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江橼 </p><p>评论:随意 </p><p> </p><p>序 </p><p>“这曲儿可真好听。” </p><p>开春时节，午后稍暖，这会儿的口袋公园有不少人，都聚在一起，围着一拉二胡的大爷。 </p><p>种有矮冬青的大理石花坛边缘，坐着一位身形消瘦却挺拔的老者，他眯着眼，一边拉琴一边摇头晃脑，让湛星不由想到了上学时，语文课本上画的那些老学究。 </p><p>虽然一个穿着青布卦衫发髻高悬，一个白胡垂落白衬布裤，毫无相似之处。湛星打量着大爷的穿着，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起毛边的袖口和裤脚，随后注意力转移到了被大爷随意扔在身旁的收款二维码。 </p><p>在场围观的人群听完一曲起哄又来一曲，直到天色将晚，微风渐凉，大爷开始挥手赶人，众人这才作罢。 </p><p>湛星也跟着起身，趁大爷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伸手把那二维码扫了下来。 </p><p>“你干啥呢？”同伴见其低头摆弄手机，没忍住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p><p>湛星正在给大爷打钱。他寻思，人家年纪那么大了，还在要外面顶着凉风拉二胡赚钱，也太不容易了，正好自己刚发了工资，算算还完各种贷款还能剩点零花，索性就把富余都给大爷了。 </p><p>他这边正输入着二百后面那俩零呢，被同伴一撞，忙回神。 </p><p>“你说啥？” </p><p>“我问你干什么呢，走路都不专心。”他学着公司里总板着脸的某领导的口气说道，“走路不要看手机，接打电话先停下脚步。来，双重预防机制背一遍我听听。” </p><p>湛星抬眼盲摁指纹付款后，当即把手机锁屏往兜里一揣，条件反射张口就答：“风险分级管控，隐患排查治理……嘿，我给你背什么劲儿啊！” </p><p>说完他当即给同伴脑门上来了温柔的一巴掌，昂头往前方走去。 </p><p>“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p><p> </p><p>一 </p><p>这一趟采购结束，湛星和同伴在家门口挥手告别，然后一个拐进东户，一个走向西户。 </p><p>湛星先把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塞进储藏室和冰箱，这才脱掉外套开始琢磨晚饭要做点什么。 </p><p>迎着傍晚夕阳，年轻人站在厨房水池旁边，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思考。好一会儿才决定煮包泡面凑合凑合，然而他泡面袋子还没撕开，就听有敲门声响起。 </p><p>“小星星啊，来，恰饭！” </p><p>湛星没理会对方的出言不逊，开开心心抓起钥匙和口罩，冲向对门。 </p><p>等他吃完三碗饭，并且感激地帮着把碗筷洗刷完后回到家，准备洗漱休息了才想起自己许久没摸手机的时候，时间已接近晚上九点。 </p><p>湛星咬着牙刷，去衣橱里翻找今天穿出门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p><p>解锁，查收信息。 </p><p>“嗯？” </p><p>他顺手把一条付款信息划掉之后，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 </p><p>于是他赶忙重新打开自己的支付宝，找到今天最后一笔支出——“向*垣个人支付成功，贰万元整。” </p><p>等等，为什么是两万？ </p><p>自己今儿不是只转了二百吗……这一瞬间，湛星忽然想到自己输入零的时候被邻居撞的那一肘子，大概就是那会儿多摁了两个零…… </p><p>湛星顿时又无语又绝望地捂住脸，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子，在地板上扭来扭去，恨不得抠出一座魔仙堡。但事故已经发生，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先去报警然后找平台客服止付退款，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家当给找补回来。 </p><p>于是他快速吐掉牙膏沫子，重新换好衣服，一溜烟往派出所去了。 </p><p>头上是深沉黑夜，偶尔有一两颗星星亮起，还让人怀疑那是不是哪座大楼上的警示灯。 </p><p>湛星此时走在灯光璀璨的街头，没有心思去体会世界的美好，只一心想着自己这个月的房贷、车贷和花呗，早早打好向父母寻求接济的谱儿。 </p><p>走出小区，沿着路边人行道一直往南走，路过热闹非凡的文化广场，路过鲜香四溢的各色摊铺，终于在两个拐弯后，湛星看到了派出所的蓝白牌子。大院门口停着三四辆崭新的警车，旁边交警大队的交警正坐摩托车上写罚单。 </p><p>湛星没有多余闲心关注平凡但热闹的市井，闹心焦急与烦闷正催促着他。他推门而入，走到了柜台旁边。 </p><p>“您好，有什么能帮您的？” </p><p>柜台内侧，穿着高领制服的警察同志将双眼从屏幕上移开，向上看着湛星。 </p><p>湛星深呼吸，说：“我转错账了，还能找回来吗？”随后他把自己小公园听曲儿，好心打钱，结果变成大额慈善的事儿从头讲了一回，听得那接警的警察眼睛都直了。 </p><p>看那表情，就是不说出口，湛星都能猜到对方心里是怎么吐槽自己的。 </p><p>——嚯，这年头电子支付还有能转错账的！稀奇！ </p><p>可不就是稀奇吗！这要是不稀奇，他还用得着来报警吗？ </p><p>警察眼看对面报警的年轻人哭丧着一张脸，情绪逐渐跌入低谷的模样，赶忙行动起来，连安抚带支招，下一秒电话转接给相关人员。 </p><p>“……啊事情就是这么个样儿，您这边能给找到收款人吗？协商下，把钱退回来。” </p><p>这边警察同志说得口干舌燥，电话另一头客服回答还是只有那句话，“不好意思，请您稍等，调用用户个人信息需要向上级报备……” </p><p>一个小时以后，在湛星期待的目光中，警察挂掉电话，扭头跟他解释：“这个，不好搞，得走流程审批。这样，你记一下我电话，有结果了我通知你。” </p><p>“今天这么晚了，明天周一还得上班，早点回去休息吧。” </p><p>再然后，湛星就回家了。没办法，连官方都得按程序办事，他更不可能去揪住人家客服的领子，让他们给退款了。 </p><p>再说转错钱是自己操作的，错误都在自己身上，找人家退款都得靠协商。湛星耷拉着脑袋反思，挪了半天才回家。 </p><p>躺在床上又是心里发愁，失眠睡不着，第二天顶着国宝同款黑眼圈去上的班。 </p><p>好在同事也没多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午休的时候贴心给他盖了小毛毯。 </p><p> </p><p>二 </p><p>另一边接警的陈警官在送走湛星之后也没闲着，处理了几个常规警情后，这会儿正嚼着包子，喝着小米粥，安详等请求平台协助的审批通过。 </p><p>上午十点，该上班的都上班了，他的审批通过了。 </p><p>险些坐在工位上睡过去的陈警官听到手机铃声，一个激灵坐直，蒙眬双眼瞬间恢复清明。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弹出的短消息，疲惫心情瞬间转晴，眨眼又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 </p><p>“……哎，您好，这里是东平街派出所，有个案子需要您这边配合调查……”他条理分明地先讲清楚了事情大概经过，主要强调是报案人不小心转错了钱，随后才搬出要求配合调查的审批文件，让对方帮忙联系收款人。 </p><p>对面客服听完又请示过上级后，终于同意配合调查了。 </p><p>陈警官又是举着手机等了小十分钟，对面客服恢复了通话。他们没有联系上收款用户，但是把实名认证的信息交给了陈警官。 </p><p>既然人家帮不了更多，他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好在这一通电话打完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起码他得到了那大爷的实名信息。 </p><p>“退休老教师？” </p><p>陈警官看着户籍系统里找到的人，心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在他的印象里，当老师的退休金可一点儿都不低，起码不至于沦落到去公园里卖艺求生。再结合报案人说的，那大爷从头到尾也没明确表示过要收钱的意思，那二维码甚至可能都不是大爷自己搞的。 </p><p>在打了几次电话都无法接通后，他决定，还是要先找到人再说。说不定大爷根本就不知道有人给自己转了两万块钱呢。 </p><p>打定主意，行动力超强的民警们便行动起来，陈警官叫上自己的搭档，驱车前往老人住所。 </p><p>然而，就在他们离开派出所后不久，客服那边打回来了电话，说，大爷把钱转走了。 </p><p>接到这一消息，陈警官路也不赶了，当即路边停车，跟所里通了电话。同事转告他，客服说就在几分钟之前，收款用户将账户里所有的钱都转移到一张本人银行卡上。 </p><p>钱被转走了，那这协助调查的事儿就落不到人家平台头上，陈警官不得不再次申请请求银行协助。不出意外，审批再次通过，只是这会儿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 </p><p>陈警官和搭档去大爷家上门拜访，苦等许久没人开门，电话也打不通，要不是有邻居说早上看到大爷出门，他怕不是这会儿都要破门而入了。 </p><p>老人独居就是这点不好，万一在家里出了什么意外，都没人知道。 </p><p>也是在跟邻居聊天的同一时间，陈警官还收到了银行方面发来的反馈。 </p><p>那被大爷提现的钱，已经被分成几百份汇入不同账户。 </p><p>再细查，这些账户基本定位于特偏远地区，这让查案的俩人不禁陷入沉默。 </p><p>“这操作，怎么这么熟悉啊？”安静听完整个过程的搭档出声，故意提醒道，“老陈你不觉得熟悉？” </p><p>“……”陈警官后牙花子咬紧，表情一瞬扭曲。这能不熟悉吗？这不是诈骗后快速转移赃款的常规套路吗！ </p><p>虽然这次对方转走的速度比较慢，拖到第二天中午才搞完，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清白！还不兴人家觉得钱少，不稀罕加夜班处理吗？ </p><p>本着没有见到证据之前，一切猜测都是胡扯的原则，陈警官二人保持了应有的严谨，一方面让所里同事帮忙联系银行，看看能不能尽最大努力调查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边跟搭档一起继续寻找大爷下落。 </p><p>等不到人的空儿，他们就搞起了半地毯式走访，几乎问遍了能找到的、认识大爷的街坊邻居。 </p><p>建成二十多年的老旧社区，早已经不是当年模样。灰白方片格子包边的楼房刷上了白色、黄色、红色的油漆，左右两侧糊了一层又一层隔热棉，水泥浇筑的院子里没有多少植被，只有零星几个被挖空的地方留了一点儿绿色。 </p><p>可这儿一点儿都不难看，它有它特别的活力。 </p><p>穿着随意的老头老太太拎着马扎跟象棋盘，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岔口位置，一坐便能厮杀一下午；他们唠着家长里短，唠着年轻时的见闻，唠着退休后的趣事，唠着中午新闻里播的国家大事；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是住户的吆喝，是孩童的欢笑。 </p><p>他们或许没什么独到见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平凡生活的调剂罢了。 </p><p>陈警官和搭档叫了外卖，抚慰努力奋斗二十个小时却没吃两顿饱饭的五脏庙。 </p><p>直到天色将暗，结束一天工作，要返回所里的时候，陈警官也没能等到目标大爷出现，只能嘱咐其他同志在巡逻或出警经过这边的时候，顺路进来看看。 </p><p>返程的路上，陈警官拿着手机，解锁屏幕又摁灭熄屏，如此反复好几回，有些踌躇不定。 </p><p>“老陈，想什么呢？”负责开车的搭档趁着等红灯的功夫看了他一眼，“在想怎么通知报案人？” </p><p>陈警官木木点头。 </p><p>“昨晚那小子来报案的时候你是没见着，看起来年纪不大，穿得也普普通通，手上拿的手机还没我的贵。咱这儿小地方的收入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万块对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p><p>更何况人家小伙子是好心捐款才闹得这么一出，如今他们钱没追回来，人也没找见，让他怎么跟报案人讲？ </p><p>“那你也得说啊，总不能让人家心里挂念着，啥也不知道啊。” </p><p>陈警官很矛盾，但想想搭档说得也没错，起码也得先让报案人知情，至于之后如何，那就是后话了。 </p><p>于是他抬手拨通湛星的电话。 </p><p> </p><p>三 </p><p>湛星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邻居家蹭吃蹭喝，一边向邻居兼同事兼多年好友抱怨自己手滑捐款两个达不溜的奇葩操作，一边把这手滑的锅甩给对方，理所应当地吞下一大块红烧肉。 </p><p>“喂，陈警官？” </p><p>他咽下肉，喝了口汤，清嗓问道：“有进展了？” </p><p>陈警官在电话对面笑不出来，一五一十把情况跟报案人说明，但并没有告诉他现在所里怀疑这是一起诈骗，毕竟这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 </p><p>湛星也不傻，自然是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钱追不回来了。 </p><p>大概也是因为今天一天太关注这件事了，他在网上搜到不少这种丢了钱报警的案例，像他这种小金额的，没几个回钱的。 </p><p>所以晚上这会儿，湛星听到陈警官的话也没有太过失望。 </p><p>“没事儿，等有进展再联系。”他丧丧地挂掉电话，整个人仿佛失去梦想的咸鱼一般沉寂。邻居见状赶紧递上大骨汤，以补偿自己那多余的一肘子。 </p><p>“你接下来两个月的伙食我包了，就当是赔偿了。别想了，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p><p>湛星也不想再想，想一天一夜就够头疼了，反正都追不回来了，主要错误也在自己，干脆放平心态，想办法解决这个月的各种贷款。 </p><p>他咬着筷子，再次打开手机，手指落在早已编辑好的信息上，却迟迟摁不下发送键。但最后他还是发出去了这条消息。 </p><p>就像天底下所有孩子一样，向家人寻求帮助，一点儿都不丢脸。 </p><p>出乎意料，他跟爸妈的三人小群里立马有了回复。那是一条只有几秒的语音，湛星一开始有些不太敢点，因为是从他父亲账号发出来的，他怕挨骂。 </p><p>但想想这顿骂也该挨，不挨骂不长记性，索性壮起胆点开了语音。 </p><p>随着手指落下，扬声器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p><p>“儿子，房贷车贷你爹给你还了，花呗要多少？生活费还有吗？”母亲那并不温柔的声音和语气这会儿听起来，却是格外暖和。 </p><p>湛星抿着嘴，深呼吸，把眼眶酸胀的感觉憋回去，正准备给他们回复，说自己还有生活费，花呗很少，可以分期到下个月的时候，他收到了母亲的转账。 </p><p>两千块钱很少，却是母亲一个月的退休金。 </p><p>一如陈警官推测，湛星的确不富裕，他虽然做着一个月可以挣两万的工作，但本质上来说就是个天天通宵加班的普通打工人，他的父母也是辛苦了一辈子的退休工人，一家三口努力这么多年，攒出来的钱或许也就够付个新房首付。 </p><p>别看现在年轻人活得丰富多彩十分恣意，可他们身上有多大压力，年轻人从来不说。但凡坚强地活到这么大的人，都是值得夸赞的勇士，是拼命与命运抗争的战士。 </p><p>湛星收了钱，一抹脸，给爸妈回了一个不那么稳重的表情包，上面写着“谢谢老板红包”。 </p><p>有了钱有了爱的小星星原地复活，他豪气万丈地吞了邻居大半盘子红烧肉，还喝了半锅大骨汤，随后一抹嘴大爷似的回了家。 </p><p>第二天一早，仍旧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一如往常地开始工作。同事见状知晓对方已经走出困境，便收回了那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同情心，以及午睡小毯子。 </p><p>就这样，转错账丢了钱的事仿佛被众人遗忘，湛星自己也刻意不再去提起。直到三周后，天气渐暖，桃花露出了骨朵儿，玉兰散发出清香，他再次接到了陈警官的电话。 </p><p>“你的案子，有进展了。我们见到裴大爷了。” </p><p>裴大爷，就是当初在口袋公园拉二胡的那位，他是东平中学的退休老教师，教主课语文，后来当了教导主任，这教导主任一干就干了一辈子，不升职不换岗，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高三毕业生。 </p><p>如今裴大爷退休了，不愿离开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边儿，偶尔上街拉拉二胡，偶尔在家写写画画，偶尔出去旅游散心。 </p><p>不过这次他老人家离开这么久，倒不是去玩的，而是他在女儿家带外孙的爱人前些日子病了，他去省城陪床来着。 </p><p>好在爱人的病不严重，就是普通老年病，休养一阵打完针就出院了。闺女家不大，他一老头子自己在那边也没个熟人，带孩子也帮不上忙，索性完事后就坐大巴回来了。 </p><p>这一回来可倒好，刚走到传达室查收自己信件呢，就撞上了来碰运气的陈警官二人。 </p><p>湛星撂下电话，赶紧向领导请假，抓着手机口罩和公交卡跑出公司往派出所去。 </p><p>这会儿跟着一起回所里的裴大爷也搞明白了事情原委，是个年轻人想要捐款，然后扫了他女婿给搞的收款二维码，结果不小心汇钱汇多了。 </p><p>裴大爷当场表明——没问题啊，人家转错了钱那肯定要还的！但是说完他就又想起来，自己好像把那钱都提现到卡里，然后花出去了。 </p><p>想到这儿，裴大爷顿时有些着急，他跺着脚，重重叹气：“哎哟我这脑子，警察同志，那小伙子转错的钱我能晚两天还吗？我之前还以为是我学生打的钱到了，就把钱都捐出去了，这会儿手头上不够还小伙子的……” </p><p>好巧不巧，大爷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想起来的这件事，湛星也是下了公交车走到派出所大门口听到的这段对话，他自来熟地插话：“捐出去了？” </p><p>或许是因为困境已经度过，又或许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内心已经平静，湛星听到大爷还不上钱的时候重点竟是落在了捐款上。 </p><p>裴大爷闻声回头，认出了面前的小伙子。他记得这孩子周末的时候来过口袋公园听自己拉曲子，当时还有个比他胖点的，俩人一起蹲在树根下，跟着曲子摇头晃脑。 </p><p>“哎，不是啥大事儿。”兴许因为知道湛星最初是想给自己打钱的，这会儿裴大爷心情特好，他笑着亮出了手中没来得及拿回家，直接一路拎来派出所的各色信件，“就是给山里的娃，加顿饭。” </p><p>他一共捐助了一百多个孩子，每人每次也就一二百块。他虽然退休金不低，但当了一辈子教师也赚不到什么大钱，每次想多捐点他就出门拉个琴。遇上像湛星这样的善心人，或许能收入十几二十块，又能给孩子们加个鸡蛋。 </p><p>“这都是娃儿们写来的。” </p><p>调解室里，裴大爷跟湛星肩并肩坐着，好像根本不是来解决纠纷，倒像老爷子跟小子拉呱。 </p><p>那材质很差的信封千篇一律，但里面却是五彩斑斓的灵魂。没有彩笔没关系，黑色的铅笔就能绘出彩虹；会写的字还不够多也没关系，最简单的话语也能诉说星空。 </p><p>——爷爷，我会背《春江花月夜》了！吴老师说，我很有语文天赋，将来可以当大作家！ </p><p>——爷爷，学好物理能当航天员吗？ </p><p>——爷爷，新来支教的罗老师说她是您的学生，我将来也能去市里上高中吗？ </p><p>——爷爷，今年高考我一定会考个好成绩。 </p><p>…… </p><p>——裴老师，谢谢您多年来的捐助，我无以为报……我已经决定辍学，这笔钱请您汇给更需要的人吧。 </p><p> </p><p>四 </p><p>孩子的世界应该是充满幻想的，他们可以幻想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以幻想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爱与善意。 </p><p>而不应该是绝望。 </p><p>那封字迹工整的信，顿时揪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他们不知道写信的孩子今年多大，是九年义务教育阶段还是高考冲刺阶段，但他们很清楚，他们要尽己所能去阻止这一决定。 </p><p>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p><p>裴大爷戴上老花镜，又看了一遍这封信，他身上那股街边老大爷的悠闲劲儿逐渐褪去，转而露出老教导主任的威严。 </p><p>他面色庄重，问警员要了纸、笔，斟酌着每个字句，给这个想要放弃读书的孩子回了一封信。 </p><p>他年纪大了，而且那些孩子住的地方都太过偏远，他不可能像年轻时家访一般说走就走。 </p><p>“这封信也不知道用处有多大……”湛星自告奋勇做工具人，跑去邮局贴票寄信，陪着一起来的陈警官拍拍他肩膀，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p><p>等出了邮局，湛星说自己就不回派出所了。 </p><p>陈警官微怔，反问道：“那你的两万块钱怎么办？”他们这一下午跟案子有关的正事是什么都没干，光顾着看孩子们的信去了。 </p><p>湛星昂脸笑了出来：“嘿，还啥啊，给孩子们加餐！” </p><p>他虽然挣得不多，家里也没多少存款，但既然已经阴差阳错地给孩子们了，他也不好再要回来。再说了，还不兴自己突然开窍做点善事了？ </p><p>陈警官望着年轻人轻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东平这天儿都晴朗了不少，甚至觉得，他们能在所里喝茶聊天的生活指日可待。 </p><p>湛星在外人面前耍了帅，可回家还是怂。他悄悄给好说话的父亲打电话，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最后告诉他自己决定不再追究那两万块钱。 </p><p>父亲是支持他决定的，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什么好反对的？ </p><p>但他本以为怎么都得挨老妈一顿训，说什么攒不住钱之类的，没承想不但没挨训，还收了一个红包！ </p><p>母亲在发红包前，豪气万丈地给自家儿子发了条语音，跟他说干得好，不愧是妈的好大儿，这钱拿去加餐！ </p><p>然后湛星双手颤抖，跪收红包，一看两块五。 </p><p>行，正好一个卤蛋。 </p><p>他也不挑，当晚就去便利店买个卤蛋，加进泡面里。 </p><p>现代生活节奏快，一个月前求家里接济的事儿早已经被湛星抛之脑后，新的一个月他抱着加班肝来的奖金快快乐乐地给父母打钱，然后苦哈哈还贷款，最后剩下一千块钱充当这个月生活费。 </p><p>生活在小城市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生活花销少，他不用考虑大几千块钱才能买一件衣服，五六百一顿聚餐，二十五只够打车起步价；要是够节约，天天公交车吃食堂，他一个月甚至只需要六百块钱就能过得很好。 </p><p>那么问题来了，剩下的四百块钱怎么办呢？ </p><p>湛星此时已经在邮局门口站了很久了，他记得之前裴大爷回信那孩子的地址，记得那封信里的内容。 </p><p>他想知道那孩子现在的情况，但又怕知道之后束手无策。他想要给孩子捐钱，又怕这钱让孩子难受…… </p><p>正当他踌躇之时，正要往邮局走的一大哥忽然出声叫了他的名字。 </p><p>“湛星？” </p><p>他抬头，打量着面前大兄弟，这人眼熟啊。 </p><p>“我是老陈的搭档。” </p><p>“哦哦！警官好！”这一说他就想起来了，脱了制服差点认不出来，“您来这儿是寄信吗？” </p><p>他看了看对方手里捏着封好的几个信封，看到了上面熟悉的地址，瞬间明白了对方想法——这不是跟自己一样嘛，放不下那群孩子。 </p><p>湛星不等对方回答，自己就想通了，眼里的犹豫退得一干二净。他伸手揽住警官的肩膀，哥俩好地往邮局里去。 </p><p>他花一块钱买了一张信纸和信封，趴在柜台上给那个想要辍学的孩子写了一封信。或许这封信现在已经迟到了，但他还是想跟那个孩子说，“努力读书就是对所有捐助者最好的报答。” </p><p>“也是给自己的奖励。” </p><p>奖励那个努力活下去的、坚强的孩子。 </p><p>连同那取出来的四百块钱一起，湛星将它们塞进信封里，寄往了遥远的山区。 </p><p> </p><p>终 </p><p>时光飞逝，久到湛星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捐过两万巨款这件事。这天他刚进小区，就被门卫大爷叫住了。 </p><p>“有你的信！” </p><p>湛星裹紧羽绒服帽子，挡住寒风，窜进保安室，取走了自己那用细绳子绑起来的一沓信件。 </p><p>回到家，他席地而坐，一边用地暖缓解冻僵的手指，一边拆封信件。 </p><p>是熟悉的劣质信封，里面承载的是从未见过的绚烂世界。 </p><p>——星哥，我考上师大了！我能去大城市了！ </p><p>——星哥，我把你寄来的练习册全都做完了，是不是很厉害！ </p><p>——星哥，我们村里的羊下小羊仔了，特别可爱。 </p><p>…… </p><p>——星哥，我们有相机了，看，这是学校的星空！ </p><p>除了证件照，已经很久没有拍过照的湛星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将手中那拍得特差的星空照片高举，与夜色融为一体。 </p><p>“嘿，这景儿可真好看。” </p><p>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