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的游戏》同人现代au,不了解原作也可以观看,主要角色为阿尔图x奈费勒,cp/cb无差,有阿尔图x梅姬bg提及。
summury:命苦的考古系研究生奈费勒召唤了一个赶不走的星灵。
————正文————
在星灵身上的光线穿透图书馆的窗帘,把整个学校照的亮如白昼之前,奈费勒崩溃地喊道,“你能不能先变个人样!”
星灵同意了,那仿佛银河般璀璨的光辉眨眼间汇聚成形,最终化作了一个黑发褐肤,穿着古典的男子。
奈费勒长舒一口气,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用掉了千百年来无数人渴求的,来自无所不能的星灵承诺的一个愿望。
——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关于召唤星灵一事的起因,是一名天文系的学姐在在翻阅资料时找到了一份和她最近研究有关的古籍,恰好奈费勒是考古系的,和她关系不错,而且正巧研究这种古语。
收到学姐的请求后,奈费勒很快开始了翻译工作。古籍记录的内容并不复杂,大多是赞颂群星的诗歌,但原主人在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疑惑和分析,字迹潦草且狂放,几乎盖住原文,丝毫不顾他人死活。奈费勒恰好也是个犟种,几天来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和这古籍死磕,险些成为校园第九大怪谈之夜半图书馆的男鬼。
事已至此,还是来看看成果吧,奈费勒的稿纸堆满了一桌子,想来指责占座的人看他那副下一秒要猝死的苍白脸色也说不出重话,只有靠的极近了才能听见他喃喃诵读古语的细声。
不管路人之前想要说什么,此刻应该都已是毛骨悚然赶紧逃跑。
等到奈费勒揉一揉眼睛抬头的时候,除了手边的小台灯,整个图书馆已经漆黑一片——在此之前奈费勒一直觉得人因为太入迷被关在图书馆里只是单纯的笑话呢。
他再看看表,23:21,整整九个小时不吃不喝,大抵是要成仙了。
奈费勒冷静地给管理员打了个电话,把已经睡着的老头吓个半死,最终得到了大概半小时后会有人来开门放他出来的承诺。
那么这半小时该做什么呢?奈费勒喝了口水,瞄到了自己这几天的初步成果……要不再校对下吧?
他刚刚翻译出来的并不是书籍正文,而是那个不知名批注者写在背面的疯话。奈费勒磕磕绊绊地用古语念了两句,拗口的语调却呈现相似的韵律,相同的韵脚——原来这是首诗。
“无光之夜,群星高悬,
孤光之畔,亘月为引……”
总有人抬头凝望群星,企图窥视浩翰宇宙的秘密,但千百年来,却只是极偶然的存在能祈得来群星的一瞥。奈费勒继续念下去,顺畅到不可思议,那些古老神秘的语言如溪流般划过他的唇舌,就像是千百年来那些被眷顾的天才——因为有一颗星星听见了他,投来好奇的注视。
于是无中生有的狂风卷起衣摆,在最后的韵脚脱口而出时,十字星粲然的光辉降临人世。
纸张在空中纷飞的细微声响终于唤回了沉浸于心流意境中的奈费勒,他抬起头,差点被星灵的光给闪瞎,然后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不夸张呢!那可是恒星级别的亮度,没法想象的人可以在夏天盯一会儿太阳,效果大差不差。
时间回到现在,奈费勒看着对方,除了服装和他左眼中的十字星印记,星灵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人类。
“你……到底要做什么?”奈费勒谨慎地询问。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星灵反问他。
“我,我又不知道会这样……”奈费勒回忆起刚刚自己像个黑魔法师大念召唤咒语的模样,实在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难道不是应该先来拯救一下他破碎的科学世界观吗。
“难道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星灵询问。
“我希望你立刻回去。”奈费勒喃喃道。
“恐怕不太行。”星灵摊手,“我……”
他没来得及说完,图书馆的门被保安打开,灯光照亮了一片狼藉,遍地稿纸的图书馆大厅和站在其中看起来非常不无辜的奈费勒。
“同学,就算你一个人害怕也不能这样乱扔垃圾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奈费勒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清白拍拍翅膀远走高飞,“算了…抱歉,我会打扫干净的。”
罪魁祸首还站在他边上,保安却没有分出半点注意。奈费勒往地上瞥,没有影子,星灵归根到底不会是凡人。
为了安全考虑,保安并没有留他扫地,只是叮嘱奈费勒收拾好东西赶紧回宿舍。
星灵飘浮在他身后,像是个被孩子牵在手里的气球。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至少不会有因为在路上自言自语所以被当成疯子的风险,奈费勒走了一半,扭头看向星灵:“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星灵躲开他的视线,“就是——嗯——我暂时不想回去,就这么简单。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但你还没有给我相应的回报,我才不做慈善呢。”
“那你要什么,我的灵魂?”奈费勒挑眉。
“吔!才不要。”星灵抖了抖,“我又不是什么邪神。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奈费勒觉得这家伙完全是在无理取闹,这世界怎么能有这样的人——不对,星灵。
“不要这么难过嘛,你知道有多少人花了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星灵呢。”星灵欠兮兮地凑近了,“一千年以来你是我第一个回应的人。”
奈费勒并不是很想要这份幸运。
星灵跟着他回到了宿舍。迟来的困意席卷了奈费勒想来敏锐的思维,使他分不出精力去看那自己坐在窗台上45º仰望天空的星灵。月光被层云盖的严严实实,这位非人看着已经埋入床中的奈费勒,悄悄拉上了窗帘,还给笼中的鹦鹉变了点水。
第二天,奈费勒坐起来,睁开眼正对上星灵放大的脸。
“你做什么!”奈费勒从床上弹起来,下一秒又被星灵按回床上。
“起床!我们去找线索。”星灵晃了晃他。
“你先松手…找什么线索?”
星灵露出了一个奸诈的笑容,奈费勒不知为何觉得这个表情有些眼熟——让他想一拳揍上去。
“你想摆脱我;而我想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所以我们现在不应该去找一找线索,了解星灵一般会做什么吗?”
“你自己就是星灵!”奈费勒从他手里挣脱,“而且这种资料,你当是那么好找的吗?”
“那么,你是从哪得到了召唤我的办法?”星灵飘起来,双手抱胸。
“一个学姐给我的古书……好了好了我帮你去问她,行了吧——你别靠近我——”
被赶开的星灵站在笼子边上问鹦鹉,“你会说话吗?他一直这个性格?”
鹦鹉兀自梳毛,没有理他。
来到学校,奈费勒第一时间去了天文办公室,“梅姬学姐在吗?”
“她不在。”和她同办公室的玛希尔从一堆书中抬头,“今天她去天文所,我给她打个电话?”
“没事,我自己给她打吧。”奈费勒没再打扰玛希尔。
星灵站在他身后,“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奈费勒的动作停了一下,关上门压低了声音,“什么意思?”
“星灵们喜欢关注天才,她算一个。但她太理性了,听不见星灵给她托来的讯息。”
奈费勒回忆起玛希尔对科学的执着,觉得星灵遗憾的事也许并不是那么坏。毕竟比起玄妙的神迹,这位工匠显然更喜欢发明的奇迹。
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奈费勒拨通了梅姬的电话,“学姐,你有空吗?”
“抱歉,今天可能有点忙,是什么事?”温和的女声从电话里传来。
“不是什么急事。”奈费勒想到星灵,心虚了片刻,“星灵残卷的初步翻译我基本完成了,我什么时候给你?”
“啊,来的太及时了,多谢你。”梅姬惊喜道,“这样,你给玛希尔,晚上我就回来了。”
“好的学姐。再……”奈费勒应下,正要挂断电话,星灵的脑袋突然从边上冒出来,默默地盯着他。
“……那个,对了,学姐,这本残卷你是从哪里拿到的?”奈费勒不得不把碍眼的脑袋推开。
“是市博物馆新收到的藏品的复印件。”梅姬回答。
市博物馆,奈费勒站在仓库里,星灵如撒欢的狗一样四处乱飘,四处点评这些尚未展出的藏品:“哇这个绿宝石腰带和项链真好看!戴上的人一定超帅。”
奈费勒看了一眼绿宝石和黄金的搭配,觉得如果真穿上了只会显得那人像个招摇的暴发户,或者开屏的自恋孔雀。
不过,尽管已经有千年历史,这些珍宝却被保护的极完整,连磨损都微不可见,显然保存者是费劲了心思。
奈费勒戴上手套和口罩,小心翼翼地翻起一本古书。
那是一本传记,奈费勒试着读了一下,发现这个故事有些眼熟:一名英勇的大臣,勇敢地站出来对抗被黑魔法蛊惑的君王,投身于一场残酷的游戏,最终他牺牲自己,结束了一切。这不是个很有名的神话,只是恰好他听过。奈费勒往后翻,传记的最后几页绘制了大臣的肖像,时间久远,笔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张脸渐渐和不远处的星灵重合,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星灵?你过来,看看这个?”
星灵恋恋不舍地从一尊银色小猫雕像处飘过来,“不要一直叫我星灵我有名字的……”
带有十字星标记的眼睛看向传记,又看向奈费勒,带着纯然的陌生和疑惑,“这是谁?”
失落涌上来,随之又是一丝期冀。
“你再看看?这个人和你很像,说不定你们有什么关系——也许你就是他呢?”
星灵拿起书,脆弱的纸张在神手中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损坏,他逐页翻阅,半晌才合上书,“我不知道,也许我们有关系吧,我忘了。这本书里的主人公是个英雄,而我不是。”
星灵的表情恹恹,刚刚的精力突然间无影无踪,奈费勒也仿佛被这疲惫传染了,他半信半疑地把书收好,“行吧,我们再看看别的……”
一直到博物馆关门,他们也没有找到别的线索。
又一天过去,奈费勒把这两天整理好的译本装订,准备拿去给玛希尔,星灵照例跟在他身后。奈费勒敲了敲门,开门的却不是玛希尔——有着柔顺黑发的女子微笑着,是梅姬。
奈费勒把译本拿出来,刚准备说什么,星灵突然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声音。
“谢谢你了……奈费勒?你在看什么?”梅姬接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了空荡荡的走廊。
“不,没什么……”奈费勒神游般答道,在他的视线里,星灵在哭号,泪水从十字星的标记里流出,划过脸颊,滴落下来,转眼间在空气中消散。
奈费勒回过神来,和梅姬道歉应付过去,逃似的离开了走廊,跑到一块无人的角落,他知道星灵会跟上。
果不其然,挂着泪的星灵没一会儿就出现在他身边。
“你怎么了?”奈费勒问。
“我不知道。”星灵抹掉泪痕,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但我认识她,她用望远镜看我时,我也能看见她。但那太远了,原来她看起来是这样的。
“可我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愧疚要把我淹没了,明明我已经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还是为她惭愧,为她悲伤。”
星灵说完,接下来的一天都没有再发话。
一天,两天,很多天过去,奈费勒几乎要习惯了星灵飘在他身边,像个守护天使一样的日子。尽管这位摸鱼天使的用处甚至不如不锈钢盆。
从那天之后,星灵便没在梅姬面前出现过,即使奈费勒百般逼问,也没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至于星灵回归的计划,已经被两位遗忘到不知名的角落了。
奈费勒结束了今天的考察,坐上回学校的地铁,星灵也有模有样地占据了他边上的位置,就好像他真的有实体一样。奈费勒打开手机,星灵又粘过来,他也懒得赶,只是放空大脑般地刷着讯息,耳边是星灵喋喋不休的点评。
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啊,鹦鹉都比他安静。
如此的心念一闪而过,突然间耳边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星灵小心翼翼地询问,“奈费勒,你往回划一下?”
奈费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找到让星灵突然哑口无言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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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图?这个名字好眼熟,不就是那个英雄大臣吗。奈费勒看了一眼卡面,衣着清凉的平胸大眼萌妹,非常符合该游戏的画风,就是可能对历史爱好者不太友好。
星灵飞起来,盘旋着尖叫,“这是什么啊!我怎么是这样的!好可怕啊你们现代人!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这还是我吗!不是怎么能这样改啊!卧槽恶俗啊!为什么是美少女!我是男的啊!还有——为什么是贫乳!!!”
奈费勒被他的声音震得大脑嗡嗡,几乎没法思考星灵的话代表的意义。奈费勒就这样坐过了站被赶下地铁,呆呆地停在站台中央。
星灵嚎完了,愧疚地飘到他身边。
“你想起来了?”奈费勒终于从尖叫中提炼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
星灵——阿尔图闻言哽咽着点头,“这种情况下还不如不想起来呢!好丢脸啊……”
奈费勒盯着这个除了脸以外和英雄大臣几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的星灵。在一瞬间突然领悟了命运之无常,和历史资料不可尽信的道理。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床上的奈费勒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一个大臣,阿尔图站在他身边,被他骂的毫无还嘴之力。场景变换,血色漫上了青金石的朝堂他感到内心里的火在熄灭。又一幕,月光照耀下,两个最不可能的仇敌结成了密盟。一天接一天,血色的倒计时迫近,阿尔图一边在夹缝中求生,一边和他图谋最大不敬的计划。卡牌折断的声音,阿尔图就在这样的声音中越爬越高,从权臣到宰相,权势的背后是性命、罪责、攻讦和危机。他也看见了梅姬,宰相之妻死于一次党争,在那之后他没再看见阿尔图出现在朝堂。梦的结尾,阿尔图和同伴们踏上屠龙之旅,自己却没有回来——黑魔法的卡牌在龙息中焚毁,游戏结束了,而那个疲惫的男人也终于迎来了最终的解脱。
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一个因为阿尔图才改变了命运,乃至于引来群星的偏爱的少女,在最后一刻拉住了这个几乎要消散的灵魂,自那之后,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一颗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却依然孜孜不倦地注视着人间的星星。
阿尔图看向他,眼神复杂,“我没想到居然是你,奈费勒,我以为会是法拉杰,或者盖斯,结果居然是你把我召唤回来,抱歉我失约了,明明说好和你一起造反的……该死的狗皇帝我就应该在变成星灵的时候连他一起打。哦对了那个传记,肯定,百分之百是法拉杰写的,肉麻死我了……”
奈费勒凝视着这颗孤星,他曾经的政敌,被卷入游戏的悲哀之人,“阿尔图,所有人都记得你为我们做的一切,历史也记得。”
“噢……”阿尔图低着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铭记的,我做的还不够好,做的错事就更多了。我甚至保护不了梅姬,苏丹的戏弄下来时我甚至让别人代我受罪……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呢。龙告诉我他可以解除诅咒和游戏的时候,代价是我要献出性命……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情,我只是因为不想面对这一切,所以选择了最简单,最一劳永逸的方式。”
阿尔图——星灵抬头,那双有着十字星标记的眼睛总是充盈着蓝紫色的光。
“事实上,这几天我看见了不少的熟人,大家都过的这么好,前世的一切不应该再困扰他们,忘记吧,奈费勒,就当这是一场梦。等你醒来,我就回去了。”
清晨的阳光唤醒了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吵得奈费勒头大,他从床上爬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美梦。
————end————
vol.239【水】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是给列表的拉磨所以麻烦大家手下留情啦!)
ps:涉及绿色三角洲规则模组《失灵》剧透。
尼尔是原创,另一位则是NPC,所以姑且算是同人!
——正文——
暴雨从奥克兰的天倾泻而下,给广场不远处的建筑都蒙上一层纱似的边,这儿的冬季并不总是这样,今天算是例外。
代号叫尼约德的特工已经穿上了塑料透明雨衣,但他并不来欣赏这幽美景色的。雨水砸在车顶上,噼噼啪啪的,比子弹还要吵闹,车窗外被模糊成了印象派的画作,难以看清全貌。
“如果……”尼约德斟酌着开口道。
“凡事没有如果。”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接上他的话,“即使你今天请假了,他们也会把文件从门缝里面塞进去。”
“很有道理,可我并没有想请假,特工豪尔赫。”尼约德回应,“我其实是想问,如果没有下雨的话,是不是能在广场上看见鸽子。”
“你喜欢喂鸽子?”豪尔赫问。
“并不,一个男人坐着喂鸽子,看上去像是命苦的单身汉。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喂鸽子,就像在告诉全世界:喂,这有可疑人员在接头。”尼约德继续盯着窗外道,“比起喂它们,还是远观比较好。还有几分钟?”
“十五分钟。”
不论是从FBI探员还是从特工的角度,现在都是该安静的时刻了。尼约德明白这点,却并不打算好好遵守。如果有人拿着秒表,就会在每段沉默持续至十秒时,听见尼约德的声音响起。
“豪尔赫,你以前来过这个广场吗?”
“……”
“……嗯?没有听见吗?”尼约德等了一会儿问。
“听见了。”豪尔赫极浅地叹气道,“尼约德?”
“怎么……”黑发男人下意识地转头,唇上立刻落下了干燥而柔软的吻。
等到尼约德反应过来攥拳抬手,对方已经安稳地坐回了驾驶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混账,什么场合啊!”尼约德的拳头确实离豪尔赫不远了,他却不躲不闪,褐色的眼里写满无辜,而这最后的几厘米,却仿佛天堑半难以越过。
尼约德最后还是放下手,狠瞪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抱着手坐在副座上一动不动,只有脸和耳尖越发地红了——害羞是其次,主要是气得不轻。
终于安静了。豪尔赫心想。
十五分钟后,依照计划,特工们在大雨里拦截到了这次的目标。
男人干枯得如同一张纸,没有惊讶,更没有反抗。雨水顺着枪管流过他的额头的沟壑,像是一尊死物,他似乎是早已预见未来。
尼约德情绪不高,动作迅速地将目标的随身物品封进证物袋,他向来讨厌这种人,或者说讨厌这种宿命论的气质。如果一切命中注定,那他坚持的一切似乎也将失去意义。豪尔赫思考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也许在任务结束之后请他一杯咖啡,代替这个追求效率的男人冰箱里那些功能饮料。
“我有一种……”尼约德突然低声说道,“很奇怪的……”
“一种什么?”豪尔赫问。
“……预感。”尼约德的眉毛紧皱,手上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他焦躁不安地继续道,“不详的预感,和现在的事无关。你知道的我不擅长深谋远虑,但我好像有点停不下来焦虑。也许只有在它灵验的时候我才会想起来……我不喜欢这样。”
“具体是什么样的预感?”
“我不知道……”尼约德摇头,“该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皆有可能。”豪尔赫试图回应,但雨很大,让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他不确定尼约德听见了没有。
但是,一切的可能性最终什么呢?
“等一下!别走,等下!”豪尔赫听见搭档突然惊慌的声音。
为什么要走啊?他想,低头看见渐渐漫上的雨水,浑浊、冰凉,攀上脚踝,接着是膝盖,再到腰,混乱的推力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远。
“你还没有告诉我——”尼约德的喊叫隐隐约约地传来。
尼尔·麦昆,或者说,特工尼约德,从熟悉的下坠中睁眼,这代表又一次惊醒。窗外还在下着小雨,街上的车灯亮光顺着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钻入,锲而不舍地停留在他的眼前。尼尔摸过闹钟,3:47。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入睡前他看见的时间是…1:13。
两个半小时,勉强算是有进步吧。
秒针在他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移动,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细雨的节拍。尼尔试图回忆刚刚那个梦。
“为什么我会梦到我变成了亚当森,真奇怪。”他把闹钟放回床头,自言自语道。
尼尔以为自己早就忘记那一天了,毕竟长期失眠导致的遗忘对他是个无解命题。这么看来他其实还记得——只是没必要想起。而且,真正的过去也不是那样的。
随着雨水变成雪花,时间悄然而过,尼尔关上亚当森的家门,大脑像是播放电影一样反复闪动着之前的画面,红酒,药片,还有他仿佛要抓什么的手。但是自己没有握上去——因为害怕自己后悔,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触碰那将要消失的温度时无动于衷。
为什么会是我呢?
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从看见那张绿色三角标记的文件放在自己面前,在每次任务开始前,结束后,直到现在。尼尔不得不承认有些问题就是没有答案,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
晕眩,是他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时的第一感觉。低血糖了?尼尔点起一支烟提神,他并不打算现在回家,不能是封闭的空间,那会让极端念头冲入脑海,那就往公园去吧。
当尼尔走到这个僻静无人之地,坐在长椅上,这里没有鸽子,只有雪飘落到脚印上,融化成浑浊的水。冰冷的一切终于江刚刚汹涌的一切感情冻结,就像是冻土掩盖了底下的岩浆。他突然又想起来那个梦,扭曲的回忆,广场,雨,征兆。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尼尔心想,那应该算是灵验了,就目前而言,没什么会比死亡更糟。
尼尔站起来,把烟按灭,随手封进证物袋。其实这没必要,只是多年的习惯已经将他打造成一台精密的仪器,指引他何时做出反应。
就像现在,尼尔·麦昆冷静地想,他要去调查亚当森给的网址,调查这个疑案还有他那谜语似的提示。即使他搞不明白自己的内心,起码也要搞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捣鬼,是谁逼迫亚当森做此选择,查明真相,不死不休。
“亚当森,我不是在替你报仇”尼尔低声地说,白烟随着他的声音被吐出,又和声音一样迅速消失,“这个谜摆在我面前,我只要查明真相。如此至到我再也无法苟活时,最好我们都不要在地狱见面。”
——end——
vol.238【面包屑】陨落的太阳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观前提示:偏中古的西幻世界观,高魔设定。所有宗教,国家,革命均为捏造,无现实原型。
祝观看愉快。
————正文————
“伟大天神塞利路高居于天穹,拥有一只全知之眼昼夜不息,俯瞰众生,将所有的善恶之行收入眼底,直到灵魂穿过已死的躯壳,来到祂的面前。
虔诚者洗去污浊,与天神共同生活在这天外的乐园。作恶者被驱逐,永远有云上的雷电,水下的漩涡,空中的飓风追逐着,直到他所受之痛苦抵过他造成的痛苦之时,才得以解脱。”——《圣言警世》
卫教的圣叶尼亚裁判所位于萨曼第二帝国的首都,在所有的裁判所中,它是最大、最古老、最权威的,信仰与正义是这座肃穆的灰白建筑无形的明珠。
十年前,我看过一次公开庭审,审判长坐在高台,记录员在他前方,长长的卷轴会随着审判的进行渐渐堆到地上。审议员坐在侧面,聆听每一条证词,讨论商定判决结果,递交给审判长。审议员们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他们读遍典籍,熟知法律,信仰虔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塞利路的塑像就在他们身后,犯人站在中心,抬头必然会看见天神塞利路塑像上冷峻的眼。
当惩戒被敲定,围观群众往往会爆发出欢呼,“万岁公正,感恩天神塞利路!”
这时,作为神圣的卫教的一员,我也感到骄傲。当然,卫道夜间巡逻队和裁判所之间的差距就好比路边的野雀和天上的老鹰——都有一双翅膀,但实在是天差地别。
我对这份工作说不上喜欢,它报酬并不丰厚,胜在包吃包住。只是比不上十年前,那时候还没有孔克赛尔,也没有打仗,普通人看见巡逻队可是要低头让道以示尊重的。
那个反贼先是掀起叛乱,直到整个敕科珀被他收入囊中。萨曼没有关注他国内事,不曾想没过几年,他竟将贪婪的魔爪伸向萨曼。彼时铂金神帝溘然长逝,谣言四起,人心动荡,孔克赛尔落井下石,将整个大陆拖入战火,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邪术,蛊惑无数人为他卖命。
首都坐落后方,不停地收到前线退败退败再退败的信息,自信变成怀疑变成绝望,但在这危急时刻,卫教还是守住了防线,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没有再让孔克赛尔的军队前进一步。尽管人们不再对着巡逻队敬礼。
队长在大醉的时候经常抱怨孔克赛尔,因为他给萨曼,给卫教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动摇了无数人的信仰,那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头。
就在一个月前,魔头落马了。卫道军团假意接受敌军的求和,避开正面作战,智取敌首,轻松抓获了因自大而孤身前来的孔克赛尔。
这是官方版本,另有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谣言,却好像更为民众所信:卫道军团根本挡不住孔克赛尔,只能不断使用焦土屠城战略拖延他的进攻,孔克赛尔代表联合军队为了保护那些城市放弃了大好的进攻机会,僵持一年后,孔克赛尔主动提出议和。卫道军团于是提出只要他不带军队自己赴会就同意。所谓的智取其实就是胜之不武的胁迫和偷袭。
如此毫无根据又离谱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还未等卫教找到真凶,这些企图颠倒黑白替罪犯孔克赛尔的言论就已在抨击下消散。这是一场伟大的胜仗,容不得半点诬陷。
当然,对我以及绝大部分首都人来说,战争离我们实在太遥远,对杀戮的恐惧已经随着前报里日益增长的数字渐渐贬值。曾经我也热血沸腾着,想着为神圣卫教献出力量,但当战时足够久,它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至少我尚未感到孔克赛尔被捕带来的影响,甚至由于氛围太过火热,城里发生了不少闹事案件,平添了许多工作量。
孔克赛尔与我无关,我一直如此认为。
可围绕着他的审判与死亡,一片长久不散的疑云却将我笼罩,好奇、遗憾和惊骇,最终构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让我从头开始吧,我的好友在醉酒走夜路不小心扭到了脚,而他恰好是裁判所的一位站岗卫士。
“真是活该,怪不得酗酒要列入禁令!要是裁判所知道你因为这种原因旷工,你就别想继续干下去了!”我抓着他的衣领摇晃,“你干脆淹死在酒槽里算了!”
我听他可怜兮兮地赌咒发誓,相信天神塞利路能看见他此刻的虔诚,可惜时间不会倒流。我也不可能看着一位老实人因此丢掉工作。
“没有下次!”我警告道。
“仁慈的天神塞利路想必会原谅你的,这叫做善意的谎言。”朋友给我递过他的头盔,试图给我点安慰。
就这样,我扮成了一个卫士,着急忙慌地在大清早进入了向往已久的圣叶尼亚裁判所。一路上,我根本提不起半分心思去观赏裁判所的内部,只觉得路过的人在看我,他们是否认出来了?窗外的鸟在打量我,尖锐的鸣叫使我心烦意乱。而穹顶上绘着的塞利路更是注视着伪装下的我,无所遁形。
我大概是凭着意志才一路镇静地走到了我的岗位。其他卫士也站在了各自的角落,距离拉远后,我总算能稍松一口气,随后悄悄观察四周。
这是哪里?我从没有听说过圣叶尼亚裁判所内有这样一个房间。
有人走进来,我差点惊叫出声。这是我人生几十年来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陪审团大人们。
卫教偏爱素白的服饰,但陪审团代表律法和惩戒,所以身着黑袍,只在领子和袖口点缀了些许浅色纹饰。
也许冒名顶替并不是完全的坏事,我忍不住这样想到。
“今日,我们将进行一场绝无仅有的讨论。”首席坐在主位,只刚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有关于孔克赛尔,这位狡诈阴险的恶徒终于落网。”
侍者早就已经为他们手边的高脚玻璃杯里斟上了白葡萄酒,在灯光映衬下,浅金的液体在酒杯里缓缓摇晃,就像是另一片流动的光。
“正式开始讨论这位罪人的结局之前,先为我们卫教又一次挺过危机,拘捕孔克赛尔是一次壮举,值得我们为此庆祝。感恩天神塞利路!”他举起酒杯,笑容溶解了脸上的严肃。
众人也跟着举杯,“感恩天神塞利路!”
这竟是一场关于审判的讨论!我稍微向前看起,暗暗祈祷自己伸脖子的动作不会太显眼。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这个假冒卫士的小动作,大人们正在相互恭维和称颂。
因为我听不懂那些引经据典的话,这个环节显得太晦涩,使我有些头晕。所幸这样的客套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大家便进入了正题:孔克赛尔该定什么罪?该受到怎样的刑罚?
“火刑!必须是火刑,这个恶魔的化身,除却烈焰,还有任何事物可以抵消他的罪恶吗?”金发背头的大人激动地敲了下桌子,几乎震动了邻座的酒杯。
“你忘了孔克赛尔自己就是最擅长用火的法师了吗?不行,火刑的隐患太大了。”系着蓝色领巾的大人摇头,“必须是溺刑,关在笼子里丢进护城河,这是最保险的手法。”
“您太想当然了,普莱西阁下。”另一人举手否决,“孔克赛尔的人有多神出鬼没大家都了解,溺刑也许能控制住他自己,但谁敢保证他消失在我们视线的那几秒钟,不会有人冒险来营救?”
“那就一个桶来装水,摆在广场中间。”有人立刻想到了解决方法。
“等等,溺刑向来只是给那些异教的巫女用的。他吞下了我们三个盟国,还有西南部的基奥和潘卡地区,这么一个侵略者,只用巫女的标准处置他?这太不合适了。”又是一人提出意见。
“那还是绞刑吧,起码让他在死前说不出任何遗言。波德阁下,您觉得呢?”蓝领巾,也就是普莱西大人示意着自己身边的人。
“说不出遗言?那不够吧?既然要震慑他那些狂热者。就该打破他的形象才对。不如就用对待帝国叛贼的方法,鞭刑三日之后拉上断头台!让他那些拥护者好好听听他的惨叫。”波德大人优雅地叠着餐巾,如此回应。
“这个魔鬼,反贼头子,穷兵黩武的战争疯子。完全合适,波德阁下果真高见。”
“不不,孔克赛尔如果是反贼,那就得交给他的祖国敕科珀。那野鸡国早就是孔克赛尔带出来那批贱民和杂种的天下了,这个名头不能用,难道你想在给敕科珀发难开战的理由吗?”
“不是反贼也可以砍头吧,他难道没攻打那些国家吗?至少得让他受苦啊!”
“那些国家的人已经被他那什么联合政府的鬼话洗脑成傻子了。把孔克赛尔当成救世神呢!”
“呀!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只有一个伟大的天神塞利路!”
……
孔克赛尔,到底何许人也。五花八门的刑罚从我耳边划过,进了脑子里的却是这人的累累罪行。脑中忍不住浮现这个问题:他花言巧语蛊惑无数民众,是长着蛇那般灵活的舌头吗?他野蛮入侵邻国,举国的防御被他轻松撕裂,难道他手握百万不死不灭所向披靡的魔法骷髅大军?他率人夜袭爆破军队指挥部,只身拖住驱魔卫士团甚至全身而退,这难道不是只有力大无穷的石巨人才能做到吗?他自大自狂,妄言世上无神,这能说明他是个疯子吗?他走过地方就会燃起战火,即使卫教收回了一部分被他夺走的领土,却怎么也镇压不完叛乱,甚至在孔克赛尔未曾到来的地方也有人高呼他的名字纵火焚烧教堂,他是人,还是某种灾厄的具象化,亦或者他就是战争的象征?
这样一个人,他真的存在吗?真的会被抓捕吗?他长什么样?是否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会流血会痛?恶魔给了他什么庇佑,他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问题会成为拖我陷入深渊的爪子,而对孔克赛尔的好奇,会令我后悔终身。
讨论已经进行了有一会儿了,有时陪审团会偏离主题,一起唾骂孔克赛尔的恶行,一些大人的封地被他入侵,建筑和田地都被他分给流民笼络人心;一些大人的亲人就遭他毒手,被他和那些不知感恩的奴仆吊死在城堡门前;其他大人一边哀叹着安抚,一边也抱怨着孔克赛尔的行经误导了人民,让他们背弃帝国甚至背弃卫教。
每当这时候,话并不多,大部分时候只是在摇头或点头的首席会轻咳一声,要求大家回到正题。
这一讨论就是不知道几个小时,这个房间内没有窗户,我只能通过饥饿和干渴来推测,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而且我还忘了吃早饭。当然,侍者已经在恰当的时候为陪审团摆上了精致的餐点和供大人们自取的小面包。
首席同意后众人便优雅地动起刀叉,食品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实在是折磨。
首席放下刀叉地一刻,诸位大人也随之停下进食,侍者无声地开始收拾餐具,而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后,陪审团又开始讨论起孔克赛尔。
“那个自大的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好,还不是就要死在我们手里了!”说到激动处,最开始那位金发背头的大人一挥手不小心打落了装着面包的篮子。新鲜而松软的面包滚落一地,撒下一片面包屑,在场各位不带恶意地笑起来,“琉特阁下,您也太冒失了,即使再怎么激动也别忘了礼仪啊。”
琉特尴尬地一笑,抬脚任由侍者趴下清理散落的面包屑。
最终还是首席开口,“无碍,琉特阁下,我们都知晓你的喜悦,毕竟孔克赛尔这个心头大患即将解决,感到轻松也是正常的。”
气氛并未因此冷下来,讨论依然在继续,而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还是只能看着在光洁的地板上甚至没沾上灰尘的面包被随意地当做垃圾扔掉,那一地的面包屑和滚落的面包反复在我脑中回旋。再坚持一下吧,我默念着,就快结束了。
确实,这场讨论已经持续了太久,连我都意识到,孔克赛尔是个太庞杂纷乱的命题,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罪名能概括这个撬动世界的男人。自然,单一的刑罚也不能成为他的终结。
陪审团最终敲定了方案,它听起来就令我胆寒。
首先,孔克赛尔会被铐上脚镣,在行刑卫兵的监督下从监狱一步步穿过整个北城区,市民能够看着他一直走到处刑广场,不能休息,甚至不能抬头。
接着,在广场上,他将被捆住示众三天,在白天,刽子手会用烧红的刀子,一刀一刀剜下肉来,高温会立刻烧焦伤口,以免他因为流血而提早死去。况且,昼夜看守的卫兵也会时刻留意他的情况,保证孔克赛尔活过三天。
最终,绞刑架会结束这折磨,但死亡并非是终止,他的头颅会被砍下,悬挂在广场的旗杆上,作为一个长久的警告。也许等到这残骸腐烂至众人再也不会将其与那个传说中的孔克赛尔联系起来时,才会被放下。
“我会传达给审判长的,相信他一定也会满意这份决议。”首席满意地评价。
孔克赛尔的命运将在一个月后画上句号。
当说到最后一句时,众人站起来举杯相碰,相互寒暄了几句,便陆续离席。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昭示了这一次站岗的结束。我手脚冰凉,饥肠辘辘,全身僵硬,低头跟着队伍离开了这个神秘的房间。大人们说到如何凌迟孔克赛尔时的神情太过兴奋,那笑容甚至有些狰狞,我感到害怕,以至于不敢去细思一个月后的处刑广场上会是什么光景。孔克赛尔罪大恶极,陪审团的决议应当是公正的才对。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饥饿带来的绞痛就打断了思绪。
入夜,我在夜间巡逻时,忍不住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事先说明我不是想为孔克赛尔辩解,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怜悯他,这残酷的折磨,不曾有任何一个人经历过。这样做,真的会消解他的罪恶,使他的灵魂安息吗?
第二天,第三天,我没有再进去过那个房间,甚至没有找到它在哪,站岗时间也没有那天如此长久。我偷偷告诉朋友那天我的见闻,他听得啧啧称奇,当我复述完毕孔克赛尔的未来时,我俩同时打了个冷战。
“仁慈的天神塞利路啊……”他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捂住嘴如此感叹。
三天后,朋友勉强可以长时间站立了,我也得以从冒名顶替中解脱,重新获得了白天休息的权利,日子又恢复了往常般平静。我一闲下来,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天的疑问,孔克赛尔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四处询问,得到的回答却大同小异:坏人,魔头。
他长什么样?
黑发红眼,就像恶魔一样。据说他手持一条着火的长鞭,会将敌人活活抽死。
那他多高?年龄多大?是什么性格?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我追问道。
于是,对方卡壳了,我这才意识到哪怕战争持续了十年,孔克赛尔依然是一团谜。
几周后,在闲聊时,朋友突然神神秘秘地问我,“你很好奇吗?对那个孔克赛尔。”
我吓了一跳,“你说这个做什么!”
“问你自己呀,不是你天天缠着我们聊那个家伙嘛。回答嘛,你真的很好奇?”
“对,那又怎么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丝羞愧,但却不知道这情感从何而来。
“你别那么激动,我是打算谢谢你前几天帮我来着。”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你想亲眼见见他吗?”
我的回答是推开了他的脑袋一下儿站起来。
“你疯了吗!”我喊道,心脏狂跳着,甚至有些眩晕。
朋友委屈地挠头,“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嘛。”
我又坐下了,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你先别管我愿不愿意,说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我朋友的朋友是默艾监狱的狱卒,只要我想,就可以穿过泪河上的吊桥,去那见到被关押的孔克赛尔。
实际上,我预感我的行为就像是站在悬崖前,思考要不要一跃而下,孔克赛尔与我无关,不是吗?我没有必要去了解他,也不需要产生那该死的好奇。在心里,一个恐惧的嗓音说:一旦知道了,会不会再也回不去?
但你不好奇吗?朋友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是的,我好奇得要命。孔克赛尔已经干扰了我太多,见他一面,能终结这一切吗。
思想回到现实,朋友不满地问道,“你到底去不去呀,他可是没几天就要死了。”
“去。”我机械地回答,“我想去看看他。”
默艾监狱关押的并非全是死刑犯,也有一些终身监禁劳役的囚犯,尽管人数不多,但每日也总有些人会走上吊桥,越过犯人曾看过的静静流淌的泪河。
即使犯了错,有些人也比其他囚犯更幸运,能拥有为之祈祷的家人。
我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朋友的朋友是个面相十分精明的狱卒,我跟着他光明正大地穿过一层层的监狱,一路向下。
“孔克赛尔,那家伙也是个怪人。不祈祷,不忏悔,也不抱怨,成天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要不是每天送餐时他会说句谢谢,我们还以为他是哑巴呢。”他回忆着,“上面对他也很特殊,为了防止他烧了监狱连牢房都是改造过的水牢。结果呢,又怕他死在牢里没法拉出去处刑,本来快没到嘴,现在改得不伦不类——啊,我们到了。”
我被冻得忍不住呵气搓手,不止因为地下,更是因为眼前的一池冰水。隔着牢门,我低头就能看见一个男人在侧边的一张湿漉漉的木床上躺着,手脚上的镣铐连着铁索,与墙体相连。冰水从墙上一个只有拳头大的洞口里流出,整个房间昏暗而狭窄,只有流水的哗哗声在回响。
狱卒指了指牢门上半部分的小窗,“剩下的时间留给你咯。这儿冷死了,我就在外边等你。放心好了,这么多天他从没想着逃跑。喂!孔克赛尔!醒醒,有人来见你。”
狱卒将油灯递给我,用铁棍敲了敲窗栏杆便走了。
而我则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缓慢地坐起来,抬起头望向我。
世人描述的恶魔往往相貌丑陋,身材畸形,以及有一双赤红的眼睛,这些代表了愤怒、鲜血和战火,孔克赛尔在众人眼中也是如此,而今天,我可以很笃定地反驳他们,不是这样的。
这个男人有着敕科珀索瑞人的一切特征,棕色的皮肤,油亮而卷曲的黑发参杂了些许银白,眉毛微微上挑,鼻梁高挺,成熟、英俊而凌厉,在他望向我时,我看见的是一双暗玫红色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甚至呈现一种柔和的粉色质感。
“你好,我认识你吗?”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十分清晰,自然也没有海妖般蛊惑人心的动听。
“不,不。”我捂着嘴小声回答,“我只是…想看看你。”
“啊,我明白了。”他稍微勾唇笑了一下,“看得清楚吗?”
“清,清楚的!”我胡乱点头。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闭上眼不再发话,显然是没有什么主动开口的欲望。
我开始为一时冲动来到这感到后悔了,只是看一眼,尴尬地沉默下去,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以自己曾见过的那些人为参考,以为他也会迫不及待地阐述自己的所作所为,替他身上那些罪行寻找理由,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
“那个,孔克赛尔……”
“嗯哼。”他点头,“什么事?”
“你…你知道他们给你的处罚吗?不,不觉得那太痛苦了吗……”
他突然来了劲翻身下床,涉入及腰的冰水里也只皱了皱眉,随后拖着脚镣走过来,撑墙仰起头。孔克赛尔很高,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巨人,甚至有些消瘦——这是牢狱给他留下的印记。我们之间的距离甚至不到两米。
“我知道啊,我也出席了那场庭审——以被审判者的身份。你不在吗?”他语气轻松地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场庭审没有公开。我头疼的要死不想说话,他们就直接跳过了这个环节开始念诵我的罪名和处刑。没有观众,自然也不需要卖力表演,不是吗?”
他顿了顿,继续回答,“你问我如何觉得,实话实说,我没什么想法。我现在这情况并不比死了好多少,这是事实。”
终于打开了某个宣泄的口子,疑问接着疑问自口中倾倒而出。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犯下那些错到底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行善?为什么要制造痛苦和战乱?这样的结局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你如此不在意,即使全知之眼就在凝望你,也不肯悔过吗?”
“你的问题也太多了。这叫我怎么回答嘛。”他轻声抱怨道,语气中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全知之眼?哦,塞利路是吧。”
他抬头看着四周墙壁上的眼型纹饰,“那只是画上去的而已。”
“呃!不要这样直呼天神的名讳,这不礼貌。”我下意识地纠正道。
孔克赛尔指了指自己,“在说我吗?我以为你知道的,我是无神论者。”
我一时噎住了,是呀,这个人是个固执的疯子,甚至拒绝天神塞利路的感召,光是这点,好像就足以解决我前面那些问题了。
“只是因为不相信天神,就要做出这些可怕的罪行吗。”我低落地感叹,心中不由得开始向天神告罪,我竟为见这样的人溜进监狱。
“不,这是你搞错了因果。”孔克赛尔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做那些事并非出于对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的否定,这也太荒谬了。”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你说说看?”
“率众叛乱、杀人纵火、打家劫舍、入侵我们的国家还蛊惑人心……”
“有人和你说过我的军队是什么样的吗?”
“……穷凶极恶的流氓、土匪和暴民。”大概是他的态度太过平静,我便大着胆子说出我所听闻的全部,“是杀人取乐的扭曲疯子。”
“他们其实几乎都是农民,甚至在这之前是农奴,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主人一直干到死为止。敕科珀有着全大陆肥沃的土地,可占了全国将近九成人口的农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却死于饥饿、劳累和鞭挞。”孔克赛尔缓缓说道,“你说,如果不是有人让这些可怜人活不下去了,他们又怎么会被我蛊惑呢?”
“你,可是,你怎么能这样欺骗那些人,让他们为你的一己私欲去拼杀送死……”
“你认为这些人,什么样的谎言可以蛊惑他们?”
“当然是,许诺给他们土地、食物、自由和不必被打骂的生活……咦?你,你……”
“我做到了吗。”他追问道。
我开始语塞,开始头晕,一些极其怪异的情绪几乎要让我呕吐,因为我意识到了在那些恐怖的罪恶之后,真相已经揭开了一角。
“我,我不知道……你的国家,你还不是可以随便撒谎。”我心虚地反驳。
“如果我做到了,那这就不能叫做谎言。这就是我蛊惑人心的方法。”他说,“这叫做承诺。我杀死那些贵族,那些贪婪地盘踞在土地上,啃食农奴的血肉的蛀虫——土地、食物、自由,有尊严的生活。为我而死,是他们自愿给我的回报。而我能让他们的亲人后代,不再向任何人或者神下跪。”
“那也是你们自己国家的事情,萨曼又做错了什么?”
“难道萨曼没有奴隶吗?”
“可是那也不会是像你说的那样……”
“萨曼的那些农民,要给你们的皇帝和神交上多少税?他们又饿死了多少?你住在城里,肯定也见过那些工人吧,那些织布的女工为什么穿不上她们亲手纺出的布?在火晶矿洞里几乎被烤晕的工人为什么在冬天用不起煤?贵族们享用这他们带来的一切——例如餐桌上的面包、炉火里的煤炭,萨曼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他放任了一些我不能坐视不管的事情。
“当然我还是杀死了那些贵族,可我没有屠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民。我对敕科珀是怎么样的,对基奥和潘卡就是怎么样的,不存在丝毫的偏颇。我可以保证在联合政府里,曾被忽视的人民的呼喊可以被听见,正义会声张,这不是入侵,这是解放。”
“这些,这些并不是绝对的啊!并不是非要残杀才能解决,为什么不去教导、劝告那些人诚实地劳动,而是要以血还血。”我企图找到一些逻辑上的漏洞,尽管这听上去像是强词夺理。
“有人这么干过。”孔克赛尔笑了,“比如编撰《安提亚百科全书》的人,他们把世界上所有的道理都摆出来了,不论是历史的教训还是劳动的方法。结局是什么样,你不会不知道吧?”
百科全书在18年前因为亵渎神明和污蔑皇室被列入禁书,所有的抄本都被销毁,编撰者全部被通缉,任何私藏百科全书的行为将被视作叛国论罪。这个政策在一开始遭受了无数人的反对,可那些声音最终还是消失了。他们妥协了,没有百科全书,人们一样可以生活,和之前似乎也没相差多少。
“萨曼不是唯一一个企图消灭百科全书的国家,一开始我也只是纯粹的反对禁令,我不想让我的子民们失去他们唯一一个可以了解这个世界的手段。我试过了情愿、抗议、甚至是游行——我没记错的话萨曼当时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最后也是差不多的,我等到的只有一条通知,叫我去领罚认罪。而我已经向我的子民保证过不会退让,这就是一切的开端。萨曼只是运气好,在当时没有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我还是来了。”
他暗玫红色的眼睛在油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终于显示出了一些决然,“只可惜我没能做到更好。”
“什么是……更好?”
“那样的话,你会过得好一点。”他沉默了片刻,“意思是,像你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挣扎而活的每个人,一切被压迫,被欺骗,被天生的血缘阶级禁锢的人,如果我做得更好,我能让你和他们都获得自由。”
“我不需要…我本来就过得很好……你明明就快死了,还在说什么大话。”这段对话要结束了,我有这个预感,尽管如此,我却不愿意接受。
“每个人都会死的。”孔克赛尔不再撑着墙,笑容显得有些狡黠,“不过,杀死我,就是结束了吗?”
“什么?!”我抓住窗栏喊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孔克赛尔已经慢吞吞地坐回了床板上,水顺着他脚踝上的镣铐滑落,他揉着额头,“在索瑞,我们有着这样一个传说。”
——伟大的勇士,一名英武的少年,他叫康克拉斯亚耳,他驯服了酷热的太阳、怒吼的江流与吝啬的土地,使它们为人服务,他是秋日、丰收和反抗的象征。被不甘心的神算计而死之前,他大声宣告着:
我不会真的死亡,我的血肉和精神灌注在每一粒麦穗中,变成面包喂养我的人民,每一个人都会继承我的意志。只要他们还在,我就会在火焰里走出来,继续我的战斗。是的,即使只剩了一粒面包屑被鸟儿衔去,我永远会复活!
“说到底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毕竟死者不会复活,至多变成幽灵。”孔克赛尔评价道,“但我很认同一点——
“你们杀了我,却永远不可能杀死自由的意志,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永远活在人们点燃的每一团火焰中,直到一切的不公都被焚尽。这不是诅咒,你瞧好吧……”
我逃跑了,失魂落魄地拾级而上,直到下午温暖的阳光驱散了黑暗,狱卒正站在门口,“完事啦?还有什么想见的人嘛。”
我摇摇头,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我要走了。就这样,谢谢你们——”
穿过吊桥,跨越泪河,我不知道我在躲什么,直到回到家,家人的询问和吵闹才让我的灵魂回归体内,也总算可以暂时忘记孔克赛尔最后的话语。
我试图说服自己,他肯定在骗我,但是为什么呢?他要死了,骗我有什么意义?可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卫教残杀的不就是一位救世主了?不,这绝不可能,裁判所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在肉体死去的一刻,灵魂就分离了,天神塞利路会公正地对待每个人。如果他在说谎,那一切都会很容易。但假设,有那么一丝可能,孔克赛尔说的是真的,天神塞利路又会如何对待这个不曾献给祂一丝一毫信仰的灵魂?是让他也去往乐园,还是依照不敬之罪将他放逐。
问题并不因我与孔克赛尔的会面减少,我下意识地拒绝去思考,就这样三天转瞬即逝,孔克赛尔的行刑日到了。
由于繁重的工作和逃避孔克赛尔的心理,我并没有去亲自观看他的处刑。我只是不断地听闻,这场处刑简直是卫教的耻辱——我曾说过自己感受不到孔克赛尔被抓后生活的变化,事实证明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陪审团出这酷刑是为了彻底粉碎人们追随孔克赛尔的幻想,可现实给了他们一记重拳。
从孔克赛尔走上吊桥后,人们便疯了:负责维持秩序的卫兵根本拦不住一遍一遍冲击的人们,他们不畏刀剑也要前进的原因,只是为了搀扶因为镣铐而行动艰难的孔克赛尔。
确实有人向着队伍斥责,却不是对着孔克赛尔,而是他身边的卫兵。豺狼、帮凶这种词汇不断地砸过去,直到鲜血溅上了道路,游行才得以继续。裁判所已经不敢再让孔克赛尔继续走了,临时叫来了囚车,草率地结束了这段示众。
到了处刑广场,才是一场长达三天的噩梦,不管对谁而言都是如此。
据说孔克赛尔几乎没有惨叫,只在刀子落到身上时才会哼两声。于是刽子手以为他快要昏厥了,便停下动作,结果这个男人突然睁开眼,开始大放厥词,“为什么停下呀!我受的折磨还不如被你们残害的那些无辜之人的百分之一呢?”
即使全身都血肉模糊,他也没有放过没一丝机会向处刑台下的民众呼喊,“不要替我流泪呀,兄弟姐妹们,未来只会是你们的呀!”
第二天,裁判所才缓缓意识到,他们应该事先割掉他的舌头。于是他们试图亡羊补牢,没想到这却几乎引爆了人群。刀尖还只是刚割开嘴角,辱骂和残叶烂果不断向刽子手袭来,人们把律法和信仰踩在了脚下。卫兵拘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男女老少,去了又来,直到日落才堪堪消停。
入夜后也没有好多少,当夜就有将近十多人试图爬上处刑台,整夜没合眼的绝不止孔克赛尔一人。
第三天,刽子手询问孔克赛尔是否认罪,对他有造成了如此多人被捕有所愧疚。孔克赛尔却沙哑地笑了,嘴角的伤口也淌下血来。
他是最后一句话是:“不认罪,不愧疚,他们都是英雄。”
在当天午夜,在众多火把的簇拥下,孔克赛尔的尸体从绞刑架上放下来,头颅被砍下,如太阳陨落,残躯则被斩断焚烧。正如最开始他们计划的那样,那颗头颅悬挂在最高的旗杆上,往来的每个人都能看见。
卫兵密密麻麻地站在周围,将每个忍不住发出呜咽的人带走——由于这几天的疯狂,为这个魔头哭泣也被禁止。
第四天,孔克赛尔的头颅展示了一整日,期间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只有监狱的钟声响了彻日,泪河上不断走过的,都是因孔克赛尔而来此的囚犯。
这四天里我没有去过处刑广场,一次都没有,孔克赛尔死了,我感到世界都变得虚幻了。他死了?就这样结束了?
在众人都已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正结束了每夜的巡逻,来到了处刑广场,钟声预示着这已经是第五天的清晨。这也是我这几天来第一次前往这里。守备依然森严,我远远地可以看见那卷曲的黑发、他嘴角的伤痕、以及为了禁锢魔力纹上的墨黑花纹,只有那双暗玫红色的眼睛却再也无法窥见了。
我想着那天和孔克赛尔见面,他的话语,心中开始忍不住发虚,死者是不会复活的,幽灵也是不存在的。我默念着后退,还不小心撞上了一个黑白杂色头发的男子。我道歉的话语他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凝望着旗杆,说出了一句我不懂,现在却觉得宛若征兆的话语。
“快了,就快了,孔克赛尔,你将归来。”
我当时被吓了一跳,可我想要追问时,这个男人却一眨眼混入了人群消失不见。
这个男人真的存在吗?还是我的幻觉?我不禁自我怀疑。
第五日的后半夜,我照旧在夜巡。有一段路线在处刑广场的不远处,有个巷道会直通广场。我每次途径时望去总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些人。
而这一次,是火光来迎接。
烈焰在广场上沸腾,灼热伴随着尖叫席卷而来,我在远处赶紧跑来,从那条巷道里,我看见一个不可能的身影,手持一条燃着火焰的长鞭,红色披风的边角有灼烧的痕迹,卷曲的黑发中夹杂着银丝,金色麦穗形状的头冠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在冲天的火光里,他在旗杆的最高点,摘下了罪人的头颅,随后一跃而下,灵巧地如一阵风,火焰并未伤他分毫。
那个身影朝着我面前的巷道跑来,卫兵将他拦住,可这个鬼影闪身略过,竟没有人能触及他的衣角,他从巷道里冲出来,火焰紧随其后,将这黑夜照的亮如白昼,在这一刻,我看见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暗玫红色的眼睛啊!全世界只有他会有!
一个愤怒的,永远不灭的火焰,游荡在大陆上!陨落的太阳又复生了!即使是神明也不能使之屈服的……
“这不是诅咒,你瞧好吧,这是……”
孔克赛尔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最终竟借我之口喊出:
“这是预言啊!是幽灵…是孔克赛尔的幽灵来了!!!”
————end————
vol.237【地缚灵】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无声
作者被期末月痛打灵感丢失()卡文卡吐了这个是真的要写不完了所以先放着等我考完再补……暂时先不要看谢谢大家……
观前提示:现代半架空玄幻灵异世界观。内涵大量老中笑话、网络用语、退化的语言功能、颜文字。不喜谨慎观看。
——正文——
月河历史街区的左边有座天桥叫过月桥,仿古的雕梁画栋、喷了漆的木质座椅和青石护栏上小巧而威风的石狮子,有种当下流行的国潮风味。
秦苍朴就在过月桥的东边摆摊,他的左边是个套圈摊子,终极大奖是只系着红围脖的大鹅;右边是个来做兼职的小年轻,捧着一大堆发夹胸针之类的小玩意做礼物请路人扫码。秦苍朴的小摊只是一张野餐垫,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香囊和护身符,自己坐在折叠椅上刷手机。路过的人先是注意到他身边的易拉宝:
“测字算命勘察风水,
相面卜卦解梦答疑,
画符开光祛除邪祟,
其他业务有待补充。”
这半拉打油诗下边儿便是所谓的“补充业务”。黑色油性笔洋洋洒洒写着:测定姻缘、唢呐演奏、跳大神、照顾小孩、找猫找狗、写福字春联、旧物交易、合影………
待路人终于将目光转移到这大抵是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分身的摊主身上,秦苍朴才放下手机,笑吟吟地招呼道,
“要看看护身符吗?开过光的。”
秦苍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年轻,不像是个摆摊的道士;第二印象则是瘦——倒不是形销骨立的模样——他个子不矮,身材纤长,外套的袖子半挽起来露出小臂。下巴尖尖,手指细长,左手除拇指外的四指贴着创口贴,手腕也是筋骨分明,一支木簪半盘起长发,乌黑的发尾披在身后,瘦,但挺拔,乃是劲竹。
路人继续打量着,慢吞吞地回答,“就看看。”
秦苍朴笑得看不见眼,热切丝毫不减,“成,您继续看看。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
路人继续端详那些小小的木牌手串和香囊,做工细致,能看出手工的痕迹。香囊并不刺鼻,只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木牌背后用红色的颜料随意地涂了两笔。
“这个是……”
“朱砂。最好不要随身佩戴,挂在门上窗上能祛邪。”秦苍朴解释道。
“我再看看吧。”路人摇摇头。
秦苍朴脸上依然挂着笑,他端详着路人的脸,“您可是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路人刚摸上香囊的手触了电似的收回来,“你少咒人!我要走了。”
说到做到,路人站起来气冲冲地扭头便走。秦苍朴只得站起来,长腿一下跨过摊子拦在路人面前,“别生气,我只是担心你。也别觉得我在骗人,这个拿去,结个善缘。”
路人看着被递到眼前的一个绿色香囊,祥云的形状,面上绣着两只小白狗在嬉戏,活灵活现。
“不要钱,对你有好处的。”秦苍朴看着路人接过香囊,又从外套口袋里面摸出一张名片,“联系方式。”
路人刚要推辞,却被秦苍朴硬塞进了手里,还没等他还回去,就见这位年轻摊主已经坐回折叠椅上继续刷手机了,看样子不打算回自己半句话。
离开了古怪的摊子,路人才终于看了一眼手上的名片。普通的卡片,背面是个太极拂尘的logo,正面只写了一串号码和“秦苍朴”三字。
出于那么一丝细微的期望,他没有丢掉名片和香囊。
秦苍朴不摆夜摊,匆匆解决晚饭后便收摊准备回家。边上的大学生瞧了一眼他那一张垫子几乎裹不下的香囊护符,好奇地问,“你卖出去了多少。”
秦苍朴呵呵一笑,“总计卖了俩,我还倒贴一个!”
刚进了家门,手机恰好响了——来自“师父”的微信电话。
秦苍朴长叹一声,走进屋内把外套往已经堆满的椅背上一扔,接起电话。
“喂?师父,怎么了?”
“……呃你试试看那个,打开摄像头。对,在左下角。”
“……还是没有画面?屏幕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网不好。”
“……师父那是你的直播间被封了。”
“……传播封建迷信呗,还能为啥。下次标题别写道法之类的,得写非遗文化展示,国家政策。”
师父在电话那头气地大叫,秦苍朴不得不让手机远离耳朵以免被音波攻击,正愁着呢,屏幕上一闪而过的提示成了救命稻草——“师父有客人给我打电话了回头再聊拜拜!”
还没等师父说完秦苍朴便挂断微信接通电话,“喂?我是秦苍朴,您是哪位?”
“香囊是你给的?”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高中生,“这种东西别拿来骗老人!有没有良心那!”
下一秒那头又换成了上午那位顾客的声音,“把手机给我!哪有你这么讲话的,有没有礼貌啊。”
“没关系,您没事就好啊,香囊有用对吧。”秦苍朴好脾气地回答,他见得人多了,倒不至于和个小年轻置气。
“对的对的,那个秦大师(“大师?老爸你还管他叫大师啊!”)您方便明天来我们家看一下吗……“
就这样,第二天,秦苍朴站在了江家的别墅前面。昨天的顾客,江平山已经在门前等候。
“你们这的布局风水都挺好的啊,采光通风绿化都不错,八方通达。”秦苍朴感叹道,“这开发商还挺懂行。”
形容风水好的用词不应该是“藏风聚气”“玉带围腰”这样玄乎的吗?江平山心里偷偷想。
走近大门,头顶上悬着一面八卦镜。
秦苍朴问,“这是谁叫你挂的?”
“呃,我侄子说是帮忙找了开光的。结果一点用都没有,还是闹鬼,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效果是正常的。”秦苍朴说,“因为这是假货,流水线产品,您侄子请的大师估计义乌来的。昨晚说话的也是你侄子?”
“不是。”江平山尴尬地挠脸,打开门,“那是我儿子,江居肆,下学期大二。我侄子要高考,家长说这边离学校近环境好,就送来借住一段时间。”
秦苍朴点头,“夫人在家吗?”
“没有,她出差了。”
屋内的布局还算精致,并没有因为女主人不在而显得糟乱,秦苍朴吸了吸鼻子,径直走进厨房,“给我讲讲这些地方都发生了什么吧。”
江平山跟在他身后,“厨房这里,水槽里面……”他抖了一下,“死老鼠死鸟这种东西,还用,还是用刀插着,那些刀我都丢掉换了一套。”
秦苍朴点了点头,搬了个小凳子站在上面,挨个打开了厨房柜子检查了半晌,一边还在问,“你平时做饭多吗?”
江平山看不懂大师这是在干嘛,只能在一边干站着,“要是下班早的话会给两个小孩煮点晚饭,没空就让他们自己点外卖,厨房来的不多。”
秦苍朴比了个OK手势表示明白,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出厨房,又走到了卫生间。
还不是回南天呢,宽敞的卫生间却显得十分阴冷,墙角有一层薄薄的水珠。
“你是说浴缸里面泛血水是吗。”
“对的,红色的,特别混的那种,就像是血滴在水里一样,还有一股铁锈味。”
vol.236【散步】
作者:【十一招】星云
免责声明:求知
博主又在阴暗地第一人称语擦体了(跪)
灵感来自于b站访谈节目《文明社会的腹地》
本篇又名《戒戒你好西方版》《请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扫黑除恶,势在必行》
角色三观不代表本人三观,引以为戒切勿模仿。
——正文——
这个故事的起始是一团迷蒙的烟雾,讲述者使用的香烟并非什么名贵的牌子,状似柔和的银白实则刺鼻呛人,一如他看上去的模样。我试图探寻文明的腹地,社会的阴影下,无数如他一样的人默默无闻地出生、死去,像那些因为太过暗淡而不为我们所见的星星。
他不是主动来找我接受采访的,我的另一位受访者在我因处处被拒而气馁时推荐了他。于是我在办公室头一次见到了佩德罗,他坐在前厅的沙发里,神色疲倦。
这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带着软呢帽,手上是一副黑色手套,身着厚重的深褐风衣,内搭一件高领针织衫,这身衣服使人看不出他的身材,像极了十年前的侦探与罪犯——二者都是深夜的宠儿。看见我后,他颇为绅士地脱帽,那笑容恹恹的,显得有些轻浮,“您好,记者小姐。”
他的长发梳成低马尾搭在肩上,有着半张完全符合少女对浪漫南欧幻想的脸和一对仿佛深情万分的墨绿眼眸,但在左侧的厚重刘海下,有两道狰狞的瘢痕交叉着,细的那条从耳侧延伸到唇角,另一条则斜穿过眼睛,截断眉毛。
我邀请他坐进访谈室,保证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会被泄露。但他随手按灭了烟,挥开烟雾,邀请我和他去散步。
“我习惯边走边说。”他解释道,“在室内不好通风。”
同时他也表示,会在我需要记录时停下等我。就这样,我们在芝加哥飘雪的夜晚,漫步在公园中。
以下是访谈的全部记录,其中一些涉及隐私的部分已做艺术加工处理。
————————
请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这算是开始了?好吧。(轻咳一声)我叫佩德罗·霍利伍德,1888年生,故乡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现在居无定所,漂泊不定。我离开故乡快要二十年,那里的一切恍若我的幻梦,使回忆也蒙上模糊不清的薄纱。我的父母在1921年就搬去了纽约,但我们几乎没有联系过。
可以描述一下你的家庭吗?
好。我父母的结合并不被祝福。黄金、琥珀、绿宝石,都不会长在爱人们的心田,他们就这样摒弃了世俗和一切,从无到有地建立了一个家庭。我很爱他们……我也确实让他们失望了,这失望并不来自一朝一夕,可惜我心生悔意的那一天来得太晚,曾经的我幻想愚弄鬼神和死亡,最后却成了西西弗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今天和你出来散步。我的父亲是一名调查记者,刚正不阿,坚信墨水和纸张会化作刺穿丑恶的子弹,一块顽固而不懂变通的石头,几乎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有点名气,许多人知道他的名字,赞许他的正直,但正直在那时是灭顶之灾。父亲厌恶墨索里尼的主张,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那人是意大利未来的希望,如果父亲还是孤身一人,可能会留在那不勒斯,继续用笔尖与之斗争。但是顽石也有被撬开心扉的一天,为了家人,他带着我的母亲和妹妹搬迁到了美国。
你是在那时离开故乡的吗?
不是。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不如我们走到那边的长椅,坐下休息片刻?
(坐下)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解释……我并没有和他一起走,那时我还没有醒悟过来国家命运的含义,正为了一己私欲和卡莫拉帮打交道,认为父亲的离开是怯懦的表现。我打架,赌博,偷窃,酗酒抽烟,加入勒索和敲诈的队列,虚荣膨胀起来,如同绚烂的浮沫,我被它淹没,眼前再看不见未来。因为我足够年轻,以为自己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所以轻而易举地被煽动。
堕落和染上流感一样,你以为只是小病,实际上却给你留下来看不见却抹不掉的印记,即使醒悟,也不得不学着做一个感染者,不仅要同疾病斗争,还要约束自我不去传染他人。不染上流感很难,但并不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身为流感患者,却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有意无意的将病毒带给无辜之人。我继承了我父亲那无穷无尽的精力,却没在那时候养成如他般坚强正义的信念,被狂热蒙蔽是每个人都应该警惕的,这是我以身得出的教训。
你还记得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当然记得。(笑)因为我的出身,我的母亲曾是一名性工作者,也就是一些人口中的妓女。如果你是找我父亲采访的话,他会和你不厌其烦地讲自己与我母亲那传奇似的爱情故事,然后——他会跑题,开始和你夸耀我的母亲是个多么不屈而伟大的人。他们的爱是真实的,尊重也是真实的,我母亲的过往并不代表她较旁人低贱,她甚至比许多人更早更深地看透了生活的本质,积累了许多宝贵的智慧。
我一开始并不是想加入黑帮,我只是想要受人尊重。我说过,我父母的爱是被人厌弃,我也处在同样的境遇。我越是受人轻贱,就越是在意,也就越容易被众人的目光刺伤。我急于浪费自己的一身气力,求得外人的肯定,就好像这样能让我摆脱我的出身,很久之后我才在漂泊中明白那可笑的自尊对我的家人是多大的伤害。
对于一个总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他根本想不到卡莫拉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当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可怕,就没有人再敢用那种蔑视的眼神瞧他,并和旁人窃笑。就这样,我出卖自我,出卖道义,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连那不勒斯的阳光也照不亮的黑暗之中。
你的家人对此是什么看法?
没人比我的父母更加明白堕落代表着什么,他们用了许多方法来试图纠正我,但我太固执了,这点倒是真的遗传了我父亲。我们一贯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架,现在依然如此。
我还记得我母亲斥责我的那次,比起向来严肃的父亲,母亲发怒的次数虽少却每次都让我胆战心惊。我同黑帮勾结,让她联想到自己的过往,没有什么是比看着你的孩子和曾经的你一样走上歧路更令人心痛的。我记得她举起手,于是我闭上眼等待着巴掌落到我脸上——但是没有。我听见她啜泣,那一瞬间我只是,感到恐慌。
“神啊,究竟是为什么。”我听见她说,“如果这是我的罪孽,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的孩子。”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她问我。
(他暂时停下,打开风衣取出一个锡制扁酒瓶,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不好意思我需要这个——威士忌,别问我哪里搞来的,也不用担心任何检查,想喝下次请你。
总之……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给任何一个人完整全面的回答。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笔者注:他在讲述这部分回忆时情绪激动到了无法继续的地步。我询问他是否要中断采访,他摇头,饮下几口酒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谢谢你的体谅,虽然信用不佳,但既然我答应了让你采访,就不会半途而废。 说回来吧,我当时对待母亲的责问,反应并不比今天好上多少。她痛哭着重复那一句“为什么你会变成这副模样”,我以沉默应对。
最终妹妹把她扶回了房间,我开始慌张,一部分预感告诉我,有什么将会永远地失去,另一部分则是愤怒。你采访过青少年就可能知道我说的意思,他们很难接受被指出自己的错误。我也一样,母亲的痛苦戳中了我骨子里的迷茫与不安,我变成了什么样?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那时的我还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
我找了个理由离开家,去帮派成员的聚集地睡了几天。之前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没有像那次一样久。大概是一周吧,我收到一通电话,父亲的话语通过磁圈,显得不再冷硬,但那内容却让我手脚冰凉。
“我们要走了,佩德罗,明天早上八点发船。”
我问他:去哪?为什么?
他回答:美国。逃难。
一周时间,母亲的眼泪在我夜半的反复咀嚼中终于变得索然寡味,又或者说我终于成功地粉饰太平,假装我没有因此动摇和后悔。所以我笑了一声:“逃?你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
“我要为了家考虑。佩德罗,我们有一张多出来的船票。”他挂断了电话。
我久久反应不过来,挂上话筒时,才注意到掌心一片冷汗。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来到了港口,尽管时间还早,但挤挤挨挨的人群已经在涌向大大小小的船只,拿波里港永远是这么热闹。我没敢挤入人群,只是站在最角落张望。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和行李,我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等到我的家人出现在远处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是压低帽檐挡住脸。
他们等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是的,我记得很清楚,等到船员不耐地催促,威胁他们要收起阶梯,他们才走上船。
船只开动时,无数的人争相挥动手帕告别,我终于感受到迟来的沉重悲伤,那一刻我才忙不迭地挤入人群,无助地叫喊,声音淹没在无数相似的呼唤中,用尽一切到了最前面,我才意识到,因为我没有出现,所以他们没有送行者——坚持真理的道路总是孤独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出现在告别的人群。尽管我已经站在了几乎要被人群挤到海里去的位置,不论怎么用力抬头,我也无法再看见他们哪怕一眼。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我的叫喊已经变成了哭喊,可是再不舍也罢。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笔者注:佩德罗一直把酒瓶握在手里,如此堂而皇之地违反禁酒令,使我越发相信了他确实是个前黑手党成员,所幸这个寂静的公园里没有巡警。]
在哪之后你做了什么?
当然是先爬出人群,我差点腿软跌倒在那,毫不夸张地说,没被踩踏至死算是我好运了(笑)。
我狼狈地离开,回到了帮派中。我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心中一片荒芜。人在失去什么的时候,首先是不舍,其次是感到虚无,无所依靠,无所留恋。接下来我没有干什么不一样的,继续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这个社会,少了谁都一样,不会停止转动,即使有些人会因此丧命,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我正式加入了卡莫拉黑手党,作为一个没有家族血缘关系的野路子,我的晋升速度甚至称得上快。卡莫拉和其他黑手党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同政府的关系更加紧密,他们从监狱起家。不是所有的政治家都能一直出入公共场所的,倒是经常有人进监狱。卡莫拉帮给一些政客清扫障碍换取庇护,我当然也干过这样的事,尤其是那时的政坛动荡,这类活计尤其多。
黑手党的行动无外乎就那么几样,威逼利诱,恐吓要挟,流血冲突。当我伤害另一个人的时候,轻易就能感受到一种掌控的快感,把他人的性命与恐惧牢牢掌握,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达官显贵现在跪着求我饶他一命,就好像我……无所不能——这种感觉就像吗啡,能让心里受伤的人遗忘痛苦。我知道我在饮鸩止渴,但家人的离开在我心里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深不见底的虚无还在逼迫我用暴力带来的刺激感去填补,不知满足,如此直到我悔悟的那天。
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让我想想……(他站起来,把酒瓶收进怀里)我遇到了一个记者。但不是今天这样的境况,小姐。我们走吧,我慢慢说给你听。
在你看来记者是什么?不用回答。在我看来,我的父亲是记者,父亲的朋友也差不多都是记者,报纸专栏的角落里小字印刷的名字是我对记者的第一印象,像他们那样的调查记者平时不会背着笨重的相机——那是他们一击致胜的秘密法宝,只在关键时刻使用——也不会咄咄逼人,追在名流背后像赶不走的苍蝇。他们可以混进任何一个群体而不显得格格不入,以获得他们需要的信息。
他和你有些相似之处,我想我父亲在揭露那些阴影中的罪恶时,也许曾像你一样,采访过我这样的人。一名好的调查记者是公众的眼睛,公众的口舌与良心,政客呢,则恨透了这些记者。我说过卡莫拉黑手党算是政府的半个鹰犬,我当然也和不少记者打过交道。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屈服了,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命,这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当时我觉得把他人置于和我一样的境地,就能使我和其他人等同。但事实就是有些人即使和我一样身处泥潭,他们也不会和我一样堕落。
我遇到的记者是我父亲的挚友,和他一样的硬汉、老古板。与我父亲不同,他没有组建家庭,也没有离开意大利。这个人并不是那种热血上头的莽夫,他确实知道了一些重要的信息,纯粹的利诱不可能使他学会安静,此时卡莫拉便登台,本色出演恶人角色。
我是作为卡莫拉的一个小头目去找他交涉的,提着一箱钱,还有手枪、两把刀和指虎。敲开他的门时我极其自然地拿出枪对准他,“卡莫拉向您问好,是否要请我进去聊聊?”
这种事,我已经习惯到了,连思考都不需要就能完成。所以等到说完了话我抬眼看向他,只是一眼——我的喉咙突然被堵上了。
为什么是他?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他抱着我坐在腿上和他一起看父亲的相册。我可以一眼认出他,他自然也能辨认出这个年轻黑手党是自己朋友的孩子。
“……佩德罗。”他长叹一声。
我小时候在厨房里,不小心打碎了几个碟子。被父亲发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害怕得一动不动。长大的我已经不再和孩子一样,觉得打碎碟子是天大的事。毕竟做黑手党比这严重多了,不是吗。我一时忘了我的身份和任务,忘了我尽力打造的凶恶外壳。记者们往往有一双比刀更锋利的眼睛,再厚的防备也会被他们如拆信般轻松划开。
恐惧使我想要呕吐,可涌上喉咙的却不是胃容物而是我的心脏,他一言不发,见证着我的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哑着嗓子问,拿枪的手已经垂下,“对不起,我,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会和他们说的……对不起。但是……迪诺,你听我说……”
“你能改变吗?”他打断道,“就算能,那会需要你我付出多少?”
“你不能——不能发布那个报道。”我急切地解释,这多荒谬,前一秒我在威胁别人,下一秒则是想要救人,“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迪诺镇定地回答,“你回去吧。”
“我没在说笑,求你了。我…我错了,真的,但是你不能这么做。”我感到喉咙被火燎般的疼痛,这种话由我——一个黑手党,说出来,我都替自己感到可耻。“你会死的,真的。”
“我知道。”他重复了一遍,“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把初稿发给报社了。”
“怎么可能!”我的尖叫几乎变了调,“没有一家报社敢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的报道。”
“只是你没有看见,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屈服,佩德罗。”他不无惋惜地看向我,“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鲁契亚,他也会这么做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鲁契亚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和他有很多不同点,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害迪诺——现在我意识到了,当我用金钱和威胁禁锢了一个记者的口舌与笔墨时,我就是在杀死如我父亲一样的人。
因为我足够自私,所以我带上指虎痛击陌生人的肚子时,是不会想到这些的。人永远带有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的罪孽不会被发现,以为灾难总不会降临到自己在意的人头上。但命运是公平的,铺天盖地的后悔已经成了我的惩罚。
“已经……发了?”我摇摇欲坠,只剩下最后一丝祈求,“快,快跑。离开那不勒斯,不,离开意大利。求你了,卡莫拉不会允许有人公然违抗他们,你和那家报社都有危险。一旦报道发出来就全完了,现在我还能隐瞒一会儿,快离开这里。”
“我离开故乡,然后呢。”他叹息着,“把我的战友和我坚持的一切抛之脑后,做一个逃兵?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大部分人可以转移,但必须有人得留下。”
最终,我狼狈而逃,明白这事再无转机。
后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去求情了,但哪有那么容易。他们说,缄默原则,佩德罗,如果你不能让那个记者学会闭嘴,我们就只能换个方法了。
很久之后我才有机会得知结局,迪诺·加西亚因为谋杀一名报社主编而入狱,这当然是诬告。
当时我还不知道,因为我自己都快要没命了。遇到迪诺使我意识到自己正陷于罪恶的泥沼,阻止我下沉的不过是脚下一块面包。如果只有求情,那只算个小错,一番警告就能解决,但我已经干不下去了。我整夜睁着眼睛,一遍一遍祈求救赎甚至祈求惩罚,最终意识到这不过也是自我欺骗。
像我这样的罪人要忏悔,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犯错。所以我做好了准备,并告知我的上级,我决定离开卡莫拉。我会继续保守帮派的秘密,但是我已经做不了帮凶了。
毫无疑问这很蠢,对吧。黑手党又不是什么公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半夜去散步也无所谓的地方。卡莫拉帮决定处死我这个懦夫。
我以为我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是……
[笔者注:此时我们正漫步到桥上,佩德罗停下来,靠着护栏,摩挲着自己脸上的伤痕。]
……我还是做不成圣人,做不成好人,甚至也做不成纯粹的恶人。当他们举起刀子要剜下我的眼睛时,我拽开了行刑者的手腕。刀刃还是划过了脸,这就是这两道疤的由来。血红色覆盖了一半视线,我分不清我的眼睛是不是还在,疼痛已经把我逼得发疯。我逃跑了,幼时穿行过的大小巷道,成了我求生的最后道路。幸运的时他们没有动用机枪,零星的子弹擦过我,造成了些皮外伤。我甩开追兵,挡住脸上的血污,兜兜转转闯入了火车站,趁警卫不注意扒上了某个货厢藏进去——就这样,那天,我离开了那不勒斯,离开了意大利,失去了我的故乡,彻底成了无根之人。
你认为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
……荒唐的。这是个很客观的评价,还有鲁莽、堕落、迷失,诸如此类的词怎么添加都不为过。我总是慢一拍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使我总是错失良机,比如在港口,还有在迪诺面前。我为这些付出了无数代价。从那趟开到普罗旺斯的火车下来之后,时至今日我始终无法遗忘——过去从不消亡,它甚至从未过去*。
那么你认为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还行吧,起码我的眼睛还好好的。很小的时候我想过当甜点师,现在……呃,好像差的有点远了。(笑)我也没个正经工作,不瞒你说我现在主要的收入来自赌场。只是勉强还能过活,这也足够了,人生追求什么的,对我来说是奢侈品。我只是一个还没有受到惩罚的罪犯,有点悔恨,但缺乏相应的坚持。也许有一天我会卷入意外或因为穷困潦倒而亡,那样也好,至少我不会再有意无意地走入歧路了。生活就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心境也与往日不同了,在十年前我肯定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许多东西,包括我荒废的前半生、失败的现实生活甚至酒精成瘾。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被原谅,被治愈,但是至少我控制自己不去传染别人。
你想过和家人再联络吗?
是的,我试过。来到美国后我确实找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父亲换了一家报社,我还在订阅呢。他们过的很好,只是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谁也不想无缘无故和黑手党扯上关系。我在港口目送他们离开,亲手割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卡莫拉害他的好友入狱,逼得他远离故乡,我对他而言已经不是儿子,而是灾难,他不想原谅我也很正常。八年前我还去找过他们,只不过立刻就被拒之门外,像我这个年纪还被扫地出门,也是少有的了。人做错了事就应该付出代价,我观察了几天,确认安全无虞,就不再去他们面前碍眼了。毕竟通过报纸,我知道他们过的很好。
你认为人活着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没有什么是最困难的,因为那样的事多了去了,保持诚实,保持清醒,承认过错,不堕落,不伤害他人,时刻反思自己……我可以一直说下去,但是这没什么意义。有时候我们只能做到活着,仅此而已。对于有些人来说,活着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寻找生活的意义,或者只是维持“活着”。对了,记者小姐,你要喝杯咖啡吗?
[我们已经离开了公园,走在人行道上,旁边恰好是一家有着昏暗灯光的二十四小时咖啡厅。我同意了他的邀请,以至于最后这段路因为抱着咖啡杯而腾不出手来记录。他后来的讲述,因为我对此的印象太过深刻,甚至成了整个记录中我最笃定的内容。]
啊……我的生活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但并不是唯一的那个。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在经历和我相同甚至比我更甚的糟糕人生。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最困难的事情……是付诸行动。
我还没有赎罪,是的,因为我不敢去行动。
你有什么想要对读者说的吗?
别学我。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了(笑)。我想劝所有觉得自己还有试错机会的年轻人再多思考一些东西,比如家人,比如未来,比如内心真正的需求。所谓试错的机会,其实就是你和一堆浮木一起被洪水卷着,你知道它就在眼前,但是想要抓住它却如此艰难,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激流勇退,一定可以在被漩涡拖入水底之前抓住浮木。还有……就算你犯了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人生的其他部分都完蛋了,你也还有最起码下一秒的时间可以悔悟,不至于被蒙蔽到死为止。悔悟是抵抗堕落的唯一药方,不要眼睁睁让它沉入麻木的泥沼。最后……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那么这就是全部的访谈了。谢谢你的帮助。
不用客气,也感谢你的聆听。
————————
访谈结束,我们沿着街道散步,一直回到办公室。我开始记录最后的那部分谈话,佩德罗喝完了咖啡,起身向我道别。
“祝你未来一切幸运。”他这么说着,走下了楼梯。
我从窗户向外看去,这个男人在路灯下沉思了片刻,竖起衣领,像一只真正的蝙蝠一般逆着灯光走进巷道,融入黑暗之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这次散步是我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这枚暗淡的星辰最终结局如何,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end——
*过去从未消亡,它甚至从未过去:化用自经典游戏《锈湖》系列“ The past is never dead,it's not even past.”
vol.237【美梦成真】 作者:【十二招】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观前提示:本作品背景存在克苏鲁神话相关,背景涉及COC7th及其拓展规则绿色三角洲(DG) 下的模组《失灵》,可能存在关于模组关键性内容的剧透。请有计划游玩模组的读者谨慎观看。出场角色尼尔的形象为游玩该模组的PL星云所创作。 以上可以接受,那么请观看正文部分。 在你的印象中,这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来亚当森·考克斯的家里做客屋内的陈设井井有条,至少它们看起来不像你住的单身公寓,楼上的房客跳踢踏舞时会有一片片白色的粉尘从天花板上飘落,给所有暴露在外的东西覆盖一层石灰质成分的糖霜。你在门口的地垫上抖落鞋面上的积雪,奥克兰冬天的一部分随之落在门槛外。 日历还停留在11月中旬的某个日期,于是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接到任务的那天,你们的时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被联邦调查局和“那个政府组织”逐渐蚕食掉的。亚当森挑起几十页翻到今天的日期,上面是彩色油墨印刷的奥克兰。这座城市既是你出生的襁褓,也是在未来埋葬你的橡木棺椁。 好啦,别站着了,去坐到沙发上。你听见亚当森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接着就看见地板上反射的一串深褐色的脚印,带着雪水的泥泞和潮湿。他端着两个不成对的马克杯,把其中一个盛着热水的递给你——他的杯子里则是咖啡。水蒸气在杯口盘旋,像是几个月前夏季的晨雾。你想起你们守夜时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以及在狙击枪扳机上颤抖的手指。冬天的夜晚太漫长了,即使你知道它只不过是失眠的具象化体验,太阳沉下去,然后永远不会升起来。积雪吸收了你听觉神经能捕捉到的大部分的声音,因此你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有点像是一个寂寥的白色宇宙。 “你喜欢看电影吗?”亚当森从不第一个开口,他在这个时候说的话通常是让你闭嘴。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让你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你是电影爱好者?不,这样回答看上去有些草率,你又不是那些会把“旅游/音乐/文学/电影/……”类似的标签写在互联网论坛个性签名上的人。那么让我们换个回答吧,你确实看过很多电影,只不过是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他点点头,棕色的虹膜里是干涸已久的血色,“我也是,你看过哪些?” 如果在场的有你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或许会觉得在你和亚当森的对话有些不自然,不不,你亲爱的同事兼任务搭档没有被灰人*占据身体,那是因为你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对话本身,而在更远的地方。你用牙把香烟的滤嘴咬成扁平的橄榄形,告诉亚当森你看过哪些电影,从现实的悬疑惊悚一直说到不那么现实的丧尸爆米花片。他的目光则始终聚焦在狙击镜上,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又听进去了多少内容,只记得那天你们是如何沿着积雪的小路一边行走一边掩盖自己的脚印,奥克兰不是个经常下雪的城市,但我们都知道凡事总有例外。他租来的雪弗莱载着你们从白色的宇宙驶向了黑色的宇宙——有多少人知道夜晚的海会和天空融为一体?你的香烟已经被点燃了,火星在通过车窗缝隙飘进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亚当森单手从烟盒里翻出来一支烟叼在嘴边,在等待信号灯变成绿色的间隙,他凑过去用你嘴里的那支点燃了他的那支。 “尼尔,我记得你下周有空,”他朝惊讶的你笑了笑,“我请你看电影,在老地方。” 你的回忆和你的睡眠一样都会被某些东西突然打断,这正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终于知道他那天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你关于不同题材的电影审美取向。因为亚当森当着你面从柜子里掏出来的光盘盒达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厚度。 “你到底是从哪弄到这么多……”你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一步:“《控方证人》,《无人生还》,黑白版的,《无妄之灾》,《十二宫》……还有什么,啊,《闪灵》。”——你有些感动,说实话,出现这种情感并不丢人,毕竟你是由复杂神经系统构成的碳基生命,而不是你见到的那些像雪一样冰冷、像虚无一样不可名状的存在,这是你唯一能和它们区分开的地方:感情。 亚当森拿着光盘盒在你眼前晃了晃,“嘿,尼尔,别告诉我你假期还处于失眠状态。”——是的,他说的没错,但你只是在揣摩别人对你透露出来的那一丝感情,如同潮间带的生物用触须摄取海水中微小的浮游生物。“……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瞒着我?”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亚当森笑了几声,你能从他的眼睛读出来对方毫不掩饰的喜悦。 你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或许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正面的情绪了。它就像一杯高度酒一样让你感到飘飘然,脚踩在雪地上,然后猛地陷进去。亚当森挑了个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这个时候那张沙发还没被用来当作堵门的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电离后的味道,电视机反射出的黑白两色光打在你的脸上,而你的视线大多数时候停留在这个小小家庭式影院正在放映的电影,少部分则逸散到了你的同事身上:亚当森·考克斯似乎从未在穿着打扮上真正拥有过假期,包括现在你看到的他和工作日的他也没有任何区别。浅蓝色的亚麻衬衫是这个人的第二层皮肤,包括它所传递出来的温度。 你觉得自己有些冷了,于是往他身边稍微靠了靠,正在播放的画面是被砍头的受害人倒在浴缸里,“颈部动脉应该不止这个出血量,而是和喷泉一样。”你拎着马克杯的杯口说道。 “或许他们没那么多巧克力糖浆当作替代品,”他让自己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甜蜜的负担。” “甜蜜的负担。”你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因为困意已经让你的眼睛睁不开了——真稀奇,伟大的睡神修普诺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可怜这个常年失眠的人。有某个温暖且带有重量的物品盖在了身上,或许是从沙发上拽来的某条毛毯——你想反抗他的行为,你没有睡着,至少没有进入所谓的深度睡眠。但他开口了,“睡吧,尼尔,祝你有个好梦。” “至少现在,你已经美梦成真了。”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手中多出了一片安眠药。白色的椭圆形药片,看上去就像香烟滤嘴的横截面——它是借助你的想象构造出来的产物,凌驾于物理世界的既定法则之上。“亚当森·考克斯”褐色的眼睛看着你,但你只感觉到毛骨悚然的陌生。因为你在几天前亲手杀死了他,用了远超正常治疗剂量的安眠药。现在坐在你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像雪一样冰冷的幻影,一个黄衣之王借由你的记忆和他真正的灵魂杂糅而成的投影,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存在人类的感情……火车倾轧轨道时的金属撞击声提醒了你现在还在“剧院”里,一个现实世界和“彼岸”——他们,这群疯子邪教徒叫它卡尔克萨。 你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身酒气从混乱的一月十二日之夜跌落到了这里,物理法则无法诠释黄衣之王,同样也无法诠释祂最满意的两个造物:剧院和卡尔克萨。在你的眼中,它们是从宇宙虚无主义的羊水中诞生出来的畸胎瘤,但就像你并不知道剧院其实是一列围绕着卡尔克萨环行前进的火车,你同样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位死去的同事兼行动小组搭档。你依然称呼他为“亚当森”而不是别的名字,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名字和相貌,相同的性格和说法方式,至少你得承认那个吻——他在幻觉和现实之间连同安眠药一起给你的吻让你回忆起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你们在去年的冬季,不,时间并不重要,它有可能只是一个美梦而已。但你确实记得鞋底碾过积雪时的感觉,和他冰凉的那只手贴在你脸上的触感,死人和冻得够呛的活人在体温上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死亡是围绕着一个人的永恒寒冬。 亚当森的手覆上你的手心,你们手随即十指相扣,如同含着珍珠的牡蛎。那片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安慰剂随即化为卡尔克萨的一滴雨水,“这就是‘心想事成’,尼尔,你拥有你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他潮湿的声音在你的耳边呢喃——梅菲斯特也曾对浮士德作出过相同的许诺,“你可以用它做很多你在现实世界已经无法达成的事情,比如说……你一直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事物。尼尔,祂能让你美梦成真。” 你的本能在抗拒着这一切,他在你有所行动前就松开了你的手。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逐渐变得昏暗,列车驶入了哈利湖中,那些你在格林伍德宅邸的儿童房里见过的奇异海洋生物涂鸦现在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吉姆看到了它们后画出了那些涂鸦,还是说事实截然相反。显然这个问题已经上升到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层面上。 亚当森无光的眼睛看着它们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你身上。“列车什么时候会达到目的地?”你这样问他。 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回以轻浮的笑声,“或许‘明天’就到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我们正在前往卡尔克萨舞会的途中,继续沿着列车车厢走下去吧。尼尔,你坚信黄衣之王不可能给予你幸福,那就看看吧,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能在梦里得到一切。” 注释: 1.灰人:神话生物米·戈的造物,具体外形和传统形象中的外星人相似。详细介绍请以《绿色三角洲:掌局者指南》中的内容为准,在此只做简要概述。
作者:诸子百
评论:笑语
看前提示:背景故事偏向架空有点搞笑恶趣味向 与现实不符剧情会有漏洞欢迎小窗提问
我抬起头面前是一张紧闭的铁门,堪比手臂粗的门栓死死焊在中央。风透过缝隙将铁门内一道道的铁链震得吱呀作响着,风中的凉意带着唯一的光亮钻进,我来这后已经分不清多少时日,只能数着这小小的光芒才能勉强判断一天的过去。我的记忆在被拖进车门那刻后被生生切断,这个地方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无从知晓。巨大的铁锈味和灰尘味充斥着整座窄小的漆黑空间中,门外不知怎的传出几声震响,像是枪声又似爆炸声,我摸索着墙面缩在角落,铁墙冰凉不断提醒我拉响警觉,那群人似乎又要来了。
起初我清醒时,窄矮的这里挤满了人,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她们也听不懂我的话语。这里曾经充斥着绝望的哭声,光亮灭掉的夜晚,总有几双大手将人强硬拖走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不给供给,始终将我们锁在这里,慢慢的我已经没了力气哭泣,光亮点燃的白天,只剩我一人留下。
门栓的锁链依旧在震,那道光芒不断闪烁,门外有人正在徘徊。不断发散的视线拉扯着我的思绪,点点亮光让我想到家乡夜晚的星辰。亮光被钻子强行破开了口子,外面有人拿着东西将粗厚的门栓破开。锁链被人强行扯破,面前的铁门轰然倒塌,我似乎看到月亮落下,不断浸染半边天的朝霞之下携着朝阳不断靠近,远处有人向我招手,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10-4,8号集装箱没有目标物品,只有一个女人。”
飘在头顶上空的话语,亲切的吐字发音唤醒我仅剩的理智,努力发出声音,嗓音却接近撕扯:“我想回家。”
“女人?这群黑帮分子还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买卖的勾当?”
破门后,覆面男人通讯器内接收到队友的消息,矮小的仓库使他被迫低下头,他索性半蹲在地上,借着外面的阳光才能看清角落无数的刮痕,他才深知在这么一个近乎窒息的小仓库内,曾经挤着更多人。
他的语气在冷静之余更多的是来自家乡的问候,“真他奶奶的。。我要带她回去,”他可顾不得他人的反对,也没给任何小队的人反应时间,说罢他将枪扛在身后,擅自抱起面前即将昏迷的女孩。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女孩无法挣扎,她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千万不要睡,保持清醒。”他解下身上的黑色雨披盖在她的身上,他声音压低却在她的耳中异常的清晰,随着一阵腾空,女孩被他抱在怀里,迈出这座仓库之外。不过事与愿违,对于她来讲温暖的怀抱要比仓库内的冰冷墙板好太多了,她终是没挺住埋在怀里彻底昏迷。
“这里是墨西哥境内最大的沙漠地区——奇瓦瓦沙漠,埋藏着印第安人的宝藏。。”
湿林的一处房屋内有了敲击键盘的声响,巨幅的地图张贴其中,奇瓦瓦地区被人重重画上显眼的记号。桌旁摊着不少零件,面前代号为银狼的男人抓起枪管塞进半拉枪支内,在话音刚落后略显安静的场面下发出清脆的扭动声响,坐在角落的他本该默不作声,听罢冷不丁一句:“要是没有这个由头,怎么派咱们这点人来扫黑,也不会救到这些被困的人。”他抬起头将新组装的枪支轻放桌面,生怕打扰身前昏迷不醒的女孩。
“她太久没吃饭体力不支直接昏迷。”他的神情担忧,好些时候皱着眉,“我给她扎了管葡萄糖,这会该醒了才对。。”
“这手法也是跟你前妻学的?”键盘声戛然而止,鼹鼠放平电脑屏幕眼中满是好奇。
“当年她为了写那个磨人的实践作业天天扎我。”银狼话里说着站起观察手中调试着吊瓶滴管:“扎一次不行扎三次,就算是个猴子都能学会。”他停了手中的动作俯身凑近看起床上女孩脸色,听见她气息平稳才舒缓半分。
“兄弟咱们这么些年的交情了,”猛犸见其也在旁附和,“你上一段婚姻是什么样的,你可是一个字都没提过啊。”
“又没什么意思,说这些干。。”
银狼下意识瘪嘴,应付话还没讲一半,床上女孩有了反应。她缓缓睁开双眼,一个蒙面男子与她面面相觑,她的视线逐渐清晰,恍惚之下她回忆着,昏迷前正是这个蒙面人救了自己。
“谢,,”许久没开口的她有些破音,许是她有些害羞,如此窘迫的场面让女孩捂住了嘴巴,她咽了口水尽力缓解这令她尴尬的气氛。
银狼使了眼色,本就只露了一双眼,任凭外人怎么揣摩也猜不透这个九尺大汉挤眉弄眼,传递的竟然是递个水这样的信息。鼹鼠见状递上水杯,也就多年合作的战友能看清他的眼神指令。
“慢慢喝。”银狼看见女孩大口的喝水生怕她呛到,看到她的模样,令他想起了半岁女儿的模样。仔细算来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他格外想回国看一眼。待女孩喝的差不多了,他的语气尽量放轻,拿出他标准到不行的东北普通话:“在这里太危险,一会带大姑娘你去大使馆嗷。”
他又怕女孩不放心摸出自己的身份证,女孩在他怀中之时早就卸下防备,她凑近看去遮住的大头照跟捂住半截的名字,这才知晓他的名字,原来他姓燕,燕子的燕。
她紧接着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苏晴,晴雨天的晴。”
她低声喃喃,手中仍然握着半杯的水。杯中泛起的水花漾起少女心中那不易察觉的波澜。哪怕此时此刻杯中的水换成咖啡,水花旋出漩涡也无法回归平静。
“叮咚——”门口的迎门铃划过整座咖啡厅,传进她的耳朵里。苏晴被铃响拉回现实,急忙喊了一句:“欢迎光临。”
“今儿咋地没什么客。”
有人先声夺人推开店门,见那人身影后苏晴心中一紧,摩挲手中新作的咖啡,犹豫再三还是递了出去:“知道你来..这杯刚做好。”
“这,,“他本想着拒绝,左思右想下还是接过了咖啡,小心翼翼将其放在桌上。”谢了。”
那人接过咖啡他浅尝两口,这么些年实在喝不来这种苦的像汤药叫什么式黑咖啡,只是嘬了两口立马进了正题,“之前你说认识那方面的人?”
“嗯,有位岑小姐介绍的,当时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果然还是进入了这个话题,苏晴她语气中透着不愿,甚至有那么点后悔为什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他。苏晴心想着不知不觉印出几天前岑小姐的脸。
“你要找关于灵魂方面的人?”岑小姐托腮看着她,“嘛,如果你信我的话,你就去这个地方。”
岑小姐将地址写到纸巾之上,若有所思道:“是帮什么人问的吗?”
“嗯。”苏晴接过纸条“他是我的恩人。”说着苏晴看向地址。
岑小姐临走前特地嘱咐:“地点主人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女士,最好亲自踩一点。”
在苏晴犹豫之际,面前人将一大杯黑咖一饮而尽,他道:“地址发我,我去碰碰运气。”
那个地址..实在是讲不出口,苏晴难以启齿——柳氏正科诊所,听别人说着柳院长只有一段婚姻且前夫去了海外,前夫正姓燕。莫名的巧合让苏晴心头一紧,她实在是讲不出口,拿到地址的第一时间她便去了正科诊所察看一番,并且刚进门就与柳院长打了照面。更讲不出口,身着医袍的那个女人瞬间熄灭苏晴小小的攀比心。
面前人放下咖啡杯发出轻轻的声响,咖啡厅内本就只有二人这种声音格外清晰。“这段时间挺麻烦你。”他将杯子递回吧台,苏晴接过那只杯子表面尚且留有温度,面前人的话却让气氛直接坠到冰窟。“后面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好。”
“燕大哥,我不..” “叮咚——!”
门铃先声夺人盖住苏晴的争辩,挤进几个混混模样的青年,领头的踢开靠近门口处的桌椅,“老板娘,这月保护费怎么没交啊?”说着,背后小弟一个两个掏出棒球棒,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者不善。
领头人左看右看打量起了苏晴,苏晴面容姣好瞬间勾起领头混混的兴趣:“不交也行做我女朋友,我罩你。”
“你们这是哪一路的?现在的小混混素质也没进步多少。”吧台外仅有的客人有了不满,背后小弟一拥而上看清客人模样后直接扑哧一声:“哪里来的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目前的混乱状况确实是太过复杂让苏晴汗颜,她一时半会反驳不了半点,这么荒谬的情况偏偏让她遇到了,苏晴只好选择安抚她不得不低声询问:“燕大哥,你现在这个样子打不了吧..”虽说是她的燕大哥,可如今这特殊情况,,苏晴手抖得拨通110,急忙说到: “要不我们从后门跑走报警也好。”
“谁说打不了?”银狼他瞬间变了脸,可以质疑他现在的身份,可以质疑他连女式校服都不会穿,但是不能质疑他积累四十余年的格斗技术!他抽出面前小混混手中的棒球棒甩在一旁,领头的见势发出嘲笑:“你怎么连一个高中女生的力气都比不上?”
“不是啊哥,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小混混的语气满是难以置信,可听到老大的如此嘲笑顿时沉不住气,索性抢过同伴的武器挥砍过去。对方不紧不慢,直接摁住小混混的手腕砸在吧台,使得小伙动弹不得。其他人更没有武德,纷纷嚷嚷扑了过去。紧接银狼反复垫步灵活转身,躲过两只蓄意而为的咸猪手,抄起其中一个壮壮妈同款离子烫的领头脑袋摔向桌面。
银狼窜上吧台,俯身睥睨逐渐露出杀意的小混混们。
”你们老大是谁清楚不?”
银狼转了转肩膀,他难以置信动作能这么顺畅。他除了惊讶于身体的灵活外,也惊讶于如今的小混混素质怎么越来越差,想当年的马仔收取保护费可没有看碟下菜,若是老郁总在管,恐怕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桌旁的小混混面面相觑,受到挑衅他们早已被眼前的女孩激到红温,捡起手边的东西一股脑投了过去。
“要不,你们这群小嘎子找个班上吧。”银狼的苦口婆心化为拳腿,龙卷风袭击停车场般一脚一个把小混混踹倒在地,剩余的小混混见状不妙想要跑走,只见他们口中的高中女生跳下吧台,拎起高脚凳扔出半米开外,准确无误摔在大门玻璃上,啪唧一声隔断小混混的去路,“还有三分钟警察就到,老叔这监控是带音儿的,我们俩弱小女孩是内个自动防卫,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其实银狼把操作台护的很好,苏晴不但一点也没受伤而且连贵重东西都没有任何损坏。可苏晴余惊未消,声音带着颤抖道:“燕大哥,警察还有30秒就到。”
银狼把地上昏迷的小混混栓在桌子上,随着警笛声越来越近银狼全身抖了一激灵,下意识拉开后门,这种声音唤起了他当小流氓时天天听警铃逃跑吓得跟孙子一样的日子。
苏晴见燕大哥愣在原地,倒是给了她说话的机会。“那个..燕大哥。地址是正科诊所!”
“地址是正科诊所!”
“正科诊所!”
“科诊所!”
“诊所?”等苏晴的这位燕大哥反应过来,他才发觉自己早已跑出咖啡厅五米开外,“这名字真熟,从哪里听说过。”他有点摸不到头脑,油然而生的熟悉字眼催促他尽快到达这座陌生诊所。
诊所位于当地的中医街,其实距离苏晴所在的时尚街区仅几步之遥。他再一次的摸不到头脑,就这么几步路苏晴这个小妮子憋了这么多天才告诉自己。穿过贴满蓝色玻璃的建筑,中医院大学五个烫金大字跃然眼前。
“你以后如果开诊所想叫什么名字。”
一个遥远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依稀浮现。他再向前进了几步看见了大门 ,招牌不大却格外清晰。
“正科吧。”
他推开门诊大门,脑中的身影正不断随着门逐渐明朗。这里的布局与平常小诊所不同,作为门面的所长介绍板并没那么起眼,放置在问诊室的门侧。不过他没想到这样规模的门诊在工作日同样人数不少,不只是老人和孩童,就连年轻男女也正在等号。
他索性约了号等了起来,好在已经接近下午,不知是所长医术高超还是所长说话简洁,虽然人多不到多长时间,他便逐渐靠近了问诊室,这才看清名牌上的名字:“柳影”。
“这名字挺不像你的风格。采访一下你,柳影女士,你为哈整这么正经的名字。”青涩的她若有所思后憋住了笑容:“因为..”
“下一位,二五零号!”机器声响起,这个手拿250的250进去。对他而言,记忆中的脸悄然靠近,面前正是一双令他本该抛在记忆将要忘记的双眸。横跨二十年的脸清楚印在眼前。
“二五零号,叫什么名字?”
柳影见下一位推门而进,翻出新的空白就诊单等候回应,谁知面前的患者似是自言自语,突然恍然大悟道:
“我想起了,原来正科是正经科室医生开的诊所。”对方音量不大,在如此静谧的房间下却是突出。
柳影好些低的头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抬眉,她瞥了一眼对面的年轻患者打量一番后皱起眉,顿了好久后才开始书写起来。她的话语略有起伏:“二百五,你脑子糊涂了。你应该去隔壁精神病院不该来我这。下一位——”
“哎别别,内个。”还没等他瞎话说完,柳影又补了一句。“小朋友限你二分钟内说完,别耽误下一个病号。”柳影口气没有恢复往常,倒显出零丁的耐人寻味。
“我 ,呃。”他快速思考脑子转的飞快,这种场合的紧急程度可比西伯利亚奔驰而来的熊瞎子要惊险的多。他神情中选择收敛,他心想越急越会露出破绽,这次任务尽量的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我有个朋友他的灵魂,呃,交换,就是想问一下嗷...咱这里有没有特殊服务?就什么..灵啊,鬼啊什么的。”他越说到后面越虚,他跟柳影认识那么些年,他怎么不知道这位柳医生还有这个本事,难不成是有人在坑苏晴这个小妮子?
“阿嚏!”苏晴忍不住打了喷嚏,乔警官递过纸巾后随即问着“你说你的一个熟人见义勇为然后跑掉了?”
乔警官有些难以置信,一个人把这一波精力旺盛的小混混全打了?真有这么一号人该留有档案才是,“那他的名字叫什么?”
“哦他姓燕,他叫,,”苏晴回想后猛然怔住,燕大哥的名字...是什么?当时在沙漠小屋内燕大哥曾展示过身份证,除了身份证号外其他被他遮的严实,他究竟叫什么她自己也无从知道。
“我只知道他姓燕,家住黑龙江,其他的其他的”苏晴她搜刮了一圈脑袋后茫然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这我倒是略知一二。”柳影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只是在纸上随便划了两道,“二百五过几天复诊。”
“好吧,柳阿姨我过几天再来拜访。”小女孩将三个字刻意的更深,拿走病条将要离开。
就在此时。
“燕蓝田,你别蹬鼻子上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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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诸子百
评论:笑语
看前提示:本文为偏架空古代,剧情逻辑有不合理之处敬请谅解。剧情奇葩有些癫尽请谅解。
甲辰二月初二,余同亲友游随山,随山有汤,听闻能治愈全身延年益寿,遂进山林探往。
“都说这温泉延年益寿,我看只是噱头罢了,倒是这里的温泉蛋跟野山鸡特别好吃,用的就是这随塘茶水,一口下去简直是回味无穷,这里的汤水面据说也不错。。”今日天气晴朗,适合踏青,随山内竹林郁郁葱葱高大挺直,无不吸引着大批文人雅士前来游赏。所以,为了完成我的游记也来到了这里,顺便吃一口当地的美食,顺便。
上山的石阶由山下石料砌成,布满青苔的石面上仍存留少数前人修缮的影子,并且越是靠近客栈越能看见不少珍木。这样的景色也没有停止面前人停止脚步,身前的秦将军还是走的飞快,这个架势就算是有段极险的路也挡不住人。我勉强跟紧后试图叫住他“我特地选了花朝节后,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安静,那群赏竹拜佛泡温泉吟诗对唱睡一窝的雅士早就下山了。”
“真的,已经,下山了吗?”
他停在客栈门口,向上看客栈的牌匾是新的,大门却是旧的。
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什么看竹什么拜佛,若不是这是前朝豪绅刘瑞的隐居旧宅,这座竹山的名气就削弱几分。
我刚想跨步进入客栈,却被眼前的人物收敛几分。就这样,我们两个大活人挡住门外仅剩的夕阳余晖,坐在桌前的三个书生模样的人纷纷将目光投来。
这种审视目光,我常在皇都文人流觞会内见过,一种打量对方肚内装着几两墨水的审视,像是站在万丈高台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所有来路不明的人物。
秦将眼神落到别处,他不喜与这样的文人交谈,他索性走向柜台。这样如此,面前的注视化为利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将我扎的比刺猬的毛还要多。秦的厌恶不无道理。在许久的对视中,桌前的其中一人站起上前意要讲话,将才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我腰间的佩环不挪目,“阁下可是京城人士?”这句话打破了这本不该宁静的氛围。
这种材质的只有西域才有的品玉,我自然不像是西域人士,这般玉只有在京城内流通,就只能是城内有钱有官的人士才会拥有。
“在下正是。”仲孙平,仲孙柳长你真是杀千刀的该死。
晨早出行秦就告诉我这块玉招来祸端,当时的我不信,如今看真的很不吉利。本想休假远离高堂学着古人来一场超脱世外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成想开口一锤子直接打回京城。
那人瞬时收敛所谓的眼神,做出一副低头的样子,后面的二人收到了信息跟着向前,只剩一小僧留于桌前淡然不动。
“先生贵安。”二人一同作揖笑容勾起,他们的手却没放下,原来他们要开始了。
“先生可知清风书院,鄙人的老师如今在京城教学。”这是京城最好的学院,朝中名臣杨大人曾被邀去讲习,他没有去真是明智的选择。
另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我:“家父曾在十年前百寿宴去往京城,不知先生..”
他有他们首县最有名望的富绅爹。
离我最近的那位,目光毒辣且沉静低调的雅士再次打量我许久,左看右看方才开了金口:“在下与仲孙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见先生面容熟识,莫非是仲孙大人的长兄?”
得,跟家弟攀过关系。那二位听此话一出,眼睛瞬间亮了好几度,好端端的春游赫然变成大型交友会的现场。
“施主可是柳长先生?”他们身后的僧人说起了话,这张小桌大部分的人已经上前,倒显得那边冷清了不少。他们没有招手示意僧人上前,躁动的他们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三人嘴角的弧度不易察觉的瘪了下去。
“先生的《长记》,小僧十分钟爱。”他笑眯眯的,语气平淡却没有刻意讨笑。
“多谢...”这里竟然还有正常人,瞬间如沐春风。我想着讨教,心想询问这位师傅的名字,没成想旁边的学院小哥硬生生挡断我的话语,按耐不住挤上前来。
“《长记》在下也看过,书中精妙的论点与哲理就连我的老师也是赞不绝口。” 拜托姑爷爷,这是一本志怪小说。
“我爹也说!”拼爹少爷一听抓紧逮着机会涌了过来,奈何身后僧人不紧不慢,没有乱了节奏,依旧回复:“今天下午小僧要与三位好友上山拜佛,今晚可否与先生一叙?其中有些奇景异事讨教先生。”
三人似是不悦,在僧人跟我还没说更多话时,攀弟小哥提前作揖,神情中俨然一副即将要走的遗憾模样,“先生,我们要与妙禅登上山拜佛求愿,等到晚上我们再跟先生一叙。”他是回音壁吗,一模一样的话完整重复第二遍。
我目送他们离去,秦这时靠近过来,他的脸露出反感的神情。“这些人令我不舒服,他们的做派比京城里的人还要虚。”
我没有回答,同秦望向僧人离开的方向,秦想到了什么,他道:“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在这种小团体里相处下去的。”说罢我们离开大堂,朝客房方向走去。
“我曾去往一个国家,叫释迦国。那里的人民相信一切皆有因果,无论他人善意无论他人恶意,一切皆是上天安排,皆是上天考验。”
我们上楼到达客房门口,秦推开房门回道“这种说法而活的人很容易让人蒙骗。”
我点着头,“起初进这个国度也是发现,他们和善到没有警惕之分。国王为国中悟道上乘人士,据他们讲,他们的国王已经到了不问世事到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也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管国家不管子民一心只悟道咯?”秦似乎对这个故事比较感兴趣,不着急放下包袱安静听我来讲。
“一伙受伤的强盗被好心的国民收留,痊愈后见财起意,肆意抢夺国内财宝却无人阻拦,因为这是国家的因果,无论是偷盗还是烧毁整个宫殿都是上天的安排,混乱之际我也是九死一生才从释迦国逃出。”
“然后呢?”
“等我逃往附近绘制好地图时再回故地。发现早已亡国一切烧为灰烬,只剩几张书本残页证明这个国家的存在。”
我讲完后发觉突然沉重的话题让气氛整个冷了下来,秦的思绪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如果这个国家在仙葩蓬莱之类的地方,或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我看向房内,试图寻找什么能够转移情绪的东西。我慢步的巡着,四处的装潢墙上的挂画脚下的地毯,无不透露着富贵人家的影子,以及只有一张中等的床。
他似乎有什么话憋着没说,莫名其妙气氛的驱使下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个,这家店只剩下这么一间单人客房了。”
“啊?”
“刚刚的气氛没好意思说,这样吧做为赔罪你睡床我打地铺。”秦在这个方面异常的爽快,手比嘴还要快,说这就将被子铺在地上。
“无妨,在下也能打地铺。”我抓住枕头正要放在地上,他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不,我打地铺。”
“不,我打!”
“我打!”
“我打!”
在我与秦争论不休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一阵无形的力量撕裂窗户挤进屋内,有了老天爷的鼎力相助,终于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下雨了 。”我抬头看天,狂风呼啸有点灰蒙的天肉眼可见的变暗,灰霾在不断压低不断下沉,无数竹枝凭风摆动,翠绿外衣埋在水雾之中没了傲气,只剩拍打后的吹拂摆动。
雨似筛中麦粉,细密又浓稠,本在楼上作赋吟诗,如此天气今日踏春全盘尽毁,无奈之下余同将军商议下楼,共赏雨中竹林美景。
“温泉泡不成,不还有温泉蛋汤面能吃吗?”
“抱歉两位客官,现在下雨野山鸡鸡蛋来不及运上来,做不成温泉蛋。”
厨房内,厨子大哥的一句话化为棒槌狠狠的敲在了我的头上,
“生的也可以。”秦紧接着问。
“生的也没有。”厨子大哥回道,除了外面多变的天气,秦的神情顿时也忧郁了几分。
后厨外,清晰的几串脚印匆匆进来,,服装竹叶暗纹下藏的缎锦熠熠生辉,纹样低调布料高调,看服装便知道是刚才的几位书生。来者二人淋成落汤鸡,争先恐后向客房跑去。听脚步人数不多,其中吹嘘学院的少爷步数慢些,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提着衣服正要离开,
“怎没见另外二位呢?”此刻我觉得奇怪,怪异的感觉萦绕脑袋旁不愿散开。学院公子不愿停下脚步,“张兄与妙禅兴许是去了书阁避雨休息。”他撇下一句话简单的作揖后,快步离开。
我依旧感到奇怪,将才的短暂接触察觉,以攀弟公子为首的四人小组中攀弟公子对妙婵小僧的恶意更甚,如今却兵分二路去了书阁躲雨?或许他们的关系跟想象中有所不同 ,或许有人心中有了苦果。
不过无论是谁吃了苦果,此刻的我比他们更快尝到了现实的苦果,面前这碗奇特的汤面硬生生难吃到了一个境界。甜中带酸,酸中带辣的汤汁配合半生不熟的面疙瘩。。我抬头看见秦吃的正香,趁大哥没有将第二碗端到我的面前,迟我将心中疑惑告于厨子大哥,“他们为何要去书阁躲雨?”
“书阁内有不少刘家留下的佛经书,妙禅小师父奉命到书阁誊抄带回本寺,按时间算起他比这群公子要早来一段时日。”大哥的嘴跟手没有一个不停,指头粗的面条在锅里打了滚,乐呵呵的将大半碗盛给将军。或许战场的残酷环境下锻炼出的铜身铁胃,小半锅哗哗下肚吃的格外的开心。
我扒拉着碗中所剩无几的面坨子,这种奇异味道夹杂着窗外泥土味简直是地府级的灾难,浓稠的汤汁下我仿佛看见一黑一白向我招手,或许是汤面的毒效发作,瞥眼间书阁的光亮逐渐影影绰绰,我吞下一口汤汁,书阁灯光彻底熄灭。整座不算高的阁楼刹那间淹没雨雾之中。
这时,秦却放下碗筷,他靠近窗的位置仔细嗅了一会,脸色骤变铁青,瞬间撂下那锅面条与我简单对视,“书阁那边有血的味道,是人血的味道。”
我相信他这句没有由头的话语,倘若及时过去兴许能救人一命,想到这我抄起两把油纸伞,秦抓住雨伞满眼没有从书阁中间挪过一点,书阁附近两把雨伞突兀入幅,淡白的颜色尤其显眼,秦眉头一皱,我深觉大事不妙。
他也顾不上打伞,直接跨窗跳下,轻巧落地快速赶往书阁,我撑起雨伞随后跟在秦屁股后面同样腾地,秦跑得奇快眨眼工夫便进了书阁门口,挡住二人去路。二人一惊欲要撤返。他们可没想到我在他们身后等着。
待他们转过身来,不必借着光源也能看清他们的完整模样。彼时,书阁的大门被秦打开,他感受到轻微的风涌随指缝溜走,他进入那片漆黑腹地里面安静异常,他将身上备用火折打开,点燃屋内烛灯,雨势渐小,重新通明的书阁在沾水的地面下显得敞亮几分,借着灯火我能清晰看到其中小生眼中闪过的慌乱。
“你们两个为何在这里?”
“我,我们。”回复的是乡绅家少爷,他吞吞吐吐不停拉紧学院公子的衣袖,许是看不下去他这般举动你看我我看你,学院公子率先回复:“我们看这边烛光灭了,寻思张兄二人是不是出了意外有了危急,所以从后门进来看看情况。”
“既然如此,那就一同进来吧。”他们俩小子一定有鬼。
二人进入书阁,我紧跟其后关了大门,大门的手感厚实窗纸用了特殊材质制作,北方书阁窗门同南方相比不同,避光的同时遮阴密闭才不会将书本腐蚀,能长时间的放置。可走进来的一刻,除却令人不悦的腥气味没有闻到通常书阁中的闷气香味,着实古怪。
复行几步,眼前的一张窄桌上简单放置煤灯,不少书本整齐排列其中,半本敞开的经书随着风的灌入不经意翻动一页。寂静的环境下,无论多么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书页声脚步声以及轻弱的呼吸声。书影下是分辨不清何物的一团黑物,秦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即便是久经沙场的秦将军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深深皱紧眉头,眼中透出无限的悲悯。
我不愿过多还原讲述现场这一处的模样,面对《长记》的读者我不该在这里下过多笔墨。
那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此处,他们透过秦的身下能辨出被雪泊淹没的僧袍,见到这般景象乡绅公子捂住嘴巴,两眼一翻差点倒在这里。学院公子扶住身旁未能站稳的小哥,他审视了四周,仿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秦蹲下观察地上人的异样,“他没有挣扎的痕迹,却有射击的伤口。”
“腹部是军用剑弩伤口,并且不是致命伤,”我在一旁跟同秦的视线调查。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透着有些不可思议还带着大大的疑惑。
“我的学生现在于大理寺就职,他曾告诉我像这种私人定制的建筑内常有机关,为了错误引导通常会仿制弓箭嫁祸他人。”大理寺学生是真,告诉机关是假,我总不能说自己误入这种机关差点没命这种丢人的事情吧?
我向四周墙壁看去,“况且箭凭空消失,应是犯人将其带走销毁证据,这是许久没开的机关一定留有新的痕迹。”
然而,四周的墙壁并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有所痕迹,依旧布满灰尘不见一丝异常。秦还在原处,他盯上了学院公子,眼睛迸发着犬类才有的锐利。
“你们口中的张兄没有在这里。”令人生怖的眼神死死钳住二人,乡绅公子的情绪状态并不乐观,提到这个人后,他愈加的激动;“这位身手矫健的兄台率先进入书阁,像这样的武力任凭怎么动手都是轻而易举吧?”
窗边雨转小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大颗的雨点拍打着仅有的门窗,声音响又狰狞,吹的更加嘶吼。
秦被这空穴来风的话语震的睁大双眼。“他第一时间进入书阁确实不假,可这并不是。。”
我刚辩解两句话,三人组的优秀传统又一次打断他人的对话,学院公子也被现在的情形折腾的神经兮兮“难道妙禅是被这里的山鬼杀害的?我可听说自从刘大死后常有山鬼出没雨后掳人!”他又看向我,寻找我的认同 “柳长先生遇见的志怪多如鸿毛,先生应该更懂吧!”
我也被这言论震的放大双眼,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无语凝噎。
我与秦还没问清张的下落,还被这两位公子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看来事情的一切起因只有找到张这个人才会尘埃落定。
“咚!咚!”门外冷不丁传来巨大的敲门声。
“一定是山鬼来索命了, 这是报应这是我们的报应。”学院公子随着不间断的巨响躲在柱子后面 ,门外雷声大作辨不清什么 模样的身影矗立书阁之外,看不清来着的身份,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极了擀面杖的声响。
“报,,报应,是报应。”最后敲击声起,许是少爷没见过这种场面,学院公子头一歪眼睛翻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竟然是昏了过去。
秦与另一公子过去扶住,我拉开大门厨师大哥撑着伞杵在外头,大哥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慌乱,他瞧见屋内有人尚在,仔细一数人数后倒是松了半口气。
乡绅公子见客栈的厨子过来,摆出一副客人姿态率先开口,口气中满是不满,“今晚我们不住了,我们要下山。”他的言外之意我能听出一点,他想要逃跑。奈何大雨无情,下山路必定艰难险阻,没有好的身手下山简直不可能。
“雨太大了,下山的路被刮着的竹木挡住,方才清点了客栈内的人数,就只差剩下的几位公子了。”
只剩二字很有意思,他们口中的张兄尚且下落不明,厨子大哥这般笃定,张兄这人可能已经返回客栈。可在厨子大哥的语气中,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消息,他吞了口口水,探进半个脑袋像是找什么人似的。
那么,就只剩几种可能,但愿不是最坏的那个。
我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试探“莫非。。” 他在不经人注意的角度轻点着头,“温泉那边出事了。”
“请带在下前往。”我跨出大门,回头与秦嘱咐,“秦兄暂且照顾二位公子,我同大哥去温泉看看情况。”秦点头,我临走时他向书柜方向走去。
外面天气已经不像想象中那般恶劣,大哥稳健的步伐上手轻微颤着,温泉池与书阁距离并不远,顺着小道便能来到温泉池的后门,温泉做为客栈的招牌其池子大小可不是一般的大,又因是私宅温泉,泉中的装潢也没有半点落下。师傅打开后门,他把我也当成公子那群读书人,一再强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
这里有温泉池一大一小相互辉映,形状似日月,日形池旁有小型瀑布倾斜而下,月牙池上有假山矗立,日月山河近在眼前难怪不少雅士前来游赏。
大哥带着上前在小型瀑布处停下,小型瀑布下的物体让人难以忽略,一具成年男性半截尸体任凭瀑水浇灌,他死死睁大双眼,脸上满是惊恐表情。这个人的脸我是见过的,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张兄。
奇异的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厨师大哥看到如此惨状不忍心多看两眼,他道:“我寻思有人会来温泉,没成想会看到这般惨状。”他止不住的叹息:“山上师父也下不来,恐怕要让妙禅小师父来超度了,可刚刚书阁内也没见到小师傅的身影,这。。”
我走上前,张肚子以上的上半截无明显外伤伤口,他的眼睛流有血迹,四窍出血是很明显的中毒现象,他的双手死死卡在其中,有所挣扎痕迹恐怕也是徒劳无功,便如此羞愤而死。他怀中藏有的几支箭杆也在挣扎之中裸露出来,真是着实讽刺。
“刚才书阁灭灯之时,妙禅小师傅遭遇了不测,恐怕就是他杀的。”我抓紧张的领子试图从瀑布下的不知洞口拽出来,洞口着实怪异不大不小偏偏能正好钻出一个成年人,可又只能钻出半截,大哥顾不上悲伤放下伞同我一起拽。
两个成年人的绝对力量下尸体没半分挪移,牢牢卡在口中纹丝不动。一番折腾下来大哥还么搞清楚怎么回事体力就被耗费的差不多,瘫坐在月牙池亭子内。妙禅的意外令他愤愤不平,思来想去他道;“如果是他杀害了妙禅小师傅的话,我有些头绪。花朝节当日,后花园内我无意听到有人争吵,并发现妙禅的俗家姓氏为刘。”
轰隆——
大哥的后半句被再次的巨响遮盖,这次不是天边闪雷,而是面前瀑布的洞口大开,张的尸体彻底落入池中浮在水上,手中还死死攥着几沓白花花的银票。瀑布内的血盆大口持续穿出声音,末了听见洞内有了人的声音。
“仲平在不在?”
“仲平??”
是秦的声音,洞口的方向指向书阁,我朝洞中大喊“张的尸体找到了。”
“什么,张兄的尸体?”乡绅公子震惊,似是喃喃自语通过洞口的扩音却又无比的清晰,“这皆是因果。”
洞口又是一阵声响,此刻雨已经停下,原来今晚的响雷也半真半假。
我同大哥回到书阁,乡绅小哥急忙拥了过来问着:“如今妙禅的死依旧没哟头绪,现在张兄也驾鹤西归,这可如何是好。”说罢逼着自己摆出忧愁的神情,想哭却哭不出。
我掏出扇子,习惯性向四处观望围绕一眼,书架下方的书已经风化,看来机关就在此处,难怪抬头看不见任何的装置,如此看来只有这样一个结果。
“实不相瞒,在下略懂一些通灵之术。”其实我并不懂什么通灵之术,只是需要一个身份镇住罢了。
“现在我要召唤山鬼,让他告诉我冤魂的真相。”要是真有山鬼,我可真想见识见识。我眼神示意秦后,双手合十扇子假装向四方扇动。嘴里快速念着自己现编的咒语,一指门口秦在身后打开机关,轰隆声三度响起,众人震惊。
“山鬼告诉我,害死妙禅师父的是你。”我用扇子轻点乡绅公子,他刚要反驳,“你的张兄。”接着我将尸体中的箭杆摆在地上,“他借躲雨时机启动阁内暗箭机关伺机杀人,假设他得知机关开启的同时有通道逃走,进入暗道后触发道中防盗措施中毒身亡。”
这番在常人看来的谬论也让本人感到汗颜,若推理不错,像这种宅子必有两套机关防止贼人入内。
“或许你要证据,证据在这。”秦拿起窄桌上吹起半页的书,赫然画着机关的图纸。乡绅公子终于挤出了泪水,吞吞吐吐的“妙禅师父是刘的后人,张兄起了歹意。他说这种险恶贪财的后人自然不能放过,”他欲言又止,“是张兄指使我们分成两队让他有得手时机。”他说着抹了眼泪。
“不必做戏给山鬼看,你们也有参与。”
我把张手中银票拿走,一张一张向乡绅公子展示,“一张5万两,这里足足12张银票,一人就是20万两。”
秦拿过银票辨认,真钱可错不了。厨房大哥也凑近观赏,想来什么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花朝节当天他们一口气要了一百个温泉蛋,野山鸡见到他们都得躲着跑。”
“山鬼说,让你们明日去报官自首,要是今晚你们逃跑我不确定他们会做些什么。”
乡绅公子点头,他泪如雨下不知是在伤心事情败露还是在伤心自己的二十万两直接泡汤。
深夜雨停云散,一切仿佛归于往常,只剩拦腰折断的几根翠竹挡了道路。
随后的弯绕我与秦皆不想参与,他们的情仇我们也不想了解。烂摊子也不会收拾,屁股我们也不会擦。
接着第二日,面对再次湛蓝的天空,真的恍如隔世。
“他们吃了一百个温泉蛋,我们一个都没吃到。”
“不过面条还可以。”秦试图安慰。我们绕过下山倾倒的几根竹枝后,我看向随山深处不禁笑道, “跟这汤面相比,我更信山鬼存在。”
此时我不知的是,秦在背后乱抓空气扔进山林,并摆出嘘声,一群小孩模样的怪物蹦蹦跳跳直至不见。
书阁内学院小哥苏醒,他见四下无人轻声问“20万两如何?”
“没了。”
“没了?”
乡绅公子看向手中的欠条,已经是哭不出的淡然,“对,全没了。”
没了。
警告:含有家庭创伤、自我伤害、药物滥用的隐晦描写,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某种程度上来说,梅林·斯图尔特并不是普罗维登斯本地人。十二年前,母亲带着他和操劳过度的父亲从伦敦搬到了新英格兰地区。自此,斯图尔特先生加重的风湿让关节再也无法承担支撑全身重量的责任。在一场持续时间过长的庭审中,辩护席上慷慨陈词的斯图尔特先生被高烧和脱力推倒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的除了西装革履的身体,还有他作为律师的自尊。
庭审中止了,有位陪审团的好心人用斯图尔特先生的手机叫了救护车———如果他意识清醒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从那之后斯图尔特先生的律师生涯和他的身体状况几乎是一起开始走向终点为“地狱”的下坡路,伦敦带给他的除了伤痛还有季节性抑郁,受普罗维登斯潮湿阴郁的天气影响,斯图尔特先生最终被迫提前开始了退休生活。
他的妻子,莉莉安娜,一位算是虔诚的基督徒兼政府官员(这两者当然并不冲突),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改变,躺在沙发上的丈夫和躺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还是后者更为要命。奇怪的是,淡漠和敏感在一个人身上的关系并非总是二元对立。莉莉安娜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开始影响到她维持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与此同时,她的应对方法是比正常指标多抽几根香烟。在她某次破天荒给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短暂的拥抱时,5岁的梅林被女士香烟的味道呛出了眼泪,条件反射的厌恶让他推开了母亲。
现在来看拥抱更像是个莉莉安娜给他的考验,而他作出了母亲心中最糟糕的选择。这就是她为什么在那天不加任何解释地抛下梅林转身离开,从此他的母亲开始全身心投入政治生涯,用她健康的肺和心脏作为母乳哺育她和权力的孩子。
而梅林对这段时期最深刻印象是那份滴着血的烤面包———他用了错误的刀切面包片,血几乎是没有任何疼痛的从伤口里流了出来,很快浸湿了酵母制造的松软结构。他拿带着卡通图案的创口贴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随后便把带血的面包送进了烤面包机里。梅林处理完这一切后才发现斯图尔特先生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见证了全程,他父亲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迷茫和不知所措,什么也没说就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宜家毛毯温暖的怀抱。
那是梅林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他总觉得治疗风湿关节炎的偏方药膏有一种和母亲身上相似的味道,那种气味连带着让他开始排斥父亲。十年过去了,苟延残喘的不止有斯图尔特先生的身体,还有他和妻子的婚姻。最终在某个阴沉的雨天,斯图尔特先生用剃须刀片在浴缸里割腕自杀。这是梅林参加的第一次葬礼,母亲泣不成声地接受记者的采访,从天而降的雨水模糊了她和其他来宾的面容,苍白色的悲伤流淌进普罗维登斯河,和里面游客扔掉的不可降解垃圾一起沿着河流前行,直到汇入遥远的大西洋深处。
母亲自葬礼后更少回家了,她的面孔有时会出现在当地新闻里。梅林在看到新闻里的母亲时会想起她在带他们来新英格兰地区前的承诺:“我们的生活会更好的。”事实上,那些连绵不断的雨水只是被从伦敦带到了大洋彼岸,并且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他对父亲的死并不在意,因为比这更难以忍受的是无聊。母亲在政坛的前途一片光明,她很快选定了克利夫兰作为梅林人生的下一站,“一位医师,你父亲在天堂看到会很高兴的。”是啊,梅林心不在焉地在电话那头想,然后呢?以自己的人生去换取一个死人虚无缥缈的幸福?话筒那头传来忙音———好吧,我的意见不重要,他颇具讽刺意味地想道。
往后的每一天都只能让梅林·斯图尔特感到加倍的无聊,孤身一人在克利夫兰上寄宿制高中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那所学校还有点宗教性质。他有时候能从盥洗室蒙上雾气的镜子里看见父亲的身影,但也那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幻觉,血液流进历史悠久的陶瓷水槽里,剃须刀片新造就的伤口在热水中隐隐作痛。至于斯图尔特先生,梅林的父亲死前究竟在想什么,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他的孩子正在走上一条由母亲既定好的、通往上流社会的道路。
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24岁的梅林此刻趴在公寓的马桶上吐得天昏地暗,止痛片带来的药物反应让他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块熊熊燃烧的白磷。痛苦像煤气一样塞满了狭小的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把那副框架眼镜摘下来扔到旁边,整个人胎儿般蜷缩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刷着手机。那是克利夫兰抽血实验室出事的前一天,伦敦·辛克莱的绯闻也没有在因特网里飞的到处都是——换句话来说,除了佛罗里达州以外的地方一如既往的平静。耳鸣声很快盖过了排气扇的嘈杂,生理性眼泪在他的眼窝处汇聚成一个世界上最小的堰塞湖。
楼上的学生在举办踢踏舞会,卫生间的吊顶摇晃着落下些雪白色的粉尘。年轻的检验科医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地板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不对劲,不对劲……他绝对不会将这种单调的、枯燥的、乏味的线性发展生活持续到自己的后半生,梅林尝试过用药物和咖啡因来填满那处空洞,可最终得到的却是条件反射般的呕吐和像疟疾般的颤抖,他想要真正能代替兴奋剂和止痛药的工作,能让他摆脱父亲那湿漉漉的鬼魂……不,不止这些,医师有些苦闷地倒在单人床上,弹簧嘎吱作响,里面有一千只老鼠的灵魂在哀嚎求救。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有些开始怀念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克利夫兰实验室的案子比梅林想象中还要更快告一段落,那位惹出了天大乱子的伯利恒之星选择继续在好莱坞的夜空中闪烁,铺天盖地的新闻从电子海面上飞出,他则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沉在不同id的讨论信息中,喜悦、愤怒、忧虑……人人都爱看好莱坞明星的八卦,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
梅林熄灭手机屏幕,在最后临别前,他打算带着花去医院探望一次允许他参与调查这起案件的联邦探员———年轻医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时在星光旅店调查的场景,他开玩笑问半扎着红发的警官先生,自己有没有进专案组的可能,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跟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去联邦调查局呢。
从回忆中的浮潜中恢复正常时他已经走到了库亚霍加河的那座人行天桥上,梅林低头向河面上看去,父亲发白浮肿的尸体像是《水中的奥菲莉亚》般静静地飘在河里。周围几个加利福尼亚州来的游客吵吵嚷嚷的在拍照,丝毫没有见到尸体应有的反应。
因为这是幻觉,无论如何,它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年轻的医师这么想着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对面接通的很慢,美国政府的办事效率差不多也是如此。他半靠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吐出了第一个字:“喂,是我,”风吹乱了他束好的及肩马尾,“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了,这是最后一通电话。我……从实验室辞职了,并没有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
话筒那头是良久的沉默,就当梅林以为自己要等到世界毁灭时,莉莉安娜——他的母亲开口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理由。”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顺带当着那几个加州游客的面把电话卡扔进了库亚霍夫河里,有人好心地询问他要不要帮助,而他只是摇了摇头拿着那捧探病用的花束转身离开。
在恍惚中,梅林·斯图尔特又回到了15岁那年的葬礼,母亲抱着父亲的黑色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在等待了将近10年后,他才终于从人生的第一次葬礼中获得永久的解脱。去他妈的,我找了自己的价值,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看到那该死的一切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他脸上不断划过,滴落在镜片和衣襟上———那是泪水,抑或者是雨水。正如梅林第一次来普罗维登斯和第一次离开普罗维登斯时那样,普罗维登斯之雨将伴随着他的一生。
作者:【十一招】土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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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e Krähe(乌鸦)
您好!您一定是报社来的吧。快请坐!您喝点儿什么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威士忌、白兰地,还有昨天新到的,梭密尔来的起泡白葡萄酒——好吧。玛丽!给这位先生泡点红茶来。您得原谅我先前的再三推辞,毕竟你们报纸对我们作家一贯算不得友好。音乐界里大家都在说,勃拉姆斯最近对一些新人太刻薄;可在文字的世界里,那种评论您的同僚早十年就已对我们作过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去!去!滚!鬼崽子们!这些乌鸦又来了。它们把我养的花都啄个精光,就跑到窗前来呱呱地吵人。这帮黑煤球可鬼精着呢,天天在人身边转悠,总能从人身上讨点什么去;如果讨不来,就用抢的。它们会用爪子蹬你的后脑勺,拿又大又尖的喙啄你的眼睛。去!我今早没给你们面包屑吗?——这窗子真难关,该找空修一修。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您这次来是问我要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这也正是我同意您来的缘由。关于您问起的那个人,要到我二十余年前的军旅生活里去找了——是的,我曾当过兵;您看不出来吧。人人都觉得一个老兵作家应当忧郁冷峻地抽着大烟斗,日日夜夜在灰墙前沉思,把自个儿皮肤上和思想上的伤疤一条条地抽出来织成文字,而不是像我这样,守着一柜美酒和满院芬芳的草木,成天晒太阳、下馆子、看戏、谈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和您说的那个人不是直接相关,也能说少不了干系;即便不提这一层,我也对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了啊。
事情要从186x年说起。彼时我刚从B市大学毕业返乡,本土又已多年没有战事,上学读的希腊史诗和英雄小说就直在肚里咣荡起来,催我去军营里练练胆量。接收我的是枪骑兵部队,具体连队号暂不透露——主要因为我家境还算殷实,且个子瘦小,马驮着我比较轻松。这颇使我恼了一阵,在我看来英雄应当用剑,而不是长矛。尽管如此,报到那天我背着母亲给我包的行囊,胸前揣着未婚妻绣的手帕,站在队列里听着团长训话,还是兴奋地环望这小小的校场,想从中找出些和古希腊战士的练兵场相同的地方来。这天很阴,灰白的云层下时有几只乌鸦低飞而过;我的视线跟着其中一只,游走到团长背后立着的一众长官中间,立刻被一个奇特的人吸引了注意。他远比他的同级要更高大,也更年轻;面容阴沉严肃,背着手站得笔直,一双浅色的眼睛森然地睥睨下方,目光锐利得像把长刀,正审视着我们这帮新来的呆头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当你对上它时,会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中一颤,身上像要冒起冷汗,目光也忍不住躲闪开——我当时就是如此,待他挪开眼,才敢继续偷偷观察起他来。
是的,您猜到了;这就是您找我问的人,威廉·冯·阿森海姆上尉。他后来应该还有晋升,我且用姓氏与他当时的军衔来称呼他——他不是那种你会直呼名字的人。单这第一眼,他身上就浮现出诸多谜团,有些我后来从他本人处知晓了谜底,有些至今保持神秘。首先是这高大威武的身量,我目测他至少有六尺四寸,健壮得好似梵蒂冈宫里的雕塑,怎就成了一名骑兵?要多么健硕的马儿才能载起这样一副身躯?再说那张年轻的脸孔,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要获得他此刻的军衔,估计是不容易啊。他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年轻人,其深沉与自持在军人里也极为突出,仿佛举手投足都经过严密的控制,眉眼每时每刻都浸在沉思中。他在思索什么?多么深刻又残酷的内涵能锻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盯着他的几分钟里,这谜题清单只是越列越长。此人的魔力一时难以详述;简而言之,这神秘的指挥官虽不像一位希腊战士,却在一眼间,就以一种比传说里更真实、更具体的英雄形象震撼了我。那训话我听得神游,就想象起一旁这位沉默的上尉会是怎样的人,曾有怎样凶险的经历——这位长官后面会怎样赏识我这位脱颖而出的新兵,给予我指导——向我透露怎样的秘密——我怎样发挥出勇气,成为一位同样年轻的英雄——
说来好笑,前面这些荒谬的幻想,后来竟可以说是一一应验,即使其实际形式与我所想大相径庭。您——我就不弯弯绕绕了——看起来跟我一样,也不太年轻了。那么您该知道,战争正是赶我入伍的这年到来;确切来讲,是入伍四个月后。按常规标准,枪骑兵至少要训练一年半,用马刀的可以稍短些,也至少要半年。上边却下了令,全员即刻拔营,去作现有兵力的后备。至于冯·阿森海姆,战前我卯了几个月的劲,也未能使他多看我一眼。他是中队长,凡事都向手下三名忠心耿耿的少尉传达命令,再由他们执行。平日练兵时,他只需默默站在营前盯着,其威压就足使几百个大头兵活像麻雀见了鹰,惴惴不安地绷紧了皮,加倍卖起力气;纵使我在其中把动作摆得再标准,也只是泯然众人而已。好在得他表扬的人并不多,挨他训斥的也几近没有;我至今没见过谁能说和他一样少的话,就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一些长官热衷上台训话,他也从没——啊,倒也不算从没——
我想起来了,他只训过一次话。这件事我一定要讲。通知开拔那天,营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兵都乱哄哄地挤在校场上。您看:现在的人提起从军直摇头,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战争的恐怖;在那和平年代,不少人把当兵作为一门军饷丰厚的美差,从没想过打仗的事。这帮人一听说要出征,当即慌了神,嚷嚷着要退伍回家,一些人已把军服都脱下来了。奇怪的是,对这愈涌愈高的浪潮,营里的长官们却都在墙边冷眼瞧着,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兵们都喊疲了,气焰消下去,开始不确定地你瞅我、我瞅你,入营时训话的那位中校,本团的团长,才向冯·阿森海姆上尉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向下属交代几句,又拿起手枪,走上台前。
他砰、砰、砰地向天连放三枪,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帝国法律,”他用那双灰眼睛,从左到右,冷静地慢慢扫视一遍惊慌又茫然的各色人等,“战时退伍者,当作逃兵论处。具体处罚不需我多说;要上阵搏得一线生机,还是在这儿就白白浪费掉生命,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他说完之后,全场死一般寂静,持续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没有人在见过他那眼神后,还胆敢怀疑他是否是认真的。之后有谁带头呼出一声抗议;人群骚动了一瞬,就再度陷入沉默,因为大营的铁门早在喊话时就已被他下令关死了。校场和刑场可只有用途上的区别啊。紧后边传来步枪上膛的声音,中校上来讲了几句话,提一提祖国,说些战场上的功勋荣耀,鼓励大伙好好练兵,诸如此类——新兵们早已吓破了胆,说什么都欣然接受,就这样任各自的命运推着,散回营里收拾东西了。
您问我的态度?跟您实话实说:这事现在讲来令人咋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完全正当的。于我而言,没做好牺牲的准备,没有流血拼杀的胆量,哪配来军人的荣誉中分一杯羹呢?因此上尉越使他们胆寒,就越叫我敬佩,那等魄力更是令我心生神往,把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那天我站在台下,神情激动,就差为偶像摇旗呐喊,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让枪口指着的一员呐。
这件事后第二天,我们就像没长成的土豆蛋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向前线滚去,准备拿身子去填山谷的沟壑了。行军共历时两个月,那一阵真叫难熬啊!您或许以为骑兵赶路是轻轻松松骑在马上的,实则不然。马儿远比人要金贵,为保证在战场上能迅猛奔袭,路上我们只能牵马步行,让马驮着自己的粮草。我们一天行进约15英里,大概顶我参军前半个月走的道儿。头几天我险些支撑不住,要靠手里攥着未婚妻给我的手帕,想象自己是远征中的希腊勇士,才能咬咬牙,勉强把黏在地上的脚再拔起来。冯·阿森海姆呢?他整个人仿佛是铁锻的,步伐稳健地跟在列旁,只到傍晚会稍显一点疲态。我们每天傍晚扎营训练;晚上一裹衣服,睡在田野上或树林中,第二天清晨起来,从地上拾起自己散了架的、处处都疼的身子骨,继续赶路。起初还有些人因我是大学生而百般嘲弄,在这样的折腾下,过不了两天也全都哀嚎连连了。每隔几日我们停下休整马匹,就插空学些杀人用的真把式。我至今记得其中一招,是在马背上用枪尖向地面戳刺——用于杀戮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战斗能力的敌军士兵。冯·阿森海姆上尉亲自来为我们示范:他骑在那匹雄壮的灰马背上,矛枪好似他手臂的延伸,动作干净利落,枪头下的燕尾旗上下翻飞,好不威风。我个子小,站得离他最近,枪尖的寒芒直闪我的眼睛,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奥丁手中的冈格尼尔,要对世间的任何目标贯下永恒的一刺。我看得手心出汗、心潮澎湃,回去没日没夜地练习,戳刺时却从不敢想象那可怜敌人的样貌;好在没有人真被我刺中过。现在想来,他那纯熟的动作是不知多少面让血染透的旗子换来的啊。
说起这个,我们见到第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也是在行军途中;事情又要说回我们这位长官身上。当时已是秋季,部队在一片农田附近休整,马儿在田野上捡食收割剩下的干草和谷粒,士兵则借宿在农民家里。临走的那天夜里,冯·阿森海姆手下的三名少尉之一,一个脾气暴烈、比他上司年纪要大的矮个子男人,晚餐时受收留他的屋主——一位老妇人款待,喝了太多的酒——我想大概是藏在人本身中的某种恶魔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吝啬的老头子回到家,见自己珍藏的葡萄酒都被妻子给了人,与少尉吵骂起来,说了些难听的话。任一个清醒的人遇到这事,都会是尴尬比不悦更多;可那少尉竟掏出他那只有军官才配带的手枪,干脆利落地把老头崩了。——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一慌神,害怕即将到来的后果,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她闭了嘴。清晨我们抓到他时,他刚醒过酒来,敛了一些干粮和财物,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口张望,眼看是准备逃走了。
冯·阿森海姆上尉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里。少尉惨叫一声,单膝跪下,立刻叫人夺走了手枪和佩刀,拿麻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他被他的长官单手扼着后颈,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院中,一把撂在地上,旁边就是尚摆着剩菜的餐桌和血泊中两位受害者的遗体。我们在墙边列成一排,另几位军官在旁边看着——显然,这里就会是刑场了。
那可怜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马上给一枪托砸倒在地。上尉站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检查着手枪里的弹药。
“我不知道——我只是喝醉了,我——求求您…我还有老婆和儿子,求求您——”那罪人半边脸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因发抖而含糊不清。“您那么信任我——看在之前的份上——那么多年了——求求您,求求您….”
他双腿抖若筛糠,眼睑也恐惧地绷紧,泪水顺着一侧流下来,嘴里嘟哝些求饶的话。即使上半身被捆住,面前守着十几柄寒光闪闪的马刀,他仍像一条濒死的蚯蚓一样扭动着,好像只要能站起身来,就能够重新掌握自己的死与活。没有用。他军服上沾满灰土,脸上则是他自己的眼泪和成的泥。上尉的手枪有问题,找人换了一把,又一颗颗地重新装填子弹;于是这等死的时间对旁观者来说也变得太长了。当恐惧的神经终于绷至断裂,地上蜷着的人突然不再抖了,含混的求饶声转为状若癫狂的大笑和破口大骂。他大骂那老夫妇该死——谁叫他们自己把酒给他——又大骂冯·阿森海姆上尉,大骂在场的所有士兵和军官,大骂帝国军规,把人一生中能学到最粗俗最狂怒的脏话都喷呕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差点站起来,冲离他最近的士兵撞去,又很快被制服,让人按在地上一顿殴打。于是骂声也没有了。他皱巴巴地在地面上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到腹部,只偶尔从蜷曲的胸腹里发出几声呜咽。
上尉早已把弹药装填完毕。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待都平息了,才揪着脖领把地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好像已经在拎一坨死肉。
“遗言?”他问。
他把手枪抵在人后脑上,咔哒一声上了膛。那人因此浑身一颤。
“求求您…”于是一切又回到最起初的求饶声。
上尉面不改色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曾经的少尉身子一挺,面朝下栽倒在地,和餐桌边的两个死人一样安静,只后脑勺还一股股地涌着血。
冯·阿森海姆把枪收回枪套内,到中校面前立正:“我代穆勒少尉为他的妻儿申请抚恤金。”
“——批准。”中校回答。
人群唏嘘着散去,收拾东西去集合了。我路过那具尸体时看了眼怀表,距离在院门口抓到他,才不过十分钟而已。
之后的一周里我都难以安寝,梦里总浮现少尉那沾满泥土的、绝望地皱缩着的脸。人在死亡面前竟可这样毫无尊严,像动物一般挣扎,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震撼是为什么。更加震撼的则是冯·阿森海姆对此的无动于衷。那几日里,我白天行军时再不敢直视他的脸,夜里回来则反刍自己的这份害怕,思索其来自何处。在我看来,我对他的敬仰是不该动摇的,毕竟他所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瑕疵,符合英雄主义的道德典范,可恐惧就是蛰伏在骨头缝里,斥之不走,挥之不去。
我遂去打探别人的看法。先是与我同住的汉斯,他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伙。他半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上尉做得不错,因为那老妇人长得像他家中的外婆。
“要我看,这种人叫人痛快地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啦!谁知道改天遭毒手的是不是我的亲人呢?谁要是害怕,准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亲眼看见处决现场了吗?”我问他。
“没呢,我给挤在外边,只听见一声枪响。”
于是我转而问我的同乡约瑟夫。他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为了荣誉和军饷来当兵,末了儿却没能退伍,这会儿的奔波和诸多训练已让他叫苦不迭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当时我要是闭上眼睛没看就好了。唉,就算不看也能听见呀。太惨了,活生生的人啊…要我看,无论是谁都不该让人这样揍上一顿,再拿枪指着——可被枪指着的人又是先拿枪指别人的——唉,这事算起帐来没完没了!我不愿再想了,不然今晚又要做噩梦呀。”
我只详细问了这两个人,因为军营里只有他俩愿意跟我这个顾影自怜的大学生交往,平日里听我念念故事,讲些热血沸腾的傻话。大多数人的态度则从行动上可以窥见一斑:从事情发生到抵达前线期间,凡冯·阿森海姆上尉出现在列旁时,队伍里都如停尸房一般沉寂,只能听见马蹄与人脚在地上踢拖的声音。
我对他的崇拜——您要是觉得到此为止了——那您可是高估我了。三个少尉减去一个后,上尉不得不亲自带我们这一队;如果说单这个消息,就使我心中的微弱的火苗复燃的话,那么当他指派我为侦察兵时,我那二十多岁的小心脏已经烫得要跳出胸膛外,飞到天上去跳舞了。毕竟我苦练马术,可就是为了这一天呐!我领命时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回去就在狂喜中顺着营地边疯跑了十圈——至于那死去的少尉,叫他在他该埋的地方埋着吧,我等不及要去当一把19世纪的赫尔墨斯了。第一次汇报时他疑惑地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不得不作出一副怪相,才能把咧上耳根的嘴角压下去。再之后——唉,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前线…
您一定以为我要压低嗓子,向您详说诸多惨状;那样不单会勾起不想要的回忆,对谈话的气氛与重点也全无益处。我只向您简述当时的情况。前面提到我们此去是做后备兵力,因此到达之后,先在后方扎营。头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因为旁边就是野战医院,半夜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听来仿佛自己身上也剌开了口子,烧焦了皮肉。安顿之后,上尉带我们一众侦察兵日常巡逻,时而要到战场边缘去;再回来时,我听着那些活人的动静,反而睡得更安稳了。除此之外,生活竟回到和在校场时一样,集合、练兵、回营睡觉,只是长官们都喊哑了嗓子,因为几英里外总传来隆隆的炮响。那一阵,我们最大的敌人竟是乌鸦。对,就是窗外那些黑色的鸟儿。我们越往前走,半路见的乌鸦就越少,原来全都聚来了这里,数量到达恐怖的程度。每当你路过已被推平的区域,望见一片好像烧成焦炭的土地,扔块石头进去,准会有成百上千只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密集得比起鸟类更像昆虫;那底下露出的东西我不愿想。它们吃腻了肉,就来军营的灶台上偷零嘴儿吃,用啄过死人的喙叨我们的面包和香肠,喝杯子里的水。这些鸟儿远看都是一样乌黑的圆脑袋,待其中一只停到近旁,拿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盯着你时,才能看清那头顶的羽毛是不是结成绺的,有没有沾着什么干涸了的、腐臭的东西。如果是,就得赶紧护住自己的晚饭,拿棍棒和石块驱赶它。开枪不管用,这儿的乌鸦对枪声已像对坚果开壳儿一般习惯了。
我们这样过了几周光景,跟着前线推进走走停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悬在半空的炮弹何时落下。直到有天半夜,所有人都被军号吵起来,牵着战马到空地上集合。几百号人马已提前列在一旁,军服穿戴整齐,火把在夜色中映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这些是先我们一步出征的老兵,我记得报到那天他们人数远比现在多才是。
他们与我们重新整编,实际并入每一队的人数又比目测的更少。中校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列一列地向战场走去。没有人说话。深邃的夜包裹着我们,万物影影绰绰,在粘稠的黑暗中微微鼓动。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惶悚不安,每个人都害怕不一样的东西。我害怕树枝间扑棱翅膀的声音,约瑟夫害怕越来越近的炮响,汉斯则害怕路旁让乌鸦啄的那些玩意儿。这小孩尚未理解树底下偶然露出的一只腐臭的军靴与自己的脚有何联系,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避开。
我们凌晨到达前线,先是帮忙布防,白天就跟在老兵后面挥舞起马刀;又过了几天,就轮到我们列阵冲锋了。感谢我那侦察兵的职责吧!幸好是它——幸好是它啊!我不必每天都闭着眼睛刺下长矛,也不必砍下谁的手臂或头颅。大多数时候,我所需做的只是冒着枪林弹雨,策马巡查一圈,只需查看别人做上述那些事的结果,回来报告给我的长官——好让他再指挥更多人做这种事。他的指挥又何其纯熟,何其残酷!您曾见过鹰隼捕猎吗?它们从空中凝望地面,以一种集中得骇人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的目标——之后俯冲到地上,干净利落地拧断脖子,将指爪插进猎物的肋间。我们与这群动物的唯一区别即是杀人不为肉食。当他的枪旗举起时,每个人都必须找好即将刺穿的对象,一片未经保护的胸膛或一张轮廓分明的、素不相识的面孔;而当其再次落下,数十秒之内,你所选定的那张脸便会在马蹄轰鸣中送到你的枪尖底下,那表情往往令人胆颤。他如此将敌军的阵列撕开一条条口子,一次次地令人将一切丢在身后,重新列队,踏着一地残躯烂肉冲刺过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的——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人本就是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生又为何死的东西,是牲畜,是地上扭动的小虫,好像躯体只是可供贯穿和劈砍的死物,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不过是屠宰场里千百只形态各异的羊头!他怎能那样视而不见?怎能对此面不改色?我至今想不清楚。所有这些围猎的成果,以及他人围猎我们的成果,都由我和另几个同伴去确认,这起初常使我们干呕,后来才习惯;作为不必常常冲杀的代价,敌人设下的陷阱也该由我们先踏进去。他那残酷的经验和智谋这时反过来救了我们的命。我尚未见过哪位指挥官能当他的敌手。他用那锋利的目光扫视一遍原野,沉思片刻,就能推出哪里设了埋伏,叫我们不要去。他从不做用人命探路的事。对零星的残敌他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派人去追;有军士牺牲了,他也下令安排好后事,除非事况紧急。算下来,本中队竟是伤亡最少的。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这一军种的训练成本之高昂;军心和人命在他手中都像是能以数量记的物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甚至连他自己的也在计算当中。他亲自带头诱人踏进陷阱,或把自己作为其他危险行动中的一环时,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是出于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也随时做好死的准备,那到底有什么可计算的呢?死后难道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好像通过规划死亡就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好像死亡是什么可供操纵、可以蔑视的东西——天!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不好意思——我稍有点激动,当初那个青年正在心中垂泪呐喊呢。您问我还崇拜他吗?那当然,我靠崇拜他来活着。从方才的叙述您能听出来——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早知自己是如此容易害怕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会从军。到这时已没有回头路了。我的话变少了。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旷野里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让我觉得有锋利的鸟喙在丈量我的脖颈,我只好把世界缩小,将头埋在里头,其他的一概装不知道。当时我视野里只剩下几件事:巡逻、行军、练兵、睡觉,只剩几个人和几样东西:我自己、汉斯、约瑟夫、冯·阿森海姆,和行囊里的《伊利亚特》。这本书我上战场前只心血来潮时拿出来看,这会儿已经快要翻烂了,页角都黢黑打卷儿。我仍然想当英雄——我必须想当英雄,如果不想当英雄,我就会死。我会在某次侦察时再也无法忍受,从马背上坠下,惊悸而亡。我必须得是赫尔墨斯,其他人必须是同行的希腊勇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必须有一个意义在上头充作太阳照耀着,否则就会像人一样烂在地里,因此冯·阿森海姆上尉也必须是一个英雄偶像。多可笑的动机啊!可偏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向他汇报战果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因战胜的兴奋而颤抖,还是因方才的见闻而恐惧得发颤;我一律当作前者。他偶尔冲我点点头,我便又能在亢奋中过好多天,幻想自己未来光荣受勋的模样。约瑟夫这会儿已给吓成了个木头人,没空理我,汉斯则只觉得我脑袋有问题。这种情况何时终结,我已经不记得了;其终结的方式我也不愿回忆。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还是为您细说一下吧。
先前我讲没人能做冯·阿森海姆的敌手,现在想来是不准确的。他曾有一次指挥失误,也是唯一一次。我并不怪他——这事也有我的责任。那天很热,偏又赶上急行军,马匹已快撑不住了。我探查过烈日下的田野,见不到人影,只有鸟雀在地里觅食;又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屋,村口的水井还没干涸,于是回去向他汇报:
“前方没有见到敌情,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村庄。”
“确认是废弃的吗?”
“是的,长官。田里到处都是野草。那边还有一口水井。”
“那么,”他下令,“全军前进,去村里短暂休整。”
您瞧:像这样的村子在路上是很多的,从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我们曾见过太多个、住过太多个,所有人又都被翻腾的气浪烤昏了头,包括一向谨慎的冯·阿森海姆在内,没人想着多望一眼那没了玻璃的门窗。部队牵着马走在村庄内的道路上,还没来得及去给马儿喂水,两旁的屋门突然全部洞开,从里列出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来。
是敌军的一小撮步兵。他们从前线撤来这里,远远看见我们,自知逃不过,干脆埋伏下来,放手一搏。这是后来复盘时才知晓的。这当儿,我们的人连上马都来不及。顿时,枪声四起、鲜血飞溅,马蹄扬起的烟尘中甚至看不见敌人在哪儿。一些人抽出马刀想反击,又被受惊的马儿撞翻,践踏过去。一间间屋子搜过去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打空子弹则更不可能——上尉立刻翻身骑上战马,大喝一声:“撤退!”
“那他怎么办,长官?”我跪在屋边,冲他喊道。
我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是汉斯。他与我走在一起,在混乱中腿部中弹,倒下后又被马蹄踩踏了头。这个尚不知什么是死亡的半大小子此时满脸是血地瘫在我怀里,双眼大睁,仿佛眼眶都要崩裂,浑身不住地颤抖抽搐。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随着那颤抖,不断有些温热的、红白相间的东西迸溅到我手上。
冯·阿森海姆迟疑了片刻,像是刚认出这个颅骨变形的血人是谁——或许根本没认出来。
“把他抛下。”他命令道。见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得几近凶狠:“把他抛下,克莱因下士!他已经没有救了。”
“可他还活着,长官!他还在对我说话啊!”我哭喊道。
汉斯——他其实早已出不了声儿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可我已经昏了头了。我无比坚信他还有救,只要送到医院去,破裂的骨头就能给接好,流出的脑浆也能重新长回来。我已完全给定住了。我撒不开手。要么让我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找人带他一起走,这就是我当时仅有的念头。
上尉没有时间跟我浪费。他烦躁地环顾一眼四周,从马背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我提起来,塞给身后跟着的少尉,随后就策马向前,指挥撤退去了。汉斯就这样给抛在全是灰土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墙边,一双蓝眼珠仍盯着我。他已经不再抖了。我被随便安在一匹马背上,涕泗横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玩命回头,想找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墙根下的人影。这个模糊的血点子很快也离我远去,消失殆尽。
这就是我对冯·阿森海姆崇拜的终结。是的,我说过,我不怪他。他救了我一把,后来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很感激。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那些英雄幻想,包括入伍前的和入伍后的,古希腊的或近代的,都是建立在什么的基础上。在这之后我甚至没梦见过汉斯。他消失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像一颗果子烂在泥里一样不见了。蝇虫和乌鸦会啃咬他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想哭。回去后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一边流泪一边说胡话;清醒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故事变得只是故事,人也通通都只是人,是他们本来的模样。我赶回列首向上尉报到时,只是冷静地报上姓名,申请继续履行职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也是觉得我变化颇深。我眼中的仰慕不见踪影,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的激情也尽数消失——一夜之间,我也变得不再年轻了。
他冲我点点头。我再次并入侦察兵的行列里,之后一切如常,探查、躲枪子儿,汇报。冯·阿森海姆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一队残兵。
听到这儿,我亲爱的编辑先生,您或许以为:我与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一度如此觉得。我浑浑噩噩地活过每一天,除去必需的事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某次巡查途中,或侥幸熬到战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只有麻木能与恐惧抗衡,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也是当时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的原因。我偶尔还是会幻想,想象退伍后回家结婚,然后去当作家;有时拿小本子记点东西,却不敢写太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
那是186x年的11月,其实已接近入冬,只是第一场雪尚未落下。我们在M省遭到了围困。您或许听闻过这场战役…到后来,粮草快要耗尽,人还能节省气力,马却已经倒得差不多了。对骑兵而言,这约等于失去了突围的全部希望。层层叠叠的步枪和重炮面前,手持冷兵器的人就是活靶子,是草丛里的鹿或兔子。有人率先撑不住,自己抹了脖子;也有人策划逃跑,在当上俘虏前先为野草肥了田。约瑟夫在后者之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汉斯死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们一行人半夜出发,猫着腰躲在草里前进,其中一人踩断了枯枝,几声枪响后就再无动静。我那夜没能睡着,在营帐外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几位长官就紧急合计:趁粮食尚未见底,应当派一队人去寻找援军。这一队人或许走不出草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必须有一个奔头提着这群士兵的脖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手中的马刀也锋利,万不能让他们低头看见投降两个字。一支敢死队当即组织起来,选了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由冯·阿森海姆上尉带头,即便他手上其实戴着婚戒。我——或许只是想透透气——也或许出于想让这痛苦快些结束的渴望——也主动报了名。他望着我年轻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令人发给我一只装着少许干粮的行囊。
我们十五个人,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从草甸另一头出来时还剩六个,渡过河流后还剩三个,还有一个拎着几个死人的粮食袋子,发了疯般奔向树林深处。于是,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只剩我们两个还立在旷野之上了。
“你不跑吗?”他问我。
“不跑,长官。”
“好,那么跟上。”
我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去。晨雾氤氲,天色苍茫,灰黄色的田野延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潮湿的冷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枯草和泥土的气味。几排白桦树沉默地挺立在远处的白雾中。他走得很快,有时要停下等等我。又有那么几次,我们不得不驻足判断方向;除此之外一路都很安静。
“你累吗?”路过一处废弃的民房时,他突然问我。
我当时已经快感觉不到双脚了。
“累,长官。”我如实回答。
“我们稍歇一会。”他说。
这里隐约有股腐臭气,可是没得挑了。巡视一圈后,我坐在墙根下歇息,上尉则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到屋后去,规划下一段的路线。我又困又乏,没多久就靠在灰墙上,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即使他拿枪托砸我起来也无所谓;我想着,任由眼睛闭上了。突然,一旁的枯草丛里钻出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一把摸上我的脚踝。我吓得当即清醒,放声大叫:
“长官!长官!”
冯·阿森海姆立刻从屋后跑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马刀猛地撩开枯草——先是惊飞起几只乌鸦;随后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穿着敌军制服的上半身。这是一个士兵——一个活人——或许只能说是半个,因为再往下看,那双腿已经很难称之为腿了,一摊血肉腐烂发黑,上面爬满蚂蚁和各类蝇虫。这副尊容只可能是我们骑兵部队的杰作。铁蹄踏碎他的半个身躯,战友或敌人搜走他的武器和物资,留他等死,不知已躺在这里流了多少天的血。此时,他正缓慢地转动两只空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
这双眼睛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个遍,使我打了个寒颤。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只死死盯着我们手中的马刀,胡须底下干枯发皱的嘴唇微微开合起来。
我下意识用唇语学了一下,才发现他正在用德语说:“请”。
——下一句是:“谢谢”。
请。谢谢。您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在震撼中呆在原地,冯·阿森海姆却回过身,把刀收回鞘内。他从枪套中取出手枪——检查弹药——上膛,动作远比平时要缓慢郑重许多。举起枪时,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类似怜悯的神情。
“回去接着休息,”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刻钟后出发。”
我没有离开,而是眼看着他冲士兵的额头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嘴角挂着微笑,像是陷入了安眠。我另找地方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后的半天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感受枯草擦过脚踝,听着远处的炮响,脑袋里想东想西,久久不能平静。多可笑吧,出发前我还以为自己是求死的人!冯·阿森海姆走在前面,看不见他的表情。晨雾散去之后,这片田野原来没有多大。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奔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端,之后躲开一小队敌军,穿过又一片树林,淌过小溪。冯·阿森海姆用面包屑诱捕了几只鸟,因为干粮快要耗尽了。我们在溪边生火,把它们烤熟吃掉,这期间也一言不发。出来是另一片和方才一样的旷野。脚下仍是灰黄色的枯草,天上的稠云愈发阴郁,向下低垂,像要把人压死在地面上。路上我们搜了几具尸体,一无所获。之后是又一片田野。这些田野好似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有人不断把走过的路接在最前端,重新向我们推来,而我们二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原地半步,远方的目的地也从不存在。世间的一切声响在沉默中无比清晰,田鼠从脚旁窜过,囤积过冬的粮食,麻雀在田间叽叽喳喳,欢腾地捡食满地的草籽。有风来时,整片原野沙沙作响;坐下休息时,又能听见甲虫爬在草叶上的声音。炮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很快又隐约能听见了,那是另一条战线。而我们只是继续走着,拖着疼痛的腿,用枯死的树枝作手杖。于是这些声音逐渐消融在世界的表面上,与阴云密布的天际连成一片。我们行走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
约摸到了傍晚,当漫天的乌云都转为暗灰蓝色,田野也笼罩了一层黑纱时,终于闯进了第一声非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几个,第几十个。那是鸟儿振翅的声响,但远比麻雀要大而有力得多。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忽然从晦暗的杂草丛中腾空而起,用嘶哑的嗓子啼叫着,直冲昏黑的、密云翻滚的天际。
是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展开漆黑的翅膀,接二连三地向天空飞去。霎时间,千百个挥舞双翼的模糊黑点散满天穹,叫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它们嬉戏着、打闹着,召集结群觅食的同伴,一圈一圈地在云层下盘旋,久久不散。
我们都不禁驻足,仰望这漫天翱翔的黑鸟,身前身后都是羽翼扑腾的声音。倘若我们现在死去,不出一晚,骨头就会干干净净地散布到田野各处,连军服上闪亮的纽扣也会被叼走,放进巢里,什么也剩不下。片刻之后,上尉招招手,示意我继续赶路。乌鸦在空中纷飞许久,直到下一片野地里,也仍有一小群跟在头顶上徘徊。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时,我竟轻轻唱起来:
“Krähe, wunderliches Tier,
乌鸦啊,你这个怪物
Willst mich nicht verlassen ?
干吗要紧追不舍?
Meinst wohl, bald als Beute hier
是不是想要,马上
Meinen Leib zu fassen ?
把我的尸体吞噬?”
您或许听过,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冬之旅》中的《乌鸦》。当时的我并未想起它的名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因沉默和疲劳而不堪重负的脑海里,一时没看住,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唱完后我赶忙闭上嘴,上尉如常地走在前面,好像没有听见。但是,几步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接上了后半段:
“Nun,es wird nicht weit mehr geh'n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扶着拐杖
An dem Wanderstabe.
继续在大地上流浪
Krähe, laß mich endlich seh'n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Treue bis zum Grabe!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那声音浑厚而熟悉,我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为旷野里藏着其他人。您已经猜到了:正是冯·阿森海姆上尉在轻轻吟唱。这位老练的军官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借此与他攀谈后知晓了这一点。他也喜爱舒伯特和贝多芬,以及在当时还是新锐的勃拉姆斯与瓦格纳…他读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歌德和席勒他爱不释手,往国外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也全都熟悉。接下来的一路里,我与他不断聊起这些东西。原来在没有军营的地方,军装不过是有肩章和饰带的衣服,军人也不过是人而已。他很好相处,我说俏皮话时他会发笑,点评起作品来也颇有些冷幽默。这一路不再像是行军,而有点像是长兄带着弟弟出门郊游;只是郊游时不必穿着这样脏污的服装、拖着这样站不住的双脚,也不会带这样空荡荡的干粮口袋罢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山坡上烤着火,冯·阿森海姆从林中回来,把一只兔子丢在我脚边。
“最后一个了。”他说。
“什么,长官?”
“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我们不再打猎了,除非能缴获一把步枪来。”他在火边坐下,说,“否则就要另想办法。”
自从面包屑也用完后,我们获取食物全倚仗他这把手枪。我一边给兔子剥皮,一边问他:“我们去袭击敌军的步兵吗,长官?去找落单的?”
“不,我们去死人身上搜。”
“可这一路上已经搜过好几个了,长官。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走会有的,”他说,“再往前走会有很多。”
我猛地抬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林,神情复杂。白天时,那边曾传来几阵无比清晰的炮响;我听得太习惯,竟忽视了。
“穿过树林就到前线了。”他顿了顿,“我们要往前摸大概二十英里——或许能碰见大部队的侦察兵。在这之前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当时尚未完全明白“靠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模糊的、恐怖的想象攫住了我,经后来证实,远比实际情况要可怖得多。总之,我听见这话怔住了,并很快感到怕得要命。我照常烤好兔子,上尉还多分了一条兔腿给我,叮嘱我吃完早睡,保存体力;可我只想呕吐。我硬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面朝树干躺下,假装睡着了,其实军大衣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早该想到,这段旅途必然会有一个结束;可是人何其容易欺骗自己!那些文学、诗歌与音乐,战前那个深刻、平和而美妙的世界只需在这一路的谈话中绽放出一孔光芒,就已把我的心哄出了那具护着它的木头壳子,此时被恐惧攥了个措手不及。汉斯、约瑟夫和诸多张我曾骑马扫视过的惨白面孔开始对我说话。还记得你曾想象过自己的若干死法吗?他们说,或许马上就要成真了。想一想你母亲悲伤的脸吧,你从来就不该离开家。想一想你走时未婚妻垂泪的眼睛。
我伸手去掏军服胸前的口袋。刚入伍时,这个动作曾是我的习惯,却已很久没有做过了。月光下,临行前她给我的那只手帕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角上绣着她的名字。它仍然白白净净,边缘平整,仿佛还能看见许久之前我自己把它洗好、叠好,小心翼翼揣回来的模样。我握着它,手放在心口越攥越紧,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胸膛里,直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才敢无声地哭泣起来。我害怕——我想回家。我不想逃跑,但我想回家。我不想让人用矛戳刺,或者被子弹打成筛子。我不想让马蹄踏碎双腿,或被弹片削去一半头骨。我怕树林那头的东西把我弄死,更怕它放过我,让我更加恒久地遭遇这一切。我想回家。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泪眼模糊中投在眼前的地上。是上尉,原来他还醒着。我恐惧地瑟缩了一下。在我看来,他可以半路与我谈天,也可以随时杀了我。那最后一颗子弹就够他马上押着我到前线去。
没想到他只是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古斯塔夫,”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见我这张哭得皱巴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阵。“起来帮我生一下火。”他最后说。
我们夜里睡觉时是不留火堆的。我还是吸溜着鼻涕爬起来,拿火石把没烧完的柴火点燃。他从旁边捡来些树枝丢在火里,在篝火另一边坐下。我们无言对坐了一小会。他冷不丁地又问道:“别人送你的么?”
他是指那只手帕。“她叫阿格尼丝。”我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默默等我哭完,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我看。那上面绣的字难以辨认,简直歪得像蜈蚣爬,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倘若不说,还以为会是小孩子绣的。
“我的家人——或者说,我妻子。”他说,“她叫埃拉。”
我们促膝长谈一整晚,互相聊起各自的家人和战前生活。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一点。他前年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已快要忘记军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原本的家庭堪称显赫,却只剩下他一人,具体经历我答应为他保密。他从军是为还债,因自己带来一匹战马而入选,到别国疆土上参加了两场战役,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了。算下来,他入伍那年和我是一样的年纪。
“您也曾害怕过吗,长官?”我问他。
他沉吟半响,说:
“如果说是鲜血与伤口带来的震悚,那么我和你一样,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至于别的——至于流血会带来的结果——我没有为它而害怕过。”
“为什么,长官?难道您不怕死吗?我当然知道您不怕——您一直以来看着都不怕——但是——”
“那你又为什么怕死呢?”他反问。
“因为人人都怕死。”我愣了一下,说,“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去不了剧院,看不了书,见不到您与我聊过的那些美好事物,也再见不到家人的脸。”我想到这些,眼泪差点又往外冒,“…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许多以后可能做到的事也再也无法完成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土里任虫子咬。”
“简而言之,死去之后不再有‘以后’。”
“是的,长官。”
“你这一路累吗,古斯塔夫?”他突然问我。
“累,长官。又累又饿,并且脚疼。您一定也很难受。”
“路上你期盼前面的风景吗?”
“说实在的,不期盼。它们都一样。再好的风景也只能让我从脚痛上分一时的神,不能使我身上好过半点呀。”
“假使有人跟你说,这条路上有许多风景可看,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几十年呢?”
“这不可能,长官。还有人等我们喊援军呢。”
“假如没有那些人,只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你是没有目的地在走,途中时而有些小路标,但并没有一个最大的、永恒的目的地来让你遭受折磨。除去疲惫和疼痛外,你没有任何敌人;你也没有任何友人,他们本就都奔波在自己的道路上,只是偶然同行,终有一天要离开。只要不遭遇致命危险,你就要永远独自走下去,永远得不到舒缓和休息…”
“那我还不如现在就穿过树林去!”我惊叫道。
“这就是我不怕死的原因。”他说。
我怔住了,心灵受到冲击,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日也没能切身理解。我脑海中只莫名浮现出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军士,仿佛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又向我望过来。他见我这副呆愣模样,也没再讲下去,转而聊起此前的一些见闻。他坦白最初选我做侦察兵只因我个子小——又向我解释了汉斯的事,我则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告诉他,战争结束我就要退伍,再也不想当兵了,而想当一名作家,并把记事本拿给他看。他就着火光仔细阅读一遍,问我:
“那你到时候会写部队里的事吗?”
“不会,”我吸着鼻子回答,“不写。一点也不写。我要把它们全忘了。”
您如果曾经读过我的所有作品——虽然,应该没有傻瓜这么干——就会发现,我确实信守了第一个承诺。至于第二个,倘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还多少有些忘掉的把握;有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不记上一辈子。
第二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我们就出发穿过树林。说实话,我仍对此心里发怵。战场远比预想的要空旷;上尉检视了几处弃置的车马营帐与士兵遗体,得出结论:双方都已经在撤离了。这代表我们相对安全,但必须走得更快,才能撵上大部队的脚步。干粮一下子充裕起来,我们还一人背了一把步枪,上尉现教我用刺刀防身的招式。他好像什么都会。我们一刻不停地前进,遇见敌人就虚张声势,只有两次真的与人火并,好在没有人受伤。而越往前走,我就越忐忑:昨晚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安抚,到这时,活着与死都使我惴惴不安。很快,帝国部队的旗帜就在地平线上向我们招手,冯·阿森海姆却扭过头,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说你在路上受伤,不得不把你抛下。你回家去吧。”
同他所作的每个决策一样,这是近乎完美的考量。只要他肯放了我,没人会检查地上的千百个死尸中是否有我一个。其次,我只要躲一阵子再回家,谎称被平民搭救,也不会背上逃兵的骂名。但是,那意味着他要独自穿越前方交战的区域。我望着炮火连天的草场,喉咙一下子叫硝烟呛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再往前走一段,长官。”我嗫嚅着说,“我——我到断墙那边再离开。”
旷野上远远地立着两间破屋的残骸,屋后连了一条小径,直通远方的村庄。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其实带着我对他反而是累赘,我知道。但是——唉,就当我没有那个胆量吧。我总是如此,没有胆量前进,也没有胆量离开。我们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会动的东西。偶有士兵发现我们,呼声还没出口,就倒在上尉的枪口下。又一轮炮击开始了,大地为之震撼,一轮又一轮的耳鸣间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响,以及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个人像野兔一样隐藏声息,踏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身躯,躲避着头顶上掠过的一切。一直到破屋前,上尉才停住脚步。他看看我;我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
我望着那双冷峻的银灰色眼睛,突然感到无比歉疚。
“长官,谢谢您…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谢,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惹他生气了吗?他要对我拔出手枪来,还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难道我已经错失了逃脱的机会吗?
“趴下!”他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破空而来,落在我们身侧。——他刚在看的其实是我后方。一瞬间,天地倾覆,沙土扬满天空,可怖的震响伴着几声尖锐的哨音贯穿耳膜,之后是自己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嗡鸣,过了不知多久,周遭的世界才再次露出模糊的一角。我晃晃脑袋爬起来,晕眩中看见冯·阿森海姆上尉躺在不远处。
“长官!”我喊道。没有回应。我赶忙摸过去找他。他半侧着伏在地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灰眼睛冲我眨了眨。我松了口气,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他一只手任我拽着,翻过身来——另半边的脸与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没错,是弹片。破碎的弹壳击中了他的左眼和左侧腹。具体的严重程度难以知晓,因为他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血,腹部的口子则用手死死捂着。我们的军装是黑色的,流了多少血也看不出来。我搭着他向那片曾是民房的废墟走去时,只感觉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到了断墙后面,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着喊他,不断晃他,他才艰难地睁开眼。
“古斯塔夫。”他轻声叫我。我立刻止住哭声,认真听着。
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搜寻衣兜,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塞在我手里。一种平静的、释然的感伤出现在他脸上。
“我估计活不成了…”他轻轻地说,“…如果你返乡,请帮我把它转交给我的妻子…就说是我送她的圣诞礼物。”
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合上了。我吓得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忙去探他的脖颈。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大概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但也随时可能死去。倘若是他本人路过,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一枪给个痛快吧。我浑身颤抖,大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周围的原野。你得跑——你必须得跑,我内心大喊着。那条小道就在眼前。你只要闭上眼睛,闷头往前冲过去,装作没有人和你一起来过。快走,快走呀!你为什么不动?他早已做好这种准备,哪轮到你来替他抉择?支起你的两条腿,古斯塔夫!站起来呀!
可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两道骇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是一个活人。一旦面前是一个活人,我的双腿就失去了效用。这正是这件事残忍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选择,而我本不必选择的。我希望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刻有很多,唯独不是在这个时候呀。
我坐在他身边,恐慌而茫然地蜷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直到枪声、炮声、人声与马声在听觉里都消融成一片。之后我做好了决定。
我要跑。我要离开。离开之前,我要先给他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样他死时不会太难受。我去破屋里拾来一块烂床板,费力地将他架起来,平放在上面。床头的铁架是连在木板上的,拴根绳子正合适。何不多干这一点呢?包里正好有绳子。把结系好我就离开。这里地面平,还勉强可以拽动,到了草地上就不好说——好了,我要走了。——我从没有拖过这么重的东西,双脚仿佛焊在地上——就到这里了。最后几步,然后我要回家了。晚安,冯·阿森海姆上尉。——村庄里有能治这种伤的医生吗?
我拖着他——往大部队方向,行走了大概两英里吧,我记不清了。到后半程,我已累得说起胡话。我甚至背起《伊利亚特》里的诗篇。您曾见过做苦力的赫尔墨斯吗?在当时的谵妄中,我便是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呼叫,是德语。我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在后方的营帐里;两名军官站在一旁俯视着我,门口还守着一位端着步枪的士兵。
那目光并不友善,现在想来,是冷酷的、审视的眼神,大概以为我是逃兵。当时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低头看看完整无缺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哭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为首的军官发问道:
“哪个连队?”
我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此行的使命。
“莱茵兰第七枪骑兵团,长官——第二、三、四中队——我们在T市郊外全员受困,请求支援!”我哭喊道。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站得靠后的军官松了口气,说:
“我早和您说过——威廉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支步兵上周刚因潜逃的士兵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不是后面那位中尉与冯·阿森海姆相熟,极力保下我,我险些就给枪毙示众了。后来与他谈话时,我才得知:幸好多走了那两英里;但凡再离远一点,他们的骑马巡查小队没有望见,我俩就要双双死在原野上了。
“他还活着,长官?”我问他。
“伤情太重,野战医院没有条件。”他摇摇头。“将军亲自安排,送去后方医院——眼睛大概是保不住了;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听见却大为宽慰。至少我付出的代价——即此刻身处此地——并非完全没有效用。他见我手里攥着那只小丝绒袋,问起那是什么。我说明原委,递给他看。
“我与他是同乡,妻子与他夫人是朋友。”他说,“交给我吧。如果他…由我们告诉她,对她来说会容易些。”
我点点头,这事就算交出去了。援军出发时,我尚站不起身,又有功劳,因此他们留我在营里休养,不用随军指路。我住在不认识的士兵中间,听着炮火的声响,白天逗营地附近的乌鸦解闷,晚上独自流泪,哭自己,哭这一路的所有事,也哭别人。连续很多天没有上尉的消息。半个月后,突然从医院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署名:威廉·冯·阿森海姆。
他感谢我救了他。既然你已回到部队,他说,如果想要晋升的话,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我找人借来纸笔,回信道:
我想回家。
这时其实已隐隐有战争即将胜利的传言,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受够了这身军装,受够了周遭的一切生与死。在我看来它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他效率很高,不消几日,为我说情的信件就寄到营里。将军看过之后,对我这怯懦的新晋英雄大手一挥——我就背上行囊,像来时一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这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结束。
您问之后吗?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冯·阿森海姆。是的,他活下来了,除去少了一只眼,没有什么大碍。按照我们在路上结下的友谊,我本可以继续与他通信的,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有我故意想远离那个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缘故。另一方面,我也是自顾不暇了。我回到家,才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战争打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病倒,零星的两次探望中也只是越来越严重;早在三个月前,她所遭受的折磨就已经结束了。阿格尼丝怕我悲痛,不敢写信告诉我。我们一同处理好后事,次年结婚,过了三五年幸福的日子,之后她也染上肺结核,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孩子,我于是成了孤家寡人,就这样过到现在。这栋宅子就是与她结婚时置办的。经过所有这些,我竟反倒觉得世界可爱,决心连她与母亲的份一起好好活,于是开垦花园,修缮了所有这些陈设。至于冯·阿森海姆——他因这次求援升了军衔,回去继续服役;我在后来的一些战报上见过他的名字。之后他销声匿迹了几年,再出现时已是其他市的议员和商人,记得您那边还曾写过有关他的文章吧。他确实适合做政客,远比当军人要适合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有意思的。倘若您想拿去写个专栏什么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太够——对,对,我知道;关于H市发生的惨剧*,我已经听说过了。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呐。我想他本人对此的评论会比我们这些耍笔杆的人都深刻得多,可惜再没机会看见了。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再见!出门时当心些,别让乌鸦抓着您的头发呀。
*此处为后续主线剧情,威廉·冯·阿森海姆在二十年后的一场刺杀中中弹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