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经此一行后,我变得多愁善感,某些被我忽视的东西突然以一个强硬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让我不得不直视它们。譬如:我的脖子上有一个永远不肯愈合的伤口,只要这个伤口不愈合,我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再如:我关心的只是有关于自己的存在意义,而不想对所见事物提出假设和感想,尽管它们所占据的时空也许就是我曾经的生命。
荒凉的土地在月亮的视线中一直向前延伸,在那片郁葱茂密的树林里,有一座塔楼,那里的建筑传闻受到过诅咒。我看到里面住着一个青年模样的吸血鬼,他正靠在窗边,用手托着腮凝视天上的月神。也许吸血鬼西泽的遗憾在于被剥夺的自由,失去了能够暴露在阳光下的生命,而它也许就藏在对方所看到的宗教游行队伍中高举的那个纯银器皿中,也许就藏在离这塔楼咫尺远的树木上,甚至就在塔底的那簇野草里面。
由此,我也完全可以说,他所陷入的一切困境都能够被他的福与祸所拯救——他逃过了战争,躲过了病疫,众人死去而他仍然活着,因为他能够轻松越过活人的地狱和死人的地狱的界限。
我回到这吸血鬼的住处时,正好是一个阴着天的午后,西泽少有的不在塔楼里,我没有搭理(这词用得十分不准确,但是为了维护我虚无缥缈的自尊心,我姑且这样写了)那些呆在草地上的蝙蝠们,直径去到高塔里,吸血鬼的住所里面。虽然这不太妥当,但谁会,谁能和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魂体谈论礼仪和道德呢?从窗外透进来的光芒没能暴露我的影子,我顺着被照亮的石壁,穿过狭窄的长廊,来到塔顶的房间。
在这地方,我看到了我至今仍然无法忘却的景象:满屋子的蝙蝠。这个形容似乎不太准确,于是我换了一个表述方式,无论我怎么移动我的视线,我总能够看到那些黑色的生物。它们大小各异,有些扎推聚在家具的阴影里睡觉,像茄子一样倒挂着,有几只警惕性强的张了张翅膀,看起来随时准备扑到我身上。众人皆知,或者说至少应该是众人皆知,吸血鬼身旁总会有蝙蝠出没,它们作为这暗夜生物的仆从和同伴,和对方一同生活;也有另一种说法:吸血鬼就是蝙蝠自身。
而除了蝙蝠以外,其他各种物体被安置在它们各自的位置里,让光线和时间从它们身上留过:装订成册的书、放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趴着几只蝙蝠的长椅、紧闭的木盒和铁箱。这个房间被密密麻麻的书包裹着,它们被整齐地排列放在书架上,像外面石壁上的层理、片岩上凸出的薄板,我想要从中取出一本书乱翻,可是我的手指仍然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书册,我只能装作自己的指尖划过书背,以此阅读书脊上写着的我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
“我喜欢读书的人,更喜欢看着别人读书,”我把收起翅膀停在书架上的蝙蝠当做听众,对它说:“虽然大部分的书都是老一套,但是,书总是要有人读的,否则它就失去了被创作出来的意义,不是吗?” 事实上,无论我大声对着它们叫嚷,还是继续静默无言,其实都是一样的。
即使声音无法释放,话语被留在了腐烂的胸腔内,我仍然想象自己说:“我可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书……在真理和学识面前,即使再见多识广的旅人也只是懵懂的幼儿!”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失落中。
5.
我发现有只蝙蝠对着我总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它看起来和其他家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个头小了点,但是它一直盯着我看,注意力十分集中,一刻也没有松懈。于是我对蝙蝠伸出手,想要触碰(或者说我幻想着触碰)它来表示友好,可在我的手透过它的身体时,我看到那只蝙蝠突然一个激灵,冲着我的方向尖叫,随后以不自然的状态在空中抽搐着,翅膀也没能长开,就这样直直地摔到地上,发出啪叽一声响。
我转动眼珠,望着自己停留在半空中的手,那依靠血块凝结而成的肉沫和碎骨的组合物,没能由此产生出与众不同的情感。毕竟有多少生命被拯救,就有多少生命被剥夺,世间上总有牺牲,某些损失——同样包括我在内——不必放在心上。
但是这样一来,我终于意识到我是能够被蝙蝠察觉的,我仍然与这个世界有着那么一丝半点的联系,我开始变得矛盾。在一方面,以前我自诩为超脱肉体存在的游魂,无法被感知也无法被触碰,我以公理的眼睛记载世间万物,是当之无愧的旅人(personne),可如今这公正的平衡被打破了,我感到愤怒和沮丧;另一方面,我却在为我被注意、从而摆脱被无视和孤独的痛苦而感到欢喜,虽然这种注意是徒劳无益的,但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是一种安慰和补偿。这种不可理喻的矛盾让我害怕得仓皇而逃,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在没有追兵的逃亡途中,我遇到了外出归来的西泽,他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用来做面点的面粉。我停下脚步,等待他渐渐靠近我,然后在他经过我的身侧时,我本能的沖他伸出手,想要挡住他的去路。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轻轻松松穿透我的手臂,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吸血鬼长长的披风因为他的步伐被掀起,在我的眼下飘飘扬扬,那阵飓风却没能吹动我的一根发丝。他甚至没能发现我的存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我,即使他的蝙蝠已经追着我追到了树林里了(我废了好大劲才把它甩掉),他还是没能觉察到我的存在。
突然浮现的思绪既沉寂又流动,仿佛飘荡在海面上的皎皎明月。这迫使我转过身,把双臂背在背后,对着吸血鬼还没有走远的背影说:“你的眼睛真漂亮啊,先生,可是为什么你的双眼如今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一边呢,是因为你踏足了神圣的教廷的国境,还是因为你冒犯了全知全能的神祗?”
西泽渐渐走远,最后化为我眼中的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不见。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到这我见他的最后一眼,我都没能与他完成信息的传递。虽然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还是会感到失落,因为他不属于人类的范畴,所以我就心怀侥幸,妄想着和他交流吗?由此我将会得到什么?或者说,得到这些以后我又将会失去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很伤心,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得不到答案了。
秃鹫张大翅膀,飞向天空寓意着漫长的黑夜即将结束。我看到一群黑压压的鸟类从树林里飞出,它们在混沌寂静的空气中缓慢飞行,仿佛扇动翅膀的行为耗费它们太多的气力。等秃鹫全部飞散以后,天边开始发白,但是大地仍然是昏暗的,这意味着黎明到来。
X.
如果有那么一个旅人,他在密斯脱拉风的吹拂下于七月十三日诞生,他拖沓这残缺不全的身体,凝视交替的日月,无法被感知也无法被触碰,被世间万物所遗弃。那个旅人仅仅在这故事里的开头出现过,后来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以后,他就消失了,他所记载的一切全部化为了泡影,甚至没有谁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
这只是某事某刻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旅人的自述》
1.
我眼前的这座高塔变成现在的样子,究竟是因为由于某种魔法或是咒术所致,还是由于建造者本身的任性和放纵,我无从得知。它应该是某个人,或是某个生物的城堡,却没有窗户,没有宽敞的门,只有坚硬的墙壁和墙上斑驳蔓延的裂痕和青苔。
因此,如果我要用语言和文字来描述它的话,那我只能记录这是一座毫无特征的,只是被随意地建在那里的高塔。因为古往今来众多被传颂的关于此类故事已经把我拥有的词汇全部堵塞了,我只能重复那些千篇一律的传说,讲述某种罕见而难以忘怀的斗争历史,却无法用自己的话概括这建筑物,亦或是造物。
把视线放在空中往下投去,这座塔突然就显得很小,仿佛像是从植被的海洋里突出的岛屿,或是一个被遗弃在绿色世界的玩具,一些看不出用途的不规则形状的石块将它围绕,仿佛是传说中的魔法或是符文。如果我举头向塔顶仰望,西垂的太阳又会刺花我的眼睛,耀眼的阳光打在砖壁上,都闪动着金黄色的光芒。
我把目光远远地投向远方的地平线,跨过赤红的天空,越过从树林里弥散开来的薄雾和葱郁茂密的树林,落到离这座高塔最近的村子上。然而事实上,我的眼睛并不能如我所想的那样飞跃千里,但是如果那个村庄仍然存在,或许这说它曾经存在的话,我就能看到在那里发生过的关于死的历史。
尽管天下再无新事发生,尽管所有人都背负着注定一死的命运,侥幸活下来的他们仍然继续耕种、贸易、交合、生子,不断有人死去,同时也不断有人降生,一代又一代,持续生命的灯火。而月亮的子民似乎被生死排除在外,当西垂的太阳没入地平线时,猫头鹰、蝙蝠或长着翅膀的其他动物就会变成女巫、吸血鬼和妖魔,在这种形态下,它们就失去了通常的可伤害的性能,并拥有普通人类无法拥有的能力。
先前我在上文里已经描述(或者说是我试图描述)到了这座高塔的模样,如今我在这一文段添加上我对它的感受:我虽不认为这能是个舒适且适合居住的“家”,但是又能明白它是由各种例外、矛盾和不合逻辑所构成的,这都源自于这塔里的主人,一个看似不老不死却仍然属于生物范畴的吸血鬼。
我能如此作出判断的理由在我的眼前。几只长着翅膀的球状生物正围着塔楼乱飞,我可以看到它们的翅膀划破空气,留下一条看不见的抛物线,从塔楼顶端、应该是房间的地方盘旋着下降,掠过我的身体,然后飞到塔底的草丛里,并发出叽叽的叫声。
我弯下腰对这些小蝙蝠喊道:“你们太吵啦!”或者:“你们中断了我的思考!”然而实际上,在第一天我就已经失去了声音,现在我既没有实体,也失去了属于自己的言语,或许还失去了记忆。因此这段单方面的语言和动作都是我的想象,我并不能与我旅途中所遇见的事物互动。我只能双手叉腰,板起脸瞪着它们。
2.
一个白色头发的男人从塔楼的窗口处探出头,对上了我的目光。但他很快就别开眼,皱起眉盯着塔底叽叽喳喳的蝙蝠们。它们或许感知到了什么,但却无法真正确认我的存在,一直在我脚边(我当然也没有真正的脚,这只是一种假设我拥有身体的情况)转来转去。
我至今也没能想明白 ,是什么吸引我来到这片森林,走近这座塔楼,这个吸血鬼的居住地的,是自然的梦中呓语、是吸血鬼发出的邀请、还是我本身作出的决定?我把双手举过头顶,仰起头望着那仅剩一只碧绿色的眼的青年,冲他挥手,并对他发出无声的呐喊。即使塔楼上的生物没能真正地看到我,我也丝毫不觉得愤怒或是哀愁,因为这理所当然。
世界上的每个国家、每个城市都不相同,但是当我走进这些陌生的世界,把一切活物映入眼中时,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哪些是碌碌无为的平庸者,哪些是注定走向灭亡的天才怪杰,哪些是饱经风霜的远行者或是学识渊博的贤者。
而现在,我面前的男人却不属于我列举的人物里面,因此我渴望记录关于他的故事——这就是我在此停留的目的。“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用不存在的声音冲他大叫,“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和过去,但我就知道你的长相,知道你穿的什么外衣,即使你淹没在人群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你的模样!”
我的呼喊仍然没有传达给对方。白色头发的青年很快就从石头窗口消失,我身边的蝙蝠们也飞回了塔里,四周的天空也渐渐暗了下来,寒冷的月光在黑暗的大地上闪烁,暗夜的薄雾几乎要将我笼罩,使我变为它们其中之一。
也许没有这个必要,但在这里我还是想要费些笔墨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不断追寻其乌托邦的旅人,只存在于某个天马行空者手中那支在纸上移动的鹅毛笔上、没有躯壳、空余思想和意识的异乡人。
我不再算是活物,人世浮华、世事成败再与我无关,它们于我而言不过是消遣时间的剧目。我为了寻找故乡而踏上旅行,结果到了最后我才发现它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它只在我已经失去的记忆里、在连月的暴雨、湿润的泥土和炽热的火焰中存在过。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明白从我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失之交臂了。
那么,现在我该怎样和他交谈?又该怎样通过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和思维,顽强地补齐、概括这个吸血鬼的故事?我一直在记录人类的过去,如今却发现自己正恰好来到了死人王国边境的裂口上。我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再在其他的地方找到这吸血鬼,即使侥幸能够寻得另一个他,彼时他也不再是这种不老不死的暗夜生物。为了不让事情半途而废,我开始详细地把我眼前的事物一点一点拆开,再把碎片移动、调换,重新组合成我所能够推测出来的事实。
3.
他的名字是西泽•瑞尔恩。确切的说这个名字只是我的猜测,我从某段关于他的对话里听到了这些词组,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拼写他的名字,也无法向对方求证真伪,虽然名字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但总不会有谁叫做‘半径先生 ’而毫不介怀。
作为年龄可能比我还要大的非人类,他很少离开他的塔楼,除了喝茶吃点心以外,就是发呆和看书,这个吸血鬼是多么悠闲、多么无趣啊,他拥有人类求之不得的漫长寿命,也拥有人类的皮囊和习性,却没有自己的喜好和娱乐,这一结论让我感到莫名的惋惜。
我又在他的塔楼下面呆了一阵(这或许是几个小时、几个日夜、或者是几月,可是谁管这么多呢,毕竟对于我来说,时间的概念已经变得很模糊了),直到我发现我没能依靠眼睛获取西泽的信息以后,我就回头,从当初我来时的那条路离开了塔楼的范围。
我穿过离开这片树林,沿着被灌木和野草覆盖的小路走向这附近的村子里,到村子附近的城市去。在路途中我看到弯弯曲曲的山路、已经快要干涸的河床、变成橘黄色的天空和仍然笼罩在黑影下的参差不齐的树林,这新的一天比起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今天好像天亮得比较早些。
等到日出以后,太阳的光芒照到大地上,地面上所有东西的倒影全都裂成了闪亮的碎片,它们在空中翻腾几下后,突然落到地面,像涌潮那样发出哗的一声巨响,把空气中的细小微粒暴露在澄澈的光下。而如果此时刮过一阵风,这些凌乱的斑点又会被分割、打乱,最后我将无法在它与其他感觉混合成普遍的感觉前,分别开这两个不同的映像,只是将它们笼统地记为光影。
在此我要特别提起一段与西泽无关的旅途,至于原因我们等下再揭晓。总之,我沿着太阳的指引,走过广阔的高原和阴湿的沼泽地,穿过无生命的岩石堆和寸草不生的山脉,来到了传说中盛极一时的城市。这座城方圆数里内没有任何人居住,就连最肮脏的生物都不愿意在这荒凉的地带出没。
越往城中心走去,就越能够看到爬满灰色苔藓的房子和长满枯草的贫瘠土地,几棵被火烧焦的树干下浅浅地埋着些腐烂的骨头,远远地望去就像是这枯木在地表扎起白色的根系。四周静得很,我听不到半点声响,在这个像是已经完全被生灵所抛弃的世界里,除了有时从南边吹来的风以外,就没有什么是在动的。
我根据路标直径到了城中心的广场。那里的行刑台还没有被拆除,原本用来支撑火刑架的四个架子已经风化腐烂,铁钉也锈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些黑色的焦炭零零散散落在行刑台周围,掩盖了上面红黑色的血迹。由此,我能够想象当初行刑时广场上是多么的热闹: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情绪高昂的城市。
可是后来令人难以理解和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更可怕的是,后续发生的战争把其余生还者的命运全部搅乱,以致于这座城市像流星般快速陨落后成为了死城。这座城里所有人,都死在枪械和炮筒下,没有一个居民能够活着离开。于是我终于能够断定,这就是波尔塔们南迁选择的城市,曾经的贸易者天堂,南都。
屠杀中的死亡无可避免。在摧毁女神的主宰下,灵魂也没有比肉体得到更好的归宿:起码肉体能在墓穴里安眠。我望着这城市的废墟,望着焦黑的火刑架,突然涌起一阵失落和悲哀来。但是这些情感很快就从我的心底里消失——我甚至没能来得及分析它们为何会出现——快得仿佛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样。
修醒来时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他猜测这里是安多尔营地的旅店。他的身边,床另一边乱七八糟的堆了些杂物。
几本封面和背脊上没有文字的书、两个装有澄清液体的瓶子、还有直接放在床铺上的一些武器——看着其中一把边缘都被磨得锋利的勺子形状的铁器,修本能地不去思考它的用途。
他从床上起来走下地,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仔细地处理好了,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上一场战斗所留下的痕迹。
他看到不远处有个暗夜精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手上还虚握着笔,摊开的笔记被当做了枕头,桌子上也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书和卷轴。
修绷紧了身体,想要在对方还没有醒来以前悄悄地离开,但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被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
“哎呀,原来你已经醒了啊,比我预想的还要早一点。”赛特刚刚从并不安稳的噩梦中醒来,他瞪大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盯着他带回来的精灵,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开口问:“你看起来很面生,我看了你的武器,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倒霉鬼,还是附近村落的倒霉鬼?”
修感觉自己跟不上他跳跃的逻辑思维,甚至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但这不妨碍他发出询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赛特捏了捏眉心,像是还没有从疲倦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用手撑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他说:“你这家伙,问别人的时候不该先自报姓名吗?虽然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是萨尔瓦多,你也可以叫我赛特,只是一个普通的、实际上没什么用的法师。”
“虽然我被分配来了这里的,但游骑兵里似乎从来没有招收过法师呀,那我来这里干什么?我看起来像游侠吗?或是战士?可我一点也不经打啊,到底是谁脑子抽了筋,竟然让通过高级考试的法师来金冕林地——”
“修•帕拉丁奈特。” 修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因为滔滔不绝而露出的神色如潮水般从赛特的脸上褪去,他面无表情的闭上嘴眨了眨眼,过了一瞬才像重新被启动的机器带着轻松的表情继续开口说:“哎呀,打断别人说话可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对着把你捡回来的恩人更是如此,修。”
“抱歉。”
修立刻干净利落的对他道歉,但原本对此毫不在意的赛特却感到有股不适感,就像是在深夜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令他作呕。
“你就不能想我是个无私奉献的善人,做好事不求回报吗?……虽然那也没有可能啦,哈哈哈哈。”赛特扯出了一个微笑,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风趣地讲了个笑话,可惜失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实际上,从他心血来潮决定把受伤的精灵带回来的时候,他的思维和行动又再一次出现了不协调的分歧——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对方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替对方包扎好伤口,并弄干净衣服——不过这点思考不出答案的小事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
修面对赛特这副模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是从喉间蹦出几个词:“你大可不必救我。”
“那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忍心让你在那种地方漏着肠子悲惨死去。但是一个没有学过任何救助法术的法师不远万里把你带回来,这可不是一句谢谢能够抵消的。”
赛特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未免有些不熟练,他抛出了自己的条件和对方讨价还价:“如你所见,我现在很困,我的睡眠不足,可我还是打起精神帮你包扎,你耗费我不少奥能 剥夺了我的睡觉时间,还霸占了我的床,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呢?”
修对他表示妥协:“……我可以给你报酬。”
“得了吧,你能给什么?”赛特不屑地摆了摆手,把头偏向一边,望着摆在床上的那堆杂物。“你身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财产加起来,都买不起那里的任何一样东西,甚至抵不上我斗篷上的晶石。”他咧开了嘴,似笑非笑的看修露出有些窘迫的神情。
伊瑟兰迪学院里的精灵法师多如牛毛,他们的日子过得充实而简单,按部就章学完基础魔法,成年以后来外面的世界历练。有的死去,有的活下来,世界不停运转,但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比如说——货币。
施法的材料要钱,外出探险也要钱,有天赋、够勤奋远远不够,如果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甚至连等级考试的论文和设计都交不出来。
赛特依靠早些年与弟妹们一起开店赚的东西和母亲留下的遗产,日子过得也算是无忧无虑,即使是造价昂贵的奥能恢复药水,对于他来说也是毫无负担的必备品。
他对贫穷没有任何概念,但这并不妨碍他压榨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储蓄的劳动力。更何况,他一看就知道想要的东西这家伙给不了。
“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倒霉鬼,我没有为难你的想法。”他说,“这样如何,你成为我的搭档,和我一起行动吧。”
“……什么意思?”修问。
“什么意思,就是要你做我的劳动力,打工还债的意思。”
事实上,这也是赛特第一次尝试和同族相处,这不是心血来潮的想法,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真正的故乡紫罗兰之泪,与此同时,他也不能使自己融入到远古精灵的故乡烬歌城去。因此,他感到无所适从,等到伊娜和瑞恩也死去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现在他遇到了看起来目标暂时和他一样的修,他希望自己能够在对方的影响下更像暗夜精灵一点——尽管他对这个种族同样没有多少归属感。
一群黑色的鸟类略过他的头顶,在混沌寂静的空气中缓缓飞行,赛特抬手抓住一根飘落的黑色羽毛,并挥动手腕将它烧成粉末。
他的脸色发白,而眼睛却煜煜生辉,他的视线一直跟在鸟群的后方,直到它们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远方。“它们活不久。”赛特断定地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地上不时有些一堆堆黑黑红红的肉块。修低头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些残破的秃鹫和乌鸦的尸体,猛禽的深色羽毛和腿爪都变了形,它们和地上的落叶凝固结成一体,远远看去,就像是团黑乎乎的灌木丛。
“真遗憾,”赛特嗤笑了一声。他的脸上却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甚至什么表情也没有。于是他为了打破他和修之间的沉默气氛,又开口:“它们从那边飞来,为了避开灭绝之灾,但是吃过蛇身人尸体的秃鹫很快也会被瘟疫击毙在这里,就像它们一样。看,不知道是谁先死的,是乌鸦还是秃鹫呢?无论结果如何,它们都平等的赴死了。”
赛特侧过头悄悄地看修的脸色,发现对方眼里没有不满——或许里面有一点他没有觉察到的同情和不忍,但他已经再度撇开了眼——于是板着脸笑了,但谁都能轻易地看得清那是装出来的假笑。
“当然,知晓这件事的,也只有我和你而已。”赛特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来一根树枝,并保持尖端离地面只有几寸的距离挥舞它,嘴里还用接近女性的声调含含糊糊地嘟哝着咒语。
他说得极轻极快,挥动的手指带上了一点残影,或许他已经对此烂熟于心,又或许他在其中隐藏了什么不愿意被挖掘的秘密。
在他完成法阵松手的那个刹那,可怜的黑色鸟类的残骸就连同那些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其上的苍蝇一起化为了灰烬,并发出刺鼻而难闻的气味。
修对赛特突然点火的行为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注视着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型的、曾经的牲畜的尸体,注视着嘴边挂着一丝冷笑的、预谋已经得逞的赛特,突然意识到:他不仅是个顽劣的纵火犯,且随时随地都可能做出最难预料和最不可理解的行为。“怎么了,你在生气吗?”然后他听到赛特这样说。
“生命消失以后,他的身体仍然留在大地上,但我们非要将他埋入地下不可吗?我不是这样认为的。处理尸体的方式并不依照那副躯体的主人的意志,而是由动手去实行的家伙来决定的。在回忆里,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然而真实的尸体它会腐烂、会被耗尽,而我则将要一辈子靠我对它的回忆生活,换句话来说,那幅原来的躯体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这样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赛特用自己的剑把聚集在树根底下的落叶挑起来,盖到他已经完成的作品上。
修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从赛特的话里找到什么逻辑,甚至无法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图。不过没关系,他的脑子里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疯狂而怪异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修这样想到。他抿了抿唇,决心当一个安静的听众。
赛特突然侧过身对修弯了弯手指示意他跟上。他们已经踏上了打过仗的土地,地面上都是凌乱的战争的痕迹。
“再往前走你将看到的是士兵的尸体。”赛特像一个热心的导游兴致勃勃地冲修介绍:“先是畜牲,接着,就该是帝国和王庭的部队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与之不同的战场……比如说这样。”
他用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小块的平地,那应该是两个军队真正交战的地点,他能够看到不少士兵的尸体、散落满地的武器和破烂的旗帜。
带着血腥气味的风突然迎面扑来,插在地上的半面旗帜被吹得随风扬起,露出它被血液染红的一角,破碎的武器在夕阳的照射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给地面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沙。
因为私欲而被杀害的生灵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获得救赎呢?能够思考这个问题的,也只有活下来的家伙而已。
赛特望着这悲壮的金黄色战场,内心却平静得毫无波澜,既没有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有被激发起悲伤哀怜之情。毕竟,有多少生命死去,就有多少生命来补充,在战争中总有牺牲,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在这个一度称霸一方又迅速没落的国家里曾经出现过那样的男人:他对器械的钻研有着十分卓越的天赋,于此同时,他也有着庞大的野心和欲望,是当时最阴险残暴的人物之一。他名叫凯利斯•波尔塔•德•弗兰泽,曾统治当时四大都市中南都的伯爵,出身高贵、异常富有、不断更改其命运轨迹的大贵族。
与其他的天才怪杰不同,他的生命像流星般转瞬即逝,在那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里,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也没能留下来。直到一个世纪后,他生前的手稿和笔记才陆陆续续被某位名不经传的手工匠公布于世。至此被掩埋的历史重见天日,弗兰泽伯爵的故事得以被重新传颂,直到传入你我的耳朵里。
凯利斯的故乡少有放晴的时候。在大多数场合下,这位板着脸的美人从来不会怜悯她的子民,整个城市终年被白色的云层覆盖,远看像个巨大的漩涡。靠天吃饭的农民无法在她无慈悲的风雨下存活,但勤劳的工匠们都能在她的怀中得到技艺和灵感。那里是波尔塔后裔南迁后选择的城市,制造工业发达的贸易者天堂——南都(So-porta)。
凯利斯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南部贵族家庭,他的家族是王室的近亲,因此也算得上是流有正统血脉的大贵族。凯利斯对自己的母亲苏菲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她是邻国威斯汀伯爵的女儿,是作为联姻工具嫁给他父亲的。
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没能持续多久,当加尔文教的思想席卷各个国家,神权受到质疑的时候,不少贵族为了与王室争夺权力而宣布改信新教。信仰新教的威斯汀和信奉传统天主教的弗兰泽政见不合,年轻的苏菲抛下两个幼子——凯利斯和朱丽埃塔,与苏兰泽迅速离婚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了。
很快,他的父亲就迎娶了新欢进门。他的继母来自一个出身不好,但是也算得上是富裕的平民家庭,她因此格外对有着第一继承权的凯利斯恨之入骨,在她生下一个男孩以后,甚至想要置凯利斯于死地。
在童年时期,凯利斯经常因为继母的挑错而受罚,他得过持续了一周的高热、曾从二楼的窗边被推下、左手手臂曾遭开水烫过,但他每次都幸免于死。虽然这些苦难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但是他仍然活着,继续给世界和他本人带来不幸。
起初这段经历没有给凯利斯带来多少影响。他长成少年以后,身形拔高了不少,但没有因此变得更加强壮,反而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瘦弱了。他的继母大概意识到他不会那么轻易被消灭,而实际上,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在她败在凯利斯的计谋下并被逐出城堡以后。
凯利斯的父亲不喜爱他这个看起来内向懦弱的长子,对他冷淡异常,反而是那个后来居上的平民女人所生的私生子能够得到更多宠爱。凯利斯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同样没有多少好感 ——和自古以来嫡子对庶子的蔑视一样——甚至在各种场合中有意无意的排挤他,但是父亲却没有因此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因此凯利斯的童年虽然算不上痛苦悲惨,却也没有半点爱和温情可言。再加上他终日受到南都这片土地延续百年的习俗的熏陶,他更是没能被培养出与怜悯、善良、同情相关的意识和情感。
南都盛行火刑。这个一年到头来见不到多少次太阳的城市对火有种特殊的情节,无论是偷盗抢劫的小罪,还是杀人走私的大罪,似乎什么都能够让他们点燃火焰,把人放在火上烤一烤。到了新教出现以后,这种风气更甚,以至于周边各地的贵族们纷纷效仿,火焰法庭遍地开花。设在镇子广场中央的火架子天天点着,被认为是巫婆的女人、宣传新教教典的异端、违反法令犯下过错的罪犯——他们总能逮到新的罪人,因此火刑架上的火焰从来就没有熄灭的时候。
在火刑发展的鼎盛期,即巨著女巫之锤刚现世时,南都也曾有过一次性处刑多人的场景。由铁匠打造的十几个十字架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点上火以后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排红色的栅栏。大大小小的广场上被点燃了火堆,黑色的浓烟一直向上攀升,似乎要笼罩整个南都的天空。被判刑的罪人们在上面尖叫哀嚎,最后化为一坨干瘪的黑炭,那种壮观的景象一时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作为弗兰泽公爵的长子,南都的第一继承人,凯利斯见识过死亡和苦痛,自然也见识过几百只动物和罪犯一起焚烧处刑的壮观景象。可是,凯利斯仍然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南都盛行的焚烧刑罚,无法理解其他人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一来,火刑需要大量的木柴,这对于无法大规模种植植被的南都来说无疑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二来,于凯利斯个人的私心而言,他在不信神方面并不比那些在历史上更有名气的人物逊色,因此他也不会相信火刑得以净化灵魂的屁话。
等到老伯爵一死,继承爵位的凯利斯就宣布废除南都大部分乡镇的火刑实施权,并要求各地法庭经过审判以后才可定罪施刑。他的行为引起不少小贵族和平民的不满——他们失去了使生活变得不再无趣的余兴节目,失去了他们习以为常的火焰狂欢,一时间暴动四起,凯利斯只好以对领主不敬的理由将闹事者送上了火刑架,如同命运的嘲讽般,火刑架上的火焰自那以来就再也没有熄灭过。
在这儿,就在这充满焦味和热浪的城市,凯利斯•波尔塔•德•弗兰泽的悲剧,就在如火如荼的猎巫运动和宗教战争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一望无际的雪白覆盖着视野,唯有站立的地方静静地倒映着你的身影。
贝利亚之塔就是虚空界的唯一建筑物,它十分好辨认,因为贝利亚散发着与虚空界苍白气氛所不相符的柔和光芒。
这座传说中的高塔犹如城堡般宏伟庄严。
台阶旁的墙壁和石柱上雕刻有华美的花纹——实际上那些都是魔法的符文。
大门两边的柱子前更是有两个剑槽,插着两把一模一样的利剑。
它们对你发出友好的信息,像是在邀请你进入塔中。
塔内如同外表看上去那样宽敞。
你还没来得及好好观察贝利亚的内部,就被一束锐利的视线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它来自一个长发的年轻男人。
男人坐在圆桌的左边,手上拿着的红茶杯还没有放下。
他对面的座椅上空无一人,不过靠近那个座椅的桌面上却放有一个精致的白色酒杯。
圆桌上摆放的装有小甜饼的瓷盘昭示着这是一场茶会。
「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大人。」
他率先反映过来,收起打量的目光轻抿了杯中的红茶,还拿起一块小甜饼递到自己对面的酒杯面前。
「要吃吗?……只是开个玩笑。」
不知是否为你的错觉,你好像听到白色酒杯冷哼了一声。
「请不要介意,旅行者。贝利亚已经很久没有新的『人类』来访了,大家都有点紧张。」
摆出主人姿态的长发男人放下茶杯,微笑着说道:「我是『高塔之主』,艾什(Ash),请随意参观,不必拘束。」
桌面上的白色酒杯杯身突然出现一条黑色缝隙,那缝隙张开露出了一只棕黄色的眼珠后又迅速闭合。
站在圆桌后面,几乎要与背景的石柱融为一体的蓝髪双子紧握住对方的手,如同雕像般伫立。
自称是高塔之主的男人依旧对你微笑着。