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46【皮囊】改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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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作者:米琪雅 </p><p>标题:改碑 </p><p> </p><p>评论:评论请随意 </p><p>   </p><p> </p><p>我奶奶没有碑? </p><p>她难以置信地在那片荒林里走了两步。昨夜刚下过雨,泥泞的地面立刻让她的鞋子边缘裹了一层脏污,她微皱着眉,对着那个位置看了又看。她还记得下葬那天的确是亲眼看到这里挖开了一个大坑,可是,为什么没有记忆里的那块碑? </p><p>你爷爷还在,怎么会给你奶奶立碑?父亲站在一旁,左手下意识地想往兜里掏出烟来,摸了个空,于是那两只手一下子像不知道放哪儿好,在胸前端着抱住胳膊。父亲这两年消瘦得厉害,小时候她对父亲的印象还是因为喝酒应酬变得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等两个人都有时间面对彼此,她才发现这个人已经老得像一块风干的排骨。 </p><p>从墓园回来,她和父亲一左一右地在破旧的沥青路上走着,路上下起了零星小雨,把本该随着车辆行进而飞扬的尘土拍回到地面,也把乡下田野间那股不悦的气味又酵了一遍。一只被拴在歪脖子柳树边的羊,冷漠地维持咀嚼的姿态。父亲看到那只羊,就笑起来,说,你小时候非要给家里的羊喂干脆面吃。小羊不吃,你还生气了。 </p><p>她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但爸妈从以前就喜欢讲,逐渐地,她脑中也生成了对应的影像,小小的她扎着稀疏的双马尾,一只手擎着一把草,一只手兜着一捧干脆面,小羊安若泰山地斜矗在陡峭的斜坡上,慢条斯理地只吃草,不吃干脆面。 </p><p>她朝那只羊多望了两眼,目光又自然地顺着羊的方向往前延伸。农家小院的门敞开着,陷在椅子里的老人像一球皱缩但被时光摩挲得包浆的核桃,一动不动地蜷在小马扎里,动也不动,任由稀薄的日光晾晒自己。 </p><p>她收回了目光。 </p><p>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也会这样在出太阳的下午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小叔叔特意把那个板凳又扎了一遍,确认它结实稳固。奶奶是骨架高大的农村女性,她比爷爷还要高一截,做活非常麻利,完全能想象父亲小时候调皮捣蛋被她打得满地打滚嚎叫。但是最后几年回老家看望她时,高大的骨架已变成行动的束缚,奶奶得被人搀着,颤抖着移动不灵活的关节,一步步从昏暗的房间里挪到饭桌边,吃不了任何硬的食物,极缓慢地咀嚼软烂的山药和泡了菜汤的米饭,只吃一点就会对着爸妈小声说:吃好咯。 </p><p>怎么想到来看你奶奶的坟?她心里流过出发前父亲的疑问。她那时毫不犹豫地说,我想改碑。 </p><p>改碑?改什么碑。 </p><p>墓碑上我名字写错了。她很平静地说。 </p><p>这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刻那个碑的时候没跟她提前打招呼,因为她没结婚,刚工作了没几年,在老家人心里还是不顶事的小孩子,等她看到的时候,碑上已经是错的名字。她名字用的字介于生僻和不生僻之间,一眼看上去总有人迟疑着读半边,那就读错了,但和大脑较劲一会儿,也还是有人能迟疑着确认正确的读音。拜这名字所赐,从小到大的奖状有一半以上是写错的,老师也懒得改,她也懒得管了。 </p><p>但这是奶奶的碑,她作为家里这一辈第一个小孩,名字还写在第一位。所以想着,将来自己有钱了,要给奶奶换块碑。 </p><p>结果进了墓园,父亲说,你奶奶没有碑。 </p><p>回家去搜“什么情况下老人入土了不立碑”,赫然看到五不立的情况里有“老人配偶在世的情况不立碑”。她往床上一摊,心想,那我看到的碑是什么,是我的想象吗? </p><p>她和奶奶的感情联系很轻,她不喜欢奶奶,这不是讨厌的意思,就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小时候父母都要上班,没人管,她享受着无拘束的快乐连夜开着电脑打游戏,奶奶从老家来了,于是多了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奶奶不高兴就会抿着嘴不说话,那好,她也不说,大家之间崩了一层都不戳破的泡沫。父母问有没有好好写作业,她心虚地说有的,好的,没打游戏,奶奶只看她一眼,爷爷倒是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城市的孩子啊? </p><p>她想,我住这地方不是乡下,但是也绝对不是城市吧。于是大声说:不是! </p><p>后来才知道爷爷说的是“你是不是诚实的孩子”。那也不算说错。 </p><p>对奶奶的淡漠感情还有一点来自于她搞不清楚母亲和奶奶之间讨厌的气氛。母亲有时候止不住地抱怨奶奶总是要钱,讲着讲着就爆发成家庭内部的战争。爸妈吵架的模式三十年来从没变过,听到那种起伏的声波她就痛苦得想要挖破耳膜,但小时候她没有能力干涉,最多用躲进房间时巨大的摔门声表示抗议:你们的小孩还活在这个房子里呢,能不能考虑一下她?但等她再长大一点,母亲就像不记得以前说过的话一样,开始说佩服奶奶,这个家全靠你奶奶撑着,你爷爷好吃懒做什么都不操心,反而活得久。她这时候也隐隐感到有些无奈的好笑,母亲明明知道有些话讲出来不讨人喜欢,但是一定要讲出口,最后两个人硬碰硬地磕破了各自的心——只不过比起小时候路线鲜明地厌烦母亲的蠢笨,这时候自己对母亲才多了一些容忍和柔软。小时候她更崇拜父亲,长大了才能理解母亲的艰难。 </p><p>连父亲也承认,爷爷和奶奶比,肯定是奶奶比较辛苦。他感叹着小时候不能理解,长大了才能理解母亲的这份心意,也和她的心路历程有所重叠。她有时候怀疑自己这么厌恶自己的父亲(差劲的那一面),却好像依然步履不停地顺着他留下的足迹往前,她有时候突然被触发的爆脾气,有时候不自觉产生的居高临下好为人师的讲话习惯,对亲近的人反而更容易不耐烦的态度,她越成长,就越察觉这部分糟糕品质的根源来自哪个部分。这些顺着血脉继承的东西里,奶奶也有相似的部分吗?她试着回想,最后只发现自己和奶奶真的不熟到无法清晰刻画她的样子。哦,或许有一个,奶奶头发很硬,和奶奶的性格也像,她似乎继承了这一点,每次想给头发做个造型,理发师恨不得多收她一倍钱。 </p><p>奶奶去世的那个国庆假期,她本来不想回老家了。大学的时候每年国庆都被勒令回老家见爷爷奶奶,她好不容易毕业了,心想这下我的假期可以由着我心意自由安排了。结果父亲电话说,你奶奶身体不好了。你还是回来一趟吧。她很不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反抗(最大的反抗是不接电话),此刻也一时没了言语,但她心里似乎没有把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听明白,只是心里很烦躁地想,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可以出去玩,怎么又要来占我的时间?她的沉默使得父亲也清晰地接收到了那份拒绝,于是父亲叹着气说,好吧好吧,你不来也可以。 </p><p>她考虑了一天还是买了机票回去了。到底是父亲少见的温和语气让她有些害怕,还是畏惧于自己不敢真的做一个忤逆不孝之人,她可能更不希望未来三十年吵架,老人重病的时候不在场这件事被一再拿出来戳脊梁骨。她还记得乘坐的是很少见的小型飞机,降落在从没去过的机场。等她昏昏欲睡地提着行李到达熟悉的老家宅子门口,白色的布已经排放好了,大量的香烛熊熊燃烧,熏得她眼泪流得停不下来。父亲和小叔叔披着白布跪在门口,她被灌了满耳朵听不太懂的乡音,终于确定她回来晚了半天,奶奶已经去世了。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这仪式的强迫力量,即使她一无所知,她也会知晓一切。 </p><p>奶奶的棺材已经钉死了,等远在外地的大姑姑小姑姑也赶回来,她心里非常平静地看着两个姑姑抱着棺材哭到快要晕厥。比起血脉亲人去世带来的缺失感,她更多的是逃避心与畏惧,她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过度汹涌的感情流动,讨厌自己表现得不像“正常”的样子,讨厌自己不能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因为这种真实丑恶得让她无法停止反省。有一种透明的介质把她包裹起来,让周遭的嘈杂喧嚣冷酷地绕过了她,她好像在发抖,又好像没有,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去寻找母亲的手,下葬的那天,从家到墓园的路上,一直在下雨。 </p><p>黑色,白色,透明的伞,交替为她挡住雨水的袭击。她只是被裹在人群中往前走,每走了一段路,会有仪式负责人示意停下,跪下,磕头。于是她跟着停步,跪下,磕头,在不停息的雨水和泥泞的马路上。队伍里有人时不时地发出压抑的抽噎声,她甚至心里产生了好奇,面对人的死亡,原来会有人这么痛苦吗?直到母亲递来了纸巾,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痛哭,快要喘不上气来,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眼泪像雨水一样流进衣领里。那一刻心里的想法是惊讶,然后是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也会这样流眼泪,就像被人对着鼻梁给了一拳。 </p><p>后来吃饭的时候听到周围的爷叔姨婆议论这场雨,他们说:你奶奶不想走啊。 </p><p>可是到劝说别人不要继续恸哭,他们又会说,你这样你奶奶走得也不安生。 </p><p>等围绕着棺材的人流行进到墓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看着痛哭的父亲嚎叫着“我没有娘了啊”,心里有一块自以为稳固的墙被削薄了几分,她惊觉自己无法想象父母已经去世的场景,即使非常确信自己享受不和他们共处的生活,依然觉得,只要他们活着,自己就有了更多的底气,所畏惧的生死间的大恐怖就被父母尚在这件事实轻轻退拒到遥远的彼端。她试着想象自己的身躯也朽萎到无法动弹,被层层包裹地沉入幽暗狭窄的棺椁里,人死如灯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未曾触碰那道界限的人永远也不会真正理解吧。 </p><p>雨已经停了,但是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快更急,她并没有长久地为奶奶的离开而悲伤,但她从那天之后,开始惧怕死亡这件事本身。她察觉到自己过去自以为的勇敢,其实建立在无知上。 </p><p>她在回忆里又回顾了一遍那天的情景,于是她又看到了那块碑,那块父亲说不存在的碑,上面是刻错了字的她的名字,也刻着她第一次知晓的奶奶的名字。这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碑上,她和奶奶的名字这么近,却都是错的。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用那个名字称呼过她。 </p><p>等到真的要立这块碑的时候,会记着把你名字刻对的。父亲这样说。 </p><p>她说,好的。 </p><p> </p>

发布时间:2025/09/30 19:59:10

2025/09/30 Literary Prison 【246】神话/枝桠/渐冻/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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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月生 :

    完全没想到米琪雅写了这样风格的一个故事,如果在假面舞会里,我一定会猜错这个故事的作者(笑)。

    说是直系亲属,可“我”不喜欢奶奶,在奶奶去世之前也从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死亡却真实地让“我”感受到痛苦,看似不在乎,但好像又耿耿于怀,可奶奶的故事已经随着她的死亡消失了,“我”不会了解,也不愿了解,只剩下对一块墓碑的执念,“我”必须要在这块亲属的墓碑上留下自己正确的名字,以家里同辈的第一个小孩的名义,留下一个正确的名字,用石碑这样坚固的方式在家庭里站定位置,尽管“我”并不在乎所谓家族的观念,但那么多历史的传统的留痕催动“我”去改碑。这种纠结又固执的家庭关系与观念让我想到自己与家人之间的联系。

    2025/09/30 22:22:57 回复
  • 浴火 :

    故事细腻而克制地展现了一个“不熟“的家庭内部关系和代际情感的复杂性。

    叙事者与奶奶之间是疏离且淡漠的,这种不亲近感贯穿始终,以至于奶奶去世时,她更多感受到的是仪式的强迫和对死亡本身的畏惧,而非纯粹的失亲之痛。

    然而,她与父母的关系,却在对奶奶的回忆和“改碑”的行动中得到了微妙的重塑。她理解了父母的处境和自己性格的来源。虽然并未真正立碑,却成了她梳理自身血脉、直面家庭阴影、并最终达成和解的一种仪式。

    2025/10/01 14:21:30 回复
  • 烟落 :

    是一个好故事啊……从前文的叙述间可以窥见家族亲密关系的残缺与亲缘关系的错位,读来有种窒息感,但是一直看到“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用那个名字称呼过她”这句话,才觉得“改碑”这个切入点写得真好。碑文是一种纪念,只有曾经有过的东西或者情感才会被纪录吧,而在这一点上她们曾是错位的。开头那个从父亲的讲述里生成的伪记忆也和不存在的碑呼应了。但幸好,在死亡面前,在永远的离别面前,那道隔膜终究还是被触动了,也许,早在之前,就已经被触动了。最后的碑文上会有正确的名字,似乎是一种迟来的纪念。

    2025/10/01 14:29:22 回复
  • 澜山 :

    切入回忆和分析的角度很吸引人——奶奶不存在的记忆中的墓碑。说是纯粹对于亲人逝去的悲痛,更像是一次近身的死亡教育。对死亡的思考或许是一场对自我认知的回溯,“她”透过奶奶的死亡追溯着与奶奶生命交织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的自己,又顺着奶奶的孩子、自身的父辈来窥见部分基因和性格上的“她”构成,得以回到现在,分析自己与父母的关系,与祖辈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与死亡的关系。文末再次回到改碑相关的话题,“她”如此的坚持更 像是一种隐忍和克制的感情,一种时间节点上的纪念和尊重,对自己,对奶奶,对过去,对死亡。

    2025/10/01 19:45:5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