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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间的每一天每一分一秒,我都在想,见到你之后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不是在害怕你已忘了我,而是在对你将会意识到你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这一事实感到恐惧。
没错,如此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你依然是你,可我不再是那个身为人类的我了。发生改变的不仅是我那残破的肉身,还有更为内在的某些东西——当然,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保证,我待你的这份情意,亘古不变。
别笑嘛,你不觉得正因为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极恶鬼了,才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吗?
再说了,正是因为我如此企盼能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即便作为人类死去,也能成为极恶鬼活下来。如今这个愿望就差一步了。
我爱你,我想保护你,如今我总算有资格当面对你说出这些话了。
所以我再问你一遍——
你愿意入我的百鬼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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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临下地坐在世界树枝杈上的少女俯视着虫豸般渺小的众生,事不关己地预判着各位的死刑。淡紫色的花朵摇曳着枯萎了,糜烂在土里,飘散出的余馨裹挟着难以估计的能量。人群开始骚动之前,梁弋峯便带着琉烁逃离了现场。
黑夜尚未终结——也许永不会终结,而此刻全世界的灯火仿佛都集中在了中心地区,所以两人只得凭着其余四感一通乱跑。
“哈,结果我还是回到这个地方了……”金系的极恶鬼平静的语气同世界树顶的红衣少女如出一辙。他停在一桩粗壮的树干前,纤长而冰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树纹游走,勾勒出久远回忆的线条。一旁的狐妖倒是扶着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原先被藏匿的兽耳此刻正在阴冷的寒风中微微颤抖,脚上的木屐早已被甩在路边,为了便于奔跑甚至干脆将浴衣的下摆撕扯开。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与其被她那些朋友看见,还不如在那之前便让她成为世界树的活祭。
“为什么要逃?放着遍地的活祭品不顾,跑来这个了无人烟的鬼地方做什么?!”琉烁忿忿地握着方才被对方紧紧抓住的手腕,几道指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伤痕般显眼。“倘若我们先发制人的话——”
“——那你便会成为下一个祭品。”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梁弋峯轻轻掰过她的肩,毫无温度的手覆上她的手臂,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觉到他蹙眉的神情。
他低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不能确定在保护你的同时能够和他们对抗。”
“你!”琉烁无言以对,有些急躁地用尾巴抽打着空气。晚风变得迅猛,吹淡了墨黑的云,满月的银辉便漏出一弯来。琉烁感到有什么被风捎带至肩头,下意识地去抓。
“……诶?”
露出半边脸的月映亮了她手中细小的、本不该在秋之年出现的白色花瓣。
风还没有停,在她掌中盘旋几度,又蓦地卷起花朵飞向高处。琉烁循着它朝上望去,看到两棵古树开满梨花,一片柔和的素白曝露在一轮满月之下,美得失真。
“喜欢吗?千年前我将它们种在这里,结果不知何时起它们就妖化了,靠着吸收这片土地中的灵力,永不枯败。”
“……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你。”他毫不犹豫地脱口,“尽管你在千年前离开了我,但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多远,你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所以我为我们时隔千年的重逢准备至今。难道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就如我们当初见面的那夜么?”
“够了!”
她吼了出来,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她甩开他的手,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然而对上那双错愕的黑眸,看到他有几分受伤的表情时,她又怯懦起来。
“我……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吧!你成为极恶鬼只是一个意外,与其背负毫无缘由的怨气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我……亲手解脱你。”
“解脱?”面前的极恶鬼忽然笑出声来,“不……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烁。”
梁弋峯微微俯身,凑近琉烁的耳畔,低语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为了续命!为了能让全族的人都憎恨我,我准备了足足七年……虽然好像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还赔上了你的一条命,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一并把那姓魏的杀了……”
“什么……莫非他们……”
“没错,是我勾结的。”炫耀玩具般的口气。
“那,之前也……?你哥哥呢?梁佳呢?你利用我?!”
“不,也是我。”
看着倒吸一口凉气的琉烁,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修改了你的记忆,在临死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梁佳——我的姐姐,是你看着我杀的啊……不过我当时只是抹去了我在场的记忆,没想到你竟误以为凶手是你了,抱歉。”梁弋峯只是笑着耸耸肩。
琉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前人的笑容同两年前那个重复之日的景致重叠,早春的风模糊了少女的双眼,恍惚间她看见那个站在开满花的梨树下、生着玄色双角的青年男子似是感应到什么般,转过身来,脸上亦是那种与千年之前无异的温吞水般的笑容,带着她无比熟稔的语调说道:
“这下,我终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我费尽心思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你。
“可我……可我不需要啊……”苦涩的叹息划过唇边,化为一声笑。
恶魔般的故人仍在耳边细语:“现在就是最后一步了……只要你入了我的笺,那你就不需要费心去找祭品了,一切都交给我便可。虽然当初将它转送与你,但如今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这样一来,也不枉我将它从见烛樱带出来了……”
梁弋峯伸手解开系在琉烁额头的装饰。他将翡翠色的勾玉悬在月光下,青绿色的妖异光辉晕开。“时间愈久,光泽愈纯,不愧是九尾狐的妖骨!”仿佛回到任梁家武器铺掌门的那些时日,他仔细端详手中的艺术品。
九尾狐……?
看出琉烁的疑惑,他踩断了她心头因不详预感而绷紧的弦。“是啊,是你母亲……”
琉烁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可梁弋峯却视若无睹。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对不对!”被濡湿的嗓音颤抖。
“我怕你伤心,况且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你打算去见烛樱送死?你母亲是为了保护你,就如我一样!”
琉烁不住地摇头后却,眼中的惊惧掩盖了悲伤:“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啊!”梁弋峯上前相迫。
“我这千年来可曾求你救我了?!”
“我爱你啊!这还不够吗?”
琉烁站定在原地,终于下定决心从腰间抽出短刀,寒风哀嚎着纠缠在一起,卷走她落下的泪。
“我不会跟你走的,弋峯,你……早就已经死去了。”
早已死去的前人类只是抽出黑色的妖刀,银白的月光下,刀面反射出橙色的光。
他轻叹:“你明知你敌不过我,这又是何苦?”
“为了做个了结,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能够解脱你的这一日了。就由我亲手……将你……”
“别傻了,烁……”
“我恨你……!”
“恩,我也爱你。”
风刃嘶吼着直取心脏。
相距不过两米之时,男子却直接扔掉了手中的刀,张开双臂,脸上仍挂着温吞的笑。
气流尖叫着四散开去,躲开了他的胸膛,可琉烁已来不及刹住脚步。金属的刀刃插入了死尸般的钝物。
“为什么……”
眼前的恶鬼戾气尽失,除了头上生着双角外,他的外貌与情感,都同普通人类无异。
“为什么不躲?!”
风还没有停。
梁弋峯开口,薄唇鲜红,仿佛找回了生前的血色。“现在你可以将我收入你的笺中,或者……拿我当祭品,趁我还没有死前……”
琉烁自拔刀起,手就微微颤抖着。无暇的梨花被吹落,带落几点殷红,沉默在脚边的泥土里。
“我说了,由我来解脱你……”
“那你就选择后者。”
二人一时无言,梁弋峯的气息渐渐虚弱下去,而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许。
“这样我不过是,换了种形式活在你身边而已……”
琉烁抬起头看他,眼中的倔强让他愣了几分。
黄眼睛看着黑眼睛。
仿佛又过了千年,黄眼睛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我说了,要做个了结……不论对你,还是对我。”
——胜者的笑意。
风刃再次凝聚。极恶鬼瞪大双眼,眸中的坦然第一次变成了惊恐。
“——你疯了吗?烁!”
风刃成型,不过是反向的。
“你忘了吗……你亲手送给我的,这是……双刃刀柄啊。”
梁弋峯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能同生,但求共死……什么都忘掉的是你啊,弋峯。”
力量耗尽了。极恶鬼额上的双角粉碎,随着风飞散。
风还没有停。
而这段持续千年的纠葛到此为止。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我恨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却又亲手送我至万劫不复……!”
“恩,我也……爱你。”
-完-
“喜欢就是放肆,但爱就是克制。”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感谢这两个角色带来过的生命的活力。
鸟居回廊中灯火摇曳,但无法从中感到丝毫暖意。
“这次真是白跑一趟,对不住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明明玉藻前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
琉烁的话头被猛然掐断。几个零碎的音节从口中漏出,而她身后的裘欢,仿佛为了束住装着声音的口袋般,用一根银色的丝线勒紧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几乎窒息的琉烁仍然不忘多嘴,“没找到妈妈的小朋友……要泄愤也不能这样吧……?”
“为什么……?今日不是你来偿命的日子吗?”裘欢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不同于之前的低沉,反倒变得有些尖细,“玉藻前的后人……哟。”
“?!”
琉烁勾起脚直踹裘欢的膝盖,他猝不及防地后退,松开了双手。琉烁借着蹬足的力向前滑去,转过半周俯身降低重心,拔出腰间的短刀聚气。“哈……原来是讨债人,不对,讨债的神……吗?”
眼前显然被附身的裘欢用阴鸷的声音宣布她的死刑。“在这里等了万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祖上偷走的东西,就用你的命来还吧!”
余音未落,琉烁便挥着风刃攻了过去。裘欢伸出手截住她的刀,两指的指甲将刀刃夹在中间封住了她的动作。
“真是愚蠢啊,同样的错误还要再犯一遍……!”琉烁嗤笑着改变风刃的形状。然而这次没有料到的是她。在她停下动作的间隙,裘欢的手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挥过,顺势滑向她的腰腹,留下三道伤痕比早间的更深。紧接着他又一脚踹向她的伤口,作为刚才的回敬。
琉烁撞到身后鸟居的立柱,血色染于其上却无法显出。她摊开捂着腹部的手掌,嫣红的血花绽放。琉烁抬起头看向跟前舔舐着指尖血液、步步紧逼的裘欢,嘴角弯成危险的弧度,眼底的狂气终于撞开了最后一道防线呼之欲出。
她以慢了平常几倍的速度挥刀,裘欢偏头躲过,身后的灯笼连带灯芯被削成两半。飓风骤起,琉烁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黄色狐狸,原本只应有一条尾巴,然而在满月的辉光下另外八条失去的尾巴隐隐若现。
“今天可是满月啊!你忘了那晚吗?一万年过去了,记性变差了?野干神!”九尾黄狐低吼着扑向显得有些渺小的八尾白狐。
裘欢踉跄几步,勉强抵挡下她的攻击,眼神愈发锋利:“我怎么会忘了呢?不是这样我怎能雪耻!”他使出蛮力将她击出几米,身后的半盏灯笼落地。
然而琉烁突然改变行动的轨迹,转而向山顶跑去。
“想逃?”裘欢亦现出原形追了上去。一路追出树林,嗅到浓烈的血味。黄色的狐狸奄奄一息地躺在不垢泉边,尾巴上的光也黯淡下去。
裘欢变回人形,野干神原本有如圣母的形象化为修罗印在有些失焦的黄色双眸中。他冷笑着靠近地上毫无防备的猎物,轻声说:“我真不想让你葬在我的神殿中……不过,再见吧。”
眼前喘息着的妖兽露出一瞬即逝的笑意。
“什么!”
察觉到她的目的,裘欢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晚了。
琉烁竖起仅剩的一根尾巴,一个小小的飓风卷起身边的泉水,向他泼去。裘欢浑身都被淋湿,跌坐在地上,胸口凝成一个光球,被驱出他的身体。裘欢捂着额头茫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快杀了它!”琉烁拼尽余力大喊。他回过神来,似乎接受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举起手砍向光球,但指甲却穿过了它。琉烁见状再次卷起泉水泼去,但也扑了空。
“别费力气了,你们伤不到我的。”光球悬停在空中,白色的柔光缓慢地闪烁着。
“……你便是野干神?”裘欢摆出防备的姿态,而身旁的琉烁却失声惊呼:“——弋峯?!”
光球见怪不怪地答道:“这是金系的能力而已,只可惜我的修为还不够化出人形,否则你见到的也必定是心中所想之人。”
“什么意思?”
“我本是盘踞在此的灵体,只要在满月之夜吃掉一个法力高强的人或妖便能得到实体,因此趁他心中迷茫之时侵入思维窥见了记忆,本想让你们自相残杀,只可惜功亏一篑……附身状态下被不垢泉水泼到,半个时辰后——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那……这里的主神呢?”琉烁变回人形,靠在泉边。
“野干神的使者不会永远呆在神社里,她们每年都会在西域游历,实现善心者的愿望。”
听罢,裘欢有些失望地垂下双耳:“这么说我们果真白跑一趟了……”
“不,”光球的光芒开始涣散起来,“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裘欢向神社看去,殿中的石像依旧岿然不动。青黑色的天边已经有些泛白,几个时辰前山顶的阴森气氛也逐渐褪去。
许久,裘欢开口,对着殿中的石像:“我还会再来的。”
没有回应。
他转身对坐在地上的琉烁伸出手,对方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一起走吗?要我驮你下山也可以啊。”转变为促狭的笑。
“……才不要!真是的,在晚辈面前颜面尽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快走快走!”琉烁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不垢泉的泉眼是水曜留在世界树底的,能够缓和伤口。况且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后会有期吧!”
“恩,再会了。”裘欢微微颔首,再次瞥了眼神社,低声重复了一遍:“再会。”
裘欢独自走在下山路上,心不在焉地环视着四周的景色。临行前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淡得几乎不见影的光球告诉他他所缺失的某段记忆——
“你确实是在这神社降生,你的母亲应该是野干神的使者之一。”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那……那她可曾对我说过什么重要的话?”若真的有,如此重要的话语也因梦魇的缘故而忘却的话……
光球忽然缄默不语。它飘到裘欢跟前,因为这多余的举动而湮灭得跟快了。
它有些郑重其事地对裘欢说:“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想到这里,裘欢下意识地抚摸胸前的铃铛。他将其举至眼前,仔细端详。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这便是,你最后留给我的……
裘欢猛然刹住脚步。
写在铃铛上的话语……难道……!
清风迎面拂过,然后他听见了铃声。他转过身,只见漫山遍野的铃铛随风摇晃,合奏出常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天籁。
裘欢顾不上多想,奋力向山顶奔去。
“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自己昨夜在挂铃铛之时,便早已被她附身——
“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您唤来的西风,是否便是您的回答?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
“——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等等,我还没有好好地和您说上话,我还没有问你百年来过得如何,我还没有再次叫你一声——
裘欢一脚跨出森林。
一轮惨白的太阳扫遍了空无一人的山顶每一处。
“……娘……”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味道,然而四下只有不绝于耳的铃声和裘欢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向神社旁的一棵树,竭力将自己的呼吸放轻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还想,再见您一面……”
他拿起那个被他的手——被她的手——握过的铃铛,翻转到写了字的那一面,手有些颤抖。
“——”
“——是吗,我明白了。”裘欢喃喃自语,又似在对空气中的谁说话。
他缓步走向神社的殿堂,摇动风铃,击掌二次,沉心默祷了一番,而后又向着石像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既然您是如此期许的话……那么即便成了魔无法与您相见,我亦无所悔恨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END
野干神——
曾击退东域象征邪恶的九尾狐妖玉藻前,千百年来始终守卫着西域的安宁,是能够实现人们愿望的白色狐仙。传说在冬季之年的年末将写有愿望的金色铃铛挂在野干神社中,如果恰有西风吹过使铃铛发出响声,来年祈愿就会实现。这每四年一次的祈福活动格外的隆重,几乎能成为西域最为声势浩大的节日。
当然,这些只是在人间流传的那一部分。
虽然野干神是存在于人类的神话之中的虚构角色,但其似乎确实有一个原型,就如在东域同样名声大噪的玉藻前一样。只不过——
“——等等,也就是说,它只是神社里千万个铃铛中的一个而已了?”裘欢停下脚步指指胸前。指甲触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泛红的夕日包裹着晃动的金属外壳,变幻出绮丽的色彩。
琉烁扶着树叹了口气。
“都说别那么心急了裘欢小弟弟,你都第几次打断我了!最为关键的是,传说野干神就是通过修炼成为九尾白狐的哦。”
“九尾白狐……”
“我说过吧,野干神是有原型的,不过不是妖怪罢了。”琉烁再次提醒道,“而且你妖化也是因为别的原因吧?”
裘欢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刚刚说只不过……?”
琉烁眨眨眼睛。他注意到她有些不自然地晃了两下尾巴。
“没什么。“黄色的狐妖少女逃避似地转过身指着前方,忽然抬高了声调,像一个不小心撞见了游乐园的孩童,”我们到了哦!“
顺着她的食指,裘欢看见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无法计数的红色鸟居鳞次栉比地排成笔直的一列,沿着山麓向上,形成一条鲜艳的回廊,通向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回廊入口的两旁分别有两座崭新的狐狸石像,不过都只有一条尾巴,神态亦没有任何生气,唯一特别之处是它们的眼睛:两只狐狸都失了左眼,只留有经过打磨的光滑眼窝。
裘欢跟着琉烁前行。太阳落山了,白天蛰伏在灯笼内的火蝇点燃了芯草,悬挂于鸟居横贯之上的灯笼便逐次亮起,地面上光斑相映,交叠出绵长的前路。裘欢伸手抚摸鸟居的立柱,一小块红色的漆松动剥落,露出其下暗棕的木纹。
蓦地,耳边传来一阵喧闹。似是孩童的嬉戏打闹,凌乱的脚步声中交杂着欢快的笑语,以及……铃铛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裘欢觉得有些不对劲。
“恩?什么?”琉烁回头。山间夜鹰的重唱乱了节奏,振翅声四起。她歪着头疑惑地看向直愣愣盯着自己身边的裘欢:“怎么了?”
红漆落在地上,无声地摔成粉碎。
“——没什么。”裘欢觉得喉咙干得发毛。
方才的一瞬,他清楚地看见幼儿模样的自己从身旁跑过,眼底是纯粹的快乐,脸上亦洋溢着明媚的笑容,胸前的铃铛清脆作响,而那声音却仿佛从脑髓中传来,在脑内冲撞,扰乱了心弦。远处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白影,儿时的自己穿过琉烁的身体扑进那身影的怀里,它牵起他的手向山上走去,旋即二者化为飞沫,湮灭于黑暗之中。
这似乎是裘欢吞噬梦魇时被它蚕食的部分回忆。他摇摇脑袋,思绪却变得愈发混乱起来,犹如什么人带着恶意搅动着脑内的记忆,它们便像五色的颜料般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于是他暂时放弃了深究。
不觉间,鸟居消失在身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位于“神界”的野干神社。
“我原以为,这神社仅仅位于山顶……”裘欢仰首喃喃,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怎么会呢,这可是西域最大的一个野干神社了。”琉烁轻声,“看,整片山头都是——”
丝线。
细到普通人难以用肉眼察觉的银色丝线在林间交织,每一根上都串起三四个金色铃铛,裘欢随手拿起一颗仔细端详,上面写有“愿来年丰收,阖家平安。”耳畔又隐约传来铃声,也许只是这树海之中的某一根丝线被扰动了。
复行数十里,道路两旁都是一样的景色。直到树林也逐渐消失,两位不速之客跨入一片旷地,在月光的照耀下,偌大的庙宇于静谧的黑暗之中显现出它威严的身形。殿中仿佛有神明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访者,也许那便是野干神的塑像。
“今夜原来就是满月了……”琉烁蹲在一个水池旁,搅动着水中月亮的倒影,自言自语。“喂,裘欢,每个来神社祭拜的人都要先在这不垢泉中洗手祛除不净之物……”琉烁看到毫不理会自己、径直走向主殿的裘欢,兀自叹息,“算了,反正你也不是人。”
裘欢走近神社才发现,殿中有一座巨大的八尾狐石像。野干神端坐于殿堂中央,神情肃穆而不失一种广施恩泽的温和。方才在殿外感觉到的目光原来是石像双眼——蜜黄色猫眼石的左眼与翡翠质地的右眼——反射月光的结果。
琉烁走到他身旁,晃晃悬在空中的粗绳撞响风铃,然后像模像样地拍了两下手,闭眼祈祷起来:“神仙神仙快显灵吧,把你的后人带来啦……”用胳膊顶了一下裘欢的腰,他赶忙学起她的样子。
半晌,琉烁也嗅不出空气有什么异变,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果真什么事都没发生,便有些失望地喃喃:“不会吧……难道这传说真是虚构的?”
“……”裘欢沉默地看着石像,巨大狐狸的神色使它看上去仿佛真的要挣脱凡间的桎梏般,然而却毫无反应。他试着摇响胸前的铃铛,但亦无用。
“算了,走吧。”
“就这么走了?不试试挂个铃铛在这里?”琉烁脱口而出,立刻捂上自己的嘴。
裘欢停下脚步,踌躇几分还是走回殿旁拿起一个空无一字的铃铛写了些什么,挂到离主殿最近的一棵树上,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琉烁跟了上去。她突然有些不安,在两人祈福完毕后便始终有一股阴魂不散的寒气萦绕于他们之间,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何一个属于神界的地区会有什么不祥之物,但直觉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
TBC
青灰如砖的天边刚刚渗出一丝光亮,村中的一只公鸡便昂起首啼鸣,声音嘹亮仿佛能唤醒整片西域。
不过没有一个人醒来。
准确地说,是无法再度醒来——成为死尸的人类,即使五官完整,也听不见这声音;即便无法瞑目,也是再不能看到太阳的了。
这个村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毫无知觉地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仍然尽忠地履行自己义务的公鸡之外,整个小小的村子一片寂静,只有死亡的味道裹挟在阴风中四处流窜。这只由人蓄养的家禽似乎还未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主人早已归西,抖抖嗉子又啼了一声。
“吵死了。”
啼声骤然变为凄厉的尖叫,而后戛然消止。
这只可怜的鸟被一只长着修长的血色指甲的手提了起来,断了的脖颈歪向一边。裘欢——一只长着白色八尾的雄性狐妖——微微低头斜睨手中的死物,仿佛看到了令他厌恶的东西般,忽然将它用力甩在地上。“真脏……”他张开右手手掌,干净得连血迹都没有,甚至无法让人相信全村的生灵都是由他所杀。现在,他总算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
——或许不是。
一阵西索之声响起,裘欢挑眉循声望去。被村民放的火烧掉半个屋顶的一间堆满了尸体的茅草屋之中,一个人影撑着地坐了起来,是个女子,亮黄色的头发因落在上面的草木灰失去了光彩。她揉着惺忪睡眼环视四周,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变般惊呼一声。裘欢没料想到这里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不过他不急着杀她,反正迟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接下来她会有什么反应?为了亲人而哭泣?还是翻出家产独自逃跑?裘欢认真地苦恼着。人类真是可笑的生物,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为激烈而又毫无意义的、名为“感情”的事物所困,甚至能为此做出许多莫名其妙之事——除了……之前碰到的那个男子。裘欢并不了解他,他很好奇这样一个内心了无一物的人若是碰到此情此景会怎么做。
正想着,对面的女子有了行动。她站起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时上有尘土和草屑落下。她有些不耐烦地一把将衣服撕扯掉,其下竟然是一身干净的素衣,挂在腰间的赤色流苏随着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的气流中上下翻飞。当女子抽出腰间的小刀时,裘欢终于发觉事态有些不对。
“为什么……”
女子回头看他,黄色的眼眸中肃杀之气汹涌欲出。她双手握住刀柄,其刃上开始有气流缠绕,形成更长的刀刃。对方毫无顾忌地踏上躺在她身边未寒的尸体,裘欢下意识后退一步。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猎物啊啊啊啊啊!?——”装扮成人类相貌的狐妖——琉烁——右足一蹬,像是见到弑父仇人般举刀冲向裘欢。脚下的尸体凹陷了一块。
裘欢一边后退一边侧身躲过了琉烁的刀,虽是风刃但却非常锋利,削掉了裘欢尾巴上的几根毛。他蹙眉咋舌,认真起来,伸出右手向前一抄,尖利的指尖滑过琉烁白皙的手臂,留下两道血痕,肉眼可见的黑色妖气在伤口上若隐若现。
可对方似乎并不惧怕这近乎诅咒的伤痕,反而愈发咄咄逼人起来。“这么长的指甲,让本姑娘来帮你修修吧?”琉烁毫不留情地向裘欢的手赶去,但被他凝聚了妖力有如尖利短刃的指甲接下了。裘欢猛地转动手腕想要将她的刀刃夹断,但忽然意识到那只是由空气形成的刀。果然,风刃在他指尖扭曲了形状,避开他的手重新成型。琉烁直取裘欢的心脏,将他一直逼至一座瓦房的残垣下,刀尖刺穿裘欢耳边的断壁并不断深入,直到金属质地的真正刀刃亦深嵌其中方才停下。
琉烁单脚踏上横躺在他们之间的一具尸体,一手仍然握着刀柄,一手叉着腰,生气地质问他:“你什么人啊?竟敢一声不吭地抢了我的猎物!要知道我为了今天可是在这破村子里埋伏了整整三日!死人的心脏还能吃吗?!“
裘欢耸耸肩,兴致索然地将头偏向一边。“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妖。不过就算有,到手的猎物就是我的,绝不可能分给你。除非你……杀了我啊。“他挑衅般地看向眼前的少女,暗自聚气随时准备反击。
“哈?你以为我不敢吗?不过我可不愿为了区区一只抢食之妖脏了自己的刀!还是只狐、狐……狐妖?“
四下如死般寂静。
“你也是?“裘欢无意识地摇摇尾巴心说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吧。不过眼前如同披着人类皮的修罗般的女子竟是他的同类,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我!……是啊!啧,太大意了……“琉烁有些窘迫,奋力拔出墙中的短刀收了起来,转过身去,却仍然余怒未消,便走到村子中央发泄似地随意踹了一脚,踢到了什么钝物,但她也不去理会。她现出自己妖兽的特征:两只黄色的兽耳与一条同色的狐尾。“算了,看你这么努力,这块地就让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吃死人……”琉烁摆摆手,忽然又折返回来,细细打量裘欢。仿佛发现了什么兴奋地竖起耳朵:“你也是……九尾?”
“不,只修得八尾便入了魔。”
黄色的双耳失望地耷拉下去。裘欢觉得这只狐妖情感丰沛得有点……令人无语。
“切……我还以为碰到亲戚了,真扫兴。不过既然是八条尾巴,指不定也是那边的妖吧……”琉烁晃着一条尾巴兀自沉思起来。
“那边的”?
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裘欢第一次对她的话提起了兴趣。“你认识其它的八尾狐妖?他们在哪?带我去见他们!”他走上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臂,无意间触到她的伤口,被她用力甩开。
“你白痴啊!还是故意的?用你那长指甲划一下自己试试看?早知道就帮你切掉了!”琉烁捂住手臂瞪了他一眼,“八尾的狐狸我确实见过,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裘欢眼底有愠怒之色,但自觉底气不足,找不到回应的理由。
“哈哈哈!你别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嘛!虽然很好笑就是了。”琉烁笑出声来,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开个玩笑罢了。我这次来西域本就是为了到那边去,就顺带给你指个路吧!我叫琉烁,你呢?”
被摆了一道,可裘欢也顾不上生气:“裘欢。”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好名字!”琉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裘欢太过惊讶,步步向她紧逼。
琉烁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胸口让他后退。“别急啊你,诺,”指指他胸前的铃铛,“这上面不是写着么?这种模样的铃铛我在一棵树上见过很多个。”
裘欢微微放大的金色眼瞳中完整地映下了琉烁吐出的一字一句——
“就在那个,野干神社里哦。”
TBC
青灰如砖的天边刚刚渗出一丝光亮,村中的一只公鸡便昂起首啼鸣,声音嘹亮仿佛能唤醒整片西域。
不过没有一个人醒来。
准确地说,是无法再度醒来——成为死尸的人类,即使五官完整,也听不见这声音;即便无法瞑目,也是再不能看到太阳的了。
这个村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毫无知觉地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仍然尽忠地履行自己义务的公鸡之外,整个小小的村子一片寂静,只有死亡的味道裹挟在阴风中四处流窜。这只由人蓄养的家禽似乎还未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主人早已归西,抖抖嗉子又啼了一声。
“吵死了。”
啼声骤然变为凄厉的尖叫,而后戛然消止。
这只可怜的鸟被一只长着修长的血色指甲的手提了起来,断了的脖颈歪向一边。裘欢——一只长着白色八尾的雄性狐妖——微微低头斜睨手中的死物,仿佛看到了令他厌恶的东西般,忽然将它用力甩在地上。“真脏……”他张开右手手掌,干净得连血迹都没有,甚至无法让人相信全村的生灵都是由他所杀。现在,他总算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
——或许不是。
一阵西索之声响起,裘欢挑眉循声望去。被村民放的火烧掉半个屋顶的一间堆满了尸体的茅草屋之中,一个人影撑着地坐了起来,是个女子,亮黄色的头发因落在上面的草木灰失去了光彩。她揉着惺忪睡眼环视四周,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变般惊呼一声。裘欢没料想到这里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不过他不急着杀她,反正迟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接下来她会有什么反应?为了亲人而哭泣?还是翻出家产独自逃跑?裘欢认真地苦恼着。人类真是可笑的生物,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为激烈而又毫无意义的、名为“感情”的事物所困,甚至能为此做出许多莫名其妙之事——除了……之前碰到的那个男子。裘欢并不了解他,他很好奇这样一个内心了无一物的人若是碰到此情此景会怎么做。
正想着,对面的女子有了行动。她站起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时上有尘土和草屑落下。她有些不耐烦地一把将衣服撕扯掉,其下竟然是一身干净的素衣,挂在腰间的赤色流苏随着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的气流中上下翻飞。当女子抽出腰间的小刀时,裘欢终于发觉事态有些不对。
“为什么……”
女子回头看他,黄色的眼眸中肃杀之气汹涌欲出。她双手握住刀柄,其刃上开始有气流缠绕,形成更长的刀刃。对方毫无顾忌地踏上躺在她身边未寒的尸体,裘欢下意识后退一步。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猎物啊啊啊啊啊!?——”装扮成人类相貌的狐妖——琉烁——右足一蹬,像是见到弑父仇人般举刀冲向裘欢。脚下的尸体凹陷了一块。
裘欢一边后退一边侧身躲过了琉烁的刀,虽是风刃但却非常锋利,削掉了裘欢尾巴上的几根毛。他蹙眉咋舌,认真起来,伸出右手向前一抄,尖利的指尖滑过琉烁白皙的手臂,留下两道血痕,肉眼可见的黑色妖气在伤口上若隐若现。
可对方似乎并不惧怕这近乎诅咒的伤痕,反而愈发咄咄逼人起来。“这么长的指甲,让本姑娘来帮你修修吧?”琉烁毫不留情地向裘欢的手赶去,但被他凝聚了妖力有如尖利短刃的指甲接下了。裘欢猛地转动手腕想要将她的刀刃夹断,但忽然意识到那只是由空气形成的刀。果然,风刃在他指尖扭曲了形状,避开他的手重新成型。琉烁直取裘欢的心脏,将他一直逼至一座瓦房的残垣下,刀尖刺穿裘欢耳边的断壁并不断深入,直到金属质地的真正刀刃亦深嵌其中方才停下。
琉烁单脚踏上横躺在他们之间的一具尸体,一手仍然握着刀柄,一手叉着腰,生气地质问他:“你什么人啊?竟敢一声不吭地抢了我的猎物!要知道我为了今天可是在这破村子里埋伏了整整三日!死人的心脏还能吃吗?!“
裘欢耸耸肩,兴致索然地将头偏向一边。“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妖。不过就算有,到手的猎物就是我的,绝不可能分给你。除非你……杀了我啊。“他挑衅般地看向眼前的少女,暗自聚气随时准备反击。
“哈?你以为我不敢吗?不过我可不愿为了区区一只抢食之妖脏了自己的刀!还是只狐、狐……狐妖?“
四下如死般寂静。
“你也是?“裘欢无意识地摇摇尾巴心说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吧。不过眼前如同披着人类皮的修罗般的女子竟是他的同类,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我!……是啊!啧,太大意了……“琉烁有些窘迫,奋力拔出墙中的短刀收了起来,转过身去,却仍然余怒未消,便走到村子中央发泄似地随意踹了一脚,踢到了什么钝物,但她也不去理会。她现出自己妖兽的特征:两只黄色的兽耳与一条同色的狐尾。“算了,看你这么努力,这块地就让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吃死人……”琉烁摆摆手,忽然又折返回来,细细打量裘欢。仿佛发现了什么兴奋地竖起耳朵:“你也是……九尾?”
“不,只修得八尾便入了魔。”
黄色的双耳失望地耷拉下去。裘欢觉得这只狐妖情感丰沛得有点……令人无语。
“切……我还以为碰到亲戚了,真扫兴。不过既然是八条尾巴,指不定也是那边的妖吧……”琉烁晃着一条尾巴兀自沉思起来。
“那边的”?
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裘欢第一次对她的话提起了兴趣。“你认识其它的八尾狐妖?他们在哪?带我去见他们!”他走上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臂,无意间触到她的伤口,被她用力甩开。
“你白痴啊!还是故意的?用你那长指甲划一下自己试试看?早知道就帮你切掉了!”琉烁捂住手臂瞪了他一眼,“八尾的狐狸我确实见过,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裘欢眼底有愠怒之色,但自觉底气不足,找不到回应的理由。
“哈哈哈!你别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嘛!虽然很好笑就是了。”琉烁笑出声来,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开个玩笑罢了。我这次来西域本就是为了到那边去,就顺带给你指个路吧!我叫琉烁,你呢?”
被摆了一道,可裘欢也顾不上生气:“裘欢。”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好名字!”琉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裘欢太过惊讶,步步向她紧逼。
琉烁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胸口让他后退。“别急啊你,诺,”指指他胸前的铃铛,“这上面不是写着么?这种模样的铃铛我在一棵树上见过很多个。”
裘欢微微放大的金色眼瞳中完整地映下了琉烁吐出的一字一句——
“就在那个,野干神社里哦。”
TBC
“白痴啊你想死吗!”琉烁急着甩开一脸毫无畏惧的琉华,低声责备。果然,梁弋峯径直走来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想死吗小鬼?啊?”梁弋峯蹙眉怒目相对。
“什么你还真信了……”
琉华却似乎仍然处于状况外,眨眨双眼好奇地打量对方。“咦?大哥哥你是人类吗?是人类吧?根据我多年看人的经验一定人类准没错吧?别看我现在是这副模样其实我是妖怪啦!活了九百多年的妖怪哦!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祭典的规则呢我来告诉你吧!妖怪要装成人类而且人类要扮成妖怪哦!所以你这样是肯——定不行的啦!噢什么?你戴着兜帽啊?下面是不是有你的装扮呢让我看看吧!嘿呀!”撩起他的帽沿,“哇哦这个角!这个质地看上去很不错啊挺像的!摸上去也很坚硬呢果然是藏了一手啊小哥!你是要扮极恶鬼吗?肯定是要扮极恶鬼吧!虽然它们身上的伤痕会很明显但是穿着风衣就完全不用顾忌了呢你真是太聪明了!不愧是烁烁的朋友!看我们这么有缘就送你一根苹果糖吧!很甜的不要谢我噢!诶大哥哥你额头上有青筋爆出来了哦……”
“……都活了九百年了,今天葬身此地也应该死而无憾了吧?”梁弋峯的头上似乎都要冒出黑气来了。
“不行啊弋峯,这里可是世界树周边!”琉烁有些慌了,她害怕他真的做出要遭到天罚的事来。
琉华脸上天真的嬉笑表情在瞬间消失殆尽,他眯起双眼,微微扬起头来故意俯视隐怒的极恶鬼,嘴角勾起揶揄的弧度,而浅蓝如冰的眼中却逐渐盈满敌意。
“你活得比我久吧?可怎么还是死前人类的心智呢。这样的你还说要保护她吗,梁大少爷……?”
梁弋峯一怔,但也立即沉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如果你也是会妨碍到她的人的话……”
“弋峯?!”
梁弋峯的视线越过琉华,杀意荡然无存,转变为温和的笑容:“放心,好不容易找到你,我怎会轻易葬送自己?既然不能杀,那么半死……总是可以的吧?”
琉华耸耸肩:“可你现在没有空闲的手了。”
梁弋峯被彻底激怒了。
“哈?!那又如何!信不信我用双角就能把你戳唔噗”
琉华一拳打在他的腹部,梁弋峯手一松,琉华趁机一脚踹在他身上,跳落至地面,一边小心护着右手提着的灯笼,一边拔出藏在衣中的小刀举在跟前,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猎豹。
而前人类披着的和善人皮被它的爪撕裂。
“事已至此,休怪我不客气了——”
“住手啊你们两个笨蛋!”
琉烁忘了自己穿着和服,踩着木屐便跑上前去——
极恶鬼狞笑着拔出背上纯黑的妖刀——
蓝衣的孩童将刀尖对准敌人的心脏——
空气在顷刻间被引爆。
“哎呀!”
“啊哟!”
两声惊呼在中心地区毗邻世界树的地方响起,然而迅速地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了。
“——好险好险,接住你了。”极恶鬼愣愣地看着扑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女。她羞愤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愿抬头看他。而远处的孩童正瘫坐在地上揉着脑袋,身旁掉落了一只木屐。
千钧一发之际,琉烁扑上前去想要阻止这场争斗,不料却被绊倒,失去了重心。梁弋峯见状赶忙停手,上前抱住她,而她的一只木屐被她甩了出去,砸到了琉华的头,将注意力尽数集中在梁弋峯身上的他措手不及地被这“偷袭”命中。
“……都是因为你啊!蠢货!”琉烁一拳挥在梁弋峯的胸口,泄愤似地埋怨。
“好啦我道歉就是了,没事便好。”极恶鬼又变回了那个温吞无害的青年,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从前便怕你失控,现在你以这种方式延续生命,我更是怕你再也回不到你生前那般——”琉烁猛地抬起头来,磕到了他的下颚。“你能跟我保证,别再轻易动手了么,弋峯?”
“我——”黄眼睛殷切地看着黑眼睛,真实的自己无处遁逃。两人一时失语,终于发觉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太近了。
梁弋峯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他千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活物的温度。他张嘴却不能成句:“我……”
“哇哦!猫眼石!还是这么大一袋!梁少爷果然是吸金体质!”身旁突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梁弋峯听到敏感的某词,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发现原本挂在那里的一个小袋子不翼而飞了。“还给我!”他对着那个发现宝物一脸兴奋的孩童喊道。
“哎哟我看你们如此含情脉脉,怎么忍心打扰呢?这袋石头就当烁烁给我的赔礼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咯!“琉华炫耀战利品似地晃晃手中的布袋,宝石碰撞发出奇妙的声响。他跳过河,往对岸的祭典一溜烟跑去了。
“你!“梁弋峯急着追上去,却被琉烁一把拽回来。”好啦够了!你就庆幸你甩开他了吧,快走啦!“
原本不愿逛祭典的琉烁,现在反倒开始拉着梁弋峯东奔西跑。起初黑着脸的他还吓跑了几个买苹果糖的孩子,但也许是被欢庆的气氛感染了,他的表情也逐渐柔和起来。——就像他还是人类时那样,她想。
“两位客官来得正是时候!刚刚新鲜出炉的超大棉花糖,不来试试吗这位小姐?“装扮成狼人的老板搓着手笑笑。
“啊?哦好,那我——“
“大叔,我要买那个棉花糖!“身旁突然冒出一个矮个儿身影,掏出一颗猫眼石,献上纯真的笑容。
“哎呀这位小朋友你可真识货啊!这正好是最后一个棉花糖了就卖给你吧,好好吃啊!“老板的眼睛比宝石还要绿,直接无视了一旁先到的两人。
“算啦,反正我也不想吃……“琉烁急忙推着正尝试用眼神把琉华削成两半的梁弋峯走开,转而来到一个射击摊上。身旁一对男女走过,手中拿着一块木雕战利品。
“……世界树根?这个老板真是不会做生意。“梁弋峯来了兴致,买了十发子弹,瞄准了栓有疑似朱雀羽毛的气球,扣动扳机。一声枪响,红色的气球爆裂。
“打中了!“琉烁激动地拽着他的衣袖,看到一张错愕的脸抬了起来:”可我还没扣扳机……“
“打中啦!“含混不清的熟悉童声响起,琉华站在梁弋峯身旁的一个小凳子上,一手拿着快黏住他脸的棉花糖,一首举着枪。
“你有完没完!“梁弋峯终于吼了出来。流动的人群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暂时停下了脚步。
琉华接过老板递来的羽毛转过头面对面露凶相的极恶鬼,豆大的泪珠竟真的从眼眶渗了出来。
“看,那个男的居然欺负小孩子!“”现在的人啊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有女朋友了不起啊!“
耳边的窃窃私语尽数传入了当事人的耳朵。他暗自捏紧拳头,骨节啪啪作响。琉烁却先他一步走上前去,拎起琉华的后领就将他拖走。
“诶嘿嘿好险啊差点就要被他打了!还是烁烁对我最好啦诶为什么他也跟过来了?为什么要把我绑在火箭筒上……?不要啊呜呜呜你们欺负小朋友!“
琉烁看着张牙舞爪的琉华丢下一声嗤笑:“你这装可怜的伎俩,六百年前就用过了。“
一声巨响。世界树下的人们纷纷翘首张望,只见中心升起一朵巨大的火花,在暗紫色的夜空中轰然绽放,仿佛带着砂糖的甜味。像是一个信号般,无法计数的烟火纷纷被引燃,一时间天空映得如同白昼。
世界树群的中心,装扮成生前模样的极恶鬼对着装扮成普通少女的九尾狐妖郑重其事地说:“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我还没说我要说什么——“
“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是——“
“我都说让你别说了!“
琉烁轻轻环住他的腰,堵上他的嘴。
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不眠之夜。
END
最东边的天空由金转赤,再由赤转为暗紫,而在中心地区,细长而渐晦的红色阳光正低低交织着。原本除非祭祀的月份外绝无可能有任何生灵存在的世界树下人声鼎沸,嘈杂的吆喝声、叫卖声与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不绝于耳。虽然正值黄昏,但早有灯火燃起,细看方才发现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玲珑精致的灯笼,金色的火苗在纸质外罩下跳着欢庆的舞。
“欢迎来到千年一度的提灯之祭!请各位护好自己手中的灯笼,千——万不要让它熄灭噢!祝各位玩得尽兴!”
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不眠之夜。
混在人头攒动的潮流中,远远便看见世界树一泄如瀑的巨大花朵,在夕阳的辉照下淡紫色的花朵表面镀上一层金色,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芬芳。如此繁茂葳蕤的世界树让琉烁想起曾经见过的一棵梨树,春天时它小小白花的香气也是如此沁人,只不过在千年之前那棵树就已经被砍掉了。
“转眼已是……千年了吗?”琉烁出神地看着尚未接近的世界树,没有发现一直被一只纤纤细手攥得发皱的衣角一松。
琉烁与她的同行伙伴——温安,就这么被人潮分隔开,各自被卷向不同的方向。
琉烁冷着脸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无奈温安的身形太小,根本无法轻易看到,于是干脆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放弃了。
到头来还是不适应与如此多的人共处于同一个空间,琉烁甚至觉得那样的情境之下,连温度升高几分的空气也变得缺乏氧气,令人窒息。她始终在世界树周围流连,不觉间便晃到一条清河的对岸,岸边翠绿的竹林间雾气氤氲,和一河之隔的世界树群比起来显得有几分阴暗。琉烁信手拈下一叶,丝毫不顾自己穿着浴衣,蹲在河边,将竹叶在手中绕着把玩。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一只只有一条尾巴的黄色九尾狐妖,为了祭典特意藏起兽耳和尾巴而化为完全人形的那副蠢样子。她腾出一只手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撩到耳后,思绪被川流不息的河水冲走,不着边际地再次漂回千年以前。
在同一条河边他们不小心撞见,她有些慌张地想要躲藏,但他只是笑着将她额前的碎发抚到她的耳后,略带宠溺地说:“这样的你也很美呢。”
手中的竹叶舟成型,她将其放入水中,一尾淡淡的波纹晕开在水面,扭曲了她的倒影,复而成型,恍惚间她看见一个生者双角的乌发男子。
“一千年了,究竟是我在追逐着你,还是你在追寻着我呢……”她自知那倒影只是自己的心魔,却仍然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脸颊。
“果然这样的你,也很美呢……”同样为她熟稔的男声响起。
“?!”她一惊,将河面拍得水花四起。
“一千年都过去了,这个小把戏还能吓着你?”这一次声音切实地从耳畔传来,混和着笑意和他冰冷的吐息。
琉烁沉默着抄起一手的水向梁弋峯的脸甩去。
手在半空中被紧紧抓住,挣扎了一下便轻易放弃了。“你还好意思再来见我?上次明明不辞而别,是谁说要、要……要和我——”如果她现出耳朵的话,它们一定红得如同晚霞。
“我来参加祭典啊。”他温柔地打断了她的窘迫,“曾经身为人类的我有幸参加第二次,这种千载难逢的赏花好机会怎能错过?”
“……我就讨厌你那副拐弯抹角的样子。”
“我猜能在这里见到你。”
名为梁弋峯的前人类松开琉烁的手腕,转而握住那只沾着清冷河水的手。琉烁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感受他比河水还要冰凉的温度——死过一次的,极恶鬼的温度。过了一会儿他收回了手,站起身对她嘱咐,声音沙哑:“我要去买那个最大的烟火,去去就回,在这里等我。”又戏谑地补上一句:“不过就算你跑进人群里我也能找到你。”
他走了。像一个梦。琉烁看着悬在空中还在滴水的手苦笑,胸中怅然。
出人意料地,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不过这次是个略带稚气的童声。
“看你独自在这里发呆,还真像你的作风啊,烁烁唔啊啊啊啊——”
琉烁一手捏住扮成人类小孩的弓妖琉华的右颊,哭笑不得:“哎哟原来是神棍先生,今天遇到的熟人怎么这么多!”
琉华被她掐得眼泪都出来了:“呜呜不要欺负小朋友啊烁烁!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看来我们这六百年的缘分还没有尽呢!你知道吗我这副摸样实在是太有用处啦!一路上到处骗吃骗喝呃不对有很多人都送了我吃的,还有一个熊妖大叔送给我一根苹果糖,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去参加那么热闹的祭典太可怜了就送给你好了对了你背后那位也是熟人?”
琉烁直起腰转身,金系的极恶鬼悄无声息地站在眼前。梁弋峯背上交错地插着他的一柄妖刀和一个小型火箭筒,让这个原本被戾气缠绕的恶鬼变得有些令人忍俊不禁。
“他是谁?你的朋友?”梁弋峯微微偏头发问,神情是纯粹的疑惑。
然而琉烁仍然下意识地将琉华护在身后。“没错他是——”
“她!的!男!朋!友!哦!”琉华一溜小跑站到琉烁身边,踮起脚勾住她提灯笼的手,朝着梁弋峯挺起胸露出孩童般纯真但又透着几分炫耀玩具般得意的笑。
“哈?!”剩余的两人错愕地齐声。
TBC
*琉烁与琉华初次相遇的故事。
琉华觉得自己有点失策。
他不过是遵从了自己作为妖的本能——或者说,作为琉华的本能,可没想到竟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此时已是黄昏,天边一张巨大的圆盘正一分分地被海平面吞噬。眼看黑夜将至,琉华在心中暗呼不妙——夜晚,是野生怨灵与妖兽的天堂。
更何况——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琉华抬头循声望去,看见两轮凛冽的黄色满月。
他发力想要起身,无奈却被抵在颈边、泛着寒光的短刀逼得动弹不得。
——更何况,他首先还要对付眼前这个骑在自己身上,随便挥一下刀子便能要了他的命的少女。
……何止是麻烦啊,简直就是灾难。
踌躇几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我不过是,觉得您的尾巴十分漂亮而已——”
“……”
少女沉默着抬起握刀的手。
然后猛地将带倒刺的尖锐武器往地面的方向戳了下去。
今夜的晚霞,是血红色的。
红色,红色,红色。睁眼所见全是血色,闭眼所见亦全是血色。
每当夜晚临近时,琉烁总是独自在这片鲜艳的赤红中悄悄战栗。残阳吞吐着当日最后的火舌,挣扎着让每一寸云都染上自己的颜色,使人分不清究竟是海洋将要淹没这个巨大的火球,还是天空的王者正将世界纳入囊中。
琉烁面向大海闭上双眼,落日的余晖抚过眼睑,刻上逐渐消弭的温度。她强迫自己去想象太阳被蔚蓝的海水吞没的场景,那样的情形让她感到安心。
——短暂的心安之后,每日都会做的噩梦接踵而至。
从那片红色中蓦地伸出一只人类的手,用仿佛能将人提起来的力气扼住琉烁的咽喉。她想要反抗,却动弹不得。
“记住……这血的颜色……”仿佛有人在耳边喃喃轻语。是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声音,是那个,她再也无法记起的声音——
“不要……”琉烁想要扳开那只手,它却兀自松开了。她捂着脖子咳嗽,似乎要将肺脏也咳出来。可下一秒那只手又凑上前,带着黏腻、猩红的血液。
“别忘了这红色,别忘了这血的味道……不要忘记我啊,烁!”
“不!——”少女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可她仍然看见那只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双耳,还有尾巴。
……啊?
察觉到异样的她瞬间清醒,兽的本能让她的每一寸神经紧绷。
她伸出右腿在地面扫过一个弧,扬起足以蒙蔽对手双目的沙尘,并顺势转过身来;拔出的匕首上已有气流聚集,缠绕为成型的锋利刀刃。琉烁没等看清眼前的人,挥手便是一刀劈开空气。原本平静的大海吹来阵阵寒风,似是在空气中藏匿着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尘沙在空中乱舞,沾染了夕阳的颜色有如血雾。
伴随着气流的声音响起的,还有一个稍显稚嫩的尖叫。
琉烁的眼前是一个跌坐在地上、大约十二三岁的白衣男孩,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显然是被她的举动吓到了。
“……切,小孩子吗。”打量男孩半晌,琉烁才确认了他并不会对自己构成危险似的,收敛了杀气。“下次不会再放过你了,小鬼。”威胁般地亮出还未收入鞘中的匕首,她最后瞥了眼地上惊魂未定的孩子便离开了那个地方。
狐尾少女走远了。空气重新变得平静,飞扬的沙土也沉寂下来,除了海对面一直下沉着的太阳外,万物无不恢复如初,仿佛前几分钟的剧变不过是幻象。
……得救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只狐妖的背影,此前始终坐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过的男孩方才闭上眼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当他睁开眼睛,成年人的锋利眼神替代了眼中那原本有如被捕获时的小鹿的惊恐,双眼的蓝色比眼前的海还要冰冷。而他一脸老谋深算的神色,和这副看上去才十岁出头的身体搭配在一起时,反倒显得有些滑稽。
也难怪,因为活了两百多年的妖怪琉华,本就应是另外一副面貌。
琉华站起身来,叹息一声,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他弯腰拍拍沾在身上的土,庆幸地自语道:“这次真是好险好险,幸亏我平日保持着小孩子的外表,否则碰到这么猛的小姑娘,我怎么可能吃得消——”
他猛然止住话头,因为背对着太阳,他看到地上自己狭长的影子之上突然又叠上了一个更为巨大的影子。
他回过头,将一直藏在衣袖里的小刀攥在手中。眼前空无一物。
在上面。
他将刀举过头顶,先是承受了向下袭来的巨大气流,紧接着接下了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并跳起攻击的少女的一刀。明明同金属质地的刀刃接触的仅仅是聚成刀型的气流,可是却如一刀劈在石头上,砍不下去;自己的刀刃上反而迸出金属碰撞时才会冒出的火花。
“这么重的妖气……你真以为我会把你当成普通小孩子?”琉烁忿忿,“你打算死几次?”
两人僵持不下之时,琉华趁隙暗自调整被对方打乱的气息,一边还不忘嘴贫几句:“姑娘生得如此清丽,这样打打杀杀的要是不小心被毁了容可怎么办呢?”说着便突然加大了力气,将琉烁击出两三米。琉华借力往后跳了一步,转身便向森林跑去。“我可不打女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你!——别想逃!”琉烁在泥地上蹬出两个脚印,箭步冲了上去。她手上的风刃不知何时又增长了一尺半寸,可林中树木密度太大,她挥刀也只能在粗壮的树干上留下几道不浅不深的印子,更是难以伤到琉华几分。眼看琉华越跑越远,而琉烁却被几棵树拖延了脚步,她干脆跳上了树顶。
琉华回头,忽然发现琉烁不见了。“你以为这次我还会中计吗?”他召唤出弓,对着正上方拉满了弦,弓把和弓弦间幻化出三支妖力凝结而成的箭。他对准出现在上方并正在飞速下坠的两轮闪着冷光的黄色满月,松开拉弦的左手,利箭呼啸而出,在空中分裂出两倍,刺穿空气向琉烁袭去。琉烁挥刀将箭击飞,失去动力的箭还未等落回地上便爆炸了,掀起不小的热浪。她交叉双臂护住脸,随即双手握刀举过头顶,似是要依靠向下的冲击力朝着琉华当头砍去。
琉华眼看不妙,赶忙收弓捏了个诀,两人之间凭空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琉烁想要躲开却找不到着力点,只得将刀刺入身边的树干缓冲。“打不起我还躲不起不成,再见了小姑娘!”琉华趁势跳入黑洞并关闭了它。那个黑洞原本就是为了让自己逃脱而准备的,当他洞察到她的敏捷程度后便出此计策,猜准了她定会停下,这才赚得了逃脱的机会。琉华将自己转移到森林外的那片海边,调整急促的呼吸并思考接下来该往哪逃。
——不过琉烁没有给他时间。
可惜琉华这口气再也没缓过来。他既已看出琉烁的速度之快,却没有想到她有这么快。
琉烁在黑洞只剩一条狭长的缝隙时,丝毫不顾自己可能会身首异处的危险,跳了进去,于是在琉华转过身发现异样时,从出口一跃而出,扑向对方将其按倒在地。
琉华觉得自己有点失策。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恶鬼即将引他堕入地狱。
“我不过是,觉得您的尾巴十分漂亮而已——”
少女沉默了。琉华刚觉得自己还有救,可四目相对之时,他感受到了绝望。
她挥刀的那一刻,琉华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下来,心中有什么东西好像也随着海平面对面逐渐消弭的几丝光线暗了下去,归于黑暗——永久的黑暗。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了,反正两百一十年来我始终都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妖。纵然今日身死刀下,一百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争气地把魂儿都叫了出来,可一点痛楚也没感觉到。
这就是……死后的感觉?
有什么不对劲。琉华睁开先前紧闭的双目,看到了两轮明月强忍着鄙夷与笑意。顺着琉烁握刀的手看下去,发现那把小匕首正精准地插在了自己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哈哈哈哈哈!骗了你一次,我们扯平了。”琉烁终于克制不住笑了出来,收起匕首站起身,留下仍然躺在地上的琉华不明所以。
“姑娘,你……”该不会把智商忘在黑洞另一头了?
“怎么,饶了你还不满意?再怎么说本姑娘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动手杀人吧?只不过你装神弄鬼的,所以才想着反过来稍稍作弄你一下罢了。”
“你果真确定你这只是稍微捉弄一下……”琉华轻声嘟囔。
“喔?你想来真的试试看吗?”琉烁眯起双眼。琉华全身的毛孔都能感受到空气的异变,于是识相地噤了声。
琉华站起身来,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在、在下琉华,是个常年在四方游历的神……旅人。与姑娘好歹是不打不相识一场,敢问姑娘……?”
少女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虽然脸上仍是带着“嗬,这是哪来的叫花子”的藐视神色,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叫琉烁。”
“琉烁?真是个呃……特别的名字。”“说人话。”“挺顺口的。”
不觉间,月亮升起来了。孤魂哀嚎,野兽低鸣,海面暗涛汹涌,树林披上诡谲的薄纱。
青年模样的妖怪站在月光下对着眼前的狐妖伸出手:“我看琉烁姑娘你也是一人独行,这荒郊野岭的猛兽颇多,敢问姑娘是否愿和在下结伴同行?”
琉烁盯着他伸向自己的手,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怔忡。
半晌,还是笑了。“哼,既然你这般恳求我保护你,那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于是拨开琉华原本伸向自己尾巴的手,一拳打在他的肩上,“那么接下来就有劳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