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文:魇 </p><p> </p><p>今天凌晨五点,我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父亲告诉我,三伯于前天去世,我得赶紧请假回家参加三伯的婚礼。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要给三伯配阴婚。 </p><p>请了假,上飞机,下了飞机换火车,下了火车换汽车。汽车坐到终点站,下车看到小伟骑在摩托上对我招手。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真快,两年不见,块头已经跟我差不太多,只是晒得黝黑的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稚气。若不是他先跟我打招呼,我几乎认不出他来。我们没多寒暄,沉默着驶向家的方向。 </p><p>母亲在村口等我们,我下了车,小伟先行离开。我跟着母亲往家走,听她念叨父亲的腰痛病总是反复发作,听她抱怨小伟“不务正业只知道乱耍没个样子也不出去打工”,我把预备好的钱塞给她,告诉她自己收好,我也准备了给父亲的。母亲瞪着眼睛听着,最终解开外套,顺着领子把钱塞到内衣口袋里。 </p><p>父亲在家门等着我们,我把背包放在院里,跟着父亲一起去了不远处的三伯家。阴婚需要的物品已经布置完毕,我站在三伯家的堂屋里,看着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张黑白照片。“那女人——”我说,看着父亲。“是个呆子,脑子不好的。”父亲说,“正经的女子咱们买不起呀。不过手脚是灵便的,配你三伯足够了。而且是尸体不是骨灰,这个价钱合适的呀。”我点点头,三伯是个残疾人,生下来便没有腿,所以他虽然勤劳善良,但永远不可能有女人肯嫁给他,而他也不可能攒够买女人的钱。 </p><p>“三伯是怎么走的?”我问父亲。“他去给你爷爷上香,结果从高凳子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父亲说,“你去大城市工作,没人肯陪他,他就更不喜欢出去走动,骨头都酥了。之前这样摔也不会出事,但这次就不行了。”我有点无奈,明明是爷爷的灵位摆得太高,除了三伯又没有其他人肯花时间照顾,现在反而成了出去工作的我的错。而我要是不出去,肯定又要被说“读了那么多书花了那么多钱结果有什么用”。父亲当然不会注意我的脸色,只是在屋子里踱步,我觉得他马上就要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幸好小伟及时赶过来,算是提前替我解了围。 </p><p>小伟带我去给爷爷的排位上香,还问我要不要去再看三伯一眼,我婉拒了。阴婚要在晚上办,中间这段时间我们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就坐在村后的空地上看山。山上那一片地据说风水极佳,只要夫妻合葬,家中亲人就能蒙受荫庇,从此福寿绵长。想来三伯和那个不知名的女子也会被一起葬在这里,保佑着我们一家人吧。若这份庇护生效,父母肯定健康长寿,我也会工作顺利,小伟……我想到这里,问小伟最近在做些什么,还有没有继续读书。小伟抓了抓头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已经不再上学了,最近在和几个同村的朋友一起拍视频,虽然不算火,但也能赚到一些小钱。我问他是什么平台,账号名称,他却再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p><p>小伟真的长大了,我却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他的母亲是二伯家的闺女,父亲是一个外村人。当时二伯家里人觉得男人老实本分,虽然是外地的不清楚家里底细,但一个农民能有什么问题呢?女子本来就是图得太平日子,嫁过去不吃亏就很好。之后两个人结婚生子,小伟七岁时,村里来了警察,抓走了那个外村男人。警察告诉我们,那男人是个通缉犯,杀过人。小伟眼睛红红的,看着警察的背影,扭头跟他母亲说,他长大以后要杀警察,因为警察是坏人,抓走了他的爸爸。堂姐给了小伟一巴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第二天就进城去打工了。小伟从此跟着两位老人生活,堂姐只在过年过节回家,往往是待上两天就走。我们家和二伯家说亲不亲,说不亲倒也经常照顾,我和小伟虽然有辈分差距但一般都直呼其名。大家仿佛都不记得小伟有一个杀人犯父亲,但显然都把这件事深深地刻在心底,又要表面上显现出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而这种拧拧巴巴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大家居然都习以为常了。 </p><p>太阳落山,我和小伟起身往家走,想着吃过晚饭之后就要给去世的三伯办婚礼。但还没到家门口,便看到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嗡嗡嘤嘤的不停说着什么。我和小伟分开人群走进去,看到了几个警察。父亲正在结结巴巴地边比划边说话,母亲瑟缩在屋角,领头的警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p><p>我走过去挡在父亲面前,似乎听到父亲在心底松了口气,他不会觉得在大城市打工的我就是万能的吧。为首的警察看到我,又无奈地解释他们需要把那个女死者的尸体带走,因为涉及一桩命案,必须要带走解剖调查。 </p><p>“我们花了钱的呀……”父亲在我身后低低地说着,“那女子我们花钱买的呀……” </p><p>有个警察笑出了声,“大伯,买了赃物也是不作数的呀。”他模仿着父亲的口气,“你们不打听好尸体来源就买,我们还得要求你们不能随便离开,方便随时——” </p><p>为首的警察拦住了他的同事,转头跟我解释,希望我能够理解。我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同意。我看着警察们把女子尸体带走,转头又去做父亲母亲的工作,说不如让三伯先入土为安,阴婚的事情之后再考虑。小伟自告奋勇去通知主持冥婚的人先不用过来,母亲则嘟嘟囔囔地去厨房端菜上桌。一家人围着餐桌却都没有胃口,只能勉强吃下一点。我和父亲商量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终父亲不耐烦地表态:我们已经为了三伯付出够多了,如果三伯直到死了也不能为家里做出点什么,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和花销岂不是都打了水漂?这冥婚必须要结,若没有这份庇佑,他们的损失又有谁来承担? </p><p>我见说不通,只能压着火气说出去走走。村里早就通了电,但因为年轻人大多已经去城里打工,所以入住率并不是很高,本来宽敞的道路也在夜色中多少显得有些寂寥。我去三伯家转了一圈,想着他真是惨,照顾了爷爷这么多年,爷爷却连结个婚都不保佑,还是说爷爷不同意这门婚事所以搅黄了?我想着,又出门继续溜达,不知不觉走到村后的空地上。小伟居然也在那里,我们打了招呼,一起坐着看山。 </p><p>夜渐渐深了,不时有一点绿色的光从山上飘起来,不知是萤火虫还是鬼火。我看着,想着这里仿佛就是一个无形的泵,本来平静如水的情绪在这里突然被压缩,然后唰地冲出去,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但其实又无法真的摧毁什么。我斟酌了一下,把这想法描述给小伟,小伟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想,扭头问我:“可是,水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p><p> </p><p> </p>
非常残酷的故事,最悲哀的是,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而是现实中曾经或者正在发生的事。结婚,阴婚,说是为了家庭和睦,庇佑后人;但是只有一半人在振振有词说着这些大道理,“婚姻”里的另一半没有台词,不是妻子,不是女人,不是人。是泼出去的水,是尸体,是赃物。
平静而灰暗的反乌托邦故事,比起世界本身的灰暗,应该说是所有人都对灰暗习以为常、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这种感知更加让人绝望。从警察的细节可以看出,社会的扭曲已经渗透了从核心到末梢的每个角落。
不过总体上稍有点不够深入的感觉,如果能够有更多能表现社会运转的异常性质的细节,主题的表达会更深入,这篇文在同类型的文中也会更鲜明和更有记忆点。(并不是说耸动就更好的意思)
以及,结尾显得有点仓促,“水从哪里来,又要从哪里去”作为题眼有点缺乏力度。如果全篇能够从一开始能够加入切实的“水”的设置,通过布局将真实的水和情感的比喻性的水结合,应该会更加优秀。
旧时代与新生代的冲突含而不露,把一切灰暗娓娓道来,反而更显得压抑。
“泵”在这篇文章里的意象是最后点出的,类似于画龙点睛的感觉。但正因如此,再加上前文没有对泵和水的概念做充足的铺垫,显得末尾小伟的问题有些戛然而止的意味。虽然具有冲击力,但略显空落。而且最后是把情绪比作水,仔细思考后与文章要表达的东西似乎有些脱节?
我喜欢这篇文!那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节处理得很好!
“我”这个旁观者的形象处理得很好——“我”看似置身事外却又牵涉其中,如果警察不来打断这场婚礼/葬礼,“我”其实也是这些恶习的维护者,但是当警察来打破恶习,“我”又站在了警察一边——并不是屈服于国家机器,而是“我”内心是认同打破恶习的。这种随波逐流,真的代表了很多读书走出乡土的人!
给魇魇仔点大赞!
从开头的第一段落开始,我就已经预设了女主的思维范式,我认定她会做点什么,然而在随后的情绪溪流里,她几乎什么都没做,直到警察出现后我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这一情境是多么的合理且荒诞。
一些东西潜藏在世界的深处,侵蚀着每一个人,而我们对此毫无察觉,这令我几乎有些恐惧。
在我们发现自己身上藏着的某些脏东西之前,我们不会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如果不去想,只要注意清洁,我们每个人都是干净的。
可若是深思一番,就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