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幻痛的rev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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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尚幼,如浮脂然,如海月然,漂浮不定之时,有物如芦芽萌长,便化为神。天之御中主神命二神前去造成那漂浮国土,即为日本诸岛的由来。

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孩童时便熟知的故事。因此,不必视线交错就能明白。

其之一为伊邪那岐命。额上两点朱砂,白发散落肩背,凡人中的少教主,以略千极之名行走。

其之一为伊邪那美命。眼尾浸染赤红,长发高束颅顶,于死者的遗命中,新生的是渊上白鸟。

千极着白,白鸟着黑,双双立于浮桥之上。二人共执一柄天之琼矛搅动海水,海水自矛尖滑落处,即成岛屿。于是天之御柱起,八寻殿造成,而二神悠然而落,绕柱而走。按照这对兄妹的约定,再度碰面时,便当作对方是不认识的人。

千极忽而开口,并非佯装的疑惑:“你是谁?”

白鸟一怔,知道这不是台词。于是她答道、也只能答道:“我是渊上白鸟。”

“至少,你不仅仅是渊上白鸟。”千极上前一步,自上而下望进那双眼睛。红与红,一方了然,一双震颤。

“……没错。但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婚约既定,便没有必要再严守秘密,白鸟反而承认得很快。千极眼中竟有几分悲悯,答道:“我见过她的。她向我介绍过你。”

渊上白鸟十岁,略千极十一岁。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交际,年岁不大的孩子们却还可以幸免。因此她们只是待在一起,并很快窃窃地谈论起自己的事情。

“她说,自己不擅长唱歌,但你的声音非常好听。”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白鸟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听起来真是轻描淡写。但因为是那孩子说的,想必是发自真心的吧。这也是那时的她、唯一能够超过真正的渊上白鸟的地方。

“那家伙有时候简直听不懂话。”这是白鸟从未在其他人面前用过的语调,有些讽刺、却掩盖不住怀念,“被我胜过了,也一点都不生气。无论几次,都觉得给我的歌伴奏就可以。”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吧。她一直在说你的事。你真正的名字,是——”

“停下。”白鸟伸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截断了那句话。对上千极有些惊讶的眼神,她只是漠然回答:“我已经不需要那些名字了。”

首先是单纯出于计数的二子。然后因为只有一个孩子,索性改成一子。然后根据眼睛的颜色,和同一批的仆人们用真来序列,叫做真红。再然后,因为长得像白鸟大小姐,所以随她名字中的白字改为深雪。自始至终,她都在用别人的名字。说到底,唯有成为白鸟之前,她得到了本人的祝福。

“如果是那时候的话——我想起来了。”少女的脸色越来越沉,怒意仿佛喷薄而出,“原来你就是那些客人之一啊。之后就再也没来拜访过吧。怪不得我对你从来没有印象,因为那时我正一个人在床上等死呢。”

有什么从地面中破土而出。身首为花岗麻石,却围以婴儿的前掛。正是一尊水子地藏。纯真无垢,支离灭绝,释放天然,如水似月。白鸟伸手抚过石质的表面,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为千极解释:

“小孩子本来就是很容易死的。夭折的孩子,父母有钱才能立上这么一尊。我姐姐那时候,只是找了块地方埋掉。我都不记得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记得那是秋天。”千极应和着,将已然模糊的记忆提取出来,尽量将影像擦得清晰,“已经开始变冷了。我们只能算是路过。没有和你们深交,实在非常遗憾。”

“她——白鸟死在第二年。”被留下的那孩子说,“葬在她家的墓地里,以我的名义。”

黑袍在不知何来的风中展开,让其中的手指显得格外苍白。在白鸟的指尖,有一枚灯火点亮。

“过去的事就说到这里,尽快开始下一幕吧。”

伊邪那美因生火之迦具土之故,竟尔逝去。与原典的悲哀分别不同,那簇灯火在她们之间刻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如果将土地视为人身,那一定是道难愈的伤口。无数道镜子在她们之间生长起来,宛如植物对生的双叶一般展开重重镜面。光影共筑的幻术间,白鸟藏身于镜中,仿佛可以存在于任何一处,却没有真正的居所可言。

一对护指弯刀坠在千极的掌中。狂言绮语无从施展,但她尚有一双明目。少教主只身踏入了明灭的镜宫中,镜中的倒影却并非自己或对手的脸。

她当然记得这张脸。临死的脸容,不知为何却是最清晰的。就像无穷的苹果皮层层地覆盖住的唯一一点腐烂,然而不净依然存在,或许模糊,从未远去。往日是不可追忆、更不可追回的。曾经的背叛造成的伤口,是可以遮掩、不会愈合的。她只是挥刀,击破面前的镜子,让飞溅的玻璃碎片划过自己的身体,割开旧创,又添新伤。刀刃迎上刀刃,她明白,白鸟也同样打破了镜子。有一半的碎片都映照着她痛苦的脸,好像将过往的自己生生切割一般。

“太晚了。”白鸟的声音冰冷,“我已经吃了黄泉灶食。我非伊邪那美,而是黄泉津大神,将在你国每天杀死千人。”

那么这些镜子,便是堵在黄泉比良坂的千引石了。灯光只是近乎疯狂地闪着,拉出她身后长长的阴影,正是大雷到伏雷共八个雷神。它们是她的化身,也是她的枷锁。至今为止的所有伤口,都在淋漓地滴着新鲜的血液——不,那是幻象的具现化。实际上应该已经愈合了才对。

“你还没有死。我的国中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

千极举起刀,却不是迎上白鸟挥来的胁差,而是刺入她背后的阴影之中。白鸟惊讶地回头,却只见到一席白色。千极黑色的披风已然落下,因此连背影都是纯白的。

“所以,你也终将得以新生。”

为什么千极故意接下了针对纽扣的一击,并且直到现在,都还想要——拯救她?白鸟茫然无措地低头,发现自己的穗带不知何时也从中断裂。千极回身面向她,指尖有一点金色闪烁,不是弯刀的护手,是白鸟的纽扣。少教主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自己的武器毕竟是成双的。

白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挽留闪耀,但在中途便回过神来;就在她收回手之前,千极的手将它握住了。

“可以不继续对自己生气了吗,班长?”

啊,所以,这才是千极一直以“班长”称呼她的理由吗。不知何时认出了她的正体,却对此默然无声,只是在一旁守望。白鸟愣愣地想着,扑面而来的温暖像是海浪,打灭了所有的思考。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后背的手,毫无疑问属于生者。她深吸一口气,脸颊靠上对方的肩膀,小心地把自己的手臂绕了过去。腹间的伤口依然有些幻痛,就像那些她以为会沉眠于心的过去、如今依然会炙烤骨髓一样。

虽然很痛、但是要活下去、但是会活下去。直到痛楚停息。

发布时间:2024/08/26 20:01:13

2024/08/26 时花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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