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土木风 </p><p>评论:随意 </p><p>小庆坐在教室里,悠闲又茫然地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另一双眼睛,只能看见无数个低垂着的乌黑脑袋,还有抄写中“沙沙”地抖动着的右手。她刚不过啃了一会指甲,世界竟已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p><p>或许如某位任课老师所说,比起一个刚步入校园的小小人类,小庆更像是一只猴崽,因此也像猴子不知人为何要穿衣服一样,不明白其他小孩正在诚惶诚恐地忙活些什么。小庆学着同桌的样子,把课本和练习本展开摊在桌上,仍不知道该做什么事,干脆用袖口去擦电子手表的屏幕,又把手指放进嘴里,用门牙去刮指甲前端暴露出来的较软的那一层,将其撕扯下来。然而,她却不能啃得像刚才那样专心了。她感觉身上好像有蚂蚁在爬。 </p><p>“在倒数第3页,”同桌小声提醒她,“从这儿,到这儿,每个单词抄五遍。” </p><p>这节课于是糊弄过去了,即使小庆直到课间才抄写完。待她交上去的时候,班主任已经提前站在教室门口,睥睨着屋内打闹的儿童。小庆打开铅笔盒,里面躺着她今天新得的宝贝:一小截灌木的嫩枝,只有半根手指那么长,叶片小而肥厚,从枝与叶的分叉处结了许多白色的椭圆形小球,不知是不是果子。这是她上学路上发现的。小庆想等同桌上厕所回来,把枝条拿给她看。另一个女同学从课桌旁边挤过,端详了两眼,突然大喊道: </p><p>“老师,小庆不爱护植物!” </p><p>班主任,带着摩西分海般的气势,穿过桌椅与让道的学生向她走来。小庆慌了神,自觉犯了弥天大错。她才想起爱护植物好像确实是写在课本里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来临时,女同学撑腰似的立在班主任身后,神情自豪,好像正如嫩枝是小庆的宝物一样,老师走过来时看她的那一眼也是她新得的宝贝。“你摘它干什么?”小庆在泪眼模糊中听见班主任的质问,“人家在那好好的,你摘它干什么?” </p><p>“可是它还会长出来呀!”小庆哭着辩解道。 </p><p>班主任愣了片刻,紧接着指向枝条,更加严厉地说: </p><p>“那你摘下来的这一点不是死了吗?” </p><p>打铃前的几分钟里,小庆只好在嚎啕大哭中度过了。她趴在桌子上,耻辱地蜷成一只乌龟状,把黑乎乎的校服袖子垫在眼睛底下吸泪水。同桌回来了,如常地干自己的事。上课铃响了,语文课。上节课被叫出去罚站的两个男孩也终于回来,分别落座在讲台左右。左边的男生长得瘦而皱巴,寸头凌乱,像个小老头,却超乎寻常地活泼,恨不得接老师每句话的下茬;右边的男生则圆润光滑,皮肤洁白,头发和瞳仁颜色极浅,像有某种基础病。他很安静,过于安静了,几乎全天的时间都在制造雕塑,用打湿的草稿纸捏出各式各样的小怪物,上课时也一样。小庆有时会和他俩一起罚站,发展出了芝麻粒大小的一点情谊。她管左边的男生叫“站神”,因为他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站着,右边的则叫“雕塑家”。此刻,两人因刚刚受过惩罚,比以往要老实许多,连“站神”在椅子上扭动的幅度都比平常小些。小庆下定决心,也要在这堂课上好好表现。惹老师生气一次已经足够可怕,第二次一定会有灭顶之灾。 </p><p>但是,当她回过神来时,总会发现自己手里已经捏着半张田字格纸,撕成方片或条状,又或者橡皮上已经扎满铅芯,桌上已经用橡皮屑摆成了某种图案,仿佛被人栽赃嫁祸,安放到一个陌生的犯罪现场一样,然而一切又罪证确凿,的确是她做的。她能够想起自己摆弄每样东西的细节,只是并非时时都记得自己身处何处。每到这时,班主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会从讲台上扫过来,令人汗毛倒竖。好在今天她改正得足够及时,没被单独揪出来。她的前桌就没有那么幸运。课上到一大半的时候,他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要念前一天要求预习的生字。前桌想要蒙混过关,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四不像的含糊音节,从此就也不用坐下了。“站神”发出一声嗤笑,被勒令到他旁边站着。有这两个人的遮挡,小庆顿时感到安全了很多。她开始急躁地看电子表,希望快到下课点儿,毕竟仅仅是坐在这里对一个小孩来说也很折磨。为此她不时地按动按钮,好像显示屏每次亮灭都能让时间刷新得更快一样。终于快结束了,她才突然又想起本节课的使命,于是坐直,望着黑板,想让老师看见自己认真听课的样子。班主任下来巡逻了,她便抬头挺胸,手臂一丝不苟地交叠在桌子上。在她的幻想中,班主任将向她投来赞许的一瞥,或是迤迤然地走到她的课桌侧面,抬手摸一摸她的脑瓜,说:“大家都要向小庆学习。”——这样就能抵消之前的过错。班主任的确开口想要说话;然而,先响起来的竟是别的声音,一阵尖锐的、虚无缥缈的滴滴声,像一缕青烟似的,显眼又慢悠悠地飘到教室上空。所有人都向他们认为的声音来源看去,于是,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眼神就这样压在小庆的后背上。 </p><p>正是她手腕上的东西在响。那只被她百般折腾的电子表是有闹钟功能的。它很先进,也很贵,要148元,小庆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一周的零花只有三块钱。这是她不敢相信自己能拥有的那类东西。它也很新,是上周末刚买的。它的外观很新潮,很酷,主体是银色,表盘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动漫人物的剪影,围绕表盘一圈有四个红色按钮,是很多小男孩梦寐以求的款式。小庆的妈妈在饰品店买下了它,与此同时,旁边的男孩也哭闹着想要,被家长扯着后领一路拽出店外。或许它默认要响的时间就是这个点儿,没有人知道。它的四个按钮上都是英文。小庆还不认识太多英文。 </p><p>小庆徒劳地摆弄着按钮,一起按,单独按,以不同的顺序、组合去按,没有一种能够停下那蜂鸣似的闹钟声。班主任叫她伸出手,轻飘飘地把手表摘走了。 </p><p>课间,小庆站在讲台底下,又哭得涕泗横流。“老师,我知道错了,”她抽噎着,几乎说不清楚话,“这个表很贵,要148块钱,我妈妈给我买的,我知道错了,我可以给班里做卫生,我一定好好听讲,好好写作业······” </p><p>她站在那儿,像在翻一只干瘪的口袋似的,掏出一切她认为对老师有价值的东西,无论是她拥有的什么都可以。然而班主任只是和刚过来的数学老师寒暄,随后抱着教案走了。 </p><p>小庆没有胆子追出去。那一定相当没有礼貌。数学老师问她怎么了,听完又表示无能为力。她煎熬地上完数学课,课间就跑到楼道里蹲着,不知道班主任会不会课间过来。她不敢自己去办公室。午休,小庆从大保温箱里领来盒饭,就着仅有的两根炸鸡柳把米饭吃了,土豆和白菜剩在一边。班主任终于出现,来布置语文作业。在她再次走出教室之前,小庆一个箭步冲上去,对她说: </p><p>“老师,求求您了,我一定好好表现······” </p><p>班主任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半晌,她说:“你可真有意思。”同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瞥向这个学生,在小庆看来,大概是一种深深的瞧不起,一种最为深厚的、程度高得前所未见的蔑视。瞥过这一眼之后,她又抱着教案扬长而去。 </p><p>小庆不太明白,因为刚刚那句话在内容上应该是夸奖她的,可老师的表现又并非如此。她隐隐地有一种直觉:自己曾经犯过的那些小错,以及刚刚冲上前去的不妥举动,都不足以招来如此对待,一定是有什么她尚未察觉到的巨大缺陷,某种让她天生就比其他小孩更卑劣、更该被鄙视的东西,才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她羞耻又困惑,再次感到浑身像有蚂蚁爬一样奇痒无比。她一屁股坐在讲台边上,努力地擦涌出来的眼泪,想假装是眼睛进了沙子。 </p><p>“害,我的东西也被没收过,”旁边座位上的“雕塑家”说,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不符合其年龄的、沧桑而忧郁的模样,“那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p><p>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从书箱里把自己幸存的雕塑都掏出来,什么变形金刚,火龙,浑身是刺的不知什么生物······小庆于是又忍不住向他桌上探头,想看他怎么创造更多的“杰作”。我也用纸捏过东西,小庆吸着鼻子说,我用保温壶的盖子搅合碎纸。可总是太湿,要么就捏不动。结果“雕塑家”只是把写满字的草稿纸塞进嘴里,咀嚼后再吐出来,就可以随意供他塑形。“英语老师以为我在嚼口香糖。”他说着,揪下不够湿的纸团,又塞回口中。 </p><p>“噫,真恶心。”“站神”路过,骂了一句。可他自己的红领巾也皱缩、抽丝,尖端又黑又细,显然是用嘴嗦的。 </p><p>当小庆和“雕塑家”相谈甚欢,甚至搬来椅子、分享起半包干脆面的时候,“站神”又腆着脸过来,双手捧成碗状。“求求了,给我来点吧,渣渣也行!”他说。 </p><p>“叫姐姐。”小庆说。 </p><p>“姐姐。” </p><p>“你昨天叫我大肥猪,给我道歉。” </p><p>“对不起。” </p><p>小庆把包里最后一点带着调料的碎面倒在“站神”掌心里,后者将手扣在嘴上,一仰头,将碎面一舔而净。午休就这样过去,小庆甚至已经快要忘记手表的事。她的脑袋就是这样,与万事万物都隔着一层膜,这为她带来相当多的灾难,可若是她与灾难和痛苦之间也有隔膜,那么就还算勉强可以生活。下午又上数学,小庆昏昏欲睡,“站神”上课说话,嬉皮笑脸地被揪出了教室,“雕塑家”也紧随其后,被勒令吐掉纸团,并收缴了剩余全部雕塑,也不知老师上手摸了没有。他们看起来已经完全习惯了,好像不觉得羞耻,也不会浑身痒痒,令小庆鄙夷又羡慕。她捏弄着那半截已经蔫巴的嫩枝,课间又跑到花坛里去,把它丢在土地上,只因觉得它不应该被扔进垃圾桶里。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学生们遵循指令排出一些队形,没有任何一个小孩知道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之后,他们就自由了。大家把书包搁在操场边上,成群结队地疯玩,小庆也无所事事地在操场上闲逛。 </p><p>她看见几个女孩蹲在绿色的假草地上,把里面黑白的橡胶粒和石英粒挑出来,再分别归好类,还有人去跑道上采集红色的颗粒,三种颜色摆在一起。绿地中间,男生们在踢足球,大声喊着他们还不知其含义的脏话,踢得一点规则也没有。还有些小孩坐在远处的单杠上,远看像一排大鸟,偶有倒挂下来的则是猴子。更远处,几个同学在围栏上采集爬山虎的种子。她路过一些三三两两只是坐着谈天的人。“我家养老虎”,一个男孩对别人说,“改天给你带只小老虎崽,可好养了,只有拖鞋那么大。”还有一个前两天跟人打闹,最终闹到家长面前的女生,用红领巾把自己的胳膊吊在胸前,作出一副酷酷的神情,面对任何人的发问都回答:“我没骨折,是肌肉拉伤。医生说的,肌肉拉伤。你知道肌肉拉伤吗?”平日里一见到老师就坐得笔直,把胸脯挺得像公鸡一样的那个男生,正和别的班同学躺在同一张垫子上,比赛装死。操场最前面的铁皮台子下面也攒动着好几个脑瓜,那是玩角色扮演的女孩们,把那里作为大本营,按照群体内的阶级来分配动画片角色,并将小庆这样的人排除在外。小庆曾经对她们软磨硬泡,最终有幸扮演了一位医生,紧接着就被派出去“采药”,再也不许回来。 </p><p>小庆最后决定到沙坑那边去。经过一整个假期,坑里已经长满杂草。几个人蹲在边上,不知在研究什么。她走进去,听见咕呱的声音,看见一只小蛤蟆坐在草茎之间,在脑袋还没意识到手在做什么的时候,就已一把将它抓了起来。它的眼睛很大,肚皮极圆,模样非常可爱。围观的几个女孩吓得站起了身,蛤蟆倒处变不惊地在小庆掌心里继续咕呱叫着。 </p><p>“小庆用手碰蛤蟆!”“站神”正在沙子里找贝壳,见此又大声嘲笑道,“小庆是蛤蟆大仙!哈哈,蛤蟆大仙!” </p><p>他猛地窜起来,去向其他人传播这个新绰号了,气得小庆差点追过去打他。过了一会,他又回来讨要这只蛤蟆,理所当然地遭了一通白眼。马上要下课了,只看天色也大概能够知道。而沙坑是一定要翻修的,操场另一头的沙坑已经有工人在换沙子了。这样说来,也不知它是怎样诞生在这里的,或许这儿曾经有过水吧。小庆想遍了学校里的所有地方,没记得哪里有水洼,蛤蟆则安静地在她手里鼓着下巴,似乎对任何命运照单全收。当体育老师吹响集合哨的时候,小庆终于下定决心,冲到操场边缘,隔着围栏将蛤蟆放进校外的绿化带里。 </p><p>希望这两天能下雨,小庆心想。随着蛤蟆消失在干燥的草丛中,小庆也一转头就将它忘了。 </p><p>她背着书包来到校门口,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最熟悉的影子,又从很多小胳膊、小腿与书包中间挤过去。直到被妈妈张开双臂抱在怀里,她才又想起电子表的事。她一下子特别紧张,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讲出来,眼睛紧紧盯着妈妈的脸,生怕看见和老师类似的神情。她并不是没在这张脸上见过那种眼神。 </p><p>她仰着头,看着妈妈和班主任通电话,努力想要听清点什么。 </p><p>“······我儿子一见这只手表,就特别喜欢······”在许多听不明白的寒暄中间,她听见班主任的声音说。 </p><p>她们又聊了些其他的,诸如小庆在学校的表现之类,听得小庆有些害怕,干脆走远了些,又开始四处张望。她看见车轮后面扬起尘土,鸟儿藏在叶片中间,树干上长着眼睛形状的瘢痕。她看见太阳在云层边缘投出许多种不同的颜色,像是彩虹。她看见很多很多小孩,远比在班里和体育课上能见到的还要多,有些哭,有些笑,无数张神形各异、奇形怪状的小脸在向各自的家长诉说不同的事。嘈杂的马路对面,一队工人正大刀阔斧地将灌木丛修成方形,枝叶落了一地。 </p><p>妈妈最终没有骂她,但也没再提手表的事。她只是牵起小庆的手,一起回家去了。 </p><p> </p><p> </p><p> </p><p> </p><p> </p><p> </p><p> </p><p> </p>
感觉是一个很童趣的故事,写得很生动很有小孩子视角的天真感,故事细节也都很丰富,围绕着昂贵的电子表被没收这件事展现了孩子视角的校园故事,举报小庆不爱护植物这点感觉还挺有现实感的,看的过程想到以前看杨红樱写的马小跳系列的,感觉整个故事其实很简单,但描写得挺有趣的
(打完发现啰里啰嗦讲了一堆跟文章不怎么相关的,希望作者不要介意orz) 作为一个老师读到这样的文章,实在是很惶恐而无力.....每个小孩都有那么独特鲜明的个性,学校为了管理需要,却不得不把他们往整齐划一的方问修剪,我也很难保证自己就从来没有因为修剪过头而伤害过什么人。在老师代表的成年人世界的秩序面前,学生往往都太弱小、太难反抗了,甚至连挣扎的声音都不会被听见(或者是听而不闻)。我只能在学校规定的框架之下,尽可能多给我的学牛一些自由,可有时候想到,我能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是在一个生源比较好、领导比较开明的高中教书,还有数不清的老师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利,更不要说文中的班主任这样根本都不愿意去理解和爱护学生的老师了,他们的学生每天过的就是和小庆一样的学校生活,面对这些痛苦,我似乎也什么都做不了。小庆好像是有ADHD倾向,如果我遇到这样的学生,我又能做什么呢?在当老师以前,我觉得自己挺适合这个职业,因为我能把很难的题讲好,可是现在我发现知识之外的部分要重要得多,也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