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树枝雾蒙蒙地，在天上过。 </p><p>———— </p><p>清晨，一名醉汉在街头狂奔。缀满脏污和裂口的外衣并非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清晨，自某片无主的草地爬起，那时他怀里已经有了一样事物。 </p><p> </p><p>霜露打湿袖口，寒冷在他肮脏的皮肤上干燥，这样的生活他似乎早已习惯；毕竟这条小街，连同整个镇子，没有一扇供流浪之人敲开的家门。小镇曾是一处富足与平和之地，甚至连原本的名字都几近淡忘，直到疫病席卷而过，带离了信仰与人命，造就了很多袒露在外的伤疤。欧罗大陆确实不缺死者，居住在此地的生命通常崭新，内陆当中，无害、等待着被害的人类们忙着渡过凛冽寒风。对他们来说，水行的黑泥怪物也将很快变成另一桩无稽之谈。 </p><p> </p><p>醉汉停下来，在宽阔的街道尽头喜悦地举起什么——他的手很脏，随便在裤子后头上抹了两下，倒抓住深紫色的玻璃长颈，举过头顶。一瓶陈酿的葡萄酒，瓶口包装还崭新。 </p><p> </p><p>有人摇着头说：“瞧啊，那是偷窃的罪。” </p><p> </p><p>“你就随便污蔑我吧，老爷。一定是我的诚心感动了酒神，才会有幸运降临！”醉汉说。 </p><p> </p><p>“酒神？住哪个村的吗？” </p><p> </p><p>如果把住他的手仔细看，确实能知晓产地。离小镇很远，某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厂，质量也平平。醉汉的至福是世界上最无法作假的事，珍重于瓶口下落的最后一滴，舌头上还住着酒液的灵魂，缠绕在瓶颈上的丝带装点了他的外套。而那些淡紫色的玻璃碎片，就像他搞砸过的所有事，是他无法带走的后果。四下无人，醉鬼在街角捡起一片，做贼似的逃走了。 </p><p> </p><p>夜间，吸血鬼摘下帽子。他急切地解下挡住眼帘的黑布，群星和无神的月光都照拂着同一块墓碑。荧光环绕着他的双腿，跛脚以怪异的站姿，一只稍微有些踮起。荧光向下飞旋，深情地抚摸那些几十年没有被修整过的土石。生命，生命在死之上诞育，吸血鬼手扶碑石，努力把嘴角两边翘起来，三百年的沉眠让他的某些肌肉彻底死了，手臂上的，腿上的，可能还包括脸上的。“我回来了，”吸血鬼低声说，“姐姐。” </p><p> </p><p>墓碑沉寂地听。 </p><p> </p><p>“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 </p><p> </p><p>由冬转春的夜，脚下是坚硬冻土，他徒步抵达禁林边缘，追逐着草叶生长，像耳中连续不断的爆破声。吸血鬼的眼眶里没有热泪，他沉默地伫立原地，两肩前倾，似乎能抱住空洞里逐渐涌出的什么。 </p><p> </p><p>“都怪我睡得太久了。你的小木屋，我们两个的家。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他们拆得真快，趁我睡着，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就在这条路上，往西去……我没记错，对吧？” </p><p> </p><p>“就算他们销毁了所有证据，你的事，我都记得牢牢的。”他笑着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指尖被鞣制后的动物皮包裹，仍然能感到锐痛。他摇摇头。分不清刺痛来自外部还是内部。 </p><p> </p><p>“被留在这里的人……他们都走了。只有你还在这里。” </p><p> </p><p>“我不想和你说对不起。我唯独不想在你面前做个失败者！其他的人类、血族，你的家人，和我同姓的那堆老东西们怎样都好——”他突然停下来，失控逐渐扭曲成一个恶毒的笑脸，“你看，还是能等到好消息的。尽管我必须长眠到最后一个施密特都逝去，尽管我必须维系我的姓氏，我的尊严，每一个施密特都必须对所有施密特的性命负责，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你，把你和我分开来埋葬。但现在，我终于醒来。意思是他们都死了！” </p><p> </p><p>“无论我曾经有多恨他们，他们都走了。都和你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曾经想过，有那么一天，人类能够掌握不同的方式与血族斗争，人类的死对于每个血族来说，都不该是轻易能抚平的毛刺。人类一直是弱者，人类不会一直是弱者。” </p><p> </p><p>吸血鬼往天上看，借星光徒劳地回忆女人的形貌，天空非常干净，一片自由的丝绒，舞会后的那个幻梦自湖骸内部扩散而出。神秘且恶质的敌人，错综复杂的现实，同路之人走入深黑色的湖水，不再回返，从倒影里他看到早已选择孤身前行的自己；他用绷带扎紧了所有伤口，只差一次刺伤，也许就能得偿所愿，陷入永恒的安眠。唯独能够休息的地方，禁林附近的贫穷屋檐，她的膝盖旁边，她的体温，她的……（她的血。）与面孔相称的孩子，星夜里兴致勃勃地牵着大人的手。老吸血鬼把头靠在墓碑上：“你知道吗？有些猎人现在都能，借他们的话，怎么说，干翻？血族了。” </p><p> </p><p>“也许我能睁着眼看到世界上逐渐没什么吸血鬼的这一天……” </p><p> </p><p>“那么，在我回来和你一起之前，还和之前一样，在这里等着我吧。” </p><p> </p><p>他低下头亲吻碑石。 </p><p> </p><p>“姐姐，再见。” </p><p> </p><p>初春的夜已经不像寒冬那样，需要拖着结冰和流血的创口在地上吃泥。一切安静了，安定了，可随处可见的绝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p><p> </p><p>施密特与人类的仪式擦肩而过，饰演一名足够漠然的游客。血族不掌握，或者属于任何一座人造的城市，纳塔城的死亡将生刨出一个带血的凹坑，无数活人像漏斗壁上的芝麻粒，为填满这个坑翻滚着汇聚在一起。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他认识的人，需要他千里迢迢赶来确认浩劫之后的生死——人需要阳光，人无法单独抵抗黑夜与黑夜的降临。银制品质软，很小的两颗，被戴在身上，外型被做成了磨砂的质地。靠近某种祝福时，吸血鬼的手指开始感到烧灼的热意；墙面凹凸不平，他的兜帽仍披在两肩，胸前的布叠被一支宝石披风针刺穿，脸颊两侧更有厚密的长发遮盖。深夜，他几乎可以听见那青年血管里涌动的热量。 </p><p> </p><p>“您好……”青年说，嘴角小幅度跑风。青年以一种异样的柔顺任人打量，被风撩起的绿色短发底下有个崭新的十字伤痕。 </p><p> </p><p>“神父。”施密特面无表情地说。固然青年没穿着神父们都该穿着的袍子（腰带扎紧并露出脚腕。或者说神父袍子底下其实就这样？），他前额可烙着禁令的印记。就当夜气温而言，他的穿着比这严丝合缝的古老血族轻薄多了。 </p><p> </p><p>青年吸了吸鼻尖：“不知道你如何称呼？我是在圣伯拉工作的神父萨迦利·海沃德。” </p><p> </p><p>“有胆量的神父，称我为‘爵士’吧。”施密特叹了口气，把兜帽戴回头顶，遮住大部分视野，“让我猜猜，你被指派来请我离开？” </p><p> </p><p>“不不不。不。就……很抱歉这样说。但血族大概不会特地跑到这里纪念猎人。”青年紧张地说。 </p><p> </p><p>他们凝视同一面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某些姓名。浅黄和雾蒙蒙的枝条在深夜摇动。新墓与残骸同在一处。“我从南面过来这里，湖骸最严重的灾区。”施密特说。 </p><p> </p><p>“如您所见，纳塔城正在进行重建。相信不久之后，重生就会降临。” </p><p> </p><p>他能感觉到青年神父的谨慎。 </p><p> </p><p>“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你们的敌人又是什么呢？上一个冬天才出现的水中怪物？长久以来威胁着你们全体生存的吸血怪物？”挥之不去的怅然包裹着他。三百年前复仇的警钟如今只剩下针对失败者的提醒，老去使他化成一块过时的缩影，深陷于复仇的人燃烧着无知，年轻并且永远年轻。世事一遍一遍循环！ </p><p> </p><p>青年神父说：“战争……？啊……您是说为了煽动人心而设立的东西吗……” </p><p> </p><p>“无论如何，人会死。死掉的人除了被写在这里，其他情况下，都太无关紧要了。” </p><p> </p><p>“不是的！人们无法忘记身边逝去的生命。这一点上，我与您没有分歧。” </p><p>  </p><p>（“教会。如果能够给人类提供相当的幻觉，那它的存续对我们也是有利的。” </p><p>“这是因为你需要，是吗？不正是因为你的软弱，它才会肆无忌惮生长的吗？！” </p><p>“如果我不能，那就没有人更能想出办法。” </p><p>“如果人类真的需要驯养才可能获得幸福的话，选择他们所爱的，不是很正常吗？”） </p><p>  </p><p>直到施密特拔脚离开，他们开始陷入一种共行的沉默。他不得不抬起头对青年说：“别送了。”同时亮出一根手杖，杖底敲在路上，显出力不从心的疲态。行走的速度也刻意放慢了。 </p><p> </p><p>浅蓝色头发的青年露出符合他年纪的困惑表情。 </p><p> </p><p>“你们……” </p><p> </p><p>白天搬砖的有力手臂，夜里在空中摆出某种神奇的手势。 </p><p> </p><p>“古老血族。”施密特提醒道。 </p><p> </p><p>“……古老血族，都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p><p> </p><p>施密特严肃地点点头。“这只是同行之前必要的预警。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最好仔细考虑。” </p><p> </p><p>“……” </p><p> </p><p>“再见了，萨迦利.海沃德神父。如果你确实为了赶我走的话，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p><p> </p><p>END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