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21【野蛮人】《青山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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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 

 

评论请随意~全篇一万六千字,还挺长的,但我觉得很好看!(自信)

作者:米琪雅

 

(上) 

    晨钟响过三下,不乱海的浪潮起伏如同呼吸。 

枕云负手往港口望去,常人目力难以看清山脚的景况,他只扫了一眼父亲派来接他的船只,因为距离遥远,显得脆弱如苇叶,轻易可被催折。 

他沿着六年来踏过千百遍的台阶往山门外走。碧庾山常年潮气浓重,湿滑青苔心机十足地粘附在石板上,每年都能绊倒几个心急的。他下山脚步很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迢川若在此,大概能立刻猜到他心里的期待吧。枕云的嘴唇翘了翘,涩然笑意迅速从眼里消散,变回往常惯做的散漫模样。 

碧庾山坐落于不乱海东侧,一年有十日开启山门,弟子入山修行,弟子艺成下山,最长不得超过十二年。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送他来此,彼时他只有十六岁。碧庾山入山弟子的名额背后涉及多少名门世家的勾心斗角,但既然父亲不欲多说,他便当真假作不知,只暗暗心里发誓,若能留下,不管是玄心道骨还是慧眼武魂,他一定要得到一份神通不可。他心里瞬间浮动起若干影像,母亲混沌不清的面目他已遗忘大半,对她的印象里,除去她逝后家里久久不散的衰朽气息,他只记得她细瘦的影子映在火烛对面的墙上,而她持续细碎地念叨:宝儿,你一定会出人头地。 

他颇为厌恶这个小名,而今想来,大概只是对母亲厌恶之情的延伸。但母亲偏执的念想和父亲几乎不存在的期待在他心里燃起了奇特的野心之火,便是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他也要搏一搏红尘中的熙熙攘攘。 

碧庾山是出世之地,偏偏却愿意为此世培养入世之人。不论人间几度征战杀伐,各国政权换了几番,不乱海东的碧庾山依然坚若磐石,每年十日,自开山门。据说入山弟子会在灵山赋名中得到此后数年行走碧庾的名讳,而随着唱名会被赐予的,则是一份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夺取的神通:有人得到无晦玄心,可一望而知对面心声,清晰如执烛迎鉴;有人得到演法道骨,可体悟天地五行,摘叶飞花,皆成利器;碧庾山每年诸多弟子下山返红尘,各国各世家穷尽办法,也无法得知此类神通如何可让其他人习得,偏偏各类神通或许有相似之处,但能力范围和使用效果均有不同,竟是千人千样,导致碧庾山的弟子归返后,无不成为声名大噪之人。 

当然。枕云淡淡地想,琥珀色眼睛里是一闪而过的轻蔑:如果有人甫一下山就死了,那也没有机会名声大噪了。 

碧庾山弟子除了习得神通之外,自会在山上研习君子六艺,也可根据个人喜好挑拣一两门功课,大多弟子会选择习武强身,毕竟神通只是神异,人本身依然和普通人一样,会生病,会中毒,会疲惫,会死。只要有心针对,想要杀死一人,即使是碧庾山的弟子,也不算太难的事。 

他已经走到石阶的尾端,不乱海的潮声越来越响,而他等的人终究没来。 

他父亲的心腹恭敬地站在港口,躬身迎接他,唤他公子。枕云甚至为这许久未曾听到的名词恍惚了一下,他扯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向对方颔首:幸不负所望。 

船摇摇晃晃地启航,枕云看着青蓝色的海水被船身劈开白色的长痕,他想,离开碧庾山以后,还有谁会再唤他枕云君呢? 

此念刚起,他便听到风中传来清冽的呼喊。 

“枕云君——” 

他猛然回头,只见已渐行渐远的碧庾山,常年被云雾笼罩天阴如雨的碧庾山,须臾间竟有明媚阳光自天空破云而出。那一团耀眼的红色人影,一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山道间奔驰而下,一边高声呼喊着他:枕云君! 

那是他过去六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纵然此刻他没有慧眼,对方的面容也在他心里清晰可辨,她笑起来如云破日出,不笑又如碧潭千尺,她是枕云此行上山最大的变数,也是他最不想为人知晓的隐秘心事。 

“霁山……”枕云轻轻念着她的名字,面上神色不变,隐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你特意来相送于我,是不是有一丝可能…… 

少女携风雷之势一路奔至山门处,枕云心里知道,若她想,这区区不乱海的波涛根本阻不了她,她却立刻止步不前,只含着笑容远远看着行舟,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随后只是又喊了一声枕云君的名字,也不再多说一句话,轻轻点头,便转身重新往山顶走去。 

枕云感觉胸口那一口浊气轻轻提了上来,瞬息崩散无踪。他露出了有点无奈的笑容,将刚才瞬间心里的几番打算全部推翻放下。她果然还是那个霁山,她此番相送,八成也只是兴之所至,远远看一眼,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枕云第一次见霁山,正是六年前初来碧庾山的夜晚。 

那时他还不叫枕云,那时她已经叫霁山。 

他刚死了母亲,是无人在意,也绝无继承权的卑弱小儿,被久未见面的父亲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扒拉出来,恩赐他来碧庾山寻道的机会。他此前对碧庾山的了解只限于乡野传说,也不明白父亲为何竟将此事投注在自己身上,但他也并不太关心,人利用我,我亦利用人,既然被推到这个位置,就没有不争的道理。 

他们的船行进时不慎触了暗礁,幸好父亲安排的人手都很有经验,没有造成船毁人亡的惨剧,但他也因此迟了半天。暮色四合,除他以外的人白天已陆续上山,等他开始爬那道长满青苔的石阶,天色正从迷茫的紫色一路黯淡下去,他持着灯笼,回身望了一眼,送他来此的行舟正悄悄离岸。 

此后数年,碧庾山外,不再有他能归去的所在了。 

他扬了扬眉,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露出有些散漫的笑容,他琥珀色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无论说什么都让人下意识觉得是真的。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形成了这样的性格,诚挚无比地欺骗所有人吧,只要能为我所用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在他行至半山腰的地方,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月光无法直射的阴云下,本该漆黑一片的山道上,竟有幽幽的银色辉光在生发,他仔细观察,确认那是碧庾山上曾流传到外面的一株奇花,传闻在正当满月却云层遮蔽之时,极偶然的情况下才能见到此花生长,如昙花一样在深夜绽放,开至极盛立刻枯萎,枯萎后凝成的白色果实,传有肉白骨的神效。 

他视线顺着花朵往上移了一移,立刻又看到一位稚龄少女,她一身红色衫裙,手脚处均绑缚妥帖,此刻她倒悬在旁边一株老树上,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正在缓缓生长的花朵,这景象诡异又绮丽,那身红衣被奇花和他手中灯笼的微光映照下,也多了几分讲不分明的压迫感。 

他不由得放缓呼吸,停下了脚步。 

夜露深重,他站在这里不知几时,衣衫的下摆已浸得濡湿,而少女全程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的衣带会随着偶然经过的风轻轻起伏,他简直会疑心这是一尊精心雕刻的偶人。终于,那朵花开到辉光最盛之际,少女像鹰隼一样轻盈地弹起,须臾间,她已信手摘下那花朵。无声无息。 

她对未能等到果实成熟一事毫无所觉,只管伸手用心整理自己的仪容。她两只手将脑后乱掉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束了束,那只仍在发光的奇花被她咬着茎噙在口中,温柔的光照得她面庞莹白如玉。而后她将那支花插于自己发侧,稍作整理,脸上有满意的笑容盈盈一闪,少女便悠然同一旁静观多时的来者擦肩而过,未曾回头。 

只是片刻,山道既无辉光,亦无旁人,寂寂无声,湿重露气如细雨,引得他手中灯笼微微摇颤,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刚才所见一切如同幻梦一场。 

数日后,在碧庾山已熟悉日常生活各项必要,与他少年时有交情的一些朋友均不在此,但也有知晓他父亲的其他人试探着与他交往,他来者不拒,礼数周到,偶尔又恰到好处地显出少年的莽撞,很快便有人和他结伴出入,其中一位少年天生视力不佳,时时佩戴一副水晶眼镜,有时午睡醒来摸不到眼镜,便会十分慌乱。他出手替眼镜少年半开玩笑地挡开一些隐含恶意的为难,也不动声色确立了自己在碧庾山弟子中的地位,旁人只觉得他热情又知进退,就算有心想压他一头,也不敢在灵山赋名前多惹是非,只有眼镜少年有时看他种种举动,感激之余又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以为意,栽无心柳,能得善果自是好事,没有也无所谓。 

碧庾山规矩,开山门最后一日,众人皆沐浴更衣,于晨钟敲响之际齐聚山顶,众人列队齐整,依次向前,将携带的玉板置于祭台,会有一只异兽停在祭台,它会细细打量上前来的众人,如果它对来人毫无反应,转身就走,那此人便不得入碧庾山,即刻要收拾下山,而如果它对来人略感兴趣,便会在来人手指上轻轻咬一口,血液滴入玉板,所得之名,即为灵山赋名。 

今年在祭台的小兽,形貌娇小,和历年所传均有不同,白毛玄尾,尾分三节,脸长且黠,像一只稍微抻长的猫,连叫声都像是在喵喵叫,背生两对肉翅,此刻老老实实地收敛起来,尾巴不耐烦地点来点去。 

碧庾山众人大多是少年,都觉得此景很是有趣,只有他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心里已经紧张到翻江倒海,到亲眼目睹有数人不被异兽认可,甚至有玉板被小兽尾巴直接扫出,他连呼吸都重了几分。毕竟,其他若干事都可以早做准备,认真应对,唯有这件事,不被选中就是不被选中,没有任何办法。 

突然,他的袖子被人拽了拽。 

他稍微一愣,扭头看去,就先落入到一对清冷的眸子里,少女瞳色黑白分明,像刚被墨细细染过。正是上山当日,在山道所见摘花的少女。一旁维护秩序的前辈弟子见状就一愣,对她躬身行礼:霁山君。 

他便知晓这该是她的名字。 

他犹豫自己是否有称呼对方霁山君的资格,笑着问她何事。 

霁山脸上淡淡,没有表情,她伸手指着他腰间悬挂的玉板,对他说:我喜欢这个,能给我吗? 

前后看戏的弟子便微微躁动,想看是何人这么霸道,竟在赋名前夺人玉板,这不是断人前程? 

少女说罢似乎才觉得哪里不妥,她微微皱眉,有点不耐烦,从自己怀里又取出一枚玉板,递给他,道,我和你换。 

他不知为何心里一动,声音比脑子更快:好。 

对方立刻露出笑容,和她摘取花之后插花的姿态一样,她好像只是自己随心而来,想要,就伸手讨要,得到了,便快乐自在。他看着这种笑容,隐隐有点羡慕。 

而原本心里堵住的若干紧张不安,也消去很多。 

霁山夺了他的玉板,也不和他多话,施施然离去了,那块玉板在她手指间绕来绕去,像是一枚玩具。几年后他和霁山谈到此事,她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可能早被她信手丢在碧庾山不知哪里的水潭里。就像那枚价值千金却随意摘取的花朵一样,到了清晨光芒散尽,她就将它掷在阶前,一任旁人将它踩踏成泥。 

待到他上前,那只小兽原本不屑地围着他的手掌绕了两圈,看起来似乎就想将头扭开。他心里一急,将手指往前略伸了伸,小兽便睁开眼细细看了看他的手掌,低头又去看那枚玉板,半晌才好像不情愿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指尖一痛,心里却大松一口气,眼见得殷红的血液滴落到玉板上,瞬间光芒大盛,待光芒散去,玉板上已端正镌刻着金边红字:枕云。 

这一天起,他成为了枕云君。 

枕云后来每每想到这一日,都会有些许困惑,如果不是霁山与他换了玉板,是否那一日他便无缘留在碧庾山? 

眼镜少年也顺利通过灵山赋名,被唤作迢川。二人赋名前的数日相交已有几分熟悉,到确认都能留在碧庾山,迅速在他人眼里成为密不可分的小团体。 

他们一同山间习武练剑,研读诗书,在饭堂和其他弟子闲扯些前辈的八卦,猜测明年的灵山赋名会是什么异兽主持,同为少年人,纵然一开始对碧庾山的数年光阴惴惴不安,也飞快适应了这种规律的生活,非要说有什么不满,恐怕只有碧庾山终年不散的湿重雾气,让衣服总是晒个没完没了,一摸还是有潮气。 

大家在碧庾山的最初三个月,除了互相打闹着唤彼此的名字,还有就是神秘兮兮地分享彼此得到的神通,迢川早早就高兴地告诉枕云,自己竟然得到最想要的慧眼神通,据他所说,这种神通可称作“破妄”,不论将物品藏于箱奁还是隐于衣袖,均能被识破。语毕枕云便一扬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迢川初时还未解他这一眼是何用意,醒悟过来立时苦笑:又不是随时使用!难道我很稀罕看别人的裸体吗!我可以看我自己!然后他自己又自言自语道,但如认真凝聚精神,确实五脏六腑至于骨骼均能一览通明,我若学医,大概能在此大有作为。 

枕云笑笑,他早知道迢川没什么大的志愿,即使学得更厉害的神通,也只会第一时间想到民生百工,如果不是迢川本就对学医有兴趣,或许他还会认为自己适合去考场监考,保证秋毫无漏。迢川也早知枕云心中野望,他觉得这位新朋友从灵山赋名之后,身上矛盾之处便越发重了,和众人聊天不论三言两语,总让人如沐春风,无处不妥帖,但空闲下来细细思量,又仿佛和人隔了千里万里。 

他自察觉到枕云的野心,便不向他追问他的神通,神通一事,有些人很乐于告知他人,有些人则讳莫如深,如果一直被追问,也有人会随便编了谎言敷衍过去,不论如何,碧庾山上不得滥用神通,也不许弟子私斗,如有违者,会废除赋名收回神通,即刻驱逐出山,人类是最喜欢钻空子的生物,偏偏这方面千百年来至今没有找到可钻的漏洞,大家只能老老实实收起挑事的心思。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除了神通和赋名两件事之外,大家也免不了传一传前辈弟子的八卦,讨论讨论每年下山后在人间崭露头角的人里有多少出身碧庾山,关于霁山的事,枕云就是在这些讨论里断断续续拼凑了七八。碧庾山的女弟子也有一半,所以霁山引人注目之处并不是性别,而在于她竟是出生在碧庾山的孩子。 

碧庾山弟子间一直谣传她是越殊老师的孩子,越殊是一位面有病容的女士,她教导众弟子抚琴,枕云曾见她如枯枝般的手指间流泻出滑润清澈的琴音,自然知晓这位老师于琴道造诣颇高。霁山从不上越殊的琴课,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对越殊极亲昵,也曾在课间休息时看到她撒娇地把头枕在越殊的膝上,而老师面色温柔地轻抚霁山的长发。 

也有弟子仗着和老师感情交好,旁敲侧击地问老师此事真假,越殊否认,只道霁山是她在十五年前在山涧捡来的孩子,但观老师神色,她似也不介意众人继续当霁山是自己的小孩。 

碧庾山自灵山赋名之后,只允许在山上最多修行至十二载,若修行期间自忖已无可再进一步,也可自行申请下山,下山之后便不得归返,众弟子无论将碧庾山所学用于什么争斗之中,碧庾山一概不管不问。当然,也有人痴迷于碧庾山的修行之中,实不愿离开此地,便可申请考试,成为碧庾山的施教老师,每年这么多弟子,即使只有数人愿意留下,也足以应对。 

霁山也不能例外,她灵山赋名时间只比枕云和迢川他们早两年,在此之前,越殊和其他老师都只叫她:阿蛮。 

她仿佛碧庾山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山精野怪,虽然被越殊精心抚养长大,性情却古怪,一度曾被人怀疑心智有失,她对人从来不做掩饰,喜欢的事便笑颜相对,遇到不喜欢的事,会稍作忍耐,但面上神色会立刻显现出来,所以十五年来碧庾山上弟子换了又换,大多对她持以浅显的怜悯,总觉得是个不知父母的痴儿,即使有什么因她不谙世事而起的冲突,也大多很快平息。 

而除了她奇特的来历,古怪的性情之外,还格外引人注意的,便是她的美貌。霁山生得极美丽,虽然现在年只十五岁,她笑起来如太阳初升,格外热烈,不笑的时候,面上便清冽如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轻轻从你身上扫过,就好像被碧庾山湿重的雾气缭绕一身,她在众人瞩目里自由自在地生长成如今的样子,也不知日后是否再变成别的模样。 

枕云有几次课上与霁山同处一室,对方看到他,也只是笑笑颔首,并不像是认出对方是谁的样子,如果拉着她询问课业的问题,她也愿意回答,多了就有点不耐烦,露出“为何偏偏要问我”的神色,枕云试了一次,就打消了用这个方法和霁山套近乎的想法。他虽然对霁山有那么些兴趣,倒也不想一直讨人嫌。 

迢川不解为何枕云对霁山这般关注,虽然有灵山赋名前的那点来往,他私下对枕云道:霁山君此人,传闻她是没有神通的。 

怎么会?枕云的惊愕不是作假,凡能得灵山赋名之人,赋名之刻起,所谓神通,众人心中自有知觉,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得到赋名却没有神通一事。 

迢川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我凑了凑她的课表去看,也没有什么章法,确实是霁山君的风格,随心得很,但她天赋很好,剑道老师曾说她若潜心于此,前途无量。只是她确实没有武魂神通。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自己试着看过一回,我竟然不能看她。 

枕云又是一惊,什么叫不能看她? 

迢川揉了揉眼睛接着说,字面意思,我的慧眼看不了她。我觉得,可能其他神通对她也是无用的。 

枕云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他舒展了一个闲散的笑,击掌道,不愧是霁山君。 

虽再没有刻意接近,大家日常起居学习都在一处,终究还是会熟悉起来,在同一年上山的弟子之间总是更亲近的,而霁山作为弟子中的异类,后来也偶尔会主动和枕云说话,她像小兽一样有着敏锐的直觉,知道哪些人对她是无害的好奇,哪些人则抱有叵测的心意,她愿意接近枕云,让枕云也有些不可思议,他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清楚枕云存了利用她的想法,可她反而不甚在意。这种不在意,比起别的什么更让枕云意识到两人心态上的差距。 

无欲者无敌,无欲者无求,枕云叹叹,这就是他永远求不到也不想求到的,所谓自由吗? 

这种纯澈让他想到就有如被蚂蚁噬心,细密的微小痛苦,却密密麻麻无法消退,他察觉到自己对霁山同时存了不该有的妄念和嫉恨,不由敲击自己的眉心,学得不好啊枕云,他自己对自己说,世间一切只是石中火,隙中驹,只是得不到的就做此丑态,也太难看,太可怜了。 

他有些害怕再见到她,又期待着再看到她。枕云,迢川和霁山,三人在山上度过了平静无波的第一年,不咸不淡的有些来往,枕云以为以后彼此关系也就只到这一步了。 

在山上的第二年,越殊老师去世了。 

时值深秋,霁山捧着老师的骨灰坛,一身麻衣,徒步登至碧庾山北侧一座高岭,枕云和迢川刚下课,迢川一眼看到霁山远远往北侧去了,就给枕云指了指那边的方向,枕云想了一想,决定跟上她。 

那里天气较碧庾山主峰更为寒冷,主峰半山依然郁郁葱葱,高岭处却见黄叶萧萧,高树顶端甚至覆压了些许未融尽的残雪,此处云层也更为厚重,天阴之下,有风长长穿过山岭,吹得落叶纷纷,重叠出山林的长吟。 

气氛几有肃杀之感。 

枕云远远便看到霁山赤足站在顶端的一处平坦坡地,旁边是悬泉飞瀑,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座两人高的铜鼓,她手握鼓槌,沉凝许久,突然一气呵成地将双手一扬,十分潇洒。 

枕云眼看得她开始击鼓,眼神变了一变。 

这是送魂鼓。 

他不知碧庾山如何会有这些仪式的记录,但他家乡确实有此习俗,只是时代久远,这等古礼的记载已失落大半,他最后一次见到送魂之礼,是来碧庾山之前,父亲为母亲操办的仪式。 

霁山的麻布大袖灌满了风,而敲击的鼓声厚重,在瀑布玉崩珠碎之声中,和穿林长风之声互为相和,让旁观者听了心中也一时为之沉静起来。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枕云听得霁山的鼓声,将身上大袖长衫解下,只着白色中衣大步向前,送魂古礼,并不是只有鼓声而已。他从长衫斩出一条白布蒙眼,仰面望天,手中擎出自己的长剑,向着风肆意舞起,应和着鼓点声,旋身而上。霁山的鼓声细密,他脚步便轻而飘忽,霁山的鼓点迟重,他脚步便端方有力,两人此前从未有过这般鼓舞合作,此时竟默契得如同已演练过数次。 

迢川慢慢合上了张大的嘴巴,他虽出身不如枕云,对送魂古礼也是知晓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陶埙,一并加入了演奏,埙声一起,鼓声则缓和几分,变成濛濛细雨一样的密密微响,埙声弱,则闷声的鼓点立刻又转为数声重击,三起三落,霁山的鼓声不绝,枕云的魂舞不停,而迢川的埙像是最终给了一点悠长的尾声,在最后,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各自的动作,飞瀑和长林也像是同时被这段送魂鼓止住了声息。 

没有人打破这段突如其来的安静。 

枕云犹豫着要不要解开面上的白布,却突然察觉霁山朝他气势汹汹地快步走来,他一时拿不准霁山此时的想法,是气他自作主张加入到了仪式之中,还是觉得他多管闲事十分讨厌?直到他被霁山带的脚下一空,而耳边是迢川的惊呼,他才恍然,他竟被霁山拉着一起从高岭沿着悬泉飞瀑直坠深潭。 

下落的那几秒过得极快又极慢,直到他耳边轰鸣一声响,彻骨的寒冷沿着他背脊迅速爬至全身,他这才扯下了眼前的白布,在幽深清澈的寒潭中,他看到霁山的眼睛明亮如星,被洗濯得清可见底。他想,霁山她,刚才是哭了吗? 

他不知道。 

待两个人都浮出水面,枕云看到霁山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满是鹅卵石的岸边,对着山顶的方向,跪下,叩首,然后她起身,带着少见的笑容向已经游到岸边的枕云伸出手来。 

“我那天听到你们讲话了。”她语气轻快地说。 

枕云便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件事。大概一周前,几个同年的弟子就在山头那座高岭处赏飞瀑美景,击鼓传花,饮酒取乐。当日霁山也在,但花落到她手她便毫不顾忌地喝酒,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出来玩最怕遇到霁山这种浑然不醉的莽汉,大家便笑嘻嘻地为难在场的其他人,迢川被小灌了几碗,枕云自然也没被放过。 

喝酒就要有彩头,有人喝多了便指着瀑布下的潭水说,下一个不愿喝的,我们就罚从这里一跃而下。霁山对这种惩罚是浑然不怕的,她只怕巴不得自己立刻跳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枕云则立刻皱了皱鼻子,自称做不到,太深了,他摇着头,就算被人嘲笑是胆小鬼,我也认,我不跳。 

后来带头起哄的那人被多说了几句撩起火来,他自己愣愣地跳了下去,结果不慎撞到潭下的异石,受了重伤,听说要养个数月才能好全。这件事之后,当日参加聚会的众人都被叫去训诫,其中一位严格而著称的师长,尤其冷漠地看了枕云许久。 

受伤那人曾与枕云有隙,在公开场合也一度闹得很不愉快。 

枕云人前自觉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的,若有疑心是他设计,那便查好了,但他听到霁山这样讲,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霁山并没有要把那件事翻出来讲个清楚的念头。他抓住霁山的手,由着她把自己拉出潭水,心里纷繁杂乱,像是一树梨花被用力摇晃,落英簌簌落了一地,惹得心头有点痒。 

他想,霁山大概只是想确认清楚,自己到底是哪种人。眼前有深潭一汪,众人笑闹着说要跳下去,霁山是会跳下去的人,因为她好奇,枕云则是斩钉截铁拒绝跳下去的人,因为他无法衡量后果。即使他确有保全自己的能力,若要冒他觉得不值得的风险,那就不做。 

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设计,枕云笑了笑。人总是很会钻漏洞的。 

从这件事之后,霁山开始和枕云走得越发近了,初雨长阴,浓重雾气,霁山枕云二人在石阶上错身而过,互相颔首致意,夜雪习剑,秉烛长谈,迢川支着下巴在一旁昏昏欲睡,抬眼还能看到这两个人聊个没完,三人也曾在难得清朗的白日一同在树荫下,谁也不说话,抱着腿坐着,任落叶带着绿青虫掉到脑袋上,再被霁山一脸嫌弃捉着移开。六年的山上求学岁月,说长也长,说短只是弹指,那些只道是寻常的虚度时光,在他后来的人生中频频浮于梦里,霁山脸上的神色,或笑或颦,或魅或凛,都能让他最后怔怔看呆,她眼里黑白分明的流转明亮,是枕云不敢或忘的绝色。 

他有时也产生众多疑惑,心想他们三个原来竟这么要好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我想,我可以下山了。”到那一年,枕云揣测着,这样对身旁两人说道。 

迢川没有多少犹豫,他的九妙岐黄秘术配合他的破妄慧眼,已经学成,他最近的大半年除了进一步研读医典,已没有更多需要精研的内容,他早已产生下山归去,以所学济世人的想法。 

霁山则微微仰起头,看了看枕云的脸。 

她露出明亮的笑容,对枕云说:“枕云君,祝你心愿得偿。” 

枕云看着她这样说,微微垂下眼睛。 

他多少怀有一丝妄念,以为她会说,“那我便同你一起去。” 

枕云始终有自己的骄傲,霁山既然这样说了,他便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霁山君,承你吉言。 

  

  

  

 

(下) 

  

  

  

 

霁山下山的时候,山上众多师长弟子大感震惊,越殊去世的那年,有人猜她要走,她没有,枕云和迢川下山的那年,有人猜她要走,她也没有。 

反而是枕云下山四年后,她突然决定下山。 

但她既无神通,也无牵挂,在碧庾山上,大家震惊后,反而纷纷祝福这位久仰大名的师姐一帆风顺,她虽然不耐烦应对这些人情世故,此时心情极好,一概迎着给了笑脸,于是碧庾山众人又是一呆,才知道传说中这位有点喜怒无常的前辈,甜甜笑起来竟然这样好看。 

于是又有人悄悄传言,霁山君这次下山,是要去寻早已下山的枕云君。至于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去寻,自有人诌出来一堆胡说八道,什么霁山君卜算之术精妙,算出枕云君此行有一大劫,于是下山为他化解。 

霁山听不到这些谣言,但她又不是笨蛋,自然知道众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扶着腰对着一株花树笑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自顾自地下山了。 

非要说当年不下山的理由,只不过是,她还不想走。 

现在想走了,就走了。 

这么简单的理由,大家不愿意相信罢了。 

在山上最后四年,她倒是没太想起过枕云,她总觉得这个人过得很不真诚,但他却很会骗人,骗得自己都信了,于是旁的人也都信了,她见不得他这样,但是又好奇怎么会真有这种人,于是按捺不住总去看看他。 

但,她也不能骗自己。她确实非常喜欢枕云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歪着头开始想,是老师去世之后他赶来陪她一同送别吗,是后来听他讲山外那些奇闻异事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喜欢和他一起喝酒吃饭,习剑读书的那段时间呢?她把握不住,想不清楚,老师说,如果自己不能想明白,只怕做出来的事情会伤人伤己。 

但她又想,那又如何呢?我不怕。 

她记得一些枕云君完全不记得的事情,正好,枕云君也记得一些她完全不记得的事情,她每次回忆起这些奇妙的错位,都感觉人可真有意思,在意的东西差距竟然可以这么大。 

她对枕云特别有印象的那次相遇,是越殊还活着的那一年。那年她脾气不知为何变大了很多,有时会突然和越殊吵架,即使老师和过去一样只是柔声细语地给她细细分辨,她心里总有不安的火焰,让她不想做一个温顺的弟子,亦或者说,女儿。她和老师吵完架就有些后悔,却又不想直接去认错道歉,索性逃了两节课,一个人在无人的凉亭里独坐,从宿舍里摸出来一大包零零碎碎的吃的,坐在那里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 

她下山后在人间游历才知道,多数人在十五六岁时都会如此,大抵是成长必经之路,总对师长的言语有诸多不耐烦,她知道这件事后就想起枕云君,枕云君可曾有过这样肆无忌惮的时刻?她觉得应该是没有的,那个人,总是无事不妥帖,无事不仔细,笑起来清风霁月,让人看得就有点讨厌。 

这个她觉得很讨厌的枕云君,在她愤愤狂吃零食的时候,悄然走过层层台阶,等他走近亭子,才像是发现霁山也坐在此处,他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转身就走不好,于是索性坐在霁山的旁边。 

霁山抬头刺了他一眼,她是不喜欢枕云对她用这种全力以赴的态度演戏,这个人肯定很远就看到她坐在这里,却还要把这全套演完。就算他心里本身有两分犹豫,到这个份上,那就全是虚情假意。 

神奇的是,大多数人若被拆穿心里虚伪的那一层,或多或少要羞恼起来,霁山不加掩饰地戳过几次枕云的所作所为,枕云居然对她并无更多情绪,只是虚心认错,但死也不改。 

是怪人吧,霁山想。 

霁山这样想着,脸上就会带出几分这样的神色。枕云君看到也明白,却还是朝她伸了伸手。 

“能给我分一点吗?”他轻轻道,“我小时候也曾经很喜欢吃这种果丹皮。” 

他一说这话,霁山就想起这包零食也是越殊给她整理的,顿时把剩的果丹皮全抓出来,一股脑推给枕云,两个人一个敢给一个敢接,就在空寂的凉亭里对着吃了半个时辰的零食,凉亭外似乎飘起了绵密的细雨,树上大朵的白色山花被静静打下一两片,像鸽子一样在空中轻盈地飘落。 

然后霁山就忍不住歪头去看他,看他习剑而生茧的手指,瘦而秀气的面颊,像小狗一样湿漉漉却显得真诚的琥珀色眼睛。 

枕云君一直默默地低着头,明知道她在看,却没有回过身和她对上视线。 

霁山心气突然就平了,她快活地把最后一点芝麻糖送进口中,有点恶作剧地戳了戳枕云的脸。 

“枕云君,心里老想这么多事,不累吗?”她笑盈盈地讲完自己想讲的话,转身就跑回去找越殊了。 

霁山觉得枕云是一定记得这件事的,但是被自己问到就会推说不记得。所以她索性不问。越殊去世后,她和枕云迢川逐渐亲密,甚至被人说形影不离,她自己心里知道背后可能有枕云的一些推波助澜,但她对这些不在意,枕云君这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是他不像她,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势在必得,枕云呢,总在即将得手的时候产生犹豫,仿佛犹豫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又仿佛惶恐这么做之后自己会不会后悔。 

多累啊,霁山叹了口气。她这次下山之后,碧庾山自然是回不去的,所以找了个港口租了个小船,晃晃悠悠地漂泊到了寥落汀,花了点铜板搞清楚红尘的物价,听姑娘唱点儿小曲,跟小孩子打听点消息,有人来惹她她就把人惹回去,一不小心事情好像闹大了怕麻烦拔腿就跑,这么悠闲潇洒,比那些累死累活勾心斗角的事要快活很多。她借着几个前几年下山的师妹的名头,找了个帮忙押镖的活计,杀点小毛贼,吓唬吓唬没事找事的过路山匪,到站了吃香的喝辣的,时不时还感慨一句山下果然好玩。 

走镖自然会听到黑白两道的消息,她听了一耳朵,扔了半耳朵,枕云在山下没有在用枕云这个名字,但是她听了一些行事做派,就知道一定是他。 

她此行有一段行程要坐船,她们舟分三支,顺着宽敞水道顺流而下,是与不乱海不同的风情,她坐在船舱里听桨声阵阵,脑中突然浮起一行字:碧庾山上星落雨,不乱海上漫天花,她听说南方夏日,有些海滨小镇有放烟花消夏的习俗,她在山上从不知夏日可以这样炎热又明亮,让烟花也成为夏天独有的美妙期待。 

她在山上也看过如烟花一样美妙的事物。 

那是迢川和枕云要下山的那一年夏日,教他们观星的老师说,这十天前后,夜间会有流星雨。霁山观星学得很差,她志不在此,但很喜欢听老师的天气预报,老师既然说是这十日,那便一定是这十日,她问枕云和迢川要不要熬夜,两人都有兴趣,一起在最容易看天空的高崖搭了小小的床榻,三个人跟猫一样把喜爱的东西一样一样搬到山顶,头三天睡眼惺忪地熬了半夜什么都没看到,就知道今晚无了,于是各自打着瞌睡回去睡觉,第二天还要故作勤奋地起来上课,霁山倒是干脆,未来十天的课表全部填了请假。 

第六天的时候,终于让三人熬到了。当第一颗流星拖着长尾滑过夜晚的天空,三个人一起发出小声的惊呼。碧庾山山上常年多云,能遇到可以观星的日子极少,听说老师中曾有人有可以驱使云雾的神通,会在某些时候请众人一览天空,但这种好事听听就算,就算没有看到流星雨,看到这样星辰闪烁的天空,已是非常值得。 

枕云看她这样快活,嘴角也扬起,不知是为了炫耀什么,小声给她说如果在山下,会在夏日的夜晚燃放烟花,到那时星子璀璨,烟火华彩耀目,是和山上迥然不同的热闹快乐,如果。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这样说是否合适,如果你与我一同下山,我请你看一场这样热闹的焰火,好不好? 

霁山抬起头,一下子看到他的眼睛里,深潭一样盛出自己的影子,那样小心翼翼,好像有蒙蒙飞絮被风吹落在其中,一霎时涌起看不清的波纹。她好像第一次看到枕云不带任何目的地向她承诺什么事,就只是低声地问,这样好不好? 

她也不由得凑更近去看他,直到听到他呼吸都重了几分,才眨了眨眼睛,轻轻点头。 

“好,那就说定了,待我下山,你要请我看最好看的焰火。” 

她听到枕云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她不太明白,但是心里有几分开心,她抬头望着天空,看一道道安静划破长空的流星尾,在心里默默描绘想象中绽放天空的花火,她突然觉得似乎知道枕云那一刻心里的想法了,仿佛对方悄悄伸出了一只手,和她的另一只手无声相握。那是一种孤独被悄悄抹去的快慰,枕云得到这样缥缈的约定,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她从回忆里抬起头,听着船舱外面突然安静,她笑着抬起头,掀开帘子起身迎了出去。 

“枕云君,别来无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平静地说。 

眼前是已经不再被人称呼为枕云的枕云,习剑而生茧的手指带着代表权柄的扳指,瘦而秀气的面颊被河道的灯光映出几分阴影,只有像小狗一样湿漉漉却显得真诚的琥珀色眼睛,还和四年前,十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一样,是她知晓的枕云君。 

是那个想要泼天富贵倾世荣华,立万代功业的枕云君。 

枕云君露出笑容,和过去一样,明明知道她在此处,却还是露出惊讶的样子,说:“霁山君,好久不见。” 

霁山轻轻摇着头,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下山呢? 

她凑到他身前,无视他身后众多持剑的侍卫,其中可能不乏有早年下山的碧庾山弟子,枕云君,即使不考虑他的天赋神通,只凭他的心机隐忍,建立不世功业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霁山心里突然懒洋洋了起来,感觉过去四年积累的疑惑有些消失了,有些却没有。她细细地看着枕云的眼睛,问他:“你曾答应我下山之后,请我看烟火,而今我来了,那你的话还作数吗?” 

枕云君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向她伸出手,就像当年在潭水一侧,她向他伸出手的样子,她轻松地握住,就像已经握住过千百遍一样,她由着他带她到岸边街道,路上行人甚多,河边诸多花树,已过了花期,只剩下绿油油的叶子,整条街灯火点点,明亮璀璨,是清寂的碧庾山从未有过的景象,两个人并肩而行,脚步悠闲,看到有人在岸边往河里放花灯,油纸折成莲花的形状,又涂了粉彩,花蕊稳稳地立了蜡烛,在河道里随着水流缓缓漂远,霁山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乐,她开心地扯了扯枕云的手,张嘴想问他什么时候能看到烟火,就听到远处一片喧嚣哗然,随着数声炸响,天空便骤然升起明亮绚烂的花火,瞬间如巨网,把夜色笼在喜气洋洋中。 

霁山大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不时会轻轻拧起眉毛,好像在疑惑,何以碧庾山下的天空,竟然能被映出这么多重艳丽的颜色。 

在烟火的喧闹声里,她笑着笑着,微微侧了侧头,突然问了枕云一个问题。 

“我一直不知,你的天赋神通,到底是什么?” 

枕云回望她,像是不想多说,霁山立时露出一丝过往的不耐神色,先阻止他演戏。 

“那我换个问题。”她轻声继续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了劫我要保的东西吗?” 

她觉得枕云也早该知道她已经下山。 

枕云点点头:“溟楼有一枚小印托在你这里,希望你送抵西京,我想拿到它。” 

霁山看着他,越看越稀奇的样子。 

“为什么你就是死也不肯承认,你只是想来看看我呢?” 

枕云一时有些无语,他心里甚至有点放弃地喟叹了一句,霁山果然还是这么,还是这么霁山,换做自己是她,万万讲不出这种信心满满的话。 

偏偏他心里也知道,霁山说得倒也没错。 

“我下山之前,有些老师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你的天赋神通,大概与惑情有关。”霁山漫不经心地继续讲。 

“我之前隐隐有些猜测,枕云君,你是不是觉得,世间与你相交的所有人,最后不过是被你天赋神通所诱,甘心供你驱使,所以你不信其他人,因为你觉得他们不过是吊线的傀儡,不管他们表现得对你有多信赖,你也觉得虚假。是这样吗?” 

“你在山上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那么周全,做什么事情都让人觉得无处不好,那怎么还会有人与你交恶呢,甚至那些不喜欢你的人,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突然讨厌你,我当时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但只要细细想过,也能猜到可能是你的自行设计,世界上不会真有完美无缺的人,你既需要练习那份过于虚幻的神通,又不想被人猜出其中的关窍,既然惑情之术可以得到他人的信任与好感,那么得到他人的厌恶和不满也不是什么难事。” 

霁山站在一树垂柳下,细嫩的枝叶拂过她的衣摆,她笑着看向枕云,继续道,“但你以为我是例外,因为迢川跟你说,他没有办法对我用破妄慧眼,对吗?” 

枕云沉默不语。 

霁山也不等他的回答,她靠在柳树上,自顾自地继续说:“枕云君,你怕我也是因为你对我发动了神通,所以才会喜欢你的吗?又或者,你坚持觉得我不会被神通所惑,所以我绝对不会对你产生特别的好奇,是吗?” 

她大大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应该直接来问我啊,枕云君。” 

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有少见的柔软,她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枕云道:“我为什么要下山呢?因为我突然,非常想要见你。” 

“枕云君,我花了四年想通这件事,我很喜欢你。” 

枕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他想要否认霁山刚才抛出的话题,却怎么也不想将听到的话抛至脑后。 

“可我想通这件事之后,就陷入了另外一个巨大的苦恼中。”霁山歪了歪头,露出真的十分苦恼的样子,“我无论怎样告诉你这件事,你都绝对不会信我。” 

她了解他,也许比他以为的要更了解得多。 

“所以我要用另一个办法证明这是真的,枕云君,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你质疑这种心意,你总是在想要抓住的时候犹豫不决,那我就代你抓住那份肯定吧。” 

她靠近枕云轻声地问他:“枕云君,你想死吗?” 

枕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他也十分了解她,因为他曾经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成为最靠近她的那个人,想要知道怎样才能像她一样只为微小如芥子一样的快乐而真正的快乐,在他多疑不定的心田里种下一颗真的种子。 

他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哀伤的样子。 

“我不想死,霁山。”他非常肯定地回答。“我想要泼天富贵、倾世荣华,立万代功业,想要做万人之上,想要被人真心爱慕。”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霁山,迢川只知道一部分,而你竟然能知道这全部。 

霁山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得意的眼神慧而黠,“所以,如果我是因为你的神通而屈服于你的意志,我便绝无可能杀你,因为这份意志会凌驾在我的意志之上。” 

她将自己刚刚表白的爱人拥入怀中,给他一个缠绵的吻。 

“我希望你知道这份心意只来自我的真心,所以——” 

我会杀了你。 

枕云的头颅整齐地从脖颈处分离,切口平滑无比,枕云最后的念头里,他竟然还在感叹,当年碧庾山的老师说得不错,霁山的用剑天赋确实天下无双,一人可当万人敌。 

他的血液自体腔喷洒而出,尽数淋在霁山的身上,她的脸上可怖地被他的血液染红,她的眼神却带着浓烈的爱意和怜悯,她紧紧拥抱着枕云的头颅,和她毫不犹豫斩断枕云的脖颈一样的慎重小心。 

这便是我下山的理由。她小声地对着枕云说,我想明白了,我便要得到。这就是我啊,枕云,我就是这样的霁山。我想要你知晓我的真心,我就没有第二条更好的办法。 

她猜想着枕云最后一刻心里闪过的想法,她和他在那六年里,上山来回反复的石阶上,看过恼人的飞絮,嗅过袭人的桂花,见过山中如烟的山岚,见过四季不息的悬泉,原以为即使下山,也或许相忘于江湖,但枕云低估了自己,而她则看错了自己,她是碧庾山的女儿,是不谙人心,只凭直觉行事的阿蛮,是霁山,也是枕云的霁山。 

不管曾经幻想过多少漫长岁月会带来的彼此情感的消磨和幻灭,一切已全部止步于此。 

那最终的告别好像在梦里,枕云与霁山约定第二日一同看山涧的红麟小鱼,他跟她约定要在那处山泉等待,然而次日,霁山没有赴约,从红日初升到月落乌啼,她始终没有来,枕云则在那里久久地寻她,夜露深重,他衣衫的下摆已浸得濡湿。 

    

    

    

    

 

 

迢川下山后便极少见到枕云,他们每隔大半年或许会约定在某处喝酒见面,互相叙说最近的心烦之事,再讲讲江湖新起的乐子,他听说霁山下山了,便向枕云放了邀约的信鸽,想着他现在手眼通天,信息大概比自己还要快几个月,随后便将这件事放在脑后,只等日子到了去老地方和朋友一见。 

他当年上山就没抱着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态,老老实实只想安稳度过一生,他的慧眼对他的医术的确帮助良多,倒也时常被人用怪诞神色看待,他知道世人对此有些不妙联想,但心知这也不能怪别人。他还记得刚和枕云成为朋友的时候,被他嘲笑“既然如此没出息,何必求上碧庾山”,迢川也只能摊手笑一笑,他最早甚至没想过会通过灵山赋名,以为早在那里就会被刷掉,收拾行囊回家去。 

迢川心想,这次或许可以再问问枕云,他那个神通到底是什么,记得曾有一次两人都喝醉了酒,枕云仿佛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这件事,但最后也只告诉他,他的神通叫做“空空”。 

在迢川看来,这名称十分不祥,但枕云不愿多说,所以他也不再问了。 

迢川在两人常在的酒楼里等着,那是一处临河的小店,他们二人的位置在二楼,正好能看到旁边的江景,他正想唤小二来热一热酒,便看到江边奇特的雾气层叠,让整个江岸都显得雾气蒙蒙,连小二也连连奇怪道,好大的湿气,客官您稍坐,我这就去给您烫酒。 

迢川待小二跑下了楼,突然抬头朝江面看了一眼。他看到一条乌蓬小舟从江面倏然而至,船舷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她斜靠着一座酒坛,两只脚自在地泡在江里,怀里抱着一盏曲颈琵琶,随意地拨了拨弦。 

迢川立刻站起身来,他当然知道,这是霁山君! 

霁山远远地看着他,懒洋洋地将食指放在嘴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然后对迢川拱了拱手,那只小舟就径自朝远处开走了。 

迢川皱着眉,想起三人在山上最后的那段日子,一起熬夜看老师说有流星雨的那几个夜晚。终于看到的那一日,他支撑不住早早睡去了,待醒来,就看到霁山支着头,很专注地凝视着沉睡的枕云,留意到迢川醒了,也只是悄悄做了这样噤声的姿势,仿佛怕他惊扰了枕云。 

他思索了片刻,不解其中意,只是他破妄慧眼自行发作,霁山照旧是看不到的,可是他这次看清了霁山身旁的酒坛。 

他大惊失色,忙从酒楼追了出去。 

江面茫茫,已经只剩湿重雾气,再也寻不到霁山君小舟的踪影了。 

 

发布时间:2023/08/31 18:47:45

2023/08/31 Literary Prison 【221】野蛮人/触碰/过敏/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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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米琪雅 :

    因为太长了大概率没人看总之让我先洋洋洒洒写一下整个设计心路历程。这个大纲其实有了很久了,可能快一年了,一开始取名就是枕云君别来无恙。最开始就是自己的一个梦,后面改了好几次标题,什么青山为枕,最后突然想到青山遮不住,感觉很合适立刻就用上了。最早的构思就是,想要写一个像狗一样的女孩子,做事情全靠本能,想要的东西就要得到,然后想要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理由让她杀了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再倒着捋出来的剧情线,其中碧庾山的所有剧情基本都是梦里确实有过的,裁裁剪剪缝缝补补还是全写进去了,总之我写的很爽!结局倒是有一点不满意,但又不想放弃这个最早大纲里的构思,最终还是写进去了,原本想要用三段式,就是霁山的视角一段,枕云的视角一段,迢川还有一个第三方的视角,最后发现如果这么写的话我今晚交不了了最后就把霁山和迢川的合在一起作为下篇,并且砍了很多东西…………推荐一下这篇的观赏音乐是,哑牛,还有何真真的秋诗

    2023/08/31 19:00:08 回复
  • 夏获无 :

    枕云是个很现实的角色,卑微的身世庞大的野心还有一份实现野心的能力,掩饰自己内心保护自我可以说是他的一种本能;霁山则相反,是一个虚无缥缈般的人物,仿佛没有东西可以粘在她身上

    下半的斩头可谓干净利落,虽说也有搞“真剑假刺”团圆结局的写法,但未免太过狗血平淡,和人物气质也不搭;索性一剑撇去,当真是什么都抛在身后

    感觉枕云像狗一点,霁山更像猫,随性至极

    最后一部分不知枕云的尸首是不是装在酒坛里,最后霁山驾舟而去,有点《日○校园》的好船结局的味道(别打我

    2023/08/31 20:03:27 回复
  • 米琪雅 : 回复 夏获无:

    呜哇爱你!!!这么长的文居然看完了!!!其实这篇文的缺点是很明确的,就是因为它建立在一个梦境上,所以所有的起承转合名场面最终都是为了结局的真心一剑实现的,最后一部分就直说了,就是头颅在酒坛里,霁山会一直带着的嘎嘎(

    2023/08/31 20:13:05 回复
  • 巫念桃 :

    很喜欢三人组于悬泉瀑布追魂的场景,霁山击鼓,枕云舞剑,迢川吹埙,非常、非常地少年肆意,想来真的是三人组最洒脱的时候了。我一开始还沉浸在少年游的畅快当中,二人之间的情感拉扯很动人,结果霁山猝不及防杀了枕云……但其实想想也算合理,霁山过于纯粹,过于纯粹的人往往会呈现两种极端。迢川虽然作为故事的第三人,但寥寥几笔还是让对他印象深刻。另外无论如何很喜欢米琪雅带来的故事,

    2023/08/31 21:44:49 回复
  • 巫念桃 : 回复 巫念桃:

    以及青山遮不住这个题目 虽然不是特别贴 但用在这里作为故事的底色也很好

    2023/08/31 21:45:35 回复
  • 巫念桃 : 回复 巫念桃:

    以及青山遮不住这个题目 虽然不是特别贴 但用在这里作为故事的底色也很好

    2023/08/31 21:45:37 回复
  • 月生 :

    一个非常长的故事,差一点要坚持不到看完,我在文字狱评论的基本上是千字短篇小说来着。

    读完的第一感受是:这真是一个很少年侠气的故事。一开头的那些神通,让我把这个故事先带入了一个网文类的仙侠爽文,但实际上这个故事更近似于我从前读过的武侠,少年意气,任侠纵横,爱与死亡都如此轻飘无着。

    看得出来作者很想合理地进行到最后一步“少女杀死爱人”这个创作中心,写了很多少年少女在青山之上的相处细节,但也许因为文章的构思时间实在太长了,但这些情节之间的连接却并不紧密,应该是在文章构思过程中突然冒出来的灵感,作者都不舍得放弃,所以都写了出来,而且是非常详细的写了出来,就导致整个文章拖得非常长,加上这并不是一个分章节的长篇小说,最多算是中篇,读者很容易读到后面,前面的又开始遗忘,故事的叙述节奏相对差了一些。

    我个人建议是可以合理放弃一些故事细节,一笔带过即可,只需要保留一两个很关键的两人产生情感链接的点,故事的叙述节奏会紧凑很多,读者的阅读体验也会强很多,好的文章需要合理的放弃。

    2023/08/31 23:52:29 回复
  • 米琪雅 : 回复 巫念桃:

    感谢你看完这么长!!!我也蛮喜欢这篇的主要是它写得很爽,算是自我满足的一篇嘿嘿然后居然还有人说喜欢这个故事那我就更快乐啦!迢川本来戏份应该更多的但我最后来不及了!所以他的视角直接狂砍,因为看前面垫的部分他对霁山和枕云的关系是有自己理解在的,不过没关系!总之最后是我的梦wwwww

    2023/09/01 15:04:02 回复
  • 米琪雅 : 回复 月生:

    谢谢你读我的文!真的辛苦了真的辛苦了我也没想到写这么长,的确这篇缺点特别明显!有朋友一句话中红心地说这篇是很多镜头的结合,就像那种第一次拍电影的导演结果整出来很多MV精美画面大集合的感觉,所以单纯说故事的逻辑推进是很糟糕的!你说得特别好!但确实最后完成出来效果比我预期还要好一点,然后你说是武侠的感觉没错!这也是我自己读完很喜欢的一点嘿嘿嘿嘿再次感谢你读这么长!!!

    2023/09/01 15:06:05 回复
  • 逢花时节未逢君 :

    很喜欢迢川的设计,拥有破妄慧眼的神通,可以透衣望肤,透皮视骨,却维度在人心方面,依旧是那个视力不佳的少年。依旧是三人组中最懵懂,也许他从来不曾看透过男主女主——也许只是我个人强赋的感受,但我很喜欢这个设计。

    2023/09/11 16:05:35 回复
  • 米琪雅 : 回复 逢花时节未逢君:

    呜哇呜哇感谢阅读!!!迢川在写大纲的时候真的很想用他的视角做三分之一的篇幅,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其实重读一遍感觉他因为没有特别用力反而好像更有活人气,也有别的朋友跟我说很喜欢他!

    2023/09/19 17:33:5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