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菅原真的第一次见面
所谓的身份
究竟是他人的误解还是自我的认知呢?
年幼的朝生更加理解了父亲,同时也是自己的心情。
钦吾觉得女儿最近特别黏他,不知道为何,不过他很享受这一点就是了。总比以前出门的时候说着“爸爸我多爱你呀~爸爸抱!”一进家门就变成“臭爸爸好妈妈!”要好多了吧……
最近菅原真来京都办事,难得有空,准备约他一起泡个温泉,叙叙旧。朝生可不乐意了,一定要跟着。
“可是爸爸和阿真叔叔都是男人啊,朝生只能穿泳衣和我们一起去混浴哦。”
“有什么关系嘛…”朝生撅起嘴来。
“你就带她去吧。”妈妈笑着说,“朝生想跟你待在一起呢。”
“那么琉生也要一起吗?”
“琉生要留在家里还是去温泉?妈妈一个人会寂寞哦。”
才4岁的琉生点点头,“爸爸,拜托了。”他说道。
“诶?”琉生也想去吗?钦吾倒不算特别惊讶。
“姐姐,就拜托您了。”
“哎呀,琉生在担心姐姐呢!”Nina一下笑开来。
自己收拾好了行李的朝生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一下亲在琉生脸上。“要好好吃饭呀,琉生。”5岁的姐姐像个小大人一样严肃地说。钦吾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我们明天才出发哦,朝生。玩具也不可以都带着。”
“哦?朝生小姐吗?”
那是朝生第一次见到菅原真,他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西装,苔藓绿色的领带,站在黑色的轿车外面等着钦吾。菅原看到站在门口的Nina微微欠身行礼。
“菅原真叔叔您好。”朝生学着他的样子鞠躬说道。
“不用连名带姓都叫出来,朝生。”钦吾憋不住笑起来。“只要不叫坏叔叔就行。”
“朝生小姐真可爱啊,我都羡慕钦吾了。”菅原一副不准备理会钦吾调侃的样子,笑眯眯地接过朝生的迷你行李箱。“有毛绒玩具要拿出来吗?坐车要几个小时哦。”朝生点点头翻出了她的兔子娃娃。
朝生不吵也不闹,一直扒在窗边看风景。钦吾有时问她喝不喝水,她才回过神来跟大人搭两句话。
“Papa...”
“怎么?”
“你怎么认识菅原叔叔的啊?”
“唔…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哦。”
菅原真点了点头。
“一起在剑馆练剑,是当时最厉害的…!”
菅原真哈哈大笑起来“你就别吹牛了。”
“这是事实啊…虽然被海斗打的超惨…”
说到这里钦吾突然停下了。朝生看见菅原真垂下眼睛,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回。
“你和海斗…还没和好啊。我觉得过了这么久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啊,钦吾。我擅自改变了他的人生选择。任谁都会感到生气的。”菅原摇摇头,“可是我不为此而后悔,这就是我的问题。没有愧疚就不能被原谅。”
“你的方式确实有很大问题。”钦吾歪过头撇了他一眼。“你得承认你的方式不对,虽然结果看起来是好的。但你要知道,选择永远是有的,你可以用上百种不同的设计去建造一栋房屋,也许结果都能得到安全舒适的建筑或美丽的外观。你就觉得你用的那一种是正确。但建造手段也是成果的一部分,它是包含在最优效果里的。你能懂我的意思吗?阿真。”
“我永远能懂你是什么意思。”菅原看了他一眼,“也许你说的没错吧…”
不过朝生可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只觉得这个叫海斗的人,大概挺重要的?因为爸爸和菅原叔叔都露出那种怀念的神情来。
“明后年我要接个东京的项目了。”钦吾靠坐在车载沙发上,他伸手摸摸朝生的脑袋。“到时候一定要把你和海斗约出来吃饭。你们俩都给我好好反省。听到了吗?不许找借口不来。”
菅原真盯着钦吾看了一会儿,好像吃顿饭要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朝生觉得有趣。然后看见这位,似乎位高权重的叔叔缓慢得眨了眨眼睛,对着钦吾顺从地说到 “好。既然你这么说。”
钦吾点点头,看起来心情很好。
虽然这聚会最终也没能实现。
“小兔子听不懂了!”朝生皱着眉头有点生气地抓起布娃娃的手拍了拍钦吾。傻爸爸笑起来,把她抱到腿上说“那朝生也和我们一起去。让你见见当年真正的剑道天才?”
“我也可以学吗?”
“哦?朝生想学剑道吗?”菅原也抬起眉毛来。
“想!”
“你根本还不知道剑道是什么东西吧,朝生…”
“不知道!”
钦吾露出无奈的表情来。菅原真哈哈大笑。
因为要穿泳衣,朝生在房间就换好了衣服,外面披着旅馆最小号的浴衣仍然太大了的她,衣摆在走廊的木地板上拖拖拉拉,钦吾看着她兴奋地抱着浴盆直往前冲,赶紧追了上去,喊着“跑慢点儿,别摔了!”
到了才知道,菅原把整间温泉旅馆都包下来了。大概是因为黑道有纹身的缘故吧…钦吾没有说什么,能享受一整间旅馆也很棒不是吗?他可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这可是阿真啊…做到黑道组长他还是阿真。钦吾脑袋里出现他们几个在道馆勾肩搭背的画面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大概是会一直改变的吧,那家伙看起来沉稳了许多,也多些了钦吾不愿多想的气息。但钦吾在言谈中还是能感觉到从前的他。
“爸爸要去换衣服,你要先进去找菅原叔叔吗?不许先下水哦。”
“好!”
尾音还没结束朝生就消失在了门帘的另一头。钦吾叹了口气。
朝生先前并不知道菅原是干嘛的。毕竟菅原真的司机还有店老板都管他叫“总裁先生” 。然后她看见了站在池边上检查酒具的菅原。他背对着门口,背上铺展着神奇的图案,绚烂的孔雀羽毛蔓延过了整个背部,中央是一个眉目低垂,神情温和的佛像。看起来挺像菅原叔叔本人的…朝生想到。
“!”
“哦?朝生来了?”菅原转过脸来,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纹身的事,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叔叔…你背上是画吗?”
“这个叫做纹身,朝生。”
“为什么爸爸没有?”
菅原走近她,他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朝生不知道吗?叔叔是黑道哦。”
“黑道?”
“可以说是一种职业吧,用些比较特殊的手段来工作。”菅原笑起来。“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等朝生长大了就知道了。”
“像电影里那种吗?”
“居然看过黑道的电影吗?”菅原眨眨眼。“我要批评钦吾了。”
“是我半夜起来偷看到的,里面的人都在打架。”
“噗…”菅原笑起来,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电影里那些凶巴巴的家伙。“朝生不怕吗?”
小姑娘摇摇头,“我觉得叔叔的纹…身?很好看。”
“谢谢朝生。”菅原心想,虽然自己问的不是怕不怕纹身…不过看起来是没事了,不愧是钦吾的女儿。
“是孔雀吗?”
“是孔雀明王。”
“我可以摸摸看吗?”
“嗯。”菅原坐在石头上转了个身。感觉到小心翼翼地被碰了一下。他忍住笑意“想听孔雀明王的故事吗?改天讲给朝生听吧。”
“想听!”
“朝生!爸爸来咯!阿真?”温泉附近已经积攒起雾气来,冲完澡的钦吾走了进来。他一把抱起朝生。“哦?在研究阿真的纹身吗?”
见他这幅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菅原摇摇头站起来“我还以为你已经跟朝生解释过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纹身嘛。”
“我说的不是这个。”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钦吾眨眨眼,甚至朝他吐了一下舌头。
“走了,准备进去了哦朝生!”
父女俩叫着“哇!水好烫哦爸爸!”“哦!好棒!一会儿就习惯了,忍耐一下~”
“阿真!有清酒吗?”
“在这儿呢。”
菅原真毋自笑起来。“我来了。”他唰地跳进池子里。
“哇!你几岁!”钦吾被溅了一脸水,朝生开心地笑着在水里手舞足蹈起来。
三个人泡的浑身舒爽,准备回楼上的房间看看夜景。听说明晚有烟火。正往楼梯口走时,却听见了不小的说话声。这里除了他们应该只有旅馆老板一家和菅原真的司机才对。钦吾和真对视了一眼。
走过去才看见是当地的两户人家,带着老小来泡温泉。老板努力解释着这里已经被人整栋租下,却引来不满的争论。
只要泡澡的时间错开就好,两户人家并不算多。钦吾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真。菅原真看了一眼趴在钦吾肩膀上的朝生,又低头看了看两家人中的小孩子。心想有些同龄人也总比跟两个大叔在一起好玩些吧?便向老板点头同意允许他们入住。
店老板点头说道“给您添麻烦了,菅原总裁。”
似乎是名叫户井的村民撅了撅嘴,嘟哝道“果然有钱的总裁就能随意占用整间温泉旅店啊!”
被老婆提醒后便哈哈笑着说“哎呀,我们乡下人说话直爽,总裁不要介意哈!”
菅原真笑笑没有回答。朝生却清晰的看见爸爸的眉头皱了起来。
朝生撅撅嘴,有点不高兴。她非常喜欢菅原叔叔,而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令她不快。可爸爸说过小孩子要对长辈讲礼貌不可以直接顶嘴。她便在上楼时悄悄趴到菅原耳边请他别生气。菅原真哈哈大笑起来,说朝生是个有气量的大小姐,自己一定会为了她加油。
♨️
作为姐姐,朝生的交流能力和照顾人的能力都挺不错,很快便跟4个孩子玩到了一起。其他三个都年龄偏小,其中一个叫做玉绪的姑娘最大,只比朝生小一岁,红扑扑的脸蛋,扁平的小鼻子,看起来很是精明。大概本想作为孩子王带领大家玩耍,却没想到被朝生抢了风头。
那种既觉得朝生的想法很酷,又不想要让她称心如意的态度非常矛盾。
今天小孩子们在棋牌室里发现了麻将桌。四个孩子装模作样地坐在桌前,学起大人的样子来。当然没有人真的会打麻将。朝生想起扑克牌来,于是提议只要遇到相同的图案就算好牌。谁打出的“对子”多就算赢。如此简单易懂的计分方式受到了孩子们的一致同意。
不过不知为何朝生面前那两条麻将似乎被人刻意摆放成那样,随手翻开来就是相同的牌。她欢笑着接连不断打出“对子”。
本是无关紧要的小游戏,但在不服输的孩子眼中却不同。在其他两个孩子露出崇拜的眼神时,玉绪终于爆发了,她大声喊道“凭什么你就一直赢呢!”
朝生惊讶地眨眨眼,“诶?只是因为碰巧…”
“规则也是你定的,麻将根本就不是这样玩的!”
朝生抬起眉毛,看出了她的意图。
“规则是事先就定好的,你也不会正确的玩法不是吗?”
玉绪被堵住一口气,脸比平时更红了。她露出不甘心的表情,然后大声喊起来:“妈妈——!”
朝生眼睁睁看着一脸愤怒的玉绪在家长们冲进来的同时眼泪喷薄而出。
啊,啊…也是一种本事呐。年纪小小的朝生想到。
爸爸和菅原叔叔应该不在附近,他们大概在内室没有听到。来的只有户井夫人和其他两家的大人。看见哭泣的女儿忙不失地安慰起来。玉绪抬起一只手直指朝生,“她欺负我!就因为年纪大!呜!她吼我!”其他两个孩子吓得不敢说话。
户井夫人转头看了看朝生,露出一副勉强地微笑来,“哎,小姐,你是大孩子,应该让着点妹妹,怎么可以起争执呢?”
“她只是因为玩游戏输了而已…”朝生解释道。
“是你自己乱制定规则!不信你问大人麻将是不是这样玩的!”有了大人撑腰的玉绪立刻有了底气。不一会儿,户井先生也来到了现场。
朝生倒完全没有害怕。她企图解释,不过大人似乎没有兴趣听她讲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所感兴趣的只有'玉绪哭了'这件事,而这件事的原因是朝生。
并不是每个大人都像爸爸妈妈或者菅原叔叔那样愿意认真听小孩子说话。朝生想到。
她本不太在意玉绪有没有装哭这件事,但是在户部先生说出“女孩子不要这样野蛮,让着些妹妹”之后。她看见玉绪悄悄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怒火突然窜上了她的小脑瓜。
凭什么大人的规则就是必须遵守的?凭什么我不可以制定规则?为什么我赢就是野蛮?为什么我解释情况就是辩解?只要示弱就可以赢得同情吗?
一连串的问题,模糊地涌进她的思绪,当然许多事还不是年幼的朝生能够理解的,但是这种模糊的不公和欺压已经令她足够明白“不甘心”是怎样的感觉。
「我愿意维护和礼让的,只有我自己的弟弟琉生而已。」朝生想到。
委屈甚至没有让朝生的眼眶有一丝湿润。
“是她不讲理,凭什么我要让着她?”她回答到。
大人们没想到她敢顶嘴,全都惊讶了。
“一直是你一个人赢!”玉绪再装不下去柔弱,她冲朝生喊到。
“那只是你牌太烂而已。”朝生抄起手臂。
“真是野蛮,被惯坏的有钱小姐…”户井说道。“总裁就是能为所欲为啊,孩子也一样。”
“喂!请你不要说菅原叔叔的坏话,要不是他允许,你们也不能来这里泡温泉。”
“你这孩子!”户井夫人一把护住玉绪,脸上堆出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哦?朝生赢了游戏就是以大欺小,你们一群大人围攻一个孩子就是主持公正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朝生扭头,发现菅原真站在她身后。爸爸并不在。菅原的声音甚至语带笑意。只不过,同跟爸爸还有自己说话时不同,那声音里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跟凶狠。
朝生被抱了起来,菅原真用一只右手把她举在肩头。朝生不用再仰着头同大人们说话了。
“钦悟有些事要办,我刚回主厅才听见声音。”菅原用稍低的声音同朝生讲话,语气十分温和。
朝生点点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菅原叔叔。大家都不会玩麻将,所以制定了简单的规则一起玩。玉绪她不肯服输,如果不喜欢规则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提出呢?而是到我赢的时候她才开始不满。最后还因为说不过我把家长叫来了。”
朝生清清楚楚地向菅原讲了来龙去脉。菅原很认真的听完了。“嗯。我认为朝生没有错。但是要记住,没必要因为小事的输赢得罪难缠的人。”
“喂!你说谁是难缠的人!”户井先生叫起来。他气的直喘,但仿佛终于找到了挑衅的导火索,可以发展成大人之间的矛盾了,他嘴角勾出不自觉的笑容,像极了告状成功的玉绪。户井夫人伸手象征性地拦了一下丈夫,责备地看了一眼菅原真。仿佛一切都是因为他在挑衅。
“户井先生,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确实是非常讨厌的做法,但真正可悲的是自己为自己贴上标签,不是吗?”
“你说什么?”户井快步走过来,看起来是想揪住菅原的浴衣领子,但是被菅原真一把抓住了手。“不要吓到小孩子,户井。”菅原真仍然是一副冷淡的表情。
省去了敬称,户井似乎终于感觉到了语调里的凉意。他想撤回去无奈手腕被抓住了。
“放开我!你想打架吗?!”
朝生抓住菅原真的衣服,有点不服气地说“我不会害怕的!”
菅原真哈哈大笑着放开了户井,对方因为一直在向后扯动手臂,摔了一个趔趄。
“了不起朝生,只不过你看,玉绪已经快要吓到真的哭出来了。”
“噗…哈哈哈!”朝生跟着菅原一起笑出声来。
“你!”户井因为没站稳撞在了麻将桌上,麻将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倒是真有点吓到了朝生,她睁大眼睛看过去,正看见丢了脸的户井气急败坏的冲过来。
事情发生的有点突然,菅原真害怕户井的冲撞波及朝生,所以他稍稍转身,用双手把朝生护在身侧,在转身时,他一脚踢向身前的椅子,金属扶手椅哐啷一声倒在户井面前,对方的速度过快,没能来得及绕过,被椅子绊倒的户井失去平衡,手在空中一阵乱抓,一把扯住了菅原背后的浴衣领口。这下可好…
朝生听见布料撕破的声音,以及爸爸叫自己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见站在活动室门口目瞪口呆的岩波钦悟、倒在地上嘴张老大的户井先生,他手里还抓着一片破掉的浴衣。还有……她抬头看看菅原真的脸。
菅原真叹了口气。转头对着钦悟仿佛痛定思痛地说 “……我可以解释。”
“你……你你你是黑道!”
准备过来帮户井的另两家人立刻停下了动作,他们看着菅原真破掉的浴衣下,露出的孔雀明王。长大后朝生才知道,若只是一般舍弟很少人敢选择这样的图案。而纹身的色泽纹样也显示着在黑道中的地位。
“准确的说,是你们自己坚持要入住这间旅馆的。虽说我不太喜欢对老百姓出手,但既然我包场,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在哀川会的地盘上。”菅原真把朝生交给钦悟。干脆将浴衣的袖子脱了下来。这下整个纹身映在了众人眼里,蓝绿色,铺展的孔雀羽毛,以及那眉目低垂的佛像,此刻透出危险的气息来。
“哀…哀川会……” 即使是京都的居民,显然也听说过东京的哀川会组织。
“菅原大哥(Aniki),算了吧,虽然这次你带的人不少,但这种货色不值得你动手啊。”
听见钦悟的话,朝生清晰的看见菅原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嘛,说的也是。我只是觉得他一家都在这里,解决起来很方便。”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地板上的户井倒吸一口凉气,他挣扎着还没爬起来嘴里就嚷嚷着“对不起啊菅原先生!对不起!是我们不懂事,对不起大老爷!大小姐!”
“……”菅原真没有理会他,只是转身往游戏室外面走。身后如期传来求饶声——
“我们马上就收拾行李离开!实在对不住…”
户井夫人有点责怪地推了一下玉绪,并手忙脚乱地去扶地上的丈夫。那一刻,玉绪大概突然了解了更多自己的父母。
“岩波,帮我去要一件新浴衣。”
“好。我陪你一起。” 钦悟显然是不懂黑道的规矩。他抱着朝生追了上去。菅原有点好笑地想,若真是作为小弟,可该帮组长都去办好才是。他用手指顶住嘴唇,避免自己发出笑声。
回到房间后,朝生向爸爸讲述了来龙去脉,同时听见隔壁收拾行李的声音。钦悟允许朝生打开窗户,她看见三家人慌慌忙忙离开了。户井玉绪甚至抬头看了朝生一眼。十几年后她的相貌朝生已经快要淡忘,那不甘心的眼神让朝生至今难以从记忆中抹去。她本不想让事情这样收场。
“抱歉扫了兴,本想有同龄的孩子可以陪陪朝生,想来我们这样的大叔也很无趣。
习惯用权威来压制别人是我不好,本来不想叫朝生看见的。”
菅原真换好了衣服跟钦悟一起坐在茶桌前。
“胡说什么呢,明明是阿真维护了朝生,对吧?”钦悟接住跑来趴在自己膝盖上的朝生,帮她拔开好像小狗耳朵似的辫子。
“这种人啊,就算别人平等对待他也于事无补,惯于给自己贴上下人的标签和把自己封在没有锁着的笼中是一样的道理。他们不明白定义自己的并非身份和标签,而是自身的行为。阿真没有出手就保护了朝生才是最了不起的吧?对吧?”
“对呀,他们仗着自己是大人就欺负我呢!”朝生撅起嘴,“但是爸爸,为什么你叫菅原叔叔'aniki'他们就害怕了呀?”
菅原真笑出声来,“是啊,钦悟,再叫一次我听听。”
“哈?闭嘴!被组里的人叫的不够吗你这家伙。我只是假意配合!你可比我小月份好吗?”
菅原真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朝生第一次见他和爸爸这样。
“哈哈哈哈我就要听你叫。”
“你别顺杆爬啊,菅原真!”
“厚?真敢说啊手下败将岩波钦悟!”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发展成了在房间内推手这样幼稚的剧情。朝生在一旁无奈地叹气起来。「mo—究竟谁才是小孩子呀。」
但是看见爸爸这么开心的样子,她也忍不住笑的肚子酸痛。这可比跟什么同龄孩子在一起要好玩多了。
晚间泡完温泉出来,钦悟神神秘秘地从身后变出一小把烟火来,原来之前说的“有事要办”是偷偷去给朝生买烟火了。朝生开心地接下了4人份的烟火,直至天空上绽开不远处的夏祭烟花。她开心的坐在钦悟肩头。在不小的爆炸声中,她听见爸爸转头对菅原真说“谢谢,阿真。”
菅原真的脸被夜空里的光芒照亮,他回答道,“是我该感谢才对,钦悟。”
“你和海斗,在东京等我吧。”父亲转头望向夜空中绽放的花火,朝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猜测那一定是充满暖意的笑容。“终于快要实现了,我们的梦想。”
“是啊。”
「我想要再次,在阿真脸上看见那样幸福的表情。」
朝生这样想着。她才不管什么黑道还是村民,极道能不能幸福这种事。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想要说实话。
这种现象还真是奇怪不是吗?
雨天的时候,即使神经连接再怎么精确,Leo缺失的腿和手臂还是觉得抓挠无方的疼痛。他呻吟着去触碰,也只是摸到令人错愕的金属材料。不管过了多久仍然是不习惯啊……他也没有起身,无精打采地抬眼看着雨水打在外层玻璃上,又缓缓滑落。窗户和内层之间的植物隔离区域里明明沾染不上水汽,却显得湿漉漉的。房间里暗蓝色和橙色的微光交织在一起。
自动咖啡机发出短促地嗡鸣。Leo听见热水自动排出的声音,哗啦啦地令人满足。光是听着声音就感到热气。仍然没有费神挪动。他看着助太刀研介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像助太刀这样全身义体的家伙本质上不需要吃美味的食物,喝有提神效果的咖啡。可杀手却固执的追求生活质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宣扬维持旧有生活习性的必要,头头是道地讲述着自己完美的厨艺怎能因为换了义体就轻易浪费掉。
切…真是傻瓜。Leo不禁失笑。助太刀总因为长相冷峻以及杀手的身份被误解,其实是个比曾经的自己还感性的家伙吧。Leopold这么想着,看着对方把给他的那杯咖啡放在床头柜上。
“小心烫。”低沉的男声响起来,他却意外的没有因为人声打扰了宁静的气氛而不爽。Leo眯起眼睛感觉助太刀的声音如同午后猫咪地喉音一样令人愉悦。看着对方站在原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那杯。Leo盯着日本杀手的嘴唇和唇须,在杯沿随着动作颤动。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而助太刀该死地就能轻易感觉出来这些。对方哼笑一声放下咖啡,钻回床上,从背后伸出手来。Leo刚想叫他滚开,那只手臂却环过他的胸前握住了他手臂和义体交接的部分,那里因为粗糙的手术,即使与好的义体连接仍然有虬结的筋络突出来。而助太刀的原生义体内,由于完整改造的优越性,运用了很多仿生人的结构特性。有完整的血液循环系统,甚至有逼真的人工体温。一直以来很怕冷的Leo败在了温暖之下,即将出口的抱怨变成一声叹息。
“今天下雨了,很难受吗?”
“还好……好多了。”
人类的身体和精神,本质上是不可分离的,Leo一直都这么固执的认为。也因此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有些格格不入。
“我是个天主教徒,我为一切事情而忧虑。”他也偶尔拿自己童年时期的信仰开玩笑,只不过他没有说过至今他仍久保留了很多宗教倾向的观点。不说出来只是怕他人误解。甚至连修一郎都没有说过。为了讨自己爱的人喜欢,还真是没出息啊…Leo嘲笑着自己。
即使在政府军时期,也总因为自己活着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寻死而感到惭愧。直到他遇见齐椒山,看到为了生存而那样努力挣扎的人,他感到敬佩…人类虽然很容易就走向腐败和肤浅,却恰恰因此显得坚强而令人感动。
一开始在Leo看来,助太刀保留着那么多人类的习惯,也不过是愚蠢又可怜的自我博弈罢了。为了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还是人类。虽说是嘲笑助太刀,然而每一次在心里,这些都只会化为自嘲。欺骗自己这一点上,修一郎比自己牛逼多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但电子信息脑又意味着什么呢?Leo一开始并不很明白各中的概念。不是他蠢,只是在截断四肢之前他都不曾认真考虑过。他一度认为自己现在的存活状态很违背自己的信条。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被人锁在地下室里,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一样对待的Leo曾经想过放弃。既然失去了灵活的双手,创造出来的东西差强人意。自己的存在意义本身也就很微弱了。只是这样去见父母和妹妹真是不甘心啊,明明当时下定决心要替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的…身上被划伤的刀口结痂又被链条磨破。他真的认真想过放弃。人类有时真的太残忍了,他快要承受不了。可神到底不愿放过他。被人搭救重建天日的那天。他站在雨里,感觉雨水流过义体和身体的衔接处。感官微妙的差值,让他混乱又幸福。他低头看着被雨水打湿成翠绿色的草叶,在多数都市里已经见不到的野花。正是在这种平日无人问津战乱连连的城市才得以看见。他震撼地感到自己其实想要活下去,是想要活下去的啊。有个像难民一样的孩子企图躲在他的衣摆下面,他转头看着他,脸上布满灰尘因为雨水而混成细小的浑浊水流,弄得一脸斑驳的小男孩,咧开一口不齐的牙齿冲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许我还是爱人类的。”他想到。Leo把身上仅剩的大衣脱下来送给他。看着小男孩想放风筝一样开心地奔跑。
“我当时在心里无奈地笑着,心想,衣服不是这样用的,小鬼。可是却不忍心刺痛他单纯的快乐。” Leo看着桌前白气逐渐消散的咖啡,屋内的温度好像被助太刀调节过了,因此干燥温暖起来。他没回头,罪魁祸首在身后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在他皮肤上滑动,义体接口处的神经有些发痒。Leopold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本已经不存在的手臂,仿若注射过久,血管里冰冷又刺痛。他颤抖了一下。助太刀在他身后收紧了一点手臂。
“喂,你这家伙不是又睡着了吧。”Leo明知对方没睡,可忍不住想打破这种对方在为自己担忧惋惜的尴尬局面。
“没有。” 助太刀的下巴正好靠在他肩头刀伤的结尾处。Leo感觉到他的胡须,比自己的要硬多了。“我在想,你总是这么感性,会不会很辛苦。”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赞美。”
“哦?我倒觉得很美。”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
“我是说,被人折断的花,仍然想要把花香留在人类的手上,不是很美吗?”
“乱七八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Leopold听出了其中的比喻却实在无法直面这样肉麻的比喻,他只好满脸通红地骂道。
“塞伊,你可别改…我就喜欢你这样。”助太刀把脸更深地埋进Leo的头发里。两个人现在用的是同一种味道的洗发水。
“哇啊!我要受不了你了!”Leo挣扎着挥开他的手臂翻身面对他。眼睛对眼睛的这家伙也就没脸继续说下去了吧!没想到助太刀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甚至笑眯眯地抬手,用拇指描着他的眉毛。“明明都是义眼,真想看看你眼睛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噫…冷面助太刀你笑的好吓人。”Leo故意道。
“想到想要挖出来据为己有。”
“………变态狂。”Leopold真实的感觉到从脊梁骨窜上来一阵麻。归根结底这个人还是危险人物。助太刀却完全不以为意。一副我就是变态大坏蛋的坦然笑容。
“怎么样?暖和点了吗?身体还疼吗?”
Leo看着他黑色的长头发垂在枕头上。他甚至不需要这多余的三分之二睡眠。可是这家伙却为了自己而浪费时间。说什么反正没有塞伊一起感觉也是浪费生命。
“我也是啊…”
“什么?”
“没什么,想就这样躺一会儿。”
“好啊。”
“如果换了电子脑,你就能连接我的视觉神经了,还能传输记忆之类的。”
“你这样就很好,神秘的男人比较性感。”
“卧槽。”
“哈哈哈!”
啊……第一次,感觉很轻松。Leopold摸摸自己的右眼,他感觉那份延绵不绝细如流水的疼痛减弱了,应该是自出生以来。它总是如影随形。而今,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助太刀的脑袋,Leo想着,不管助太刀是个什么玩意儿,AI、机器、人类……他都是爱他的。好轻松,Leopold Servantes不用讨父母的欢喜,不用为了死去的人延续生命,也不用因为报答军队的恩情去战斗……作为自己而活。因为他曾说过,“我爱的是塞伊温柔的本性,跟什么神来之手武器大师又或者骂不骂我变态狂都没关系。(“搞不懂你是抖S还是抖M.”Leo吐槽。)做你自己就好,我爱的是你本人,其他什么都无关。毕竟就算没有你造的武器我也超厉害。(“喂!我刚刚有点感动!”)”
“喂,Leopold!”Leo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疑惑地抬起眉毛。“要是还冷的话,就运动一下。”看着助太刀一脸真诚的邀约,他低头又抬头看看对方,大喊着“你这个变态!老子还腰疼呢离我远点!”把他踹到了床下。
作为自己而活吗?Leopold看着少女加特林柔软却危险的机身,笑起来,“我倒觉得我变成你了,真伤脑筋,那种满嘴胡说八道的大叔。” Leopold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真伤脑筋,又下雨了,算了,去Tranquil喝一杯吧。走了,Rudolf.”
扎哈尔推开眼前的文件,向后仰倒,半旧不新的皮质靠背椅吱纽一声响,稳稳地托住了那疲惫不堪的脊梁。白衣的研究员先生慢吞吞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让堵塞的血管和经络重新畅通起来,然而除了酸麻胀痛以外,肩膀并没有用任何其他的感觉回应他。扎哈尔又向前弯曲上身,将肘弯撑在桌面上,取下了金丝边眼镜,拈着细细的眼镜腿儿,用手背蹭了蹭酸涩发热的眼皮以及鼻梁上眼镜架留下的浅痕。
他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待在桌子一角,压在一叠打印纸上的,放在这个糟糕的办公环境里仿佛清新脱俗的女王一般,安静又骄傲地占着它自己的小位置的那个盆栽。然而离开了眼镜,扎哈尔只能看见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
他于是起身,顺手扶了一把靠背椅,免得它发出剐蹭地板的刺耳声响,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很好,他又能看清楚那叠打印纸上因为盆栽留下的细小沙土末了。
那是一盆秋海棠,一种亲切的,诚恳的植物。扎哈尔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那因为受到了温柔细心的照料而挺拔健康的枝叶,他那细细的眼镜链垂下来碰着了花叶,然后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工作积压的疲劳以及压抑和着肺里的浊气一起吐了出来。
有点好笑,研究员先生此刻觉得重获新生了。
那盆花被他的呼吸吹动了花叶,如同被情人的耳语撩着而飞红了脸颊,叶片轻轻颤抖起来。
“你还真是有闲心啊。”同事端着咖啡杯路过,挂着同样熬夜工作之后的黑眼圈,疲惫不堪,白袍的衣袖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洗过了,沾上了灰黄的污渍,端着杯子的拇指和食指染着斑块状的蓝墨水。说完这话,他就当着扎哈尔的面,打了一个拖沓蔫吧,颇有大家风范的呵欠。
“我是在照料主的其他子民。”扎哈尔那同样因为疲劳而缺氧的脑袋里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话,而他懒得思考,顺着本能把它说了出来。
他同事的反应告诉他,这句话让对方觉得听了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而他那短路的脑子显然不能很好的奔跑,让他机智的说点什么来破解这种局面,场面一时有点尴尬。扎哈尔皱起眉,因为想起了这句话的出处而烦躁地推了推眼镜,连夜工作的疲劳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从柔软可爱的桌上女王那里掉落回了纸质的数字垃圾堆。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以及虎口那一段位置撑住额头:“该死,这些数据让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作出恶声恶气的样子,冲他还傻站着想说点什么的同事发出低声威胁,“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然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就快去睡你该死的觉!”
可能是扎哈尔的表情着实很可怕,也可能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床铺那神圣的召唤,那位同事撒腿就跑,矫健得像大森林里的一只野兔。
真希望他醒了之后记得洗洗外套。
扎哈尔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发黄的白色衣角在门缝里被夹了一下,然后让主人粗暴地给一把扯了出去。
然而扎哈尔的思绪却不能伴着对方关门的声音一同静止,刚刚那简短的对话勾起了覆满尘埃的陈年旧事,如同被顽皮的孩童轻轻一吹便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在这小小的室内到处碰壁,激荡起更大的波澜,最后终于起了漩涡,拽着他推着他挤着他,砰地一下将他撞进灰扑扑的记忆之河里。
银质的十字架在那位神父胸前一闪,玳瑁念珠互相碰撞,随着衣服布料的轻微摩挲声,这位生着一双绿眼睛的牧羊人直起身躯转过脸来,脱下那双满是泥土的园艺手套,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十四岁的扎哈尔望着他,几乎被对方眼角的泪痣和耳鬓的碎发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看着牧羊人安静地在身前交握双手,没有对十四岁的扎哈尔那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憔悴悲伤的神色发出任何疑问,他只是微笑着冲扎哈尔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如同春天化开的湖水,漾着令人平静的温柔波光:“你想走近点看看吗?”他后退一步,让扎哈尔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可以近距离的观察那几盆在上午九点钟的阳光下舒展身体的东方花卉,“这是秋海棠,是一种坚强的植物。”牧羊人那轻柔的细语声带着神奇的力量,使登岛后多日来夜不能寐的扎哈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远离故乡来到这里,虽然有些水土不服,却一直尽全力生长着。”
“是令人非常敬佩的,了不起的花。”
少年扎哈尔魔怔了一般直瞪着那朵花,觉得它在明亮的阳光下红的像火,刺痛了眼睛。
时隔多年,已经成为研究员和一名优秀的牧羊犬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每每想起这事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着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神父和几盆普普通通的东方花卉,因生活中接连遭遇变故而如同蜷缩起来的刺猬一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人的自己,竟会在这样几句云淡风轻的闲谈中,失去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控制力,手足无措地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他的脑中一瞬间有很多跳动着的画面在晃来晃去,比如油罐车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和巨响,从头顶上飞过的零件碎片如同刀锋雨,压在车下怎么也拽不出来的父母的手,被血污所染红的视野,以及拉长了的警车鸣笛声,伴着闪烁不停的红蓝两色光,很多穿制服的人一拥而上,攒动的火光中,每个人的背影都漆黑一片,仿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所有的都在火焰疯狂攒动着,鲜红,赤红,,暗红——眼前看不见别的东西。
它们在肆意践踏十四岁的扎哈尔的幸福,并且耻笑他极其无能,毫无反抗之力。
十四岁的扎哈尔沐浴在夏末的阳光中,站在那位陌生的神父面前,梗着脖子,拼命咬着嘴唇,防止抽噎声从喉咙里倒溢出来。
神父从后面,将两只手覆上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让他远离那灼目的幻象火焰,然后将他拢进怀里,扎哈尔的头碰上了对方的胸口,听见神父的心脏在胸膛里沉稳地跳动着,如同一刻不息走动着的立式钟,而他自己的心脏则像只拼命挣扎着要飞走的小鸟,期期艾艾地鸣叫着。
离群的小雁,走失的驹子。
被人剪了翅膀塞进鸽笼,被人套上辔头关进马厩。
漆黑。
扎哈尔不断地,连续地,混乱地想起那些被自己拼命压在记忆深处,反复告诫遗忘的事情,他记得那些神父敲开了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他们那相似到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声音,以及可憎的悲天悯人的态度,散播福音一般对自己传达了无异于拘束令的通知。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您被主选中了。”
他也记得自己那虔诚的奶奶一瞬间露出的惊喜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掩藏在眼底更深处的茫然无措。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他还记得自己故作镇定,挺直瘦弱的腰板,努力把书包拉到背后去,手还插在里面,紧紧握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科目的教科书,攥得死紧死紧,以至于手心的汗水弄软了书脊,“我是个刚搬来不久的外国人,我的父母在加油站爆炸中不幸遇难,我来这里投奔奶奶。”
他无法压抑自己紧张的情绪,机械地重复那从进入国境线以来就重复过许多次的话,那是他段时间内掌握最完美的一句里洛尼亚语。他如此熟练,倒背如流,语速再快也不会咬到舌头。
“神父们,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我在新学校适应的很好,我很努力的学习,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我每周都会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我已经能说很多里洛尼亚句子……”
然而神父们又用整齐一致的声音再次回答他,他们的长袍逆着光,细瘦的身影在夕阳下长的越来越长,一直爬过桌子,伸到扎哈尔脚边。
“您不用紧张,您是被主选中了,牧羊犬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
他们一起笑起来。
“恭喜您。”
银十字。
在逼近地面的一团火焰熊熊的太阳下,油罐车的碎片插进地里,生出了巨大的银十字,它们成片地破土而出,把寒冷的故国土地顶碎成渣土,簌簌落下来,十字上落着成群的乌鸦,它们呱噪地笑着,反复念叨着“恭喜”。
它们的身影被拖的那么长,就像是穿着黑袍的人一样。
——————-tbc——————————
【弗1:7】我们藉这爱子的血得蒙救赎,过犯得以赦免,乃是照他丰富的恩典。
1、
“血液能告诉人们很多事情。”
研究所那栋铁灰色的大楼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着明亮,从三楼的落地窗向中庭望去,草坪、分割草坪的灰色砖石以及修剪整齐的树木已经变成了黑影,但各个楼层的窗口仍然散发着让人感到清洁、高效,同时有点冷冰冰的白色光芒。
除了一楼的治疗室及住院病房,二楼和三楼里侧的房间都安装了落地玻璃,以便及时观察到楼内其他房间的情况。现在,那些房间里的监控设备、计算机终端、看不出用途的奇怪仪器仍然在运作着,而穿着白色外褂的值班研究员还在那些闪烁跳跃的数字信号、用马克笔写着演算公式的白板、堆放得到处都是的档案资料中走来走去。
文森特低头去检查稳压器的电源,然后从那台灰白色仪器中拉出一个小盒子,倒掉里面漂浮着气泡的废液之后,拧开桌上一个圆形塑料瓶,向里面重新加入清澈的液体。接着他合上看上去像阀门的东西,检查了所有管道,触碰屏幕上的按钮,等仪器嗡嗡地运转了一会儿之后,把那个贴着标签的半透明试管与仪器连接起来。他望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前进的进度条,喃喃说道。
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岛上唯一一栋和宗教仪式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建筑。除了工作人员的服饰、文件资料的标题和建筑上偶然出现的装饰让人联想到教会医院以外,这里和那座气势宏伟、有着高耸的拱顶、为巨大石柱环绕着的教堂完全不同,在那里,迈上石阶就会有交错的阴影从上空投下来,步入礼拜堂光线就会变暗,从长椅周围走过的时候,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在石板地面上发出的回响,进入礼拜堂的人会全身心地沉入静谧的气氛,只有从彩绘玻璃后面透过的阳光和圣徒石像附近的烛火会闪烁着,勾画出一幅仿佛远离这个世界一般的场景。
而研究所里,一切清晰可见,所有的信息和数据在此被有条不紊地整理、分类、剖析、实验,反复验证,最终得到结论。名为“理性”、“思想”、“求知欲”的意识在这里交相辉映,显示出与充斥在礼拜堂里的威严截然相反,但也同样强烈,同样让人惊叹的气势。
同时,这里和那里,有些事情也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研究所与教会同样应对着“未知”,而且是与“生命”,与“人”紧密相关的“未知”。
为了保护,为了拯救,或者与那些无关,仅仅是想要驱散“未知”代表的昏昧不明,而满怀热情的人,他们的表情是非常相似的。虽然研究所里也有对事实真相的探究欲超出了正常范围,显得古怪而冷血无情的家伙在,但大多数都是想了解“恩典”的产生和运作而投入探索的。
赫西亚看着那张皮肤白皙,线条优美的侧脸,金色的额发垂下来,在眼睑上方投下浅浅的阴影,接着他的目光移动到对方白色的外褂,衣兜里的原子笔,以及那双忙碌着的,骨节突出,显得灵活而有力的手。他想,这和教堂里热心布道的神父,或者虔诚祈祷的信徒,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怎么还不走,没有别的事可做吗?……你坐在那儿让人分心。”
文森特吁了口气,投来明显不耐烦的眼神。
“抱歉。”
这个指责对牧羊犬来说太过严苛了,赫西亚认为自己隐藏气息,消除存在感的努力一向是成功的。他可以混入人群,变成这城市的普通一员,成为在站台上面带愁容等待下一班地铁的职员,在集市上推着手推车卖手工艺品的异国商贩,贫民区的黑帮,桥下的流浪汉,或者干脆只是坐在长椅上,变得像树木或石头一样不引人注意。
自己在研究所就这么不协调吗?这份报告已经拖了太久,只剩下最后的一小部分需要补完,因为监狱里有经常处于暴走边缘、恩典能力类似的“黑羊”,研究所所长、典狱长、教廷高层都在催促报告的结果。如果不在拿到样本之后72小时内得出结论,无论哪一方都会施加压力。虽然用这个理由强迫维稳科的外勤调查在工作时间以外逗留在研究所里忍受研究员的白眼已经足够充分,但赫西亚从一开始就只是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想在这个房间安静地待上一会儿而已。
2、
“算了,既然抗议也没用,你就呆在那儿好了,不要乱动桌上的东西……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什么?”
文森特的眼神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啊……不,没什么,突然想到之前也听到过这种说法,有关……血液。”
赫西亚指了指那个试管。
“……是吗?怎么说的?”
出乎意料地,年轻医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兴趣,他继续熟练操作着仪器,接着像想要填补这段等待时间的空白一般,看也不看谈话对象地,一边抛出了问题,一边开始飞速敲击起旁边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是……关于人们失血死亡时,发生的事情。”
赫西亚回忆起新人训练时的学习和这几年接触的案情。
血液在人体内大约占体重的8%,成年男性有五到六升,女性则是四到五升。这种红色的液体在人的体内形成一张网络,贯穿人体各个角落,在人的一生始终川流不息。这种东西不仅是人类健康状况的指示器,同时也是“生命”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当失血量在血液总量五分之一以上的时候,伤者的脸色会逐渐苍白,嘴唇发青,皮肤上渗出冷汗,感到手脚冰凉,浑身无力,呼吸会开始变得急促,脉搏变得快速而微弱,而失血量达到四分之一以上时,会引起大脑供血不足,伤者出现视物模糊,口渴、头晕,神志不清或焦躁不安,接着是昏迷不醒。如果这种液体继续流失,等待伤者的将是休克甚至死亡。
同样地,遗留在死亡现场的血迹只需遵循简单的物理原理,就可以推测出人体受创的时间,武器的类型和进入人体的速度,使用武器者的惯用手,受伤位置和类型,以及伤口是否致命。
受伤后从身体缓缓滴落的血液会以每秒一点五米从伤口落下,汇集成四到八毫米的小小血泊,被钝器、拳头击打和锐器捅伤产生的血迹会以两米到三十米每秒不等的速度飞溅出来,形成抛射状、小于四毫米的小血滴,而枪伤或者因为呼吸等原因喷溅出的血液会形成直径小于一毫米的血珠,以一小片血雾的形式的沾染到周围的物体上。血迹的拖痕、溅上血迹的物体的运动轨迹,血泊中出现的神秘空白,都可以作为线索,告诉人们谁到过这里,可能做了什么,以及死者从血液飞溅,身体失衡倒地,一直到失去意识那一瞬间发生的一切。
而作为“第三种能力者”,无论是流血受伤的对象还是涉入案件的嫌疑人,假如具有‘恩典’,他们留下的痕迹在牧羊犬的眼中会变得不同,虽然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有相同的感受,赫西亚觉得,自从牧羊犬的能力觉醒之后,那些迹象在他眼中像混入鲁米诺试剂一样特别。利用这一点,他们可以锁定、追踪目标,再根据目标的情况决定是施以援手还是施加惩罚。
“这个国家的国土上,被赋予“恩典”的人数以每年一两百人的速度增加,而随着新生儿的成长,他们的生活环境需要被了解、被关注,他们应该知道如何行动,如何操控自己的能力,如何找到可以帮助他们的人……并且,在引发什么事情之后也应该有人去处理。”
“这很有趣……虽然我不觉得政/府和教廷的目的有这么单纯。”
医生站起来,从并排放着两三排试管的架子上取下新的样本。
“然后,在这之前呢?”
“之前?”
“他们被赋予恩典的时候。”
赫西亚困惑地看着用滴管混合着几个小瓶中的液体的医生。
“血液中还有其他东西,外周血样品中的DNA和RNA勾画了生命体从出生、成长、发病一直到衰老死亡的一整幅图景。”
青年医生以很快的语速,明显带着点怠慢地,仿佛向学徒或者入门者解释一样向对方说明着。
3、
有人可以把手放在滚烫的炉子上,走过火焰,用脚踩碎玻璃,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有人天生拥有比其他人强壮的身体、坚硬的骨骼,还有人以无法解释的神秘原因,无需碰触就能操控外界的事物。在二十五年前恩典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世界上就存在这样的人,这些都源自于他的基因开的“玩笑”。 而“羊”,大概就是他们身上的变化突然变得明显,以至于超出了“疾病”与“异常”的范围。
与之相对的,同时出现的“犬”,其自身之所以能够规避“恩典”的效果,并能削弱甚至消除其他“羊”的能力,运作机理从某种程度上与血液细胞发育成免疫系统的非先天性特异反应类似,也就是说,由于“羊”的出现,另外一部分人发展出了可以不受影响的体质,更进一步地,甚至能够修补和控制“羊”身上出现的异变。
恩典并不是凭空降临的,而是长久以来就存在着,只不过二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它的迹象变得更加明显,不管是羊还是犬,这些看似特异的能力也许会让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饱受痛苦,但对于医学和生物学研究者来说,他们是真正珍贵的,天赐的“礼物”。
“……倘若能够了解恩典运作的原理,就可以知道什么样的人会产生变化,变化的程度以及内容,甚至连恩典何时会出现都能够预测。削弱过强的力量,弥补脆弱的环节,填补缺陷,就可以让“恩典”更加正常地运行。现在‘药’,以及测量‘器’的仪器的出现,就是很好的证明。”
“假如‘恩典’的确是一种体质,为什么力量的发动是可以自由控制的,而且发动超过自身承受能力的力量,往往与心理状态和情绪有关……还有,为什么‘羊’和‘犬’能够识别对方……”
——有时候能体会到对方的情绪,甚至能够看到即将发动的“恩典”。
牧羊犬试着提问,然后默默地把最后一部分问题吞了下去。
“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也是研究所存在的意义。”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简短地总结道,接着摇晃着手里的试管。
“我同样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东西对‘羊’来说有特别的作用,而且每个个体需求的程度都有所不同……柠檬酸零点四八克,柠檬酸钠一点三二克,右旋葡萄糖一点四七克,加水至一百毫升,每六毫升新鲜血液加入一毫升ACD液,零度保存几天后,移到零下七十度的环境中长期储存……”
也许是因为实验结果已经出现,工作可以告一段落,文森特显得心情很好,他甚至难得地扭头正视谈话对象并开了句玩笑。
“……好像柠檬蛋糕一样,不是吗。”
4、
“……果然呆在这儿才是正确的选择。”
赫西亚坐在实验室隔壁,与刚才的房间有一道门联通的休息室里,盯着靠墙的长沙发上睁开眼睛的“黑羊”。
对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狼狈,甚至想要把脸扭过去塞进沙发里,意识到不该那么做之后,他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揉了揉头发,从鼻子里发出愤懑的叹气声。
“没想到医生有药物依赖症,而且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是因为额外的工作忘记时间了吧……被你碰倒的盆栽已经收拾好了,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微波炉,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用来热食物……嗯,好像让你感到不快了,我会马上离开的。真的非常抱歉。”
牧羊犬看到对方的表情由狼狈变成烦躁,由烦躁变成愠怒,反而露出了笑容,他把纸袋里还冒着热气的锡纸餐盒取出来,放在沙发旁边的白色塑料桌上,然后站起来向外走去。
门轻轻地发出声音,就在门扉就要合上的时候,缠着纱布的手阻止了它的移动。
“呃,虽然现在问这个有点不合适,医生,我还可以,再到这里来吗?”
=========================================================================
*好像越来越偏,不过算了,有机会一定写写教会场景...
*全是扯淡,全是扯淡,全是扯淡,如果有什么设定上的冲突请戳我【土下座
*时间线大约是在四五年前
*不知道怎么触发隐藏event,只能单方面重复刷一次0.5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