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血雀驻足紫河流》·序章  </p><p>  </p><p>————————————————————  </p><p>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p><p>  </p><p>  </p><p> </p><p>当莉莉安提到“捆绑一辈子”时，德尔只觉得头痛。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不想经历第二次。如果有人愿意相信世界上存在有两辈子，那么德尔本人完全能够现身说法， </p><p>怎么说呢，他上辈子是个剑士。 </p><p>那种一看就是奇幻电影里的普通路人设定，惨烈的童年和倒霉的余生。前面忘了后面完了，总之剑士德尔闭上眼睛时，他没有葬礼，也不知道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或者他自己的尸体有没有被拿去做什么奇怪的实验。虽然人死后啥也管不着，但他恰好有个性格非常糟糕的“同行者”，又恰好在下辈子突然回忆起了过往—— </p><p>这哪里能了无牵挂地去死！ </p><p>可以说，这骇人的后知后觉在现代世界那还是个十来岁孩子的少年脑海里如烟花般绚丽地炸开，又附着在其代代骨髓相传海枯石烂都变不了的固执与别扭上：上天就这样做成了“德尔·费南迪斯”，一个全家外加发小都共同认证的神经质男。 </p><p>不过好在，没有人怪他。 </p><p>就连莉莉安在得到解释后也在最初流露出一丝怜悯，谁让这倒霉蛋曾讲义气地想救人，却伤到了脑子呢。 </p><p>…… </p><p>砰。 </p><p>德尔关上员工休息室的门，把酒吧的喧闹也一同锁在外面。 </p><p>“呼……”扯开发紧的领结，青年捂住发烫的脸脱力般靠着储物柜滑坐在地，他喃喃自语，似乎很想说服自己，“冷静一点，德尔，你已经不复从前、她也不再是她了。” </p><p>这一听就充斥自欺欺人的自我规劝来来回回过了大概好几分钟，青年酒保有些颓然地松开手。若找来一面镜子，定然能照出这小子一脸“全他妈完了”的惨淡模样。 </p><p>大底是上辈子那完整的一生终究挤压了十年左右的分量，这让德尔根本无法将曾经完全放下。但他又在法治社会下生活、又知道身边的人总是无辜的——于是这苦闷让他只好独自下咽。 </p><p>他的父母与兄弟如今都在他身边，人要知足。 </p><p>德尔换上一身来时的外套，又背上挎包。如今不过二月，美国的暖意还在往后的日头，人们就只得认栽裹紧自己的衣服。关好柜门，此人正要重新推门出去时忽然瞥见了墙上莉莉安找人新做的舞者宣传海报：自然是那位红人，皮质的裙装和如雀鸟般的紫色假面。 </p><p>青年与海报上那人薄绿的眼睛对视片刻。 </p><p>“尼提娅……”他几乎情难自禁得伸出手指轻轻勾勒舞者的面庞，“你又为何一定要叫做‘尼提娅’？” </p><p>他那活泼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的发小与朋友。 </p><p>为何要与那个臭名昭著的同行者同名？ </p><p>上辈子的德尔虽然是个剑士，却并非正派。他走上一条偏激之路，只因失去了身边的至亲。恶徒的血从他手中流光后，他自己便也成了那目死活尸的一员。凡民们无一不呼唤他的名讳，不是为他的光辉伟业，而是厌恶与诅咒。 </p><p>他们称他为“卡尔希血影”。 </p><p>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与那家伙同行后。那家伙也叫“尼提娅”，相传是个善用邪法、惯于压榨和使唤人的歹毒魔法师。 </p><p>“他真的好慢啊，不是趁乱跑了吧。” </p><p>德尔姗姗来迟，就见自家发小面颊绯红地趴在吧台上和老板娘蛐蛐自己。他没吭声，走过去掀开人就看见放橄榄的盒子干净得油光水滑，而旁边倒三角玻璃杯上残留了些许浅色的液体。 </p><p>莉莉安在酒保视线扫过来的瞬间举起双手：“不是我！” </p><p>尼提娅则抬手抓住酒保的袖子：“我没喝……” </p><p>这两人哪个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p><p>德尔只觉得头再次痛了起来。 </p><p>他侧头与尼提娅对视：“还去吗？还是回家？”那句话在他嘴里捣腾了几个来回，还是说出口。“是我太慢了。抱歉。”说罢，此人飞快地错开了视线，把外套罩在尼提娅身上。 </p><p>“我去开车，莉莉安麻烦你带她出来。” </p><p>德尔逃也似地跑出去。 </p><p>“哎！” </p><p>老板娘还有话未说完，她见人跑了，又转头看尼提娅：“他不信我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信？”她很想问尼提娅到底看上这倒霉玩意儿哪儿。要是条件允许，她就让菲利斯改改。 </p><p>“不过是先入为主又慌不择路的傻瓜。他向来是这样，热血但没地方泼的时候就只能倒心里。”年轻的舞者嗤笑一声，随手就倒反天罡般弹开老板娘凑来的脑袋，“对了，你收收那主意，菲利斯先生又不是我的人情债。” </p><p>“啧，这也被你听出来了。” </p><p>“我不瞎。对了莉莉安，知道猫是如何捉老鼠的吗？” </p><p>“吃了？” </p><p>“那是最后才干的事情。我是说，猫对老鼠那残忍的捉弄行为，它会一直确保老鼠就在能力范围内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同时，让老鼠跑动、惊惶乱叫……哈哈，别那样看我嘛，之前在休伯特的书里看见的。” </p><p>“你真是闲得发慌。” </p><p>斗嘴几轮，莉莉安用嫌弃的眼神瞧自家员工那突如其来的演技。她既说那个莫名其妙的猫捉鼠，又说尼提娅如今的把戏。在酒吧泡久了，尼提娅那晃晃悠悠的模样别说是有点那气质。她当然知道德尔和尼提娅这两人里面有点事，但她可不干那种一脚踩进去会湿鞋子的糟心活。 </p><p>不过—— </p><p>“算了还是我扶你吧。” </p><p>不管和吃瓜是两码事。不太为人所知的是，酒吧老板娘莉莉安最爱看小情侣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斗智斗勇”，尽管现在局势完全一边倒，但也许终有一日也可以轮到尼提娅翻车。 </p><p>于是，乐子人满心期待着那一天。 </p><p>等尼提娅坐上副驾驶，德尔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开老爹的索纳塔已经轻车熟路，看着发小点开的导航就踩上了油门。借后视镜，尼提娅面上的红晕还略有残余，她垂着眼睛，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p><p>德尔抓了抓方向盘，说老实话，他有些紧张。 </p><p>埃芬市的夜晚很热闹，比曾经那些称作繁华的无势力城镇人更多、气氛更热烈。路上车流不息，灯红酒绿里徜徉着一个还算顺遂的法治氛围。这副光景让德尔想起过去记忆里的城镇“卡尔希”，他只是买块面包的路上就能遇到好几次抢劫与偷盗，时不时还会被卷入一场街头斗殴——而他的雇主就住在此处，劝说的话说了百八十回，硬着骨头绝不搬家。 </p><p>于是他死时，也躺在卡尔希某个破屋的硬床板上。 </p><p>车内的沉默维持到身边人忽然的扑哧笑：“憋什么话呢？” </p><p>后视镜里女孩抬眼，薄绿色眼瞳干净又漂亮，她对上德尔的眼睛，对上那琥珀样的金，又像是看到他心里去。 </p><p>“……我在想，我生在这个社区里，有一种归属感。”青年迫使自己一直盯着前面那辆车的车牌，“每到夜里我都会想我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得珍惜。” </p><p>又开始试探了，德尔心想，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p><p>魔法师“尼提娅”在他死的时候才开始晓得回复剑士“德尔”曾经的许多困惑。好像是为他马上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放出魔人的任何秘密。唯一的走狗没了，魔法师肆无忌惮。 </p><p>…… </p><p>【我喜欢卡尔希。】 </p><p>魔法师坐在苍老的剑士身边，就像讲一个睡前童话故事一样语气轻松而温和。 </p><p>【这里是混沌的中心，而我就在这里降生。】 </p><p>【最开始，他们以为拿捏了血脉就可以飞黄腾达，后来却发现手里的不过是赝品。可这个赝品是他们自己求的，送就再也送不走了。德尔，你看这故事有趣吗？】 </p><p>床榻上的老剑士只有出气的声音。 </p><p>【赝品心想，这就是家，凭什么我要走？这里的混乱独一份，人们的心思丑恶又可爱。这怎么放得了手？德尔，我想看着这里一步一步为混沌而毁灭——这就是归属感。】 </p><p>…… </p><p>“真是爱家，”副驾驶上的人特意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司机看向她，看见她赤裸裸的羡慕，“阿姨和叔叔都疼爱你，正因为他们爱你，所以他们才爱我。” </p><p>尼提娅·阿诺。 </p><p>要说前世今生的区别，无疑是这家伙有了姓氏，有了根。 </p><p>德尔收回视线：“你父母只是太忙了。” </p><p>满世界跑的夫妻把孩子寄养在朋友家里，一待就是近二十多年，他们会寄生活费，也会找时间与费南迪斯家视频通话。只是发生那个案子后，尼提娅单方面抛弃了这薄丝线的羁绊。 </p><p>“你想他们回来。” </p><p>“我只是觉得既然缺席了那么多年，不如继续缺着，或者干脆没有。”尼提娅笑容淡了许多，“他们回来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谁都知道揣着责任，对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p><p>德尔不说话了。 </p><p>他知道尼提娅说的是什么，她大概是觉得亲情没有多大意思。这家伙得不到的东西，就总被打上“没意思”的标签：好像在告诉所有人是她自己嫌弃的，这样能有个台阶下，挽点尊严。 </p><p>可魔法师是个没有尊严和节操的人，连自己厌弃的事情都要抓在手里，包括她雇佣的剑士。种族不同，她耗死了好多人，身边的剑士没了，卡尔希也毁了……然后她依旧活着。她早就习惯了孤独，也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凭她手中的邪法，得到什么轻而易举。 </p><p>思索到这里，德尔想到一个盲点。 </p><p>或许那家伙还在那个世界活着，毕竟祸害遗千年。 </p><p>若活着，就不可能来到此方世界，一切只是巧合罢了。碰巧有个同名的人，碰巧从一个模子里出来。 </p><p>副驾驶座上，尼提娅也不说话了。她侧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其实心里没多少底。 </p><p>她当然听出来那是试探。 </p><p>…… </p><p>魔法师从没说过那么多话。 </p><p>她坐在老剑士身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过了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倾诉欲望。死人见多了，将死的人她也遇见过不少。在感叹奇怪之余，她伸手抚摸老剑士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对方的褶皱皮肤：她是个瞎子，“看见”的方式竟也是这剑士教的。而当她抬头去望窗的方向，黑夜之上依旧是黑夜。 </p><p>可占星术告诉她，今夜有繁星奇观。 </p><p>【德尔，现在是白天吗？】魔法师故意问，【你帮我瞧瞧。】 </p><p>老剑士一言不发。 </p><p>【……你瞧见了吗？】 </p><p>魔法师手指落在老剑士的鼻尖，没有气了。半晌，她嗤笑一声，抽回手起身，就听见屋外还有些藏得不算好的脚步声。窃魂魔人与她的走狗血影早就居于通缉榜首，但魔法师不在乎。 </p><p>【你真是没用，这样的机会也抓不住。不知道可以向奇观许愿吗？】魔法师重新低下头，魔力裹挟着那相伴一生的邪法开始向床上的尸体转移。随后她的躯体如失去魂魄般砸在地上，剑士的尸体却慢慢直起身，蹒跚地捞起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门。 </p><p>各色正义之士正等候多时。 </p><p>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p><p>【看，今夜有流星雨。】 </p><p>…… </p><p>索纳塔停在富豪的庄园外。 </p><p>车上的两人没人下车，他们远远看见有白色的星雨从天边滑落，如珍贵而璀璨的星带。德尔喊了几声尼提娅，却发现这吵着要看流星雨的家伙头一歪睡得很香。 </p><p>“算了，我替你看吧。” </p><p>他无奈，去后座取相机，没瞧见女孩眼角有水珠落下来。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