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写完感觉充满了刻板印象……
零九年的冬天,雪来的比往常要晚。
已经十二月,天灰黄浑浊,一副将雪未雪的样子。
永年叫我下次送带雪给她看。
雪迟迟不下,我备好的三个罐子也迟迟派不上用场。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我蹲在阳台,从早上六点等到现在,快下午三点,雪迟迟未下。
不知道永年现在在做什么。
“你是北方的?”
永年说这句话的时候,额头正靠在在窗户上。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霓虹灯把她的脸变成了混乱的颜料盘。
“嗯。”
“哪儿?”
“陕西,汉中。”
她“哦”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她问:“你们那儿下雪吧?一定是下的。”
我点头,不知道她看清没有。
“我也是北方的。”
“哪儿?”
“哈尔滨。”
“我们那里下雪,每年冬天,下得又肥又厚,有我的小腿那么深。小的时候最喜欢堆雪人,把酥松的雪压实,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给它画上眼睛、鼻子、嘴巴,装上手,戴上帽子,围上围巾,给它取名字。办家家酒,我做新娘,它做新郎,在雪地里装模作样拜天地。它不会抱怨,不会生气,永远安静、沉默、面带笑容。直到天气变热,我眼看着它一点点融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永年低低地说着,我开始还细听,只是听着听着,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自恋大概是每个雄性的本能,她讲这些,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常跟我讲私事,正因如此,难得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我如坐针毡,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烧得慌。
我该说些什么?陕西也下雪,但我对并雪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和情怀,只记得每次雪落在地上堆着,被人踩来踩去,白的变成黄的,最后化成黑乎乎一滩水。我没见过哈尔滨的雪,但想必最后也会变成一滩烂水。对于天真烂漫的女孩来说,没什么比见到自己赋予纯洁想象和深切情感的雪人撕下伪装露出狰狞面孔更恐怖的事。
太不合时宜了!
我该给她一个拥抱吗?又或者顺着聊她的故乡?该死的,我没去过哈尔滨!
她察觉到我的失神,起身打开灯,朝我翻了个白眼,紧接着麻利地把被子一掀,让我滚下床。
“我看你虽然阳痿,但你精神上还能勃起嘛。”
她掏出口红补妆,嘴巴翻飞几下,又用小指甲小心地刮去晕出去的地方,对着镜子左撇撇又撇撇,又凑过来问我:“还行吗?”
“真好看。”
我说的是实话。乌黑的眉毛,略方阔的下庭让人联想到电影里坚韧的女性,有一种承载一切、孕育一切的厚重气质。然而眼下凹陷的疲态与举手投足间挥之不去的死气又拼命拽着她下沉。她身上矛盾的特质相互搏击撕咬,永动机一般形成了美的全部动力。若她知道,一定会阴阳怪气地骂我变态。的确,我把自己的愉悦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真不是东西。
我指指她的额头:“这儿被蹭掉了,补一点儿吗?”
她又跑去镜子面前看,颇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算了,关灯一个样。白浪费我粉底液。”
她看了看时间,让我先走。
走之前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叫住我:“你下次如果来,就给我带点雪吧,我好久没见了。”
等我晃过神来我已经答应她了。
那时是夏末初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去找她。
十一月末,我因事回老家,坐在火车上,看原野从古旧的绿晃晃悠悠到新鲜的灰白色,玻璃窗蒙上厚厚的雾,才恍然永年似乎已经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像雪悄默声融化在地上。
我想起她让我带雪给她看。
从陕西带雪去南方,真是一个滑稽的行为。直到我去买玻璃瓶,付钱,拎着塑料袋回家,打开电视蹲守天气预报。我滑稽,我承认。
等雪的日子里,我想她。想到周围的一切都被切片,每一个平面都都有我们两个的影子,平面逐渐拉长、重叠成一条放射线,而原点是一个圆形的金属门把手,上面有无数浅浅的指纹。在那一天,那些指纹上多了我的。
包房里,屏风式的女人一字排开,工头先选,选完我们选。轮到我的时候,工头对着在场的人哇啦哇啦介绍,这是xx大学毕业,读过书的……工头搂着我的肩,指着剩下的几个的女人让我选。领头连忙说场下还有,看不上可以继续挑,我赶紧摇头,随手指了一个,是永年。
永年得到指令,整个人泼在我身上,兜也兜不住。工头一巴掌拍在我的腰上:“好好干。”
我只觉得臊得慌。后来永年提起这一段,她永远带着疲惫好像总也晴不了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她说,你知道吗,听他讲完,我以为你多厉害,没想到是个阳痿,看来性能力并不能通过学历提高,该阳痿还是得阳痿。
从ktv包房走暗道到小房间的一路,我跟躲洒水车一样狼狈,她往哪里靠,我往哪边躲。刷开门,进房间,她的手已经抓住我的下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好开口:“我……阳痿。”这两个词说得很低。
“你的意思是想玩儿特殊的?那个要加钱哦。”她很敬业地继续玩弄。那一瞬间我就好像太监被人掀开下体仔细端详把玩残缺的地方,羞耻与愤怒在那一刻爆发:“我说了阳痿!阳痿! 阳痿!”
她见我要出门急忙拉住我的手:“别,你出去我要被扣钱,还要被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跟那些工头不一样。”
生词恳切,眼角带泪,我见犹怜。我以为我吓到她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只是永年惯用的手段之一,语音语调或高或低,何时皱眉,何时笑,何时哭,何时讲些身世故事,她早就摸索出了经验与套路。但我知道有一点是真的,被客人退掉会扣钱,也会挨打。
“阳痿还来这里干嘛?被骗来的?” 她冷笑。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冷静下来提到这两个字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我见过阳痿的男人没有几百也有八十,你还排不上号。”
“这个症状很常见吗?”在此之前,我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阳痿,它是我的原罪,是我从母胎里带来的乡愁。
那天我央求永年给我讲她见过的阳痿,我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之后几次,我有时候跟着工头来,有时候自己来。我找永年的行为大抵是一种雏鸟心态,她问我来干嘛,我说不干嘛,她便自顾自扯着被子睡觉去。次数多了,有时候她吃盒饭,也会问我吃不吃,她请我吃。“多亏了你,我能休息一会儿。”她的脸上有种微妙的扭曲。
大多数时候她在窄窄的床上补觉。永年的呼吸很轻,以至于某一瞬间我惊恐她就这么死掉。凑近了,感受她微弱的鼻息。我的动作很轻,但她睡眠实在太浅,往往没睡一会儿她就会惊醒,跟我四眼相对,场面一度尴尬。
她问我看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有我知道我在用她的疮口满足自己的文学癖,我下贱。
小说里的性工作者永远精致美丽、言语犀利、情绪高昂,连疲惫的烟圈都是完美的圆形。她们是落魄的哲学家、诗人与艺术家,兼职男人的精神导师,是烙印在男人精神上的一朵朵红玫瑰。而永年身上是永远洗不去的疲态,她用瘦地能数肋骨的躯体迎接速食的客人,时间久了双方都营养不良。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他们写的根本不是妓女,是他们自己。而写这些的大多数和我一样是阳痿。
她翻了个身:“我累了,你别吵吵我。”“那可不,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是啊,刚刚那个他妈的跟猪一样。”
等雪下下来,已经是正月的时候。
等我带着三罐雪回南方时,已经二月末三月初。
等我再去找永年,才发现那里已经关门,换成了网吧。
我问老板,之前这里的KTV呢,老板说被人举报,一锅端了。我走到公安局门口,保安拦住我,问我干嘛,我说我自首。保安脸变了,手按在对讲机上。我接着说我嫖娼。保安让我滚。
带着的三罐雪已经化了,变成浑浊的水。我把它们倒在路上,写下阳具是世界的通行证,阴道是坟墓的墓志铭。
月初,我要写一段爱恨纠葛的故事!月末,我养胃了,谁也别想好过……越写越萎,充满了刻板印象……
写得真好。带一罐雪来这个想法其实显得很文艺,有一瞬间想到各大作品里精致成符号的性工作者们,其实他们聊雪的这个过程里,永年仿佛真的具有某种哲学或是艺术的气质(读完后想来这种气质应该也有一定程度是因为站在“我”的视角凝视她而赋予她的);但是在后文里,她真实的一面被展示出来,那种被生活摧折过的疲倦感始终伴随着她。而“我”同时享受着她艺术化的一面和真实而痛苦的一面。这两种感觉似乎是割裂的,在文中却不显突兀,是因为始终紧贴生活而写,虽然桃自己说是充满了刻板印象,但是我觉得写得挺真实的——至少与我的刻板印象吻合哈哈哈。
最后一句话写得太绝了,不由拍案叫好。
一别都门三改火——评巫念桃《未能再见》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他们写的根本不是妓女,是他们自己。而写这些的大多数和我一样是阳痿。”
“求知”存在,评论开始。这篇在我看来很有意思。写一些生活,写一些社会藏污纳垢的地方。感觉如果再拓展一些会更好。
男主的阳痿是我没有想到的点,但思考后又觉得有趣。大部分社会对于大的性器官或者性征都是崇拜的,比如阴茎和胸。这种崇拜在几千年的文化演进中异化,早已脱离了最初生存的本能,变成了一种符号。而男主的阳痿反倒是让他能和永年躺着聊天,也是本文的起点,仔细想来,有点幽默,又有点讽刺。
下雪,我喜欢“又肥又厚”的说法,像是丰乳肥臀。东北,雪的棱角是柔软的、洁白的,硬东西的是冰。或许因为是文青,男主眼中的永年和她的故事好像也带着一点柔软的故事似的滤镜。他想要抱她,不知道这是从哪里看来的手法了。他确实是一个笨拙又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毛头小子,没法做爱,把阳痿比作原罪和乡愁,甚至还想着给她带一捧雪。但现实显然是没这么美好的。永年和他相比,带着一种古朴的粗粝,和原始的美。我蛮喜欢“性能力没法通过学历提高”的说法的,并且深以为然。
总感觉,文中好像有一些15到20年前的味道。文青遍地,在灯红酒绿中抽一支烟。“我用她的疮口满足我的文学癖,我下贱”,你确实是。比起文章,我好像在看一部电影,灰暗中带着点劣质的霓虹彩色。只可惜就是太短了,更像一部电影的剪辑。这个题材如果想写的话其实是可以往深了写的。国家飞速发展,总是会留下一地的煤灰。她们是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来的。我想或许有一个共同的理由,赚钱。有钱不赚王八蛋啊。这有点像当年的北漂,但实际上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大家都是煤灰。年轻人们带着铺盖背井离乡,最后变成张开腿的女人和阳w的男人。处女被生活强X。
男主至少还带着一点良知,我欣赏会说自己下贱的文青。他至少还知道什么是美,没有把自己醉死在酒精里。但他也多少是有点幼稚的,像一个孩子,不,少年。男人至死是少年,对吧?他像是KTV旁边灯箱上积的一块雪,白的,被灯光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你说干净吗?也不见得,但至少还是白的,就像他给永年带的雪;说不定也快化了,就像他给永年带的雪。而社会只让雪存在,雪化十分的黑土地是“图片已被和谐”。是啊,社会机器轰隆隆地往前走,没人在意雪化十分冒出土地的小虫小兽被淹死没有。
其实这篇文章给我的bgm感觉更像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淹没心底的景观。但如果是男主的话,说不定也会吟上一句诗。于是我想了想,便还是没改题头。
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想起王小波,那个酷爱写阳痿的男人,于是总觉得这文里带了点黑色幽默。
最近正好在各自平台上都刷到性工作者的文字记录、影视作品什么的,真的苦,太苦了。看这篇文我倒不觉得有多少刻板印象,很浪漫,给这一场邂逅待了很多浪漫。或许我是南方人吧,雪一出现我就觉得浪漫,我觉得作者多少也有是有意思去渲染的,关于雪。这个男人也浪漫,浪漫又真诚,真诚里有一点社会加给他的自恋与自卑的模糊界限,但都是在社会道德标准下才有的他的局促。
男性作者比下的性工作者为什么好呢,为什么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因为那都是取悦他们的人,我也觉得他们多少阳痿,肉体不阳痿,精神也会是阳痿的。女性作者笔下的性工作者哪怕不至于血淋淋,也会让人觉得涩,又像雪。好像很浪漫,但是一下就化了,化了会脏,不化其实也会脏,需要靠一层层的脂粉一层层的雪重新覆盖,才好像看起来永远洁白如新。
结尾很好,和开头呼应,显得融洽,让这篇文更完整和立意更深刻(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上忽然意味深长了一点点)
又看一遍,顺带看了下别人的评论,才发现一直都忽视了结尾的一句,确实好,很好。阳具是世界的通行证,阴道是坟墓的墓志铭。 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