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角色屋
  • 企划屋
  • APP屋
  • 注册
  • 登录

周雪之

UID258822

  • 收    藏
  • 私    信
  • 粉    丝
  • 资    料
TA的角色 TA的所有角色 +
  • 周文
TA的作品 TA的全部作品 +
  • Vol.241【守护天使】染血的大地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伊林.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侧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手抵着自己的下巴。她的一头卷发铺在红丝绒面料上,如果她自出生以来就不曾修剪过自己的头发,那么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的年纪,她雪白的头发就会从沙发上垂下来,越过我双脚占据的地方,铺满整个地板,就像霉菌编织出的一层厚实的菌丝。

      “您是位作家?”问这话时她把视线投向我,很多人都这样问过我,而他们的目的也各不相同。至于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我能看出她的眼中有一段回忆正在交织成形,这让我兴奋起来——她要讲一个故事了,一个尘封已久又褪了色的,如今又重新焕发光彩的故事,我们通常称其为“历史”。

      在得到我的确认后,她开始叙述她的故事:“我是一名校长,一位学者,更是帝国的首相。很多人都忽略了我其实还是一个家庭教师,当然,只为皇室服务的那种。我还记得他,弗朗茨.加西亚,即使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过他。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爱笑的孩子,但也仅此而已,弗朗茨身上的很多是我无法教出来的。但是他却不适合成为一位皇帝......所以我选择了他的弟弟尼可拉斯。”

      她躺在长沙发上,就像坐在告解室的帘子后面。车尔尼雪夫斯卡娅首相活了很久,她所讲述的也仅仅是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问她为什么要向我坦白这些,她则说在我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性。

      我们如今的陛下尼可拉斯九世是第五位皇后的儿子,还是个男孩的时候他被打扮得像个陶瓷娃娃,由一层又一层的裙摆和雪一样轻柔的蕾丝花边所覆盖,皮肤由他父亲的骨灰烧制而成。而弗朗茨则是由第一位皇后与皇帝玛丽二世所生,没有人会质疑他被选为皇储一事的正当性。弗朗茨曾经亲眼目睹过他父亲的非自然死亡,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件事被他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让我们看看二十岁的弗朗茨吧,这样一个身材挺拔、仪表堂堂的小伙子,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当他静立不动的时候简直像一尊废墟中出土的雕像,而他走起路来,他与人交谈,他跨坐在滚着金边的鞍具上的模样又像一匹银白的骏马。

      谈论这些并不是毫无意义,因为与此同时他仅有十二岁的弟弟便因为那光鲜的外在而对他萌发出了一种幼稚的仇恨。弗朗茨待尼可拉斯极尽了一位兄长所能够付出的关爱,却得不到他应有的回报。当尼可拉斯长到能够理解权力和不可避免的不公正的年纪时,这种地位悬殊的关爱反倒成了某种刺激。

      但我们不能指望弗朗茨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不久之后在舞会上认识了罗萨瑞,一位来自华洛亚的贵族小姐,接下来便是坠入爱河。罗萨瑞成了太子妃,日后还会成为帝国的皇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未来七岁便夭折的罗莎蒙德皇储。皇宫内为此举行了一场宴会,我们的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此时还不是首相,作为皇太子的家庭教师,她在舞池的角落里目睹了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尼可拉斯打扮得比所有到场的女孩和夫人们都要美丽,长发有绸缎一般的光泽,海浪一般的卷曲,裸露的皮肤上珍珠和红宝石沉甸甸地往下坠,在他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和光线炫耀着自己。

      但它们的主人此刻却没有这种心思,尽管他的华贵已经盖过了太子妃,他只是毫不留情地拽住弗朗茨的手腕,把他高大的哥哥从人群中拉走,远离能被光照到的地方。直到宴会结束,他们都没有再出现过。

      “他亲了我的嘴唇,但这和罗萨瑞的吻不一样,从中并没有任何温情,而是一时冲动下的复仇。我认为他只是在发脾气,伊林。”弗朗茨回来以后对他的老师这么说,“或许我的确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太深,以至于冷落了他。尼可已经十八岁了,但有些时候他还像是个孩子。”

      “他只需要当个孩子就好。”

      “不像我,对吗?”

      玻璃杯中的香槟还剩下一点,弗朗茨平日里的笑容也溶解进去了一点,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把剩下的酒液倒掉了,因为不知怎的,它突然变得很苦,而每个气泡里都包裹着无奈的酸涩。

      那一年夏天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便听到了尼可拉斯溺水的消息,他被发现在一片刚解冻的海岸边上,头发和身上层叠的服饰已经成了纠缠着他的一张渔网,他身上的薄冰还没来得及融化,在夏季的阳光下比珠宝更加耀眼。有人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出于十八年里积攒的怨恨,但上流人士更愿意相信皇子只是不慎跌落进了海中。那个短暂的夏天里他脱下了身上的裙装,狠心剪下那头长发,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说她在皇宫的花园里闻到过刺鼻的焦味,它和银灰色的烟雾一起飘散出来,顺着方向她一路走过荒废的石子路,看到的便是尼可拉斯在空地上焚烧他被剪下来的头发的一幕。

      现在他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普通的军官制服,腰收得很紧,下摆不到膝盖的长度,钉着闪亮的黄铜纽扣。或许他焚烧的远远不止那头长发,在皇城的天幕下一阵疯狂的冲动让火焰点燃了他的眼睛,从此以后这火焰便没有熄灭过。他直起身来,擦了擦被熏得发红的眼角,像沾着泪水擦去多余的腮红。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意识到她见证了一场政变的诞生,被折下的果树枝条开出了花,你还能怎么办呢?

      后来她抛弃了弗朗茨——命中注定的——转而投身尼可拉斯的势力,王朝复辟前为共和国效力的经验这时派上了用场,她又回到了最熟悉的政坛上,自共和国覆灭起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已经等待了这一天许久,她成了尼可拉斯的参谋和军师。玛丽二世的去世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至少没有尼可拉斯坠入海中时溅起的要高,弗朗茨接过母亲的皇冠成为了皇帝弗朗茨十世并拥有了第二个女儿。尼可拉斯没有依照传统在皇太子继位时离开帝国本土前往自己的封地,他仍然是博斯普鲁斯大公,更是四处征战的将领。

      在弗朗茨十世在位的短暂七年中这位小皇子已经镇压了数次殖民地的叛乱,最后他带着两手鲜血与车尔尼雪夫斯卡娅一起回到了皇城,生硬地拥抱了自己的哥哥,将血迹印上对方雪白的外套。在此期间他们的视线没有对上过一次,尼可拉斯也没有刻意看过弗朗茨的孩子们一眼,仿佛他们之间的血缘随着他的长发被一起烧毁了一样。

      宫变发生在一个明亮得有些亵渎的正午,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带着一支军队突入宫殿,一切都很顺利,个中原因或许是弗朗茨从未想到过尼可拉斯会背叛自己,背叛神圣的皇室血缘和兄弟情谊。他甚至杀了弗朗茨刚出生的儿子——

      “他是被罗萨瑞亲手捂死的,这个蠢女人听到一点声响就抱着那孩子躲进了衣帽间里,她听到老鼠跑过也会这样吗?”他说道这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当初那团疯狂的火焰,“最后我找到她时你的儿子一声都没有哭,因为他早就死了......表示些什么,哥哥,咒骂我或是落泪,你的儿子死了!”

      说实话弗朗茨当时也没法表示些什么,他受了重伤,脸色白得像纸,握剑的手只能按住伤口的一部分,仍然有鲜血从指缝之间涌出,浸湿了厚重的衣料。如此高大的一个人,他的崩塌也像被砍倒的一颗树,是坚韧而沉重的。即使弗朗茨谨慎得小口喘着气以免牵动伤口,即使他的眼皮带着睫毛颤动着,他依然维持着皇帝的体面和威严。这是如何也无法被剥夺的,哪怕他如今一无所有,有些人要是当了一天的皇帝,那么他注定一生乃至死后都会是一个皇帝。从地上被抬走时他的大衣下摆在地上拖出一道鲜红色的痕迹,弗朗茨艰难地睁开眼朝自己的弟弟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他全部的回应。

      一位皇帝的陨落通常伴随着其他诸多不幸,例如他受牵连的家人和子民。弗朗茨没有立刻被处死,虽然他知道这一天是必然的而且每一刻都在朝他迫近,时间对于狱中的他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磨难,其痛苦不亚于在他的心脏上划开一道口子,再一滴一滴放干他的血。在已经确定的死亡下等待也只是刑罚的一部分。或许他可以在狱中自杀,这样也能免去一点尼可拉斯日后漫长的执政生涯中受到的指责,可他从皇宫里离开得太匆忙了,现在又困于牢中,像一只铁丝笼子里的兔子,碰巧这铁丝还生锈了。

      有很多事情他放心不下,他的儿子是死了,在这样年轻的时候死去是一种幸运。但是皇后——前皇后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又怎么样了呢?最糟糕的情境不外乎死亡,他可以试着去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带着悲痛在每天夜里合上眼睛。弗朗茨在从伤监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但是从伤口愈合的情况来看,这一切都没有过去太久。他的血虽然止住了,但不止一处的疼痛提醒着他尼可拉斯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牢房里的水管有时候会被冻裂,让他不能及时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分开,所以他只好一点点把沾满污渍的布料从自己敞开的血肉上撕下来。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说弗朗茨腐烂时散发出一股樱桃酒的味道,所以我们假设他本人也从自己身上闻到过,边闻着这种从坟墓里来的气味,弗朗茨边惦记着监狱之外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动每天送过来的面包和水,而是将他们原封不动地又从栅栏的缝隙之间递了出去。直到面包落了灰,杯子里淹死几只飞虫,被看守收走为止。

      “要是您有什么要求,我们直说就好,陛下。”门外的看守提着灯,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弗朗茨问出过她的名字,索菲亚。一位年纪不大的上等兵,或许不超过二十岁。此时她正把身子蹲下来,以便听清楚弗朗茨的话,“我可以让我的母亲缝一条被子过来,我哥哥虽然没有您那么高大,但他也会愿意给您一件衣服的。陛下,您不能这样......唉,我还有一点军队里发的果酱,您想要也拿走好了。听我哥哥说您继位以前是发不到这些东西的。”

      看守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弗朗茨制止了。他靠坐在墙角,连抬起一只手臂捂住看守的嘴都显得有点费力,“小心点,别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陛下了。”

      此时连他的声音都好像被提灯的光扭曲了,那沉静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惨白而干瘦的脸划分成明暗两部分,像新派画家笔下的人像。他有一段时间陷入了难耐的沉默,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最终还是用因为缺水而又干又哑的嗓音开口说道,声音像两个人同时在角落里低语:“我想见你们真正的陛下,他的名字是尼可拉斯。”

      “那个恶棍——”

      “我说过小心点。”弗朗茨把自己的头支起来,脸上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劝告,“......你之前提到你的家人,他们还好过吗?”

      “托您的福,我和哥哥每个月挣一点,还能有剩下的。”索菲亚,那小个子的看守此时面色放松了很多,“攒下的钱还能让哥哥在今年夏天办一场婚礼——等等,陛下!”

      一枚戒指此刻被塞进了索菲亚手心里,它的缝隙里嵌着顽固的血污,却也不能掩盖被打造成它的银子的光辉。金丝掐出细致的纹案,而小粒红宝石点缀其中。弗朗茨向她解释说这是石榴的象征,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像爱人也更像家人。

      “就当是过路人的祝福,反正我也不想让它跟着我进到坟墓里去。”他说,“去找尼可拉斯吧,如果找不到他,就去找你的长官。”

      车尔尼雪夫斯卡娅是和尼可拉斯一起来的,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希望这孩子最好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尼可拉斯的队伍并没有很浩荡,最根本的原因或许是狭小的走廊里挤不下那么多人。他身上的军装换了一套,崭新而笔挺,别着七年以来他征战换来的勋章,而尼可拉斯本人则变成了一个会走路的展示架,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得像海上的浮冰破裂。

      “不错的派头,尼可。但还不够像一位皇帝,你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只可惜我没有时间来教你这些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念我的家人们,包括你,我想起你的时候最多。”

      “我敬爱的哥哥,请把话说清楚一些。这些废话让我耳朵发疼,或许我会转身就走,留您一个人自己饿死自己。”尼可拉斯没有弯下腰,甚至没有低头朝弗朗茨的方向看一眼,“看在我们都是母亲儿子的份上——这是我找得出唯一来见您的理由。”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呢......好吧,我只是想问你,皇城有没有在那次动乱中遭到破坏?”

      “我和您一样爱着这个国家。更何况您投降得还算迅速,没有扩大整次事件的规模。您要问的难道就只有这个?亏您还说想念您的家人。”

      听到这话时弗朗茨刻意藏起了自己的左手,那上面的婚戒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圈发红的勒痕。上文中车尔尼雪夫斯卡娅牵着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罗莎蒙德皇储,和所有孩子一样只能意识到眼前的事物。所以久违的父亲的脸足以使她高兴起来,让她想要冲破那一道铁栅栏的隔阂回到父亲的怀中。尼可拉斯也打开铁门让她这样做了,随后便用力把它关上,冲着暗处的弗朗茨瞥了一眼,就像用眼睛踩了他一脚:“我们只找到了这么一个活着的孩子,但您也应该满足了。更好的消息是罗萨瑞同样活着,而且今晚就要结婚。”

      “和谁?”弗朗茨紧紧抱着他的女儿,问道。

      “我。”

      直到尼可拉斯走后很久,弗朗茨才摸索着拿起墙角的那杯水,将它连着表面的灰尘和里面淹死的虫子,或许还有罗莎蒙德的泪水一起喝了下去。他不能挑剔什么,如果说从前他还有自我了结的自由,那么罗莎蒙德的到来让他必须活下去直到最后的日子到来。没有孩子会想要看见父亲冰冷的尸体,而他童年时死去的父亲似乎仍然挂在天花板上,自上而下地透过朦胧的眼睛凝视着他,那双晃荡的脚尖几乎都要蹭到他的肩膀,差一点就可以直接踩上去。没人会想要在童年时亲眼看见父亲的尸体,被他咽下去的那只虫子似乎在他的胸口舒展翅膀四处飞了起来。

      索菲亚在此后的几天里经常会带来她所承诺的果酱,有时候还会带过来一瓶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牛奶。如果弗朗茨还是一个人被关在这牢房里,他一定会拒绝这些。但如今他需要把果酱涂抹在干涩的面包上去亲手喂养自己的女儿,也需要比冷水更可口的东西去让女儿入睡。有时候索菲亚会把一颗糖悄悄塞进孩子的手里,而弗朗茨则希望那里面藏着毒药。因为这种倒数着自己死期的日子毫无意义。但每次那里面都是蜜糖。不止一次他想过在熟睡时掐死罗莎蒙德,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去面临日后的灾难,但他又怎么能杀死自己的女儿呢?

      他不清楚外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但庞大帝国的根基不会因为一次宫变而动摇。尼可拉斯会成为什么样的皇帝,这点他也一无所知,自童年起尼可拉斯就有一张漂亮但难以揣测的脸。当尼可拉斯的父亲死去时,弗朗茨没有从五岁男孩那张洒着雀斑的脸上看出任何变化,比起迟钝和麻木更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弟弟......深宫中摆弄鲜花的,战场上临阵指挥的,他们是真正的尼可拉斯吗?或许他从小付出的关爱仅仅是浮于表面,远不如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深刻。

      这一天来得不算太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离夏天也还很远。是枝条开始泛绿却还没来得及抽出花苞和叶芽的时候。那时弗朗茨在正教女儿用糖纸叠一只白鹤,因此没有注意到牢房外面站着的人不是索菲亚,而是尼可拉斯。没人知道他就这样站在外面看了多久,但是当弗朗茨注意到他时,他正以一种介于平静和恼怒之间的表情盯着被自己监禁于牢笼中的一对父女,即使这平静是假的,弗朗茨能够从中看出尼可拉斯与十八岁那天无异的,幼稚的妒忌。

      于是他放下手里已经折好的纸鹤,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尼可拉斯却往后退了一步,以逃离弗朗茨投下的影子。他们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直到走廊里又进来一些人,都穿着一身军装,背着枪,林立的身影让人想起寒冬的夜晚那些笔直矗立着的白桦树。尼可拉斯退回到这些人身后,眼神仍然没有离开栅栏之后的弗朗茨,他渴望在自己的哥哥身上看到一丝畏惧,或者单纯的惊慌,但是一层栏杆仿佛已经成为了浓雾般的面纱,将弗朗茨的脸罩住。对于弗朗茨来说那平静是一副盔甲,将所有让他显得脆弱的情绪都包裹进去,从童年起尼可拉斯就憎恨皇太子的虚伪,因此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真实的自我。车尔尼雪夫斯卡娅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一天的早晨来得太迟了。

      夏天时监狱里穿堂而过的风会带来一股温热的恶臭,而现在腐败的源头依旧存在,却被冷空气压下了大半。这是弗朗茨这些天来第一次离开这间狭小的牢房,也是第一次从浑浊静置的空气里抽离出来。但可惜的是手铐是怎样都无法被他的皮肤捂热的,天气和他的身体都太冷了,罗莎蒙德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只羊羔,只知道踢踏自己的蹄子。

      “通往自由之路,哥哥。”尼可拉斯笑了吗?还是说他的笑与不笑其实没什么区别。这句俏皮话是他在心里盘算已久的还是临时起意?这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是一场愚蠢的诈骗,“我决定放您自由,换言之就是流放,让您继续留在这皇城里我会很不舒服的。”

      “谢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弗朗茨说这话时目视前方,语气像敷衍一个端茶送饭的仆人。他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他孩子的死亡。像农民没有一句怨言便扛起了肩上的包袱,士兵捡起地上的枪爬出战壕。这样殉道圣徒般的态度让尼可拉斯觉得自己的任何话都是徒劳,似乎他的嘴唇被弗朗茨一针一线慎密地缝了起来,这样他这屠夫就不能虚情假意地再亲吻牲畜的额头了。

      这或许是一条通往屠宰场的苦路,光荣的皇帝还未被宰杀,就已经有人咀嚼他的血肉了。监狱高墙之外灰色的风怒吼着,犹如一位叛乱的将军携他的士兵——那些锋利的六角形雪花席卷而来。罗莎蒙德几乎在那一瞬间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有在这种时候弗朗茨的神色才会沉重起来,在这驱逐了皇帝的皇城之外。

      弗朗茨紧紧握住罗莎蒙德的手,而女孩的手里则攥着那只用糖纸折成的纸鹤,只是那稚嫩手不停地发抖,弗朗茨终于无法忍受这一点,开口恳求道:“尼可,这种天气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可以忍受的。她穿得很单薄,给她再穿点衣服吧。”

      “可是我的哥哥,这里怎么会有多余的衣服呢?多一件衣服就意味着有人要受冻。”

      “唉......那么我的大衣给她穿,松开我的镣铐让我脱掉它吧,我保证我不会逃跑。”

      “您那件沾满血迹的脏大衣吗?我都看不出它原来是白色的了。”

      好像脖子需要上一道润滑油似的,弗朗茨缓慢点了点头,他的弟弟却没有再回应他,只是继续驱赶着他往前走。这里的前方并不是指火车站——犯人流放前的集中地——的方向,而是正好相反,它通往郊区的一片农田,在冬季农田和荒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弗朗茨对这条路感到熟悉是因为他和尼可拉斯曾经来过这里,但不是最近几年,而是非常遥远的童年,在一个夏天。两个孩子曾经坐在这里,而弗朗茨就是在那时教会自己的弟弟如何避开玫瑰的刺,取下盛开的鲜花的。

      “尼可......”在走出很长一段路,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呼唤过后,尼可拉斯才终于不耐烦地下令解开弗朗茨手上的镣铐。高大的皇帝脱下那身厚重而有些发硬的外套,仿佛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这时尼可拉斯才头一次看清楚在这大衣的遮掩下他哥哥的身体究竟有多么破碎,他最初甚至不敢去看那副身体,那无异于被刨开悬挂在肉铺的半空中,毫无保留的身体。等他忍耐住恐怖逼迫自己把视线移回去的时候,那女孩已经像个婴儿一样被一件成年男人的大衣裹了起来,安稳地待在她父亲的怀中。弗朗茨再次被铐上镣铐,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寒冷与漫长并存的路途中他要一直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抱着自己的女儿行走,不允许休息和松手,那女孩此时成了一个十字架,却比十字架更沉重,因为她承载的不是仅仅罪恶,更满载了忍耐与柔软的慈爱。

      父亲的臂弯如同一个摇篮,很快孩子就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亲正被他的亲生兄弟用枪指着脑袋,在冰冷的风的利刃中被割出一道道新的伤口。他的脸裂开了,却没有血从冻结的伤口中流出来,于是这伤口就像荣誉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一位皇帝为了保护人民在与暴风雪的搏斗中挂了彩,这就是他所得到的勋章,除此之外吝啬的风再也不会给他什么了,连疼痛都不愿意给予他。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生命正在干涸,从他心头割出的血终于要流尽了。弗朗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也感觉不到沉重的胳膊,四处只有白色的雪是铺天盖地的,时而柔软时而坚硬的雪,像他们的母亲,给予乳汁或一根上吊的绳索,一切全凭她的兴趣。

      只有怀里均匀的呼吸才能让他捕获到一丝现实,在这灰色的早晨天幕下和送葬一般的队伍中。于是他压低声音,凑近尼可拉斯耳边,向对方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到时候请你先......杀死她,发发怜悯之心吧,我的女儿同时也是你的侄女。我不想抛下她哪怕只有几秒钟,也不忍心让她被枪声和父亲的鲜血吓到。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吵醒她。”

      最后尼可拉斯履行了这个承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当亲生女儿的鲜血溅到脸上时,之前恳求他这样做的弗朗茨依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有雪花还是灰尘吹进那双眼里,尼可拉斯看到就在一瞬间,泪水便涌出来占据弗朗茨的脸颊。那张脸上并无悲痛,只有不自然的眼泪流淌下来。也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记忆里的哥哥又回来了,仍然像童年时一样朝他微笑,尽管那张微笑的脸庞上印着结冰的泪痕,睫毛上挂着凇,可弗朗茨却仿佛了却一件心事般的,深呼吸了一口干燥而寒冷的空气,显得轻松了很多。

      “我会给您十分钟的时间诅咒我,或许三十分钟,全看您什么时候骂完。”尼可拉斯并没有立刻开出第二枪,而是这样说道。

      暴风雪模糊了弗朗茨.加西亚的轮廓,在这灰暗的早晨他似乎重新戴上皇帝的冠冕,他的脊背挺直如初,落魄与威严同时在他身上显现。在苦路的终点他仍然是那样无法捉摸,只是端详了尼可拉斯的面容很久,然后抬起戴着镣铐的一只手——这个动作带出一阵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同时也让他怀里女孩的尸体离尼可拉斯更近了一些——抚摸过那带着雀斑的脸颊,十分从容且郑重地说了一句话:“我把国家托付于你。”

      这次尼可拉斯没有信守他的诺言,而是在对方话音刚落时便冲他开了枪。直到血流干了,冻结在地上,弗朗茨的尸体仍然拥抱着他胜似在襁褓中的女儿。尼可拉斯任由他们的尸体留在雪地里,转身带着自己这支规模不大的送葬队伍离开了,这其中就包括伊林.车尔尼雪夫斯卡娅。

      我问车尔尼雪夫斯卡娅这个故事是否还有下文,她却说这就是全部了。于是在几个被好奇心教唆的白天与夜晚之后,我打算自己去寻找故事的结尾,关于弗朗茨十世皇帝人生最后的一段路途。我清楚皇城的火车站在什么地方,只要往它相反的方向走,穿过城市,就能踏上那片被称作农田或是荒原的地方,介于现在是夏季,所以应该叫它农田更为妥当。

      幸运的是,当我在田间漫步时,忽然就看见了一位妇人手指间闪烁的红光。她此时正把成捆的荆棘扎起来,我问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忙,可她却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和装束,似乎认定了我这个城里来的人干不动活似的,拒绝了。那细碎的红色随着她的动作闪烁着,来自她手上的一枚戒指,有着石榴的形状和颜色。

      就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时,那妇人也从手上的活计中抬起了头,问了一个大家都会提的问题:“您是位作家?”

      “对,是我,您可能会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见我的脸......您结婚了?像您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

      哪怕在说话的功夫上,她都没有停下手头的农活,“可别急着叫警察来把我抓走,作家先生。您一定是看到了这枚戒指,但它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来的。”

      “难不成是御赐的吗?”我承认这句看似玩笑的话中有明显的诱导意图。但它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著的,很快她就同意让我帮她干完田里的活,好尽早回家去见索菲亚——她丈夫的妹妹,最近几天刚休了假从军队里回来。索菲亚并没有对我这个陌生人的造访表示不满,而是为我在壁炉旁边腾出了一个位置,似乎我只是他们家一个从远方归来的亲人。在谈及弗朗茨的时候索菲亚毫不避讳地落下了几滴眼泪,我想我终于来到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站。

      分别时索菲亚穿着一身军装送我离开,玫瑰色的黄昏底下大地被染得血红,她将田间的一小堆隆起的土壤指给我看,说她实在不忍心看到曾经的皇帝落得如此下场,便把那对父女埋葬在了那里。到此为止这故事才算完满,但请不要试着像我一样去寻找弗朗茨的长眠之地,因为这毫无意义,你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周雪之 2
  • Vol.240【器械】钟表的秘密心脏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本篇为TRPG模组《奈亚拉托提普的面具》的同人,或许会有剧透内容,谨慎观看  

      

      

        在州际公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后,梅林.斯图尔特把车停在路边,开上空调。前挡风玻璃上立刻泛起一片雾气,遮住了他的视野和前路,清醒的时候他可以忍受寒冷,但当他松懈下来的时候可就不一定了,许多酒鬼就是这样冻死在街头的。现在正值严冬,准确来说是夹在1月15日和1月16日之间的某一时刻,路面上堆积着大约没过脚背的一层雪,天上的雪也没停过。他听见有人踩着雪朝他这边走来,可能是交警,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听着。很快脚步声就停了,而车窗上的雾气也褪去大半,有人在敲副驾驶的窗户。  

      他循着声音往右边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张丑陋的脸。有一半已经被剥掉了皮,露出肉色的组织,眼球、牙齿就这样暴露在深夜的冷空气中,而在牙龈处又延伸出昆虫的节肢,正有规律地摆动着,似乎并非出于怪物的本意。至于另外的半张脸,斯图尔特很熟悉,那正是他自己的脸,悲切、失望、愤怒。那高大的怪物身上积满了雪,它要驼着背才能把头凑到窗前。  

      隔着窗户,斯图尔特听见它低声质问自己:“为什么你要杀死杰克逊.埃利亚斯?”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被这个问题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怪物看。很久以后,斯图尔特才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嘿,我,我以前见过你,就在......窗户的倒影上......!”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2024年1月14日,纽约州,冬季风暴已经持续了五天,斯图尔特听着寒风呼啸的声音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天刚亮的时候他放下手机,给它插上电,穿上外套下了床。有不少现代人在冬天起床上有困难,斯图尔特是个例外,他要下床就绝不磨蹭,这或许来源于童年时掐着表催他起床的母亲。他现在还住在妈妈的房子里,靠着她银行里的存款和利息过活,只不过身边没有妈妈,她在他17岁时不幸离开了人世,这些都不重要,斯图尔特拉上外套的拉链,刻板地走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  

      尽管现在没有一份工作,他也坚持着每天早上洗脸、梳头、刮胡子,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他一边梳着过肩的长发一边想,遇到打结的部分就硬生生地拽掉。梅林.斯图尔特曾经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他的成绩不错,毕业于本地一所大学的化学系,曾经的理想职业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而他能找到的最接近的工作是在克利夫兰的一家研究所里刷试管,直到一起实验事故毁掉了他的大半张脸和职业生涯,于是他拿着一笔赔偿金又回到了妈妈的房子里。  

      斯图尔特来到客厅,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下着雪,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白色。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随后窗户里倒映出那头怪物,那就像床底下的噩梦在某天成为了现实,母亲从不关心他床底的怪物,也没有掀开床单去确认过它在不在,因此它便像角落里的霉菌一样,越是被忽视便越是生长,直到斯图尔特无法再将它忽视。他显然被吓坏了,先是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抓起手边的东西——或许是遥控器,也有可能是花瓶,他没看清——用力朝窗户上的影子砸过去。随着一声脆响,玻璃应声碎裂,破碎的镜像里已经照不出怪物的影子了,取而代之的是冬季风暴。  

      寒风从窗户的破洞里刮进来,瞬间就让屋里的温度骤降,斯图尔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刚梳好的头发被刮得蓬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没来由的愤怒支配了,于是把桌子椅子都掀翻在地上,将花瓶和茶杯也砸得粉碎,却唯独没敢去动茶几上那张母亲的照片。当照片里那双静止的眼睛与他对上视线时,躁动与愤怒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别当坏孩子,梅林,她好像在说,我对你很失望。风还在刮着,他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干,于是偷偷舔了舔,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  

      即使他从没给母亲扫过墓,这么多年来这张照片也一直摆在那里,代替了墓碑的位置。她长得和他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并且随着她死去的时间越来越久,这种区别就更加明显了。他最后一次与母亲面对面还是在餐桌上,当时也是一个早上,他提早在咖啡机里放了几片母亲床头柜里偷来的硝酸甘油,然后在餐桌前看着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滑下来,临死前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她的面容很平静,像一尊塑像,就这样躺在桌下,静静地看着他倒掉了那杯黑咖啡,又看着他清洗了咖啡机的内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那天早上他十七岁,穿着一件加绒的格子衬衫,书包放在椅背上。现在他站在客厅里,活在母亲的注视之下,拨通了埃利亚斯的电话,对面传来熟悉的,和善的声音:“梅林?是你......哦,你出去了?这还真是难得,你还好吗?”  

      “我......”他咽了咽口水,“你现在有空吗?我不太好......不,我不在外面,你能不能,我是说,过来一趟。”  

      “你现在能把窗户关上吗?这可能会有点困难,做不到的话就去另一个房间,别勉强自己。我马上就过来。”  

      “当然......”斯图尔特挂断了电话,回到现实。他看着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感到无所适从,怪物好像还藏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但他的意识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像雪花一样融化了。他蹲下来,开始从手边收拾,把还没摔碎的茶杯放回桌上,把掀倒的椅子扶正摆好。有好几次东西都从他手上掉了下来,因为他总是忘记了手头的事转而盯着某处发呆。没什么大不了的,斯图尔特这么安慰自己,然后估算着埃利亚斯现在到了地铁哪一站,只要他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就算窗户被打碎了,他们照样可以去楼下的星巴克吹吹暖气......母亲的视线刺得他有些难受,他回过神来,只感觉腿蹲得发麻,站起来环顾四周,房间里还是一团乱,就像有一只猴子在家里大闹了一场,虽然母亲从不允许他养宠物。  

      风刮得他直发抖,他想起埃利亚斯的话,于是离开了他留下的这团烂摊子,到餐厅里去,关上门。那台咖啡机早就被换掉了,但它留下的印子还在,一道深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渍。所谓的餐厅无非就是在厨房里摆上一张桌子,密闭了一天一夜过后,里面的空气变得浑浊而又油腻。窗户被霜花糊上了,他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只有模糊的一片灰白。斯图尔特拉过椅子在餐桌前坐下,坐的正是十年前那张,这十年来他总是坐着这张椅子,这样他才能在脑海里最大程度地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滑落的样子。她那张骤然变得惨白的脸没来得及露出惊讶或是痛苦的表情,这让他很是懊恼,觉得她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又或是后背发凉,就像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他把母亲从脑海里赶了出去,她就像水一样流走了,在地板上融化成为一团色彩分明的流质,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混杂在风中的轻笑。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刷起手机来,现代人的通病,他想到这里有些作呕,自己居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受困于手掌大小的囚笼里,想是这么想,他的手指却不停地往下拉着屏幕,注意力只在每个刷新过后的界面上停留几秒,唯一的例外是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上面是一只小猴子,抱着一个由毛巾包裹的圆柱体,圆柱体顶端插着一个可笑的玩具脑袋,却没有在看它怀里的幼崽,而是把视线转向屏幕之外。  

      恒河猴实验,他知道那是什么,一个荒诞的实验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结论。他关掉手机,把它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又伸出一根手指,把它往桌对面推了推。这天实在是很萧条,斯图尔特趴在桌上,把身体缩成一团,试着让自己睡一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说只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推的是餐厅的门。那个人有钥匙?是的,钥匙......那个女人死后,钥匙就多出来一把,而自己把本属于母亲的钥匙给了......  

      “埃利亚斯?”他咕哝了一声,“是你吗?抱歉,我,我搞砸了一切。”  

      “偶尔发泄一下是好事。但你不能总是这么下去,我们能做个约定吗?”埃利亚斯,这位畅销推理小说作家在桌上放了一杯冒着热汽的咖啡,帮他把散落的长发理到脑后,然后坐在他对面,即“那张”椅子上。他从臂弯里抬起头,想对作家微笑一下,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面容,埃利亚斯也像是隐入了雪地里,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车窗边早就没了怪物的踪迹,但雪还在继续下着,将前挡风玻璃整个挡住,糊成了白色。斯图尔特从驾驶座上醒来,感到浑身酸痛。车载空调还吹着热风,吹得他的脸颊有些发烫,车内的镜子倒映着他因燥热而泛红的脸,那些可怖的疤痕还在原来的位置。就在昨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埃利亚斯用刀子捅死了,所以有一具尸体正躺在他家的地板上,昨天是什么时候,1月15日?那么今天就是1月16日了,他打开雨刮器,刮掉积雪后有些迷茫地看着外面,大雪几乎覆盖了一切,今年的冬季风暴还没有要停息的迹象,或许会持续到永远,直到他的罪行被揭发为止。  

      这意味着埃利亚斯的尸体被寒风吹了整整一天,或许在斯图尔特夺门而出的时候他还剩下一口气,或许他是被活活冻死的......但话又说回来,杰克逊.埃利亚斯到底长什么样?斯图尔特想上网查一查作家的照片,于是把手伸进外套口袋,却只摸到几张现金,他又在车里到处找了一番,可他越是寻找,埃利亚斯的面容就越发模糊,像墙灰一样渐渐剥落。他只好再次发动车子,行驶在洒了盐的州际公路上。在后视镜上他看见母亲的身影似乎端坐在后排,迎着积雪的反光,边缘有些模糊。是的,是的,她怎么能错过儿子的这一刻,尽管她错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的毕业典礼,但她绝不会错过他的毁灭。这也许是因为梅林.斯图尔特是她丈夫在这世界上唯一留下的东西。  

      你又搞砸了,梅林,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好。她在后座眺望着窗外,像一卷老录像带的画面一样抽动着。你为什么不继续去杀那些......无名之辈呢?我知道,一旦你撕开那道伤口,就再也无法阻止鲜血渗出了。我只不过是个开始,在那之后有多少个夜晚你忍受着这股难耐的躁动,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心里想着腥红的血。先是你的同学,然后你开始在街上觅食到深夜,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忘记了那些流淌的鲜血哺育了你的欲望。那位作家一定是发现了你的秘密,你认为他发现了吗?  

      再听下去我会发疯的,斯图尔特想,从刚才开始他整个人就几乎趴在了方向盘上,瞪着前方无穷无尽的公路,然后用力踩了一脚油门,好像要把油门踩死似的,试图把那些折磨着他的胡言乱语从脑子里赶走。由于雪天的路很滑,车子立刻就向前甩了出去,差点冲进路边的绿化带里。  

      失重感立刻传遍了他全身,某种醉酒一般,飘飘然的感觉,让他想起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埃利亚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是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是十岁,还是十二岁?他在母亲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作者叫做杰克逊.埃利亚斯,书签夹在很靠前的页码里,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斯图尔特小心地把书签抽出来,从第一页开始读起,他在下课的时候看,在睡觉前看,偶尔也在上课时把它压在课本底下看。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个星期,灵魂出窍的一个星期。然后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第二本,直到被母亲发现,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书放到了书架最高的那一层,一个孩子踩着凳子也够不着的地方。这本书太血腥了,她平静地解释说,不适合你看,邪教,仇恨,谋杀......尽是这些,依赖人们猎奇心理而创作的东西。他目送着她把那本书束之高阁,然后她从垫脚的凳子上下来,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自己把眼泪擦干。  

      这个孩子后来在写给作家的信中把这张擦眼泪的纸晾干,摊平,放进信封里一起寄了出去。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似乎连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读者里有这么小的孩子,却还是安慰了他——亲爱的梅林,其中一段里,他写道,如果你感到难过,就来告诉我吧。我会永远为你保守住秘密,把它带到坟墓里去。  

      那年埃利亚斯几岁?似乎是27岁,和如今的斯图尔特一样的年纪。那封回信现在还留着,被他藏在相框里,就在母亲照片的背面,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尽管如此,斯图尔特还是辜负了作家的期望,整个童年里都没再写过第二封信给他,毕竟有了网络以后,谁还写信呢?十年前他再次找到埃利亚斯,鼓起勇气向那个有着一百多万关注者(到了2024年这个数量翻了好几倍)的推特账号发了几条私信:  

    ——我实在没法忍受了,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说话,我想你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就像是把头塞进树洞里,对吧。毕竟你有那么多粉丝。我只是想说......我妈妈今天死了,我很害怕。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已经盼了这天很久了,但她似乎还不愿意离开。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梅林,这个名字很可笑但是......算了,我还是想谢谢你给我写了那封信,每当我想自杀的时候我就会看一看它。你还记得那张擦眼泪的纸吗?抱歉,我应该说一些更实在的。  

                                                       哦,难道我就不能收下你的一滴眼泪吗?——  

    ——抱歉,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看见!  

                         别那么紧张嘛,我又不是你床底下的怪物,你可以慢慢说,我一直都在这。——  

      此时作家还不知道,他收下的这一滴眼泪会在十年之后以一种不洁,不祥的方式还给斯图尔特。光是想到1月15日发生的事就让斯图尔特感到不安,这是他第一次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至于在驾驶座上晕死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后视镜,后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尽可能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可心安毕竟不能当饭吃,更何况自从现场逃走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心安过,他一刻不停地逃着,忘记了停下来吃点东西,此时他饿得发昏,掉了漆的路牌上说最近的服务区在五公里开外。他费力地撑着身体,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昏昏沉沉地往着漂泊不定的边界开去,就好像回到了颠簸的摇篮里,这摇篮漂浮在海上,由秘银和柳条包边,随后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打翻。斯图尔特短暂的梦境立刻被惊醒了,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把车开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斯图尔特被安全带猛得扯了一下,这一下肯定隔着冬装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印子,勒得他快吐出来了,他只好歪斜着坐在驾驶座上,费劲地往下咽口水。  

      这股反胃感让他想起那杯空腹喝下去的咖啡,这么做可能是为了不让埃利亚斯失望,为了不至于要他失望,斯图尔特又做了什么呢?他举起刀子,然后......不不不,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什么,要不然那具尸体就不会在隔天的沙发上出现了。他还记得那具尸体躺在那里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母亲,深色的皮肤因死亡而发灰,就像一堆灰烬,一截寒冬里的枯枝。在同一个位置上仿佛重叠了两个人,母亲的虚影叠加在上,遮住了埃利亚斯的面容,她抬起脑袋,而且仅仅是抬起脑袋,对着儿子微笑。  

      我们又见面了,梅林。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妈妈。你已经死了。该回到死人的国度里去了。  

      我不记得有教过你这样对我说  

      ......对不起,请你让一下。  

      他从翻倒的车里爬出来,准备徒步走到服务区,刚一打开车门,一阵寒风就倒灌进来,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作响。密闭的车内那些温热,肮脏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打得他头昏脑胀的,还有些耳鸣,伴着冬季风暴的余波刮过,这声音显然不算好听。斯图尔特又在风中呆立了一会,像一盏积雪的路灯,寒意从衣服的空袭里渗透进表皮,对他来说更像是疼痛。他把领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裸露的脖颈,却无法盖住那张丑陋的脸,因此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呼出的白汽在眼前消失不见,然后往服务区的方向走去,偶尔与一辆车擦肩而过,更多的时候插着兜弯着腰,独自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在身后留下一串污浊的脚印。但走着走着他却开始把冻得发红的手从兜里抽出来,开始抹起眼泪了。  

      天哪,窗户,家里的窗户被他砸碎了,现在埃利亚斯还在被风吹着,自己一个活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的寒冷,更何况死者呢!他越想越是后怕,是的,死人的确可以被妥善地保存在冰柜里,但那和在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和此刻流动的寒冷又是天差地别。要是还没有人发现尸体的话,要是,那该怎么办才好?他几乎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到最后居然蹲在地上开始抽泣起来,那些眼泪渗进雪地里,很快就结了冰。他把脸埋在散乱的长头发后面,而这头浅色的枯草一样的长发也沾满了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了好一会才从窒息中缓过来,就好像有人先前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而这只手现在才松开。  

      站起来的时候斯图尔特仍然感觉心悸,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抽痛,他捂着胸口又站起来,仰着头看了会天,随后才继续沿着路牌指示的方向走去,把车子甩在身后。他不记得自己摔倒了几次,只记得脸贴在雪地上的触感,冰凉且湿润,抚平了皮肤因燥热和干裂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他真想在地上多躺一会,直到被大雪掩埋,就此长眠不醒。但那些死在他手里鬼魂还紧攥着他的心脏,逼迫他站起来,他把他们的名字都念了出来,像是精神病人的低语:  

      第一位是莉莉安娜.奥多涅斯,她把自己的丈夫按死在浴缸里,溢出来的水漫到了小斯图尔特脚下,那一天他七岁;第二位是奥古斯塔,他不记得那个化学老师到底姓什么了,是姓拉金吗?还是温德尔,这不重要......他想起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除了......那些涌动的血液流过地板,橡胶手套,一次性雨衣,汇聚在最后一位受害者脚下。杰克逊.埃利亚斯,他动了动嘴唇,念出了这串魔咒的最后一节。  

      等到了服务区,等到了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他暗地里下定了决心,就要揭发自己的罪行。正是这决心提着他的身体,支撑着他走下去,他只想再见一次埃利亚斯,他不会再逃走了。  

      服务区坐落在分岔路的尽头,这是条死路,他径直走进空旷的停车场,此时天还没黑下来,天际线泛着灰蒙蒙的光。有几辆车孤零零地停在车位上,车窗和车顶都被雪覆盖了。斯图尔特朝亮着灯的室内走去,一进到室内他的眼镜就起了雾,于是他不得不把眼镜摘下来,重新擦过一遍后又戴上,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他此时正站在一扇酒吧的橱窗前,这面完好的玻璃如实映出了他的脸,透过这张被腐蚀过的脸,斯图尔特往里看去,里面像一个正在转让的老玩具店铺,但店里的灯还亮着,带着些朦胧的黄色。  

      他推门进去,耳边立刻传来一阵遥远的爵士乐,正从老式点唱机里一张旋转不停的唱片播放出来。墙上挂着一面小摆钟,指向三点五十五分,钟摆在寂静的室内单调地响着,一下又一下。酒吧里弥漫着浑浊陈旧的空气,还有一点残留的酒味,桌椅上也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戴着一顶帽子,斯图尔特想起来了,这是埃利亚斯的帽子,肯定是他,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位杀人犯没有头绪。他是来找自己报仇的吗?这样也可以,没有什么不好的,埃利亚斯应该这么做,他有一把枪,就藏在书桌的抽屉里,他以为斯图尔特没有发现吗?.45左轮手枪,射程15英尺,值300美元,很老的款式了。斯图尔特继续往前走,踩在酒吧肮脏的地毯上,被压抑了27年的渴望在他心中膨胀,可埃利亚斯没有回应他,没有向他索命,甚至没有把身子转过来,只有钟摆在一刻不停地摆动着,一如他的心跳。  

      这间酒吧里只有一颗心在跳动,而那个人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一动不动。他悄悄走到死者面前,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具尸体,它是一个玩偶,脖子上插着绒布妈妈的头——一张由几何图案拼凑成五官的简陋的脸。斯图尔特尖叫起来,他听见自己在尖叫,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幼崽,在惊恐中踹翻了玩偶坐着的椅子,那颗绒布妈妈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看着他,他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啃着自己的指甲。于是它开口了,杰克逊.埃利亚斯和莉莉安娜.奥多涅斯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混着悠扬的爵士乐,它说:“爱存在三个变量:触摸、运动、玩耍。如果你能提供这三个变量,那就能满足一个灵长类动物的全部需要。”  

      挂钟叮当作响,现在是四点钟,四点钟!于是灯光亮起,人群又回来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暖气混合着咖啡的味道。哪里还有绒布妈妈?斯图尔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星巴克内,只有挂钟依旧如常,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出头,戴着眼镜的男人,看起来比埃利亚斯还小一点,如果斯图尔特的父亲还活着,那他大概会长这个样子。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斯图尔特率先开口,“抱歉,我没带手机,可以借您的手机打一下电话吗?”  

      “当然。”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后递给他,“但是基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基恩?我不叫,我不叫这个。”他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显得有些口吃。  

      “这样吗?看来是我认错了。”  

      斯图尔特忘记自己是怎么在电话里交代的了,他只记得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操着一口德国口音,他松了一口气,在恍惚中挂断了电话,把它放回桌上,接着用口袋里的现金去吧台买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个三明治,坐在窗前吃着,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听起来很沉重,但他心中却异常的轻松,甚至升腾起一股欣快感。到时候他会把所有死者都供出来,因为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由莉莉安娜开始,到埃利亚斯结束,说到埃利亚斯,他还想再见见这位作家最后一面,希望他们不要太早把他火化掉。  

      人群来来去去,他们的身影倒映在窗玻璃上,从斯图尔特眼角的余光中掠过,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连环杀人犯共处一室,尽管他现在赤手空拳,还饿了一天一夜。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除了进食不再思考其他,毕竟他的胃正在隐隐作痛,如果不用什么来填满,恐怕就会由内而外地溶解自己。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三明治已经被他吃光了,只有满手粘腻的酱料才能证明它原来存在过。他被噎得有点想吐,才发现原来那杯牛奶还还放在桌上没有动过。他下意识把杯里的液体往嘴里灌,反而被烫伤了喉咙,原来牛奶还是烫的。斯图尔特坐在桌前费力地把卡在喉咙里的面包咽下去,混着奶香和血腥味,就像刚长牙的婴儿,还没断奶,于是把母亲的乳头咬出了血。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窗户上他的倒影也逐渐清晰,他本以为警察赶过来需要一点时间,但现在来看,他们更多的是忘了他,这比宣判死刑还要难熬,甚至令人畏惧。他很想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但先前借给他手机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光是鼓起勇气和那男人对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精力,现在他只想继续趴在桌上,等着有人能把自己带回去。  

      墙上的挂钟里,时间来到了六点钟,七点钟,十点钟,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有人推了推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叫醒他的人不是警察,也不是便衣警察,只是个店里的服务生而已。服务生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脸上温和的表情僵住了,慢慢直起腰远离他,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您可以去......旁边的加油站便利店里坐坐,他们是全天营业的。”  

      斯图尔特想回答他几句,但整个喉咙又痛又黏,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只好咳嗽两声来代替。临近关门,店里的灯也关得只剩一盏,泛黄的灯光照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种犹在梦中的朦胧感。他戴上眼镜,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只有店员背对着他在收拾东西。唯一的一盏灯照在店员的头上,而把斯图尔特隐藏在黑暗里。他忍着痛往下咽了咽口水,要不然口水就要从嘴角流下来了。他熟练地,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向那个背影走去。没有刀子?没关系,只要下手足够快的话他还有机会。就在斯图尔特被拉长的影子即将碰到对方时,店员转过身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包咖啡豆。  

      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斯图尔特手里还提着那包咖啡豆,像提着一袋垃圾,他不知道该把它往哪里放,也舍不得丢掉,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他的心。他没有去旁边亮着灯的便利店,而是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站了很久,停车场里并不完全是黑暗的,积雪反射着幽灵一样的荧光,边缘则是模糊的。冬季风暴吹过,在他的皮肤上割开一道裂口,如果有人刚好经过,就可以看见他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想妈妈的房子,埃利亚斯还在那里,被掩埋在冬季风暴之下,他看见作家僵硬的身体断裂开来,流出尚且温热的内馅,深红的心脏还在跳动,融入地毯下的污渍。斯图尔特几乎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垮了,他想立刻回到作家身边,一分钟也好,警察至少会给他十分钟的。  

      但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埃利亚斯都在刺骨的寒冷中度过,可能会折断,也可能会融化,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立刻冲向最近的一辆车,打碎了窗玻璃后坐进去。他不是没偷过车,事实上当初开来的车也是他偷的。引擎很快就启动了,他又爬出去一次,用手臂扫掉糊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雪,这才把车开出去。他已经不去想这是否是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陷阱了,他只感觉浑身都冻得难受,外套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早就不再保暖了。他想念那杯装在纸袋里的咖啡,喝下去会有反胃的感觉,在清早的混沌的灰白中。先前被风割开的裂口如今正在流血,但他没有伸手去擦掉。或许他的十根手指早就在风里被刮断了,但他还能用手掌握着方向盘,在回到家之前他是不会把手松开的,就像暴风雨中的船长,而漆黑的州际公路上风雨交加。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回到纽约市区的家的,大概是一个白天,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因此更像是时间被停止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把车停在公寓楼远处,然后步行走完了剩下的一公里路。这一路上他的心里没有不安,没有痛苦,也没有解脱的欣喜,有的只是某种虚无感。行人从他身边走过,偶尔回头看一眼,更多的则是移开视线,斯图尔特早就习惯了被当成动物瞩目的日子,迄今为止还少了些什么。他们肯定在那栋楼里找到了埃利亚斯的尸体,至少他们肯定去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楼下没有拉起警戒线,再在外面停上几辆警车。但事实就是公寓楼里一切如常,没有什么警察,人们进进出出,只为了能在大城市里活下去。斯图尔特缓缓走进大厅,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潮湿肮脏的脚印,然后进了电梯。电梯反光的墙面如实地映照出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抚摸过占据了大半张脸的化学烧伤的瘢痕,不知道该对此表态些什么,因为他的手指被冻麻了。  

      电梯上行,斯图尔特被抛上空中,期间一直透过镜面盯着另一个自己。他的镜片掉了一个,可能落在了州际公路的雪地里。从这里到遗失的一小片碎玻璃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两百到三百公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斯图尔特把通红的手交叉在一起,使劲绞着,听十个手指之间发出咔咔的响动。然后电梯铃叮地响了一声,门开了,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斯图尔特走出电梯,把手伸进口袋里,费力地摸索了好一会才确定钥匙的形状。他鼓起勇气开了门,发现屋里的灯亮着,窗户也是完整的,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埃利亚斯站在门口,似乎等了他很久,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谋杀,也没有逃亡,他只是在离家出走。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张消逝在记忆中的脸,毫无疑问,埃利亚斯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周雪之 1
  • Vol.239【衰退】于是那些东西沉重地呼吸起来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给亲友家OC写的同人

      抵达第23号站点时外面正下着大雪,梅林.斯图尔特的脸被遮挡在斗篷的阴影下,中午的时候他曾短暂停下来,把自己的头发塞进兜帽里,但现在那些头发像毛细血管一样露出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镜片在刚才的打斗中掉了一个,因此他几乎是依靠嗅觉保持平衡的。那个长得和他相似的孩子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哨站的方向走,沿路留下一道血痕,血液几乎是在渗透进积雪的那一刻就冻结了,所以即使是远处的血迹也是鲜红色的。呼啸而过的风闻起来有一股凛冽的气息,混杂着枯木和冻土的气味。这两个人就这样迎着夹杂着雪花和冰渣的大风,向这座曾经的哨站走去。

      23号站点的门锁在几乎永不停歇的大雪中生锈,掉落了,因此推开这扇门不需要什么聪明手段,只需要用力推就行,斯图尔特在推门的时候心想自己的肌肉应该断裂了几束,但神经末梢坏死了,他感觉不到痛。转身把门合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路走来自己洒下的鲜血,模糊的视野中只有一道鲜红的痕迹,像用刀子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新鲜的伤口,于是雪地血流不止,在失血造成的幻象里斯图尔特总有种雪地因疼痛而抽搐的错觉,尽管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在忍不住发抖。

      他把整个身体都靠了上去,才勉强关上这扇锈死的大门,这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斯图尔特靠着门板倒下去,瘫坐在门前。被他带来的孩子只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渗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衣物,又和门板冻结在一起,死死粘在上面。孩子看见门上挂着布条,亮晶晶的结冰血块,再看看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安慰他。

      于是孩子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着这个将生命再次交还给他的男人,确认斯图尔特还有呼吸后他试探着走上前去,蹲下来,才发现对方左边的眼球已经脱落了,挂在没有镜片的眼镜框里,把眼镜向左扯下去一点。斯图尔特没有力气再把头抬起来了,只好用仅剩的右眼往上翻,充血的眼白留在阴影里,玫红色的眼珠则对上孩子的视线。退行的生命像水一样从他脸上蒸发,斯图尔特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干燥,开裂,但没有血渗出来,他枯草一样的长发则染成了暗红色,与血块纠结在一起,恐怕只能剪掉而再也没法梳开了。

      “艾尔梅德......”他呼唤着孩子,声音微不可闻,像苍蝇在嗡嗡地飞,绕着他的灵魂转了一圈又一圈。后者伸出手去想碰一下他的脸,却被他以一种垂死挣扎的疯狂力道握住了手腕,艾尔梅德甚至可以听见屋外呼啸的寒风下自己骨头发出的响声,孩子只感觉很疼,本能地把手往回缩,斯图尔特却借着这股力道试图把上半身往前伸,最后还是被死死粘在了门板上。艾尔梅德只见那张残缺的脸上因为临终的痛苦和恐惧抽搐着,最后扭曲成了一个夸张的笑。斯图尔特不断咳嗽着,吐出喉咙里的淤血,那些发黑的凝胶状物体,顺着下巴流进领子里。

      “你恐怕要.......”一阵令人窒息的干涩笑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斯图尔特好不容易才续上他的话,"在这里关一段日子了。哦,是我挡住了门吗?哈哈,那就吃我的尸体吧,这样你就能出——"

      他的遗言被打断了,只剩下一阵呜咽,艾尔梅德毫不客气地咬断了他的喉咙,斯图尔特在死前只来得及把手在冷空气中挥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他远去的生命。在他的大动脉里还剩下一些没有冻结也没有干涸结块的血液,顺着孩子的乳牙流进嘴里,并不滚烫,但好歹还是温热的,艾尔梅德吮吸着父亲的伤口,把这当作饥荒中的最后一餐来享用,又像雪地里跪在地上,吮吸母兽乳房的幼崽。

      很快他就没法从斯图尔特的喉咙里吮吸更多血液了,这种天气里人的身体死得比闷热的日子里更快,腐烂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环,当一具身体被它的主人遗弃,而蛆虫还未接管它,将死亡变得温暖而甜蜜时,剩下的就只有冰冷的死亡。于是艾尔梅德用力从自己的牙印处咬下去,却发现自己咬得太深了,没法将脖子里遍布管道的血肉一口咬下来,只好先吐出来,在伤口的断面处舔舐了几下。

      从舌尖传来铁锈的味道,尖锐且酸涩,他小口地啃着父亲留下的血肉,食物在肠胃中蠕动带来的饱腹感驱散了一些寒意。他从斯图尔特身上起身,却发现尸体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愿意松开。于是艾尔梅德咬断了那几根不放的手指,一边嚼着一边探索起这个废弃的哨站,墙上有一个漆黑的壁炉,他能在旁边找到一盒还能用的火柴,然后在阁楼上找到了一堆木头。外面有很多枯树枝能让他捡,但斯图尔特的尸体已经和门以及身下的地板冻结在了一起,他推不动。

      毕竟艾尔梅德还是个孩子,因此他能抱得动的木头也很有限,只能来回上下楼梯,门口那具尸体全都看在眼里,但尸体只是尸体而已。艾尔梅德点燃了壁炉,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可以将一簇火苗燃成一场火灾,但炉火只是静静地燃烧着,偶尔窜出来烧焦了几根他的头发。艾尔梅德往后挪了挪,然后把两只手伸过去烤火,他的两只手被冻得有些发红,现在正慢慢恢复知觉,变得柔软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炉火前坐了多久,直到他的手举得有些酸痛,才把手放下来,揉搓自己被吹得干燥,粗糙的脸颊,如今他的脸颊有些发烫,伴随着火星爆裂开来,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这些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他不知道为什么斯图尔特要带他离开实验室,来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但炉火还亮着,这就够了,不像他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很容易满足的。

      火焰暗下去的时候艾尔梅德听见背后传来些许响动,随后融化了的血腥味开始在密闭空间里弥漫开来,在炙烤下也变得温暖。他没有去理会,直到他想起来该上楼去添一些柴火了,才从地上站起来。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他从视角的余光看见斯图尔特的身体瘫在地上,原先结冰的死血把尸体和空间紧紧冻在一起,现在它们都融化了,在地面上蔓延开来,扩散成一片血泊。艾尔梅德去取木材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踩了过去,于是整个哨站里就布满了孩子的血脚印。先前所咽下去的食物已经被消化完了,饥饿与不安又一次回来找他,而充满了空气的血腥味则把这种感觉从肠胃扩张到了肺部。艾尔梅德往炉子里又塞了几根木头,火焰又一次窜了起来,闪烁着,把屋里照得比先前还要亮堂。

      他走到尸体面前,踩过血液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具尸体如今顺势滑倒在地上,仰面躺着,仅剩的那颗眼珠变得很浑浊,远远看过去和充血的眼白连在一起,显现出生肉一样的粉红色。艾尔梅德扯住尸体的双脚,用两只手把它拖到了火炉旁,然后在一边坐下。由于血液的润滑,这件事做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费力,斯图尔特此时竖着躺在他身边,在火光的映射下,那些血水反射出温暖的光斑。艾尔梅德和尸体并排在血泊里躺下,侧过脑袋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仍然维持着临死前的神情。他顺手把脱落在外面的眼球扯下来,对着火光仔细看了一会,发现离开了整张脸以后,眼睛便不再能显露任何神色了。

      咬开最外层坚韧的巩膜之后,凝胶状的内容物就流了出来,却没有什么味道,不带有一丝甜味。他试着去摘下父亲的眼镜戴上,镜框十分滑腻,而且太大了,总是从他的脸上掉下去,他也就没有继续尝试,而是继续把脑袋凑进尸体的颈窝里啃着,将气管、静脉和血管混着为数不多的肉嚼碎了再咽下去。毕竟他是个孩子,还不是一头肉食动物,颈椎对他来说就像一千块的拼图一样是个难题,所以他舔干净骨头缝里的肉以后就把脖子放在了一边。斯图尔特的脑袋支在一根孤零零的颈椎上,每一秒都有折断的迹象,但艾尔梅德每次去看时它还好好待在原位上,连表情都没变过。

      这天晚上艾尔梅德头一次感到安心,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听着火光噼啪作响,以及屋外刮过的呜呜风声,一边哼着歌,他只记得其中一小段旋律,那是在斯图尔特过去心情好的时候教给他的,如今他也哼着这首歌沿着匕首的伤口撕开斯图尔特的腹腔。他把手伸进尸体的衣服下面,摸到了其中一道伤口,任何再用另一只手撑开,直到可以塞进孩子的一个拳头,他把手伸进去,忍着寒冷在里面翻搅,发出隐晦且粘稠的水声。没过多久,他在里面摸到一块光滑的内脏,想抓住它往外扯时却发现他开的口子太小了,只好先把手抽回来,这时孩子的小臂都已经被染红了,他只能遗憾地吮吸着手指上的血,一边在尸体的衣物里摸索着什么。

      很快他就在里面找到了一把匕首,在橙红色的火光里闪闪发亮。他先割开了斯图尔特腹部的衣服,随后用它小心地割开最表层的皮肤、脂肪和肌肉,沿着伤口一刀一刀划开,最后才取出了他先前找到的那块内脏,它表面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薄膜,呈现出深红色。艾尔梅德先是从尖端开始咬下,它不像脖子里的软管那样坚韧,也没有那么有弹性,反而在咬破最表层的薄膜后品尝出某种绵密的质感。他用牙齿将薄膜撕下来,同样咽下肚去,内脏在口腔里被不停翻搅、咀嚼着,唾液间滋生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很快他就吃完了这块内脏,而且发现自己吃得有点太多了,那些腥甜的生肉堵在喉咙里,让他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但他还是忍下了这股冲动,用力咽了几下,毕竟这是他在几英里内唯一的食物。

      剩下的时间里他除了往壁炉里添些柴火以外,就是坐在炉火旁,出神地看着跳动的半透明火焰,看它时而跃起时而落下,又或是蹦出几颗火花。斯图尔特被搁置在一边,衣角被火燎了几下,但没有点燃,只是变得焦黑,发出难闻的气味,闻起来有点像实验室里挥发的药剂,再加上烧瓶里沸腾的东西,斯图尔特经常挑出浮在上面的泡沫,然后把塞子塞回去。他努力回忆着这些,却忍不住犯困,不停眨着眼,或许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艾尔梅德枕着尸体干瘪的腹部睡着了,这是他能找到最柔软的地方。

      屋外的风刮了一夜,在天色刚亮时逐渐停息,转为不那么锋利和干燥的微风。艾尔梅德醒来时壁炉里的火炭还是热的,正闪烁着红色的光,像正在呼吸一般。他枕着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但他仍然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抱着他,将他从梦中唤醒,他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正对上了一双玫红色的眼睛。

      正蹲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表情木然,正仔细打量着孩子的脸,随后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用温水打湿后将他满脸的血渍擦干净,随后将他抱了起来,艾尔梅德才得以从高出看到尸体的全貌,它如今冷冰冰的仰面躺在地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他,残缺的身体血肉模糊,像被咬了好几口后丢弃的奶酪,活人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艾尔梅德想,自己或许不再需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作伴了。

    周雪之 1
  • Vol.238【骤雨】返潮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这天下午是个阴天,在他们头顶聚集的积雨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伦纳德出了校门就不再和阿尔伯特同路了,他要去的地方在拉姆里斯农场,一个要坐到巴士终点站的地方。巴士过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才到站,在此之前他坐在长椅上,把一本厚厚的书摊在大腿上看,却只是感觉文字从眼前流过,怎么也看不进去。巴士缓缓靠站时他把书夹在腋下,上了车,然后往书包里伸手进去,摸角落里的硬币。司机没等他,径直发动了车。伦纳德手里的硬币也滚到地上,掉进座位底下漆黑的阴影里,和烟头纸巾团和饮料罐待在一起。但他没空管这些,而是用力抓住旁边的扶手,与此同时身体往后甩去,那本夹在腋下的书也重重砸在地板上。 

      等车开稳以后伦纳德才找好位置坐下,把书包放在座位上,再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回来。书页朝地的那一页已经折了,蹭了点灰尘。他把同样掉在地上的书签夹回去,又把手臂塞进座位底下,摸索一番之后掏出了两枚硬币。他一时没想起来自己掉了一枚还是两枚,就这样把钱递给了售票员,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到位子上坐下。车里的光线很暗,看不清书上的字,他只好把书合上,抚摸着粗糙的封皮。 

      巴士停靠了三站,然后路灯亮了起来,橙色的灯光下,电线杆、楼房和树木的阴影不断掠过他的脸,然后又逐渐远去。伦纳德眯起眼睛,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只是不自觉地犯困,他有点太累了。巴士每次进站都会下去一些人,再上来一些人作为补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然后从某个站点开始就没有人再上过车了,他没有去留意,只是抱着那本厚厚的书。伦纳德下车的时候他是车里唯一的乘客,车厢里亮着苍白的灯,刚好能让他看清封面上的字。他把书塞回包里,背着它走了一段路,在公路尽头立着拉姆里斯农场的招牌,掉漆严重,缝隙里积攒着绿色的苔藓。他不记得上次走的时候招牌是这个样子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农场里面是有路灯的,沿着挂着招牌的大门,在石砖路两旁往前延伸,有几盏灯坏了,制造出一片小范围的黑暗。还有几盏正在闪烁着,以他无法接受的频率。伦纳德走过招牌,踏上石板路,气味的分界线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腐败,发霉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打湿了,进入某个无形的深层水域,但还没有深到能让他浮起来,只有混沌。前路漫漫,被路灯照亮的区域已经腐坏了,没有一点庄稼和牧草生长的迹象,有的只是掩藏在草丛里的蘑菇,白的,红的,边缘晕染出一圈彩色的光晕。他蹲下去,扒开路边发霉的草丛,一簇蘑菇就这样暴露在灯光下。最大的那个有着雪白的伞盖,其他小的就簇拥着它生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颗粒四处飞舞,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农舍就在路灯照亮的前路尽头,他管这个地方叫做家,尽管现在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伦纳德拍掉身上可能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起他的家来,说实话,这个家有些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所以他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首先是变色的外墙,白色的石灰起泡,剥落了,露出被掩盖的水泥,或许还有水泥后面的木头支柱。而仍然依附在墙面上的石灰也泛着隐约的绿色和黑色,死气沉沉的。屋顶上的瓦片脱落了一些,不再光亮了,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有些模糊,可能是因为窗玻璃上有着太多灰尘,他同样看不见窗户后面有什么。是否有人站在窗后盯着他看?还是他们拉上了窗帘,对农场的夜晚不闻不问? 

      除此以外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伦纳德快速跑过没被照亮的那一段路,奇迹般没有被绊倒,也没有被黑暗拖进地下。背包里那本书随着他的步伐而晃动,直到它终于沉沉地坠下去的时候,伦纳德.拉姆里斯已经站在了自己家的面前。他下意识去敲门,然后意识到钥匙就在包里放着,反手去掏的时候他在包里摸索了半天,然后抓住一个金属做的小物件,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那确实是一把钥匙,只是沾上些许铜锈,散发出尖锐的味道,他察觉到自己指甲的缝隙,发现里面也沾上了青绿色的金属污渍。把钥匙插进如今略微生锈的锁孔里并转动它有些费劲,但他还是做到了。大门后面亮着昏暗的光,他认出这是自己家的客厅,他在这里面生活了十六年,然后在十七岁那年搬到高中的宿舍里。 

      灯光是淡黄色的,像橱柜最底下翻出来的老照片。伦纳德没有脱鞋,因为地上也满是灰尘,相比起来还是他的袜子更干净一些。他合上门,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在外,然后家人的声音开始渐渐浮现,他听见妹妹劳拉下楼的声音,不轻不重的,每一步都落在正确的位置上,他忍不住去想劳拉从楼梯上跌下来的样子......但她没有,只是穿着一条睡裙出现在他面前,看上去想说什么,总归得说点什么吧,要不然还能算是一家人吗? 

      劳拉局促地看着他,她今年十四岁,马上就要十五岁了,长到了伦纳德肩膀那么高,他看见劳拉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窗外的雨声太大了,他来的时候没发现外面在下雨,但如今雨声却嘈杂得让他无法忍受。窗帘拉着,他不知道外面是否真的在下雨,只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打湿了,水滴顺着头发流过他的脸颊,又滑进领口深处。 

      “劳拉。”他试探着开口,“你又长高了。” 

      “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欢迎回家,伦纳德。” 

      毫无新意的对话,他确信劳拉也是这么想的,当血缘关系越缠越紧的时候,说话就成为了一种义务。他把书包放下,就放在沙发上,坐垫上的皮革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泛着灰色的海绵。海绵原本是这个颜色的吗?他在沙发上坐下,劳拉站着没有动,盯着角落看。 

      耳边的雨还在下,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冲刷掉他的意识。于是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低声问他妹妹,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发生什么事了,你得和我说说。你在做梦吗?还是我在做梦?” 

      “妈妈出门去了,她在另一边的村子里过夜,为了谈妥赔偿金的事。扎克在他的房间里,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出来。” 

      “爸爸呢?爸爸还在家吗?” 

      “你讲话真有意思,伦纳德,我们没有爸爸。他早就死了,埋在苹果树下。” 

      “劳拉,是我......疯了吗?” 

      劳拉摇摇头,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爬上另一侧的沙发,侧躺在上面,看起了电视。她的金发杂乱地垂下来,有几根掉在地上,反射着昏暗的灯光。电视里播放着综艺节目,画面很杂乱,伴随着电流声,这时电视里的嘉宾和观众一起爆发出一声大笑,被恶劣的信号卡成一段一段的,他记得自己上次回来时还不是这样的,或许该送去修修了。伦纳德转而看向紧闭的窗帘,印花的布料已经泛黄,长出了点点霉斑,几乎成了上面另一种花色。雨还在窗外下着,他不想去拉开窗帘确认,或者说是不能,他已经被打湿了,重得像一条吸水的被子,只能希望身下的沙发把身上多余的水分吸干。 

      拉姆里斯说他不想回到这个家,他只是盯着潮湿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滴水,滴入他睁开的蓝眼睛,从眼角流下来。他揉了揉眼睛,费力地在沙发上挣扎着起身,也不管劳拉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衣服紧贴身体的感觉很冷,还有些粘稠。他什么都没拿就上了楼梯,在身后留下一条水渍,楼梯走上去嘎吱作响,在轻微摇晃,或者只是他的错觉。 

      他攀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二楼有他的旧房间,或许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样子,看完的书还摆在架子上,冬天里的厚衣服应该也挂在衣柜里。房间没有锁,一道烤漆的木门拦在他和他要回去的地方之间,他按下门把手,感觉到明显的阻力,内部显然是生锈了。顿时他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安,但他还是继续往下按了按,然后推开门。 

      房间里的霉味比走廊里重了一些,或许还有湿润的木头味道。除此之外看上去和他走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天花板的角落结了点蛛网,桌面上积攒了一层灰尘。但他还是心怀着那种隐隐的不安把整间卧室翻找了一遍,最后伦纳德站在床前,掀开了被子。床单和被子内侧基本上是发黑的,当他掀开被子时,两者之间紧密结合的菌丝也随之分开,他甚至可以在这一团黑色、绿色和白色交错的东西里看见伞柄细长,聚集在一起的蘑菇趴在床单上。伦纳德手里还攥着被子的一角,忍着恶心去看那些细小的蘑菇,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好像皮肤之下打了一块钢板,强迫他站着。而就在这时,雨滴从天花板上掉落在他的头顶。 

    周雪之 1
  • Vol.237【地缚灵】头胎

    Vol.237【地缚灵】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一 

      “我不叫林芳霞。”女孩指指写字板上夹着的纸上某处,那里用圆珠笔写了个蓝色的名字,和一般的签名一样,写得龙飞凤舞的,但她却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名字被穿着防护服的物业写错了,“我叫林芳雯,雨字头加一个文章的文。”

      物业没说什么,本就闷热的防护服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自然也是懒得开口的,雯就雯吧,反正都一样,他把那个“霞”字划掉,在上边写上了一个“雯”字,又把门给关上了。这栋老小区没有电梯,离开402之后他还得再爬一层到顶楼,楼上有狗在叫,也不知道会不会咬人。咬吧咬吧,他想,反正穿得那么厚那狗也咬不进去,还能让主人赔一笔钱。这样想着,这位拿着四千块工资的物业在楼道里坐下,他很想点根烟抽抽,但也就是想想。楼上两间房只有一户人家,男的是大学教授,女的是家庭主妇,平时就在家里带孩子,狗是路边捡回来的。就听着楼上的狗汪汪叫了一阵后,对面那栋楼远远的也传来狗叫声,像是在互相叫骂。妈的,叫什么叫,他越听越来气,心想要是开门了狗还是叫,他就狠狠给那条狗来上一脚,被大学教授指着鼻子骂也认了,一个大学教授还能跟人动手不成,说出去也不怕笑话。不知是不是他太专注于理解狗叫背后的精髓,物业居然完全没注意到402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和他一样的人。

      说是和他一样,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被包裹在臃肿的防护服里,以至于很难分出什么区别罢了。那个人估计得有一米七,对男人来说太矮,对女人来说太高,刚好卡在一个尴尬的节点。他想没准是遇到同行了,刚想提醒对方说“兄弟,402查过了。”又发现那个人手上没拿写字板,就提着一个黑色的旧箱子,边角磨损得很厉害,也不知道用了多久。只见那个怪人敲了敲门——学着他的样子,但不说话。

      怪人没理他,又敲了敲门。这时402的小姑娘在屋里爽快地喊了句:“来啦。”而物业却好像做贼心虚一样在她开门之前偷偷溜上了五楼,不想被看见自己和那个怪人出现在一起。楼上的狗已经不叫了,他也只好对大学教授识相点。这一整天他都在想着那个在防护服里面戴眼镜的怪人,直到脱下这身防护服为止他都在纳闷,怎么会有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的人。

      让我们再说回小姑娘林芳雯,她今年刚上高一,是家里的独生女,但很快就不是了。林芳雯刚出生的时候赶上了独生子女的末班车,家里五六本相册里全是她的老照片,从戴着花边婴儿帽,抱着奶瓶傻笑;到穿着开裆裤坐着学步车飞跑;最后一张拍的是她十二岁的生日,林芳雯在镜头里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刚长出来的整齐白牙。林芳雯以前从不看这些,但自从母亲怀了二胎以后,她没事就把那沓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这天林芳雯正把相册摊在茶几上,但并没有仔细去看,而是在电视上放着网课。母亲在阳台改建的小厨房里炒菜的声音盖过了讲课的内容,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只听着油声劈里啪啦地响,像屋外极细的雨丝打在防盗窗上发出来的。母亲的性情她是知道的——总是在不该沉默的时候太沉默了,她听见锅里的油爆裂的声音,啵的一声,很清脆,有点像肥皂泡。它肯定溅到了母亲的脸上,但林芳雯侧耳听着,只听见母亲又一次不合时宜的沉默。仿佛溅在这个妇女脸上的只是窗外的一滴水。姑娘没有多想,母亲总是这样的,自从怀孕之后便更甚,她从不在真正受苦时有过一丝怨言,却在吃饭睡觉看电视时一股脑说个不停。从生头胎时下体撕裂的疼痛到家务的繁重,再到丈夫激情的消退。说到这里时,她总会压低声音,好不让一墙之隔的丈夫听到。

      厨房的烟飘到了客厅里,与空气里的水珠结合,往低处沉去。林芳雯想起清明节公墓里烧纸时的烟也是这样,潮湿且呛人。去年她上坟时刻意多给自己爷爷烧了一把纸钱,以求能考个好高中,但老家伙却不给面子,烧出来的烟直往她脸上扑,呛得她连连咳嗽,逃也似地往山上走去。因为烟总是往下走的,但雾不是,雾总是飘荡着,不下沉也不上浮,有时会附在叶子上,有时会结成冰。当时的山上就萦绕着这样一层雾,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打湿了,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山上面埋着死在公墓建成之前的那些人,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有一个坟包;有些墓前则修缮得很新,还摆上了大理石做的桌子板凳。

      她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好像这座山上有一座坟是属于她的,而她不知道是哪一座。山上的人不比公墓里少,多是来祭祖的。其中有一个穿着件长长的大衣,留着笔直乌黑的长发,手里提着一个旧箱子,既不上香,也不烧纸。她想知道这人是男是女,便慢慢跟上去想看看他的脸。只一眼,隔着一层薄雾,她就看见陌生人那双潭水一般绿的眼睛。

    而那张脸除了白得吓人外倒也没有什么,林芳雯有些自讨无趣,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下山去了。结果下山的路上她走岔了,原先来时的台阶变成一条被踩严实的土路,黏着林芳雯的鞋底,每走一步就嘎吱一声。只见山上的雾越来越浓,而山上的景色也逐渐开始变化,陌生中却带着一点熟悉。她有些慌了,甚至分不清自己正在上坡还是下坡,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便蹲在土路边上抹起了眼泪。

    后来被找到时,她正围着山上一座墓碑打转,绕了一圈又一圈,连墓碑周围的草都被她踩进了土里。而那碑上的字她没太看清,早磨损了,只能勉强看见一个周字。

    “雯雯,来吃饭了,叫一下你爸——”母亲拖长了的音调将她叫回现实。网课早就结束了,电视上没有信号,是一片刺眼的蓝色。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她见过这个人,是小区的物业,来统计人口的,写名字时还把她的名字写错了。等林芳雯再关上门时母亲已经把饭菜端到了桌上,远远看去碗里的菜叶颜色有些发黄。她把相册摊在桌上,小时候的自己正对着她笑,这是在学校去紫金山组织春游时拍的,她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当初鬼打墙时,在弥漫的大雾里,她误入的就是紫金山。父亲没从房间里出来,于是母亲又喊了一遍,她的丈夫在屋里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还没出来。

    “吃饭都叫不动......”母亲又在抱怨了,她几十块的蓝牙耳机用了很久,现在戴在耳朵里有些漏音。连着林芳雯也听到些俗气的广播剧内容。她拉过椅子坐下,然后又想起什么,起身去拿了一副碗筷。食材不太新鲜,送到家里时就这样了,母亲也没法把它做得更好一点,只能用很重的调料味掩盖过去。

    她没去看母亲的脸色,只顾埋头吃着,自从被关在家里以来她就特别没胃口,半碗饭已经很多了,但每次母亲都执意给她盛满一碗。她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发呆,母亲就坐在对面,把臃肿的下半身藏在桌下。门又被敲响了一次,这次敲了四下,声音闷闷的,像隔着电话敲的门。林芳雯心想这次可算是得救了,应了一声后便从椅子上起身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上次他穿着一身黑大衣,这次则换成了白色的防护服。她发现他防护服的面罩上是不起雾的,而透明的塑料下居然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上自然也没有起雾,因而她可以看见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空洞无物,眼珠子该在的地方自然是有一对眼珠子在的,但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潭不知淹死过多少人的绿水,像死鱼......死人。她脑子里突然没来由地冒出这个词,一时慌了神,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二

      大学教授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五楼,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楼太老了,没有装电梯。这天他是被儿子的哭声吵醒的,奶粉罐见底了,他们只好给他喂点粥喝。这孩子喝完粥以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家里的狗扒在床沿朝他吐舌头。狗粮其实也快吃完了,再过几天就得给它吃剩饭了。但狗对此毫不知情,只是舔了舔孩子伸过来的手,然后跑到阳台上和对面那栋楼的狗汪汪地吵了起来,浑身一抖一抖的。教授走过去轻轻拍了下狗的头,但对面的狗仍然在挑衅它,那是一条黑色的大狼狗。

      把这么大一条狗关在商品房里真是活受罪,他想。于是他把狗拦腰抱起来,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狗不再叫了,反而摇起尾巴来,因为妻子正抱着儿子从卧室里出来,那孩子把手指塞在嘴里,口水也因此流满了整个下巴。他拿纸巾把儿子的下巴擦干净,这时可视门铃响了一阵,屏幕上是个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教授顺手把沾了口水的纸巾攥在手里就去开了门。那人敲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屋里的人头点一下就走了。临走前那人问:“隔壁屋里有人吗?

      教授想了一下,隔壁那间是老丈人留下来的,老夫妻膝下无子,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便把他这个女婿当成亲儿子看。自从他俩搬去养老院后,那间屋就空了出来。他这样想了一会,于是摇摇头,说没人住在那。等对方走后大学教授把门关上,心里第一次寻思起那间空屋来,502的钥匙好像就在鞋柜里放着。头一次,他感觉那一串快要生锈的钥匙正在黑暗里发出星星般的光。他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的课被安排在下午两点半,还有几个小时,去隔壁看看也不迟。这时从楼下传来一声闷响,随后狗又叫了起来,这次是冲着屋外,它用两个爪子不断刨着门,想要冲出去。狗一叫,连带着一旁的孩子也哭闹起来,这是他听过最头疼的二重奏。

      若是不出意外,四楼的邻居就得上来质问了,但过了一会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狗和孩子都觉得烦了,渐渐也不再吵闹。他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声闷响,楼下就和死了一样寂静。此时狗由愤怒转为了畏缩,呜呜叫着往妻子怀里钻,儿子则异常沉默,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盯着他看。自从关上门以来他一直都站在玄关处没有动过,不是被吓傻了,只是感觉有些迷惘,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书房备课,还是到楼下去给四楼的邻居赔不是,或是......他下意识转动门把手,把狗关在屋里。

      狗徒劳地又刨了几下门后就安静了下来,这下是彻底安静了,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与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些别扭,仿佛经历过一场屠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时没戴口罩,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他所忘记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于是又回去把口罩给戴上。

      这次他感觉有点冷,按理说春天不应该这么冷,难道是窗户还没关上?他朝客厅看了眼,窗户紧闭着,雨水打在玻璃上又蜿蜒而下,外面的城市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薄雾之下。太安静了,连雨声都听不到。妻子坐在沙发上哀伤地看着他,她怀里的婴儿像个油漆未干的娃娃。他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衣服,妻子身上穿的是一件从龙门古镇度蜜月时买回来的倒大袖,湖水一样的绿色,店老板自豪地介绍说这是一件真正的老古董。

      “我弟弟死了。”他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喉咙里堵得慌,但还没有落下泪来,那双眼睛是干涸的,根本就流不出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带着嘈杂的电流声,屋里仍是安静得可怕。门外的监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画面时不时冒出花花绿绿的噪点。那应该是白色的光滑的布料,有个人离摄像头太近了。他从猫眼里望出去,与一只了无生气的眼睛对视上,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开门,所以他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脸上带着某种宽大树叶打下来的阴影。他向后倒去,深深陷进沙发里,闭起眼,好像要把自己活埋起来。

      闭上眼后门边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下来,那就再闭会吧,他想。随后声音又都回来了,首先是外面的雨声,然后是妻子洗衣服的声音。儿子在沙发上打闹着,狗跳上来,在他的大腿上趴着。

      “刚刚有人按门铃,你怎么不去开?”妻子问他,先前的哀伤已经一扫而空了。

      “谁啊?”

      “我不知道,上门做核酸的吧,穿成那样......”

      “不是才来过吗?”

      “不一样吧,算了,人家已经走了。”

      “你今天怎么把那件衣服穿出来了,又出不了门。”

      “什么衣服?”

      洗衣机哐哐地响,妻子的声音隐藏在其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就那件,在龙门买的,绿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以睁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往阳台张望着,却看见妻子只穿着一身睡衣。他揉了揉眼睛,感觉这一切都不太真实,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书房备课去了。

      

      三

      楼道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只有橙黄色的感应灯还亮着,也不是一直亮着,而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每当它自动熄灭时,便会在下一刻又亮起来。仿佛手术室门口的灯牌,只是没那么紧张,更像是一个人舒缓的呼吸。当你睡觉时,胸口一起一伏的,便是这样的频率。402的大门敞开着,三楼的住户刚下完基层回家,在单元门口他就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朝上面张望时就对上了林芳雯的视线,她从地上站起来时已经不像刚开门时那样无措了,留给她的只有些许迷惘,我们可以说她仍在雾中,但不能说她是盲目的,因为她察觉到了来自下方的视线,这让楼下的人有些尴尬。

      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敞开的大门让她隐约有些不安,而越是盯着它后面那座空旷的楼道看,那种聚集在她心头的不安就越是强烈。她的心好似一片阴沉的天空,一旦下雨,那冰冷的雨水就会落到肚子来。她感到小腹一阵隐隐的绞痛,仿佛胎里的孩子也想凑过去看看,便一只手捂着肚子,搁着薄薄的皮肉去安抚他,另一只手撑住椅子,把自己从桌下拖出来,刚想骂女儿两句不懂事,就看见三楼的住户正挨着扶手走上来。于是满腹的哀怨又换成了亲切,友善的笑容。

        “书记,您瞧这……让您见笑了,下班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家的事不用您麻烦。”

        林芳雯夹在两个大人之间,她记得那个被叫做书记是还不是书记,只是走漏了点风声,说下一任书记已经内定给了他,至于是什么书记她也不太清楚,只觉得大人间的寒暄太单调,太聒噪了。于是她从门口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抱着手机就钻进了被窝。

        也许是因为春雨返潮之下过于潮湿,被子怎么都捂不热,翻来覆去的总带着一股别扭,像盖着一堆泥土而不是棉花。她刷了一会手机,净是些已经点过赞的内容,怎么刷新也还是那样,只好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忍着头晕准备睡一觉。

      这时卧室的门被敲了敲,她好不容易等来的困意一扫而空,她的头还是很晕,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清醒了。林芳雯认得这个敲门声,是母亲正在急切地一下下叩着门板,她本不想理会的,但随即却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及其刺耳,就好像钥匙钻进的是她的脑袋。一阵恍如天塌下来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飞快地把枕头掀起来,发现原本垫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没有了,不知是被愚弄还是背叛,又或是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感促使着她开始寻找一切能藏身的地方。等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她已经钻到了床底下,怀孕的母亲是绝对钻不进来的。但她从床底的缝隙往外看时,除了母亲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以外,还有另一双穿着便鞋的脚,看起来像是个男人。

      “林芳雯!你这孩子,躲哪去了?”母亲还在抱怨,她听见衣柜门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而另一个人则始终没走动过。最后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停在了床边,林芳雯感觉空气里的水汽凝结了,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母亲意识到了什么,但苦于臃肿的体态没法弯下腰来。

      “先别着急,吓着孩子也不好。”一旁的男人说。

      说话的正是书记,林芳雯听了出来,尽管他们家和楼下的关系不算太亲密,但书记语调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她记得很清楚。像从雨夜里穿透而来,混杂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进来,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打量着床底有限的长条形视野里两人的步伐。母亲和书记低语了一会,她听不清,或许也听不懂,好像说的是一门刚刚被发明出来的语言,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听着,期待着突然就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不一会母亲离开了,而书记仍留在房间里,他在床上坐下,然后对床底下的林芳雯说。

      “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她趴在床底没有动。

      “你是不是也见过那人了?”书记又说。这下她才挣扎着从床底挪了出来,途中头顶不小心碰到床沿,被狠狠地磕了一下,感觉不到痛,只是脑子里麻麻的,像是睡了很久。随后她才发现有什么从脸颊的一侧流了下来。书记盯着那一道痕迹看了一会,然后拿手帮她擦了擦,她看见那只手伸过来时还是苍白的,缩回去就染上了红色。

      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书记时她感到有些不真实,因为当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阴影下,那一道血迹就显得过于鲜艳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点头。书记把沾了血的手放在白衬衫上擦了擦,然后问:“他长什么样?”

      “没看清。”

      “真没看清?”书记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像死人。”她被书记的问题整得有些发毛,“他到底还会不会再来了?”

      “下次别随便给人开门了。”书记轻飘飘地把这个问题带过去,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人我们单位里会处理的,你看,打扰你们家那么久也不好,我就先走了。”

      他走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林芳雯赶紧跑过去又把门给锁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既然钥匙在母亲手上,只是背靠着门坐下,把脸埋进两腿之间,试图在混沌的意识里抓住什么能思考的。她想起小学时曾经在紫金山看见过那个人,仅仅是一眼罢了,还没等她再多想起有关他的一根头发,一片衣摆,回忆就被门外的吵闹声冲散了。似乎是父亲起床了,她继续盯着卧室的地板看,看到地上有一根长头发,就用手指捻了起来。比她的头发要长,泛着乌黑的光泽,和地上的灰尘纠缠在一起。就在她辨认这根头发到底是不是从母亲头上长出来的时候,门外的躁动突然停了下来,就像热水壶里煮开的水在跳闸之后瞬间恢复宁静一样。

      几秒钟过后门外的死寂仍然没有消失,她怀疑这个世界出了差错,于是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就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上,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而父亲则焦急地来回走着,一边打着电话,鞋底不断踩过地上的一滩血迹。她躲在门后看着这一切,不敢推开门走出去,要走也得趁着他们离开再说。她忘记母亲什么时候开始怀孕的了,就像当年母亲把她生下来以后,还在肚子里留了一个一样。她又把门关上,顺势躺在地上,地板是不能躺的,但她总喜欢在没人看见时躺在地上,这对她来说就像是染发和喝酒的替代品,一种隐秘的打破陈规,而在迷茫与淅淅沥沥的另一种春雨声里,她躺在地上慢慢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晚上,她睡得不太好,地板太冷又太硬,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同时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错位了。房间的窗帘拉着,外面的亮光没法照进来。林芳雯抹黑过去把窗帘拉开,这一拉她才看见这天上挂着一轮明晃晃的白月亮,亮得刺眼,白得让她心里发毛。她被晃得受不了,又猛地把窗帘给拉上,这才平复了下来。窗帘没拉紧,从缝隙里又刺出几道宝剑般的光来,她急忙闪到一边,月光直直地刺入门板,恍惚间她听见了撕裂布帛的破风声,再往后看过去就只看见一滩凝固的血迹洒在地板上,似乎正是她睡着时从头上流下来的。

      还是回床上再睡一觉的好,虽然这么想,但她清楚再睡下去只会加剧头疼,她只是留恋被窝里的温暖和柔软。林芳雯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而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手机放在枕头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几条父亲发过来的微信消息,大概是母亲在医院生孩子,要她今晚的饭去楼上邻居家解决,他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她把手机按灭,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在床上开始回忆今天的事,这一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却又感觉还在梦里。

      现在该做什么?出门去找楼上的邻居蹭一顿饭吃吗?几点了,七点钟?还是八点钟?家里没有课表可供她按部就班地活一天,她把外面的灯按亮,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桌剩饭,说是剩饭但也只能算脏碗碟罢了,中午被她剩下的那半碗白米饭还放在那里,看着硬邦邦的。她往那边看了一会,随后把它放进了冰箱里。冰箱门关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紧接着这一声的就是白天的敲门声,从大门的另一侧传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四下。她顿时后背发凉,手握在冰箱门的把手上许久没有松开,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是说会处理吗?怎么这个东西还要纠缠不放?仿佛有生以来她所有的怨气都浮现上心头,敲门声停了有一会了,可她心里清楚,他还在外面,正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她的手有些发抖,最初是手,后来全身都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可能在哭也在笑,在害怕也在愤怒。而这些交织成一股暗流,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厨房的窗户开着,而那宝剑一般的月光正照在闪亮的刀刃上。

      把刀握在手里让她有了些底气,她边应着“来了”边一步一步走过去,却感觉刀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几乎是拖着自己往前走的,大门近在眼前,眼前便是一切。她伸手抚摸着冰凉的门板,从门的这边用力敲了三下,随后拧开把手——

      那人依旧把自己包裹在麻袋一样的防护服里,注视着她。她把刀子笨拙地藏在身后,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与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对视。楼道的感应灯完全坏了,她不知道他身后那片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他挡住了。

      “能让我进去吗?”这是她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应该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说话,而后突然亮出了手里的刀,向面前的人刺过去。那人没有闪躲也没有反抗,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扎一个气球,没有血肉的实感,只听见布料被撕裂时的声音。那人在她的面前泄下气去,只留下一件被撕碎了的衣服,她才意识到原来困扰着她的只是一具空壳,或许今天起她就自由了,但自由了又可以去哪呢?楼道里的灯在她抽出刀子的那一刻重新亮了起来,橙黄色的灯光像夕阳一样洒了一地,就像俗话说的覆水难收。林芳雯把刀丢在地上,而先前的愤怒与勇气也随着被抛下,她感到一阵无名的害怕从四面八方袭来,于是用力甩上门就往楼上跑去。

      

      四

      只有一层的楼梯变得无穷无尽,在她的眼前延伸铺开,每一级台阶上都洒满了夕阳般的灯光,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每一次冲过楼梯拐角,她都能看见那件防护服像垃圾一样躺在地上,于是她每看见一次都用力踩过去,想把它踩进不存在的泥土里,直到雪白的布料变成灰泥的颜色,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楼上邻居家门前。林芳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上腼腆内向,用力砸着门。而门却在她身后打开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敲的是五楼那间空屋。

      女主人穿着睡衣,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奶瓶,奶瓶里的牛奶正在不规则地晃动,像乳白色的海浪。在看见林芳雯这副模样时她显然错愕了一下,把孩子搂得更近了些,然后才开口。

      “雯雯,你终于来了,你的饭菜还在电饭煲里热着,没事,进来吃吧。”

      “周阿姨,我想问一下......”她进门时听见空屋里面传来四声回应,“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我听错了。”她走进房间里,学着白天里书记的样子,轻轻关上了门,把空屋内敲门的声音隔绝在身后。

      这间屋里装修得很好,不算富丽堂皇,但很用心,家具不是全新的也有八成新。女主人把她领到餐桌前,从电饭煲里拿出饭菜来。锃亮的桌面反射出她的脸,那一道深色的血迹扒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摸上去,从手上传来粗糙的颗粒感,把手拿到面前,她看见指甲缝里已经夹了一些深红色的碎屑。一条狗摇着尾巴凑过来,把前爪搭在她的腿上,她把手伸过去,于是嗅到血腥味的狗就这样温顺地舔干净她手上的血迹。女主人见状赶紧往狗的头上拍了一下,狗委屈地看了她一眼,退到一边。

      “没事吧雯雯,要不要去洗个手?”

      “哦,好。叔叔呢?”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女主人把孩子抱在手里摇晃,“梅仙他被叫去帮忙了,因为小区底下有铁丝网拦着,叫物业来也不管用。情急之下你爸爸把铁丝网拆了,差点跟物业打起来。最后还是等到书记出马,好说歹说才解决了这事,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了。”

      林芳雯掏出手机,却没发现父亲和她说了这些,于是她摇头。然后才想起自己应该去洗手,于是她就去了。窗外的月光仍然是那样,白得晃眼,她听见女主人在打电话,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已经掩盖在水流声里了。她只记得自己冲掉洗洁精的泡沫后把水龙头拧上,就看见对方把电话放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饭桌上她没有问,但对方却像是终于无法保守这个秘密一般,说:“你弟弟出生就死了。”

      一旁的婴儿顿时哭了起来,以至于女主人无暇再补充什么,只是抱着他,边哄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给自己的儿子泡奶粉去了。林芳雯往嘴里扒着饭,她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就咽下去,嘴里却泛起一股咽不下去的苦涩。女主人错估了她的饭量,但她却只是机械地往下咽着寡淡无味的白米饭,直到最后没忍住吐了出来。

      

    周雪之 1
TA关注的角色 TA关注的所有角色 +
  • 周文
TA的收藏 TA的全部收藏 +
  • 你永远学不会该如何告别

      我出身于比耶利戈提的圣威尔罗斯修道院,8岁到17岁的9年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个世界的修道院很难让我联想到真正中世纪时期的类似建筑,严格意义上来说,取代上帝的神是名为“知识与智慧”的一个具体存在,在现实与梦境的不知道哪个夹缝间徘徊的幽灵。晨祷和晚祷需要背诵的是比宗教诗歌更长更古板可憎的古索恩文字表,足足有一本字典这么厚。剩余的时间被像庆典的浆果派一样均匀切分给十门课程,历史学,炼金学,勘探守则,神秘侧知识……初次之外的时间则被用来“维持生理上的正常和稳定”。话是这么说的,我从来不认为麦片炖菜和黑面包能做到他们所承诺的这两点。 有了我以上的叙述,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恰尔玛在白城地区学生数量最多的圣威尔罗斯都能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他的精力似乎来源于对一切未知的不满,这种在常人那里体现为冒失、冲动的特质体现在他身上却显示出一种外界对学者和勘探队成员所要求的能力:求知欲。试想一下在腹中空空的情况下学习十门晦涩难懂的功课,然后再分出精力来喋喋不休的讲话、对付想要欺负你的人、去藏书室翻找补充资料阅读……以及,画一张包含所有梯子点位的平面图。 少部分,我指的是那些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正常上课的时间———比如某位教士突然被请去前往某个哨站支援工作,代替他们教职的是一位老修女罗斯玛丽。罗斯玛丽脆弱可怜的膝盖骨经不起无望海沿岸一带潮湿阴冷的空气折磨,就此问题她曾反复向教区负责人提出过疗养申请。但最终,她还是像那些走廊上的古老幽灵一样留在了这里。这个兢兢业业工作了半辈子的老修女对教区做出的最大限度抗议就是消极怠工,她允许我们在房间或者藏书室进行两点一线的活动,只要别被其他修女发现。 一切本该是像罗斯玛丽预想的那样发展,事实上她还是低估了这些学生。 为了让旁观者能够更清楚地了解,我会用“你”的视角来阐述接下来的事情: 你在某一次的游荡中不幸被大一点的孩子盯上了,在被恶霸单方面的推搡中,你的脑袋无意磕到了墙面,鲜血直流。其他人见状很快做鸟兽散,你抬手想要借力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一架梯子。 在修道院的外墙,那爬山虎和菟丝藤铺满的墙面下,更重要的是,只有你知道这个地方有那么一架锈蚀的铁质梯子。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向上爬。不要去担心高度和承重。其次记住它的点位,在往后不断摸索的过程中,你发现了这样的梯子不止一架,有的甚至就分布在房间的窗户旁边,而它们几乎能通往修道院的各处……你同伴的房间窗户底下,院内废弃已久的摄政时期玻璃花房(里面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蔷薇一直长到了半人高)甚至还有一架梯子能让你翻过修道院的高墙,亲自踏足那片每天清晨都会被晨雾微微濡湿的荒原……如果能记住修女巡视的时间,那么恭喜你,你拥有了这里最宝贵的东西:自由。(前提是小心点别被抓到) 我从得知恰尔玛和我聊天时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上面的故事,在这样一种心境下,他默默记住了那些梯子的点位并把它们的同纸上的圣威尔罗斯一一对应。在我第一次来到圣威尔罗斯,他给我展示那张图里只有几个快捷且常用的位置,后来经过不断的添加,那上面的内容开始(伊莎的加入是个惊喜,借助她的术法,我们修复了一部分半废弃状态的梯子) 我要讲的故事大概发生在和恰尔玛相识的两年后,初春的某个晴天,他在历史学课上突然拿手肘戳了戳我———那时候我们已经比较熟悉对方做事的行为习惯了。 我把摊开的手掌递给他,再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字条: 有东西给你看,在外面。 其中“外面”这个短语被刻意加粗了,摸起来手感凹凸不平。我当然明白“外面”指的不是修道院里空地,它在这段话的语境代表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圣威尔罗斯高墙以外到白城郊区的荒原都可以被称作“外面”。 “稍晚一会儿?”我没有看他———历史学教士朝这个方向踱步走过来了。 “对,老地方……”,他抬头刚好和教士扫过来的目光对视,本来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嘴里,硬是被牙齿咬掉了半截。 “加西亚———告诉我第一哨站的原遗址现在在哪个位置?” “……比耶利戈提的南部沿海地区,我早该想起来的。就是他突然这么一问,我的头脑就一片空白了。” “我早暗示你盯着点人了,说正事,你要带我去哪?”教士难得没有惩罚恰尔玛,我们得以顺利混到了休息时间。眼下我们要爬的这架梯子是最高,也是唯一能通往外面的一架。想到还要用这双手臂攀爬近三层楼的高度,我的心里就泛起一阵苦涩。 “外面。我那天溜出去的时候发现了个好玩的。”恰尔玛扯开袖口缝着的三颗贝母纽扣,“下午的课都是罗斯玛丽代劳,我让海瑟薇帮忙给打掩护,她发现不了的——好了,这身衣服要爬梯子得把袖口和袍子边角都挽起来。” “你用了什么借口骗她替你帮忙?”我问道。 “不,不能说是骗,我答应下个短休带她溜到白城的集市玩,之前受管制的影响,她还一直没正式去过城里。好了,你先还是我先?身高不够的话需要我拉你上来吗?” ……真是哭笑不得。“我觉得最大可能是我们会一块儿摔下来。”他听了我这句后大笑起来,“不会的,我会拽着你的衣领或者……那根辫子怎么样?” “别拿我取笑了。”我看见他向上纵身一跃,双脚落到了梯子的倒数第二个横杠上,“来吧,我帮你一把。”他朝我伸出了手,掌心里还沾着少许棕红色的铁锈。 花在攀爬上的时间是乏味且机械的,我记得我有次在爬到一半的途中险些头朝下摔倒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那次濒死体验带来的肾上腺素猛然升高的眩晕,逐渐失温的手指指尖和一瞬间掠过我的思绪之海上空的,某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曾经出现在过去人生中的所有苦难都在跌落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最后是恰尔玛在关键时刻拎住了我腰上的皮带,下落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我感觉身体像是被人从中间活生生斩成两段,他则是手臂脱臼了整整两个星期。不过在那个可笑至极的瞬间,我看到了他因为下意识的恐惧而变得扭曲苍白的脸,就像那些在潮湿环境下的书页一样带着灰色的阴霾。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我面前呈现出那样的神情。 “嘿!你脑子里又在想别的东西了!”我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皮靴踏在高耸围墙另一端草地上的触感是如此的柔和,就像在午睡经历了一个美梦后恍惚清醒。 “等等我——”话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是他拽住我的手臂一路小跑,隔着一层亚麻布的传来的脉搏跳动让人不由得有些抗拒。跑,跑,还是跑……直到圣威尔罗斯高耸的哥特式尖顶在午后的和煦日光中变成一道纤长的幻影。“我快要累死了!”他弯下腰大口呼吸着空气,剧烈起伏的胸腔像条被扔到岸上的鱼,“———但是现在,我们安全了。” “我还以为你……咳咳……这条手臂要被你拽断了。”我被一路上的狂奔折腾到呼吸困难,吐出的每个片段都带着铁锈味儿。等到说完我才能稍微有精神留意周围的环境,泪水河的某条细小支流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在平原上,对岸则是由当地常见树种构成的一片森林,我靠近河岸边的一块巨石,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后才意识到这貌似是某个王朝时期古遗迹的残垣断壁,几十个世纪的风雨洗礼让它的表面变得粗糙不堪。恰尔玛在岸边脱下脚上穿的两只短靴子,他弯下腰挽起裤脚和的制式长袍,他在渡过那条小溪前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总之先在岸边等我,它看不到我一般不会轻易过来———嘶,现在河里都是冬天的雪水,估计会很冷。”有必要吗,我本来要这么对恰尔玛说。但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开口说出这番扫兴的话。 我坐在刚刚那块遗迹上看着溪水潺潺流动,用这种方式消磨漫长的等待时间。它们最终的归宿会是远方那片黑色的海洋吗,还是说会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逐渐开始干涸,从现在的到小腿的深度慢慢变成到脚踝的深度,直到再也没有一滴水。等到那时人们还会记得这条支流吗,还会记得它曾经承载过“泪水”的、悲伤的河床吗?抑或者,它会和我身下坐的遗迹一样在时间的沙尘中面容模糊。 也许是半个时刻或者一个时刻后,总之恰尔玛离开的时间久到让人刚开始心生不安。但他的身影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河对岸,相比离开时,他怀里抱着某个被披肩包裹起来的东西,渡河的动作幅度小了不少。等到恰尔玛最终坐在我旁边时,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因为寒冷而从苍白中透出点病态的青色。不过这种病容很快就被兴奋取代了,他揭开怀里的披肩,一只幼鹿——浅棕色毛绒绒的幼鹿,正把头埋在人的怀里哼哼唧唧地叫。 “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幼鹿的脖颈,我这才看到它的与众不同———这是一只罕见的双头畸形。 “两月前,大概吧,我在那边的林子里找到了它,那时它还在它刚死不久的妈妈怀里拱着,见到我来也不知道害怕和逃跑。我想了半天觉得,要是能把它养大也挺有意思的,毕竟这种畸形不多见嘛。”恰尔玛笑着抚摸着两个鹿脑袋说道。 我想起来两个月来总是抱怨奶牛产奶量减少的修女莫莉,这才意识到不是产奶量减少了,而是里面的牛奶被人“借走”了一部分。至于是谁……“你还真是,为只有可能活不长的畸胎偷了两个月的牛奶,被玛丽昂知道可不只是关禁闭那么简单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倒是符合恰尔玛的一贯作风。 “它现在被我养到可以自己找东西吃的年龄了。而且嘛,你对也它很感兴趣,至少我猜得到,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正说着,两个鹿脑袋就凑到了旁边开始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手。 ———好吧,我得承认恰尔玛确实足够了解我。出于某种目的,或者是猎奇心理?我的确想知道这只双头鹿能否在我们半干涉状态下顺利活到成熟期。两条鹿舌头卷着我的手指舔舐,粗糙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它是否知道自己饿死的命运在无意中因为我面前这个半大男孩的突发奇想而改变,也许它核桃仁大小的大脑根本分不出来别的心思用于思考生存之外的事情。 恰尔玛从他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把干燕麦咂嘴呼唤着幼鹿,两个脑袋谄媚地凑到他手边,对着掌心里的燕麦一顿风卷残云。 再一次从单调的生活中得到自由是在两个星期之后———原因是恰尔玛在某次夜游时不幸被巡视的教士当场抓获,更坏的消息,这位抓他的教士是白城教区的总负责人奥古斯塔。奥古斯塔对他公然挑衅宵禁制度的这一举动给予了高度肯定,并且“破格”将恰尔玛关禁闭的时间从三天延长到了两个星期。 可惜我这位朋友的灵魂天生欠缺对惩罚的恐惧,从禁闭室被放出来的第二天下午,他便拉着我再次翻阅了那面长满爬山虎的高墙。 “你说我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不无聊?怎么可能,还得多亏了我一直在身上带的那本古索恩语史诗———线装的,小小一本,在禁闭室打发时间是足够用了。”他说完朝我做了个鬼脸,“真有两个星期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的话我估计会疯掉。” 我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赶路,直到熟悉的景色再次出现在眼前。 天气很好,西风拂过时带着野草散发的清新气息,山麓的群青色偏黑的轮廓清晰可见。对岸的那片树林相较于之前更茂盛了一点,那种毛茸茸的绿色正在逐渐褪去。 两声悠长、类似啾鸣的口哨声在原野里回荡,午睡的林鸟拍打着翅膀飞离枝头———呼唤幼崽的哨声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先让它们平白无故地受到了惊吓。恰尔玛愣了一下之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拽着我往无名溪流的上游走去。我半眯着眼睛,刺眼的日光像是要把他那头秸秆似枯黄的金发连带着头颅一起揉进太阳的光辉中,像一缸铸剑时沸腾的铁水。 “它不见了……这里也没有它的踪迹,以往根本不会跑这么远。更何况……也没有血。”他的步伐从正常的速度逐渐变得急迫和慌乱,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摔倒在河滩边的某块石头上头破血流,但最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说不定只是跑丢了……”,我想起曾经有人教过我安慰朋友的方式——用手轻轻按在对方的肩膀上。但在我手触摸到恰尔玛肩膀上那块硬挺的领边布料时,他像是根绷断的琴弦似的开始颤抖起来。 “我按照修士教过的方法拿东西给幼崽打了信标……走过来之前我还能感受到它的位置……”,他的话里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恐惧,“……就在刚刚,那个信标彻底消失了。” 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血液开始从我扶住他肩膀的那只手缓缓流失,教授法阵学的那位修士单调刻板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蒙上了一层防尘布———【你要知道我们为什么用信标来代替一般的追踪方式……就是因为它能无视映照界的阻碍……不,本质来说这只是用施术者的某样东西来作为代价换取对追踪目标位置的知情权罢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说道,声音如同风在午夜吹过生锈的铜管乐器。 “我知道———你我二人都知道,信标在映照界也能被施术者看到。除非施术者主动解开,不然就算目标死亡它也不会消失,但是现在……”恰尔玛转过身时顺带攥住我那只没有及时收回的左手,他没有说完后半句,但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就像是溶解在了空气中一样,这只被打上信标幼鹿凭空消失了。 “梅林……或许我们该回去了。”他故作镇定道,实际上我们的心绪里都塞满了一团恐惧和不安的乱麻。回去的路上我都在思考他先前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它的消失,如果在人间和映照界都感受不到信标的存在,那它又会去哪里呢?又会是什么东西把它带走的? 恰尔玛很快就淡忘了幼鹿诡异的失踪,我也只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秘密的荆棘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停止缠绕着我的内心,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我都会想到那只畸形的幼鹿,两条冰凉的舌头舔舐着从伸出床沿的手,直到从我梦魇中惊醒。 许久以后,大概是盛夏的某一天吧,我们偷偷带着伊莎到河边玩水,我窝在树荫下看那本恰尔玛偷来的《白城历史遗迹概览》,纯粹是因为里面的内容和排版有利于睡眠———我已经半个月没有休息好了。【雕刻的年代决定雕刻的风格……】花体的古书面语看得人眼神朦胧,正要一头栽到在墨海里时,我突然听见伊莎喊我的名字。 “———梅林,”她小跑着经过河滩时踉跄了两步,“加西亚从水里捞了个东西出来。”她把一块模糊的惨白色塞到了我的手里,等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到躺在我手里的东西时,本来平稳的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那是两颗粘连在一起的鹿头骨。 我的视线下意识越过她的肩膀去望向恰尔玛,可以预料到的是……我们一定在对视中看见了彼此惨白的脸色和紧咬的嘴唇。 至于那颗畸形的头骨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可能是被我们中的某个人抛回河滩了吧。我是因为内心对未知的恐惧和渴望而激动不已……但是他呢,他又是为什么呈现出和往日截然不同的惊恐神情。我一直很识趣地没有问他那日究竟是什么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情用石头一下下砸碎畸形的头骨,又把碎片像打水漂一样丢回溪里,任水流将它们冲向远方。 我原以为恰尔玛是个很难和苦大仇深扯上关系的人,直到他在我们从【恐惧之城】活着回来后有机会亲口诉说那些童年往事,我才真正有机会了解他的过去。最终,我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会在后来断送他余生的问题。 我说:“你愿意跟随我吗———即使我们走的道路注定要产生分歧?” 他在我说完之后盯着我看了半响,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直不起腰才咳嗽了两声板起脸回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愿意呢?梅林阁下。” 我被他的反应气笑了,现在看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冥冥中对我们悲剧性未来的提前预知,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过家家似的模仿那些大人物在达成共识时的握手。 “那么……我很高兴与你共事,我的挚友。”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就好了,羊皮纸上会怎么样记载我们的功绩?“两个改变历史的英雄以一次握手来表达他们之间对于彼此的信任和感情”......不,不,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最亲密的朋友也曾有过各怀鬼胎,可我们还是在绝望的时候选择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对方的手里,但那到底是是信任对方还是在胁迫对方?我不了解恰尔玛·加西亚,他也不会了解我,更不会了解在成为梅林·斯图尔特之前的“我”。 我们永远,永远都无法学会该如何告别。
    夜游 1
  • Vol.237【美梦成真】宇宙最后的荒诞电影之夜

    vol.237【美梦成真】 作者:【十二招】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观前提示:本作品背景存在克苏鲁神话相关,背景涉及COC7th及其拓展规则绿色三角洲(DG) 下的模组《失灵》,可能存在关于模组关键性内容的剧透。请有计划游玩模组的读者谨慎观看。出场角色尼尔的形象为游玩该模组的PL星云所创作。 以上可以接受,那么请观看正文部分。   在你的印象中,这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来亚当森·考克斯的家里做客屋内的陈设井井有条,至少它们看起来不像你住的单身公寓,楼上的房客跳踢踏舞时会有一片片白色的粉尘从天花板上飘落,给所有暴露在外的东西覆盖一层石灰质成分的糖霜。你在门口的地垫上抖落鞋面上的积雪,奥克兰冬天的一部分随之落在门槛外。   日历还停留在11月中旬的某个日期,于是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接到任务的那天,你们的时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被联邦调查局和“那个政府组织”逐渐蚕食掉的。亚当森挑起几十页翻到今天的日期,上面是彩色油墨印刷的奥克兰。这座城市既是你出生的襁褓,也是在未来埋葬你的橡木棺椁。   好啦,别站着了,去坐到沙发上。你听见亚当森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接着就看见地板上反射的一串深褐色的脚印,带着雪水的泥泞和潮湿。他端着两个不成对的马克杯,把其中一个盛着热水的递给你——他的杯子里则是咖啡。水蒸气在杯口盘旋,像是几个月前夏季的晨雾。你想起你们守夜时他嘴里哈出的白气,以及在狙击枪扳机上颤抖的手指。冬天的夜晚太漫长了,即使你知道它只不过是失眠的具象化体验,太阳沉下去,然后永远不会升起来。积雪吸收了你听觉神经能捕捉到的大部分的声音,因此你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有点像是一个寂寥的白色宇宙。   “你喜欢看电影吗?”亚当森从不第一个开口,他在这个时候说的话通常是让你闭嘴。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让你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你是电影爱好者?不,这样回答看上去有些草率,你又不是那些会把“旅游/音乐/文学/电影/……”类似的标签写在互联网论坛个性签名上的人。那么让我们换个回答吧,你确实看过很多电影,只不过是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他点点头,棕色的虹膜里是干涸已久的血色,“我也是,你看过哪些?”   如果在场的有你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或许会觉得在你和亚当森的对话有些不自然,不不,你亲爱的同事兼任务搭档没有被灰人*占据身体,那是因为你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对话本身,而在更远的地方。你用牙把香烟的滤嘴咬成扁平的橄榄形,告诉亚当森你看过哪些电影,从现实的悬疑惊悚一直说到不那么现实的丧尸爆米花片。他的目光则始终聚焦在狙击镜上,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又听进去了多少内容,只记得那天你们是如何沿着积雪的小路一边行走一边掩盖自己的脚印,奥克兰不是个经常下雪的城市,但我们都知道凡事总有例外。他租来的雪弗莱载着你们从白色的宇宙驶向了黑色的宇宙——有多少人知道夜晚的海会和天空融为一体?你的香烟已经被点燃了,火星在通过车窗缝隙飘进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亚当森单手从烟盒里翻出来一支烟叼在嘴边,在等待信号灯变成绿色的间隙,他凑过去用你嘴里的那支点燃了他的那支。   “尼尔,我记得你下周有空,”他朝惊讶的你笑了笑,“我请你看电影,在老地方。”   你的回忆和你的睡眠一样都会被某些东西突然打断,这正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终于知道他那天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你关于不同题材的电影审美取向。因为亚当森当着你面从柜子里掏出来的光盘盒达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厚度。   “你到底是从哪弄到这么多……”你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一步:“《控方证人》,《无人生还》,黑白版的,《无妄之灾》,《十二宫》……还有什么,啊,《闪灵》。”——你有些感动,说实话,出现这种情感并不丢人,毕竟你是由复杂神经系统构成的碳基生命,而不是你见到的那些像雪一样冰冷、像虚无一样不可名状的存在,这是你唯一能和它们区分开的地方:感情。        亚当森拿着光盘盒在你眼前晃了晃,“嘿,尼尔,别告诉我你假期还处于失眠状态。”——是的,他说的没错,但你只是在揣摩别人对你透露出来的那一丝感情,如同潮间带的生物用触须摄取海水中微小的浮游生物。“……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瞒着我?”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亚当森笑了几声,你能从他的眼睛读出来对方毫不掩饰的喜悦。   你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或许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正面的情绪了。它就像一杯高度酒一样让你感到飘飘然,脚踩在雪地上,然后猛地陷进去。亚当森挑了个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这个时候那张沙发还没被用来当作堵门的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电离后的味道,电视机反射出的黑白两色光打在你的脸上,而你的视线大多数时候停留在这个小小家庭式影院正在放映的电影,少部分则逸散到了你的同事身上:亚当森·考克斯似乎从未在穿着打扮上真正拥有过假期,包括现在你看到的他和工作日的他也没有任何区别。浅蓝色的亚麻衬衫是这个人的第二层皮肤,包括它所传递出来的温度。   你觉得自己有些冷了,于是往他身边稍微靠了靠,正在播放的画面是被砍头的受害人倒在浴缸里,“颈部动脉应该不止这个出血量,而是和喷泉一样。”你拎着马克杯的杯口说道。   “或许他们没那么多巧克力糖浆当作替代品,”他让自己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甜蜜的负担。”   “甜蜜的负担。”你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因为困意已经让你的眼睛睁不开了——真稀奇,伟大的睡神修普诺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可怜这个常年失眠的人。有某个温暖且带有重量的物品盖在了身上,或许是从沙发上拽来的某条毛毯——你想反抗他的行为,你没有睡着,至少没有进入所谓的深度睡眠。但他开口了,“睡吧,尼尔,祝你有个好梦。”      “至少现在,你已经美梦成真了。”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手中多出了一片安眠药。白色的椭圆形药片,看上去就像香烟滤嘴的横截面——它是借助你的想象构造出来的产物,凌驾于物理世界的既定法则之上。“亚当森·考克斯”褐色的眼睛看着你,但你只感觉到毛骨悚然的陌生。因为你在几天前亲手杀死了他,用了远超正常治疗剂量的安眠药。现在坐在你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像雪一样冰冷的幻影,一个黄衣之王借由你的记忆和他真正的灵魂杂糅而成的投影,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存在人类的感情……火车倾轧轨道时的金属撞击声提醒了你现在还在“剧院”里,一个现实世界和“彼岸”——他们,这群疯子邪教徒叫它卡尔克萨。   你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身酒气从混乱的一月十二日之夜跌落到了这里,物理法则无法诠释黄衣之王,同样也无法诠释祂最满意的两个造物:剧院和卡尔克萨。在你的眼中,它们是从宇宙虚无主义的羊水中诞生出来的畸胎瘤,但就像你并不知道剧院其实是一列围绕着卡尔克萨环行前进的火车,你同样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位死去的同事兼行动小组搭档。你依然称呼他为“亚当森”而不是别的名字,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名字和相貌,相同的性格和说法方式,至少你得承认那个吻——他在幻觉和现实之间连同安眠药一起给你的吻让你回忆起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你们在去年的冬季,不,时间并不重要,它有可能只是一个美梦而已。但你确实记得鞋底碾过积雪时的感觉,和他冰凉的那只手贴在你脸上的触感,死人和冻得够呛的活人在体温上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死亡是围绕着一个人的永恒寒冬。   亚当森的手覆上你的手心,你们手随即十指相扣,如同含着珍珠的牡蛎。那片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安慰剂随即化为卡尔克萨的一滴雨水,“这就是‘心想事成’,尼尔,你拥有你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他潮湿的声音在你的耳边呢喃——梅菲斯特也曾对浮士德作出过相同的许诺,“你可以用它做很多你在现实世界已经无法达成的事情,比如说……你一直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事物。尼尔,祂能让你美梦成真。”   你的本能在抗拒着这一切,他在你有所行动前就松开了你的手。车窗外的风景开始逐渐变得昏暗,列车驶入了哈利湖中,那些你在格林伍德宅邸的儿童房里见过的奇异海洋生物涂鸦现在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吉姆看到了它们后画出了那些涂鸦,还是说事实截然相反。显然这个问题已经上升到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层面上。   亚当森无光的眼睛看着它们在湖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你身上。“列车什么时候会达到目的地?”你这样问他。   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回以轻浮的笑声,“或许‘明天’就到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我们正在前往卡尔克萨舞会的途中,继续沿着列车车厢走下去吧。尼尔,你坚信黄衣之王不可能给予你幸福,那就看看吧,直到你意识到自己能在梦里得到一切。” 注释: 1.灰人:神话生物米·戈的造物,具体外形和传统形象中的外星人相似。详细介绍请以《绿色三角洲:掌局者指南》中的内容为准,在此只做简要概述。  

    夜游 3
TA的企划 TA的所有企划 +
  • Literary Prison
TA的E-group TA的所有E-group +
  • 听众投稿的民间故事

相关链接

Q&A 粤ICP备2024289770号 鄂公网安备 42011102003577号

友情链接

官方账号

新浪微博 小红书 微信公共号

联系我们

邮箱:elfartworld@163.com 站长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