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小矮 </p><p>  </p><p>要求：笑语 无声 </p><p>  </p><p>  </p><p>世界上有两类规律。 </p><p>一：多的将多的给予少的，直至两者配平，互不相欠，归于平静。 </p><p>二：它朝着一个终点坠毁而去，某一种力也许能够扭曲它的轨道，但任何反抗都改变不了它的结局。 </p><p>  </p><p>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就像是……。就……。像……。是……。” </p><p>“什么？” </p><p>“你真可爱。” </p><p>那天早上，同伴告诉我，一个东西漂落在了平原上。远远地看，在厚实、悠长的草叶舞动之间，它也十分显眼。好像是一根花哨的柱子。 </p><p>不是廉价的碎片。那些东西我们见得太多，已没有什么深度研究的价值。于是我去调查那根柱子。我没想到，柱子会说话。 </p><p>我先是靠近到他的面前，绕着他漂了一圈，观察他的整体。他的外形与照片上的人类部分相似，不完全一致。然后我凑得更近，伸出手，抚及他身上的一道裂痕。体会他表面的成分与触感；考察能否在不破坏的情况下进入内部探索。 </p><p>虽然距离这么近，我不会辨认人类脸型的表情，那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我能注意到眼球的变化，他的眼神动了。他盯着处于他旁侧的我，眼睛跟上了我的移动。 </p><p>他也马上注意到我已察觉。于是他不再装作死物，抬起他的手臂。 </p><p>我不清楚他做的这个动作是伸懒腰，还是对我打招呼。但接着，他看着我，说了那样的，让我都觉得过于奇怪的话。 </p><p>“你真可爱。” </p><p>“你说什么胡话？”我收回我的手。 </p><p>他眨了眨眼。 </p><p>他还是一直看着我。而往后他再也没那样说过。 </p><p>  </p><p>对于漂落物，我们有一个检查清单。 </p><p>“你的内部装着什么？有爆炸物吗？有毒害物质吗？”我转了几圈，没有看见那些熟悉的标志，检测仪也没有显示不安的读数。 </p><p>“没有。” </p><p>“有侦察器械吗？” </p><p>“没有。” </p><p>“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p><p>“天呐。”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额头，然后一路往下，直至划入空水。“那你就在这里把我拆开吧。” </p><p>我没那么做。“莫非你经常捡到我这样的东西？”他问。“不。我们见到过很多漂落物，见到过与你类似的东西，但没见过你这样的东西。”我说。 </p><p>他的肩膀上呲呲作响。然后咯啦，一道裂痕响亮扩大，一块碎片与他分离，在水中缓缓漂动。它有手掌大小，我捉住它。 </p><p>“你不应该到这里来吧？”我端详碎片的材质，之后带回去更详尽研究。 </p><p>“我有一定的防水功能，”他答，“但这里也太深了。” </p><p>“你真是倒霉。”我评价。 </p><p>“也说不定。”他耸耸肩。 </p><p>他身上遍布裂痕，像藤蔓在岩石上攀爬，日渐茁壮，形成牢实的深色的网。面部一侧的眼角开裂，一只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往了什么地方。缺少的那只手臂，不久后在我们居住地的另一边被找到，也没有了什么用处，也为时已晚。肘部的创面与躯干的内部并不连通，避免肢体端受创就完全丧失其封闭性。之后我分析了创面的物质，样本的成分显示，它们不止浸入水，也曾与空气接触很长一段时间。 </p><p>水压咯吱咯吱地噬咬他剩下的部分，直至饱足。花费两个昼夜。我收集了一些碎片，没能暂且保存它们全部。眼角的裂痕向上延伸，像贴一块修补一样制造出一个洞眼。双腿的外壳几乎被啃干净，但其中的骨架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到最后。 </p><p>“你会痛吗？”我问。 </p><p>“不会。”他答。伫立在平原的草浪上，他将那只眼睛合上。“海水像春风一样温暖。” </p><p>然后是下一个阶段。偶尔，有些小团聚合的物质从那个洞眼流出来。虽然可以检测它的成分，它不会爆炸，也没有毒性；它已经完全被摧毁，失去了原本的构造与功能。在此期间，他仍然可以说话。一些没有吐露过的词汇，如草叶衰朽的尖端，从本体脱离而去，就此流失。 </p><p>  </p><p>我们有盐。我们的展览室内摆有许多水上生物栩栩如生的标本。我们的保存与雕琢技术已十分精致，但对他是不适用的。 </p><p>他的声音随着海波浮动，在远处看的我们也能听见一些东西。今天我又来到他面前。那曲子我心里已读出乐谱，有一个应该存在的音符一直不存在，声音会在那里一瞬寂静，而后继续。像是一个砖块从墙壁上滑了出来，留下空洞。又多了一个、又多了一个空洞。 </p><p>他的五官还勉强分得清楚，精细的手指已经粘连模糊。他扭转一点儿身体。 </p><p>“今天你又在做什么？” </p><p>“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待。就只能这样打发时间了，不是吗？” </p><p>一些溶化变形的物质盖住了他看我的眼睛。我把那些掰开揉碎，反正它们都没有用了。“我要把你的上半部分卸下来，运回我的实验室。”我说。他的双脚一开始就陷入地面，现在已与泥土溶在一起，下肢骨架卡在里边。他在我面前努力过，双腿剩余的部分抖动，散开一些尘雾。 </p><p>“好。那么，我将会看到什么？”他眼里闪着期盼的光彩。他从没抱怨过这场落难与缓刑，仿佛包裹住他、将他摧毁的这个世界与他并无关联。 </p><p>“我会把你剖开看一看。反正你已经破损大半。” </p><p>“好啊。我的内部是什么样，我也还没看过。” </p><p>他说过他不会痛。所以，我找到腿部骨架最上端薄弱的连接点，将一个部件与另一个部件分离。拆解完毕后，我抱起他的躯干，往回游。 </p><p>“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忍不住问。 </p><p>他没有正面回答。“那么你又在做什么？” </p><p>我没有回答。我与水浪和重力拉扯，一次次更用力抱紧他摇摆的胸膛。 </p><p>“地上的人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你来到这里，是抱着什么期盼？” </p><p>“现在我们是变成了拷问吗？”躺在我的实验室里，他说。我用两条绳索固定住他，然后拿起钉锤，试探着敲击他最为完好的胸膛。 </p><p>“咳，小心点儿。” </p><p>我取掉一块一块碎片，放进保管箱。里面曾经有些泥团，刚刚清理干净。体腔里装着许多东西，能量存储破漏耗尽，侦察设备与杀伤武器都已丧失功能。这些都很容易从里边拿出来。只有左胸板之下的一个器官，连结还很紧，叶子还稳稳长在枝上。我能听见它仍在运作的嘈杂声音。这并不是说它很不同，并不是说别的东西都彻底朽坏了，它还保持着光洁如新。 </p><p>他通过水面镜看自己的样子。我漂近他，一只手拿着沉重锋利的工具，另一只手伸出去，捏了捏这器官。去接触他，手总会沾上一些东西。 </p><p>“有感觉吗？” </p><p>“挺奇怪的。” </p><p>“如果我破坏了它，你会怎么样？” </p><p>“噢，拜托不要。”他用仅剩的手无力护了护自己被拆干净的胸口。“今天我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心呢。从这时开始，有好多感觉，忽然有一个能够安放的地方了。” </p><p>“好吧。”我说。那么我们的痛苦还要延续一段时间。 </p><p>“那是什么？”他打量这间实验室的四处。对不起，这里杂乱地摆放着太多东西，上一次收拾可能是上一次火山喷发的时候了。我看着他的脖子，觉得它很快会被他自己绞断。“这是水上动物的标本，我做的。”我将那个哺乳动物标本拿过来，递到他手里。看他的眼神，我不禁补充，“这是我很久之前做的了。当时我的技术还，” </p><p>“原来这是*动物名*的标本吗？” </p><p>连我都听得出他声音里有多大的笑。“你知道这里有多深。它在掉到我们手里之前，肯定已经被浅层鱼类享用过一道了。”我十分想扭头钻进墙角的洞穴，把自己满满填塞在里边。“我们没法知道……” </p><p>“可是这个修补的造型，天呐。”他放开手，六条腿的步行动物漂起来。他又看别处。我猜，他其实一开始就看见那件东西了。“那又是什么？” </p><p>我再急匆匆帮他拿过来。“我们曾经共同做一个实验，朝水世界之外发射探索的声波。我们各自按自己的喜好，设定不同的发射方向、频率与信息。”我掰了掰长期不用有些粘结的装置开关，疏于照顾，它一定已经坏掉了。“当然，我们都避开了人类的接收频率。” </p><p>“原来如此。”他捏住损坏装置的一个角。“我曾经听到的就是它发出的声音。” </p><p>我眨眨眼。我看着他。而他一直都是看着我的。 </p><p>“我是应你的召唤而来的。” </p><p>  </p><p>我把自己塞在角落的洞穴里，发出模糊咕哝的声音。他不能动，靠在原地也没再说话，更像是一块长草的石头摆在那里了。 </p><p>等我终于愿意爬出来，他说：“我还是想回到之前那里去。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p><p>我看见他的心一边继续溶化，一边继续跳跃。于是我用一块布将他包了起来，让他不必把内部全暴露在外面。这样我也可以拽着他往外游。 </p><p>但这会儿外面的水波变强了，方向也混乱不堪。我一会儿得逆着水流艰难前进，一会儿得稳住自己，别被往前推太远。 </p><p>“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在汹涌之中，我微弱地质问。 </p><p>“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我几乎看不清的地方，他平静如坚石地回答道，这一块在自己无法掌控的波浪中翻滚碰撞的小泥块。“从前你都在做着什么？现在你正在做什么？未来，你一生之中的每一秒，你都在做着什么？” </p><p>哼着已不成曲的曲子，他说：“放心吧，我不具有任何价值。我没有任何危害性。” </p><p>我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但我到此仿佛，终于体会到他们常说的：在空气中窒息。 </p><p>“我听见了你的呼唤。然后我回头望去，感到自己此时开始获得了生命。当我终于能够思考‘我该做些什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 </p><p>“我听见短短的一句呼唤，在我头颅中反反复复回响。一条短线的无数拷贝交叉重叠，构造了一切。于是图像成为绘画，文字成为诗歌，声音，成为了音乐。” </p><p>  </p><p>在第一次靠近时，我就看见，我就知道，这是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我们曾捡起一些类似的碎片，从未钻研出能将它们保存的技术。 </p><p>假若他有生命，我将看着他死。 </p><p>我其实不必。 </p><p>最终，今天这平缓的水波，就像要将我这原住民也冲走。我真想停止这么想，可我太过难受、恍惚。他的脖子没有断开，被滑落的物质埋没了。眼眶中的镶嵌物是另一种材质，它闪烁着一点波光，在瘫下去的面容上注视我。我不知道他的心脏还有无在跳，他的声音又是从哪发出来的。无知无能的我。漂在他的面前。 </p><p>“你真……**。你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像是梦，但我从不做梦。所以，对我而言，你是一个奇迹。” </p><p>自然，现在他也没有眼皮了。接着眼眶也不复存在，眼珠翻滚一下，滑了出来。脱离了那孱弱的保护，珠子啪嚓一下碎裂开。 </p><p>这个世界将他毁坏，我们的世界将他揉碎。往后曾构成他的这些物质，无论我们堆放在哪里，还会继续溶化，残留一点痕迹，从草叶上、从我们的箱子底部消失。物质分子混在水中，反复流过我的鳃。如果其中有我们的构成所需，就进入我身体的更深处，成为我的一部分。 </p><p>我曾如何呼唤，我早已经忘记。到头来，我将我的头颅戳进那摊泥里，它们顺着水流，点点漂散。我捡起两个音符，拼拼图一样地拼凑，摸索一个词汇一颗星光大小的含义。除了这样的梦，什么都不再有了。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