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Vol.242 「六如」 黑山不渡 </p><p>作者:【十二招】忘箫 </p><p>mode:随意 </p><p> </p><p>1 </p><p>谢锦撑着长枪让自己不要彻底倒下,深沉的、浓烈的腥甜味道彻底占据了他的嗅觉,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品尝到了这股带着死亡的鲜血的味道。干涸的血污凝固了他的一只眼,但另一只眼望见的,是无数破碎的甲胄、断裂的兵刃和定格在痛苦或狰狞的面孔。他挣起身体,目光急切地寻找着,远处是旌旗蔽日,身后是坍塌的、堵塞了他们唯一退路的巨石。 </p><p>找到了。 </p><p>那抹熟悉的银甲,此刻像一块被砸击的破布,染满红褐色。陆元朗,大胤朝的威远侯爷,他的挚友陆伯远,半跪在尸山血海之中,背脊挺直,拄着一杆深深插入土地的虎头湛金枪,一支断箭插在肩头,一柄断刀嵌入腰侧。 </p><p>谢锦的心被狠狠攥紧,他撑着枪试图站起来,他哽噎着喉头试图呼喊出声,他看到陆元朗的身体微弱地震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向他牵扯出一个艰难但毫无歉疚悔恨的、算不上笑容的笑容。 </p><p>弓弦齐鸣,万箭齐发。 </p><p> </p><p>7 </p><p>建武三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早,也不合时宜。谢锦第七次站在黑山隘口那简陋的军帐外,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衣料钻进骨头缝里。他仰起头,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细密的雪粒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脸上。冰冷的、透着凌冽杀意的空气被狠狠吸入肺中,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肺叶隐隐作痛。连绵的山脊被厚重的雪覆盖,显出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轮廓。而眼前的这条狭窄谷道,就是敌人来袭的必经之路。也是陆元朗走向结局的必经之路。 </p><p>帐帘被猛地掀开,带出一股混杂着汗味、铁锈和劣质炭火气味的暖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军帐,银亮的铠甲在昏黄火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刺痛了谢锦因彻夜未眠而干涩的眼睛。谢锦忍不住闭了闭眼,把被激起的泪水狠狠压回眼眶。威远侯陆元朗,即将开赴死地走向终点的前锋营主将。 </p><p>“杵这儿喝风呢?”陆元朗用他特有的清冽的声音说着北地口音的粗话,毫不客气的拍在谢锦肩上,拍的谢锦一个趔趄,“瞧瞧你这脸,跟外头冻了三天的石疙瘩一个色儿!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哭坟呢!”这些个不合符身份的说法,还是来了北地驻扎以后,见缝插针跟着当地人学的。 </p><p>谢锦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混不吝的痞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的纹丝不动。已经,七次了,他已经七次看着陆元朗死在他眼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厉害,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伯远……” </p><p>陆元朗那双亮的惊人的眼仿佛瞬间洞悉了谢锦的恐惧,他脸上笑意稍稍收敛,但那份意气风发的神采却分毫未减。“行了行了,”他用力捏了捏谢锦的肩膀,仿佛想把自己的坚定用这种方式传递过去,“不就是去探个路,顺便拔几个眼睛么?这黑山隘口我熟得很,闭着眼都能摸个来回。你留下,替我守好大营,”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格外郑重,“特别是我账里那坛‘烧春雪’,记得埋辕门外第三棵歪脖子松树底下,可别让那帮兔崽子偷喝了。等我回来,咱们再痛饮一场!” </p><p>又是这句话。谢锦的心猛地一沉。每一次,每一次陆元朗出发前都会对他说类似的话。之前每一次,他都没有应,而是想方设法缠着跟了上去,营里有副将,他一个参军,当然该跟着主将一起上。 </p><p>“好。”谢锦逼自己用干枯的嗓音应下,“我替你守好它们。”虽然那坛“烧春雪”大概这次也等不到开启它的主人。 </p><p>风雪逼人,号角声声,士兵们沉默着集结,甲胄碰撞,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陆元朗不再看他,猛地一挥手,翻身上马。银甲、白马、雪谷融为一体,带着沉默的洪流融入风雪。 </p><p>一股巨大的、熟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谢锦。他闭上眼,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三天,他有三天时间来寻找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方法。 </p><p> </p><p>23 </p><p>黑暗如潮水退去,眼前骤然亮起暖黄色烛光,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酒香和淡淡的、雅静的熏香。谢锦发现自己正坐在铺着锦缎的酸枝木榻上,面前是一方同样材质的小几,上面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而他对面,正坐着陆元朗。 </p><p>年轻的将军不着甲胄,而是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家常锦袍,面如冠玉,不似战场上厮杀时的锋锐,而是带着几分贵胄公子的疏朗。他正执壶倒酒,透着几分促狭笑意看着友人:“谢大才子魂不守舍的,可是瞧上了京中哪家的闺秀,害了相思病?不妨说出来,本候找人替你说道几句?” </p><p>这里是……建武三年的夏末。距离黑山隘口那场必死之战,还有整整三个月。 </p><p>谢锦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终于,他终于站在了时间线更靠前的位置,他终于,有办法从根源上避免黑山隘口的死战。 </p><p>谢锦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一点陆元朗所熟悉的、那种懒洋洋的惫懒:“相思病?得了吧,我是在琢磨,北边都已经在整顿兵马了,兵部那群老狐狸还成日的斗法,也忒没意思了。”他端起酒樽,浅浅饮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陆元朗腰间悬挂的蟠螭纹白玉佩,“我听说,半旬前南边才得了批上好的铁料?兵部那群老饕,怕不是又要争破头了。”算算日子,陆元朗回来也不过半旬。 </p><p>陆元朗嗤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争?哪由得他们去争!好东西,自然要落到该用的人手里。放心,这批料子,既然让我得知,就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p><p>成了!谢锦心中暗喜。若不是北地兵甲武器不足,骠骑军又何须放着朔风关不守,退到黑山隘口之后? </p><p>毕竟战事将近,便是那群老饕再想插手这批铁料,小侯爷一句“北狄已在整兵,不然换你们去守北地?”也总能让他们哑口。谢锦几乎是雀跃的盯着工匠们日夜赶工,看着这批铁料被打制成锋利的箭头、尖锐的铁蒺藜和厚实的横刀。他跟着押送兵刃和粮草的队伍一起到北地、到朔风关,亲手把这些送到陆元朗面前。 </p><p>他改变了!这次前锋营不用再守黑山隘口了!谢锦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似乎又摇曳着燃烧起来。 </p><p> </p><p>整兵、演练,一条条消息由探子从四面八方送来,日子也一天天的逼近曾经的死期。谢锦每一日在土里画个数字,又在有人看到前抹去,笑意几乎就没有从他脸上下去过。 </p><p>直到,这一晚。 </p><p>营帐里,陆元朗听着探子回报的消息,盯着面前的舆图比比划划,眉头一点点收紧。北狄三路大军逼近朔风关,但这不是让陆元朗皱眉的根本原因,朔风关关高地险,现在更是兵甲充足,守个十天半月、守到我方大军按计划直插敌后夺取大寨根本不是问题。但,陆元朗算了算北狄的兵力,根据探子的消息,三路大军每路都少了那么两三千人。盯着舆图,陆元朗的手指停在黑山隘口,朔风关毕竟是前出关口,这一片,北狄人远比他们熟悉,若是有条不知名的小道可以绕过朔风关…… </p><p>谢锦同样盯着舆图,盯着陆元朗手指着的黑山隘口。他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想找出另一种可能,他想找出敌人一定不会出现在那里的理由,他想…… </p><p>“……伯远,”一开口,谢锦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的吓人,“你是骠骑主将,你得守在这里。” </p><p>“兵甲充足,有副将在,守住朔风关不失轻而易举。”陆元朗的视线终于从舆图上离开,他看着谢锦,仿佛看懂了他的担忧,“若是狄人与我们所想一致,黑山隘口一战必是最险的,我是骠骑主将,自然该由我去。” </p><p>“可是你会死!”谢锦失声喊了出来,但他随即意识到在大战之前,如此谈话若被兵卒听到无异于动摇军心,他压低声音,包含着浓烈的绝望和恐惧,“你会死你懂吗!你会死在黑山隘口!死在那个绝路死地!” </p><p>陆元朗被谢锦激烈的反应和话语中的笃定绝望惊住了,一时无言。他看着谢锦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深沉的痛苦不似作伪。 </p><p>“伯远,你信我一次,别去,好吗?”谢锦死死撰住陆元朗的手急切地讲着,“求你了,副将也好,我也可以,只要带着前锋营去守黑山隘口就行吧,或者也可以把人撒出去,找到那支狄人,拖延一些时间,他们过不去隘口……” </p><p>“文焕,”陆元朗打断了谢锦的话,认真的凝视着他,“虽然我不知你为何如此笃定,但若这一战果真如此凶险,文焕,你是要我陆元朗送其他人替我赴死吗?此战关键,我们不能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既担了这驻守朔风、护卫后方的责任,便是明知黑山隘口或许是埋骨地又如何?既已许国,何惜此身?” </p><p>命令传遍全军,骠骑将军陆元朗亲率前锋营驻守黑山隘口。 </p><p> </p><p>108 </p><p>意识再次沉入黑暗。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嘶吼,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深入骨髓。谢锦尝试了一百多次,每一次挣扎,都像是用尽全力打在棉花上,或者更糟。 </p><p>他试过在死战前夜,使尽浑身解数灌醉陆元朗,甚至不惜在酒里下药,就是为了他错过第二天的出征。结果呢?半夜军营突发“走水”,混乱中陆元朗倍冷水浇醒,仍然精神抖擞的踏上死路。 </p><p>他试过提前数天,九死一生爬上隘口山崖,提前将那块堵塞了他们退路的巨石炸个粉碎。结果呢?爆炸破坏了山崖的稳定,更大的裂石坠落,不仅堵塞了退路,更砸死了无数同袍。 </p><p>他试过提前数月,费尽心机挑拨陆元朗与朝中某位实权大佬的关系,试图让陆元朗被调离北地战线。结果呢?与陆元朗产生嫌隙的那位大佬并没有谏言调走陆元朗,而是在粮草运输上阴了一手,除了令开战后的陆元朗忍饥挨饿外毫无作用…… </p><p>“建武三年·冬·黑山隘口·死战前夜。”谢锦的声音干涩的像砂纸摩擦。这一次,他选择回到最接近终点的时刻。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累了。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疲惫,沉重的让他连愤怒的力气的消失殆尽。 </p><p>黑暗褪去,熟悉的寒意扑面而来。这一次,谢锦没有站在账外等待,他掀开帐帘走入其中。陆元朗还未着甲,只穿着内衬的软皮袄,坐在一块粗糙的木墩上,烛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正用一块沾了油的软布,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他那杆虎头湛金枪。 </p><p>谢锦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专注地神情,看着他指节分明的手稳定的划过枪身、枪头。没有劝阻,没有计划,更没有试图改变任何东西的冲动。这一次,他心如死寂。 </p><p>“粮草清点完了?”陆元朗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大战前的沙哑。 </p><p>“嗯,”谢锦应了一声,“还能撑三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杆枪上,“枪,很亮。” </p><p>陆元朗的动作停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表情:“老伙计了,从我第一日上战场就陪着我。”他拿起手边一个酒坛,本欲拍开泥封,又重重放下,“明日要出征,战前饮酒不好,等我回来,咱们再痛饮一场。” </p><p>谢锦一把夺过酒坛,拍开泥封取过两只粗陶碗倒满,浓烈辛辣的酒气布满营帐。他将其中一碗推到陆元朗面前,端起另一碗:“伯远,”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无法言说的意味,“此去……珍重。” </p><p>陆元朗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谢锦今日的不同寻常。他看着谢锦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诀别的平静。随即,他脸上那点怔忡化开了,被一种更加豁达、更加明亮的光芒取代。他朗声大笑,笑声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划破夜空。 </p><p>“哈哈哈哈!谢文焕啊谢文焕!”他举起自己的酒碗,用力碰在谢锦的碗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婆婆妈妈!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何惧马革裹尸还?!死则死耳,痛快!” </p><p>“痛快!”陆元朗再次高喝,仰头,辛辣的酒液如同燃烧的火焰,被他毫不犹豫的灌入喉中。 </p><p>谢锦闭上了眼,将碗中冰冷的液体狠狠灌下。 </p><p>账外,风雪更紧了,如同完全鬼魂呜咽。 </p><p> </p><p>终 </p><p>冰冷的抽离感传来,仿佛灵魂被强行从一具尚有温度的躯壳里拔出,又被浸入温润的液体中。眼前令人心碎的雪夜军营景象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着的几行光字,“文明模拟器”、“读取存档”、“退出游戏”。 </p><p>谢锦静静地躺着,没有立刻动作。游戏舱内恒温的液体包裹着他,驱散了寒冷,却无法隔绝那浸透骨髓的疲惫和麻木。陆元朗最后那声“痛快”的豪言,如同带着回音的烙印,反复在他空茫的脑海里震荡,每次震荡,都带来一阵钝痛。结束了。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他不再有勇气,也没有任何理由,再次按下那个读档的按钮。那不再是希望,而是永无止境的、对自我的凌迟。 </p><p>他缓缓抬起手,摸索到舱体侧面的一个凸起,准备按下,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 </p><p>“……说真的,‘文明模拟器’这游戏太绝了,沉浸感一流!”一个年轻男声充满惊叹。 </p><p>“最牛的还是历史还原度!官方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说是为了让群众更深入的了解历史才开发的游戏。”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兴奋,“就说那个威远侯陆元朗的剧情,我特意翻过《北征纪略》和《威远侯世家录》对照,靠!连他最后战死的时间、地点、甚至据说被找到时身上插了几支箭、伤口在哪儿,都跟游戏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p><p>谢锦心脏猛地一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头顶贯穿到脚底,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游戏舱顶盖缓缓打开,外界明亮的光线骤然刺入。谢锦顾不得被刺痛的眼,慌乱的摸索着个人终端。他颤抖着,几次输入错误,终于在搜索框中打出了三个字: </p><p>【陆元朗】 </p><p>页面加载,跳出密密麻麻的关联词条。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最顶端、最权威、标着官方历史资料库徽记的那一条上。之剑不受控制的、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颤抖,点了下去。 </p><p>新的页面打开,一行行冰冷、严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方块字清晰地呈现出来: </p><p>陆元朗(字伯远),英国公陆晟长子。生于昭宁元年,卒于建武三年冬。 </p><p>【主要生平】 </p><p>昭宁十八年,北狄犯境,擢骠骑将军,戍北境。骁勇善战,治军严明,屡挫敌锋,授威远侯爵。 </p><p>建武三年冬,北狄大举南侵。元朗率前锋营据守黑山隘口,阻敌主力于隘外。血战三日,毙敌甚众,身被七创,力竭不退。终因山崖崩摧,隘道断绝,援兵难至,与所部三百七十一人,尽殁于阵。 </p><p>【身后】 </p><p>帝闻讯震悼,辍朝三日,追赠骠骑大将军,谥“忠烈”。归葬时,残甲犹带箭镞数枚,佩剑“破军”折于身侧。其死守隘口三日,为大军集结赢得至要时机,北狄攻势遂溃。 </p><p>【史评】 </p><p>《北征纪略》赞曰:“元朗将门虎子,勇烈贯于三军。黑山喋血,孤旌蔽日,力尽而隘不堕,壮矣!虽身死,功在社稷,气塞苍冥。” </p><p> </p><p>——完—— </p><p> </p>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生本为空幻,不应太过执着——主角恰好是六如偈的反面,对挚友之死过分执着,到末了发现朋友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一切无法改变。但结尾又有些疑惑,主角听到别人谈论朋友后心脏一抽立刻搜索相关信息,本来以为他是个爱好这段历史的游戏玩家,这里却又像穿越似的。
其实我更喜欢前面的段落,把主角的不甘心和眼睁睁看着结局一次次重演的无力感渲染得非常动人,可能我真的比较喜欢品尝别人的痛苦()陆元朗这个形象也很讨喜,意气风发、为了自己所相信和守护的事物能够无所畏惧的古典主义英雄,在日下的世风之中真的很轻易得获得了我擦亮眼睛一般的好感……最后的转折,我理解为想要扣“六如”的主题,但是这种解构的思路跟前文花那么大力气描摹建构的一面实在是有点落差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