经沙场的秦将军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深深皱紧眉头,眼中透出无限的悲悯。
我不愿过多还原讲述现场这一处的模样,面对《长记》的读者我不该在这里下过多笔墨。
那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此处,他们透过秦的身下能辨出被雪泊淹没的僧袍,见到这般景象乡绅公子捂住嘴巴,两眼一翻差点倒在这里。学院公子扶住身旁未能站稳的小哥,他审视了四周,仿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秦蹲下观察地上人的异样,“他没有挣扎的痕迹,却有射击的伤口。”
“腹部是军用剑弩伤口,并且不是致命伤,”我在一旁跟同秦的视线调查。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透着有些不可思议还带着大大的疑惑。
“我的学生现在于大理寺就职,他曾告诉我像这种私人定制的建筑内常有机关,为了错误引导通常会仿制弓箭嫁祸他人。”大理寺学生是真,告诉机关是假,我总不能说自己误入这种机关差点没命这种丢人的事情吧?
我向四周墙壁看去,“况且箭凭空消失,应是犯人将其带走销毁证据,这是许久没开的机关一定留有新的痕迹。”
然而,四周的墙壁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有所痕迹,依旧布满灰尘不见一丝异常。秦还在原处,他盯上了学院公子,眼睛迸发着犬类才有的锐利。
“你们口中的张兄没有在这里。”令人生怖的眼神死死钳住二人,乡绅公子的情绪状态并不乐观,提到这个人后,他愈加的激动;“这位身手矫健的兄台率先进入书阁,像这样的武力任凭怎么动手都是轻而易举吧?”
窗边雨转小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大颗的雨点拍打着仅有的门窗,声音响又狰狞,吹的更加嘶吼。
秦被这空穴来风的话语震的睁大双眼。“他第一时间进入书阁确实不假,可这并不是。。”
我刚辩解两句话,三人组的优秀传统又一次打断他人的对话,学院公子也被现在的情形折腾的神经兮兮“难道妙禅是被这里的山鬼杀害的?我可听说自从刘大死后常有山鬼出没雨后掳人!”他又看向我,寻找我的认同 “柳长先生遇见的志怪多如鸿毛,先生应该更懂吧!”
我也被这言论震的放大双眼,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无语凝噎。
我与秦还没问清张的下落,还被这两位公子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看来事情的一切起因只有找到张这个人才会尘埃落定。
“咚!咚!”门外冷不丁传来巨大的敲门声。
“一定是山鬼来索命了, 这是报应这是我们的报应。”学院公子随着不间断的巨响躲在柱子后面 ,门外雷声大作辨不清什么 模样的身影矗立书阁之外,看不清来着的身份,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极了擀面杖的声响。
“报,,报应,是报应。”最后敲击声起,许是少爷没见过这种场面,学院公子头一歪眼睛翻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竟然是昏了过去。
秦与另一公子过去扶住,我拉开大门厨师大哥撑着伞杵在外头,大哥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慌乱,他瞧见屋内有人尚在,仔细一数人数后倒是松了半口气。
乡绅公子见客栈的厨子过来,摆出一副客人姿态率先开口,口气中满是不满,“今晚我们不住了,我们要下山。”他的言外之意我能听出一点,他想要逃跑。奈何大雨无情,下山路必定艰难险阻,没有好的身手下山简直不可能。
“雨太大了,下山的路被刮着的竹木挡住,方才清点了客栈内的人数,就只差剩下的几位公子了。”
只剩二字很有意思,他们口中的张兄尚且下落不明,厨子大哥这般笃定,张兄这人可能已经返回客栈。可在厨子大哥的语气中,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消息,他吞了口口水,探进半个脑袋像是找什么人似的。
那么,就只剩几种可能,但愿不是最坏的那个。
我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试探“莫非。。” 他在不经人注意的角度轻点着头,“温泉那边出事了。”
“请带在下前往。”我跨出大门,回头与秦嘱咐,“秦兄暂且照顾二位公子,我同大哥去温泉看看情况。”秦点头,我临走时他向书柜方向走去。
外面天气已经不像想象中那般恶劣,大哥稳健的步伐上手轻微颤着,温泉池与书阁距离并不远,顺着小道便能来到温泉池的后门,温泉做为客栈的招牌其池子大小可不是一般的大,又因是私宅温泉,泉中的装潢也没有半点落下。师傅打开后门,他把我也当成公子那群读书人,一再强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
这里有温泉池一大一小相互辉映,形状似日月,日形池旁有小型瀑布倾斜而下,月牙池上有假山矗立,日月山河近在眼前难怪不少雅士前来游赏。
大哥带着上前在小型瀑布处停下,小型瀑布下的物体让人难以忽略,一具成年男性半截尸体任凭瀑水浇灌,他死死睁大双眼,脸上满是惊恐表情。这个人的脸我是见过的,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张兄。
奇异的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厨师大哥看到如此惨状不忍心多看两眼,他道:“我寻思有人会来温泉,没成想会看到这般惨状。”他止不住的叹息:“山上师父也下不来,恐怕要让妙禅小师父来超度了,可刚刚书阁内也没见到小师傅的身影,这。。”
我走上前,张肚子以上的上半截无明显外伤伤口,他的眼睛流有血迹,四窍出血是很明显的中毒现象,他的双手死死卡在其中,有所挣扎痕迹恐怕也是徒劳无功,便如此羞愤而死。他怀中藏有的几支箭杆也在挣扎之中裸露出来,真是着实讽刺。
“刚才书阁灭灯之时,妙禅小师傅遭遇了不测,恐怕就是他杀的。”我抓紧张的领子试图从瀑布下的不知洞口拽出来,洞口着实怪异不大不小偏偏能正好钻出一个成年人,可又只能钻出半截,大哥顾不上悲伤放下伞同我一起拽。
两个成年人的绝对力量下尸体没半分挪移,牢牢卡在口中纹丝不动。一番折腾下来大哥还么搞清楚怎么回事体力就被耗费的差不多,瘫坐在月牙池亭子内。妙禅的意外令他愤愤不平,思来想去他道;“如果是他杀害了妙禅小师傅的话,我有些头绪。花朝节当日,后花园内我无意听到有人争吵,并发现妙禅的俗家姓氏为刘。”
轰隆——
大哥的后半句被再次的巨响遮盖,这次不是天边闪雷,而是面前瀑布的洞口大开,张的尸体彻底落入池中浮在水上,手中还死死攥着几沓白花花的银票。瀑布内的血盆大口持续穿出声音,末了听见洞内有了人的声音。
“仲平在不在?”
“仲平??”
是秦的声音,洞口的方向指向书阁,我朝洞中大喊“张的尸体找到了。”
“什么,张兄的尸体?”乡绅公子震惊,似是喃喃自语通过洞口的扩音却又无比的清晰,“这皆是因果。”
洞口又是一阵声响,此刻雨已经停下,原来今晚的响雷也半真半假。
我同大哥回到书阁,乡绅小哥急忙拥了过来问着:“如今妙禅的死依旧没哟头绪,现在张兄也驾鹤西归,这可如何是好。”说罢逼着自己摆出忧愁的神情,想哭却哭不出。
我掏出扇子,习惯性向四处观望围绕一眼,书架下方的书已经风化,看来机关就在此处,难怪抬头看不见任何的装置,如此看来只有这样一个结果。
“实不相瞒,在下略懂一些通灵之术。”其实我并不懂什么通灵之术,只是需要一个身份镇住罢了。
“现在我要召唤山鬼,让他告诉我冤魂的真相。”要是真有山鬼,我可真想见识见识。我眼神示意秦后,双手合十扇子假装向四方扇动。嘴里快速念着自己现编的咒语,一指门口秦在身后打开机关,轰隆声三度响起,众人震惊。
“山鬼告诉我,害死妙禅师父的是你。”我用扇子轻点乡绅公子,他刚要反驳,“你的张兄。”接着我将尸体中的箭杆摆在地上,“他借躲雨时机启动阁内暗箭机关伺机杀人,假设他得知机关开启的同时有通道逃走,进入暗道后触发道中防盗措施中毒身亡。”
这番在常人看来的谬论也让本人感到汗颜,若推理不错,像这种宅子必有两套机关防止贼人入内。
“或许你要证据,证据在这。”秦拿起窄桌上吹起半页的书,赫然画着机关的图纸。乡绅公子终于挤出了泪水,吞吞吐吐的“妙禅师父是刘的后人,张兄起了歹意。他说这种险恶贪财的后人自然不能放过,”他欲言又止,“是张兄指使我们分成两队让他有得手时机。”他说着抹了眼泪。
“不必做戏给山鬼看,你们也有参与。”
我把张手中银票拿走,一张一张向乡绅公子展示,“一张5万两,这里足足12张银票,一人就是20万两。”
秦拿过银票辨认,真钱可错不了。厨房大哥也凑近观赏,想来什么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花朝节当天他们一口气要了一百个温泉蛋,野山鸡见到他们都得躲着跑。”
“山鬼说,让你们明日去报官自首,要是今晚你们逃跑我不确定他们会做些什么。”
乡绅公子点头,他泪如雨下不知是在伤心事情败露还是在伤心自己的二十万两直接泡汤。
深夜雨停云散,一切仿佛归于往常,只剩拦腰折断的几根翠竹挡了道路。
随后的弯绕我与秦皆不想参与,他们的情仇我们也不想了解。烂摊子也不会收拾,屁股我们也不会擦。
接着第二日,面对再次湛蓝的天空,真的恍如隔世。
“他们吃了一百个温泉蛋,我们一个都没吃到。”
“不过面条还可以。”秦试图安慰。我们绕过下山倾倒的几根竹枝后,我看向随山深处不禁笑道, “跟这汤面相比,我更信山鬼存在。”
此时我不知的是,秦在背后乱抓空气扔进山林,并摆出嘘声,一群小孩模样的怪物蹦蹦跳跳直至不见。
书阁内学院小哥苏醒,他见四下无人轻声问“20万两如何?”
“没了。”
“没了?”
乡绅公子看向手中的欠条,已经是哭不出的淡然,“对,全没了。”
没了。
警告:含有家庭创伤、自我伤害、药物滥用的隐晦描写,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某种程度上来说,梅林·斯图尔特并不是普罗维登斯本地人。十二年前,母亲带着他和操劳过度的父亲从伦敦搬到了新英格兰地区。自此,斯图尔特先生加重的风湿让关节再也无法承担支撑全身重量的责任。在一场持续时间过长的庭审中,辩护席上慷慨陈词的斯图尔特先生被高烧和脱力推倒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的除了西装革履的身体,还有他作为律师的自尊。
庭审中止了,有位陪审团的好心人用斯图尔特先生的手机叫了救护车———如果他意识清醒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从那之后斯图尔特先生的律师生涯和他的身体状况几乎是一起开始走向终点为“地狱”的下坡路,伦敦带给他的除了伤痛还有季节性抑郁,受普罗维登斯潮湿阴郁的天气影响,斯图尔特先生最终被迫提前开始了退休生活。
他的妻子,莉莉安娜,一位算是虔诚的基督徒兼政府官员(这两者当然并不冲突),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改变,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和躺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还是后者更为要命。奇怪的是,淡漠和敏感在一个人身上的关系并非总是二元对立。莉莉安娜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开始影响到她维持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与此同时,她的应对方法是比正常指标多抽几根香烟。在她某次破天荒给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短暂的拥抱时,5岁的梅林被女士香烟的味道呛出了眼泪,条件反射的厌恶让他推开了母亲。
现在来看拥抱更像是个莉莉安娜给他的考验,而他作出了母亲心中最糟糕的选择。这就是她为什么在那天不加任何解释地抛下梅林转身离开,从此他的母亲开始全身心投入政治生涯,用她健康的肺和心脏作为母乳哺育她和权力的孩子。
而梅林对这段时期最深刻印象是那份滴着血的烤面包———他用了错误的刀切面包片,血几乎是没有任何疼痛的从伤口里流了出来,很快浸湿了酵母制造的松软结构。他拿带着卡通图案的创口贴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随后便把带血的面包送进了烤面包机里。梅林处理完这一切后才发现斯图尔特先生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见证了全程,他父亲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什么也没说就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宜家毛毯温暖的怀抱。
那是梅林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他总觉得治疗风湿关节炎的偏方药膏有一种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味道,那种气味连带着让他开始排斥父亲。十年过去了,苟延残喘的不止有斯图尔特先生的身体,还有他和妻子的婚姻。最终在某个阴沉的雨天,斯图尔特先生用剃须刀片在浴缸里割腕自杀。这是梅林参加的第一次葬礼,母亲泣不成声地接受记者的采访,从天而降的雨水模糊了她和其他来宾的面容,苍白色的悲伤流淌进普罗维登斯河,和里面游客扔掉的不可降解垃圾一起沿着河流前行,直到汇入遥远的大西洋深处。
母亲自葬礼后更少回家了,她的面孔有时会出现在当地新闻里。梅林在看到新闻里的母亲时会想起她在带他们来新英格兰地区前的承诺:“我们的生活会更好的。”事实上,那些连绵不断的雨水只是被从伦敦带到了大洋彼岸,并且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他对父亲的死并不在意,因为比这更难以忍受的是无聊。母亲在政坛的前途一片光明,她很快选定了克利夫兰作为梅林人生的下一站,“一位医师,你父亲在天堂看到会很高兴的。”是啊,梅林心不在焉地在电话那头想,然后呢?以自己的人生去换取一个死人虚无缥缈的幸福?话筒那头传来忙音———好吧,我的意见不重要,他颇具讽刺意味地想道。
往后的每一天都只能让梅林·斯图尔特感到加倍的无聊,孤身一人在克利夫兰上寄宿制高中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那所学校还有点宗教性质。他有时候能从盥洗室蒙上雾气的镜子里看见父亲的身影,但也那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幻觉,血液流进历史悠久的陶瓷水槽里,剃须刀片新造就的伤口在热水中隐隐作痛。至于斯图尔特先生,梅林的父亲死前究竟在想什么,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他的孩子正在走上一条由母亲既定好的、通往上流社会的道路。
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24岁的梅林此刻趴在公寓的马桶上吐得天昏地暗,止痛片带来的药物反应让他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块熊熊燃烧的白磷。痛苦像煤气一样塞满了狭小的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把那副框架眼镜摘下来扔到旁边,整个人胎儿般蜷缩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刷着手机。那是克利夫兰抽血实验室出事的前一天,伦敦·辛克莱的绯闻也没有在因特网里飞的到处都是——换句话来说,除了佛罗里达州以外的地方一如既往的平静。耳鸣声很快盖过了排气扇的嘈杂,生理性眼泪在他的眼窝处汇聚成一个世界上最小的堰塞湖。
楼上的学生在举办踢踏舞会,卫生间的吊顶摇晃着落下些雪白色的粉尘。年轻的检验科医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地板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不对劲,不对劲……他绝对不会将这种单调的、枯燥的、乏味的线性发展生活持续到自己的后半生,梅林尝试过用药物和咖啡因来填满那处空洞,可最终得到的却是条件反射般的呕吐和像疟疾般的颤抖,他想要真正能代替兴奋剂和止痛药的工作,能让他摆脱父亲那湿漉漉的鬼魂……不,不止这些,医师有些苦闷地倒在单人床上,弹簧嘎吱作响,里面有一千只老鼠的灵魂在哀嚎求救。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有些开始怀念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克利夫兰实验室的案子比梅林想象中还要更快告一段落,那位惹出了天大乱子的伯利恒之星选择继续在好莱坞的夜空中闪烁,铺天盖地的新闻从电子海面上飞出,他则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沉在不同id的讨论信息中,喜悦、愤怒、忧虑……人人都爱看好莱坞明星的八卦,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
梅林熄灭手机屏幕,在最后临别前,他打算带着花去医院探望一次允许他参与调查这起案件的联邦探员———年轻医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时在星光旅店调查的场景,他开玩笑问半扎着红发的警官先生,自己有没有进专案组的可能,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跟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去联邦调查局呢。
从回忆中的浮潜中恢复正常时他已经走到了库亚霍加河的那座人行天桥上,梅林低头向河面上看去,父亲发白浮肿的尸体像是《水中的奥菲莉亚》般静静地飘在河里。周围几个加利福尼亚州来的游客吵吵嚷嚷的在拍照,丝毫没有见到尸体应有的反应。
因为这是幻觉,无论如何,它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年轻的医师这么想着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对面接通的很慢,美国政府的办事效率差不多也是如此。他半靠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吐出了第一个字:“喂,是我,”风吹乱了他束好的及肩马尾,“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了,这是最后一通电话。我……从实验室辞职了,并没有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
话筒那头是良久的沉默,就当梅林以为自己要等到世界毁灭时,莉莉安娜——他的母亲开口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理由。”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顺带当着那几个加州游客的面把电话卡扔进了库亚霍夫河里,有人好心地询问他要不要帮助,而他只是摇了摇头拿着那捧探病用的花束转身离开。
在恍惚中,梅林·斯图尔特又回到了15岁那年的葬礼,母亲抱着父亲的黑色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在等待了将近10年后,他才终于从人生的第一次葬礼中获得永久的解脱。去他妈的,我找了自己的价值,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看到那该死的一切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他脸上不断划过,滴落在镜片和衣襟上———那是泪水,抑或者是雨水。正如梅林第一次来普罗维登斯和第一次离开普罗维登斯时那样,普罗维登斯之雨将伴随着他的一生。
作者:【十一招】土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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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e Krähe(乌鸦)
您好!您一定是报社来的吧。快请坐!您喝点儿什么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威士忌、白兰地,还有昨天新到的,梭密尔来的起泡白葡萄酒——好吧。玛丽!给这位先生泡点红茶来。您得原谅我先前的再三推辞,毕竟你们报纸对我们作家一贯算不得友好。音乐界里大家都在说,勃拉姆斯最近对一些新人太刻薄;可在文字的世界里,那种评论您的同僚早十年就已对我们作过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去!去!滚!鬼崽子们!这些乌鸦又来了。它们把我养的花都啄个精光,就跑到窗前来呱呱地吵人。这帮黑煤球可鬼精着呢,天天在人身边转悠,总能从人身上讨点什么去;如果讨不来,就用抢的。它们会用爪子蹬你的后脑勺,拿又大又尖的喙啄你的眼睛。去!我今早没给你们面包屑吗?——这窗子真难关,该找空修一修。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您这次来是问我要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这也正是我同意您来的缘由。关于您问起的那个人,要到我二十余年前的军旅生活里去找了——是的,我曾当过兵;您看不出来吧。人人都觉得一个老兵作家应当忧郁冷峻地抽着大烟斗,日日夜夜在灰墙前沉思,把自个儿皮肤上和思想上的伤疤一条条地抽出来织成文字,而不是像我这样,守着一柜美酒和满院芬芳的草木,成天晒太阳、下馆子、看戏、谈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和您说的那个人不是直接相关,也能说少不了干系;即便不提这一层,我也对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了啊。
事情要从186x年说起。彼时我刚从B市大学毕业返乡,本土又已多年没有战事,上学读的希腊史诗和英雄小说就直在肚里咣荡起来,催我去军营里练练胆量。接收我的是枪骑兵部队,具体连队号暂不透露——主要因为我家境还算殷实,且个子瘦小,马驮着我比较轻松。这颇使我恼了一阵,在我看来英雄应当用剑,而不是长矛。尽管如此,报到那天我背着母亲给我包的行囊,胸前揣着未婚妻绣的手帕,站在队列里听着团长训话,还是兴奋地环望这小小的校场,想从中找出些和古希腊战士的练兵场相同的地方来。这天很阴,灰白的云层下时有几只乌鸦低飞而过;我的视线跟着其中一只,游走到团长背后立着的一众长官中间,立刻被一个奇特的人吸引了注意。他远比他的同级要更高大,也更年轻;面容阴沉严肃,背着手站得笔直,一双浅色的眼睛森然地睥睨下方,目光锐利得像把长刀,正审视着我们这帮新来的呆头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当你对上它时,会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中一颤,身上像要冒起冷汗,目光也忍不住躲闪开——我当时就是如此,待他挪开眼,才敢继续偷偷观察起他来。
是的,您猜到了;这就是您找我问的人,威廉·冯·阿森海姆上尉。他后来应该还有晋升,我且用姓氏与他当时的军衔来称呼他——他不是那种你会直呼名字的人。单这第一眼,他身上就浮现出诸多谜团,有些我后来从他本人处知晓了谜底,有些至今保持神秘。首先是这高大威武的身量,我目测他至少有六尺四寸,健壮得好似梵蒂冈宫里的雕塑,怎就成了一名骑兵?要多么健硕的马儿才能载起这样一副身躯?再说那张年轻的脸孔,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要获得他此刻的军衔,估计是不容易啊。他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年轻人,其深沉与自持在军人里也极为突出,仿佛举手投足都经过严密的控制,眉眼每时每刻都浸在沉思中。他在思索什么?多么深刻又残酷的内涵能锻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盯着他的几分钟里,这谜题清单只是越列越长。此人的魔力一时难以详述;简而言之,这神秘的指挥官虽不像一位希腊战士,却在一眼间,就以一种比传说里更真实、更具体的英雄形象震撼了我。那训话我听得神游,就想象起一旁这位沉默的上尉会是怎样的人,曾有怎样凶险的经历——这位长官后面会怎样赏识我这位脱颖而出的新兵,给予我指导——向我透露怎样的秘密——我怎样发挥出勇气,成为一位同样年轻的英雄——
说来好笑,前面这些荒谬的幻想,后来竟可以说是一一应验,即使其实际形式与我所想大相径庭。您——我就不弯弯绕绕了——看起来跟我一样,也不太年轻了。那么您该知道,战争正是赶我入伍的这年到来;确切来讲,是入伍四个月后。按常规标准,枪骑兵至少要训练一年半,用马刀的可以稍短些,也至少要半年。上边却下了令,全员即刻拔营,去作现有兵力的后备。至于冯·阿森海姆,战前我卯了几个月的劲,也未能使他多看我一眼。他是中队长,凡事都向手下三名忠心耿耿的少尉传达命令,再由他们执行。平日练兵时,他只需默默站在营前盯着,其威压就足使几百个大头兵活像麻雀见了鹰,惴惴不安地绷紧了皮,加倍卖起力气;纵使我在其中把动作摆得再标准,也只是泯然众人而已。好在得他表扬的人并不多,挨他训斥的也几近没有;我至今没见过谁能说和他一样少的话,就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一些长官热衷上台训话,他也从没——啊,倒也不算从没——
我想起来了,他只训过一次话。这件事我一定要讲。通知开拔那天,营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兵都乱哄哄地挤在校场上。您看:现在的人提起从军直摇头,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战争的恐怖;在那和平年代,不少人把当兵作为一门军饷丰厚的美差,从没想过打仗的事。这帮人一听说要出征,当即慌了神,嚷嚷着要退伍回家,一些人已把军服都脱下来了。奇怪的是,对这愈涌愈高的浪潮,营里的长官们却都在墙边冷眼瞧着,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兵们都喊疲了,气焰消下去,开始不确定地你瞅我、我瞅你,入营时训话的那位中校,本团的团长,才向冯·阿森海姆上尉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向下属交代几句,又拿起手枪,走上台前。
他砰、砰、砰地向天连放三枪,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帝国法律,”他用那双灰眼睛,从左到右,冷静地慢慢扫视一遍惊慌又茫然的各色人等,“战时退伍者,当作逃兵论处。具体处罚不需我多说;要上阵搏得一线生机,还是在这儿就白白浪费掉生命,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他说完之后,全场死一般寂静,持续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没有人在见过他那眼神后,还胆敢怀疑他是否是认真的。之后有谁带头呼出一声抗议;人群骚动了一瞬,就再度陷入沉默,因为大营的铁门早在喊话时就已被他下令关死了。校场和刑场可只有用途上的区别啊。紧后边传来步枪上膛的声音,中校上来讲了几句话,提一提祖国,说些战场上的功勋荣耀,鼓励大伙好好练兵,诸如此类——新兵们早已吓破了胆,说什么都欣然接受,就这样任各自的命运推着,散回营里收拾东西了。
您问我的态度?跟您实话实说:这事现在讲来令人咋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完全正当的。于我而言,没做好牺牲的准备,没有流血拼杀的胆量,哪配来军人的荣誉中分一杯羹呢?因此上尉越使他们胆寒,就越叫我敬佩,那等魄力更是令我心生神往,把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那天我站在台下,神情激动,就差为偶像摇旗呐喊,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让枪口指着的一员呐。
这件事后第二天,我们就像没长成的土豆蛋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向前线滚去,准备拿身子去填山谷的沟壑了。行军共历时两个月,那一阵真叫难熬啊!您或许以为骑兵赶路是轻轻松松骑在马上的,实则不然。马儿远比人要金贵,为保证在战场上能迅猛奔袭,路上我们只能牵马步行,让马驮着自己的粮草。我们一天行进约15英里,大概顶我参军前半个月走的道儿。头几天我险些支撑不住,要靠手里攥着未婚妻给我的手帕,想象自己是远征中的希腊勇士,才能咬咬牙,勉强把黏在地上的脚再拔起来。冯·阿森海姆呢?他整个人仿佛是铁锻的,步伐稳健地跟在列旁,只到傍晚会稍显一点疲态。我们每天傍晚扎营训练;晚上一裹衣服,睡在田野上或树林中,第二天清晨起来,从地上拾起自己散了架的、处处都疼的身子骨,继续赶路。起初还有些人因我是大学生而百般嘲弄,在这样的折腾下,过不了两天也全都哀嚎连连了。每隔几日我们停下休整马匹,就插空学些杀人用的真把式。我至今记得其中一招,是在马背上用枪尖向地面戳刺——用于杀戮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战斗能力的敌军士兵。冯·阿森海姆上尉亲自来为我们示范:他骑在那匹雄壮的灰马背上,矛枪好似他手臂的延伸,动作干净利落,枪头下的燕尾旗上下翻飞,好不威风。我个子小,站得离他最近,枪尖的寒芒直闪我的眼睛,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奥丁手中的冈格尼尔,要对世间的任何目标贯下永恒的一刺。我看得手心出汗、心潮澎湃,回去没日没夜地练习,戳刺时却从不敢想象那可怜敌人的样貌;好在没有人真被我刺中过。现在想来,他那纯熟的动作是不知多少面让血染透的旗子换来的啊。
说起这个,我们见到第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也是在行军途中;事情又要说回我们这位长官身上。当时已是秋季,部队在一片农田附近休整,马儿在田野上捡食收割剩下的干草和谷粒,士兵则借宿在农民家里。临走的那天夜里,冯·阿森海姆手下的三名少尉之一,一个脾气暴烈、比他上司年纪要大的矮个子男人,晚餐时受收留他的屋主——一位老妇人款待,喝了太多的酒——我想大概是藏在人本身中的某种恶魔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吝啬的老头子回到家,见自己珍藏的葡萄酒都被妻子给了人,与少尉吵骂起来,说了些难听的话。任一个清醒的人遇到这事,都会是尴尬比不悦更多;可那少尉竟掏出他那只有军官才配带的手枪,干脆利落地把老头崩了。——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一慌神,害怕即将到来的后果,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她闭了嘴。清晨我们抓到他时,他刚醒过酒来,敛了一些干粮和财物,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口张望,眼看是准备逃走了。
冯·阿森海姆上尉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里。少尉惨叫一声,单膝跪下,立刻叫人夺走了手枪和佩刀,拿麻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他被他的长官单手扼着后颈,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院中,一把撂在地上,旁边就是尚摆着剩菜的餐桌和血泊中两位受害者的遗体。我们在墙边列成一排,另几位军官在旁边看着——显然,这里就会是刑场了。
那可怜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马上给一枪托砸倒在地。上尉站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检查着手枪里的弹药。
“我不知道——我只是喝醉了,我——求求您…我还有老婆和儿子,求求您——”那罪人半边脸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因发抖而含糊不清。“您那么信任我——看在之前的份上——那么多年了——求求您,求求您….”
他双腿抖若筛糠,眼睑也恐惧地绷紧,泪水顺着一侧流下来,嘴里嘟哝些求饶的话。即使上半身被捆住,面前守着十几柄寒光闪闪的马刀,他仍像一条濒死的蚯蚓一样扭动着,好像只要能站起身来,就能够重新掌握自己的死与活。没有用。他军服上沾满灰土,脸上则是他自己的眼泪和成的泥。上尉的手枪有问题,找人换了一把,又一颗颗地重新装填子弹;于是这等死的时间对旁观者来说也变得太长了。当恐惧的神经终于绷至断裂,地上蜷着的人突然不再抖了,含混的求饶声转为状若癫狂的大笑和破口大骂。他大骂那老夫妇该死——谁叫他们自己把酒给他——又大骂冯·阿森海姆上尉,大骂在场的所有士兵和军官,大骂帝国军规,把人一生中能学到最粗俗最狂怒的脏话都喷呕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差点站起来,冲离他最近的士兵撞去,又很快被制服,让人按在地上一顿殴打。于是骂声也没有了。他皱巴巴地在地面上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到腹部,只偶尔从蜷曲的胸腹里发出几声呜咽。
上尉早已把弹药装填完毕。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待都平息了,才揪着脖领把地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好像已经在拎一坨死肉。
“遗言?”他问。
他把手枪抵在人后脑上,咔哒一声上了膛。那人因此浑身一颤。
“求求您…”于是一切又回到最起初的求饶声。
上尉面不改色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曾经的少尉身子一挺,面朝下栽倒在地,和餐桌边的两个死人一样安静,只后脑勺还一股股地涌着血。
冯·阿森海姆把枪收回枪套内,到中校面前立正:“我代穆勒少尉为他的妻儿申请抚恤金。”
“——批准。”中校回答。
人群唏嘘着散去,收拾东西去集合了。我路过那具尸体时看了眼怀表,距离在院门口抓到他,才不过十分钟而已。
之后的一周里我都难以安寝,梦里总浮现少尉那沾满泥土的、绝望地皱缩着的脸。人在死亡面前竟可这样毫无尊严,像动物一般挣扎,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震撼是为什么。更加震撼的则是冯·阿森海姆对此的无动于衷。那几日里,我白天行军时再不敢直视他的脸,夜里回来则反刍自己的这份害怕,思索其来自何处。在我看来,我对他的敬仰是不该动摇的,毕竟他所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瑕疵,符合英雄主义的道德典范,可恐惧就是蛰伏在骨头缝里,斥之不走,挥之不去。
我遂去打探别人的看法。先是与我同住的汉斯,他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伙。他半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上尉做得不错,因为那老妇人长得像他家中的外婆。
“要我看,这种人叫人痛快地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啦!谁知道改天遭毒手的是不是我的亲人呢?谁要是害怕,准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亲眼看见处决现场了吗?”我问他。
“没呢,我给挤在外边,只听见一声枪响。”
于是我转而问我的同乡约瑟夫。他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为了荣誉和军饷来当兵,末了儿却没能退伍,这会儿的奔波和诸多训练已让他叫苦不迭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当时我要是闭上眼睛没看就好了。唉,就算不看也能听见呀。太惨了,活生生的人啊…要我看,无论是谁都不该让人这样揍上一顿,再拿枪指着——可被枪指着的人又是先拿枪指别人的——唉,这事算起帐来没完没了!我不愿再想了,不然今晚又要做噩梦呀。”
我只详细问了这两个人,因为军营里只有他俩愿意跟我这个顾影自怜的大学生交往,平日里听我念念故事,讲些热血沸腾的傻话。大多数人的态度则从行动上可以窥见一斑:从事情发生到抵达前线期间,凡冯·阿森海姆上尉出现在列旁时,队伍里都如停尸房一般沉寂,只能听见马蹄与人脚在地上踢拖的声音。
我对他的崇拜——您要是觉得到此为止了——那您可是高估我了。三个少尉减去一个后,上尉不得不亲自带我们这一队;如果说单这个消息,就使我心中的微弱的火苗复燃的话,那么当他指派我为侦察兵时,我那二十多岁的小心脏已经烫得要跳出胸膛外,飞到天上去跳舞了。毕竟我苦练马术,可就是为了这一天呐!我领命时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回去就在狂喜中顺着营地边疯跑了十圈——至于那死去的少尉,叫他在他该埋的地方埋着吧,我等不及要去当一把19世纪的赫尔墨斯了。第一次汇报时他疑惑地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不得不作出一副怪相,才能把咧上耳根的嘴角压下去。再之后——唉,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前线…
您一定以为我要压低嗓子,向您详说诸多惨状;那样不单会勾起不想要的回忆,对谈话的气氛与重点也全无益处。我只向您简述当时的情况。前面提到我们此去是做后备兵力,因此到达之后,先在后方扎营。头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因为旁边就是野战医院,半夜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听来仿佛自己身上也剌开了口子,烧焦了皮肉。安顿之后,上尉带我们一众侦察兵日常巡逻,时而要到战场边缘去;再回来时,我听着那些活人的动静,反而睡得更安稳了。除此之外,生活竟回到和在校场时一样,集合、练兵、回营睡觉,只是长官们都喊哑了嗓子,因为几英里外总传来隆隆的炮响。那一阵,我们最大的敌人竟是乌鸦。对,就是窗外那些黑色的鸟儿。我们越往前走,半路见的乌鸦就越少,原来全都聚来了这里,数量到达恐怖的程度。每当你路过已被推平的区域,望见一片好像烧成焦炭的土地,扔块石头进去,准会有成百上千只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密集得比起鸟类更像昆虫;那底下露出的东西我不愿想。它们吃腻了肉,就来军营的灶台上偷零嘴儿吃,用啄过死人的喙叨我们的面包和香肠,喝杯子里的水。这些鸟儿远看都是一样乌黑的圆脑袋,待其中一只停到近旁,拿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盯着你时,才能看清那头顶的羽毛是不是结成绺的,有没有沾着什么干涸了的、腐臭的东西。如果是,就得赶紧护住自己的晚饭,拿棍棒和石块驱赶它。开枪不管用,这儿的乌鸦对枪声已像对坚果开壳儿一般习惯了。
我们这样过了几周光景,跟着前线推进走走停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悬在半空的炮弹何时落下。直到有天半夜,所有人都被军号吵起来,牵着战马到空地上集合。几百号人马已提前列在一旁,军服穿戴整齐,火把在夜色中映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这些是先我们一步出征的老兵,我记得报到那天他们人数远比现在多才是。
他们与我们重新整编,实际并入每一队的人数又比目测的更少。中校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列一列地向战场走去。没有人说话。深邃的夜包裹着我们,万物影影绰绰,在粘稠的黑暗中微微鼓动。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惶悚不安,每个人都害怕不一样的东西。我害怕树枝间扑棱翅膀的声音,约瑟夫害怕越来越近的炮响,汉斯则害怕路旁让乌鸦啄的那些玩意儿。这小孩尚未理解树底下偶然露出的一只腐臭的军靴与自己的脚有何联系,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避开。
我们凌晨到达前线,先是帮忙布防,白天就跟在老兵后面挥舞起马刀;又过了几天,就轮到我们列阵冲锋了。感谢我那侦察兵的职责吧!幸好是它——幸好是它啊!我不必每天都闭着眼睛刺下长矛,也不必砍下谁的手臂或头颅。大多数时候,我所需做的只是冒着枪林弹雨,策马巡查一圈,只需查看别人做上述那些事的结果,回来报告给我的长官——好让他再指挥更多人做这种事。他的指挥又何其纯熟,何其残酷!您曾见过鹰隼捕猎吗?它们从空中凝望地面,以一种集中得骇人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的目标——之后俯冲到地上,干净利落地拧断脖子,将指爪插进猎物的肋间。我们与这群动物的唯一区别即是杀人不为肉食。当他的枪旗举起时,每个人都必须找好即将刺穿的对象,一片未经保护的胸膛或一张轮廓分明的、素不相识的面孔;而当其再次落下,数十秒之内,你所选定的那张脸便会在马蹄轰鸣中送到你的枪尖底下,那表情往往令人胆颤。他如此将敌军的阵列撕开一条条口子,一次次地令人将一切丢在身后,重新列队,踏着一地残躯烂肉冲刺过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的——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人本就是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生又为何死的东西,是牲畜,是地上扭动的小虫,好像躯体只是可供贯穿和劈砍的死物,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不过是屠宰场里千百只形态各异的羊头!他怎能那样视而不见?怎能对此面不改色?我至今想不清楚。所有这些围猎的成果,以及他人围猎我们的成果,都由我和另几个同伴去确认,这起初常使我们干呕,后来才习惯;作为不必常常冲杀的代价,敌人设下的陷阱也该由我们先踏进去。他那残酷的经验和智谋这时反过来救了我们的命。我尚未见过哪位指挥官能当他的敌手。他用那锋利的目光扫视一遍原野,沉思片刻,就能推出哪里设了埋伏,叫我们不要去。他从不做用人命探路的事。对零星的残敌他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派人去追;有军士牺牲了,他也下令安排好后事,除非事况紧急。算下来,本中队竟是伤亡最少的。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这一军种的训练成本之高昂;军心和人命在他手中都像是能以数量记的物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甚至连他自己的也在计算当中。他亲自带头诱人踏进陷阱,或把自己作为其他危险行动中的一环时,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是出于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也随时做好死的准备,那到底有什么可计算的呢?死后难道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好像通过规划死亡就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好像死亡是什么可供操纵、可以蔑视的东西——天!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不好意思——我稍有点激动,当初那个青年正在心中垂泪呐喊呢。您问我还崇拜他吗?那当然,我靠崇拜他来活着。从方才的叙述您能听出来——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早知自己是如此容易害怕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会从军。到这时已没有回头路了。我的话变少了。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旷野里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让我觉得有锋利的鸟喙在丈量我的脖颈,我只好把世界缩小,将头埋在里头,其他的一概装不知道。当时我视野里只剩下几件事:巡逻、行军、练兵、睡觉,只剩几个人和几样东西:我自己、汉斯、约瑟夫、冯·阿森海姆,和行囊里的《伊利亚特》。这本书我上战场前只心血来潮时拿出来看,这会儿已经快要翻烂了,页角都黢黑打卷儿。我仍然想当英雄——我必须想当英雄,如果不想当英雄,我就会死。我会在某次侦察时再也无法忍受,从马背上坠下,惊悸而亡。我必须得是赫尔墨斯,其他人必须是同行的希腊勇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必须有一个意义在上头充作太阳照耀着,否则就会像人一样烂在地里,因此冯·阿森海姆上尉也必须是一个英雄偶像。多可笑的动机啊!可偏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向他汇报战果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因战胜的兴奋而颤抖,还是因方才的见闻而恐惧得发颤;我一律当作前者。他偶尔冲我点点头,我便又能在亢奋中过好多天,幻想自己未来光荣受勋的模样。约瑟夫这会儿已给吓成了个木头人,没空理我,汉斯则只觉得我脑袋有问题。这种情况何时终结,我已经不记得了;其终结的方式我也不愿回忆。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还是为您细说一下吧。
先前我讲没人能做冯·阿森海姆的敌手,现在想来是不准确的。他曾有一次指挥失误,也是唯一一次。我并不怪他——这事也有我的责任。那天很热,偏又赶上急行军,马匹已快撑不住了。我探查过烈日下的田野,见不到人影,只有鸟雀在地里觅食;又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屋,村口的水井还没干涸,于是回去向他汇报:
“前方没有见到敌情,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村庄。”
“确认是废弃的吗?”
“是的,长官。田里到处都是野草。那边还有一口水井。”
“那么,”他下令,“全军前进,去村里短暂休整。”
您瞧:像这样的村子在路上是很多的,从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我们曾见过太多个、住过太多个,所有人又都被翻腾的气浪烤昏了头,包括一向谨慎的冯·阿森海姆在内,没人想着多望一眼那没了玻璃的门窗。部队牵着马走在村庄内的道路上,还没来得及去给马儿喂水,两旁的屋门突然全部洞开,从里列出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来。
是敌军的一小撮步兵。他们从前线撤来这里,远远看见我们,自知逃不过,干脆埋伏下来,放手一搏。这是后来复盘时才知晓的。这当儿,我们的人连上马都来不及。顿时,枪声四起、鲜血飞溅,马蹄扬起的烟尘中甚至看不见敌人在哪儿。一些人抽出马刀想反击,又被受惊的马儿撞翻,践踏过去。一间间屋子搜过去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打空子弹则更不可能——上尉立刻翻身骑上战马,大喝一声:“撤退!”
“那他怎么办,长官?”我跪在屋边,冲他喊道。
我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是汉斯。他与我走在一起,在混乱中腿部中弹,倒下后又被马蹄踩踏了头。这个尚不知什么是死亡的半大小子此时满脸是血地瘫在我怀里,双眼大睁,仿佛眼眶都要崩裂,浑身不住地颤抖抽搐。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随着那颤抖,不断有些温热的、红白相间的东西迸溅到我手上。
冯·阿森海姆迟疑了片刻,像是刚认出这个颅骨变形的血人是谁——或许根本没认出来。
“把他抛下。”他命令道。见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得几近凶狠:“把他抛下,克莱因下士!他已经没有救了。”
“可他还活着,长官!他还在对我说话啊!”我哭喊道。
汉斯——他其实早已出不了声儿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可我已经昏了头了。我无比坚信他还有救,只要送到医院去,破裂的骨头就能给接好,流出的脑浆也能重新长回来。我已完全给定住了。我撒不开手。要么让我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找人带他一起走,这就是我当时仅有的念头。
上尉没有时间跟我浪费。他烦躁地环顾一眼四周,从马背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我提起来,塞给身后跟着的少尉,随后就策马向前,指挥撤退去了。汉斯就这样给抛在全是灰土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墙边,一双蓝眼珠仍盯着我。他已经不再抖了。我被随便安在一匹马背上,涕泗横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玩命回头,想找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墙根下的人影。这个模糊的血点子很快也离我远去,消失殆尽。
这就是我对冯·阿森海姆崇拜的终结。是的,我说过,我不怪他。他救了我一把,后来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很感激。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那些英雄幻想,包括入伍前的和入伍后的,古希腊的或近代的,都是建立在什么的基础上。在这之后我甚至没梦见过汉斯。他消失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像一颗果子烂在泥里一样不见了。蝇虫和乌鸦会啃咬他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想哭。回去后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一边流泪一边说胡话;清醒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故事变得只是故事,人也通通都只是人,是他们本来的模样。我赶回列首向上尉报到时,只是冷静地报上姓名,申请继续履行职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也是觉得我变化颇深。我眼中的仰慕不见踪影,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的激情也尽数消失——一夜之间,我也变得不再年轻了。
他冲我点点头。我再次并入侦察兵的行列里,之后一切如常,探查、躲枪子儿,汇报。冯·阿森海姆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一队残兵。
听到这儿,我亲爱的编辑先生,您或许以为:我与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一度如此觉得。我浑浑噩噩地活过每一天,除去必需的事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某次巡查途中,或侥幸熬到战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只有麻木能与恐惧抗衡,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也是当时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的原因。我偶尔还是会幻想,想象退伍后回家结婚,然后去当作家;有时拿小本子记点东西,却不敢写太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
那是186x年的11月,其实已接近入冬,只是第一场雪尚未落下。我们在M省遭到了围困。您或许听闻过这场战役…到后来,粮草快要耗尽,人还能节省气力,马却已经倒得差不多了。对骑兵而言,这约等于失去了突围的全部希望。层层叠叠的步枪和重炮面前,手持冷兵器的人就是活靶子,是草丛里的鹿或兔子。有人率先撑不住,自己抹了脖子;也有人策划逃跑,在当上俘虏前先为野草肥了田。约瑟夫在后者之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汉斯死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们一行人半夜出发,猫着腰躲在草里前进,其中一人踩断了枯枝,几声枪响后就再无动静。我那夜没能睡着,在营帐外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几位长官就紧急合计:趁粮食尚未见底,应当派一队人去寻找援军。这一队人或许走不出草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必须有一个奔头提着这群士兵的脖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手中的马刀也锋利,万不能让他们低头看见投降两个字。一支敢死队当即组织起来,选了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由冯·阿森海姆上尉带头,即便他手上其实戴着婚戒。我——或许只是想透透气——也或许出于想让这痛苦快些结束的渴望——也主动报了名。他望着我年轻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令人发给我一只装着少许干粮的行囊。
我们十五个人,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从草甸另一头出来时还剩六个,渡过河流后还剩三个,还有一个拎着几个死人的粮食袋子,发了疯般奔向树林深处。于是,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只剩我们两个还立在旷野之上了。
“你不跑吗?”他问我。
“不跑,长官。”
“好,那么跟上。”
我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去。晨雾氤氲,天色苍茫,灰黄色的田野延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潮湿的冷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枯草和泥土的气味。几排白桦树沉默地挺立在远处的白雾中。他走得很快,有时要停下等等我。又有那么几次,我们不得不驻足判断方向;除此之外一路都很安静。
“你累吗?”路过一处废弃的民房时,他突然问我。
我当时已经快感觉不到双脚了。
“累,长官。”我如实回答。
“我们稍歇一会。”他说。
这里隐约有股腐臭气,可是没得挑了。巡视一圈后,我坐在墙根下歇息,上尉则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到屋后去,规划下一段的路线。我又困又乏,没多久就靠在灰墙上,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即使他拿枪托砸我起来也无所谓;我想着,任由眼睛闭上了。突然,一旁的枯草丛里钻出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一把摸上我的脚踝。我吓得当即清醒,放声大叫:
“长官!长官!”
冯·阿森海姆立刻从屋后跑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马刀猛地撩开枯草——先是惊飞起几只乌鸦;随后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穿着敌军制服的上半身。这是一个士兵——一个活人——或许只能说是半个,因为再往下看,那双腿已经很难称之为腿了,一摊血肉腐烂发黑,上面爬满蚂蚁和各类蝇虫。这副尊容只可能是我们骑兵部队的杰作。铁蹄踏碎他的半个身躯,战友或敌人搜走他的武器和物资,留他等死,不知已躺在这里流了多少天的血。此时,他正缓慢地转动两只空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
这双眼睛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个遍,使我打了个寒颤。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只死死盯着我们手中的马刀,胡须底下干枯发皱的嘴唇微微开合起来。
我下意识用唇语学了一下,才发现他正在用德语说:“请”。
——下一句是:“谢谢”。
请。谢谢。您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在震撼中呆在原地,冯·阿森海姆却回过身,把刀收回鞘内。他从枪套中取出手枪——检查弹药——上膛,动作远比平时要缓慢郑重许多。举起枪时,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类似怜悯的神情。
“回去接着休息,”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刻钟后出发。”
我没有离开,而是眼看着他冲士兵的额头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嘴角挂着微笑,像是陷入了安眠。我另找地方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后的半天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感受枯草擦过脚踝,听着远处的炮响,脑袋里想东想西,久久不能平静。多可笑吧,出发前我还以为自己是求死的人!冯·阿森海姆走在前面,看不见他的表情。晨雾散去之后,这片田野原来没有多大。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奔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端,之后躲开一小队敌军,穿过又一片树林,淌过小溪。冯·阿森海姆用面包屑诱捕了几只鸟,因为干粮快要耗尽了。我们在溪边生火,把它们烤熟吃掉,这期间也一言不发。出来是另一片和方才一样的旷野。脚下仍是灰黄色的枯草,天上的稠云愈发阴郁,向下低垂,像要把人压死在地面上。路上我们搜了几具尸体,一无所获。之后是又一片田野。这些田野好似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有人不断把走过的路接在最前端,重新向我们推来,而我们二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原地半步,远方的目的地也从不存在。世间的一切声响在沉默中无比清晰,田鼠从脚旁窜过,囤积过冬的粮食,麻雀在田间叽叽喳喳,欢腾地捡食满地的草籽。有风来时,整片原野沙沙作响;坐下休息时,又能听见甲虫爬在草叶上的声音。炮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很快又隐约能听见了,那是另一条战线。而我们只是继续走着,拖着疼痛的腿,用枯死的树枝作手杖。于是这些声音逐渐消融在世界的表面上,与阴云密布的天际连成一片。我们行走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
约摸到了傍晚,当漫天的乌云都转为暗灰蓝色,田野也笼罩了一层黑纱时,终于闯进了第一声非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几个,第几十个。那是鸟儿振翅的声响,但远比麻雀要大而有力得多。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忽然从晦暗的杂草丛中腾空而起,用嘶哑的嗓子啼叫着,直冲昏黑的、密云翻滚的天际。
是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展开漆黑的翅膀,接二连三地向天空飞去。霎时间,千百个挥舞双翼的模糊黑点散满天穹,叫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它们嬉戏着、打闹着,召集结群觅食的同伴,一圈一圈地在云层下盘旋,久久不散。
我们都不禁驻足,仰望这漫天翱翔的黑鸟,身前身后都是羽翼扑腾的声音。倘若我们现在死去,不出一晚,骨头就会干干净净地散布到田野各处,连军服上闪亮的纽扣也会被叼走,放进巢里,什么也剩不下。片刻之后,上尉招招手,示意我继续赶路。乌鸦在空中纷飞许久,直到下一片野地里,也仍有一小群跟在头顶上徘徊。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时,我竟轻轻唱起来:
“Krähe, wunderliches Tier,
乌鸦啊,你这个怪物
Willst mich nicht verlassen ?
干吗要紧追不舍?
Meinst wohl, bald als Beute hier
是不是想要,马上
Meinen Leib zu fassen ?
把我的尸体吞噬?”
您或许听过,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冬之旅》中的《乌鸦》。当时的我并未想起它的名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因沉默和疲劳而不堪重负的脑海里,一时没看住,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唱完后我赶忙闭上嘴,上尉如常地走在前面,好像没有听见。但是,几步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接上了后半段:
“Nun,es wird nicht weit mehr geh'n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扶着拐杖
An dem Wanderstabe.
继续在大地上流浪
Krähe, laß mich endlich seh'n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Treue bis zum Grabe!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那声音浑厚而熟悉,我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为旷野里藏着其他人。您已经猜到了:正是冯·阿森海姆上尉在轻轻吟唱。这位老练的军官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借此与他攀谈后知晓了这一点。他也喜爱舒伯特和贝多芬,以及在当时还是新锐的勃拉姆斯与瓦格纳…他读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歌德和席勒他爱不释手,往国外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也全都熟悉。接下来的一路里,我与他不断聊起这些东西。原来在没有军营的地方,军装不过是有肩章和饰带的衣服,军人也不过是人而已。他很好相处,我说俏皮话时他会发笑,点评起作品来也颇有些冷幽默。这一路不再像是行军,而有点像是长兄带着弟弟出门郊游;只是郊游时不必穿着这样脏污的服装、拖着这样站不住的双脚,也不会带这样空荡荡的干粮口袋罢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山坡上烤着火,冯·阿森海姆从林中回来,把一只兔子丢在我脚边。
“最后一个了。”他说。
“什么,长官?”
“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我们不再打猎了,除非能缴获一把步枪来。”他在火边坐下,说,“否则就要另想办法。”
自从面包屑也用完后,我们获取食物全倚仗他这把手枪。我一边给兔子剥皮,一边问他:“我们去袭击敌军的步兵吗,长官?去找落单的?”
“不,我们去死人身上搜。”
“可这一路上已经搜过好几个了,长官。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走会有的,”他说,“再往前走会有很多。”
我猛地抬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林,神情复杂。白天时,那边曾传来几阵无比清晰的炮响;我听得太习惯,竟忽视了。
“穿过树林就到前线了。”他顿了顿,“我们要往前摸大概二十英里——或许能碰见大部队的侦察兵。在这之前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当时尚未完全明白“靠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模糊的、恐怖的想象攫住了我,经后来证实,远比实际情况要可怖得多。总之,我听见这话怔住了,并很快感到怕得要命。我照常烤好兔子,上尉还多分了一条兔腿给我,叮嘱我吃完早睡,保存体力;可我只想呕吐。我硬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面朝树干躺下,假装睡着了,其实军大衣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早该想到,这段旅途必然会有一个结束;可是人何其容易欺骗自己!那些文学、诗歌与音乐,战前那个深刻、平和而美妙的世界只需在这一路的谈话中绽放出一孔光芒,就已把我的心哄出了那具护着它的木头壳子,此时被恐惧攥了个措手不及。汉斯、约瑟夫和诸多张我曾骑马扫视过的惨白面孔开始对我说话。还记得你曾想象过自己的若干死法吗?他们说,或许马上就要成真了。想一想你母亲悲伤的脸吧,你从来就不该离开家。想一想你走时未婚妻垂泪的眼睛。
我伸手去掏军服胸前的口袋。刚入伍时,这个动作曾是我的习惯,却已很久没有做过了。月光下,临行前她给我的那只手帕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角上绣着她的名字。它仍然白白净净,边缘平整,仿佛还能看见许久之前我自己把它洗好、叠好,小心翼翼揣回来的模样。我握着它,手放在心口越攥越紧,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胸膛里,直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才敢无声地哭泣起来。我害怕——我想回家。我不想逃跑,但我想回家。我不想让人用矛戳刺,或者被子弹打成筛子。我不想让马蹄踏碎双腿,或被弹片削去一半头骨。我怕树林那头的东西把我弄死,更怕它放过我,让我更加恒久地遭遇这一切。我想回家。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泪眼模糊中投在眼前的地上。是上尉,原来他还醒着。我恐惧地瑟缩了一下。在我看来,他可以半路与我谈天,也可以随时杀了我。那最后一颗子弹就够他马上押着我到前线去。
没想到他只是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古斯塔夫,”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见我这张哭得皱巴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阵。“起来帮我生一下火。”他最后说。
我们夜里睡觉时是不留火堆的。我还是吸溜着鼻涕爬起来,拿火石把没烧完的柴火点燃。他从旁边捡来些树枝丢在火里,在篝火另一边坐下。我们无言对坐了一小会。他冷不丁地又问道:“别人送你的么?”
他是指那只手帕。“她叫阿格尼丝。”我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默默等我哭完,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我看。那上面绣的字难以辨认,简直歪得像蜈蚣爬,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倘若不说,还以为会是小孩子绣的。
“我的家人——或者说,我妻子。”他说,“她叫埃拉。”
我们促膝长谈一整晚,互相聊起各自的家人和战前生活。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一点。他前年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已快要忘记军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原本的家庭堪称显赫,却只剩下他一人,具体经历我答应为他保密。他从军是为还债,因自己带来一匹战马而入选,到别国疆土上参加了两场战役,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了。算下来,他入伍那年和我是一样的年纪。
“您也曾害怕过吗,长官?”我问他。
他沉吟半响,说:
“如果说是鲜血与伤口带来的震悚,那么我和你一样,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至于别的——至于流血会带来的结果——我没有为它而害怕过。”
“为什么,长官?难道您不怕死吗?我当然知道您不怕——您一直以来看着都不怕——但是——”
“那你又为什么怕死呢?”他反问。
“因为人人都怕死。”我愣了一下,说,“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去不了剧院,看不了书,见不到您与我聊过的那些美好事物,也再见不到家人的脸。”我想到这些,眼泪差点又往外冒,“…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许多以后可能做到的事也再也无法完成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土里任虫子咬。”
“简而言之,死去之后不再有‘以后’。”
“是的,长官。”
“你这一路累吗,古斯塔夫?”他突然问我。
“累,长官。又累又饿,并且脚疼。您一定也很难受。”
“路上你期盼前面的风景吗?”
“说实在的,不期盼。它们都一样。再好的风景也只能让我从脚痛上分一时的神,不能使我身上好过半点呀。”
“假使有人跟你说,这条路上有许多风景可看,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几十年呢?”
“这不可能,长官。还有人等我们喊援军呢。”
“假如没有那些人,只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你是没有目的地在走,途中时而有些小路标,但并没有一个最大的、永恒的目的地来让你遭受折磨。除去疲惫和疼痛外,你没有任何敌人;你也没有任何友人,他们本就都奔波在自己的道路上,只是偶然同行,终有一天要离开。只要不遭遇致命危险,你就要永远独自走下去,永远得不到舒缓和休息…”
“那我还不如现在就穿过树林去!”我惊叫道。
“这就是我不怕死的原因。”他说。
我怔住了,心灵受到冲击,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日也没能切身理解。我脑海中只莫名浮现出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军士,仿佛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又向我望过来。他见我这副呆愣模样,也没再讲下去,转而聊起此前的一些见闻。他坦白最初选我做侦察兵只因我个子小——又向我解释了汉斯的事,我则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告诉他,战争结束我就要退伍,再也不想当兵了,而想当一名作家,并把记事本拿给他看。他就着火光仔细阅读一遍,问我:
“那你到时候会写部队里的事吗?”
“不会,”我吸着鼻子回答,“不写。一点也不写。我要把它们全忘了。”
您如果曾经读过我的所有作品——虽然,应该没有傻瓜这么干——就会发现,我确实信守了第一个承诺。至于第二个,倘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还多少有些忘掉的把握;有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不记上一辈子。
第二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我们就出发穿过树林。说实话,我仍对此心里发怵。战场远比预想的要空旷;上尉检视了几处弃置的车马营帐与士兵遗体,得出结论:双方都已经在撤离了。这代表我们相对安全,但必须走得更快,才能撵上大部队的脚步。干粮一下子充裕起来,我们还一人背了一把步枪,上尉现教我用刺刀防身的招式。他好像什么都会。我们一刻不停地前进,遇见敌人就虚张声势,只有两次真的与人火并,好在没有人受伤。而越往前走,我就越忐忑:昨晚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安抚,到这时,活着与死都使我惴惴不安。很快,帝国部队的旗帜就在地平线上向我们招手,冯·阿森海姆却扭过头,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说你在路上受伤,不得不把你抛下。你回家去吧。”
同他所作的每个决策一样,这是近乎完美的考量。只要他肯放了我,没人会检查地上的千百个死尸中是否有我一个。其次,我只要躲一阵子再回家,谎称被平民搭救,也不会背上逃兵的骂名。但是,那意味着他要独自穿越前方交战的区域。我望着炮火连天的草场,喉咙一下子叫硝烟呛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再往前走一段,长官。”我嗫嚅着说,“我——我到断墙那边再离开。”
旷野上远远地立着两间破屋的残骸,屋后连了一条小径,直通远方的村庄。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其实带着我对他反而是累赘,我知道。但是——唉,就当我没有那个胆量吧。我总是如此,没有胆量前进,也没有胆量离开。我们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会动的东西。偶有士兵发现我们,呼声还没出口,就倒在上尉的枪口下。又一轮炮击开始了,大地为之震撼,一轮又一轮的耳鸣间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响,以及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个人像野兔一样隐藏声息,踏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身躯,躲避着头顶上掠过的一切。一直到破屋前,上尉才停住脚步。他看看我;我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
我望着那双冷峻的银灰色眼睛,突然感到无比歉疚。
“长官,谢谢您…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谢,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惹他生气了吗?他要对我拔出手枪来,还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难道我已经错失了逃脱的机会吗?
“趴下!”他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破空而来,落在我们身侧。——他刚在看的其实是我后方。一瞬间,天地倾覆,沙土扬满天空,可怖的震响伴着几声尖锐的哨音贯穿耳膜,之后是自己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嗡鸣,过了不知多久,周遭的世界才再次露出模糊的一角。我晃晃脑袋爬起来,晕眩中看见冯·阿森海姆上尉躺在不远处。
“长官!”我喊道。没有回应。我赶忙摸过去找他。他半侧着伏在地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灰眼睛冲我眨了眨。我松了口气,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他一只手任我拽着,翻过身来——另半边的脸与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没错,是弹片。破碎的弹壳击中了他的左眼和左侧腹。具体的严重程度难以知晓,因为他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血,腹部的口子则用手死死捂着。我们的军装是黑色的,流了多少血也看不出来。我搭着他向那片曾是民房的废墟走去时,只感觉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到了断墙后面,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着喊他,不断晃他,他才艰难地睁开眼。
“古斯塔夫。”他轻声叫我。我立刻止住哭声,认真听着。
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搜寻衣兜,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塞在我手里。一种平静的、释然的感伤出现在他脸上。
“我估计活不成了…”他轻轻地说,“…如果你返乡,请帮我把它转交给我的妻子…就说是我送她的圣诞礼物。”
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合上了。我吓得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忙去探他的脖颈。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大概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但也随时可能死去。倘若是他本人路过,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一枪给个痛快吧。我浑身颤抖,大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周围的原野。你得跑——你必须得跑,我内心大喊着。那条小道就在眼前。你只要闭上眼睛,闷头往前冲过去,装作没有人和你一起来过。快走,快走呀!你为什么不动?他早已做好这种准备,哪轮到你来替他抉择?支起你的两条腿,古斯塔夫!站起来呀!
可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两道骇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是一个活人。一旦面前是一个活人,我的双腿就失去了效用。这正是这件事残忍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选择,而我本不必选择的。我希望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刻有很多,唯独不是在这个时候呀。
我坐在他身边,恐慌而茫然地蜷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直到枪声、炮声、人声与马声在听觉里都消融成一片。之后我做好了决定。
我要跑。我要离开。离开之前,我要先给他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样他死时不会太难受。我去破屋里拾来一块烂床板,费力地将他架起来,平放在上面。床头的铁架是连在木板上的,拴根绳子正合适。何不多干这一点呢?包里正好有绳子。把结系好我就离开。这里地面平,还勉强可以拽动,到了草地上就不好说——好了,我要走了。——我从没有拖过这么重的东西,双脚仿佛焊在地上——就到这里了。最后几步,然后我要回家了。晚安,冯·阿森海姆上尉。——村庄里有能治这种伤的医生吗?
我拖着他——往大部队方向,行走了大概两英里吧,我记不清了。到后半程,我已累得说起胡话。我甚至背起《伊利亚特》里的诗篇。您曾见过做苦力的赫尔墨斯吗?在当时的谵妄中,我便是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呼叫,是德语。我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在后方的营帐里;两名军官站在一旁俯视着我,门口还守着一位端着步枪的士兵。
那目光并不友善,现在想来,是冷酷的、审视的眼神,大概以为我是逃兵。当时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低头看看完整无缺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哭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为首的军官发问道:
“哪个连队?”
我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此行的使命。
“莱茵兰第七枪骑兵团,长官——第二、三、四中队——我们在T市郊外全员受困,请求支援!”我哭喊道。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站得靠后的军官松了口气,说:
“我早和您说过——威廉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支步兵上周刚因潜逃的士兵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不是后面那位中尉与冯·阿森海姆相熟,极力保下我,我险些就给枪毙示众了。后来与他谈话时,我才得知:幸好多走了那两英里;但凡再离远一点,他们的骑马巡查小队没有望见,我俩就要双双死在原野上了。
“他还活着,长官?”我问他。
“伤情太重,野战医院没有条件。”他摇摇头。“将军亲自安排,送去后方医院——眼睛大概是保不住了;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听见却大为宽慰。至少我付出的代价——即此刻身处此地——并非完全没有效用。他见我手里攥着那只小丝绒袋,问起那是什么。我说明原委,递给他看。
“我与他是同乡,妻子与他夫人是朋友。”他说,“交给我吧。如果他…由我们告诉她,对她来说会容易些。”
我点点头,这事就算交出去了。援军出发时,我尚站不起身,又有功劳,因此他们留我在营里休养,不用随军指路。我住在不认识的士兵中间,听着炮火的声响,白天逗营地附近的乌鸦解闷,晚上独自流泪,哭自己,哭这一路的所有事,也哭别人。连续很多天没有上尉的消息。半个月后,突然从医院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署名:威廉·冯·阿森海姆。
他感谢我救了他。既然你已回到部队,他说,如果想要晋升的话,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我找人借来纸笔,回信道:
我想回家。
这时其实已隐隐有战争即将胜利的传言,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受够了这身军装,受够了周遭的一切生与死。在我看来它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他效率很高,不消几日,为我说情的信件就寄到营里。将军看过之后,对我这怯懦的新晋英雄大手一挥——我就背上行囊,像来时一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这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结束。
您问之后吗?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冯·阿森海姆。是的,他活下来了,除去少了一只眼,没有什么大碍。按照我们在路上结下的友谊,我本可以继续与他通信的,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有我故意想远离那个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缘故。另一方面,我也是自顾不暇了。我回到家,才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战争打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病倒,零星的两次探望中也只是越来越严重;早在三个月前,她所遭受的折磨就已经结束了。阿格尼丝怕我悲痛,不敢写信告诉我。我们一同处理好后事,次年结婚,过了三五年幸福的日子,之后她也染上肺结核,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孩子,我于是成了孤家寡人,就这样过到现在。这栋宅子就是与她结婚时置办的。经过所有这些,我竟反倒觉得世界可爱,决心连她与母亲的份一起好好活,于是开垦花园,修缮了所有这些陈设。至于冯·阿森海姆——他因这次求援升了军衔,回去继续服役;我在后来的一些战报上见过他的名字。之后他销声匿迹了几年,再出现时已是其他市的议员和商人,记得您那边还曾写过有关他的文章吧。他确实适合做政客,远比当军人要适合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有意思的。倘若您想拿去写个专栏什么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太够——对,对,我知道;关于H市发生的惨剧*,我已经听说过了。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呐。我想他本人对此的评论会比我们这些耍笔杆的人都深刻得多,可惜再没机会看见了。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再见!出门时当心些,别让乌鸦抓着您的头发呀。
*此处为后续主线剧情,威廉·冯·阿森海姆在二十年后的一场刺杀中中弹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