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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然后去死。

Vol.201【泪痕】航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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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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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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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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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亮得很晚。 

小凯蹲在马路牙子上,云哥和磊哥站在一旁。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面摊,温热的蒸汽被昏黄的电灯泡晕成一团。 

太冷了,小凯又往袄子里缩了缩。云哥蹲下来,把小凯脖子上有些乱掉的围巾理好,他转头问磊哥:“要不去吃碗面。”磊哥抽完最后一口烟,含糊的应了一句。 

于是云哥把小凯拉起来,牵着他慢慢走过马路,磊哥跟在后面。 

老板是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小凯坐在难看的粉色塑料椅上,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椅子实在有些冷。 

云哥把椅子往小凯旁边扯了扯才坐下,他跟那个男人说:“三碗二两杂酱。”接着问询般看向磊哥。磊哥站在一旁没有坐下,他又点了一根烟,对男人说:“我不吃。” 

男人把锅揭开,高热的水蒸气争先恐后从里面逃逸出来。小凯感觉暖和一些,坐直了身子,盯着锅里翻滚的开水发呆,他看着男人抓了一把面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一个兜里下了锅,面条在沸水中翻滚着,逐渐鲜活。 

没有人讲话,这是一种奇妙的沉默,仿佛大家都默契地选择对一些事闭口不谈。 

远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面好了。男人把两碗面端到台面上,云哥稍稍起身,先端给小凯一碗,再带着自己的那碗坐下来。 

磊哥吐出一口烟来,他的视线模糊地穿过液化的小水滴和一些颗粒物,落在小凯悬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双脚上,又逐渐上移,转而和男人沉默的目光对上。 

他走向前几步,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男人。男人接过去,放在一个抽屉里,数出几张零钞找回,抽屉有些朽了,抽出和送回都带有一种沙哑的呻吟。 

还是没有人说话,一时只能听见两个男孩吃面的细碎声响——直到一种背景式的杂音突兀地接入。 

大人们回来了。 

磊哥抬起头,他看向马路对面的那个门口,从里面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些人影。 

小凯也注意到了这种不和谐的、混着脚步声,抽泣和低语的杂音。他转身看向那些人影,想起身过去,但最终没有离开他的座位。 

云哥侧头小声招呼小凯接着吃面,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些人影在门口停下来,一个人从里面分出来,慢慢走过马路,走进面摊昏黄的灯光里。 

大姑爷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个吃面的男孩,问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怎么带他们在这里吃面。”大姑爷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和局促,而磊哥还在回味嘴里余下的烟味,他轻轻摇摇头。 

某架飞机在他们上空驶过,机械的轰鸣压着空气沉降下来,小凯把头更加地低下去,几乎埋进碗里。 

等吃完了面,他们被带回大人的人群中。小凯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一个石墩上,怀中抱着一个深色的陶瓷瓮,父亲低着头,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凯又转头去找母亲,看见母亲和双胞胎的二孃小孃聚在一起,她们站在男人们之外,小声说着什么。 

小凯感觉被包围在大人的世界里,他有些慌张,奶奶没有来,小凯不知道该去找谁。这时,一个人从他后面把他抱起来,小凯转头看见大孃对他疲惫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两辆面包车在马路边停下,男人们上了一辆车,女人们带着孩子上了另一辆。两辆车关上车灯开始行驶——天已经足够亮了,暗淡的晨光隐约照亮了这片地域。 

车上的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小凯被母亲抱着,空气带着某种让他反感的温热,但他还是伴着车身不时的摇晃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双碑,母亲牵着小凯下车,柏油路和黄土路在他脚下分界,从大队这里开始到“上边”(大人们似乎很喜欢用上下来区分地方)只能靠走。 

路宽有限,十来个人前后排起一个队列来,村里有早起进城的小伙,他骑着摩托减速从队伍旁边经过。小凯认得这个叫李昊的小伙,村里团年他给自己分过糖,但在现在的这种空气里,小凯觉得不应该跟他打招呼。 

离老宅子还有不小距离时,小凯就听见奇怪的音乐,照他老师教乐理和鉴赏的话来说,旋律用着很宏大的曲调,有一个中年男声含混地唱着听不懂的词句,情绪下沉。 

大概这就是哀乐,小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着队伍慢慢走进老宅,他讶异地发现门前那片平地已经立起来了好几个长型的帐篷,好多人在其中穿梭。走进门时,音乐声变得格外大,小凯抬头发现门沿上挂着一个音响,许多外面进来的电线杂成一起接在里屋拉出来的插座上。 

他的幺爸,也是云哥的父亲,从里屋出来,他跟父亲凑在一起说了两句,挥手叫男人们进屋去拿东西。小凯看见磊哥也进去了里屋,他端了一盘鸡和一盘橘子给云哥拿着,又进去抬了一圈鞭炮出来。 

小凯往屋里看,奶奶正坐在那个老旧的沙发上,看着大家忙进忙出。他走过去抱了抱奶奶,奶奶愣了一下,轻轻环着小凯,把下巴放在小凯肩膀上。 

奶奶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她跟小凯小声说:“去,跟着他们去送送你爷爷。”小凯想问奶奶为什么她不去,这时磊哥又走进屋来,叫了下小凯,于是只好打消了念头,跟着磊哥走出门去。 

男人们站成一队,慢慢往山上走。 

云哥分了一盘橘子给小凯,他端着那盘鸡陪小凯走在队伍的末尾。小凯看见云哥将红未红的眼眶,他吓了一跳:像磊哥那种半大人式的高中生且不论,但只比他大了三岁,还在上初中的云哥似乎不该这样悲伤。但小凯随即又想起云哥(幺爸一家)是跟爷爷相处最久的人,他们守着老宅,像守着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小凯低下头来,看着几个橘子在盘里咕噜咕噜地滚着。 

在队伍的最前面,幺爸带着大家拨开几株枇杷树的枝叶,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上,那里已经挖好一个深坑。 

父亲慢慢把那个陶瓷瓮放进坑里,几个男人拿起一旁的铲子开始往里面填土。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流畅,这是一种农业劳动经验者的共同印记。 

坑逐渐填平,最终垒成一小块突起。 

幺爸说:“差不多了,剩下就每年垒点就行。”于是男人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这一小块突起。父亲问他:“碑多久立?”幺爸稍微站直,不再把重心压在铲子上,回答说:“明天早上。” 

“以后会是我们来挖坑和垒土,再以后我们会躺在里面,我们的儿子孙子给我们垒土。”云哥给小凯讲,招呼他去那块突起前把端着的东西放下。 

男人们依次对着那盘鸡和那盘橘子跪下磕头,父亲站起来后往两个杯子里倒满白酒,放一杯在地上,用手里的另一杯碰了一下,仰头喝掉。 

父亲站在那块突起前,倒了倒酒杯,有几滴余酒滴下来,洒在土里。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云哥才拉着他走上前去跪下磕头,小凯站起来后看了看父亲,跟着云哥走到一旁站好。 

“我不想做这些事。”小凯悄悄跟云哥说,“挖坑,垒土什么的。”他顿了顿,又说:“小孩子不该干这些事。” 

“但你可不会一直是小孩子,凯凯。”云哥说,“不过你确实不一样,大爸以前也是从家里出去的人,只是又回来了。”他补充:“你跟你爸很像。” 

小凯没太听懂云哥说的话,他跟云哥讲:“以后能不能你帮我做这些事?” 

云哥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可以,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这里。”小凯高兴起来,他笑了笑,牵起云哥的衣角来。 

男人们又开始沉默地集队,他们准备回去“下边”:老人去世有三天的宴要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磊哥在最后边,他等着大家都走开后点那一串火红的鞭炮。磊哥看了看留在最后边的两个男孩,笑骂一句,叫他们快些走开。 

云哥带着小凯加快脚步,走到幺爸的后面,这个背影很宽厚的男人转头看了看他们,拿粗糙的手揉乱小凯的头发。 

小凯正要生气,幺爸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来给他们,说:“吃了以后爷爷保你们不肚子痛。” 

云哥慢慢剥开橘子,拿了一芽放进小凯嘴里,小凯咬开,一股甜蜜的暖流在齿间流淌。小凯嘻嘻笑起来,又听见身后一小串脚步,磊哥赶上来了,他喘一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幺爸也掏了一个橘子给他,鞭炮开始噼里啪啦的爆开,吓得小凯缩了缩脖子。 

一架飞机划过远边,小凯猜那架飞机要拖着长长的云气尾巴去双流机场落地,好多人从飞机上下来,去好多不同的地方。他转过头来,看见男人们都驻足看向同一个方向。 

小凯再回过头去,飞机已经不见了,只剩天空里突兀的一笔直线。云哥抓住小凯的手,小凯侧头看了看这个男孩,他的脸上有一滴眼泪悄悄滑下来。 

轰鸣和鞭炮的炸响混在一起,在腾起的刺鼻烟雾间回荡。 

发布时间:2021/12/15 01:37:47

2021/12/15 Literary Prison 【201】泥塑/泪痕/实验/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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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临渊 :

    对压抑、沉默的营造很成功,有类似经验的人很能理解在那种大事中无所适从的感觉。

    主视角的小凯,跟着爸爸离开老家,与逝世的爷爷没什么相处,在葬礼里显得茫然、多余,像个傀儡被伦理操控。直到飞机消失在视野里,才领悟到生离死别的悲哀。

    也意味着,疼爱他的云哥也有一天会离开他,那种从内心涌现的痛苦和创伤理所应当地让他落下泪来。

    2021/12/15 17:38:02 回复
  • :

    取材非常真实的故事,想法非常好,整个读下来气氛也比较到位,人物大体上还是比较有真实性的,尤其是作为主角的这个小凯,意象穿插的克制也恰到好处。

    但是这篇故事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需要对生活的观察上更加的到位。在农村,其实丧事是比较隆重的一个事件,其实是很嘈杂的,不是沉默的,一直到人下葬,烧纸,很多地方还有哭丧的习俗,整个过程是非常嘈杂的,所以我们有个传统的词叫红白喜事。虽然文中也有一定的表现,但是更多的为了去表现这种相对压抑的情绪,而把整个环境写的很静,实际上农村丧事是一件大事,不静的。

    如果要以这样一种乡村的现实主义题材拿来写,包括人物,你会发现越真实越有力量,整篇文章情绪上的脉络是顺其自然的压下来,从开头的两个配角的情绪往下压,最后逐步逐步整个人物背景环境的情绪压下来,最后压到主角的情绪上。这看似顺理成章,但是意图太明显了,读者对于你要写的东西近乎于一目了然,中间整个情绪脉络上没有什么大的起伏,读到最后,一个字,平。并且这种平并不是一种真实有力的平,而是发现作者设置的意图过于明显,整个剧情受控制过于明显,在情绪和人物的张力以及饱满度上的不足,这在现实主义题材上尤其会反映的较为明显。

    2021/12/16 19:38:05 回复
  • 橘猫人长青 :

    我印象里的丧事,上一辈的人总是哭的哭,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前几年的丧事还在殡仪馆里放了几天,再又把人推了焚化炉里去,几波人又分着纸钱去跟老人的遗体一起烧了。又带着大捆大捆的鞭炮坐在卡车兜里,一路放一路响,从城里的殡仪馆拉到乡下,鞭炮是要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不过我偶尔会想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这活人都嫌吵的炮仗声似乎死人也不一定受得了。而后又请了方圆几里地的道士来作法,子孙儿女几代人跪在老石碑旁的新坑上磕头。又去给道士塞钱做法事。末了大伙一起等着请来的厨子搭个露天的棚子吃席。席还蛮好吃的,虽然我也没吃几口。顺便就算是十岁的小孩子也不会完完全全的脱离丧葬哀伤的氛围。当孩子意识到以后再也未必能见到死去的人的时候,该有的哀伤还是会涌上双眼变成泪水。反倒是云哥这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孩子塑造的很好,也许我跟他那样大的时候,也拉着我姐的手让她别太伤心了,但也难免在什么时候流下一滴眼泪来,只一滴,多了不行。乐了,挺好的。也许把不同地方的丧葬习俗跟文章本身结合起来能更上一层楼吧。不然刻意模糊了位置地点的丧葬故事难免会被人代入自家的习俗中去,也就或多或少的有点出戏了。

    2021/12/16 23:16:04 回复
  • 蜂銀 : 回复 蒙:

    基本想表现的是在面对死亡时,小孩被大人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排外”的这种气氛(情景)。不过写的时候想写的东西有些驳杂,家族的分流;小孩无自觉的残忍;男人女人的界限...

    故而最终成品就不是太清晰,个别段落用力过猛,对文字的掌控欲太强,确实需要反思。

    2021/12/17 02:08:57 回复
  • 伊西多 :

    从一个小男孩的视角写一场葬礼,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旁观者,所以能得到一个中立的事实。航迹云是运动的轨迹,短暂且终将消散,跟故事中老去一代与青少年、守望者与情感上置身事外的人相互参照,21世纪的云不再是古人浮云游子意的云。

    2021/12/19 18:58:09 回复
  • 培风 :

    看到了双流机场,亲属的称谓也是四川话,但我其实不是很确定成都那边的丧葬风俗,包括自己找地方下葬立碑这些现在还存不存在

    不过豌杂面真好吃啊

    2021/12/26 01:07:45 回复
  • 白伯欢 :

    好。故事本身没啥情节,感觉要说的东西有点乱,最后没有聚焦到某个特定的主题上,这个蛮明显的所以不多说了。大D的意思是觉得很闹的事情去做了一个有点假的安静感觉,这点我觉得还行,因为能看出一点表达的意图。

    但我是觉得你在行文上的一些直觉非常好,能感觉功底满好的。我很喜欢“他们守着老宅,像守着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以及“男人们依次对着那盘鸡和那盘橘子跪下磕头”这种不时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应该说对语言和抓取角度的直觉都非常好啊,真的非常好。鼓掌。

    2021/12/31 23:19:2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